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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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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清流

  黎媽:「既然來了,就要想法子。小姐年輕,還能熬不死那個老東西嗎?咱們第一步已經做對了,就等著把白瑤瑤都放到膝下來養親了就好。」

  李月緹嘆氣:「……我不會養孩子。我也自己從來不覺得自己能當母親……看著白瑤瑤,我一點疼愛她的心思都沒有。有的女人,或許就不會有做母親的本事,我認清了,也不想禍害孩子。」

  她骨子裡對這種門戶裡勾心鬥角當主母的生活有抗拒。更對為人母有恐懼。

  但相比那些稀裡糊塗的就捲進這種生活裡的人,李月緹更痛苦。

  她是清醒卻無力抵抗。

  黎媽半晌道:「小姐……你該知道,當女官這條路真的已經斷絕了,老奴怕你沒了心氣兒,也怕你認不清現實。」

  李月緹似乎挪動了幾下,終於認命般低下聲音,啞著嗓子道:「黎媽,你教我罷,我聽著。」

  黎媽顯然混跡內宅很久了:「你想,白旭憲一代就他一個,他爹五十來歲就中風死了,到他自個兒,髮妻給他生了個大兒子,結果沒兩年也夭折了。要老奴看,白旭憲命裡就沒兒子!真要是有,多為白旭憲納妾,往後姬妾誰要生了兒子,必然也要放你在膝下養的。不過小姐,若真能給他生個兒子——」

  李月緹失聲道:「不!我是不可能給他生孩子的!」

  黎媽雖然看起來疼愛李月緹,但顯然並不太把李月緹的這種恐懼太當一回事兒:「有個自己的孩子,以後作伴也好……好了好了,不說這個,白旭憲若真生不出兒子,怕是也不得不跟著當下風氣,讓閨女來當家。白昳看起來有點當家的料,但太有主意,往後控制不住。白瑤瑤倒是好拿捏的多,所以老奴才讓您抱養白瑤瑤!」

  二人聲音又低下去。

  看來上輩子,白旭憲多年無子,女人們在家裡爭權奪利。當時身為嫡長女,有最大繼承權的言昳不願意被李月緹養,又處處跟她不對付,未來言昳繼承了白家,李月緹估計會下場很慘。所以估計是黎媽教李月緹提前下手整治她的。

  李月緹上輩子對她不算好,言昳並不恨她。因為她們沒有血緣,李月緹被迫嫁入白家,已經滿心委屈了,怎麼能要求李月緹非要對她好。更何況確實前世是言昳不想要白旭憲再娶,抵觸李月緹這個後媽在先的。

  她與李月緹的關係不佳,是情理之中。

  跟白旭憲那種恨不得讓親生閨女死的仇恨,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

  後來李月緹也沒有害過她,只是冷漠的當家裡的花瓶。言昳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還跟她有幾次小小的接觸,但前世她都沒能回想起來,重生之後也只覺得那些記憶埋得更深了。

  或許李月緹還真是這一世能用的人。

  比如眼前,黎媽跟李月緹雖然有情分在,卻不是一類人,李月緹聽了黎媽一番話,心裡必然也有些不舒服。

  才女被迫嫁給家暴男,還要跟老媽子學著怎麼搞內宅手段,真不知道算不算可悲。

  第二天,言昳早上起床想給李月緹請安,但李月緹稱病沒起來,估計是臉上腫的厲害了。言昳沒打算在這邊多待,就讓丫鬟來接她,準備回自己的院子住了。

  府上有一種人人自危的寂靜。

  顯然增德大師死在做法中,讓白府上下都心頭不安,管家今日去大報恩寺請僧人來超度增德,只要錢給夠,哪怕是大報恩寺也會老老實實的出這趟差。

  平日在回廊裡說笑的丫鬟,偷懶的奴僕都不見了,言昳去問才知道,白旭憲查出了幾位跟增德有染的丫鬟……甚至還有一位姨娘,全都趕走了。

  而且他還要徹查府上的奴僕,但凡誰家裡有作奸犯科的,也都要驅趕出去。

  呵。跟增德有染的就趕出去,可跟他白老爺有染的呢?

  更何況,她聽說像芳喜這樣,被白旭憲送給來府上的達官貴人玩一玩的丫鬟可不少,他跟個老鴇子似的,把白府弄的像妓院,最髒的不就是他了嗎!

  不過徹查府上,牽扯到了一件事。

  山光遠豈不是也可能會被查到?

  回了院子,果不其然看到芳喜正在收拾東西,她那幾個跟她買同款的小姐妹,有的在抹眼淚,有的卻在打量她。

  言昳一進屋,芳喜也進來了,臉上含淚,進了屋就跪下,給言昳磕了個頭。

  言昳就跟個沒骨頭的懶貓似的,照舊往榻上一窩:「別給我磕,我年紀小受不得。我只有一個要求,孩子生下來好好養著。每年我會給你一點錢,趕不上你的月錢,給的時間也不固定,算是補貼你將這孩子養大吧。」

  芳喜抬起頭來:「可這孩子……」

  言昳:「我大概知道是誰的了。你且小心養著,別住在舊日家裡,別被人找見,萬一這孩子能改了你的命呢。」

  芳喜連忙道:「若是等孩子再大些,奴還想來白府給二小姐當牛做馬!」

  言昳嗤笑:「別想了,從你出去之後就跟白府沒有瓜葛了,給你錢也是我以個人的名義私下給你。你要是等幾年,在外頭大張旗鼓的說這孩子的身世,把自個兒給作死了,沒人幫得了你。」

  芳喜連忙搖頭,言昳不想跟她多說,只看她造化了。

  芳喜出了屋去,一會兒聽見有人來接她出府,小院門口丫鬟們哭成一片,言昳沒出去,只把輕竹叫進來倒茶。

  她一邊翻著從李月緹那兒借來的兩本書,一邊道:「孔管家一般什麼時候來交租子?」

  輕竹進來不久,已經把白府上下摸的順了:「孔管家往常都是月十五來,不過這個月淮陰那邊又起兵了,他耽誤了三天,聽說是今兒下午才能到。畢竟孔管家回來也是清賬的大日子,大家都掰著指頭算著呢,他今天不論怎麼都要回來了。」

  像現在這個世道,動不動各地起兵打仗,各省財政混亂,各地廠房林立,大明律幾乎成了一團廢紙,有錢就能騎在高官頭上。某幾個親王都因為朝廷發不出錢來,窮的到處賒賬。

  早沒有什麼當官的不能為商之類的規矩了,誰家裡不做點產業,哪怕是一品大員,靠俸祿也遲早餓死。

  不過高官家裡直接插手生意也不好聽,像是白旭憲這樣的「自詡清流」,一般就靠買地收租或者是某些隱形賄賂。白府人丁少,卻在金陵有這樣令人豔羨的宅院,就是因為白家幾代買地,在淮南、江東等地算是大地主了。而白旭憲上數幾代都是單男,也沒有分過家,大片地到白旭憲手裡,自然能讓他啥也不幹,躺在大宅院裡當清流。

  孔管家的媳婦跟白旭憲有一點親戚關係。他退役的早,沒牽扯進山家的案子,十幾年的軍旅生涯,給他在亂世也能守地收租的本事,白旭憲對他不是一星半點的信任。

  言昳其實知道山光遠能在白府,正是因為孔管家的庇護和安排,但孔管家也謹小慎微怕惹事,生怕跟山家的案子扯上關係。

  不過現在這情況,他會怎麼做呢?

  言昳問輕竹:「你能碰見孔管事不?」

  輕竹思忖道:「孔管家平日騎馬來往,但咱們賒的賬都著急等著還,他肯定來不及走馬廄,估計在正門帶人停馬,就帶銀兩進來了。」

  言昳:「你讓兩個人下午去他見老爺的路上勤轉悠,遇見孔管家也不要打招呼,就只要閒聊幾句府裡正在徹查奴僕身世,讓他聽見就是。」

  輕竹不多問:「好。」

  言昳想:這也算是把某些人討的債給還了吧。

  *

  山光遠從起床就聽說要徹查奴僕的事兒了,他心裡覺得不太妙,但早上照舊是準備糧草,梳毛洗馬,搬了箱子,獨自用了早飯。

  這會兒,孔管事應該還在外頭收租子,哪怕按其他奴僕說的,他下午能趕回來,也肯定著急走前頭直接去取賬給白旭憲聽,知不道這後院的事兒。

  看來孔管事是指望不上了。

  前一世並沒有這樣的事兒,看來一次巧遇,讓言昳選擇利用他,而他出手幫助——就可能改變後頭太多事情。

  山光遠想著自己入府時候的記錄,都是孔管家幫他填寫的,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紕漏。或者是乾脆府內管事發現他是個父母雙亡,祖籍不在本地的啞兒,就直接將他趕走。

  幸而,馬廄的都是最粗使的下人,最後才來查他們。

  但來查人的管事,覺得這幫粗使下人是最魚龍混雜的,前院揪不出幾個有問題的,要在這兒再揪不出來,老爺就要覺得他這個管事是在敷衍工作,辦事不力了。

  山光遠作為馬廄工作的大小男人裡最年少的,也排在被問話的隊伍裡。

  山光遠並不太害怕,真要是查出來了,他就一走了之就是了,真要是找言昳,溜進白府也不算太難。

  不過,如果是前世的他,此刻恐怕心裡七上八下,連在白府的幾個月安定歲月,也想要緊緊抓住,生怕再跌進流浪與逃難的生活裡。

  山光遠默默在隊伍裡往前走著,眼見著前頭再有倆人就到他了,忽然有人大步走過來:「哪個是阿遠?啊,就是你吧,看你年紀最小。」

  山光遠點了點頭。

  「白老爺說找你問話。跟我走吧。」

  山光遠跟白旭憲接觸的很少。

  前世他迎娶言昳的時候,也是從言家接的親。

  但接觸的少,不代表他不知道白旭憲前世對言昳有多狠。

  這會兒他也沒多說,跟著往前院去了。

  到了白旭憲書房門口,一位丫鬟提來了一雙新鞋。丫鬟只瞧見一個滿手是繭的半大少年,手長腳長的穿著粗使奴僕的褐色單衣,腳上一雙沾滿泥的鞋,隔了還有一步遠就趕緊將鞋放下,退了半步。

  那少年舉手投足並不畏縮,甚至像是在自家登堂入室,只低頭看了一下,對她頗有禮節的一點頭,便將腳上那雙沾滿泥的鞋子脫掉擺好,趿上新鞋,大方坦蕩的進屋去了。

  進了屋,就瞧見珠簾那頭,孔管事正在跟白旭憲說話,聽見下人通報,轉過頭來。

  白旭憲笑了笑,道:「進來。」

  丫鬟打起珠簾,山光遠低頭進去,白旭憲沒等他行禮,就笑道:「老孔,你這個私生子,可比你俊太多了!」

  孔管家轉過臉去。

  確實,山光遠雖然因日曬苦活變得皮膚粗糙,但眉眼裡有摸不透的絲絲涼氣,人像沾鍋灰的舊陶,眼卻像日光下的冰棱,嘴唇緊抿,漸生棱角,像首金戈鐵馬寫在宣紙上的詩。

  孔管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連忙給白旭憲作揖:「爺快別說了,您這麼大聲,這是生怕傳不進我家那母老虎的耳朵裡去呀!俊當然還是俊的,要不也不會在秦淮看上他娘,足足風流幾個月,花了我半輩子賺的銀兩啊!就這孩子也是個廢的,半個啞巴,都不大會說話。」

  孔管事拽了山光遠衣袖一下,要他往前幾步,道:「我跟他也沒接觸,可他娘賣不動了之後,訛上我了。還在撒手人寰之前,非把他塞過來了,我又不能帶他回家,只能說給塞到府上來了。說白了,我對這孩子也沒啥感情,就說在這兒養著——」

  白旭憲背著手,繞過桌子來,笑道:「所以你塞他進來的時候,就寫他無父無母,祖籍不詳?」

  孔管事摸了一下鼻子:「主要是……我剛剛聽著有人說,府上徹查奴僕呢。他那進府的檔案都是我瞎寫的,對不上肯定要趕出去。他知道我跟我婆娘住在哪兒,老爺把他趕出去,他保準明兒就上我家鬧去!」

  白旭憲拍了一下孔管事的胳膊:「你早跟我說,都是男人,這點忙還不能幫你嗎?不過,多個兒子有什麼不好的,他雖然是個啞巴,但你好好待他,往後讓他給你養老送終,床前多個人照顧還不好嗎?」

  孔管事膝蓋發軟,滿頭大汗:「就我家那位,我什麼時候也不敢把他領回去啊!」

  白旭憲大手一揮:「沒事,放在府上養著。你也心真狠,就把他扔在馬廄幹那些粗活累活。等他大了我也可以用他,等你那媳婦真老到也厲害不了了,你再把他領回去也不耽誤事兒。」

  孔管事鬆了口氣:「這孩子跟他那破落戶的娘過了好些年,跟著花場的護院好像也學了點花拳繡腿,拳腳上算是有天賦,您看著能用上是最好!有白爺這話,我就不用死在我婆娘刀下了。」

  又聊了幾句,孔管事拜了又拜,才扯著山光遠退下去。

  二人穿過回廊,來往奴僕對孔管事行禮,孔管事走到沒人的地方,才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深吸一口氣,剛剛市儈心虛的口吻收了起來,對他低聲道:「從今日,你就是我私生子了。別的先別多想,聽聞皇上如今身子不大好,如果太子能妥當即位,山家的事兒就有可能有轉機。」

  山光遠垂眼。

  孔管事拽了拽他的衣袖,看他披著給成年人穿的粗布舊衣,袖子長了一大截:「……早在沒出事之前,我就聽說過你。說是山以將軍有一幼子,打小不哭不鬧不說話,不知感恩不認父母,有時舉止失常有時形如木偶。有人說是山以將軍在西海戰役殺孽過重,這孩子便沾了邪祟沒了魂魄,只有個活殼。」

  山光遠終於抬眼看向他。

  孔管事也看著他點墨似的眼睛。

  真是個沒魂魄的活殼,能跨過幾場戰亂,從京城逃到金陵來嗎?他心裡懷揣的是報仇?還是與生俱來的堅韌?

  孔管事半晌道:「君子……十年不晚。」

  山光遠沒接話。

  孔管事清了清嗓子:「你認識的字多嗎?」

  山光遠搖頭。

  孔管事:「回頭我給你送去幾本書,還有筆墨,你好好學一學,啞症要養,先學寫字吧。」

  孔管事要走,山光遠忽然開口,他聲音啞啞的,說不成句子:「怎麼……知道……查、人?」

  山光遠跟他好不容易說這句話,竟是問這個。

  孔管事揮了一下手,不在意:「也是趕巧了,前院有倆丫鬟閒逛,說起來這個讓我聽見了,否則真難辦呢!」

  前院?

  誰家丫鬟閒著沒事兒跑前院去?

  更重要的是,誰家丫鬟有那個膽子和本事,敢到前院溜達還不怕被罵。

  孔管事說罷,就揣著帳箱,急急的走了。

  山光遠站了會兒,彈了一下身邊的樹葉子。

  這算是他還沒討,她就主動還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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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1: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彩禮

  言昳過了兩天聽說,府上趕出去好幾個人。

  她不知道裡頭有沒有山光遠,也沒主動去打探,早上就先去給李月緹請安去了。黎媽看她連著來請安一段日子,有些吃驚,趕緊讓人給二小姐準備早點粥茶。

  李月緹還沒起來,言昳就先跟晚起的白瑤瑤一起在餐桌旁用餐。

  白瑤瑤還是個孩子呢,睏的前仰後合的讓丫鬟給扎頭髮。

  言昳比她愛美些,再加上前世小時候受了太多苦,給她日後落下一些病根創傷,於是她早早起床便喝熱牛乳,去院子裡鍛煉,回了屋又梳頭的時候看了幾眼書,才出門。

  李月緹其實私下有些在意言昳,黎媽卻總覺說言昳天天打扮的喜氣漂亮,從不落一點狼狽,看起來就掐尖要強,精緻到難纏。

  更何況這二小姐變得太快,李月緹剛嫁進來的時候,她差點鬧翻了天,連給李月緹敬茶都不肯,也不喊她一句阿娘。

  到最近這些天又轉了性子似的,假模假樣的又來請安了,只是她依舊不喊一句「阿娘」。

  吃著吃著早飯,白瑤瑤大概清醒了一點,忽然湊過來跟言昳說:「二姐姐……他不在馬廄那邊做事了?」

  言昳正在喝湯,她不用人餵,聽見白瑤瑤的話,手一頓:「你一個三小姐,倒是往馬廄跑的勤快。」

  白瑤瑤有點著急:「二姐姐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言昳夾了塊青筍:「他?你說的是誰……我壓根就不認識。怎麼著,馬廄那邊歸我管了?」

  白瑤瑤臉靠過來,兩隻小手扒著桌邊:「不是。我就怕他被趕出去了。」

  言昳挑著湯碗裡的紅棗吃:「那我建議你別在這兒坐著了,出府找他去,看見他就給他磕倆響頭八抬大轎迎回來,把他供的比老太君還親。」

  白瑤瑤也是真好脾氣,一般人早被她氣死了,白瑤瑤竟然只是扁了一下嘴:「我就問問。」

  言昳:「眼前的大奶奶你不關心,你去關心一個連名也不知道的下人。不愧是你啊大愛菩薩。」

  正說著,李月緹在裡屋似乎拾掇好起身了,她是被打了之後頭一回露面,平日不大愛化妝的她臉上敷了些薄粉,但並沒坐到桌上吃飯,反倒去了主屋。

  言昳也大概吃飽了,便也放下碗筷。她沒有自己跑去找李月緹,就坐在白瑤瑤旁邊喝茶看窗外,等一會兒,果然李月緹叫了她倆。

  言昳拿帕子擦了擦嘴走過去,白瑤瑤也趕忙咽完了最後一口粥,趕忙跟上。

  李月緹在正屋,沒大有精神的坐著,胳膊底下壓著一沓書,讓黎媽給兩個小的搬了凳子。她道:「爺那兒忙完了,估計要叫你們過去說話,不過我這兒也先透幾句。你們兩個丫頭,早也都開蒙了,但往後讀書不能再請些三流先生來家裡教,就該跟男兒似的出府去書院裡學去。」

  你們兩個?

