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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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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章 身為婦人

  棉籽粒粒落入塵,絲車輪輪紡成紗。

  房簷之下一並排的坊屋,透過大方窗,可以清楚看到每個坊屋都是一道不同的工序。

  第一個坊屋裡,老師傅坐在去籽攪車前,腳踩踏板使得兩根鐵軸轉動碾軋,雙手在鐵軸上均勻餵棉鈴,棉絨經過兩軸縫隙落入布袋之內,即為皮棉。

  這是句容式攪車,比舊式的攪車省人還省時——舊式攪車要三人協同方能轉動去籽。

  其後是彈弓蓬鬆棉花,使其容易搓成棉條。

  第三步是棉條牽抻加捻,棉絨在拉力下捲繞變細,使其拉成細紡。師傅一手轉動大竹輪,一邊鬆弛有度拉長棉條,這是門經驗活,若是拉得太用力則易斷,若是太過鬆弛則紗線粗而不實,影響到後面織布。

  棉質經紗不比蠶絲,想讓經紗細韌光滑,成紗後還要入糊盆上漿,再等烘乾。

  一排坊屋,可以見到一團團棉花一步步經手工變成一團團的紗線,讓人感嘆身上衣暖得之不易。

  裴若竹取出一封信,是少津的筆跡,她說道:「是二弟的信讓我想通的。」開始讀信中的內容,「松江府內,城裡作坊林總,各事其責又相互連通,缺其一不可得布……」

  「嘉定縣南門作坊專事紡紗,棉紗二兩為一筒子,每二十丈結為一團,視其粗細而定價貴賤。」

  「城內吳三房最善紡經紗,其經紗上漿後,細而極韌,各織坊織戶爭相採購。」

  「寶山縣民戶多以織布為生,夜入空巷仍聞機杼聲,比戶織作,晝夜不輟,暮夜成布而早市換錢,以資一家日用糧米。」

  「朱涇、楓涇則多設染坊,藍染天青月下白,紅染大緋春露桃,素布入而色布出,再銷江南各地。」

  裴少淮聽後,三姐挑這些話念出來,就說明她是真的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少津去松江府搜尋棉紡機具,能注意到城內這些細節,也說明他不虛此行,學思於所見所聞。

  大慶百姓多奉行男耕女織,一大家子為一戶,糧食為田畝所出,布匹為機杼所得,不管是糧還是布,都是一大家子合力從頭到尾去完成的。

  桑蠶為始,成匹為終。

  春耕為始,秋收為終。

  一大家子在這樣的圈圈中周而復始,謀一日三餐。

  松江府專注於棉紡織業,已經慢慢開始出現分工,紡而不織,織而不染,各行其是,專精一道。久而久之,自然做得越快越好。

  效率更高,質量也更好。

  裴若竹想要插手這個新興的產業,首先要明白這個道理,才能像松江府一樣做出好的布匹來。

  裴少淮笑道:「看來三姐已經悟得其中真諦,只差付諸於行了。」又問道,「三姐後頭有什麼打算?」

  裴若竹扶著肚子坐直了一些,邊應道:「做此事虧不了,我想早點開始,不是小打小鬧而已。」她打算一開始就做得大一些。

  她摸摸肚子繼續道:「等到開春時候,不光南平伯爵府的莊子種棉花,我還想發動周邊各縣的農戶也種棉花,想來只要預付少部分銅板子,總有人願意在自家坡地種上幾畝的。」

  恰是那個時候,她的身子也恢復輕便了。

  裴若竹的打算足夠大膽。

  喬允升插話打趣道:「別的我也幫不上什麼,這種棉花倒是可以試試。」畢竟他是通過種瓜、送瓜俘獲了竹姐兒的芳心,有些種地的心得在。

  楊時月在裴少淮身邊,聽得認真。

  嫁入景川伯爵府以來,楊時月一直覺得裴家座府邸很是不同,又說不上哪裡不同,直到今天她聽了竹姐兒的打算,她才明白——裴家府邸與眾不同,是因為裡面的人不拘。

  三姐能夠大膽去想去做,不是因為她嫁了南平伯,沒有人管著她,無拘無束,而是因為她本身就是這樣的人,不拘泥於宅院之內。

  同理,四姐也是一樣的,不拘泥於世道傳聞的三教九流、貴賤之分,鑽研藥理醫道,自得其樂。

  婆婆林氏也不簡單,府上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能經營南北兩地的鋪子產業。

  在裴家越久,楊時月看到的東西越不一樣。

  聊完棉花紡織的事,裴若竹向弟弟打聽道:「聽允升說,安平郡王府那邊出了點大事,長房一家要遠赴甘州?」

  裴少淮點點頭,見四下無外人,便概略說了整件事情的因果由來。

  裴若竹不能大喜大怒,遂用平和的語氣說著開懷的話,道:「雖不是親手反撲一場,但聽了這樣的消息,仍是大快人心,他們到了甘州最好收斂一點。」否則,惡行自有惡人收,甘州可不比皇城裡有人庇護著。

  許多年過去,她始終忘不了當年被嚇得病了好幾日。

  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這樣的恐懼也不會再有了。

  ……

  秋深夜易晚,吹滅燭火後,小兩口榻上枕邊說著耳畔話。

  兩人側著身,楊時月蜷在官人懷裡,隔著薄衣,感受到熱氣襲來,似是躺在小火爐邊上。黑暗中,她揣著官人的右手掌,可以摸到官人掌心的紋路,還有手指上因常年寫字留下的薄繭。

  「官人。」

  「嗯。」

  楊時月道:「織棉成布匹,絨絮充入被,棉花若是在北直隸得以種植,百姓冬日則可以少受幾分嚴寒之苦……三姐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很佩服她。」

  停頓了一小會,又接著說道:「她是我見過最大膽大氣的女子。」

  裴少淮另一隻手摟了摟,兩人又緊了幾分,他言道:「此事做成以後,可不止禦冬送暖而已。」

  「還有什麼?」

  楊時月翻了個身,與官人面對面,能感受到官人的鼻息吹在額上。

  「荀子言,不富無以養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總是要先有富足,才能有後話。」裴少淮應道,又款款解釋,「大慶朝的女子,需要一個契機走出門,有一技傍身,興許能慢慢地改變一些境況。」

  楊時月陷入沉思,果然,家裡最不拘的人,是枕邊的官人。

  半晌又問:「那我可以跟著一起做些什麼?」好似大家閨秀學的那些女紅、持家,眼下都沒什麼用處,幫不上忙。

  裴少淮從聽楊時月說第一句話,就聽出了楊時月的小心緒——敬佩三姐之餘,又有些羨慕、失落。

  「娘子可以從自己最熟悉的入手。」裴少淮溫聲說道,「娘子精通女紅,通識各類料子的織紋,這就是可以入手的地方,三姐種了棉花紡成了紗,總要有人去織吧?」

  「織布?」

  「不是,是如何更快地織布。」

  楊時月開始掐著手指喃喃道:「腰機織布最簡單,但是最粗糙,多綜多躡機可以織出花紋,卻十分慢……」

  最後數不過來,道:「我明日叫人把各類織布機都尋來,再慢慢比較。」

  似乎也燃起了一股意氣。

  聽著娘子滔滔不絕的話,裴少淮嗯嗯應著,嗅著楊時月身上淡淡的香氣,暖意催人眠,不知不覺睡著了。

  「官人?」

  只聞細細的鼻息聲,楊時月再次藏入官人的懷裡,就著暖意也漸漸睡著。

  ……

  為了來年春能夠順利種植棉花,南平伯爵府忙碌了起來。

  這日,陸陸續續有婦人拿著帖子來到南平伯爵府,三十多歲到五十多歲不等,原是見到請帖上的名字她們才過來的,可到了地方,看見是伯爵府時,又有些躊躇不定。

  最後,本著「來都來了」的心態,她們都敲門叫人通報了。

  大廳裡,二十餘個婦人見到曾經相熟的面孔,已是相擁泣不成聲,以往在宮中鬥過的氣,現下都不足為談了。

  裴若竹著了一身素衣,挺著大肚子出來,言道:「諸位姐姐們,好久不見了。」

  婦人們紛紛望過來,都要給伯爵夫人行禮,裴若竹趕忙讓嬤嬤們止住了,她說道:「我們還同以前在宮中一樣,還以姐妹相稱。」

  這些婦人們都曾是宮中女官,戶籍在順天府內,裴若竹便將她們都請了過來。

  大多是裴若竹在宮中就認識的,這幾年陸陸續續出了宮。

  裴若竹道:「本應是我去找諸位姐姐的,但身子不便,辛苦大家跑這一趟了,還望諸位姐姐見諒。」

  年歲最長的那位女官問道:「不知夫人今日尋我們過來是為何事?」定不止敘舊那麼簡單。

  裴若竹亦開門見山說道:「我要建一個棉布織造坊,想請諸位過來幫我。」

  在大慶,想要找一個識字識數又有手藝的婦人,可不是那麼容易。這些都是經過朝廷挑選,又在宮中磨礪過的人,更是難得——沒一手本事的人,豈能在後宮裡立足這麼多年。

  此話一出,大家開始議論紛紛,萬沒想到裴若竹是想請她們來做事。

  又有人問道:「何為棉布?」這是重點。

  裴若竹叫人拿了一匹紫布過來,讓大家看個仔細,邊解釋道:「正如大家所見,此布觸之柔軟生暖,染色均勻,遠比麻布、葛布舒適保暖……最重要的是,它的造價、人工並不比麻布高太多。」

  在她們未應答以前,裴若竹只能給她們看這麼多、說這麼多。

  但光這一匹布,已經足夠說服力了。

  只不過,場下女官們紛紛露出為難和疑慮,只有三四個足夠相信裴若竹的為人,敢一口氣應下,不問待遇,不問條件,當即站到了裴若竹這一邊。

  無怪大家面露難色,在大慶朝身為婦人,生來從父從夫從子,若是沒有,便是從兄弟、從侄兒,即便她們心有情願,有意跟著裴若竹大幹一場,又如何能叫家人答應她們,讓她們出來拋頭露面,予人做事?

  這是家族的臉面。

  而且,開坊建廠這樣的大事,素來是男子所為,裴若竹一介婦人,即便在宮中那幾年略顯本事,光靠這些,豈是那麼容易就把事情辦成?

  裴若竹早有預料,也早已打聽了諸位女官出宮後的境遇——她們當中,有的被配了婚,給年長小吏作繼室,年紀大了無法生養,只能養著別人的兒女;有的聽從父兄的安排,被迫嫁給了鄉下鰥夫;還有的雖留在家中,俸祿交給兄長掌管,卻還要看兄嫂侄兒的臉色……總之過得都不算好。

  她說道:「諸位姐姐辛苦多年讀書識字,又入宮磨得了一身本事,好不容易出來了,竟心甘情願在人屋簷下看人臉色過活一輩子嗎?當年在宮中的一份傲氣,才這麼些年,就被磨得絲毫不剩了嗎?」

  裴若竹有私心在,也有真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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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0 00:55: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一章 花樓織機

  裴若竹挺著大肚子,聲音不大,情緒平和,可言語間能叫人聽出膽識和魄力。

  曾經入宮伺候貴人,要揣摩貴人心思、看貴人臉色行事也就罷了,但歷經千苦出來後,卻卑微依舊,豈可甘心?

  不比宮牆內,寒枕夜難眠。衣食無優渥,苟且度殘年。

  出宮後老來無所依,所以她們才會步步退讓,忘了本事和傲氣。

  又有兩個女官緩步走到了裴若竹這邊,她們是歲數最大的兩個,已有五十餘。這兩人出宮前給尼姑庵捐了十幾年的香火錢,換得禪居一間,眼下境況雖比其她人好一些,但誰能料到五年八年後是什麼光景?