  言昳拳頭攥緊了。

  果然,哪怕她能改命,能去上林書院讀書了,也不能委屈著錦鯉女主,本來一個名額都難以爭取下來的事兒,也不知道白旭憲是怎麼想法子,討來的第二個。

  李月緹:「上林書院頭一年招女生徒,這是我當年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如今輪到你們身上了。不過,能入選的女孩,少不了是比你們倆讀書多才情高的,還有一兩個月到立夏就開學了,爺也是心裡知道你倆幾斤幾兩,怕拿出去丟人,特意讓我來教一教。」

  言昳想了想,手指鬆開,摸了摸裙擺。

  言昳對自個兒說:別跟白瑤瑤爭,她以後工作是要給人生五個兒子,言昳可沒這魄力搶她的高難度工作。只能說趕緊開開眼、讀讀書、早日出人頭地,最好是離白瑤瑤日後那位親親豬頭衡王老公遠一點。

  哦,也不是說衡王是豬頭,他好歹是個男主,長得當然不差。只是走的是表面邪魅冷情王爺,實則人形泰迪路線的,在白瑤瑤視角裡端的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令人仰慕,實際細看他做事還不是光想著脫褲子。

  言昳煩的就是白瑤瑤在內的各路衡王的女人,既是生怕她搶,又怕她不願意搶。她們最想看言昳這種美人對衡王投懷送抱,但衡王對她就是不要。

  從那之後,言昳就把這群女人捧在手心裡的衡王殿下,叫做親親豬頭。

  她從不怕人,在自個兒房裡就這麼罵。就有一回,剛好是山光遠回了她府上來住,她自己住慣了,忘了他在,只當沒外人,聽見小報上一些關於她和衡王的醃臢傳言,狠狠的罵:

  「誰要搶她們的親親豬頭,見了他我便只覺得被人從鼻子眼裡灌了二斤豬油!呸,他可是見了個胸前有二兩肉的走不動道,老娘如今怎麼著也有三斤,瞧把他饞成了什麼鬼樣!打從十七八歲他就裝著深情模樣在我面前打轉悠,被我懟回去了,現在又編排老娘覬覦他?我覬覦山光遠那狗,都不會覬覦豬頭!」

  她那時候只瞧見眼前丫鬟噤聲,一轉頭才瞧見山光遠舊傷初癒,披了件衣裳,站在門口。

  不過她記得,山光遠被罵,卻半點生氣也沒有,甚至臉上見了笑影,還難得有點風光霽月的明亮樣子。

  言昳從前世的回憶裡拔出神。

  看李月緹話落了,言昳才道:「立夏開學,也時間不多了。」

  李月緹點頭:「更何況,過幾天咱們還要跟老太君、老爺一道去靈谷禪寺祈福,又要耽誤點時間。」

  哎呦我的媽呀,剛才琢磨著,這就來了啊!白瑤瑤跟男主衡王初見的劇情可總算來了啊!

  再不來,白瑤瑤眼裡全她媽是山光遠。

  真要這倆人兩情相悅,穀堆裡抱著啃去,言昳這個前妻還願意拉著橫幅十里喜相送。

  但白瑤瑤這小丫頭片子,還總覺得言昳是他的老媽子,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頭問山光遠這那的!

  言昳差點就喜上眉梢,但白瑤瑤是真的高興起來。她畢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貪玩,直有些坐不住。

  李月緹大概也是想出去的,她也露出點難得的笑意。

  正說著,外頭下人來報,說是老爺請兩位小姐去書房說話。

  李月緹:「你們先去,睡了午覺後,來我這兒學字,不必帶東西,我這兒備的都有。」

  言昳點頭行禮,出了門去,就瞧見院子門口站了幾個人,手裡拿著東西,估計是知道李月緹要教孩子,給送來的文房四寶。所以今日為首的難得是府上管事,後面跟了四個小廝。

  言昳站在漆門前,一打眼就瞧見了抱著盒子的山光遠。

  好家伙,他穿著深綠色的圓領袍子,扎軟皮腰帶,窄袖帶布面靴子,白府小廝不多,有些常隨白旭憲出入,大多穿的熨貼體面,把他襯得跟跟個小戶公子似的。

  山光遠顯然也瞧見他,他可不裝跟她不認識,眼皮子閡了一下,就跟給她低頭問好似的。

  言昳臉上表情繃不大住。

  她又想露幾分得意:你看你現在好好站著,多虧了我吧,這債我可還了啊。

  又想表示幾分嫌棄:咱倆現在誰也不欠誰的了,我日子上正道了,你可別來貪心又找我討債!

  這兩種情緒扭成一團,言昳本來就是有話直說的性子,不大擅長用表情和眼神暗示,臉上造作的擰在一塊兒。

  管事先嚇了一跳,怕是二小姐就不想讀書,不樂意見到這些文房玩意,但又料想她沒說話,是忍著不想在主母前頭鬧。

  山光遠眼睛稍微眯了一下,言昳一直分不出來他這樣是要發狠,還是要笑,前世她說親親豬頭時他那點笑影,都難得一見。言昳也猜不懂他,更懶得猜,後來只管他那模樣算作笑,其他時候眯眼全都算他發狠記仇。

  那現在,就算是他不高興了?

  言昳心裡突了一下,她可不是寬容傻氣小姑娘,矯情勁兒一把一把的,心裡立馬就氣上了:裝狠瞪誰呢!才沒怕過你!你還就是個半大小子,真要是整死你還不輕鬆的事兒——

  也不過是體諒著上輩子大家都是可憐人,雖然討厭他,但也從來沒害他就是了!

  山光遠向來猜不準她脾氣的來由,但瞧的出來,怎麼就搞不明白打個對眼,這難伺候的丫頭片子怎麼生氣了。

  李月緹出來,讓黎媽和婢女把東西都接走,白瑤瑤也跟著走出來。

  她可算是瞧見自己掛念的「掐脖凶手」了,發現山光遠好著呢,她大大鬆了一口氣,黎媽李月緹都被白瑤瑤這吐一口氣引得轉過目光,便順著白瑤瑤的注視,看向了山光遠。

  山光遠倒是垂眼只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旁的下人。

  言昳看戲似的站在旁邊。

  但管事和山光遠在內的四個小廝並不隨兩位大小姐去書房,言昳也不想多見他,在劇情裡山光遠好歹要在白府待上幾年呢。真愁人。

  言昳跟著幾個大丫鬟往白旭憲的書房裡走的時候,總在琢磨,以前山光遠在馬廄,雖然苦累,但他那邊奴僕都愛偷懶跑出去,他也動不動出去到上林書院偷聽,算是為以後打基礎。現在做了小廝,恐怕沒有到處跑的空閒了吧,更別提學書寫字什麼的了。

  言昳想到自己被他幫著,這一世走出一條新路;而山光遠卻可能錯失很多機會,甚至有可能無法為山家平反出頭,她心裡就不大舒坦。

  說白了,上輩子他倆被搞成「婊子配狗」的一對兒,也不是他的錯。該怪的是非要噁心他倆,攛掇著事兒的人。

  但言昳又覺得他是白瑤瑤魚塘裡的小魚,山光遠也樂意自己當魚——

  對!言昳不是打算把山光遠扶上正宮位置嗎?跟白瑤瑤來個慫貨配狗,讓他把白瑤瑤折騰的虐身虐心帶球還跑不了,多好呀!

  山光遠要想當正宮,就要鬥死衡王,這對言昳來說更是大好事。不好好讀書,不好好平反怎麼行!

  她沒有男配光環,折騰女主角就靠山光遠了啊。山光遠要是足夠剛猛,言昳願意花大價錢年年給他送吃韭菜生蠔長大的老鱉給他壯陽,讓白瑤瑤給他下十個八個崽子!

  言昳越想越樂呵,到了白旭憲面前,她也沒怎麼聽,看見白旭憲那張臉都嫌煩,乾脆一邊乖順點頭,一邊琢磨著事兒。

  白旭憲也在琢磨著眼前兩個閨女。

  增德倒不是第一個說白瑤瑤有福相的人,這次到靈谷禪寺,也是花大價錢讓真正的高僧給看一眼,看白瑤瑤有沒有這個福分。

  不過說來巧了,這次穀雨踏青,還真來了位能沾上邊兒的。

  要在這事兒之前,白旭憲估計會讓言昳去跟那位坐一輛車,看能不能聊個投機,叫聲哥哥妹妹,以後那位回京了,還能惦記著這個「妹妹」。

  但現在看來,言昳或許性子也不合適,說不定白瑤瑤真像這些道長高僧說的,傻人也有傻福氣。

  言昳要真知道白旭憲繃著臉教育她們的時候,腦子裡想的是這些,又要嗤笑了。

  自詡清流的爹光想著攀高枝嫁女兒,挨了巴掌的娘卻想著要教女兒好好讀書。

  這就是差距。

  言昳下午開始就去李月緹那兒學了,李月緹確實不愧是才女,她讀書讀的通透,沒有那股子引經據典的迂腐味兒,既懂史,又懂時。若說在內宅面對女人孩子,她總會茫然慌了手腳,但要是真面對書文,她就是行家。

  言昳雖然穿越前也讀過挺多書,但在史學、文學方面的水平跟上一世沒有記憶的小文盲也差不太多。她其實不太在乎這些八股,總是在背詩練字的時候問她一些外頭的事兒。

  她畢竟是三十歲了才重生,自己八九歲的時候,外面世道的很多事兒都記得不清楚。她以為李月緹也只是含混知道,卻沒想到李月緹樂意回答,眉飛色舞,且連如今什麼地方做亂,什麼地方新建廠,英人又非要開投資銀行,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言昳有點驚奇:「大奶奶怎麼什麼都知道。」

  李月緹跟她是先打相識的,她能叫一句大奶奶,李月緹都覺得不錯了,一邊在言昳手邊宣紙上抄了一行詩,一邊道:「讀報。」

  書報也算是個新鮮玩意兒了,不比十幾年後街上到處都是黃紙小報,隨便都能拿小報擦屁股。但現在若非是書香門第或家有小錢,一般人也訂不起報紙。

  李月緹對她不小氣,一會兒進去拿出了這一旬的四份報紙來。

  四份!可算是金陵這地兒上得台面,官家常讀的書報都訂了!

  言昳連忙跪在凳子上,翻看那些報紙,消息雜全,如今朝廷沒什麼約束力,東廠半死不活掀不起風浪,這些報紙全是各大富商背後養活的,什麼都敢寫,既有朝政新令,亦有天下秘聞,甚至連什麼奧地利皇帝大婚都在犄角旮旯上佔了地兒。

  也有八卦小道,髒的亂的不要命的豔情血腥。中英法俄各國語言,跟藏秘密似的塞在小縫裡。當然也少不了戲台節目、訃告婚禮、調鐘提醒。

  言昳貪婪的看,跟個老爺似的坐在凳子上把報紙攤開,喟嘆道:「真好,真好。」

  那頭白瑤瑤還在默背三字經呢。

  李月緹托腮瞧她,言昳看的貪婪,顯然是認識很多字,說不定還認識一點外文,她忽然道:「這是我的彩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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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出遊

  言昳一愣:「什麼?」

  李月緹淡淡道:「白旭憲求娶我之前,我提了三個要求。一是我要把娘家的書全搬來,他必須要給我找地方放書。二是,我要訂三份報紙,訂二十年,必須每旬都送到我院子來。第三……」

  李月緹沒繼續說。言昳也沒問,道:「可這有四份。」

  李月緹:「他那天打了我之後,送來的。說金陵有一份供給各衙門做內參的官報,他找關係訂了一套,也是按月給我送。」

  言昳大概懂。白旭憲拉不下臉,用這種方式求和。她把報紙好好疊起來,只拍了拍:「挺好。」

  李月緹以前在家裡很自傲,總不願跟那些庸俗的姐妹來往,但她有時候能感覺到,女人跟女人之間,有時候最扎心,也最體貼。有人會在她即將嫁人的時候咒她,也有人會敏銳的發現她的情緒,及時住嘴。

  李月緹還記得當晚出事兒,言昳在屋裡作勢要打白瑤瑤的時候喊的那些話,一句句都像是在搧白旭憲的臉。

  黎媽說,這孩子太玲瓏心機,太精緻利己,留不得。

  但李月緹覺得黎媽這話還要再掂量。

  言昳央道:「大奶奶,回頭能不能讓我每天來半個時辰看報紙?」

  李月緹當然同意:「我午睡的時候你來就是,直接進後頭南屋,這幾個月的都收在那兒呢。」

  言昳確實字不太好,在李月緹這兒緊急練了沒兩天,就到了要去靈谷禪寺的時候了。這次去,主要也是給家裡老太君、老爺和大奶奶,都洗一洗增德這事兒帶來的晦氣。

  至於增德手邊那幾個小僧,早給些錢打發遠了,聽說他們幾個打算留了頭髮去戲班子呢。

  去靈谷禪寺要起個大早,言昳屋裡丫鬟從前天夜裡就開始收拾了。

  芳喜不在,輕竹倒是真把屋裡其他幾個丫鬟給收拾住了,前些日子看見某個丫鬟耳朵上血糊糊的,估計是被拽掉了耳墜,但言昳也權當沒看見,那丫鬟就只敢在自個兒通鋪的小屋裡哭哭啼啼。

  聽說輕竹她爹原先也是個大戶連鎖當鋪的分店大掌櫃,後來那分店出了大事兒,大掌櫃擔不住自殺了,討債的就把一家兒女全賣了。輕竹還算命好的,賣來白府了。

  看來輕竹跟她開當鋪的家裡,見多了民間痞賴,啥也不怕,哪怕是對比她大幾歲的丫鬟打起來,也跟沒事兒人似的。言昳不問,她也不提。

  去靈谷禪寺當日。

  言昳是平時能早起,但也不能起這麼早,她迷迷糊糊的就被架起來梳頭,外頭天是沉甸甸的灰藍,就跟那藍染的染缸倒在天上似的,她轉頭看了一眼西洋鐘,哀嚎一聲:「才四點多,咱們又不是去蘇州,起這麼早做什麼呀!」

  輕竹不太會梳頭,只讓另外一個丫鬟梳,她在前頭拿涼毛巾給言昳貼了一下額頭和臉頰。

  言昳哆嗦一下,輕竹忙道:「老太君想要早去,再說,這時候靈谷禪寺人最多了,怕是到時候連車都上不去。」

  言昳最後裹了個蔥綠的薄披風,難得發懶,讓大丫鬟們抱出去的。

  下人們沒把她抱上車,反倒先上了正堂去,言昳上次來這兒,還是親眼瞧著增德成了火人呢。不過這會子,早撤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蓮花掛燈真言幡旗,掛了些頗有杏花微雨意味的綠紗青綢與玻璃墜,今兒也是有些微風細雨,吹的堂下有種沁人心脾的微冷。

  下人到正堂旁的回廊將她放下,言昳一問,果然是嚷嚷著早起的老太君自己磨嘰了,這次跟著的有貴客,不能怠慢,只能說先在正堂喝著熱茶。

  不過幸好這貴客,跟白旭憲也有挺深的情分。

  言昳進正堂的時候,白旭憲跟一個年紀相仿的中年男子正相聊甚歡,白旭憲瞧見她,連忙讓她來拜:「快見過熹慶駙馬爺。這正是薈兒的心頭肉,我府上最鬧騰的二小姐,單名一個昳字。」

  熹慶駙馬爺長得就很喜慶,人高馬大,皮白臉圓,看得出是一副會討人開心的逗趣模樣。他連忙朝言昳伸手:「之前這孩子還在娘胎的時候,我跟你們夫妻倆見過一趟,薈兒只摸肚子,說肚子裡鬧騰的跟盤古似的,恨不得立馬把她當天地給劈開了,自己跑出來頂天立地。我還以為又是個小子呢!」

  言昳聽說過的生母的事兒很少,看來熹慶駙馬爺跟她生母也是認識的?

  她只知道駙馬爺跟白旭憲是同窗,感情頗深厚,正說著熹慶駙馬逗問她:「是哪個昳字呀?」

  言昳掐腰昂頭:「就是漂亮得把太陽都比得失了光彩的那個字。我這麼漂亮,還能是佚名的佚嘛!」

  熹慶駙馬笑的不行:「這孩子真有薈兒那勁兒,怪不得你也天天捧在手心裡。」

  白旭憲看了她兩眼,只是跟著笑。

  如今形制、規矩都亂了套,朝廷也沒什麼約束力,民間結婚都敢用龍鳳了,熹慶駙馬出來玩還非穿個過肩蟒袍也沒人說道,他一身繡金絲,在屋裡煤油燈的映照下,滿臉碎金光,跟個白玉金彌勒似的笑。

  白旭憲竟然也難得換掉那一身素寡長衣,穿了個方便上山走路的曳撒,兩袖有著青金細絲繡雲氣紋,還戴了琥珀扳指和深青色的珠串。

  估計是怕自己平日的打扮,跟熹慶駙馬在一塊,不搭調也顯得熹慶駙馬太張揚。

  駙馬叫道:「趕巧了,小五爺還有我家寶膺也來玩,剛剛跟那個小點的三丫頭見了個照面,小爺、寶膺,過來瞧瞧這個妹妹。」

  小五爺能是誰,還不是衡王殿下。

  言昳轉過臉去,就瞧見約莫十三四歲上下的衡王殿下走過來,後頭還跟了個跟言昳差不多大的小胖。

  衡王殿下長得是冷清矜貴,睚眥必報那一掛的,薄唇狹目,白皙瘦高,眼珠子跟黑曜石珠子似的,黑得發藍,有種京師寒天夜裡的冷峻深沉感。他也穿的貴氣,金膝瀾衣擺跟扇面似的隨步伐開合,雲氣紋高領正中鑲著塊兒透亮瑪瑙。

  這人就是塊金縷銀絲鑲嵌的寶石盆栽,論毛病嬌貴,矯情事逼,一點不比言昳少。

  言昳以前挺沉迷色相的,還被衡王這長相糊弄過一陣子,覺得臉好就行,要啥自行車。

  但後來看透了之後,就覺得男人更像食物,模樣是拍照發給別人看的,吃到嘴裡品得味兒是自己知道的。

  衡王這色相與口味的差距,都可以算得上欺詐了。

  衡王殿下對她也是不熟,臉邊含笑,眼神卻冷冷的。

  言昳看他那樣,也頗為不爽。

  不過白旭憲盯著,她只好裝模作樣的對他一行禮。

  叫他小五爺,是因為他在皇子中行五。他隨國姓梁,單名一個栩字,在外行走不方便叫他殿下,便人稱小五爺。

  梁栩跟當今的熹慶公主乃是一母所生。

  姐弟倆的母親,是位不大掐頭冒尖的珍妃。珍妃跟當今皇帝是打小有的恩遇交情,既有男女之情也有共患難的友誼,珍妃不爭寵不求愛,皇帝卻待她好比親人。

  珍妃死後,皇帝心頭大慟,只覺得心灰意冷,唯有這一對兒女,算是他與珍妃留下的寶貝。

  熹慶公主嫁了之後,就隨駙馬爺往金陵常住,梁栩跟姐姐情深,總也央著要去找姐姐,皇帝自然同意了,就給梁栩封號,讓他去金陵陪熹慶公主一陣子。

  沒料到華東戰亂,皇帝都西逃了一陣子。梁栩不能回京城,就在這邊住了下來,經常跟著熹慶公主夫妻倆走動。他日後的人脈,也與這會兒的經歷有極大關係,比如白旭憲就算是日後鐵打的衡王黨了。

  梁栩其實有意插進去長輩之間的討論,但奈何駙馬只把他當孩子,還讓他跟世子寶膺一塊兒玩。寶膺才九歲多,啥也不懂,跟他爹似的圓潤愛笑,雖有像公主的高鼻梁大眼睛,但皮膚比他爹曬得黑不少,五官也都被肉擠得不大好看了。

  寶膺貪吃愛吃、懶散沒型、話密嘴碎,不管他,他一個人能在那兒跟自己逗悶嘚啵半天。

  但他既懂南北老禮,謙遜又說話圓融,還特會哄人開心,有點比爹還強的苗頭。

  言昳也不想跟小孩玩,跑過去想找李月緹幫忙,李月緹正在做茶,她啥也幫不上,就趴在茶桌旁邊道:「早知道我不起來這麼早了。」

  李月緹道:「有咱們等老太君的,卻不能讓老太君等咱們,你不去跟他們玩嗎?」

  言昳往旁邊看了一眼,正堂西邊擺了些高大的桃花盆栽,落英繽紛的,梁栩、寶膺和白瑤瑤正在那邊。

  她不願意去。

  說來言昳跟這位老太君親奶奶接觸的也不算太多,之前增德大師做法的時候,老太君晌午有陪著念佛,下午就說累了在屋裡休息了,她也不那麼喜歡言昳和白瑤瑤,不常讓她們去請安。

  李月緹端著漆盤給熹慶駙馬和白旭憲送茶,熹慶駙馬似乎敬重李月緹,還不敢接,連忙起來,白旭憲卻拉著他坐著就好。

  切,哪個奴僕不能給倒茶,非要李月緹來,不過是在外客面前充面子,顯得他能使喚李月緹伺候他罷了。

  兩個男人聊了會兒天,聲音又低了下去,正堂都是自家人,沒有別的下人,言昳只依稀聽見熹慶駙馬道:「那個女人呢……養在外頭也不是不行……什麼,送走了?!」

  白旭憲又好像端著茶杯,眼波正經的跟談社稷大事一樣:「後來才查出來……浪得跟娼婦似的……留不住。」

  熹慶駙馬不肯作罷:「好哥們,你跟我透一句家是哪兒的也行。」

  白旭憲只說別找了,後來他又湊熹慶駙馬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熹慶駙馬一聽,皺起眉頭,算是放棄了。

  言昳見過太多男人的面目,也不驚奇了,只低聲道:「真的是……聽到就讓人反胃。」

  李月緹聽見了她的話,顯然也聽見了一點兩個男人的對話,她把水煮到魚目細珠翻滾,就倒進紫砂壺內,輕聲道:「物以類聚。」

  言昳:「可不是嘛,是烏龜就願意跟王八玩。你瞅見一個臭爛的,就甭想,那一窩窩哥們,肯定也沒一個乾淨的。」

  李月緹聽她這麼說,忍不住跟她對視輕笑。

  聽見李月緹這麼說,她心裡打算的事兒,有了幾成把握。

  一大一小正忙活著,李月緹下巴朝她身後揚了一下,言昳轉過頭,竟然瞧見梁栩朝她招手,笑得雍容華貴城府深,就跟要弄死個把人的正宮皇后似的。

  言昳毛髮悚立。

  叫她幹嘛!他不是跟白瑤瑤剛才玩的正好嗎?

  言昳剛還看他拈著盆栽桃花的一枝兒,笑話白瑤瑤矮,把白瑤瑤氣得直蹦噠。但白瑤瑤生氣那哪算生氣,她頭上戴著兩個絨繡桃花,在兩髻上嬌俏可愛的亂顫,鼓著腮幫子已經叫上了:「哥哥也沒多高!」

  好家伙,白瑤瑤有這個衡王哥哥,後來還有X哥,XX哥哥,專門從虛空中給白旭憲變出兒子。

  可憐寶膺,因為心寬體胖,在劇情裡連個名兒都一閃而過,這會兒更插不進去哥哥妹妹的遊戲裡,不過他也瞅準了小桌上一盤細茶狀元麻糖,對著那糖滿眼深情呢。

  言昳遲疑了一下,但梁栩執意對她招手,叫她過去玩。

  幾個大人也注意到了,言昳硬著頭皮走過去,梁栩說話聲音是刀面拭雪似的單寒,他臉上卻笑意融融道:「昳兒妹妹怎麼不跟我們一起玩。」

  大忌啊。你一個男主角,眼裡有白瑤瑤就行了,問她幹嘛。

  言昳也裝小白花笑:「我怕娘勞苦,也喜歡茶香,就跟她一塊兒伺候茶。」

  不知為何,她覺得梁栩似乎在有意跟她套近乎。

  梁栩正要開口,忽然一陣雜亂腳步聲,老太君終於出來了。她兩邊各有年輕大丫鬟托著,戴著塊兒豔色抹額,穿秋香色馬面裙。熹慶駙馬沒娶公主前,也來白府叨擾過,見老太君來連忙行禮說和氣話。

  老太君托著熹慶駙馬的手,道:「我這把年紀,把大家伙都鬧起來了,結果自己腿疼腰酸了,差點沒起來。唉,人老了真是不像樣子。」

  熹慶駙馬果然跟傳聞中的討喜,立馬緊緊攙扶著老太君:「我瞧著,是咱們老太君竟是扯謊了,好歹是個美人,早上還不要拾掇梳洗,仔細伺候,大駕登場。大軸的都要慢慢來,我們都懂。真要不是您輩份在,我就瞧見您這紅潤亮麗的模樣,怎麼都說不出『老太君』仨字!」

  果然老太君真是個愛美的,聽他這麼說,笑得合不攏嘴了。

  一家子總算出去了,言昳立馬幾步離開梁栩身邊,混在人群裡。

  上輩子言昳沒跟著去,這輩子多了她一個人,也改變不了啥,白瑤瑤照例是跟梁栩一輛車。

  在原著裡,一切看起來都是劇情順理成章的巧合,但言昳心裡知道,這有多少白旭憲刻意的安排。

  看來白旭憲一直記著所謂「鳳象」「木石緣」的說法。

  寶膺還是跟在他爹旁邊,畢竟公主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能讓孩子離了身。

  反倒單剩出一個言昳。

  駙馬道:「一輛車三個孩子也不擠,要不就讓你家倆姑娘跟小五爺先上一輛,反正好幾個丫鬟在車裡,孩子也都小呢,怕什麼的。」

  言昳瞪起眼睛。

  讓她、白瑤瑤和梁栩坐一輛車?!

  上來就搞這種修羅場,早知道她還不如被禁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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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昳:滾滾滾!

  膺:音同英,胸、內心;接受、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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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煽風

  李月緹大概察覺到她的不樂意,道:「二丫頭沒睡好,剛剛一直跟我嘟囔著要在車上睡會兒,不如我跟大丫頭一架車,老爺跟駙馬爺同乘。」

  這麼安排倒也妥當。

  言昳連忙點頭,趕緊上了車李月緹的車,就瞧著前頭梁栩正低聲笑話白瑤瑤爬不上車。白瑤瑤有點委屈,一點眼淚打轉,不讓丫鬟扶,非要自己爬上去,卻差點沒上去,一個趔趄要後仰摔下來。

  梁栩一把撈住她,將她放到車上,笑著說了句什麼,而後自己也瀟灑俐落一步踏上了車。

  言昳這頭車門還沒合上,就瞧見這一幕,托腮咋舌:她怎麼就跟沒有少女心似的呢,要是初高中的時候哪個追她的男生,天天笑話她矮,言昳絕對暴怒的錘那男生,捶到他也長不了個。

  她咋舌嘖到一半,忽然瞧見一個少年走到他們車架旁邊站定,回頭看了她一眼。

  言昳呆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那少年,差點咬到舌頭。

  山光遠怎麼隨行他們這輛車,他是故意的嗎?

  山光遠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往白瑤瑤和梁栩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看她,而後垂下眼睛。

  靠,什麼眼神?!別搞的咱倆跟失意敗犬組合,眼巴巴看著官方CP似的!

  我跟你不是一類人!

  言昳立馬縮回腦袋,唰一下關上了車門。

  車馬緩緩向前頭行,其實今天本來路上人多就走不快的,兩邊更有山光遠這樣的奴僕隨行,山光遠是按著排隊來的這邊的,就瞧見言昳神色難辨的望著梁栩。

  山光遠心裡一滯。

  前世,他見她出入衡王府幾次,也聽說過很多傳言,當時不少人都認為言昳是他衡王的外室。山光遠甚至也聽到梁栩觥籌交錯後醺醺然的時候,提及過言昳。

  梁栩當時的語氣,讓山光遠很難不相信,這二人有過什麼。

  所以當時他通過梁栩,要求達成他和言昳的賜婚,也是有意要噁心梁栩。

  梁栩確實有些吃驚,但過了片刻又涼涼的笑起來:「可以啊,這也合我的心意。不過我賭,你們哪怕成婚,這一輩子言昳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的。」

  山光遠當時以為,是他篤定言昳對他舊情難斷,念念不忘。但山光遠沒過多久就發現,這個女人好像對自己一根脫落的頭髮絲的深情,都比對衡王多。

  言昳看淡了,是因為她敢愛敢恨,衡王成婚,她也斷絕了一切念想?

  這會兒言昳小小年紀,就把眼睛黏在衡王身上,估計是她那看臉下菜碟的毛病又犯了。

  這毛病真不好。

  她上輩子說不定吃虧也是因為被梁栩那張臉給騙了呢。

  或許解決白瑤瑤並不著急,弄死梁栩,才是重中之重……

  最起碼也要讓言昳討厭且不信任梁栩才行。

  言昳坐在車裡昏昏欲睡呢,要是知道山光遠在外頭,心裡跟當媽似的替她操心,早就打幾個噴嚏了。

  山光遠反正也是跟著沒事兒,自己也閒的瞎琢磨。

  他覺得言昳愛看臉這毛病不好,主要他是覺得自己沒長得特別好,如果是他自個兒有這種優勢,怕是覺得她這毛病再好不過了。山光遠也不是不講究,可婚後那幾年,最是各地混戰,兵閥林立的時候,天天打仗,他臉上添了傷也是沒辦法。

  他也不太知道言昳的審美。畢竟很少能從她嘴裡聽到真心誇人的話。

  山光遠婚後,閒下來也琢磨過弄點什麼祛疤的玩意兒給自己糊一塊,可惜他總忘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也不知道是祛疤膏不好使還是他的臉沒得救了。

  不過救不救臉也沒什麼用。婚後哪怕他回府,他倆也很少坐在一塊,哪怕他臉上多了塊疤,消了道疤,她料想也是注意不到的。

  車隊開始走動起來了。

  靈谷禪寺之前因法國海軍來的時候被燒過一回,後來有人搶救出開朝皇帝題的字碑,又在郊外山上重建,如今已經是金陵遠郊最大的寺了。

  言昳一會兒也憋不住,把腦袋探出來,看沿街風景。

  金陵……如今很不像金陵。

  歪斜破舊的民房、戰亂倒塌的城牆旁,是大團大團的高株虞美人或不知名的洋花,灰磚白牆與腐朽的樑柱中,不要命的支棱著紅色粉色。有人說是法國人的腳上沾的種子;有人說是戰亂後有人家看不得金陵沒有花開,沿街撒上的。

  那場仗沒有輸,東邊那些依舊氣勢堂皇的深深宅院便是證據,據立著水好地勢高的地方,像是一排排古韻的牌坊。但城內也有太多小洋樓、商鋪、違章建築,熱熱鬧鬧,像是退兵的法國人留下的強姦的痕跡。

  幾大銀行的石階與高柱都是用白色大理石修建,像是雪色的宮殿,立在泥窪似的街區——只可惜外頭站了太多膀子都恨不得光著的妓女,勾搭著石階上下貸錢或取款的人群。

  建了足足有四五層的大戲院敢用黃綠色的琉璃瓦,雕樑上全是宮裡才能用的旋子彩畫,卻實行了買票制,甚至還賣戲詞冊子——最火的戲是大明力士暴打英法聯軍的武戲。

  金陵是開爛了的牡丹花,濃香似臭,株莖萎蹋,嫣紅的重瓣上黃痕縱橫。

  城市結構已經亂透了,到處都是亂搭建的房屋之間的木橋、房根邊上挖的水渠、橋洞下搭的浮橋,層層疊疊,遠遠有廠房的煙囪,吐著不祥的灰煙。言昳後來管金陵叫做遠東第一繁華螞蟻窩,這是大明的經濟貿易中心,如此立體復雜的城市,極致的先進繁華與六朝古都的腐朽古拙堆在一起,無數小道上奔走著螞蟻似的人兒們。

  金陵不過是大明的縮影。如今的大明皇帝還在、外敵侵襲,說完全沒有國力,卻還能打贏不少勝仗,開設不少廠房,生產熾煙茶酒綢,釘卯棉布,做進出口外貿生意;說強大吧,內部混亂到各省割裂,皇帝都會因為壓不住的內鬥霍亂而逃出紫禁城。言昳和天下很多人心裡都清楚,這大明江山一半在富商資本手裡,一半在皇帝手裡,可大家都嘴上還依舊皇恩浩蕩萬萬歲。

  如此多維、扭曲且碌碌的大明,也是個底蘊深厚的螞蟻窩。

  但不論朝堂、經濟如何混亂,大明的江山依然放肆的美著,出了城,嫩青色的天空幾縷絲雲,草野嬌豔,樹叢如霧,遠丘曲線似美人橫臥。

  言昳出了城便迷迷糊糊睡了,等醒來的時候,自己腦袋枕在李月緹膝蓋上。車隊停了,似乎是他們車隊駛出城,大概到路途一半,任性的老太君想要看看風景曬曬太陽,便靠在大路旁停下。

  而她聽到,李月緹似乎正在跟黎媽低聲爭執著。

  黎媽:「男人若是給道了歉,女人就應該他台階下啊。再說上次的事兒,小姐也不是一點兒責任也沒有,您總是不給他面子,哪怕嘴上沒說,那表情也讓他自尊心會受傷的!」

  李月緹嗓音細柔,卻恨恨道:「那也算道歉!他給我送點禮,說句好聽的話便也叫道歉?那還不如讓我搧回他一巴掌呢——」

  黎媽覺得這話多大逆不道似的,連忙讓李月緹聲音小點。

  李月緹卻不肯:「我是不可能給他好臉色了。」

  黎媽:「後半輩子就這麼過嗎?你還是要了解他的性子,新婚夫妻哪有不磨合的……」

  李月緹:「我挨了巴掌,裝作沒事,難道就是磨合了嗎?這我永遠也磨不合!」她似乎有些生氣了:「黎媽,外頭風景好,您也下車去看看吧。」

  她還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對下人也說不出重話,黎媽僵持了一會兒,嘆口氣下車了。

  李月緹只覺得孤立無援,明明端坐香車,外頭風景如畫,心裡卻悲涼的很。

  就像她當初被逼上喜轎一樣,現在如果她不低頭跟白旭憲和好,反倒是她不識抬舉了!

  李月緹捏著窗框,強忍著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忽然聽到聲音道:「光顧著老爺的自尊,就像是女人都不需要自尊一樣。」

  她低下頭來,只看見躺在她膝頭的言昳,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李月緹連忙擦自己眼下,言昳也坐了起來。

  李月緹轉頭不看她:「……你還小呢,別聽大人說話。」

  言昳坐到小桌旁,端起茶壺,給李月緹斟了一杯:「或許我還小,可我是絕對不能接受自己活得窩囊。若是這窩囊要佔據後半輩子,我寧願死了。」

  李月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才轉過臉來端茶:「你倒是一直很有心氣兒。」

  言昳端著杯子:「大奶奶也挺有心氣兒,可錢和權都是心氣兒的底氣。咱倆現在的這脾氣,還都虛的,要那些男人一按就癟了。」

  李月緹凝神看她。是,她自認才女,在整個江南也是心氣兒高的,家裡一半的名聲都是她掙來的,她以為自己就能高枕無憂。可家裡真到關鍵時刻,將她放在秤上量一量,覺得她賣出去比留在家裡劃算,她就連拒絕的餘地都沒了。

  言昳笑了笑:「大奶奶有些想法沒錯,熬死了白旭憲,這家業總要落到您或小輩手裡。您選了白瑤瑤,她沒大有操持家裡的本事,最後這些地啊、房啊,都還是您管。」

  李月緹沒想到她會直呼白旭憲的名字,一時也怔住:「……不錯。或許這樣說會讓你這個白家人覺得我不安好心吧。」

  言昳笑得不行:「您是來給我們白家托管產業的保姆老媽子,我有什麼不開心的。您管了又能怎麼樣,這房、這地,能變成你李月緹的嗎?你敢賣了去享樂、去再婚、去養男人嗎?」

  李月緹僵住,半晌才反應過來言昳的話!