  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剩下的人欲步又止,還在權衡。

  裴若竹見此,繼續道:「諸位姐姐放心,同是宮中出來,我專程將大家尋來,是敬重諸位手裡一番本事,棄之實在可惜。我許諾你們,不奴不契,只立聘約,就同酒肆鋪面聘請掌櫃書算一般,絕不叫大家落了臉面、隕了名聲。」

  出錢請人做事,按勞所得。

  眾人眼中更多了幾分亮色,三兩人間低聲商議著。

  出宮後所有不好的回憶,都在催促她們做出決定——平日裡心血來潮做了一份精致的點心,卻被丈夫訓斥浪費糧面、不識農家不易;嫁作繼室,丈夫年老,每到冬日風寒,總擔憂丈夫百年後自己會不會被繼子趕出門;有時想寫首小詩,好不容易找來了筆,卻發現家中找不到一角紙、一方墨……

  一點一滴都在消磨她們。

  「夫人雇我們,想讓我們做些什麼事?」有人問道。

  「很多。」裴若竹一一列舉道,「六尚二十四司,不管諸位從前在宮中是做什麼的,都可施展所長。善園苑種植者,則研習棉株種植,記錄何時掐斷苗頭、何時施沃、何時採鈴,再教予種棉的農戶。善衣服首飾者,則研習紡紗織布,細算用棉幾斤、出布幾尺,或繪製圖案用於織花。善掌記文籍者,自是負責運筆記事,從收棉到出布,再到布店出售,都少不得書算者。善薪糧換放者,形同賬房,每月為諸位發放月錢……總歸大家都是識字的,這坊裡頭少不了大家的位置。」

  園苑種植、衣服首飾、掌記文籍……裴若竹所用言辭,皆是從前宮中的活計,叫大家親切了幾分。

  「我願意與夫人立約。」有人不再躊躇,做出了決定。

  其她人相隨,也紛紛走到了裴若竹這邊,最後只剩幾個膽小的婦人垂首不作聲,興許是在家中被教訓得狠了,心裡頭怕得要緊,不敢妄自做決定。

  裴若竹並不為難她們,而是溫和言道:「幾位姐姐可以回去再想一想,不管最後是否到棉織坊做事,都不打緊,只請幾位姐姐記著一件事,伯爵府裡有幾個幕府善對公堂,但有用得到的時候,只管過來尋我。」

  最後,有十八人願意跟著裴若竹一起幹,已然超出了預期,裴若竹對她們道:「請諸位姐姐回去收拾一番,三日後立約,我會帶大家到莊子裡先熟悉棉花棉布,來年開春後就要開始忙了。」

  「都聽夫人的吩咐。」

  有人道:「既是跟著夫人做事,夫人莫再叫姐姐了,只管徐娘、孟娘地喊。」

  裴若竹笑道:「也好,等棉織坊建成了,再以職為稱。」以姓加職,更顯得正式正規。

  叫大家多了幾分遐想、憧憬。

  眾人離開後,喬允升從正門進來,緩緩扶竹姐兒坐下,關懷問她有沒有累到。

  裴若竹搖搖頭,她神色認真,帶著幾分歉意,說道:「允升,我雇女子入織造坊做事,恐怕會給南平伯爵府招不少彈劾、罵聲。」

  「夫人只管大膽去做,無需擔心這個。」喬允升絲毫不在意,又笑著言道,「再怎麼彈劾怎麼罵又如何,伯爵府還有一方鐵券丹書在。」鐵卷丹書可保命,性命總是無虞的。

  裴若竹的肚皮子動了兩下,她輕哼了一聲——孩子在肚子裡踢了她兩下。

  「你瞧,孩子也同意我說的。」喬允升說道,眼眸裡全是竹姐兒和孩子。

  早失怙恃之人,有可能變得冷酷陰霾,也有可能格外看重家庭妻兒,喬允升正是後者。

  ……

  歲末初雪來得遲,梅花枝梢,已開始染香。

  初冬時候,裴若竹肚子發動了。因早前穩婆摸出胎位有一點點偏,所以裴家上下皆十分緊張,替竹姐兒擔憂。

  所幸穩婆足夠老道,竹姐兒性子沉穩冷靜,各項準備也充分,竹姐兒進產房兩個時辰後,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傳出——她為南平伯爵府誕下世子,六斤八兩。

  前前後後雖吃了不少苦頭,但總算有驚無險,一切順利。穩婆誇完世子哭聲響亮,又誇裴若竹性子沉穩,懂得發力。

  收拾妥當後,喬允升疾步入門來到床前,眼睛有些紅,替竹姐兒捋了捋額上的濕髮,半天說不出話來。

  竹姐兒虛弱道:「我沒事,就是用盡力氣有些累了。」又言,「快派人給小娘他們傳個話,別叫他們擔心著。」

  「我省得了。」喬允升應道。

  裴家人得了消息,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

  ……

  歲末朝中各衙門瑣事繁重,裴少淮奔走在翰林院和六科之間,比別人更忙碌幾分,總要天全暗了才姍姍從衙門出來乘馬車回府。

  忙碌了一個多月,六部九卿皆已向皇帝報告了一年要務,才慢慢清閒了一些。

  裴少淮這日得以休沐,這才發現,在他忙碌的這段時日,楊時月也沒閒著。伯爵府西北角閒置的小院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房屋裡擺放著各處收集來的織布機具,有大有小,有簡有繁。

  最大的機具與樓比高,最小巧的則可以掛在腰間,隨身攜帶。前者是大花樓雲錦織機,後者則是農家腰機。

  除了織布機具,楊時月還找來了許多紡紗的機具,有江南絲紡用的大紡車,因大而成紗快,也有紡麻的腳踏式五錠紡車,因同時五錠在轉,一次可紡五條麻紗。這兩樣紡紗技術在大慶朝已經十分成熟。

  木製的機具散著些塵土味,顯得古樸,讓裴少淮覺得自己好似走進了一個「紡織館」。

  看來,楊時月是真的聽進了丈夫的話,並付諸於行,打算好好研究經緯縱橫的織布之道。

  楊時月這段時日請教了不少織娘,已然知曉每個機具的用處和用法,向裴少淮介紹時滔滔不絕,她指著最大的一架機具說道:「這裡頭最顯眼最復雜的當屬大花樓雲錦織機,為了在綢緞上織出紋案,需要兩人配合織布,一人坐在花樓上挽花提綜,一人坐在花樓前穿梭緯線,圖案愈是復雜,提綜的次數愈多,每每穿梭兩三回,就要換一次經紗的排序,所以十分費時費力。」

  又言道:「兩人耗去一月才堪堪得雲紋花布一匹,此機具用於織綢緞或還有利可圖,織棉布怕是不值當。」

  裴少淮抬頭望著這台大花樓織機,大抵明白了它的運行之道——改變不同顏色經紗的位置,一段段織下來,最後在布匹上呈現紋案。

  心中暗暗感慨,此物出現於漢而盛行於唐,時隔千年,這樣樸素而聰慧的辦法通過不斷改進,仍在後世現代發揮著作用。後人只是改進了,而秉持著它最初的原理。

  這就是經久致用的智慧。

  若是為了更快織布,此機具確不合適,但若是為了傳承技藝——技巧和藝術——它又有不可言喻的價值。

  裴少淮說道:「確實太慢了些,不過世間既有求快,也不乏求美,娘子不如先留著,往後閒時還可繼續研究。」

  兩人繼續看其他機具。

  相比之下,腰機則顯得過於簡單,綁在腰上坐下來即可開始織布,但因機具張力不足,織出來的布往往鬆弛稀疏,只可作為下等布售賣。

  諸多弊端下,腰機卻是應用最廣的。無他,農家婦人既要下地務農,又要操勞一家老小,很難時時留在房內,若想織布掙些小錢,只能是找一樣便攜的機具,隨時隨地能坐下來就開始織布。

  如此一想,實在苦矣。

  排除大花樓織機和腰機以後,唯剩下台式織機了,各地樣式多有不同,但原理都是一樣的。通過腳踩躡板,讓經紗上下交織,婦人坐在織機,用手左右穿梭緯紗,再用板打實,如此反復。

  這樣織出來的素布更密更實。

  楊時月言道:「若想改良織布機具,當從台式織布機入手……只是,妾身研究了好些時日,總覺得無從下手,一踩一穿一打,一步步都是按部就班的,再反復如此。」

  未能找到關鍵,楊時月臉上帶些苦惱,她一邊說一邊坐下,開始踩躡板穿梭織布,想再試一試。

  裴少淮心中其實早有打算,只不過見妻子如此認真對待,反覺得不好直接說出來了,如此怕是會澆滅妻子的興頭,也抹去了她這段時日的努力。

  他想了想,決定稍作引導,遂言道:「娘子不若這般想,既是為了更快織布,自然要找出最耽誤時候的工序,若是這道工序縮短了,織布自然也就快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若是最耽誤的工序能像最省時的工序一樣,一踩一提即可完成,織布可快數倍不止。」

  「最耽誤的,最省時的……」楊時月一邊操作,一邊喃喃道,反復幾遍之後,她恍然注意到關鍵,喜言道,「經紗纏在綜片上,上下交織最是省時,木梭左右穿梭緯紗,兩手交替,最是費時,所以……妾身要仔細研究如何穿梭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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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二章 經紗緯紗

  梭子穿得快,緯紗橫絡,織布速度自然跟著能加快。

  裴少淮看到妻子坐在織布機前,雙手端著狹長鏤空的木梭端詳,面帶喜色而目光專注,他心裡也跟著歡喜起來。

  上一回繡銀幣圖案的時候,妻子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若是將針線比作筆墨,刺繡時,妻子指尖便是大綻「詩經異彩」。

  木梭在楊時月手中左右交換,緯紗從孔中牽出來,楊時月自語道:「如何才能不受經紗阻擋,又能讓梭子來去自如呢?」

  過了好一會兒,裴少淮見她痴痴,遂半蹲下來,將梭子從她手裡取下來,言道:「成事者引日常所用,觸類旁通,非一日之功……娘子不若平日裡留意身邊諸事,再作細想?」

  楊時月方才太過專注,這才想起丈夫還在身邊,起身言道:「官人說得是,不能急於這一時。」

  兩人正打算離開偏院,回到前院裡,這時,裴少淮留意到牆上掛著幾幅水車構造圖,遂停下了腳步。

  畫師筆觸很細致,把一輪一鉚都畫了出來——水輪入河而轉,皮弦相牽,遂屋內眾機具隨之牽動,調整水輪入水深淺,則緩急相宜。數十個捻紗線的錠子齊轉,無需太多人力即可捻得數十條細紗。

  再看腳注處寫有小楷字「復畫自王禎農書」,原是前朝大學者記載下來的構造圖,裴少淮心生敬仰之意。

  「官人,此畫有何特殊之處?」楊時月也走過來一起看畫。

  因只得圖紙而找不到留存的機具,楊時月先前並未留意這幾幅泛黃的圖紙。

  「這是水轉式大紡車。」裴少淮說道,用手指著一處處輪齒,解釋潺潺流水如何帶動大紡車轉動,又言,「以牛犢為力,可事農桑,以流水為力,晝夜不止。」

  可見,在這片土地上,早有百姓嘗試借用機械之力,應用於紡織之業。

  只是事情總是曲折的,並非有則成事,可以長久延續。

  楊時月知曉了其中益處,疑惑問道:「這既是好機具,為何沒能流傳下來?」否則她也不會只找到圖紙。

  裴少淮面帶無奈,說起去歲夏日裡的一件事,他道:「去歲,城東門外河畔的水磨坊皆被拆毀,緣何?有御史上諫道『水輪堵塞涇河,使河舟不通,下游莊田灌溉不滿』,朝廷專程頒了《通利渠冊》,不得復設磨坊,以免渠水無常,有礙農時。」

  在大慶朝,民以農桑為生,糧以漕運為通,不管是農耕還是水運,都與江河息息相關,朝廷豈會讓區區一架「紡紗機具」影響到民生大事?

  裴少淮沒有直接說明緣由,但楊時月已經聽明白了。

  裴少淮將幾幅畫取下來,仔細卷好,繫上細繩,邊說道:「勤可通慧,思成於行,大慶百姓勤勞肯幹,民間從來就不缺智慧與革新。」

  他望向妻子,低聲說出後一句,道:「學而不化,非學也,需要革新的是朝廷的觀念。」

  見楊時月聽得認真,裴少淮狡黠笑笑,貼近妻子,又打趣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娘子記得要替為夫保守秘密。」

  楊時月嗤了丈夫一句,道:「官人少打趣我。」

  她趁著裴少淮靠近,替他理了理衣襟,又低眸認真說道:「官人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嫁對了。」官人平日裡說話處事總是穩穩妥妥的,同床共枕後,才會慢慢發現他不止有學問才華,還有不拘的壯志。

  楊時月從裴少淮手裡接過圖紙,言道:「我先叫人在郊外莊子河渠上試著建造一架,看看是否可行。」

  「嗯嗯,娘子的想法好,循序漸進。」裴少淮應道。

  二人一同走出偏院,上了鎖。

  ……

  從寒露到立冬時候,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著。

  期間發生了兩件事,一是裴少淮的岳父楊大人這幾年在大理寺功績顯著,恰逢大理寺卿年老致仕,皇帝下旨,楊大人由少卿官升至大理寺卿,正三品,掌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

  楊大人四十多歲任大九卿正官,為人剛正,本事和門第兼具,下一步官至刑部或工部尚書,甚至督察院御史,皆有可能。

  第二件事是皇帝給燕承詔賜了婚,是大慶朝唯一一位異姓縣主,雙九年歲。等燕承謹遠赴西北甘州後,皇帝正式封燕承詔為安平世子,便會操辦完婚。

  興許是因為郡王府的一堆爛事,或是皇帝有秘事安排燕承詔去做,燕承詔這段時間似乎很忙碌,裴少淮已經很久沒有在宮中見過他了,不知他何處在值。

  裴少淮心想,南鎮撫司就這點好,不管在哪都算工時、發俸祿。

  這日,裴少淮與妻子攜禮回門慶賀,他給內兄楊向泉精心挑了些以前科考所用的書卷和筆記,給岳丈帶了一端鐫刻成獬豸神獸的玉質鎮石,方方正正的,沒有多餘的花哨。

  書房內,獨翁婿二人,坐下相敘。

  楊大人十分器重裴少淮這個女婿,單獨敘話是有事要提點他,楊大人問道:「你叔祖父那邊的事,你知曉多少?」楊大人也是到了正官位置,看過完整案卷,才敢與裴少淮談此事。

  裴少淮明白岳父指的是什麼事,如實道:「只知曉堂叔犯了什麼錯事,不知他為誰而犯、為何而犯。」緊接著又問道,「岳父以為聖上會如何處置?」

  「裴玨如今在朝中還有用處,皇帝暫且不會動尚書府,等再過幾年,若是沒了用處,則不好說了。」楊大人說道,「不過,依照聖上的性子,又念他是受人誑騙、不是主犯,應當不會要他全家的性命。」