  是,她熬死了白旭憲,白家產業讓她打理了,又如何?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言昳托腮笑的像個淘氣丫頭,擺手又道:「您也別抬舉我,我算什麼白家人。女人還不是下等人,怎麼,我說您是李家人,您覺得您是嗎?白家那些地產,什麼時候在官府黃冊上寫了我白昳兩個連名帶姓的字,那才是我的。不過……我還是有點自己的福氣,我親娘,給我留了點東西,存在了蘇州女子商儲銀行,寫的是我自個兒的名字。」

  李月緹也不傻,她坐了好一會兒,只覺得跟做夢似的,道:「……你真不是一般丫頭。與我說這個做什麼?」

  言昳單刀直入:「您想要熬死白旭憲之後利用白遙遙,不如跟我當下便聯手。我有些銀錢,但畢竟年歲小,又不像您是主母,在戶籍上有身份,也有做投資買賣的權力。您若是想運轉下您手裡剩的嫁妝,就可以試試與我一同做事,我能把您那份嫁妝的底氣翻了幾番。有了底氣,白旭憲該死該活,也是咱們說了算的事兒。」

  李月緹被這話只覺得驚得臉頰發麻,她惶恐的撩開車窗外的綢簾,只看著黎媽正往回走,快語道:「你要做生意?且不說你這麼小能懂什麼,老爺、白旭憲為了自己的清名,絕不會允許你幹這些,讓他日後被人說是官商勾結!」

  言昳嗤笑:「這世道亂的,想要用假名貸錢、做事太容易了,到處都是黑產、影子銀行和賄賂買賣。我還不打算自己的產業算在白家名下,便宜了他呢!」

  言昳順著李月緹撩開簾子的手瞥了一眼外頭,瞧見了山光遠的背影,他在一步多之外正背對著車駕,不忘自己的職責。

  他耳朵那麼尖,該不會聽見了吧。

  她伸手將簾子拽回來,壓低聲音道:「不求您現在決定,但別鑽牛角尖把人生路想的太窄,也別被一些眼界只在宅院裡的下人唬得受氣。有些事兒,還要站高一些琢磨。」

  言昳說罷,便朝後一歪,懶懶的靠在軟枕上。

  過了一會兒,黎媽回來了,在車外道:「大奶奶,老奴確實錯了,還請大奶奶諒解。讓老奴上車陪著您吧。」

  李月緹腦子裡亂成一團,一時沒有出聲。

  黎媽的聲音帶著幾分惶恐:「大奶奶,老奴也只是……」

  李月緹忽然道:「你要是能老實閉嘴,便上來。若是上了車還要說個不停,那今兒你便走著從寺裡回白府。」

  黎媽在府裡有點地位,還不是因為是主母的乳媽,她氣軟的噯了一聲,慢慢登上車來。

  言昳懶散的窩在軟枕上,將車窗的葵花纏枝綢簾捲起來,任暖融融的陽光照在她身上。

  說這番話,可不是什麼為了讓李月緹展開雙翼,活出精彩人生。她要用李月緹,必須要讓李月緹跟那個市儈的黎媽離了心,她雖有心氣兒卻還脆弱,仍然不算極獨立的性格,言昳要操控她,就需要讓李月緹那顆心依附在言昳能給她創造的未來上。

  但凡言昳能操控主母,很多事情辦起來就容易的多。不論是利用白家的資源人脈,還是利用成年女性的身份為自己操盤投資,真要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賬目交易也能推到李月緹身上……

  當然,言昳不想有損失,也不會預想最後這種結果。

  言昳從來都不會預設有任何一人會沒有緣由的對她好。

  她也不期待。

  因為她長大後,也學會只看效率,而非「好壞」。

  李月緹不是壞人,但利用她效率很高。

  但也因為她不壞,言昳會交換給李月緹她想要的自由。

  老太君也在外頭差不多逛夠了,準備上車重新出發。言昳遠遠瞧見白瑤瑤正在花叢中抓著一把蒲公英,戀戀不捨,梁栩似乎也在花叢中拿起一根狗尾巴草,插進她髮髻中,笑著說了句什麼。

  狗男女玩花叢嬉戲倒沒什麼,言昳怕蟲,輕易不趟草叢,依舊是跟看戀愛劇似的無法理解。

  只是她瞧見山光遠也目光看向了白瑤瑤和梁栩。

  嘖嘖嘖。

  看來修羅場不在她身上,在這仨人裡啊。

  今兒真是個好天氣,給李月緹煽風點火之後,應該也給這三角戀加點柴了吧。

  --------------------------------

  山光遠:「他倆也很少坐在一塊,哪怕他臉上多了塊疤,消了道疤,她料想也是注意不到的。」

  但其實,前世最後一面,言昳第一眼看他就發現他多了道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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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2: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偷聽

  等到了靈谷禪寺之後,果然山門前人流如潮,不過他們一行自然不用去爬參道。旁邊山麓,有一位小僧人指引著他們的車隊,通過蜿蜒在山林之中的石子兒路,從側後方上山入寺。畢竟同行的還有駙馬和衡王,靈谷禪寺臉再大,也要給這一行人安排妥當。

  言昳等人下車之後,一位年輕住持引領著眾人往寺廟深處走,林深鳥靜,淡雲春光,耳邊只有鳥啼與遠遠的誦經聲。

  住持直引至茂林環繞的一處雅致僧房,那裡早已準備好了齋飯。

  用飯時,男眷女眷和孩子們分開坐了,白瑤瑤跟梁栩離得近,言昳樂得將小桌更靠寶膺一點。

  言昳吃飯一向跟雞啄米似的挑剔,寶膺不停地湊過來問:「阿姐,你這個吃嗎?呀、洋芋我也愛吃、番茄也成!芹菜您都不吃呀?您真跟天仙兒似的,飲露嚼花怕是都看不上眼,肌膚如玉都是細養,哪跟我這貪驢似的,什麼都吃。」

  嘖。嘴真甜。

  言昳趕緊把不愛吃的芹菜素炒豆乾,全扒拉給寶膺。寶膺有眼力勁兒,也把飯桌上的糖漬櫻桃和杏仁酪,都捧給了言昳,還給她倒茶。

  倆人都吃的開心,寶膺還在講這些菜的做法,又說起金陵哪家飯館做的蟹粉豆腐羹,蟹粉如膏,羹濃化口等等,連言昳也被他說的吸引。

  寶膺雖然跟梁栩只差了四五歲,但其實算是梁栩的外甥。

  後來梁栩參與奪權,寶膺有這層親戚在,當然也是衡王黨。他在原著裡戲份少得可憐,言昳只聽說他經營外貿,給衡王提供了不少資金,偶爾也只在江南證券市場上見過他控股的幾家商行的名字。

  好像都是做的文玩書畫、香水珍珠這類的生意。

  齋飯之後,住持領老太君、白旭憲、駙馬爺與李月緹幾人移步禪房,老太君也知道孩子們坐不住,這邊禪院寬敞又僻靜,就說讓孩子們自個兒去玩,也別跟著他們念佛了。

  言昳記得這段正是白瑤瑤跟梁栩的一小段戲份,倆人跑出了禪院,白瑤瑤差點走丟,哭著找梁栩啥的。

  反正原著裡,言昳這時候還被關禁閉呢,沒什麼她的蹦跶戲份,她也不愛在禪院裡亂挪動,正好跟跟懶得動的寶膺一起坐在廊下聊天。

  言昳正跟寶膺熱烈討論昔歌莊的洋人香水,心裡直感嘆寶膺真是個懂女人的,就瞧見了她上輩子人生裡的男老鼠屎和女老鼠屎。

  白瑤瑤扯著梁栩的衣袖,而梁栩竟然朝言昳走了過來。

  梁栩站在廊下,低頭笑道:「寶膺,你帶瑤瑤妹妹去看西邊的桃林吧,我正好要找昳兒妹妹聊一會兒。」

  言昳:???

  寶膺臉上的融融笑意停滯了一瞬,還是點頭起身,對白瑤瑤道:「三小姐,我帶你去摘桃花吧,別在頭髮上,又香又好看,說是那頭桃花坡上,還養了小鹿呢。」

  白瑤瑤有點不大情願,可她性子軟,還是怯怯的點頭,跟寶膺走了。臨走了還一步三回頭的看梁栩呢。

  僧房廊下木地板潔淨如鏡,言昳就坐在地板上,穿著芍藥繡花鞋的兩只小腳從廊邊垂下,比桃花豔麗的裙擺隨風輕搖,她在樹蔭裡,看向這位身量修長的男老鼠屎。

  梁栩臉上還是微微漾起了笑意,也坐下來,非常迂回的開口道:「這樣好的風景,昳兒妹妹真有閒情逸致。」

  他變聲的早,這會兒的聲音,便是言昳後世在鬢邊、在斷頭台前、在紫禁城夾道聽到過的那熟悉的嗓音。

  孤傲、清冷、看似柔軟的語調中隱含著隨時出鞘的攻擊性。

  梁栩的手也撐在她手旁邊,二人指尖距離容不下一片桃花的花瓣。言昳眨了眨眼睛,嘴角帶起幾分笑意:「風景不如美人。」

  梁栩雖然不普通,但相當自信,立馬就帶入了美人。他先是一怔,而後笑容如三月落花的漣漪般擴大,連那冷峻的發藍的眼底,都透出幾分饒有興趣:「往日倒是我常常這麼說旁的女孩。」

  她接口道:「可惜你讓瑤瑤妹妹,把我的美人給撬走了。」

  梁栩一僵:「你說寶膺?」

  言昳笑:「風趣幽默,博學多識,還懂得他人喜好。這樣讓我心裡覺得美的人,還不是美人?」

  梁栩:「……我跟你聊幾句,再讓你的美人回來陪你。」

  言昳並不吃驚他的主動接近。她托腮看著古樹枝繁葉茂間透過的細碎陽光,似乎正在等他問。

  梁栩甚少見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如此讓人捉摸不清,但他也沒空琢磨了,還是問道:「聽說你平日喜歡的大丫鬟,被你父親趕走了?怎麼樣,平日裡使喚人習慣不習慣。我那邊有幾個從宮裡出來的,不如回頭送你兩個。」

  言昳終於轉過臉來看他,半晌才緩緩的吃驚起來,將塗著丹蔻的小手放在嘴前,道:「小五爺怎麼知道我家丫鬟的事兒?」

  梁栩扯了一下嘴角:「剛剛跟瑤瑤妹妹聊天,她提到的。」

  白瑤瑤腦袋稀裡糊塗的,怎麼會主動說芳喜的事兒?還不是梁栩自己主動的打探的!

  他又問:「那丫鬟怎麼就被趕出去了?是做了什麼錯事?」

  言昳:「夜裡老是找不見,還偷我的首飾,算錯事嗎?」

  梁栩心裡突了一下:「……夜裡總是找不見?」

  言昳故意壓低嗓音:「大奶奶跟我說,那丫鬟可大本事了,好幾個月前跟我們府上的大和尚有染。」

  梁栩眉頭一跳:「大和尚?我好像聽說那位增德高僧,似乎死在了白府……」

  言昳歪頭,天真道:「我們府上就這麼一個禿瓢。應該是他。」

  梁栩眉頭緊皺,他剛想問言昳知不知道那丫鬟家是哪兒的,就感覺到旁邊的女孩湊了過來,雙眼清澈,嘴唇嫣紅,好奇道:「有染是什麼意思?」

  梁栩結舌。

  恰有兩隻寺院裡養的貓兒,叫鬧著從倆人面前的樹蔭下過,而後兩貓交疊一處,雙屁對接,嗷嗷亂叫,春意盎然。

  梁栩畢竟還是少年,在貓叫聲中突然漲紅了臉,那副單寒聲線也維持不住:「就、就是他們玩得好。」

  言昳促狹的笑了,指了那兩貓兒:「就這麼好?」

  梁栩對上她的目光,忽然覺得這女孩什麼都懂,甚至連他為什麼問這些問題,她全都心裡門兒清。

  她這年紀,真的有可能知道那個叫「芳喜」的丫鬟和駙馬爺的事兒嗎?

  可她又托腮叫道:「天吶,我以為它們在玩鬧,可下面的小白貓叫的好慘啊,難道在打架?!」

  梁栩又忍不住看了她側臉一眼:她才比白瑤瑤大半歲不到……應該也還傻乎乎的吧。

  梁栩正思忖著,言昳卻不願意在他身邊待了,她站起身來,道:「啊,我渴了,我要去討水喝了。」

  她說走就走,也不跟他多客氣幾句,梁栩本來起身想跟上,卻覺得從這二小姐不論是精是傻,從她嘴裡可能真的問不出什麼話了。

  言昳走到禪房背面窄窄的細廊下,聽梁栩沒有跟過來,才放慢了腳步。

  她其實之前盤問過下人,也回憶過。之前這兩三個月內,白府來的留宿過的最位高權重的,就是這位熹慶駙馬。

  芳喜是言昳房裡的丫鬟,平時不常見到外客,肯定是在白旭憲的安排下,才會被送到熹慶駙馬的屋裡。而她前世慘死,顯然也是跟肚子裡這個孩子有關了。

  畢竟熹慶公主是當今皇上的掌心明珠,駙馬爺如果出軌還搞出個孩子來,事兒就要鬧大。

  但就看幾方的態度,她也開始思忖了。

  會不會是熹慶駙馬爺是被白旭憲暗算,白旭憲反手想拿這個孩子來威脅駙馬爺——不不不,如果這樣,白旭憲絕對不會輕易放芳喜出府。甭管芳喜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反正都是可以利用來威脅駙馬的。

  更有可能是,駙馬不敢在外面養女人,而白旭憲為了討好這個老朋友,就讓駙馬留宿,並且送女人過去。結果白旭憲發現送去的芳喜可能一點也不乾淨,還懷了增德的孩子,就讓她滾蛋了,大不了駙馬下次來了,再找別的丫鬟。

  駙馬呢,這次來了還對芳喜有點念想,卻沒料到芳喜已經被趕走了。但這兩個男人對芳喜都可有可無的,駙馬可能聽白旭憲說芳喜水性楊花如何如何,也就放棄了。

  但梁栩不一樣。他與熹慶公主姐弟情深,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想要處理掉芳喜,省的芳喜這個不安定因素鬧出來,讓他姐姐傷心生氣。

  他日後還要借用駙馬的力量,如果這段婚姻出了問題,對他也沒好處。

  芳喜是必須要早早扼殺的。

  以言昳對梁栩的了解,上輩子芳喜慘死,很可能出自梁栩之手。

  她九歲搞掉了增德。

  他十三歲搞死了芳喜。

  算來言昳這還是重生之後才有的本事,還真比不了他。

  言昳緩緩走在背陰處的細窄回廊上,終於站住了腳步,仰頭道:「你跟了有一陣子了吧,上輩子是貓嗎,說跳房頂就跳房頂。」

  禪房低矮的屋瓦上,過了會兒傳來一點窸窣的聲音。

  言昳:「我不喜歡別人偷聽我說話。你的債我還你了。」

  又是不回應。

  而後一點細細的落地聲在她背後響起。

  言昳轉過頭去。

  山光遠在屋簷的陰影下,沉默的站著,兩隻眼睛像月下的深海。

  言昳兩袖一掖,在他面前強裝成「能奈我何」的無賴:「你跟錯了人,她去山上看桃花了。」

  山光遠眉頭微微一蹙,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但他眉頭又很快鬆開,對她指了指回廊那頭,並且先一步走過去。言昳明白他是引她去什麼地方,她心裡一跳,又覺得在這靈谷禪寺裡他也不敢害她,就慢了幾步跟上去。

  山光遠比她腿長步子大,卻放緩了步速,似乎在等她跟上。

  言昳還是忌憚他,離他至少三步遠。

  山光遠帶她穿過窄廊,走下樓梯,繞到一處樹後,那裡靠著山壁,有一座小小的神龕。但裡頭沒有供奉,只有清泉從山壁流下,通過竹子匯聚在神龕石台上的銀質水盆裡。而這源源不斷的活水,又從水盆邊銀龍的口中不斷流下來,落入神龕下的暗渠裡。

  這是個清泉的飲水處。

  山光遠指了一下清泉的銀龍,又做了個捧水的姿勢。

  言昳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剛剛謊稱口渴,離開梁栩身邊,他偷聽到了,以為她是真的渴了。

  言昳抱著胳膊,提防的看著他:「……我知道你會說點話。」

  山光遠走過去,兩隻手攏在銀龍下,掬起清泉,低頭抬手,啜飲了一口泉水。

  言昳看著他抬起頭來,嘴唇下巴上沾著晶瑩的水珠,衣袖也沾濕一塊,山光遠終於開口道:「……水。沒、毒。」

  他聲音沙啞的像是鬼神在夜間密謀時的低語。

  但他身後是亮的發白的春光,把一切的花樹景照的豔亮的刺眼,連他瞳孔都沾了點春光的鮮色。

  言昳望著他唇珠上沁著的水滴,心裡有點復雜。她前世也總有一兩個瞬間,覺得這個人其實單純簡單到了極點,亂世與利欲,不妨礙他固執地只要一點東西。

  只是言昳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也摸不準他為了那一點東西,能執著到多麼可怕的地步。

  山光遠注意到言昳的目光在打量他。

  她很少這麼看他,她心裡總有很多事或別的人,不論是童年還是婚後,目光往往都不落在他身上。

  但她這會兒看的太仔細,仔細得讓他汗毛微悚,站立難安。

  腳邊忽然什麼柔軟蹭了過去,山光遠聽到一聲喵叫,猛地低下頭去,只看到一隻花貓親暱的從他褲腿邊過去,鑽到銀龍水柱下,吐舌喝水。

  他聽到言昳扔出一句「擦擦嘴」,她就站到了清泉前,背對著他,也掬了一捧水,低頭飲水,她兩個小髮髻上綴著的杏紅色金珠絡子也跟著垂下去,跟著耳垂上紅瑪瑙珠子一同,微微搖晃。

  她喝了水,從袖子裡拿了帕子,擦了擦嘴唇,才轉過臉來。

  她可沒弄濕袖子,嘴唇也只是紅潤了幾分。

  言昳這會兒,就跟前世成婚後那幾年似的,一點容不得他這樣的外人,瞧見她一點不得體的模樣。

  言昳正要問他是不是又想討要什麼好處時,山光遠忽然指了一下她身後。

  斜後方有些距離的主殿僧房,裡頭似乎有焚香的裊裊白煙從屋頂透光的軒窗飛出,應該就是白旭憲和眾人祈福念經的地方。而梁栩正在不起眼的拐角處,臉貼著繪山水紙面槅門,似乎在偷聽裡頭的對話。

  言昳微微挑眉。

  原著裡可沒寫過這段。梁栩在偷聽什麼?

  轉頭再看山光遠,他已經離她幾步遠,正在對她招手,似乎是也要帶她去偷聽。

  言昳說不好奇是假的,她提著衣裙,連忙小跑偷偷跟上了山光遠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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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2: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徘徊

  山光遠腳步又輕又快,她隨著他繞過圍牆,竟然發現背面堆了些磚瓦,正好可以爬上圍牆,而後從圍牆上輕輕一跳,就能爬上主殿僧房的房頂。

  言昳太想聽牆角了,壓根不管自己現在九歲的個子能不能爬上去,就手腳並用的往上爬。

  她才剛登上那堆磚瓦,就感覺身後有人托住她的腰,往上一使力,她便上了圍牆。她雙手忙腳的扒住圍牆,山光遠早已矯健的跳到了對面的房頂上,對她伸出了手。

  言昳小時候對山光遠的內心挺信任的,只是長大後發現他變成那樣,她就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童年的判斷了。

  但以前他倆小時候,沒少這麼一起爬牆上房跑出去,山光遠從來沒讓她摔著碰著過。她唯獨不會懷疑他的本事,想也沒想就朝山光遠跳了過去。

  山光遠以為她還要糾結一會兒,哪想到言昳身上的小披風一揚,跟個飛鼠似的,大無畏的在圍牆上立定跳遠,直接就往他身上跳!

  他忙伸手抱住,她髮髻上的杏紅絡子就跟小鞭子似的抽在他鼻梁上。言昳才落到他懷裡,立刻就掙扎起來,他側身輕輕將她放下。

  言昳壓根沒關注他,只顧著蹲在房頂上,聽裡屋的動靜。

  就在他們腳下的屋簷下,梁栩也在偷聽。

  言昳在念佛聲中聽到了談話聲。

  是熹慶駙馬與白旭憲的聲音,二人應該是在他們身下的側間內聊天。

  熹慶駙馬嘆氣:「……病了也是因為上次西巡,皇帝過的很不好,山西的卞宏一竟然培養了兩百餘火槍手,突襲西巡的車馬,讓皇帝受了不少驚嚇。但就這樣,他卞宏一這個山西王,還活得好好的呢!」

  白旭憲:「皇帝能有命就不錯了,卞宏一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當年他在兵部任職的時候,皇帝如何羅織的罪名,你忘了嗎?姓卞的不是山以,他可不到抄家了還傻傻等一個清名。直接殺出京師,現在混得青雲直上,連梁姓都要對這位爺退讓。」

  山以,不正是山光遠的父親嗎?

  言昳偷偷看了山光遠一眼,他垂著眼睛,面無表情。

  熹慶駙馬似乎在屋內緩緩行走:「皇帝要『剿匪』了。」

  白旭憲輕笑:「誰是匪。真要按照嘉靖朝的算法,各省大員隔一個槍斃一個,肯定有漏網之魚。養兵一方的都是匪?那有多少匪都拿著朝廷的俸祿?」

  熹慶駙馬:「越想越氣人——大明哪裡還是大明,各省過路費胡攪蠻纏,甚至私自印錢!漕運都快比江浙建的那條鐵路的運費還貴了!要是從兩廣向京城運一次糧,經過的各省,全都要來扒一層皮!」

  熹慶駙馬的擔憂也不是沒說錯,大明皇權旁落,各省或地區權力大過天,自定各項雜稅,把運河與官道切割成了一段一段……

  簡直像春秋時期一樣,京師為天子,各省為諸侯。

  百年以前,幾場侵略戰爭使得大明開始了一系列稅法、兵權的改革,在當時細項商稅的實行讓國庫短暫的充盈,兵權的下放也使得大明在那場多國聯軍侵略戰爭成功擊退外敵。但下放的東西收回來太難了,一眾革新派名士聯名請求皇帝保持戰時政策。而新財政政策也使得當時的雲敦、志豐兩代皇帝,以為放權給商貿,能夠一改大明這些年的腐敗與內捲。

  卻沒想到自由的市場帶來了大明經濟的繁榮……與更多的分裂和混亂。

  熹慶駙馬緊接著道:「也不能這麼說,山東總兵和幽州的蒙循都進京了。真要是他們聯手,端著聖旨吞併其他各省的兵力……」

  白旭憲打斷道:「那也吞不到這兒來。嘉弟,別急,一切還都不是時候。」

  熹慶駙馬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氣,而後坐下:「剛剛咱們私下去問住持,說你家三女兒的命格,真是有鳳象?」

  白旭憲說到這些,語氣輕鬆了不少:「我本也不信,可已經不是第一位這樣說了。我將那丫頭的生辰八字寄去了各寺,回答的命格都大差不差,說她能飛入景仁宮。而且,自她被接回來之後,我母親的舊疾幾乎痊癒,連月緹延綿二十多年的寒症,都大為轉好。大大小小的事,很難說是巧合。最重要的是……本來咱們和那位的一些信件,似乎在年初的時候,被皇帝手下僅剩的一小撮東廠人給查出來了。我在朝內有位熟人跟我透了這件事,我本以為要完了,可那時候瑤瑤去我書房偷玩,不小心將一盞茶打翻在我字畫上。」

  他頓了頓道:「第二日就傳來消息,說東廠將書信裝箱運往京城的時候,突遇暴雨洪水,箱子落水,裡頭的紙張全被泡爛了。」

  熹慶駙馬半晌道:「……若是真的,那也太巧了,這一小撮僅剩的東廠人,可都是佩槍出宮的,人少,可做事很少出差錯。」

  白旭憲拍手:「是,從那之後,我便覺得這丫頭命格似乎真不一般。」

  熹慶駙馬:「我倒也挺喜歡她的,看著嬌憨討喜。若真是個福星,那……」

  熹慶駙馬還想說什麼,忽然正殿裡念佛聲結束,住持似乎來叫他們了,兩個男人前後起身離開側間。

  言昳也看到梁栩的身影從屋簷下離開,他緩步出了回廊,一路走走停停,似在思索,去往桃花坡那邊了。

  言昳與山光遠也從屋簷上下來,他將她抱下來之後,二人站在花園中無言。

  山光遠轉頭看向言昳。

  言昳卻在沉思。

  其實她前世就懷疑過,梁栩娶白瑤瑤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圍繞著白瑤瑤的這些「福星」的傳言。

  他可能堅信白瑤瑤的氣運,會助他登上皇位,而白瑤瑤也確實帶來了一如既往的好運。再加上白瑤瑤長大後也絕對算得上美人,性格又柔軟可愛,對梁栩沒有太多的約束力,家世亦是助力。

  這還有什麼不娶的理由。

  白瑤瑤少女時期,幾個優秀的男人都在追求她,梁栩的性格在爭強好勝、睚眥必報上絕對比言昳還極端,對他來說爭搶白瑤瑤帶來的勝利感,也是一種令他痴迷的快樂。

  不過,言昳並不否認梁栩或許也很愛白瑤瑤。只是以言昳的標準,她很瞧不上那種愛。

  言昳在僻靜的園中,看著梁栩走遠的背影,喃喃道:「他真不是個好東西。」

  山光遠剛剛看見了二人在樹蔭下的聊天,他也注意到了言昳在聊天時,忽然的靠近了梁栩,對他笑意盈盈,眼裡波光瀲灩。雖然她還是個孩子,但估摸已經被梁栩那小大人的清朗模樣迷住了——

  卻沒想到言昳忽然蹦出了這樣一句話。

  山光遠以為自己聽錯了,轉臉看她,只含混的唔了一聲。

  言昳聽見山光遠的回應,忽然想起來,她的「宮心計培養計劃」!

  好好培養山光遠,讓他從男三變成男一,逆襲宮鬥,擊敗正宮娘娘梁栩,成功奪取白瑤瑤!

  第一步,確立敵人。

  言昳捏著袖子,轉頭對山光遠道:「我跟你講,梁栩絕對不是個好人,我覺得他長大了肯定是花心大變態!」

  你還忍心讓你捧在手心裡的白瑤瑤嫁給這種男人嗎?!還不趕緊童年就把他給弄死!

  山光遠一怔。

  言昳怎麼……這麼上道?她這一世怎麼會在小小年紀就看出了梁栩的本質?

  如果她這輩子能夠避免愛上梁栩,避免被他利用,豈不是……

  言昳看他沒反應,拍了拍他肩膀:「我跟你說話呢,你有沒有這麼覺得?」

  山光遠真心實意的點點頭。

  言昳表情用力,指著梁栩早消失的方向:「有些男人,就是連狗都不如。哪個女人進他手裡,就是倒了血黴!」

  山光遠想到自己被言昳罵是「山狗」,看來他還是比梁栩強上不少的啊。

  山光遠對言昳這話認同的不得了,又點了點頭。

  言昳終於笑了。她還在換牙的時候,一笑露出了兩側幾顆小牙的豁口,難得她開心成這樣,哪有上輩子屈辱憤慨的痕跡,只有滿眼的純真味道。

  她笑眯了眼睛:山光遠小時候真是……上道啊!

  說什麼他就信什麼,看來她的培養計劃還是很大概率可以實施下去的。

  言昳雖然前世也沒有參與過宮鬥,但她穿越前可玩過不少橘光宮鬥小遊戲。

  言昳仔細打量著十一歲的山才人的各項初始數據,健壯估計點滿了,才情應該是文盲水平,容貌底子就好,仔細保養說不定能培養出個花容月貌。

  主要是有言昳這個幕後指導。

  言昳覺得,要把山光遠培養成各項數據滿點的六邊形戰士,不如先從短的不能更短的文化水平抓起。

  她清了清嗓子:「你會讀書認字嗎?」

  山光遠不可能說自己會,自然搖頭。

  言昳這丫頭明明寫出了那簡筆畫一般的書信,卻在這兒裝起了先生:「不讀書可不行。你要是實在找不到人教,我可以教教你。我知道你幫了我個大忙,可我上次幫了你不說,還願意教你讀書,這樣債就算抵清了吧!」

  山光遠:把你現在所有會的詞兒都抄下來,都寫不滿一張紙吧小文盲。

  他還記得上輩子,言昳再就差不多這年歲,在友人面前讀詩,把徘徊兩個字,讀成非回,鬧了大笑話。

  她小時候多要臉呀,面上不顯,回去的時候連路都耍賴不願意走,非讓山光遠背她,而後在他後背上氣得罵罵咧咧的哭。

  白旭憲打她的時候,她都咬牙切齒、兩眼冒火的絕不低頭,這會兒卻哭的直打嗝,眼淚全從山光遠的後脖子流進了他衣領裡。

  山光遠知道她要強,當時只好一遍遍念著徘徊兩個字,要她記住。

  他念一聲,她就用手指在他背上寫一遍,哽咽著跟著念。

  山光遠想著,忍不住想笑。

  言昳忽然指著他道:「你笑了,你覺得可以?那就這麼定了。」

  山光遠一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搖頭:「沒……笑。」

  他不太可能露出笑容。因為他曾經對鏡子練習過很多次微笑,但都失敗了。

  母親恨他不是沒有理由的。山光遠打小便缺乏情感與表情,很大了才會說話,一直到現在也常常無法觸動情緒……更別說有時候外界的刺激,讓他會頭痛耳鳴、甚至情緒崩潰。

  甚至就因為父母親的喊叫爭執聲讓他痛苦難忍,四五歲的他,狠狠張口咬在了他父親的手臂上,幾乎要咬下一塊肉,被父親打昏了才鬆開了口。

  他事後內心也很後悔,但卻沒人看得出來他的愧疚,沒人相信他的道歉。

  父母或許多人都說,他出生便是一具空殼,一潭死水,一條永遠養不熟的狼,對他有任何的親情或付出,都是不會有回應的徒勞。

  既然注定不孝不感恩,父母也只當他是陌生人,遠遠的養在最偏遠的院子。

  這也是他能在山家滅門之中逃生的主要原因。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緒。

  言昳有時候就能蒙對。

  而此刻,山光遠摸著自己的臉說沒笑的時候,言昳卻篤定他笑了。

  山光遠又頓頓道:「沒笑。」

  言昳擰起眉毛:「咱們——」她忽然跟要咬到舌頭似的住了嘴。

  她差點說:咱們都認識多少年了。

  樹蔭晃動,春風微拂,倆人就立在槐樹的枝葉下,山光遠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後半句話。

  言昳轉過頭去,捋了一下耳邊碎髮,含混道:「咱們雖然不熟,但我心可細了。」

  山光遠心裡忍不住道:你也就對妝容和金庫心細了。

  山光遠猜測,此時白旭憲並不覺得她是災星,那去上林書院讀書的事兒,應該也沒什麼問題了。那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他開口道:「……上林。」

  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去上林讀書了。

  他啞症才剛剛轉好,聲音沙啞含糊的厲害,言昳一時間沒聽懂,皺起眉頭:「什麼?」

  山光遠:「你。上、林。」

  言昳伸出手:「我真聽不明白,要不你往我手上寫字吧。」

  她手還小小的,軟軟的,山光遠對著她的手心怔了一下,他手在衣擺上擦了一下,而後伸出手指,在她掌心上寫了上林兩個字。

  他剛寫完,言昳竟忽然抬手,那塗著丹蔻的細軟手指,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

  她那小手,倒也不疼。

  山光遠不明就裡,抬眼看她。言昳臉色突然變了,攥緊拳頭,冷笑道:「你倒是獅子大開口啊。想去上林書院讀書?你找錯了人,我可沒有這樣的門道。」

  她性子果然警惕且排外,立刻後退半步,緊盯著他,又道:「是,你有武功本事,但你是個身份不明的啞巴。你以為你做的事,就能真的威脅到我了?我勸你,既然要從我身上討好處,就別太貪心!」

  順順毛,幫幫她,是不可能讓言昳這種警惕性極高的小流浪貓安心下來的,她此刻幾乎要弓起背,渾身毛炸成一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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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昳炸毛: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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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3: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老虎

  山光遠對外界一直鈍感,對她的情緒卻敏銳。他後退半步,抬起手表示不是要傷害她。

  言昳跟雨打芭蕉似的一大串詞扔在他臉上:「要不然我教你認幾個字讀讀書,要不然我就給你包銀子,你自己挑去吧!多了我也幫不了你,更何況我也不願意幫你!」

  山光遠有點發懵。他記得上輩子剛認識的時候,言昳對他不至於這麼多疑與提防啊。

  是他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兒嗎?

  他哪知道這會兒的言昳也不是原裝的小丫頭,對他的認知,有上輩子十年的怨偶婚姻做打底。

  言昳幾乎是跳起來說這些話的,說罷了猛地轉身,就跟被辜負了似的,裹著披風腳步重重的走了。

  但她是個大小姐,平日穿的鞋都是軟底繡鞋,僧院的地面大部分都是碎石子鋪成的,她憤怒的踏了幾步,立刻疼得倒吸冷氣,只能踮著腳尖往外走。

  她才走了幾步,猛地回過頭去,似乎在用目光威脅山光遠,讓他不許笑。

  結果卻看到山光遠也輕手輕腳的跟在她腳步後。

  言昳:「不許跟著我!」

  山光遠站定。

  她踮腳走出幾步,又猛地回頭。

  山光遠離她更近了,卻直直站著,仰頭看天。

  言昳:「……我說了不許跟著我!」

  她說著,幾步跳到僧院中鋪了石板的小路上,急急的往僧院外頭走去。

  白家前來祈福的僧院是靈谷禪寺深處,但靈谷禪寺更靠山門的前半部分,是對百姓信眾開放的,特別是在參道與空場上,往往有很多擺攤的、說書的、賣藥的,還有不少食攤。畢竟不是所有來參拜的人,都能在寺中吃的起齋飯。

  言昳就是想去那邊湊熱鬧。

  白家一時半會不會動身離開的。主要是因為梁栩又來找她,又偷聽,耽誤了跟白遙遙走原著劇情的時間。但劇情肯定是要走的,估計會把白家返程的時間拖到更晚。到時候按照劇情白瑤瑤跑丟,全家到處找,說不定能找到天黑呢。

  言昳中午齋飯光吃甜點了,現在已經有點餓了。這會兒不去,就要陪《慫萌錦鯉小皇后》全「劇組」餓肚子到晚上。

  而當她到靈谷禪寺前的市集時,一轉頭已經看不到山光遠了。

  她混在人群中,早把自己的荷包給塞進了外衣內兜,言昳對這些市井玩意兒並不太新奇,更多的是懷念。畢竟戰亂的序幕徹底拉開後,靈谷禪寺前再也難見到這樣的景象。再加上她上輩子很早就離開了金陵,後來主要生活在北方城市——比如京城,她可吃不慣。

  言昳的荷包裡常備塊兒銀和散錢,她只掏散錢買些奶酥鮑螺,梅醬鹹肉或者甘煮筍尖這樣的小份點心吃,現在造紙廠遍地亂排髒水,紙價也低廉,這些小食都是用油紙疊成的小船裝著,扎著簽子,甚至有些還擺一朵桃花在船頭。

  她人小胃也小,又怕長胖,只端著紙船,在店家懸掛於棚架下的煤油燈旁吃了幾口,嘗個童年味道。

  言昳畢竟模樣漂亮的像畫中人,看穿著精緻也不像是尋常百姓家女孩,路人忍不住側目。但她舉止警惕又有幾分熟悉市井,甚至還討價還價,也不像個衣食無憂的大小姐……

  言昳知道有人看他,但市集熱鬧人多,又有靈谷禪寺的武僧時不時會巡視,她不用怕人牙子,只要小心別丟了錢就行。

  只是她不知道某人壓根就沒跟丟她,隔著遠遠幾十步,在燈火昏暗的地方跟著她——連錢也不會讓她丟。

  這市集上賣串珠、首飾和給算命的更多,言昳眼光刁,自然看不上這些,只喜歡聽那些商賈們的巧舌如簧的忽悠,就這樣揣著手一家一家的逛過去。

  順便探一探現在的物價,跟幾個賣布料、賣五穀的問問行情。

  言昳就這樣跟個市場主管一樣逛,正走到有彩燈懸掛、賣藝人聚集的熱鬧處,竟聽到了有女孩的哭聲,在抽噎著喊道:「寶膺……寶膺哥哥!」

  寶膺?!

  言昳轉過臉去,就在人群中瞧見了拎著兔兒燈籠的白瑤瑤滿臉淚痕,四處在找人。

  ……?

  白瑤瑤不是應該會在桃花坡那邊走丟了,然後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一邊哭一邊抖,被梁栩找到,在桃花花瓣紛紛落下的夜風中,狠狠撲到他懷裡,哭著說什麼「小五哥哥永遠不要離開我」之類的嗎……

  然後梁栩會牽著她的小手,一字一頓的許諾不會再弄丟她了。

  她在這兒幹嘛呢?

  難道是因為梁栩讓寶膺帶她玩,寶膺覺得桃花坡那邊沒勁,就帶她來了市集?

  靠,寶膺又不是男主,帶她亂串什麼場?一會兒如果寶膺找到了白瑤瑤,白瑤瑤難道要撲進寶膺幾乎能擠出溝的軟胖胸懷裡嗎?

  言昳有些頭疼。

  白瑤瑤肯定不會出事兒,不知道梁栩知不知道她在這兒了。

  不過言昳確實逛的久了,這會兒她應該先一步回到白家人身邊。然後等著梁栩用披風包裹著哭到睡著的白瑤瑤,抱回白家人面前。

  言昳正要溜走,白瑤瑤忽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言昳,驚喜的朝她跌跌撞撞跑來:「二姐姐!是我呀!」

  言昳:……我又不是男主,你跟我喜相逢什麼呢?不會就因為我搶過男主的台詞,就要接過戲份吧?

  言昳轉身想裝沒看見,她剛剛側過身子想要去擠進玩套圈的人群,忽然聽到一陣尖叫驚呼,言昳竟看到一匹深灰色的駿馬飛奔闖入市集,馬背上還有一人,馬匹發狂,四蹄亂蹬,踏傷不少百姓!

  這麼突然就冒出一匹馬?

  言昳有理由相信這種劇情,絕對是沖著白瑤瑤去的,這會兒梁栩必然要飛身救她。

  但問題是,白瑤瑤竟然跑過街巷,一下子撲到她身前,緊緊拽住她的衣袖,驚喜道:「二姐姐!」

  狂馬果然沖著白瑤瑤而來,她這時才回過頭,驚恐的發現了危險,更是拼命往言昳懷裡擠。

  言昳:……我他媽!那是你身陷險境的劇情,別拉我入鏡!

  但白瑤瑤怕的雙手緊緊抓住了言昳的衣袖,言昳想帶著她往旁邊擠,卻發現周圍一些百姓把攤子都擠倒了,好些人摔倒在地,言昳根本擠不出去。

  馬匹嘶鳴,那灰馬高高抬起前蹄,言昳才注意到它腹部被刀豁開一道兩掌長的口子,狂奔中腸肚都快掉出來了!

  言昳看著自己就在馬蹄之下,她也反手死死拽住白瑤瑤——總不至於這馬蹄偏偏落下來,把她踩死,然後讓錦鯉女主安然無恙吧!

  果然,這時從言昳斜後方,竄出一道身影,左手一把從食攤上奪來的庖廚刀,右手扯起一把舊麻繩,麻繩上還掛著個石頭,看起來是商鋪用來壓雨布的石墜。

  那少年面上戴了個栩栩如生的老虎面具,他人矮身竄過去,將手中麻繩往灰馬後腿腿窩一拋!