  裴玨如今最大的用處就是制衡河西一派。

  前段時日吏部「好不熱鬧」,樓宇興令皇帝旨意日日身臨吏部,聽吏部稟報巡察各州府官吏的情況,本想趁機敲打敲打裴玨。

  豈知裴玨如今正是孤注一擲的時候,夠豁得出去,專程帶人去查糾河西一派的京官,逮著把柄了還不忘親自向樓閣老稟報。

  楊大人又同裴少淮道:「依我目前所知,此事背後幕手極可能是宜昌府那位,他還惦記著……這幾年朝中有什麼事情,你要多斟酌推敲,慎言慎行。」提醒女婿多多小心,萬不能迷迷糊糊受人誆騙,一不小心與楚王染上瓜葛。

  「小婿省得了。」裴少淮應道。

  岳父所猜和裴少淮所想,不謀而合。

  「小婿有一事想請岳父相助。」

  「你說。」

  裴少淮說道:「朝廷在松江府、太倉州試點開海,冬夏時商船往來如織,收益頗豐,可原要繼續開海的潮州、泉州和膠州等十幾處地方,卻遲遲不見動靜,各地官員徐徐做事謀私利……此事想必年後會廷議,免不了一場爭執。」

  裴少淮站起來,鏗鏗道:「熙熙水域亦為國土,豈可恐水深寇多而不守?東西南洋往來不斷,商船所得既可豐國庫,又可富民生,豈能為了讓權貴壟斷而踟躕不前?」

  他準備上諫,想請岳父助他一臂之力。

  開海一事,翁婿二人談過不止一次,楊大人認可女婿的觀點,點頭應道:「你放心罷,楊家會做你的護盾。」

  「謝岳父。」

  另一邊,楊時月和楊夫人在後院閒敘。

  楊夫人笑呵呵說道:「姑爺得空的時候,你多帶他回來坐坐,你爹爹是極鐘意他的。」她說起日常的小事,道,「你爹爹平日裡教訓族裡的後輩小生,一開口便是『要多向你們的姐夫學習,沉穩讀書,往後才能言之有物』,你若不信,就去問問你哥。」

  「女兒省得了,官人一有閒也常說要過來走動,是女兒近來身子乏,有些貪睡了。」楊時月編了個由頭,應道。

  楊夫人心細,看了看楊時月的肚子,問道:「莫不是有了?」

  楊時月一愣,搖搖頭,帶著些許失落,七八日前葵水剛走的。

  楊夫人趕緊安慰女兒道:「月兒莫急,緣分還沒到而已,慢慢來。」

  「嗯嗯。」

  ……

  歲末不止朝中事情多,伯爵府上事情也不少,臘月以前就該清點一年賬目,準備府上過年往來所需了。

  平日做事細,歲終出錯少,楊時月雖是一個人操持,但做得井井有條,一點都不馬虎。

  她聽說有北人運來許多凍羊肉,在京城裡售賣,便找來張管事兩口子,叫他們點一點府上做事的人數,按照每人十斤的量去買,分發下去。

  臘月時照例多發一個月的月錢。

  瑣事雖多,但楊時月一有空閒就會琢磨織機梭子的事。這日,她在屋裡給裴少淮繡衣袍領巾的紋樣,同往時一樣,一針一線都嫻熟。

  細針在撐平的布面上下穿動,楊時月一時晃神,向下穿針時,下邊的手忘了接住細針,等她回過神時,細針已經從布眼中滑了下去,細絲掛著晃悠悠。

  本只是日常小事,楊時月忽想到官人那句「觸類旁通」,心間萌生一個想法,她再次捏起細針,刺破布面後任其從布眼中滑下。

  楊時月心想,梭子亦是細長,若是它像細針一樣足夠「光滑」,是不是更容易「滑來滑去」?

  這個想法好似水面微瀾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擴大。

  ……

  幾日後,裴少淮如往常一樣從宮中回來,晚膳時,他見妻子眉梢一直挑著一絲喜意,雙頰潤如桃花,添了幾分俏嬌。

  「娘子今日是有什麼喜事嗎?」裴少淮停著問道。

  楊時月卻賣關子搖搖頭,搖搖頭說:「沒有沒有。」

  直到夜裡梳洗收拾妥當,小兩口從側房回到正屋,裴少淮才發現屋裡的茶案被搬走,擺放著一架新造的織機。

  兩排經線的上下多了兩條鐵磨的軌道,鋥亮光滑。

  木製的梭子上下兩側多了幾個小鐵輪,顯然鐵軌是相配的。

  裴少淮有些驚訝,他沒想到妻子怎麼快就設計出來了,一旁的楊時月已經坐下來,映著燭光開始演示操作。

  當她一踩織機躡板,經紗上下交織,而後貼在鐵軌上,這時鐵軌隨著轉軸傾斜,手輕輕一推,梭子就順著鐵軌滑了過去,十分流暢。

  再一踩躡板,經紗交織後,鐵軌向另一邊傾斜,梭子則又滑了回去。

  如此反復,比以往穿來穿去快了三倍不止。

  顯然,此物已有了飛梭的雛形,更令裴少淮欣喜的是,妻子竟還應用了軌道傾斜和梭子之重來增添速度和流暢度。

  果然,原理是相似的,方法卻可以千變萬化。

  「官人,你覺得如何?」

  「好,極好!」裴少淮語氣忍不住多了幾分激動。

  他看到織機織出來布只有兩尺寬,又提示道:「娘子,若是這鐵軌做得更寬一些,織出來的布匹是不是會更寬?」

  寬布比窄布更實用,也更好賣價。

  楊時月頓時了然,從前織得窄,是因為要兩手穿梭,手臂不夠長故影響了布匹的寬度。

  眼下已經沒有這個限制,完全可以隨心織得更寬。

  她本就十分歡喜了,官人一提醒,多了新點子,歡喜更盛,春風十裡柔情。

  「官人好巧的心思。」

  「娘子也是。」

  楊時月雙手攬住丈夫的脖頸,踮了踮腳,雖未飲酒意已醉,痴痴望著裴少淮,薄唇輕動,道:「君如經紗妾如緯……」

  經紗上下交織,緯紗左右纏繞。

  燭光影動更添幾分迷離。

  成婚一年有餘,裴少淮早已不再羞澀,順勢抱起楊時月的動作熟稔,穩穩當當。

  顧不得去吹熄那搖曳的燭火,他回應妻子的那句詩道:「上下相織復相纏。」

  床榻上,裴少淮單手扯下了簾勾,帳布一滑而下。

  燭光下,織機未轉卻聞聲,唧唧往復意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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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年又二十

  冬時寒夜長,四更天裡,嬤嬤門外輕敲三兩下,掌燃了屋簷下的燈籠。

  灶房那頭也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裴少淮依時醒來,輕手輕腳撩起帳布後,借著微弱的光見妻子睡得還沉,遂又把床帳放了下來,才掌燃屋裡的燭燈。

  他略活動了一下筋骨,仍有幾分睏意,想來是昨夜鬧得太晚了。

  嬤嬤送來洗漱的熱水,裴少淮低聲言道:「送到側房去。」以免吵醒妻子。

  當朝天子勤政,三日一早朝,今日正是早朝日。裴少淮是六科言官,卯時前要到宮門外候著,早朝有御史當值記錄,不可誤時,所以他才會起這麼早。

  半個時辰後,楊時月感覺到身邊少了暖烘烘的「小火爐」,揉揉眼醒來,發現丈夫已經自己穿好官服,只差戴上烏紗帽。

  「睡過時辰了,官人怎不喊我一聲。」她言道。

  裴少淮聞聲回過頭,踱步走到床前,給妻子掖了掖被角,沒讓她起身下床,言道:「時辰還早,外頭又冷,娘子繼續睡罷。」

  楊時月依在丈夫肩上,小兩口溫存了片刻才作別。

  ……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參加早朝。

  今日早朝並無什麼大事,多是六部九卿的正官稟報政務進展,不到半個時辰就散朝了,百官回到各自的衙門處理公務。

  在工科衙門看文書時,裴少淮注意到戶部的一份文書寫道,太倉州商運碼頭督餉館已匯算完今年的船稅,開春後會由鎮海衛押運歸京,納入國庫。

  事關密報,文書上未寫明今年一共收到多少船稅。

  裴少淮心裡估算著,他前年離開太倉州時,夏日裡就有千餘艘商船從太倉州入港卸貨,時隔兩年,商隊間一傳十十傳百,今年選擇停靠太倉州的商船,數目恐怕翻了兩倍不止。

  且不論船上裝載什麼貨物,光算船隻水餉,每條船就能入稅三五十兩銀。

  這麼一算,太倉州今年這份船稅可不輕,快比得上太湖地區一年的絲綢布稅了。

  想及此,裴少淮對於上諫加快試點、取締禁海一事,多了幾分底氣。

  勢在必行。

  從臘月到春節前,裴少淮一直在醞釀上諫一事,一來要想好言辭,以便應對其他官員的反駁,二來他也免不了要找些「幫手」、「後盾」,壯大自己,否則一人總是難辯群舌的。

  這期間,裴少淮還去了兩回南平伯爵府,三姐生產完不久,正在慢慢恢復身子,不能勞頓,但她聘請了許多能人巧匠,這些人並沒有閒著。

  他們把田莊舊院子改成了棉織造坊,又趁著寒冬農閒,分頭到順天府周邊各縣,與鄉書里正們商議,讓農戶們在自家坡地裡種植棉株。

  此事進展不是太順利。

  雖然織造坊願意簽訂契約,允諾秋時全數收購棉鈴,價格從優,但農戶們未曾見過此物,心中存有疑慮,害怕白白忙碌一年無所收,所以鮮有農戶願意畫押。

  畢竟一畝不便灌溉的坡地,即便種不出米麵,但種些黍子藊豆,也可用於飽腹。

  一寸土都不能浪費了。

  裴少淮知曉後,說道:「愈是仗著一口糧食過活,愈是做事謹慎,怕失了分毫,農戶們不敢畫押也是正常的。」又建議言道,「萬事開頭難,三姐、姐夫若想辦成此事,免不了要先同當地縣衙先通通氣,再向農戶們做些讓步。」

  第一年做成了,農戶見到好處,第二年第三年就順利了。

  竹姐兒了然,立馬換了一個法子。

  她先借官紳里正之口,讓農戶們知曉棉花為何物,坡地畝產最低多少,又每畝預付了些銅板子,讓農戶們不必擔憂一年顆粒無收。

  為了做成棉織造坊,竹姐兒可以先不計較一時得失。

  果然,慢慢有大膽的農戶前來畫押,或直接在自家坡地上種三五畝,或選擇開荒試種,既不耽誤家中一年的收成,又可另謀一條路子。

  與此同時,喬允升派人南下收購棉花,再隨商隊運回,用於實驗紡紗、織布。好手藝是靠練出來的,越練才能越精,棉織造坊裡不能斷了棉鈴。

  另一邊,幾經調整後,楊時月的新式織機愈加完善,她在軌道兩端按上了鐵質彈片,讓飛梭左右穿行更快了幾分。

  織出來的布不再限於兩尺寬,可按需求紡織五尺、乃至十尺寬的布匹。

  當然,織得太寬也會影響到織布的速度。

  楊時月讓張管事在京都城裡選了幾家木匠鋪和鐵鋪,將新式織機的關鍵零件拆解,交給幾個鋪子分頭去做,所有部件運回到織造坊裡,再組裝起來。

  按裴少淮的話說——新式織機以後必定會流傳出去,也會推廣,但不是現在。棉織造坊需要先打出名號來,當了「領頭羊」,才能讓棉花在北邊盡快鋪開種植。

  ……

  正是這些事都在有序進行著,成功在望,不管是三姐,還是妻子,都興致勃勃,一腔熱情,讓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助力朝廷盡快全線開海,准予大慶百姓向外經貿。

  先有開海,後有棉紡。

  他知道,一旦棉織造坊做成,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知曉棉花、棉布的好處以後,會有更多人跟著種植棉花,這是不可逆的趨勢。

  新式織機、水力紡車遠遠不斷產出布匹,一個作坊就比得過成千上萬戶人家,到了那個時候,若還是拘囿於大慶之內,勢必會出現與民爭利的情況——百姓沒了生計沒了口糧而生亂。

  朝廷不會放由動亂,棉織造坊會成為眾矢之的。

  屆時,不管多麼靈巧先進的織機,紡紗多麼快的機具,多麼省力省時的想法,都會像曾經的水力大紡車一樣,被摧毀、被禁用。

  一切重歸最初——織布重新回歸家家戶戶後院內,慢慢而悠悠,民婦徹夜而織,換雜糧一斗。

  只有開海,讓大慶百姓都用上新式織機、紡車,把多出來的棉布源源不斷銷往海外,為百姓謀利,織機上的木輪、木齒才能越轉越快。

  甚至帶動其他東西轉起來。

  裴少淮不止想織出棉布而已。

  夜深了,裴少淮仍在書案前坐著,閉目沉思。

  皇帝已知曉開海可豐盈國庫,有意開海,卻久久難以推行,這便說明其間阻力不小。

  此事不易。

  ……

  越到了年關,時日過得越快,一晃眼就要到春節了。

  今年是個豐年,大慶各地無災,京都城裡過年的氣氛更濃了幾分,街上熱熱鬧鬧的。

  裴秉元、林氏和少津幾人仍遠在江南,不能回京一同過年,未能全家團聚,使得伯爵府少了幾分熱鬧。

  除夕的前一日,皇帝下旨開始休朝過節,百官各自歡歡喜喜歸家。

  裴少淮回到家時,天還大亮,未到晚膳時候,他直接回到小院裡。

  房門開著,屋裡卻靜悄悄的。

  「娘子?」裴少淮喚了一聲,無人應。

  走進裡屋一看,發現楊時月斜臥在矮榻上,靠在軟枕上睡著了,矮桌上擺著針線籮,還有未繡好的衣物。

  裴少淮拿走矮桌,為楊時月蓋了張絨織毯子。

  他坐在矮榻邊上,靜靜看了好一會兒,又尋了一卷書籍,開始安靜看書,整個人心緒都慢了下來。

  半個時辰後,楊時月醒來,發現身上蓋著絨毯,又看到丈夫坐在身邊看書,坐起來說道:「官人何時回來的?」

  「剛進門沒到一刻鐘。」裴少淮撒謊道,「見娘子睡得正沉,就沒打攪你睏覺。」

  末了,又叮囑道:「娘子下回不要在這裡睡了,當心著涼。」

  楊時月剛醒,臉上還帶著些懶意,應道:「不知怎的,近來這段時日總是容易犯睏,我方才在繡雲紋,才繡了幾針就開始打盹……對了,我的針線籮呢?」

  裴少淮指指籠櫃,道:「我給你放好了。」又問,「明日就是除夕了,娘子今日還忙著繡什麼要緊的?」

  「官人出了春就二十了。」楊時月提醒道。

  男子二十行冠禮,師者表字。

  裴少淮已入朝為官,又已成婚,自然早已束髮戴冠。

  他的冠禮不會大辦,但禮不能少,要請夫子為他表字,所以要提前準備衣制。

  裴少淮差些忘了此事,他道:「勞娘子替我惦記著。」

  他神色晃晃,若有所思,腦中反反復復都是「官人出了春就二十了」這句話——他前世犯病時,正正是二十歲,大二時候。

  以裴為姓,二十以前,他活的每一歲都是第二次,再經歷一次從小到大。

  二十以後,每一年每一歲都是他未曾經歷過的,第一回經歷相守變老,意義非凡。

  前世二十歲他已躺在病床上,這一世的二十歲,他談了戀愛,成了婚,有了妻子。

  楊時月見丈夫發愣,問道:「官人在想什麼?」

  裴少淮回過神,笑笑道:「我在想,往後的每一個生辰,都有娘子在身邊,心裡歡喜不已便傻愣住了。」

  楊時月臉上嬌紅,嗤笑道:「哪有人歡喜反而發愣的……淨會哄我。」

  「是真的。」

  小倆口嬉鬧著。

  ……

  初二這一日,幾個嫁出去的姐姐領著姑爺回娘家,再加上幾個小一輩的,伯爵府上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一大家子聚在一塊,一塊說說笑笑。

  幾個女眷湊在一塊,說著京都城裡的趣事,又說到家裡發生了什麼。

  蓮姐兒說起裴家二房,說尚書府竟給徐家發了個拜帖,想兩家女眷間多走動走動,她帶著些怒意不屑道:「竟好意思把主意打到了言歸頭上,莫說我不願意,就是公爹婆婆,也定不可能點這個頭。」

  裴若棠想借著宗族血脈的關係,讓尚書府出面,把長女嫁給言歸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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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四章 裴府喜事

  尚書府豈會不明白兩家早分崩離析,只不過仗著都是一個裴字,都是一個宗族,想再試試罷了。

  安平世子一家再過三兩個月,就要啟程遠赴西北甘州了,這麼短的時日裡,想要找一門差不多的婚事,談何容易?裴若棠只得先從宗族姻親入手了。

  萬一成了呢?

  徐家已在京都立足,門風清正,言歸年十四,這般年歲已是小三元,與裴若棠的長女年紀相當,是個極好的女婿人選。

  徐家素來與清流為伍,言歸又是家中唯二的孫兒,前途遠大,斷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讓幺孫娶一縣主為妻。

  蓮姐兒選在這個時候,佯裝閒敘,不經意把這事說出來,其實是說與老太太聽的,讓老太太多留個心眼,以免著了二房的門道,到時候讓徐家為難。

  父親母親遠在江南,弟弟平日忙於公務,蓮姐兒怕老爺子、老太太一時心軟,應了不該應下的。

  「啊呸,她好大的臉。」老太太不再似以往那樣糊塗,說道,「蓮兒你只管讓親家夫人一口回絕了,不必顧慮什麼,時至今日,他二房不配再談同出一宗。」

  「我正是這樣跟婆婆說的,我說,祖母早看透了二房的嘴臉,不會讓言歸跟他們有什麼瓜葛的。」

  一番話把老太太哄得很高興。

  英姐兒和陳行辰的長女音音一歲半,承了父母出眾的容顏,總是笑眯眯的,性子有些頑皮,十分招人喜歡。音音在長輩間來回穿走,小步子輕碎,每每到了人跟前就仰頭道:「抱抱。」

  一點都不認生。

  尤其喜歡去找她的淮小舅。

  竹姐兒家的小子才三個月大,安安靜靜在襁褓裡睡覺,一直由喬允升抱著。喬允升左手肘托著、右手掌護著襁褓,一邊輕輕搖晃手臂,哄兒子安睡,一邊同連襟們敘話,動作出奇地熟稔。

  竹姐兒和英姐兒坐在一塊,離得近,見到英姐兒臉上帶倦意,整個人看著有些疲憊,遂拉起英姐兒的手,細聲關心問道:「英妹妹最近操勞什麼,臉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過年的,英姐兒不好說太多,只道了一句:「府上老祖宗近來感了風寒,身子骨又弱了幾分。」老祖宗是指陳家侯夫人。

  竹姐兒了然。

  侯夫人快八十了,去歲病了一場,皇后賜了御醫看診,只說是年紀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要好好養身子。

  人上年紀後,總是容易一日不如一日,這是沒法子的事。

  自打英姐兒嫁入侯府以來,侯夫人對英姐兒這個三孫媳極好,事事都不拘著她。如今侯夫人老了病了,英姐兒自然盡心照料著。

  竹姐兒道:「英妹妹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別太累著了。」

  英姐兒點點頭,應道:「竹姐姐放心罷,我省得輕重。」

  午膳時候,午宴上,各類精心烹煮的佳肴上桌。楊時月與幾位姐姐坐在一塊,前一瞬還在好好說話,忽而嗅了一口葷味,便止不住地想乾嘔,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用手帕掩著。

  聞不到葷味才好受一些。

  楊時月心裡正想著今兒是怎的了,卻看到幾位姐姐齊刷刷地望了過來,眼神裡饒有意味,並帶著歡喜。

  她便也瞬時反應過來——似乎是緣分真的來了?

  月事遲了七八日沒來,她便隱隱有些預感了,想等過幾日再說,沒想到今日在午宴上有了反應。

  第一回總是生疏一些的,準備得不夠妥當。

  幾位姐姐是過來人,見楊時月垂眸沒說話,又羞又喜,不用問也明白情況了。

  蓮姐兒叫嬤嬤把幾樣清淡的菜式換到楊時月跟前,笑著說道:「先用午膳,等一會兒回房再細說。」

  午宴後。

  英姐兒替楊時月號了脈,才收回手,蓮姐兒就上前問道:「四妹,如何?」

  楊時月目光中也帶著期待。

  英姐兒說道:「還早,現在號脈不準,不過從其他地方看,有七八成可能是懷了。」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不只靠號脈而已。

  又言道:「等過了上元節我再回來一趟,到時候就能號出喜脈了。」

  幾位姐姐皆是歡喜,紛紛同楊時月說平日要注意些什麼,楊時月輕撫肚子,連連應著。

  裴少淮抱著外甥女音音,原在外頭與幾位姐夫敘話,被幾位姐姐叫進來,他見姐姐們神采奕奕,皆是一臉歡喜,一時不明所以,遂笑著問道:「姐姐們叫我進來,是有什麼好事嗎?」

  屋內的光柔和,映得所有人的眉眼都彎彎順和。

  裴少淮見妻子的手搭在肚前,又覺得妻子身上好似多了些別的氣質,晃一下,忽然明白過來。

  他要當爹了?

  他要當爹了。

  裴少淮同前幾日一樣,歡喜到傻傻定住、愣住,兩世生來為人子,今朝喜訊為人父,彷彿是自二十歲以後,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與以往有很大不同。

  曾經沉寂過的,不敢貪想的,在一個個平凡的日子裡,一點點彌補和實現著。

  他無疑是期待的。

  「瞧弟弟這樣子,像是高興壞了。」姐姐們打趣他道。

  裴少淮這才回過神來,又聞四姐叮囑道:「這段時日,你要好好照料時月,不得莽撞行事……你先同弟妹說話罷,一會兒出來你姐夫有話要同你說。」

  裴秉元、林氏不在京都,幾個姐姐少不得要多操心些,雖知他是個做事穩重的,但也怕他年輕不經事,有不通不懂的地方。

  蓮姐兒言道:「好了,咱們先出去,讓他們小兩口說說話罷。」姐姐們紛紛起身離開。

  裴少淮坐到妻子身邊,夫妻依偎在一起。裴少淮抱楊時月時,雙手張開,寬袖展落,他再緩緩合上雙手,原本是尋常的一個動作,卻因為太過小心翼翼而顯得生硬。

  楊時月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臂膀就不敢多動一動。

  「官人怎麼跟個木頭人似的?」

  成婚後朝朝暮暮,楊時月知曉丈夫的性子——大事上鎮定自若,私事上,越是在意,越是有些手足無措,顯得「木訥」。

  「有……有嗎?」裴少淮應道,「四姐叮囑我好好照料娘子。」

  「那也不用這樣小心翼翼的。」楊時月心裡又喜又暖,道,「官人同往常一樣就好了。」裴少淮平日裡就夠溫和謙謙了。

  「嗯嗯,聽娘子的。」

  裴少淮前世年歲小,未曾了解過懷孕生子的事,屬實是一竅不通,只曉得注意日常飲食、多走動走動、保持歡愉這些寬泛的理論。在此事上,幾位姐姐比他更有話語權,裴少淮遂問道:「四姐都叮囑了什麼?」

  楊時月把午宴上,再到屋裡號脈的事都同丈夫說了,言道:「四姐叮囑我頭三個月要好生歇著,後面則要多出去走動走動,透透氣,不能整日悶在府上,平日裡不可吃得太多。」

  裴少淮的手扣著妻子的手,就這樣靜靜坐著不說話,也感覺很好。

  雖是喜事一件,但因為還沒有號出喜脈,又未滿三個月,小倆口和幾個姐姐沒有聲張此事,只裴家和楊家小範圍知曉了。

  ……

  從大年初五開始,裴少淮就開始忙著到諸位恩師、座師府上送禮拜年,坐下來略聊上一二個時辰,以表敬意。

  可他拜訪張令義時,在張尚書府待了整一日,早上辰時登門,晚上入夜時,才準備登車離開,在書房裡談話談了一整日。

  不外乎還是開海的事。

  裴少淮要行動了。

  出門時,張令義將一折子遞給裴少淮,言道:「一切按照小裴大人想的去辦,本官必定全力相助。」

  裴少淮心誠道:「門生謝座師相助,這段時日就先委屈座師了。」

  「小裴大人這是哪裡話。」張令義笑道,「你這法子好,托你的福氣,讓我能在家裡多歇息半個月。」

  裴少淮再作揖行禮,拿著座師的告假折子回去,心中已經醞釀好話語,只待春節後入宮面聖。

  ……

  年後,百官回到各自衙門,操辦公務。

  早朝後,裴少淮到乾清宮前,請值守的內官傳報,求見聖上。

  今日,他是有備而來,要想順利開海,最重要的是先說服皇帝,讓皇帝下定決心推行。

  再逐一排除萬難。

  「裴大人,陛下有召,請。」

  裴少淮尾隨進入御書房,皇帝見他進來,暫且撂下筆,問道:「小裴愛卿,你有何要事稟報?」

  裴少淮行禮後應道:「微臣受張尚書之托,替他來呈告假折子。」

  皇帝這才想起,無怪今日早朝沒有見到張愛卿。

  蕭內官走過來接過折子,皇帝粗略閱過,喃喃自語道:「張愛卿竟要告假半月之久……」

  裴少淮接過話頭,說道:「張大人說,府上不和不安,出現諸多弊端,已經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遂告假親自操持此事,請聖上恩准。」

  「哦?裴愛卿好似知曉張愛卿的家事。」皇帝多了幾分好奇,「你說與朕聽聽。」

  「事情要從張尚書的兩個遠房孫子說起。」

  「遠房孫子?」皇帝問道。

  聽說過遠房親戚,還沒聽過遠房孫子的。

  裴少淮解釋道:「張尚書說,都是姓張,論起來確實有些親戚關係在,按輩分算下來,這兩人管張尚書叫爺爺。」

  「你繼續說。」

  「這兩個孫子一個在順天府北邊,一個在東邊,年年都會長途跋涉來一趟京都,到尚書府拜見爺爺,回回都不會空著手來,地裡的瓜果、山上的野味、河裡的魚蝦,帶了不少當作禮件。張尚書念在同屬一姓,他們瞧著又樸實無害,長途跋涉跑過來一趟,實在不容易,覺得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所以高高興興收下他們帶來的禮物,好生招待他們。等到他們回去的時候,張尚書從京都城裡買了許多東西,什麼布匹臘肉酒釀,應有盡有,還給了他們不少銀兩。他們說歸途遙遠,行路不易,張尚書又給他們備好了馬車,送他們出城。」