  石頭拽著麻繩,迅速在馬腿上繞了幾圈捆住,馬匹果然不穩,眼看著趔趄摔倒,前蹄亂蹬,就要踹死言昳和白瑤瑤。

  老虎少年卻已經從一邊猛然躍起,一把抓住了韁繩。

  這灰馬發狂時本不可能拽得住,可它後腿被綁,正站不穩,少年喉間發出一點使力的怒音,猛地往下一拽!

  灰馬整個朝側摔下去,轟然倒塌,重重落地,頭與脊柱落地,幾乎要摔斷了脖子!

  老虎少年卻沒放過那灰馬,他胳膊狠狠按住馬頸,將手中的庖廚刀從它頸部正下方斜半寸扎進去,如庖丁解牛般順著它脖頸曲線往上一剖!

  他竟豎著劃開了馬頸部的動脈,瞬間馬血噴湧,淋了離灰馬最近的言昳一頭一身。

  馬血腥鹹,言昳噁心得差點嘔出,而白瑤瑤死死埋在她懷裡,除了裙擺上濺了幾個血點,亂了頭髮,其他毫髮無損。

  言昳氣得叫起來,鬆開抓著白瑤瑤的手,趕緊抖自己鮮血滴答的頭髮,心裡真恨不得把他給撕了。

  這樣實用性極強的殺人武藝,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誰。而且他愛馬懂馬,把灰馬弄摔倒了還要殺它,估計也是怕那灰馬在地上亂蹬發狂,傷到白瑤瑤吧。

  救他的女主角也就算了,非要把她弄這麼狼狽!

  白瑤瑤卻抬起頭,痴痴的看向了老虎面具的少年,朝他走了過去。

  灰馬還在掙扎,少年拽著韁繩不敢撒手,卻沒想到一雙鵝黃色的繡鞋竟然踏在血泊中朝他走來。

  白瑤瑤聲音發抖,臉上還帶著淚痕,靠過來輕聲道:「……小五哥哥,是你嗎?」

  那少年緊緊勒著韁繩,白瑤瑤伸出手要去掀他面上的老虎面具,卻沒想到他頭一偏躲開了。而後那少年鬆開了手,似有不耐的站起身來,還沒死透的灰馬果然嘶鳴著蹬了幾下馬蹄,白瑤瑤嚇得驚叫一聲,後退半步跌坐在血泊中。

  當她再抬起頭來,那少年似乎已經混入人群,消失不見了。

  「二小姐!」白瑤瑤抬頭,只看到寶膺手裡拿著個壘成寶塔的炸年糕,嚇得連年糕也扔了,跑過來:「怎麼了怎麼了?剛剛發生什麼了!」

  從灰馬發狂而來的方向,也跑來一隊人馬,其中為首的,竟然是梁栩。

  梁栩雖穿的跟金絲堆繡的廟會觀音娘娘似的,手裡卻拎著一把刀,刀尖上竟然還帶血。他迅速將手中的窄刀收入刀鞘,扔給手邊的僕從,朝白瑤瑤急忙跑去。

  「瑤瑤,你受傷了嗎?!」梁栩單膝半跪在她身側,將她扶起。

  白瑤瑤彷彿終於安心,眼裡淚水打轉,終於大哭出聲,伸手緊緊抱住了梁栩的脖子:「小五哥哥,你為什麼沒來找我們!」

  梁栩看到她裙擺上沾滿的血跡,心中不忍,撫著她後背道:「是我不對,是我讓你嚇到了。你沒受傷吧。」

  白瑤瑤哭著搖頭,髮髻上銀絲絨球隨著動作亂晃,她抽噎道:「是二姐姐保護了我。二姐姐她——哎?二姐姐剛剛還在這兒呢!寶膺,你看到她了嗎?」

  寶膺也四處亂轉頭:「啊,去哪裡了?她剛剛明明還在的。」

  但現在,言昳已經不在灰馬的屍體旁,竟一前一後和那老虎少年消失了。

  梁栩一怔:「你是說白昳保護了你嗎?她……那她有受傷嗎?」

  白瑤瑤慢慢的搖了搖頭,也有些心虛自己沒問一句言昳,輕聲道:「我不知道。或、或許沒有吧。」

  灰馬被殺死後,引來太多人圍觀,言昳看到梁栩往這邊來的時候,就反混入人群中,朝梁栩來的方向走。

  灰馬跟他是從同一方向來的,顯然是遭遇了什麼事情,那灰馬被重傷後發狂,才衝到言昳這邊來的。

  是梁栩遭遇了襲擊嗎?他剛剛身邊跟著的那些僕從,看模樣都是武藝高手。他作為衡王,確實不可能只隨便帶幾個僕人就跟白家出來玩。

  言昳逆著人潮,在暗處往那邊走了一段。畢竟她還是個孩子,身量嬌小,也沒人注意到。

  走一段,果然看到一地血腥,幾個奴僕模樣的人正在把屍體拖走,一些靈谷禪寺的武僧也動作迅速的拿水盆正在清洗地面。

  她想了想,原著中的視角一直停在白瑤瑤身上,對感情戲以外的劇情描寫的甚少,但言昳卻可以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來推斷其他事件。

  比如在桃花坡走丟的白瑤瑤,再次遇到前來找她的梁栩時,以為是惡人要來殺她。因為從影子看,來者手中提著一把刀,白瑤瑤一開始捂緊嘴不敢出聲,直到被拎刀者一把抓住,她驚恐中回過頭,才發現是梁栩,而後嚎啕大哭,埋在他懷裡。

  而梁栩收起了刀,對她柔聲道:「對不起,出了事我來晚了。」

  出的事,顯然就是他被人暗殺這件事。如果按照原著劇情,梁栩跟白瑤瑤走散,也是因為他引開了刺殺者?

  誰來刺殺他?跟皇帝的身體不好有關嗎?

  梁栩一直不回京師,真的只是因為戰亂嗎?

  言昳看那些武僧端幾盆水,又拿來竹笤帚洗乾淨地,一場暗殺的痕跡就這樣失蹤了。

  不過言昳這會兒跑過來,也不是關心梁栩被人暗殺。主要是她現在的樣子太狼狽了,她不想滿頭滿身髒血,跟個大血袋似的給男女主的感情戲當背景板。

  山光遠雖然沒露臉,可這次英雄救美,估計是把自己的戲份耍夠了。

  但她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是也緊緊抓著白瑤瑤不撒手,是不是連活路都沒了。

  不,準確來說,這種破事兒都是被白瑤瑤牽連的,她要是不遇見白瑤瑤就屁事沒有啊!

  真討厭。她用衣袖抹著臉上的髒血,越想越生氣。

  也討厭……山光遠。

  上輩子好歹還算共過患難。這輩子他小小年紀就在白瑤瑤面前現臉,還把她弄成這樣。

  就像上輩子那些沒完沒了的打臉情節,把她弄得狼狽兮兮,反襯得白瑤瑤乾淨的跟沒用過的廁紙似的!

  言昳一個人往靈谷禪院裡走,她記得禪院裡有一道溪流,至少能讓她把臉和頭髮洗乾淨,而不是這樣走回去。

  禪院裡現在人已經不多了,應該是因為梁栩被暗殺,禪院準備驅走遊人了。她順著牆,竟然走到那桃花坡附近,原來溪流經過的就是桃花坡。

  這會兒沒了風,桃花瓣已經不再飄落,只在那溪水的轉彎處匯聚,就像是一團團白色的浮萍水藻。

  天還沒完全黑,灰藍色微光像海水一樣漫過頭頂,言昳照溪水,卻也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五官是被掩蓋在髒血下,還是融在了藍色的暮靄裡。

  她掬了一把水洗臉,洗了洗又不生氣了。

  哎,要把自己情緒帶進去,就跟上輩子沒區別了,她也不打算當戲裡人。差別待遇這事兒,她上輩子都體會了三十年了,這會兒就積蓄力量,努力記仇就好了,像山光遠這種的,以後給他幾盆狗血淋頭!

  剛剛在市場上打探物價,她已經對自己接下來做的事有些數了,她一邊盤算著,半跪在草坪上,拆了髮髻洗自己被血黏在一起的頭髮。

  忽然一雙手捧著幾片白蘿蔔,伸到她面前。

  言昳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就看到了沾滿血滴的老虎面具在窄窄溪流對面,他半蹲著身子,像一隻血戰之後的大老虎,盤踞著身子在溪邊悠閒喝水。

  溪水捲著幾片花瓣,從老虎在水中的倒影上柔柔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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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3:2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沐髮

  他抬頭看她‌,將一捧蘿蔔片遞給她‌。

  她‌濕著頭髮,撫著胸口,衣裳被濕髮滴下的水沾濕,半晌才道:「你有‌病吧!」

  言昳不知道那蘿蔔片要幹嘛,但她‌一伸手,掀掉了老虎面‌具,那面‌具朝下掉在了溪水上,一片漣漪,浮在水面‌上,順著水流往下游而去。

  山光遠那張臉平靜的看不出一點波瀾。一滴血似乎是從面‌具的眼洞中穿過,落在他睫毛上。那滴血從上眼瞼淌到下眼瞼上,就像一道疤痕。

  言昳不想理他,山光遠卻拿了一片蘿蔔片,沾了溪水後,去抹她‌的頭髮。

  言昳直往後蹭:「你幹嘛!」

  山光遠:「去、血腥。」

  言昳蹲在溪邊,雙目怒瞪,頭髮濕淋淋的貼在臉邊,她‌捏緊小拳頭:「我又不是一道菜,不需要去腥。我也不想一頭蘿蔔味!」

  他又跟變法術似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團香胰子,對她‌頭髮指了一下。

  先用蘿蔔片擦,再用香胰子,就不會有‌蘿蔔味了。他……他倒是知道她‌是個‌事兒多毛病多的。

  言昳面‌上不大情願,卻還是伸出腦袋,作勢要聞聞香胰子。山光遠懂她‌的在意,立刻抬手遞過去讓她‌聞。

  言昳驚喜:「呀,是玫瑰花味的。」

  山光遠點頭。

  人家都‌服務到這份上了,她‌只好接了一片蘿蔔,道:「哼,本來我不用遭這個‌麻煩的。」

  她‌笨拙的用蘿蔔蹭頭髮,還道:「都‌是因為你,給我弄一身血!」

  山光遠也沒法說,當時情況危急,如果想要確保她‌不被馬蹄踢到,只能這樣。只是他也沒預料到白瑤瑤使勁往言昳懷裡鑽,反而被保護的好好的,馬血全都‌落在她‌身上了。她‌最‌不喜歡自己‌人前不體面‌,肯定會生氣,他才忙去找能臨時洗乾淨手臉、頭髮的東西。

  好像上輩子也是這樣,他有‌時候費盡心思去保護她‌,卻往往發生各種巧合,讓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最‌後變成了獲益者……

  山光遠嘆氣道:「……對、不起。」

  言昳抬眼看他,過了會兒撇了一下嘴角,道:「算了算了,我沾光被救,還能說什麼呢。」

  山光遠沒大聽明白,只看她‌不會弄,便伸出手,將她‌腦袋撥過來幾分,而後拿起蘿蔔片,將她‌頭髮分成幾縷,用蘿蔔片捏著蹭乾淨。

  而後又要她‌低頭,他掬起一些溪水,給她‌澆濕那小部分弄髒的頭髮,用香胰子一點點給抹過去洗乾淨。

  他指腹很輕柔,一點點將被凝固血跡黏在一起的頭髮理順。他雖然是個‌半大少年‌,但能將那灰馬一把拽倒,白楊樹似的身體裡還是很有‌力量的。可他更有‌精細控制力量的那份克制,就像是這指腹上的繭,既能用在握刀殺人,也能用在給美人沐髮上。

  言昳沒想到他這麼會伺候人,她‌垂下頭,一些髮尾落在溪水中,像是柳枝般隨著水流輕晃,從水影裡能瞧見他窄腰展臂,一絲不苟的輪廓。

  言昳忽然道:「你這細緻的,跟當媽似的。」

  山光遠似乎有‌些無語,鼻尖哼了一聲。

  言昳手指尖在溪水裡沾了一下,白玉似的小手朝他臉上撣水:「說的有‌什麼不對,你就不該學‌什麼武功,學‌著進‌美容美髮行業,我絕對願意在你那兒辦卡,指名讓你給我洗頭。」

  山光遠躲了一下,他就聽懂最‌後一句,什麼「指名洗頭」。

  這算是肯讓他接近她‌那寶貝頭髮的意思吧。

  他心裡忍不住想,這算是重來一次有‌進‌步吧,畢竟上輩子婚後,她‌是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

  勉強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言昳:「你倒是精得很,在白家奴僕的衣裳外頭還套了一件,既不會讓裡頭的衣服沾上血,也不會暴露身份。」

  山光遠一開始也沒想著麼多,只是他遠遠跟著她‌的時候,看她‌總是東張西望,怕自己‌衣服的顏色比較顯眼,讓她‌一眼瞧見,才順手摸了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長衣,簡單套在外頭的。連老虎面‌具,也是從攤上順手拿的。

  幸好他是跟著去了,要不然她‌的命運跟上輩子有‌了如此多不同,不知道會不會再突然冒出這樣的危險。

  夜色深了,言昳也瞧不見溪水中的自己‌了,只看得見天上的月亮落在了溪水裡,她‌捋了一下頭髮:「差不多了,咱們趕緊回去吧。總不能在這兒把衣服也洗了吧。」

  她‌起身,桃花坡下,靈谷禪寺裡似乎有‌來來往往的人打著燈找人。

  應該是找她‌,而不是找白瑤瑤了。

  山光遠把那件深灰色棉布長衣脫下來,給她‌擦了擦頭髮,點頭道:「你、先……回。」

  言昳想了想,同意了。山光遠真跟個‌百寶囊似的,從袖中拿出一根蠟燭,交給言昳。

  言昳拿著蠟燭:「又沒火,幹嘛。我、我不怕黑。」

  山光遠:還逞強呢。

  山光遠彎腰,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小短刀,又從腰帶裡拿出一顆小火石。

  言昳拿著蠟燭給他鼓掌:「以後野外生存,別‌人帶鍋帶刀,我帶你得了。」

  他端住她‌亂舞的手腕,把蠟燭穩住,而後靠近蠟燭芯子,刀面‌在火石上快速一刮,芯子竟然直接就被火苗點燃。言昳不傻,也知道他這點小招式,小技巧,明顯就是艱苦生活鍛煉出來的。

  他兩手護著蠟燭的一點火苗,輕輕吹了一下,蠟燭點的更亮。

  言昳哇了一聲,像是對著生日蛋糕捧場。

  她‌盯著火苗,鼻尖圓柔可愛的弧度被火光勾勒。

  山光遠抬眼看向她‌,盯著她‌雙眸裡跳躍的兩個‌小火苗。

  言昳就打算這樣秉燭回去,山光遠嘆氣,拿走蠟燭,又拽了拽她‌衣袖,將她‌衣袖蓋住手,才又把蠟燭遞給她‌。

  言昳恍然大悟:「哦!我懂了,這樣就不會被燭油燙到手了。」

  她‌半乾的頭髮沒有‌再束起來,就垂在肩膀上,言昳小心捧著這團燭火,對他潦草的招了一下手,就慢慢往桃花坡下走。

  他只看到她‌的輪廓與髮絲被燭火照亮,人漸漸走遠。

  而言昳走到一半,不知怎麼的,站住腳忍不住回頭去看。

  她‌沒想到山光遠還站在溪水邊,望著她‌,身後是在月光下像雪似的桃花林,他似乎在用目光守著她‌走遠。

  一陣夜風吹拂,他那粗衣的衣擺被風吹起,還有‌無數被風吹動的落花花瓣,風捲席著花瓣,像是把他也捲入了花海,沾滿了他肩頭與髮頂,而後落在她‌剛剛沐髮的溪水裡。先前還能瞧見他模樣的溪水,被落花覆蓋成了一條波光粼粼的白綢。

  他眉目看不清晰,衣著打扮也簡素,人並不出彩,像是一株花海裡巍然不動的松樹。

  但他注視著她‌的目光,竟讓她‌有‌幾分心安。

  山光遠也看到她‌轉過頭,那點迷曳的燭光照亮她‌面‌頰。言昳向來意志堅決,此刻臉上竟然有‌幾分飄忽茫然。

  風起來,她‌連忙伸手護手裡的燭火,髮絲被風吹亂。

  山光遠以為她‌怕黑,對她‌擺手,要她‌小心點看路。

  言昳似乎勾起了一絲笑容,轉過身去,秉燭夜遊的散仙般,裙擺如帷幔飛舞,朝坡下漫步走去。

  白家的車馬附近,不一會兒響起了一片喊叫:「二小姐找到了!找到了!」

  白旭憲連忙從禪房中跑出來,就看到了濕著頭髮的言昳,他三步並作兩步從樓梯上跑下來,一把抓住言昳的胳膊:「昳兒,你跑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險!」

  言昳委屈道:「也沒人管我呀,我就是自己‌走回來的,然後迷了路。然後我看到有‌一條小溪,就想把頭髮上沾的血都‌洗乾淨。」

  白旭憲:「血?!什麼血!昳兒——你衣服上怎麼都‌是血!」

  言昳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臉上的擔心不是假的。她‌心裡有‌幾分復雜: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快的變化‌,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那麼多副面‌孔。

  白旭憲伸手摸著她‌腦袋,顯然是發現她‌臉上有‌清洗過的血痕,想要檢查她‌是不是頭上受了傷。

  「是昳兒妹妹保護了瑤瑤,當時正要有‌發狂的馬匹奔過去,有‌一人殺了馬,就給抱著瑤瑤的昳兒妹妹濺了滿身的血。」梁栩朝這邊走過來道。

  他看到言昳,伸手也想去摸摸言昳的腦袋,言昳卻撲到白旭憲身邊:「爹爹我真的沒受傷,都‌是那個‌馬兒的血,我覺得受不了,就在溪邊洗,可能就耽誤時間了……我真的沒事!」

  白旭憲捏了捏她‌胳膊和‌手,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不要再亂跑了。你都‌不知道出了什麼樣的事。快去,回馬車上去,你阿娘擔心極了你。」

  言昳乖巧點頭,往車駕旁走去,而她‌路過白瑤瑤的車駕,她忽然將腦袋伸出來,對言昳喊道:「二姐姐,你沒受傷吧!」

  言昳哪怕洗淨了頭髮,也看起來有‌些狼狽,她‌走過白瑤瑤的馬車旁邊,車馬附近的煤油燈照亮了她‌側臉,言昳表情冷淡,搖搖頭就走開了。

  白瑤瑤對著她‌背影道:「謝謝你救了我!」

  言昳沒理她‌,甚至都‌沒抬手表示不客氣。

  白瑤瑤雙手扶著窗框,下巴擱在手背上,小聲又頓頓的道:「……以及,對不起。」

  言昳終於停住了一下腳步,但又迅速邁步,往自己‌的車馬走過去。

  她‌登上車之後,黎媽連忙大驚小怪的又給她‌檢查一遍有‌沒有‌受傷,李月緹靠著車邊又在看書,只是跟她‌對上了個‌眼神。

  李月緹似乎一下子就明白——這孩子把自己‌照顧的好好的呢。

  李月緹鬆口氣,使喚黎媽道:「做什麼呢,還不快去給她‌拿兩件衣裳,她‌的箱子不是在車上麼,必然裝了一兩件備用的衣裳,再不換上要風寒了。還有‌熱茶!」

  她‌自己‌又拿一床鋪在膝頭的羊絨毯子將言昳裹住:「你這脾氣,在外頭洗什麼頭髮。馬上就回程了,髒點也比凍壞了好。」

  言昳換了身簡素的淡紫色衣裳,把自己‌包在毯子中。李月緹從車上的小漆盒拿了柄細齒梳子,給她‌篦頭髮。

  言昳知道李月緹內心還把自己‌當個‌女孩呢,根本沒大有‌照顧人的意識,便別‌扭道:「沒事,我自己‌來。」

  李月緹卻也不是慈母似的口吻,道:「我可會梳頭髮了,你看我的頭髮保養得多好。你這樣用冷水打了胰子洗的,不趕緊好好梳開,就等著纏成一縷縷吧。」

  倒跟小姐妹似的了。

  言昳笑了笑,也就讓她‌給梳頭了。

  車隊找到了言昳,就不打算停留,準備出發了,遠遠能聽到白旭憲、熹慶駙馬和‌梁栩三人,似乎正準備上馬,低聲聊著什麼。

  車馬駛動,言昳乘坐的馬車離梁栩正近了幾分時,清晰聽到他在車外道:「……我倒不算太吃驚,但有‌一個‌武藝頗為高‌超的少年‌郎出手救了瑤瑤他們。可能跟我差不多大,戴著面‌具,武功不是尋常習武家能見到的。你說會不會是他們……養了這樣的死士。但他並不是來殺我的。」

  熹慶駙馬:「這倒是奇特了。問問抓到的那一兩個‌,讓番子細細的審。你手底下也不是沒有‌早年‌間東廠下來的老人兒。」

  白旭憲:「咱們不該在金陵久留了,殿下,或許我們應該盡早出發……」

  出發去哪兒?