  皇帝點點頭,讚許道:「盡己之力扶持族人,張愛卿有大胸懷。」

  在大慶,出頭之後善待族人,是個很好的名聲。

  「可張夫人不願意了。」裴少淮道。

  「張愛卿身在兵部,竟還是個懼內之人?」

  「微臣覺得師母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你說說看。」

  裴少淮繼續道:「自打有了第一回,這兩個孫子便年年都來,一開始還帶些山中野味,到了後頭盡挑些集市上賣不出去的瓜果,說是自家辛苦種出來的,精挑細選才敢帶過來。不僅如此,村裡別的人家見到他們得了好處,也紛紛效仿,硬是改了族譜,加了幾筆,和張尚書家攀上了關係。」

  聽到這裡,皇帝才明白了幾分意思,順著裴少淮的話往下說,道:「張尚書好面子,依舊讓他們個個滿載而歸,於是每年都是一筆大開銷,府上不堪重負,所以他的夫人不高興,同他鬧了起來?」

  「皇上聖明。」裴少淮繼續賣關子,說道,「若只是如此,張尚書也用不著告假半月。」

  「還有後話?」

  皇帝示意裴少淮繼續講,顯然他聽進去了幾分。

  「這其中一個孫子,見尚書府雜物房裡有許多舊衣物,就懇求張尚書把舊衣物送給他,張尚書沒多想,答應了。結果這孫子不單單帶走了舊衣物,還偷走了張尚書的一套舊官服,回到鄉裡,穿上舊官服逞能,打著尚書府的旗號四處耀武揚威,為非作歹。鄉裡百姓見了官服,以為是真,只能忍氣吞聲。」

  皇帝道:「這孫子是真孫子。」又問,「那另一個孫子呢?想來也有故事罷。」

  「這另一個孫子真不是孫子。」裴少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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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朝貢貿易

  皇帝原是一時好奇,想聽聽張尚書的家事,結果愈聽愈覺得裴少淮的話中有話。

  這不,如他所料,另一個孫子也有故事。

  只聞裴少淮有條不紊地說道:「住在城東邊的這個孫子更是肆意妄為,嘴上說著奉尚書府為祖輩,面上十分敬重,背地裡卻做些搶殺擄掠的賊事。每年歲末,尚書府田莊裡的糧食,都會經由城東一帶,一車車運送回京都裡,這孫子摸清了中間的門道,仗著自家就住在城東,起了歹念。於是乎,這孫子在尚書裡裝得很是正派,可一回到鄉裡,立馬換了一幅嘴臉,穿上了賊服做起了賊事,帶著族人專程埋伏在尚書府車馬必經的路上,打劫張尚書家的糧食。」

  皇帝愈發覺得聽故事聽到了自己頭上,並未生怒,而是若有所思,問道:「這當真只是尚書府裡的家事?」

  「回陛下,確只是張尚書的家事。」裴少淮行大禮道,「微臣惶恐,言語中若有不當之處,懇請陛下恕罪。」

  皇帝並不計較,言道:「小裴愛卿繼續說。」

  一旁伺候的蕭內官聽得津津有味,手裡的拂塵滑落了幾寸都沒注意到。

  「張尚書白日裡還掏心掏肺對人好,夜裡就被人搶了糧食,著實當了冤大頭。」裴少淮嘆息道,又言,「後來,這孫子還串通了尚書府運送糧食的莊頭、家奴,與他們結黨,內外勾連,長久之下,外頭看著氣氣派派的尚書府邸,漸漸入不敷出。」

  裴少淮頓了頓,繼續說道:「微臣拜訪張尚書時,還聽他說了另一件事。張尚書說家中人手不足,府上採辦之事長年由幾個老管事負責,一直沒發現有什麼不妥。直到臘月裡,張夫人臨時起興,從灶房要了一碗桂花蓮子羹,才吃了一口,發現十顆蓮子有九顆是苦澀難咽的,一看就是次等貨。一番徹查之後,原來是幾個老管事手裡壟斷了採辦,用低價買了次等貨,卻在賬本上記下優等貨的價格,以飽私囊。」

  裴少淮一番話,說得好似張尚書府上哪哪都是問題。

  「無怪張愛卿要告假半個月,外有打秋風的疏遠族親,一個偷,一個搶,內有膽大妄為的管事、莊頭、家奴,確實要好好整治。」皇帝不再是聽玩鬧的神情,正襟危坐,嚴肅說道。

  皇帝已明白裴少淮話中隱喻了什麼,張尚書告假處置家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張令義身為兵部尚書,豈會真的任由府邸亂成這個樣子,不外乎是為了配合裴少淮,讓他暗喻上諫。

  「好好整治」是皇帝的態度。

  御書房裡靜悄悄的,皇帝還在思忖,大寒天裡,裴少淮手心微微汗濕,等著皇帝繼續發問。

  半晌,皇帝問道:「小裴愛卿以為尚書府當如何處置?」

  張尚書府的家事,卻問裴少淮要怎麼處置。

  裴少淮心裡一喜,這細微的歡喜神情,沒能逃過皇帝的眼睛。於是皇帝向蕭內官打趣道:「蕭瑾,裴愛卿在笑,是不是說明朕所問,正中他懷?」

  蕭內官提了提拂塵,笑言道:「回陛下,這說明裴編撰年少正直,在聖前顯露真情實感。」

  裴少淮愣了愣,趕緊言道:「臣惶恐。」

  「小裴愛卿無需慌張,且說說你的見解。」

  裴少淮穩了穩心緒,「張尚書」一開始緣何要救濟「遠房孫子」?為了彰顯大宗仁義。他說道:「《莊子‧天運》有言『夫鵠不日沐而白,烏不日黔而黑』,若想以仁義來教化子孫,則猶如『若負鼓而求亡子者邪』,故此,微臣以為張尚書出手闊綽,不計得失,想以仁義來獲得遠房族親的崇敬,想以此來彰顯大宗的風範胸襟,是不得長久的,反而會讓人將生性藏匿得更深。」

  莊子並非科考必讀書目,可其中的這幾句話用在此處恰好。

  裴少淮繼續道:「至於他們之後的偷盜、攔截、結黨,實屬惡行,不可不治,愈是不治則愈是猖狂,終有一日想把整個尚書府都當作自己家的。對於府上的惡奴、莊頭,也是這個道理。」

  皇帝越聽神色越嚴肅。

  「管事手中壟斷一府採辦,極易瞞天過海,從中漁利,使得尚書府既花去了銀兩,又得不了好貨色。假若是尚書府大開後門,只消是對外道一句,想要什麼品相的貨物,自會有小商販們送貨上門,屆時貨比三家,擇優而購,這樣的交易才是公允的,不受管事刁瞞。」裴少淮說道。

  他只說了幾個要點,並未鋪滿鋪開,想來皇帝既聽明白了他的隱喻,事後必定還會深思斟酌。

  皇帝再次拿起張尚書的折子,看了幾眼,言道:「張尚書要處置這麼多事,你轉告他,這半月的告假,朕允了。」

  「微臣遵旨。」

  ……

  從御書房出來,裴少淮的心坦然了幾分,至少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還算比較順利。

  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開海通商,可不管是言語中,還是隱喻裡,都隻字未提及「開海」。

  似乎離題萬里。

  實則,只有解開了「朝貢貿易」和「官商壟斷」兩道枷鎖,大慶才有可能順利推行全線開海。這兩道枷鎖觸及朝中太多人的利益,唯有皇帝親自動手,才能解開。

  眼下,大慶的禁海不是完全封禁,而是留有出和入兩個口。

  「出」是官船出海行商,完全壟斷在官商手中。就好像是尚書府的採辦管事,一家獨大,權勢在握,則容易胡作非為。

  「入」是周邊大小番國遣使來朝,向朝廷獻上貢品,順便在大慶朝裡買賣貨物,所謂「先貢而後市」,這是大慶頒賜給番國的資格。

  大慶建朝之初,為了穩固朝堂,親近友鄰,營造萬國來朝、四夷威服的景象,對前來朝貢的番國、使臣極為優待,遵行「厚往薄來」,送船送物,讓他們滿載而歸。

  太祖曾有言:「外夷仰慕大慶,不惜萬里跋涉,踏驚濤駭浪而來,上貢四海佳品,理應對其大禮厚遇。」

  就這麼傳承了下來。

  番國來貢時,船上帶有三樣東西。其一,大慶朝頒賜的信符金牌,以驗明身份;其二,正貢之物,獻給大慶皇室以示敬意,多是金銀器物、寶石瑪瑙、龍延檀香等;其三,用於通市買賣的貨物,在京師會同館、市舶司對外售賣,若是出售不盡,則由朝廷出價兜底。

  如此穩賺不賠的生意,自然引得四夷屢屢來貢,船隻越來越多。

  然此時大慶太平,仍承襲「朝貢貿易」實屬賤買貴賣,互市無公允所言,利皇室而不利百姓。

  ……

  大慶的上元節素來比春節、中秋還要更熱鬧幾分,番國不會錯失此機,多選擇在上元節前御船來貢,臨海各地的市舶司和京都的會同館,皆住得滿滿當當,街上常見身著異邦服飾者往來。

  大慶百姓似乎已見怪不怪。

  涉及接待番國使臣,會同館由鴻臚寺掌管。今日早朝上,鴻臚寺卿像往年一樣,匯總來貢使臣的名錄,廷前向皇帝稟報。

  此事年年經辦,已有路數,不受朝廷百官重視,大家皆是左耳進右耳出。

  裴少淮官職小,站得靠後,但他聽得很仔細,因為他注意到龍椅上的皇帝挑了挑眉,身子微微向前傾,也聽得很仔細。

  鴻臚寺卿念完,靜等皇帝道一句「依舊規轄辦」,這樣他就可以退下了。

  然而過了十幾息,皇帝都沒有發聲。

  此時此刻,裴少淮的那些話反復在皇帝腦中流傳,使得皇帝聽鴻臚寺卿每念一個番國,都會蹦出「這個孫子」或「那個孫子」幾個字。

  彷彿鴻臚寺卿手裡端著的冊子,一整本都是孫子。

  印象太過深刻,忘都忘不了。

  鴻臚寺卿最終等到了皇帝的發問,且問得極細,只聞道:「李朝今年來的是誰?」

  幸好鴻臚寺卿還算熟悉名冊,應道:「回陛下,是朝鮮王世子朝拜進貢。」

  李朝素來聽服於大慶,朝鮮王是大慶的臣子,是以,朝廷對待李朝向來比較寬容大量。鴻臚寺卿不知皇帝今日為何突然問起李朝。

  皇帝想起了那偷官服的孫子,遂直接吩咐道:「派人去會同館看看,看他所穿冕服龍生幾爪,是否有僭越之舉。」

  朝鮮王屬郡王爵位,朝廷曾敕諭賜四爪龍服。

  李朝聽聞大慶親王皆著五爪龍服,心生嚮往,這幾年已經數次上奏,請天子御賜五爪龍服,以示親近恩寵。皇帝請禮部研究祖制,尚未應允。

  並非皇帝小氣,而是南鎮撫司曾密報,朝鮮王未得朝廷應允賜服以前,就已經在藩國內私自仿造五爪龍服。

  為了過把癮。

  此事使得皇帝不悅。

  「臣遵旨。」鴻臚寺卿心中訕訕,不用去看也知道,必定有所僭越。

  李朝官員穿衣僭越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只不過天子仁慈,以往從未跟他們計較過。

  皇帝又接著問道:「愛卿方才說暹羅今年隨船運來了什麼?」

  「回陛下,是五船碗石。」鴻臚寺卿戰戰兢兢應道,再次感到不妙。

  果然,皇帝帶著些怒意問道:「此物除了形態各異,與大慶鵝卵石有何差異?其罕見乎?」

  鴻臚寺卿半晌不知如何應答,最後才道:「回陛下,臣亦覺得……無所差異。」

  暹羅使臣送五船石頭來騙錢,讓皇帝想起了專送爛魚蝦、爛瓜果的那個孫子,這石頭還不如爛魚蝦呢。

  上回朝廷竟給了兩百五十貫一斤。

  皇帝現在生氣,不止氣鴻臚寺,還有些氣自己。

  事情還沒完,皇帝憋著一股怒火,繼續問道:「委國的船隻來時是不是又撞壞了?又請朝廷賜大船送他們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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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殿前辦公

  皇帝帶著這樣的怒氣發問,使得鴻臚寺卿惶恐跪下,他萬沒有想到,照例讀個使臣名簿,居然會演化成這般場景。

  「回話。」皇帝道。

  鴻臚寺卿應道:「委國使臣抵臨泉州港時,海船確有破損。」他只敢如實應答,不敢提修船、贈船的事,更不敢替委國使臣多說半句好話。

  貢船一入泉州港,立馬破損,這是委國的慣用伎倆了。來時故意選老破舊船,危危將散架,入港後從艙內給它幾個棒槌,破損程度難以修繕。

  冒著與船同沉的危險,為的是求朝廷賜大船,送他們返航歸國。回到委國後,大船留著,來年依舊選老破舊船出航。

  大慶造船技術了得,木料講究,御海沉穩,一艘千料大船價值數千兩白銀,可容數百人,自然讓各番國垂涎不已。

  皇帝一邊生怒,一邊心裡嘀嘀咕咕,這不就是得了好酒好肉,還要叫張尚書搭上一輛馬車的賊孫子嗎?

  委國使臣入朝覲見時,回回都把話說得極漂亮,譬如「一定約束好百姓,不讓他們下海行盜」、「在大慶的厚賞之下,委國百姓吃飽穿暖,自然就無人下海禍害往來船隻了」……諸不知,這幾年在海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委寇,這幾年愈發囂張,絲毫沒有任何消停的跡象。

  只怕委國才是最大的委寇頭目。穿著臣子衣袍是使臣,換上甲胄立馬成了賊寇,人心不一。

  賜他們船隻豈不是助長他們在海上更加猖狂?

  賊孫子就是賊孫子,專程守在路上打劫尚書府的糧食,貪婪是永遠餵不飽的。

  皇帝從前總覺得虧些小錢無足輕重,現下想到每年皆被各番國「坑蒙拐騙」,年年歲歲不知搭進去了多少銀兩、銅錢,氣得說不出話來。

  天子盛怒,不光鴻臚寺卿戰戰兢兢,場下的文武百官皆戰戰兢兢,又滿是疑惑——往年萬朝來貢,大慶風光無限,皇帝不是高高興興的嗎?怎今年還未開始貢拜,皇帝就堂前動怒了呢?

  就好比「怎為了一件尋常小事」動怒了?

  原有許多官員打算今日早朝稟報要事的,這會兒,都一個個默不作聲了,今日不是個好時候,不敢觸黴頭。

  皇帝問道:「可還有事要稟?」幾息後,道,「無事退朝。」

  可場下無人敢動。老一點的官員都知道,當朝天子是個好脾氣,從來不在早朝時大動肝火,但這不影響他回到御書房後大發雷霆。

  果然,皇帝讓人宣道:「皇上口諭,宣五閣老、六尚書、九卿正官,入乾清宮議事。」

  點了個全。

  兵部左侍郎低頭上前,面露難色,奏報:「稟聖上,張尚書……告假了。」

  一般來說,尚書不在,左侍郎主事。

  結果,皇帝想了想,開口道:「那就裴給事中一同過來罷。」

  群臣略顯驚愕,六部九卿五閣老,外加一七品給事中?只能說明今日之事,可能與裴給事中緊密相關。

  且這位裴給事中才二十歲,今年是入朝為官的第三年。

  ……

  被皇帝傳召的臣子,走出大殿後,往乾清宮的方向走,裴少淮很自覺跟在最後。

  他身著七品官袍,混在一群高官當中,正是群紅叢中一點綠,最是矚目。

  叫人一眼望去最先注意到他。

  楊大人故意放緩了幾步,漸漸退到女婿的身旁,與他並排走,低聲問道:「你還未見過聖上御書房裡發火罷?」

  裴少淮應道:「未曾。」

  楊大人好像饒有經驗,低聲叮囑道:「可能與你平日裡見到的聖上不太一樣,你只安靜聽著就是了,等天子發問再回話。」

  「我省得了。」

  進了御書房裡,官員們分兩排站在兩側,空出正堂中間,兩位內官抬進好十餘套桌椅,依次擺在堂中,又擺上筆墨紙硯。

  有了岳丈的提醒,裴少淮暗想,這是要當著皇帝的面,現場辦理公務?

  再看平日裡位高權重的諸位官員,個個神色沉沉。看來不是第一回經歷此事了。

  皇帝斜靠在龍椅上,沒有平日裡的莊重,但威勢不減反增,再沒有一口一個「愛卿愛卿」地喊了,他張口說道:「工部。」

  只兩個字。

  工部周尚書愣了一下,面色鐵青,顯然沒想到第一個就點了他。周尚書訕訕走到第一張桌前站著,隨後內官端來三本厚厚的賬目,紙色已發黃,置於周尚書桌上。

  賬目上寫著「應天府寶船廠」、「江南織造廠」等大字。

  皇上又道:「吏部。」

  裴玨踱步到第二張桌子前,比周尚書鎮定許多,照舊有內官為他端來賬目,上頭寫著「泉州市舶司」幾個字,又為他端來了《宋史》。

  朝貢事關禮度,禮部自不可能倖免,皇帝道:「禮部。」

  禮部徐尚書站到第三張桌子前,他桌上的賬目比前面兩個人加起來的都要厚。裴少淮曾與他商議過朝貢一事,徐大人這些日子做了功課,心中有底。

  「太僕寺。」

  陸大人出列。

  首先點出來的四人,除了禮部以外,其他三人職責似乎與朝貢相關並不大,卻被最早點出來。

  其後,皇帝又點了其他官員,或單獨安排任務,或指定協助哪位大臣,最後只剩五位閣老和裴少淮。

  「給五位先生賜座。」皇帝吩咐道。

  五位閣老雖不用直接做事,但需要坐在這裡一直看著。

  果然如裴少淮一開始猜的一樣,皇帝要六部九卿正官在御書房裡現場辦理公務。

  皇帝道:「既是你們平日裡沒做好的事,今日便在朕這裡補回來罷。」

  接著開始布置任務,道:「工部好好算算,朕給委國賜了幾艘海船,歷年賜出去的絲綢幾許,佔江南織造廠幾成。」

  「泉州市舶司是吏部監設的,也好好算算,十年來派有幾艘官船出海行商,納得船稅幾許,與宋時相較如何。」

  「禮部、鴻臚寺替朕算算,暹羅用碗石換走了多少銀兩,阿瓦國送了幾回藍孔雀,還有委國送來沒開刃的腰刀……總之,那些不值當的玩意兒,都給朕列出來。」

  「太僕寺轄管天下車運往來,替朕仔細估算一番,各藩國的貢品自關口入朝後,需要耗費多少民力才能運到京都城裡。」

  「……」

  連大理寺楊大人,都被安排統計使臣在大慶朝期間犯過哪些事。

  每說一處,都可聽得出皇帝的怒氣——平日裡缺了的活,現下都要還回來。

  又見內官們端進來各類茶水、點心,靜候大堂兩側,供官員們隨時取用。

  看這仗勢,便是算個概數,沒幾個時辰也做不下來。

  「開始罷。」皇帝道,帶著些隨性。他既能開口安排這些任務,就說明他聽了裴少淮的話以後,已經找人查過、算過這些賬目了。

  讓六部九卿再算一遍,懲罰而已。

  一時間翻頁聲沙沙響,恍然讓人覺得回到了科考時,爭著時辰奮筆疾書。只不過,青袍書生小子換成了紅袍白髮的大官。

  皇帝這個發脾氣,還挺特別。

  最後獨剩下裴少淮一個身穿青袍的小官,靜站著,聽候皇帝調遣。

  皇帝起身,一邊向御書房後院走去,一邊向裴少淮招招手,喊道:「裴愛卿隨朕來。」

  這是今日御書房裡唯一一個「愛卿」,其他都是工部吏部……

  裴少淮端端衣裝,輕提下擺,踱步跟上去,猜不到皇帝是什麼目的。

  君臣二人來到後院石亭裡,石桌雕刻的是縱橫棋盤。

  「裴愛卿坐。」

  裴少淮有些受寵若驚,一時訕訕不敢坐下,其實,他是不想在皇帝面前顯露他拙劣的棋技。

  「這是旨意。」皇帝又道。

  「臣遵旨。」

  「這裡沒別人,你可以隨意些,不必與朕拘謹。」皇帝言道,早朝時的一腔怒火消了不少,拿起白棋盒,又道,「陪朕來幾局。」

  裴少淮只能遵旨,心中暗想,棋技差些也好,至少不用讓棋假裝輸給皇帝。他覺得,以他的棋技,正常發揮也斷然贏不了皇帝。

  所以他一招一棋都下得很認真。

  結果下著下著,黑白棋滿半盤,裴少淮才忽然發現,這盤棋居然下得旗鼓相當,黑白棋之間打得相當膠著。

  那豈不是說,皇帝跟他一樣,也是個棋技不好的……

  皇帝這是不善棋技,卻有棋癮啊……

  最後,終究是皇帝略高一籌,險勝了裴少淮,他呼道:「過癮!」

  「朕看出來了,裴愛卿似乎不善下棋?」皇帝問道。

  這倒也正常,不是每個讀書人都鑽研棋道的。

  皇帝的話讓裴少淮不知如何應答,他若說是,豈不是暗指皇帝也不善下棋。

  皇帝從裴少淮的神情得到了答案,高興說道:「不善下棋好呀,朕就喜歡跟你這樣的人下棋,往後要多多陪朕下棋。」皇帝找幾位閣老下,總有些被讓著的感覺。

  裴少淮哭笑不得,道:「微臣遵旨。」

  他想到御書房裡那麼多大官在奮筆疾書,而皇帝卻在這裡下棋,愈發覺得皇帝深得不可琢磨。

  在他之上。

  又下幾局以後,蕭內官過來道:「陛下,該用午膳了,可傳膳?」

  皇帝問裴少淮:「裴愛卿平日喜歡吃什麼菜?」

  裴少淮第二次受寵若驚。

  陪完下棋又陪用膳。

  蕭內官幫著說道:「陛下,御膳房做了幾道新菜式,不若今日嘗嘗新鮮?」

  「可。」

  正好解了裴少淮的為難,裴少淮望向蕭內官,示以謝意。

  御書房裡的官員,忙碌得來不及吃幾口點心。

  午膳後,皇帝估摸著時辰,喃喃言道:「也該算得差不多了。」

  該進去看看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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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以貴換貴

  君臣二人從後院回到御書房內,裴少淮緊步跟在皇帝後面,幾盤棋一頓飯的時光,讓他對皇帝又多了幾分認識。

  御書房裡,眾大臣們聽聞內官唱報的聲音,紛紛停筆,恭迎皇帝。

  裴少淮很識趣,一進御書房就緩步挪到原先站的位置上,悄悄無聲,不引老臣子們的注意。這些大臣們翻算賬目,算了一上晌,正是腰酸背痛、腦袋發昏,若是見到裴少淮優哉游哉地走進來,不知道會拉多少仇恨。

  一張張書案上,有的賬本翻得凌亂,有的井然有序,能看出大臣們的幾分性子。

  皇帝坐回龍椅上,環掃了一眼,問道:「都算得如何了?」

  場下默聲,都低著頭。

  還像之前那樣,皇帝開始一個個點,道:「工部,這十年間寶船廠送出去了幾條船?」

  又是工部周尚書「打頭陣」。

  算得的數目,連他都訕訕不好意思開口,低著頭答道:「回陛下,共送出千料大船七艘,五百料、七百料等中船十三艘。」

  皇帝其實早就知曉數目,再次聽見時,猶忍不住憋屈生氣,一拍桌案,怒道:「應天府寶船廠從各處漕運木料,興師動眾,一年所造千料大船不過三五艘,十年間竟送出去了七艘。」

  兵部曾數次苦訴海衛缺戰船,而朝廷竟往外賜船,何等諷刺。這樣個送法,造再多大船也不夠用。

  皇帝壓壓火氣,又問:「江南織造綢緞幾許,賜出去的又佔幾成?」

  周尚書應道:「江南各司府每歲織造絲布三萬五千餘匹,去歲賞賜四夷使臣絲布一萬八千餘匹。」

  竟超出了半數。

  眾大臣終於明白皇帝今日為何大動肝火了。平日裡總覺得大慶沃壤千里、富庶物阜,給前來朝拜的番國賞些絲綢、銀兩不足為道,可仔細一算,半數的絲綢都賞了出去,留予大慶自用的竟只有一萬七千餘匹。

  皇帝質問眾人道:「如此大的數目,緣何平日從來無人提起?反是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滿朝彈劾。」大臣們都把心思放在黨爭上了。

  臣子們愧不敢言。

  皇帝繼續點名:「吏部,《宋史》第三卷『海商篇』,讀出來。」

  輪到裴玨,他翻開史書,照著念道:「……紹興二十五年,泉州港市舶司商船稅例增至百萬緡……」

  一緡為一貫錢,約為一兩銀。

  宋時還不止泉州這麼一個商港。

  念完後,皇帝發問:「去歲泉州市舶司納得船稅折合銀子共有多少?」

  大慶官商多由泉州市舶司申報出海,佔到所有出海官船的七成,然裴玨給出的數字卻是:「回陛下,不足三十萬兩。」

  宋時就已經超百萬緡,大慶再統江山後,船稅所得不增反降,由一百萬貫降到了不足三十萬貫。這麼一對比,足夠振聾發聵。

  皇帝想起裴少淮所言——張尚書家的老管事壟斷了採辦,自定貨價,掩人耳目,中飽私囊。這些一家獨大的官商,不正如那賊精的老管事一樣嗎?也不知道是真的收不上船稅,還是船稅流進他人口袋。

  「是什麼緣由造成如此大的差距?」皇帝問道。

  市舶司雖是吏部監設,卻由福建布政司直接轄管,吏部是一點好處都沒撈到過。裴玨何等精明的一個人,豈會猜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他應道:「微臣回去立馬選派賢能前往泉州市舶司巡察,再給陛下答復。」

  「戶部,你覺得呢?」皇帝又問。

  戶部尚書應了些無關痛癢的話,譬如「官船出海以廣交結好為先,行商為次」、「官船出海短則三五月,長則七八月,耗時長而獲利短」,最後,興許是想說些好話來哄皇帝開心,他道:「大慶朝物阜民豐,可自產自銷自足,大慶所產物美價廉,何須拿銀子從海外購買?是以,百姓多不用舶來藩物,長久之下,船稅所得自然就少了……微臣以為,此為大慶強盛之兆,陛下當高興才是。」

  他若只說前面的話,只是無知而已,說了後面這番話,便是無能了。自己手裡還戴著玳瑁珠串,卻言百姓不用舶來物,豈非「何不食肉糜」?