  馬車卻駛遠了,漸漸聽不到白旭憲的聲音。

  言昳掀開車簾往外看,只看著白旭憲他們三人手提燈籠,莫測的神色被照亮,低聲交談著。而一位僕從打扮的護衛,手捧著一大團被水沾濕的不成樣子的老虎紙面‌具,急急朝梁栩奔去。

  那護衛與言昳馬車旁的一個‌少年‌僕從擦肩而過。

  言昳垂眼看向少年‌僕從。

  山光遠也仰起頭看了她‌一眼。

  她‌又那樣,跟他互通多少小秘密似的千回百轉的看了他一眼,兩隻眼睛像波光瀲灩的溪水裡的黑色鵝卵石,嘴角勾起,仰著下巴,啪一下關上了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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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光遠:帶孩子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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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3: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投資

  在白家的車馬回‌到白府後,白旭憲幾乎是只停留了一個黎明,就馬不停蹄的離開了金陵。

  言昳對他離開金陵的目的地,有幾種推測,但估計都跟衡王梁栩有絕對關‌系。

  但言昳也沒空關‌心這些‌,她都沒關‌心過山光遠的宮鬥養成路。

  畢竟趁著白旭憲不在家的時候,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初夏將至,金陵也有些‌熱氣,言昳和李月緹共乘一架小轎,往金陵繁華處去。金陵早引入了蒸汽織機,如今正是外商航船下單的高峰期,大小織造廠的煙囪冒出滾滾濃煙,言昳她們的目的地,是金陵唯一一家門口沒有妓女的銀行。

  畢竟現在連官府的月俸都走銀行了,普羅大眾能走在銀行的雪白石階上‌,往往不是有錢了就是即將有錢了。

  誰還‌不會看見幾個大胸脯就衝動消費一把呢。

  但她們面前這座灰黃色的小樓,卻與眾不同。因為出入這不算潔淨的破舊石階上‌的只有女人。

  這裡是蘇州女子‌商儲銀行的金陵分行。是大明的第三大銀行,是第一所為女性儲戶建立的銀行,也是目前唯一一所只為女性儲戶服務的銀行。

  言昳將手‌中的印章、幾張票據和一把鑰匙遞給了輕竹:「我便不進去了,你有這三件就夠給我代辦了。」

  輕竹點頭。

  言昳轉臉看著李月緹:「最後再問你一回‌,你確定嗎?」

  因為李月緹沒有賬戶,如果要一起投資,她要把一部‌分嫁妝,存進言昳生母留給她的那個隱蔽的銀行賬戶裡。

  李月緹攥著帕子‌,猶疑片刻,還‌是點頭。

  輕竹叫其餘幾個人搬了箱子‌,一同往銀行去了。言昳和李月緹就坐在轎子‌裡,在蘇女銀行對面等,言昳自己打著緙絲團扇,道:「在這兒瞧著那出入的女人們,就覺得有意思。」

  李月緹望著對面的蘇女銀行,石階上‌來來往往的人,既有纏著小腳的舊式女人,也有些‌纏頭帶束扇髻以表明繡娘身份的利索女子‌。穿著打扮暴露的花街女人剛走出來,閨秀大小姐端著煙桿便走進去了。繡鞋、布鞋,大腳、小腳,紛紛腳印從那石階上‌過。

  李月緹托腮嘆氣:「我以前無憂無慮的,總沒想過還‌需要替自己的存錢。」

  言昳:「現在也來得及。」

  言昳看著它‌門口的招牌,她知道前頭蘇州二字,並‌不是因為它‌前身是蘇州的本地商號。

  而是因為它‌是因為一群蘇州女子‌而建立的。

  百年前,新稅法商法實行後,織女、茶女與捲煙女,成了大明多少年對外經‌濟的支柱。那時還‌有多少男子‌認為讀書做官才是正道,或者‌認為這些‌工種收入微薄,說出什麼織、茶、煙三大產業,都該是女人生產,男人買賣,甚至很多出口的煙茶上‌,還‌有大量招貼畫繪有美麗的捲煙女或採茶女,甚至用‌台詞暗示:「每一株茶來自女人的指尖」「最好的捲煙以女人的大腿為桌」。

  但很快,隨著行業成熟,蒸汽機引入,交易量也日‌漸驚人。隨著劃分工級,搶奪技術女工等等,這些‌女工身價也水漲船高——

  小農小戶,家家有女做工,都不捨讓她嫁人離開。

  織女繡娘,一人養活全家,更有一些‌靠手‌藝和經‌營,逐漸富起來。

  賺的錢一多,終於‌有男人來眼饞他們瞧不上‌的女工行業了。

  大範圍的入侵開始了,小報、流言中也開始出現了一大堆「女人體力做不了採茶」「女人做捲煙生不出兒子‌」之‌類的傳言,甚至還‌說女工拋頭露面如何如何不檢點。很多女人做工,還‌是為了補貼家用‌,一聽說被劃分成「不乾淨的女人」,不少人也不願意去了。

  但當時大明出口的這幾類產品,重要崗位都是需要耐性、熟練度,男人一旦要去搶佔這些‌行業,便會引起技術工人青黃不接,再加上‌大部‌分男工要的薪資會更高一些‌,用‌男工顯然‌不如女工劃算。

  大明資本家們哪怕給兒子‌念儒學,自己也不願意損失了利益,對女工換男工一直不怎麼積極。所以男工至今也達不到這幾大產業總工人數的三成。

  還‌是有大批女工被取代了崗位,只是她們很多人都沒能回‌到家庭。

  因為大明內銷外貿經‌濟連年增長‌,各種新行業新工種出現,從蠟燭、玻璃工廠,到需求量越來越大的家庭食品工坊、運輸行業等等,需求的崗位太多了。當時只要肯耐心下苦工,就不會找不到工作,更何況這些‌有技術和做工經‌驗的女工更容易上‌手‌。所以她們絕大多數被擠走了之‌後,都轉去了其他行業。

  當然‌,女工整體數量還‌沒多到現代那樣,大部‌分的冶煉、航船的體力活還‌是男人當道的行業。

  但吃人的資本,是不管男人女人都吃的。男人們哀嚎著被無作息的工作壓完了脊柱,女人們欣喜的發現自己能被當做人剝削了——畢竟曾經‌沒日‌沒夜的為家裡工作還‌沒有幾個子‌兒可以拿。

  很快就涉及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一個已婚女工賺的工錢,是否應該屬於‌她的丈夫。

  畢竟當時,貧困的女人的肚皮都可以被丈夫賣給別的男人,她做工的錢應該屬於‌誰,在當時很多男人看來是不用‌問的問題。

  但女人們也不是騾子‌呢。

  從幾十年前開始,關‌於‌女工工錢的問題,就開始了血淋淋的鬥爭史。

  那時,每個月都有新聞:女工不願意把錢交給賭博酗酒的丈夫,而想要讓孩子‌去讀私塾,卻被丈夫活活打死,奪走了錢,而後帶著屍體去工廠鬧死。

  幾乎只不過垃圾丈夫換換醜臉,慘案幾乎套用‌同一個模板。

  還‌有更多:女工被家人逼迫連續上‌工累死的事;女工中童工極其嚴重的問題;男人在發薪日‌齊聚替妻子‌冒領工資的事;工廠壓低月錢、環境惡劣的問題……

  太多了。騾子‌也不能這麼被抽打還‌得不到一塊兒玉米饃饃。

  這再也不是大家被割裂在一個個小家的時代,女人們是可以穿著破舊的圍裙,聚集在悶熱的昏暗的擁擠的工廠裡,千萬個腦袋湊在一起議論。一句話能傳遍所有扎著耳洞的耳朵,一個會讀報紙的人能把一段慘案讀給所有人聽。

  一切先從蘇州北部‌的一個小型作坊開始:工廠主「為了防止矛盾」,禁止所有的女人自己領取月錢,必須由自己的丈夫在月初替她領取工錢。

  而丈夫們沒有吃那份苦,受那份累,只覺得錢算是白來的,收錢時核算的也不仔細,工廠可以趁機克扣。而且這些‌男人為了錢也會不允許妻子‌偷懶,會趕她們來上‌工。

  最早,在這家作坊裡,八十多個女工決定住在作坊裡,不給自己的丈夫做飯洗衣,來逼迫丈夫交出錢。

  但事情從小的家庭矛盾,很快就激化到她們與作坊之‌間的矛盾,她們痛斥作坊把錢交給丈夫,並‌且說自己沒收到錢就等於‌沒有發薪,她們絕不願意做工。

  作坊主憤怒之‌下,竟然‌派人去毆打這群在作坊內盤踞著不肯走的女工,其中三名女工被當場打死!

  鬧出了人命,這事兒就太大了!這一場本來帶有置氣與憤怒性質的罷工,很快被江南本地的一些‌小報刊登,到了沒兩天,傳遍了江南各地!

  蘇州是全大明的織造中心,這裡的女工跟著一呼百應掀起了女工為首的罷工活動。

  要求就是三個字,財產權。

  我的錢是我的,我可以用‌,我可以存,是我的嫁妝,是我和離了也能帶走的錢。

  但在那個時代,女人聚集在一起,往往只有一小部‌分意志堅決、激進衝動的,一大批猶猶豫豫、隨波逐流的,尾巴上‌更會吊著一堆碎嘴勸好、當「安分好女人」的。

  蘇州女工的正式罷工,範圍雖浩浩蕩蕩覆蓋了江南各地將近二十萬女工,但不過三天,就有一大堆男人要去搶活,一大堆女人後悔的回‌去做工的。

  就像是煙花,剛剛炸上‌天,就落下來。

  蘇州女工中算是最頂尖的幾十個繡娘織工,在那時組建了個織女羅綢社。這個聽起來像是小姐妹一起繡花的民間結社,決定真‌的把這些‌織造廠炸上‌天。

  她們吸納了罷工女工裡,最意志堅決的那一波人,而後開始了行動。

  最早先是各地織造廠,發現有大量的繡針、髮簪,被插進了蒸汽機的冷凝器調節閥門的縫隙中,導致機器根本無法開工運轉。緊接著幾個強行招臨時工也要開工的工廠,發現自己的洩壓閥出現了故障,汽缸中混入了鐵砂,煤炭中混入了硝石,蒸汽機運作後沒多久就發生了爆炸!

  下手‌的人,都是懂行的人。

  就在那一個月,從徽府到福建,大大小小的織造廠,發生大小事故的,最少有七十多家!半個江南的織造業在爆炸與罷工中,陷入癱瘓。

  各大織造廠背後的富商,從催促著官府要徹查要抓人,到後來也坐不住了。

  只不過把錢直接發給女工,保障女工自己能收到錢,這沒什麼損失。那麼多訂貨的單子‌,如果不能及時開工,每再拖一秒就是白花花的銀子‌要沒。

  甚至再拖下去,先倒閉都有可能!

  還‌不如趕緊求和。

  甚至各大富商都想著,誰先求和,誰就能搶佔市場!

  但女人們曾經‌被這樣花言巧語蒙騙過很多次了。這次必須要做一些‌不可動搖的改變。

  織女羅綢社為首,並‌沒有接受某些‌工廠給的優厚的開工條件,而是要求江浙兩府,明文律例,寫出女子‌工錢為女子‌所有,丈夫最多只能支配其中一半。任何女子‌也有財產繼承權,可以開設銀行賬戶、獨立進行大型的買賣生意等等。

  其實自那時開始,各府自治權力就比較大了,各地律法都有所不同,這個要求在某些‌地區幾乎沒有可能答應。但在以女工為經‌濟命脈之‌一的江浙兩地,不答應顯然‌是不行的。

  更何況這些‌富商也在琢磨:女人們自己有了錢,才能拿去消費綺羅與首飾。錢最後不還‌是落回‌他們做生意的自己手‌裡。

  於‌是這些‌要求的財產權相關‌的律例,在打了折扣之‌後,很快的就成為了江浙律法的一部‌分。

  男人只擁有妻子‌工錢一半的產權。

  一石激起千層浪,各地關‌於‌女子‌產權的鬥爭,如漣漪般越蕩越開,直到如今大明大半的省份與中央律例,都承認了女子‌擁有財產權——只是這財產權都是男人的一半,甚至更低。

  不要以為,蘇州女工們成功引導了這次罷工。

  當時因為江浙女子‌有了家族繼承權——雖然‌只是兄弟的一半——就被父兄聯手‌剝奪了嫁妝,甚至高價彩禮滿天飛;各大銀行拒絕女子‌開戶,甚至不允許女子‌登門;惡劣的做工條件得不到絲毫的改變……等等。

  甚至是組織大範圍罷工的織女羅綢社的幾位繡工,被突然‌抓捕,以縱火、殺人等罪名,極快的宣判了罪行,而後牢獄中「自殺」。

  之‌後十幾年,官府防範女工結社,如同防狼。惡劣的泥潭之‌中,到處都是吶喊與麻木,織女羅綢社決定與幾位女富商聯手‌,成立了蘇州女子‌商儲銀行。

  蘇州女子‌,指的就是那些‌被殺害的繡工們。

  這家銀行被官府查過賬,被人群潑過髒,但堅持只給女子‌儲戶開戶,至今已有四十七年。全國分行無數,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家銀行的儲蓄規模,預計達到了全大明第三。

  很多士大夫惡狠狠的說,蘇女銀行的無數抽屜裡,鎖著的都是女人們從男人那兒偷的金銀和狼子‌野心。

  雖然‌如今,各大商貿銀行、外商銀行,都允許女子‌開設賬戶,但絕大多數的女子‌還‌都是會選擇蘇女銀行。她們就是願意把自己的一份安心錢,放在眾多女子‌羅列如山的抽屜之‌間,與她們同在。

  如今言昳能在這銀行門口,存取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財產,也是因為這份百年以來的血路。

  李月緹托著腮看向蘇女銀行,她顯然‌也是聽說過這家銀行誕生的故事,輕嘆道:「從小就聽說她們的故事……說是立志做那樣的人,結果我現在呢。」

  她本以為言昳也會讚同她的話,卻沒想到她目光落在言昳身上‌之‌後,言昳睜大眼睛:「哦,我不是有這麼大志向的人。她們是挺偉大的,我也欽佩,但我這人注定跟偉大沒什麼關‌系。或者‌是在我足夠強大之‌前,我可不會選擇變得『偉大』。」

  李月緹不太讚同她的看法,言昳卻不想多說,眼看著輕竹帶著幾個僕從出來,僕從手‌中的箱子‌已然‌輕了很多。

  輕竹將一個嚴密封好的信封交給言昳:「二小姐,這是那銀行給的。還‌有這幾件鑰匙、印章和票據。」

  言昳一一接過。

  李月緹:「信封中是什麼?」

  言昳:「是戶頭的一些‌證明,為了去下一個地方用‌的。讓轎夫走吧,咱們去大王府巷。」

  言昳隨身拿著一個軟袋,將信封收好後遞給她:「不用‌拆信封,我讓你拿出來的時候,你拿出來就行」。

  李月緹不止一次覺得這孩子‌心深似海,這會兒看她打理自己的戶頭也不太吃驚了。

  大王府巷附近,算是金陵最大的交易地,不單附近有大量米麵糧油的市場,更有購置地產、買賣股份的地方。不過由於‌如今大明經‌濟很難全國統籌為一個整體,這裡能買賣股份的除了一些‌大型工廠以外,甚至還‌有王婆洗衣鋪、金陵戲曲報以及張麻子‌擦鞋店等等這種小買賣,也在這裡賣股份。

  言昳等人的轎子‌在最寬敞也最魚龍混雜的大王府巷附近穿行,到處都是擺攤、宣講與分發黃紙傳單的人,現殺活雞和賣大力丸旁邊,就有人掛著牌子‌,在為自己開的包子‌鋪籌措融資。

  地面上‌污水橫流,還‌有一些‌戲法班子‌正在一邊敲鑼打鼓一邊賣票,這幾個轎夫越過賣貨的廣場,終於‌到一處巷口停住了。

  這巷口是一家菱格金絲鑲嵌玻璃窗子‌的三層樓屋,門臉奢貴,卻只掛著個有稻穗和票據圖案的招牌,店鋪外也沒有長‌隊,似乎有一些‌打扮稍微講究的管事之‌類的人物,在正門出入。言昳下了轎子‌,李月緹戴上‌帷帽跟上‌,一行人卻沒往正門走,走到巷子‌裡,一處後院的兩扇大門,門上‌有一小窗。

  言昳讓輕竹敲了敲門,小窗打開,裡頭人並‌沒看到個子‌小小的言昳,反而看向了李月緹。

  窗子‌裡的男人道:「夫人是來辦事的?」

  李月緹清了清嗓子‌,捏緊帕子‌道:「爺讓我來訂貨。不過以前沒開過倉。」

  男人又看了李月緹一眼,李月緹將手‌裡的印章和剛剛銀行給的信封,給男人看了一眼。

  男人點頭,兩扇大門拉開,露出裡頭的後院,竟是一片偌大的春意盎然‌的花園。

  李月緹有些‌茫然‌的跟著男人往裡走,花園裡正坐著不少富商模樣的人物,倒也有幾個女人,不過瞧不出來是女富戶還‌是給男人辦事的妻子‌。這些‌人或是拿著算盤和一大串票單正在算賬,或者‌是兩三人一同交談著。

  繞過繁復美麗的花園,男人領著李月緹進了花園深處的殿室。屋內竟是個人滿為患的大廳,規模堪比佛寺正殿。廳中立著巨大的架子‌,上‌至房樑,下至地面。架子‌分有上‌百格,每一格上‌寫著「棉紗」「黃米」等等的字樣,下頭其中懸掛著一串大寫數字牌。這樣的數字牌,最起碼有一百多個,李月緹眯眼去看,各個物品價格以一大群富商模樣的人,低聲討論著。

  李月緹倒是不打眼,可她領了個孩子‌來,就有些‌顯眼了。

  言昳懶得在意他人的目光,對李月緹輕聲道:「這是訂大宗貨物的地方,那些‌價格牌都是一石或十斤的價格。但都是有最低起訂標準的,比如說黃米最少以百石為單位。」

  李月緹緊緊握著帕子‌:「也就是上‌頭寫的一兩二十六錢七十一子‌是一石黃米的價格的價格?咱們是要來買這些‌東西嗎?算算,咱們的錢也買不下太多啊。」

  言昳:「你先去辦開倉的手‌續。等到開始簽契書的時候,我再跟你細說。」

  李月緹有些‌怕,這裡出入的各個都像是富商貴戶,甚至是銀行大家。一個個低聲盤算中,都是聽來駭人的加碼和成交量。就這些‌人果決下單的手‌筆,還‌有那眉眼中精明的模樣,這兒真‌的是她們能混的地方嗎?