  他這官途是到頭了。

  坐在一旁的樓閣老臉色發黑。

  皇帝沒有當場處置戶部尚書,只道:「官居戶部而不通稅例,身處高位而不恤民情,戶部該好好整治了。」這番評價,只怕事後「整治」時,皇帝不會給他留尚書最後的體面。

  戶部尚書冷汗漣漣,垂垂欲倒,半個身子倚在桌案上,才勉強站住。他望向樓閣老,示以求助,卻見樓閣老冷臉別了過去。

  其後,在皇帝依次發問,禮部、大理寺、太僕寺皆言之有物。

  諸國往來,朝貢一事與禮部牽扯最大,所以徐尚書一上來就認了失職之過,然後依次列舉禮部這些年兜底購買各藩國商品的價格。

  幾年間,碗石從三百貫一斤降到了五十貫一斤,蘇木從五百貫一斤降到了八十貫一斤……雖仍是做賠本買賣,但至少禮部一直在想方設法壓價,替朝廷省錢。

  徐尚書的話說完,皇帝想起徐知意曾數次舌戰藩國使臣,揚朝廷之威。面對這樣的臣子,禮部、鴻臚寺雖有錯,皇帝又豈忍心重罰。

  陸大人稟報貢品陸運一事時,道:「四夷使臣入朝進貢,正是春日農忙時,為將貢品自關口運至京都,各地多征徭役,巨石重物常耗七八人不止,奇珍異獸需精心養餵,常耗十人不止。」

  屬實是勞民傷財。

  楊大人會同刑部一起稟報,道:「藩國使臣來貢時,使臣、隨從欺凌百姓之事,並不少見。」又列舉幾樁具體的案件,譬如,使臣外出游街時,自詡是朝廷貴人,要強搶民女。

  皇帝聽完了,諸位大臣們也一起聽完了。樁樁件件擺在案上,容不得反駁。大慶已經夠聲聞四海了,何須搭錢營造盛況?

  「如此朝貢,猶如吸盡民脂民膏而養群蟲,不可再延續矣。」皇帝言道,「朕為一國之君,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藩國既在大慶朝之下,便也應在百姓之下,豈可厚了外人而涼了百姓的心?」

  「豐收之年也就罷了,若是不幸遇到災荒之年,民荒民亂,老百姓啃木吃土,餓殍遍野,妻離子散,朕豈能忍心拿國庫銀子養藩國之優?」皇帝說得情真意切。

  這才是他今日的最終目的——商議修改朝貢之策。

  「裴愛卿,你來說說你的見解。」皇帝道。

  諸位大臣這才想起,御書房裡還有一個七品小言官。

  皇帝辛辛苦苦布的局,叫大臣們都知曉了朝貢的弊端,把氣氛醞釀得恰恰好,再讓裴少淮上場。裴少淮從最末尾走到最前面,言道:「微臣以為,使得萬朝來拜在於大慶強盛,而非仁義懷柔,使得藩國船隻絡繹不絕在於有利可圖,而非真心示弱示好。」

  強與利。

  若是不強盛,光有懷柔,也難讓藩國俯首稱臣。藩國來貢,除了打打秋風,還為了大慶的那句「不征諸夷」。

  有利可圖不只是朝堂的賞賜而已,還有買賣生意,買賣所得才是大頭。把黃銅、硫磺、香料、蘇木賣出去,再從大慶購入絲布、鐵鍋、茶葉、陶瓷,來回一趟獲利不菲。

  只要這份生意還在,哪怕少了朝廷的賞賜,藩國的船隻依舊會翻洋過海,源源不斷而來。

  裴少淮道:「微臣以為,朝拜結好,不在於貢與賞,而在於買和賣。」

  朝廷就是太過看重朝貢賞賜,貼錢貼物,愣是把好好一樁生意做成了賠本的。

  裴少淮相信,大慶許多手藝、技術遠在藩國之上,任由民間自由交易,大慶只會處在上風。

  諸位大臣們都看得出,皇帝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修改朝貢之策,所以沒有多言駁斥。

  唯獨鴻臚寺卿不得已,站出來為難道:「裴給事中說得有些道理,臣亦認可。只是……只是今年的朝貢已經開始,許多使臣已然帶著貢品入京,今年恐怕……恐怕來不及了。」

  總不能拿了貢品,卻不給賞賜。

  鴻臚寺卿言下之意,是不是緩一年再改,今年仍按舊例來辦。

  皇帝也有些為難,問道:「各藩國都帶了什麼些什麼貢品?」

  「大瓦國送來一對綠孔雀……」

  鴻臚寺卿才說第一句,就被皇帝的嘆息打斷了。

  「哎——怎麼又是綠孔雀?」皇帝嘆道。

  大瓦國盛產此鳥,通體璀璨,翎羽豔豔,頭幾年剛上貢時,後宮嬪妃們很是中意此鳥,紛紛爭著要養進貢的孔雀。

  大瓦國知曉後,年年進貢孔雀,上貢得多了,便不再稀奇,一來後宮裡沒那麼多地方養孔雀,除卻一身羽毛,此物不過一隻走地鳥禽而已,二來皇帝不喜孔雀非精細穀物不食。

  聽到此處,裴少淮心裡冒出個想法,言道:「稟聖上,微臣有一計。」

  「裴愛卿請說。」皇帝喜道,裴少淮還沒讓他失望過。

  「既是上貢,有所回贈也是應當的。」裴少淮言道,「何不以貴換貴?譬如大瓦國上貢的孔雀,陛下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可於李朝而言,卻是不曾見識過的奇珍異獸,值得精心豢養、賞玩。」說不準還能因此編出個孔雀舞。

  有些臣子還沒轉過彎來,然皇帝已經聽明白了裴少淮的意思——轉手把收到的貢物當作回贈送出去。

  都是大家進貢的「珍貴」貢品,再賜出去,斷沒有說它不貴重的道理。

  皇帝認同了裴少淮的點子,又帶著些玩心,當即下旨道:「李朝喜歡華服,便將大瓦國的一對孔雀賜予李朝……委國船隻御海時常常破損,船上官員要熟悉水性,把安南國送來潛水異士賜予委國,教委國好好練水,以後船破了、沒船了還可游水回去……」

  皇帝滔滔不絕說了一大串。

  這樣,既處置「多餘」的上貢,又無需再費銀兩、綢布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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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衣制之禮

  不枉這兩個月的苦心經營,也不枉張尚書「告假十五日」相助,裴少淮這番隱喻上諫,取得了初步成效——皇帝下定主意修改朝貢貿易之策,以免四夷每年浩浩蕩蕩而來,朝廷供吃供喝,勞民傷財。

  隨後,皇帝趁熱打鐵,與眾臣子商議當如何修改此策。

  有人言,既是勞民傷財,不如直接收回頒賜的信符金牌,取消了萬朝來貢,免得年年興師動眾。

  亦有人言,懷柔之策重在立威,雖朝廷有所折損,但不能廢了祖規,斷了與各藩國的友好往來。

  有人則建議,不如朝廷直接列出貢品的價格名錄,諸藩國若有意,便可繼續進貢。

  裴少淮稍觀察了皇帝的神情,可以看得出,皇帝既不想做冤大頭,年年掏國庫銀兩做虧本買賣,也不想與四夷藩國直接絕了往來。裴少淮心中醞釀了一番,站出來言道:「稟陛下,微臣以為,凡事一弊生則有一利起,朝貢若是直接禁罷,則大慶與諸藩國無所通,無益於國力。微臣以為,應取其利去其弊,重貿易往來,輕懷柔恩賜。」

  「輕懷柔恩賜,即不再厚往薄來,朝廷不奢靡招待,船馬不勞力運送,天子賞賜有度。」

  「重貿易往來,准許使臣攜帶足量的物件到大慶內交易,至於價值幾許,能賣出幾成,他們從大慶回購什麼商品,此事交由百姓來抉擇。倘若舶來品物美價廉,利於民生,任由百姓購置又如何?倘若大慶所造之物,頗得四夷藩國喜愛,則百姓農忙之餘,可事作坊生產,多了活計。」

  且不說絲綢、茶葉、陶瓷這些常年暢銷的,單論鐵鍋、紙張、毛筆……這些日用的,大慶人與四夷藩國做生意就不會虧本。

  有臣子站出來駁問道:「依裴給事中所言,若是沒了恩賜,四夷藩國還會長途跋涉到大慶來?」

  裴少淮沒有論因果,只道:「若是沒了恩賜便不來,自也不必再來了。」

  又問:「大慶的海船願意下東西南洋,東西南洋的海船豈會不願意來大慶?」

  第一句話是交往之道,第二句則是利益之道。

  讓裴少淮沒有想到的是,首先站出來讚同他的人是裴玨,只三個字:「臣附議。」面上並無太多表情,叫裴少淮不知這位叔祖父打的什麼主意。

  徐大人、楊大人礙於身份,不便多言。接著又有刑部、太僕寺、太常寺、鴻臚寺等站出來幫言。

  皇帝言道:「此事由禮部匯今日眾人所言,擬定四夷往來新策,重貿易輕進貢,再呈再議。」皇帝取用了裴少淮「重貿易輕進貢」之言,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四夷可自由往來大慶行商,全線開海便不遠了。

  從御書房出來後,戶部尚書一直咬牙強忍著,不敢在乾清宮裡暈倒,每走一步都顫顫巍巍,直到出了乾清宮,才扶著宮牆栽倒下去。

  最後只能由內官將他抬去了太醫院。

  裴少淮見到這一幕,並無閒情感慨戶部尚書為官不易,他只想到,鄒閣老辛辛苦苦立起來的戶部,竟被叛徒門生拱手送給了河西派,河西派推了這麼一個不知稅例、不悉民戶的人上位……鄒閣老若是知曉了,會是何等傷心生怒。

  他還想到,戶部關乎百姓民生,卻有這樣的人居於高位,只懂拉幫結派搞黨爭、研官道,不懂做實事興民生。

  也不知百姓這幾年因為戶部尚書的無知無能多受了多少罪。

  六部缺了一部,高位有空缺,只怕接下來的廷推又是一番你爭我鬥。裴少淮身為給事中,手中有廷推權,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他也不會置身事外。

  ……

  今日御書房一事,耗去了大半日,此時已日頭偏西。

  裴少淮沒回六科,而是先去了一趟禮部。今日之事因他而起,禮部受牽扯頗大,對於徐大人,他總是有些不好意思在的。

  他進入禮部衙門,發現禮部官員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鴻臚寺官員協同做事。

  「徐尚書。」

  「裴給事中請坐。」

  兩人私下以伯侄相稱,但在公府,還是以職務相稱更合適些。

  徐大人猜到了世侄的來意,笑盈盈道:「裴大人不必有慮,都是你我早前就料到的事。」

  又輕鬆道:「你做了我多年未做成的事,若論慚愧,理應是我才對。」

  「下官受之有愧,後頭還需徐尚書替我添補窟窿。」

  此非謙言,凡事難得萬全,再好的諫言也有遺漏之處,需要及時填補。

  譬如說,四夷藩國中,除了海外小國,還有周邊陸地接壤的小國,兩邊互市通婚,很難完全界定疆線,若是不安撫好這些陸上小國,若是動亂則苦了邊民。

  再譬如說,雖有藩國投機取巧,屢屢以次充好,只為了的朝廷賞賜,但也有不少藩國規規矩矩,帶來的貨物皆是大慶緊缺的。這兩種情況要區分對待才行。

  徐尚書正善於此道。

  「分內之事而已。」徐尚書應道。

  裴少淮再次意識到,良策固然重要,但若無明君相識,無長輩、師者相持,也難有實行之日。看似是裴少淮進諫有功,實則徐大人常年接待使團,考慮更加全面,願意默默兜底補漏,更是難得。

  裴少淮起身,恭敬誠意作揖行禮,言道:「徐尚書高崇,晚輩受教。」

  正巧此時,鴻臚寺來人邀徐尚書過去,說是商議如何賞賜貢品,也就是如何把貢品轉手送出去。

  「裴大人可有興趣同往?」

  「榮幸至極。」

  在鴻臚寺裡,裴少淮看了各藩國的進貢禮單,果然是良莠不齊。

  送寶石、瑪瑙、珊瑚、烏木的,屬於討好皇室,送香料、藥物、皮毛的,數量不少,是為了交易。

  進貢離譜的,除了暹羅的碗石、委國未開刃的腰刀,還有蘇祿國的海螺殼,扶南國號稱開過光的菩提樹葉、佛骨,南安國的竹竿子等等。

  數頁紙的貢品中,大多數藩國唯有第一頁的物件看得過去,後頭列舉的,多是土布竹絹一類不值錢的。

  商議過後,那些大慶確需的物件,價格還算公道,便留下來了。

  其餘的物件,找個合適的由頭,以皇帝之名賞賜給各藩國使臣。

  譬如蘇祿國距離大慶頗遠,海上風浪無常,需要重物壓船吃水,才能保證船隻平穩航行,那就賜他兩船暹羅的碗石,保他航行平安。

  又如委國、暹羅國佛緣頗深,正好把扶南國開過光的菩提樹葉賜給他們,還要勸這虔誠的兩國千萬不要搶,平攤分配。

  聽聞暹羅盛產大椰,樹如棕櫚,採果不易,不如把安南國進貢的又長又直的竹竿賜予暹羅,幫助他們採摘大椰。

  當然,這些只是其中的趣談,若貢有用之物,自然也賜值當的物件,禮部和鴻臚寺分寸拿捏得很準。

  其後幾日,徐大人游走在會同館裡,與各方使臣相見,妙語連珠,把皇帝的意思都一一傳達了。

  徐大人把一對孔雀送到李朝使館中,朝鮮王世子連連出來迎見,他數次率隊到大慶朝拜進貢,說著一口有些瓢嘴的官話。

  世子因為僭越穿了四爪團龍的衣袍,剛被皇帝下旨斥責,所以神色略有些慌亂,擔心因此得罪皇帝,失了大慶的庇護。

  世子見了徐大人,試探問皇帝對李朝的態度。

  徐大人樂呵呵寬慰他道:「臣子被天子訓斥是最常見不過的事,往後多注意衣制即是,不可再犯。」

  又言:「陛下念李朝忠孝,特賜孔雀一雙,供朝鮮王平日觀賞。」

  聽到皇帝有賜,世子鬆了一口氣,高興應道:「天子所賜,必奉為國鳥。」

  世子又低聲問徐大人:「徐尚書,親王的五爪龍服……還有無一絲希望?請尚書大人明示。」

  大慶賞賜親王的五爪龍服,才能凸顯李朝和其他藩國的不同,更受隆恩。

  徐大人認真道:「李朝既要學大慶的官制、禮制、衣制,便應好好學,豈能三天五頭出差錯,屢屢顯露僭越之態?如此,天子又豈會賜五爪龍服?」

  五爪龍服再往上,就是皇帝的五爪金龍袍了。

  「只是疏漏,絕非有意……」

  徐尚書嚴肅道:「我從沒聽說過,孫子敬奉祖宗還能出現疏漏的,家禮不拘,何談國禮?」

  「我必轉述父親,還望尚書大人息怒。」世子連忙道。

  徐大人很快轉回笑盈盈之態,說道:「衣袍非雲紋錦簇而已,衣制之禮講究的是正統傳承。」

  幾句話下,既安撫了李朝世子,也敲打了他,明明白白傳達了皇帝的意思。

  ……

  上元節前後,京都城裡的藩國使臣愈發多了起來,都想趁著上元節出售貨物。

  這日,裴少淮在賀相樓用完午膳,長帆結賬時,遞了一枚五錢的銀幣給掌櫃,裴少淮看到掌櫃取出幾塊碎銀,帶著歉意說道:「酒樓暫缺銀幣,只能找以碎銀,勞煩老爺得空到官家錢莊換一下銀幣。」

  裴少淮邁出的步子又收回來。銀幣發行一年有餘,在大慶內流通順利,賀相樓這麼大一家酒樓,怎麼會缺了銀幣呢?

  「這是緣何?」裴少淮問道。

  「官老爺有所不知,近來京都城裡多夷人,見了大慶的銀幣,十分稀罕,與夷人做生意時,大慶銀幣一錢可抵一錢二來用。」掌櫃應道。

  裴少淮了然,同等是一兩銀子,大慶銀幣比夷人手中的銀塊更值錢,百姓用銀幣可以從夷人那買到更多貨物。

  如此利差之下,大慶百姓自然聰明地把銀幣收緊,或者有人故意囤積銀幣,流通自然就慢了。

  不過這只是一時的,夷人走後就好了。

  讓裴少淮看重的是,銀幣已經開始流通到更遠的地方。

  或許今年的朝貢,也可賜少許特製銀幣出去,讓其隨風隨船遠去,流通到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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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二十九章 銀幣流通

  外贈銀幣,以助推廣,此事一經上諫,便受到了朝中過半言官的反駁,駁斥之烈遠甚於前幾回,各種駁斥言之鑿鑿。

  無他,不管是鍛造銀幣,還是改革朝貢,裴少淮上諫有理有據,未給群臣留太多駁斥之機。而這一回,裴少淮提出讓銀幣外流,與大慶歷代錢法有違。

  錢者,貴也,守住錢財才能保住富貴。「守財」的思想,在大慶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朝廷大多官員亦是如此。

  本是尋常早朝,裴少淮的一番話似是捅了馬蜂窩,言官個個亢奮,一吐千言。

  戶科給事中道:「自唐宋以來,大慶之內盡缺錢,受錢荒之難。各藩國無造幣之道,素來喜好大慶銅幣,各邊關屢禁不止,常有不法者攜錢幣拋售海外,以致大慶錢荒更甚。」

  他接著又言:「大慶銅料有缺,南太僕寺將大內幾十萬斤舊銅器用於鑄錢,天子仁慈,准予前朝舊錢流通,這般代價之下,才換得錢荒有所緩和。」

  戶科給事中所言非虛,周邊藩國多數不會鑄錢,大慶的錢幣相當「搶手」,經常外流。

  戶科給事中就銀幣一事,繼續說道:「不可否認,裴給事中見識過人,短短一兩年使得銀幣在大慶內得以流通,便於大宗買賣,百姓易貨易物更加順暢。然此時讓銀幣外流,若導致大慶內銀幣短缺,豈非前功盡棄,舊弊又生?」他把銀幣當作銅幣來類比了。

  右都御史附議,言道:「宋呂南公曾作詩為百姓訴苦,錢荒之時,一枚銅錢重於丘山,家有稻束米粒卻嘗豐年之苦,詩曰『再三入市又負歸,慇勤減價無售主』。陛下,銀幣非但不可外賜,還應嚴防死守,以禁外流。」

  御史所言,確有其事。宋時錢荒尤為嚴重,朝廷非但嚴禁銅錢外流,還嚴禁民間使用銅器,私藏一兩者杖八十。

  愈是嚴禁,士族豪武愈是以銅為貴,小小一枚銅錢已超出了其本身的價值,使得百姓得了銅錢都藏著,不敢輕易花出去。所以上好的米糧「再三入市又負歸,慇勤減價無售主」,銅錢易物重重受阻。

  富人得了銅板,往往窖藏在家中,守著一個富貴窩過日子。

  眼下銀幣比銅錢更值錢,不僅用於造幣,還可鍛造成各類首飾,許多官員自然而然認為銀幣錢荒會比銅幣更嚴重。

  裴少淮站在廷前,恭恭聽著其他人的駁言。今日廷前辯駁不同於以往,與黨派相關甚少,屬實是在論朝廷新策。

  他以為,宋時應當去撬了那些藏錢的地窖,而非嚴令銅禁,越禁越貴,越貴越藏。

  錢幣若是不流通,便失了本職,猶如一汪死水。

  總歸現下論的是銀幣,而非銅幣,裴少淮問右都御史道:「下官敢問御史大人,宋時富戶地窖銅幣萬萬數,窖而不用,如此舉止可乎?」

  御史仔細思量了一番,他知曉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給事中能言善道,不可小覷,生怕被套進陷阱中。半晌,右都御史言道:「自然不可,方孔銅板,寒之不能衣,飢之不能食,覆之土窖當中,不見天日有何用?錢者如源頭活水,不流則易枯槁。」

  可見,這位右都御史是有些底子的。

  便是他仔細防著,仍是落入了裴少淮的話術中,裴少淮先擺出事實,道:「大慶覆土之下少銀礦,每年產銀不過三十萬兩而已,然去歲,單單寶泉局,收到的海外白銀就不止三十萬兩,若是海外無流入,這些銀兩從何而來?再者,去歲太倉州碼頭單單船稅,亦已超過五十萬兩,多來自於東洋、南洋。銅幣易生錢荒,乃因只出不進,朝廷缺銅而百姓藏銅,如今朝廷白銀有進有出,進大於出,豈可與銅幣同類而語?」

  裴少淮道:「正如御史大人所言,錢幣不可覆之土窖當中生黴繡變,白銀源源流入大慶而不用,與窖藏銅幣何異?」

  紡有絲織麻織,器有陶瓷瓦罐,食有飴糖果脯,學有筆墨紙硯……這些在大慶習以為常的物件,送到海外卻是極為暢銷,使得商船滿載而歸。

  哪怕大慶只開了太倉州、松江府的海禁,單單一個小口足以讓白銀如漩渦急流一般湧入。

  「銀幣流通可為民謀利,何樂而不為?但凡有銀兩流入,朝廷掌握鑄幣之術,宛如活水泉眼,又豈恐銀幣錢荒?」裴少淮一連兩問,最後道,「禁止銀幣流通,宛如手握細沙,愈是用力,細沙流洩得愈快。禁令一下,民間以為囤積銀幣有利可圖,富戶再度窖藏銀幣,屆時沉淤堵塞,適得其反。」

  鑄幣權在朝廷手裡,不怕沒有銀幣,只怕天下人不用銀幣。

  裴少淮說到關鍵時,不自覺有些肢體動作,寬大的衣袖和風而動,身姿筆挺,添了幾分年輕氣概。

  已有了些老官員的氣勢。

  文武百官再次領略這位年輕給事中的廣博見識和能說會道。

  自然還有人繼續站出來與裴少淮對辯,但皆被裴少淮說了回去。那位右都御史被說服,「反戈」站到裴少淮這一邊,臨機幫著裴少淮說話。

  皇帝頷首,但沒有急著將此事敲定下來,威嚴道:「諸位愛卿不管執何見解,皆是以國為上,以民為本,越辯越明,朕甚是寬慰。」這樣的廷前辯駁,才是讓人舒坦的。

  皇帝又言:「此事朕再考慮考慮,改日再議。」

  早朝之後,皇帝單把裴少淮召入御書房問話。

  裴少淮進來時,皇帝取了一塊蘇式綠豆糕,剛咬了一口。

  皇帝見裴少淮進來,咽下後說道:「朕不能吃獨食,小裴愛卿要不要嘗一塊?」結果沒等裴少淮推辭,皇帝馬上又道,「蕭瑾,把糕點端過去給裴編撰嘗嘗。」

  「是。」

  裴少淮趕緊行禮謝恩,收起長袖,從碟子上取了一塊綠豆糕。

  君臣二人就這麼一人一塊綠豆糕,在御書房裡吃著,裴少淮想到如此場面,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期間有內官進來奏報,說樓閣老求見,結果皇帝揮揮衣袖,道:「說朕在商議要事,讓他下晌再來。」繼續吃綠豆糕,吃完後哼哼道,「現在就開始惦記戶部尚書的位置……」

  裴少淮不知道皇帝是自言自語還是故意說與他聽,沒有貿然答話。

  「小裴愛卿,早朝上你的話朕聽得不夠明白,特意召你過來,再跟朕說一遍。」皇帝言道。

  皇帝事事都要轄管,卻不可能事事都精通,一時聽不明白也是有的。

  裴少淮想說得通俗易懂一些,遂言道:「陛下不妨這麼想,一個村子裡有這麼幾戶人家……」

  沒等裴少淮說下去,皇帝直率道:「裴愛卿還是直接同我說罷,上次那幾個孫子,叫朕費了好些心神揣摩。」

  就怕裴少淮口中這村子,幾戶人家都不是甚麼好人。

  裴少淮訕訕,惋惜以後不能再用隱喻來諫言了。他斟酌好言語後,把早朝上的那番話詳細解釋了一遍——什麼是貿易順差,白銀為何會流入大慶,只賣不買對大慶有何弊端等等。

  每解釋一處,皇帝都會思忖片刻,然後發問。

  問著問著,裴少淮又說了銀幣流通有何益處,百姓買賣會促成作坊,作坊會創造更多生計……許多看似不相干的事,卻因一枚銀幣聯繫在一起。

  裴少淮說完,才驀的反應到,自己方才沒有忌諱言「商」,所幸皇帝神色正常。

  有些話不能在朝堂上說出來,卻可以說與皇帝聽,裴少淮道:「陛下試想,大慶一兩的銀幣,可換夷人一兩二的白銀,而銀幣中只有九成銀,淨多收三錢的白銀,遠超造幣所需火耗、人工。」即便是沒有商品貿易,只論銀幣換白銀,也是大慶佔優。

  又言:「眼下百姓用銀幣可換得更多物件,夷人得銀幣,百姓得所需,而國庫不減反增,可謂朝廷與百姓皆可得利。」

  這句話皇帝聽得最明白,眼睛亮了亮。

  半晌之後,皇帝若有所思言道:「先是修改朝貢之策,再是銀幣流出,朕怎麼覺得裴愛卿下一步是要上諫全線開海?」

  果然,皇帝也不傻,揣摩出了裴少淮的心思。

  裴少淮趕緊順勢行禮,實誠道:「陛下聖明。」

  「裴愛卿不辯解一下?」

  裴少淮搖搖頭。還是直接承認來得快一些。

  「善。」皇帝言道,「那就依裴愛卿所言,給四夷藩國賜銀幣,准許百姓與夷人以銀幣買賣易物,寶泉局可以開始考慮賜幣紋案了。」

  裴少淮心想,既然是推廣銀幣,自然要保留最原始的圖案,背面仍以稻穗、黃河、泰山、皇城、團龍為宜,正面則可鍛造「大慶皇帝賜某某藩國」等字樣。

  裴少淮「乘勝追擊」,問道:「陛下……那全線開海呢?」

  皇帝一笑,道:「裴愛卿好打算,一句話就想省去一篇諫言。」

  「臣不敢。」

  「那便好好寫,等愛卿呈了折子再議。」

  「臣遵旨。」

  裴少淮走後,皇帝喚來蕭內官,說道:「傳朕口諭,立刻召兵部尚書入宮覲見。」他算了算日子,喃喃自語道,「在家躺了十日,張令義這個滑頭也該歇夠了。」

  聽了裴少淮的話,皇帝知曉造好銀幣便可從海外源源不斷獲利,寶泉局成了重中之重。

  他要讓張令義增兵嚴加看守才行。

  ……

  另一邊,裴少淮回到六科衙門,遠遠地,他看到自己的衙房中站著個人,身影有些熟悉。

  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走近一看,果然是吏部尚書裴玨。

  裴玨也注意到了裴少淮,面不改色。

  裴少淮略抬了抬手,作了一揖,客氣生疏道:「裴尚書貴臨,不知找下官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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