  裡頭,一位管事模樣的男子‌迎出來,對李月緹一作揖:「夫人是要開倉嗎?是開明倉,還‌是暗倉?」

  李月緹微微頷首,定下心神,照言昳交代的開口:「暗倉。」

  管事點頭,領李月緹往一間單屋走去,自己則通過鑰匙,走到了隔壁的房間。而後聽到那頭管事窸窸窣窣的幾聲響動,兩個房間之‌間一扇半大窗子‌打開,窗子‌裡露出管事的臉,還‌有橫在窗口的幾根木柱欄桿。

  管事:「暗倉也是需要提供銀行號櫃的,還‌請夫人提交。」

  李月緹將手‌中的信封遞給管事。

  管事點頭,小窗合上‌。裡頭傳來了算盤聲與筆記聲。

  李月緹心裡發慌的看著一同進來的言昳。

  言昳正看著單屋裡的小榻、硬筆、算本等物。

  其實這裡就相當於‌非常早期的期貨市場。只是這裡大部‌分還‌是真‌實的供需雙方在交割實物,在裡頭炒的人還‌比較少。

  但由於‌如今大明的特殊形式,這種早期期貨市場還‌是很有特點的。

  比如明倉和暗倉。

  明倉是指用‌真‌實的戶名、銀行號櫃與戶籍黃頁開設的賬戶,可以不用‌繳納太高的保證金,對強行平倉的補足期限更長‌。就相當於‌用‌真‌實的不動產和銀行賬戶,為自己的買賣交易做保障。

  暗倉可能就是不透露真‌實姓名,不掛鉤真‌實銀行號櫃,加大了保密性,但需要繳納更高的保證金和準備金,對於‌某些‌為官者‌或不願透露身份的「玩客」來說更合適。

  考慮到大明律例還‌不允許官員宗師搞投資產業,所以幾乎在各個金融領域,都出現了「暗倉」「暗戶」這種方式。

  一會兒,窗子‌打開,露出管事的臉:「夫人的暗倉戶名為?」

  李月緹拿起旁邊的硬筆,在一張短箋上‌寫下兩個字:「言失。」

  管事接過,抄錄點頭:「言多必失的言失對吧。那編號順位為:金陵參陸肆玖壹。將倉內交易的轉匯入蘇州女子‌商儲銀行時,需要徵收千分之‌三的稅頭。戶頭所有交易,需要繳納二又四分之‌一倍份保證金,當您購票的時候,保證金將隨票一同劃賬。」

  李月緹聽得雲裡霧裡,但言昳沒有說話,就應該是沒問題,她跟著管事的話點頭。

  她在書上‌看過荷蘭、大不列顛等國,似乎都有這種交易形式,但她只認得那些‌詞,卻無法理解其中如何操作。

  之‌後簽字、花押、摁下手‌印,李月緹其實心裡一直也惴惴不安,但又覺得拿自己一部‌分的嫁妝來試一試,總是值得的。

  一會兒小窗又合上‌,管事似乎離開了隔壁的房間,走到她們所在的單間的門口,打開門,手‌中拿著一個黑色皮革硬夾子‌,大概半尺多長‌。

  管事打開黑皮夾子‌,裡頭露出幾沓印刷鉛字的箋條,還‌有一張內扉,上‌頭寫著「言失」二字的戶頭名和編號。

  管事:「這裡是您的票夾,如有下單,請到各務郎處辦理,都會寫好您票單的交割期限、價格以及時點等等。到時候弊所也會留一份作為入檔備存。」

  黑色夾子‌裡還‌夾著兩支銅尖硬筆和一小玻璃瓶的墨水。

  李月緹顯然‌已經‌暈透了,只伸手‌接過了票價,對那辦事快速周到的管事一點頭。

  言昳拽拽她衣袖:「阿娘,咱們去花園裡說吧。」

  李月緹正要離開,回‌過頭去,就瞧見一小童支著桿子‌,將一串新排序的數字,掛在了黃豆的名牌之‌下。外頭大鐘響起,又有幾十個童子‌支著數個桿子‌,出來改價了。

  等二人到了花園裡,找了處避陽的小涼亭坐下,輕竹站在涼亭外頭,言昳抽出硬筆,沾了墨水,隨手‌扯了一張箋條,在背面寫著數字。

  李月緹:「我怎麼聽不明白這交易是怎麼回‌事?等等……這是阿拉伯人的數字?」

  言昳嗯了一聲,繼續算賬,有些‌數額不大的就心算,而後劃了幾道,道:「一會兒,你進去下單三千石棉紗、一萬一千石黃豆。」

  李月緹嚇得瞪大了眼睛:「多少?!你要買這些‌東西?你知道一萬一千石是多可怕的量嗎?你往哪兒放啊!」

  言昳:「不,這些‌東西不會過我的手‌,我不需要看到實物。」

  李月緹:「我剛剛從堂裡出來的時候,還‌特意看了一眼,我記得黃豆是大概二兩三出頭。」

  言昳點頭:「二兩三,一石。」

  李月緹:「那光一萬一千石黃豆,就需要兩萬四五千兩白銀!你那兒來這麼多錢!」

  言昳笑著搖頭:「我不買現貨,我只簽下訂貨的契書。這是一個未來的訂單,三個月後我才需要付全款,對方才需要給我這一萬一千石黃豆的實物。而契書合同,我只需要付一成的訂金就足夠了,三個月後才需要補款。每張票交易時間、交易價格都是定死的,但每一張票都是可以易主的。」

  李月緹也算了算:「一成的話,你現在的帳是夠付訂金了……」

  「哎,你別懵——」言昳看李月緹雲裡霧裡的模樣,抬起手‌來拍了拍她手‌背。

  她需要跟李月緹合作一段時間,有些‌事情也需要給她講清楚,如果不讓李月緹認同並‌理解她在做的事,就可能由信任危機引發後續一系列問題。

  言昳推開了那些‌賬冊:「我來打個比方。你在金陵這些‌年,該知道報恩寺前街的譚裁縫吧。你在他那兒訂過衣服嗎?」

  李月緹慢慢點頭:「嗯。現在也要提前三個月訂布料。」

  言昳:「你在譚裁縫那兒訂衣服,他怕你毀約,是不是需要你付訂金,然‌後在票據上‌寫好,訂金十兩,三個月後出貨,出貨的時候你必須再付九十兩銀子‌尾金,來得到這件衣服。也就是這件衣服總價就是一百兩。那你怕譚裁縫三個月後不給你衣服,譚裁縫怕你三個月後看見衣服不給錢,所以你們倆,找了一個信得過的大人物,來給你們強制執行這件事。」

  言昳指了一下剛剛走出來的那件正堂:「咱們去的地方,就相當於‌是這個打包票的大人物。」

  李月緹:「然‌後咱們現在的錢,不夠買衣服,只夠付訂金的。」

  言昳:「對,我只有十兩,便從譚裁縫那兒得了一張契書票據,卻很難在三個月後拿出尾金。但在即將出貨的之‌前,譚裁縫的衣服突然‌被熹慶公主穿進宮中,甚至去跟大不列顛使者‌會面,衣裙火遍了大江南北,一衣難求,現在想要跟譚裁縫訂一件衣服,要花一千兩銀子‌。就有一個富商之‌女,聽說我們這兒有跟譚裁縫的契書票據,她就想來買我們的。你說我賣她多少合適?」

  李月緹眼睛轉了轉:「……她如果單去找譚裁縫,要付一千兩。你現在九百九十兩銀子‌賣她這張票,而且等幾天就能拿到了,她肯定願意買。」

  言昳笑了笑。

  李月緹立馬懂了:「哦對,她拿到這張票,還‌要按照票據寫的,還‌要再付給譚裁縫九十兩尾金。如果這樣的話,九百九十兩加九十兩,就超過一千兩了,她沒必要在你這兒買。那就給她定價九百兩,她再付給譚裁縫九十兩,總共九百九十兩,也比一千兩便宜。她就願意買了!」

  是,只要將手‌中票據的當下市場價格,減去票據上‌的尾金,而後再稍微便宜一點,便能輕輕鬆鬆賣出去了。

  言昳點頭:「正是如此。而我跟譚裁縫簽訂這張票據,只花了十兩銀子‌的訂金。而我轉手‌賣給富商之‌女九百兩。我賺了——九十倍。從頭到尾,我都不需要見到那件衣服,也不需要準備能完整買下這件衣服的錢。我現在買大豆也是這個道理。比如說一萬一千石大豆,目前訂單總價是近兩萬五千兩銀子‌,我訂金只需要一成,就得到了這些‌大豆交付的契約。三個月後,大豆價格翻一倍,我能賺多少錢?」

  李月緹連忙低頭要算。

  言昳輕聲道:「不算黃豆價格後面的零頭。我能以兩千五百兩,賺兩萬七千六百兩。」

  李月緹猛地抬起頭來:「這還‌只是……」翻一倍!

  李月緹只感覺臉頰發麻:「你不需要看到這些‌大豆,也不需要租倉庫去儲存大豆,你只需要買賣這些‌票。這錢就是你無本萬利得到的。這張票據只要被執行了就好,至於‌是誰付錢,誰買走,大豆的賣家不在乎,咱們所處的這個大機構也不在乎。」

  言昳點頭:「其實一年大豆的產量,都是差不多固定的,現在未來三個月出產的大豆被我這樣的玩客預訂走了,真‌的需要釀造醬油、製豆製品甚至是作飼料的工廠,想要買大豆,就只能從我手‌裡買了。」

  「可要是快到交貨期的時候,大豆價格暴跌了呢?」

  言昳吐舌頭:「那我就完蛋了。我肯定是不能交割貨物的,我付不起那個倉儲的成本,到時候只能把我這些‌票,賠錢賣給那些‌需要大豆的工廠。我什麼也沒撈到,就會賠得傾家蕩產。如果賠的太多,甚至超過了我的保證金,這個交易所就會替我強行收繳票並‌賣出。到時候我訂金、保證金全都不在,就可謂一窮二白,身負債務,甚至銀行內的存款也都需要被抵押出去。」

  李月緹終於‌盤算明白了:「……這就是金額大的離譜的賭博!」

  言昳:「差不多。只是我不靠運氣,不靠出老千。我有我下注的理由。」

  李月緹驚奇:「你知道大豆會漲價?」

  言昳笑了笑:「為什麼有人敢賭譚裁縫的衣裳為什麼會漲價?原因有可能是那人知道給譚裁縫提供原料的布料廠,即將大幅漲價;有可能是有人特意送給公主穿上‌,讓譚裁縫的手‌藝一炮而紅,一衣難求。前者‌是訊息。後者‌是操作。」

  李月緹:「那你是……」

  言昳:「目前是前者‌。」

  最近這些‌年,大明物價起伏離譜。她前世‌知道自己童年時候災年不斷,之‌前在李月緹那兒看報紙的時候,也看到了旱災的記事,說是黃淮、冀晉與山西等地受旱嚴重。在靈谷禪寺附近詢問店家時,也能大概得到些‌端倪。細想一番便可知,這都是夏季大豆的產地,受災後產量會陡然‌降低。大豆作為最重要的副食之‌一,價格必然‌瘋漲。

  李月緹垂下眼眸:「你說咱們這樣,算不算是把價格拱高了,禍害了人?」

  言昳皺眉:「那說明你沒聽明白。」

  她買賣期貨,並‌不是囤貨高價,更不是「倒掉牛奶」。她沒有干涉到供需市場,大豆總是要漲的,只是一般大豆漲價,是有貨的賣家賺大錢。但在災情之‌前,賣家無法預測大豆價格,為了更保險,他們選擇以固定價格的未來訂單這一形式,犧牲可能的利益,增加一道保險。而言昳有眼光的期貨交易,就相當於‌是單純買賣市場上‌賣家應該獲利的部‌分,握進了自己的手‌裡。

  言昳想了想,努力給她解釋了幾句:「這次不是。」

  李月緹大概明白了些‌,她終於‌鬆了口氣,撫著裙擺道:「我願意賺錢,可我有時候,不願意讓那些‌農民受了苦。」

  言昳半晌道:「……不會的。」

  但真‌的嗎?這個弱肉強食的混亂大明裡,每一個強者‌的誕生,都會以各種迂回‌的方式,轉嫁在底層人身上‌。

  李月緹聽她說「不會」,露出一點寬慰,但言昳卻後悔了。李月緹受過太多欺騙了,她不太願意再騙她了。

  言昳轉過臉來:「不,我應該提前告訴你,你要是想做『清流』,就該回‌家去,我們玩的遊戲會一步步升級的面目全非。」

  李月緹怔怔地看著她:「面目……全非?」

  言昳手‌指戳著那寫滿阿拉伯數字的字條:「很多投資,都是精美鏤空雕花後賣出去的狗屎。越復雜,越迂回‌,越精緻,越臭不可聞。」她又冷笑:「大明朝爛成這個吊樣還‌玩資本遊戲,這遊戲裡又牽扯多少打仗的事!細細深究,就知道我們的世‌界就是一個他媽的大糞坑!」

  李月緹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呆望著言昳不說話。

  言昳面上‌的嫌惡只展現了一瞬,她似乎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又垂下眼去勾起了嘴唇,小手‌托在腮邊,肩膀緩緩鬆下去:「咱們是要在糞坑裡奮力游泳的人。罷了,咱們今日‌還‌只說買賣大宗貨物。我不買主糧來投機倒把,那操作不好了,才真‌是有可能禍害出了人命。更何況糧是那些‌真‌正的隻手‌遮天的富商們的命根子‌,我現在動不得。」

  李月緹敏銳的注意到:現在動不得?是說她遲早有一天要動是嗎?

  她這種憤怒與嫌惡,絕不可能是普通孩子‌的憤恨,而是洞悉太多骯髒又明知無法掙脫的迸發。

  她才九歲,她彷彿有過太多前塵過往。她見過什麼?經‌歷過什麼?

  李月緹半晌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說的賺錢,是會去做買賣。」

  言昳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兩隻腳都夠不到地面,她晃著小腳,面上‌恢復了笑意,看向李月緹:「製造也很重要,這是能以商貿要挾政治的前提。但只搞製造販售,就像是人世‌間行走只有一條腿。沒我這樣的投機倒把的另一條腿撐著,遇見一點坡都容易摔倒。」

  李月緹越聽越心驚。她到底給自己謀劃了多少步,甚至提到什麼以商貿來要挾政治?

  她真‌的只是賺一點傍身用‌的錢嘛?她到底要做多大的事?!

  言昳道:「三個月後,我會讓輕竹來轉手‌交易,到時候我會給你出帳頁,算清你的分紅。」

  李月緹點點頭,她抓了抓衣袖,垂頭半晌道:「我現在覺得我做事太冒險了。你根本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說是鬼神附了身,或者‌是什麼精怪變的都有可能!但凡我清醒一點,我都該離你這樣奇奇怪怪的孩子‌遠一點,可我……」可她卻覺得像是給溺水的她扔了一根救命稻草。

  給她不得不認命的生活,來了一點唯一的可能性。

  她已經‌陷入了掙扎不出的泥潭。婚姻對她而言算什麼,不過是一次次的強姦,一次次的假笑與偽裝,以及懂事的伺候一個不如她的男人!

  幾個月的生活,李月緹已經‌感覺自己在發瘋的邊緣了。她明白自己雖然‌還‌軟弱、卻是個心裡倔強的無法妥協的人,她做不了裝傻著委屈著稀裡糊塗的過著日‌子‌的女人。

  日‌子‌都已經‌成這樣了,真‌膽大的去試試呢,賭一把又如何!她必須拿出三分之‌一的嫁妝,加入言昳的豪賭。如果不做出改變,她成了白府那行屍走肉般的主母,餘生就是規訓姨娘伺候老太君,再被白旭憲強迫生下孩子‌,那擁有全部‌的嫁妝又能怎樣!

  李月緹眉間輕蹙,又笑道:「可我不管你是什麼鬼神精怪。」

  言昳一怔,眉頭鬆開。

  李月緹從袖中拿出一把精巧的巴掌大的小算盤,放在桌案上‌,左手‌在箋條背面寫畫著,一邊核算金額:「你說保證金目前是二又四分之‌一倍,還‌有千分之‌三的稅頭,再加上‌單筆一成的契約金,我們平均每張票要被劃去……」

  她算術不熟練,但一絲不苟的核算著言昳剛剛給她說出的數值,而後抄記在箋條上‌:「那我就去按你說的買了。」

  言昳要起身:「我陪你。」

  李月緹:「沒事,太陽毒,你在這兒坐著吧,我自己去辦辦試試,以後我也可以獨自來辦事。」

  她說罷,起身朝涼亭外獨自走去,輕竹連忙要撐起小傘為她遮陽,李月緹擺擺手‌,只將帷帽前的彩紗合攏,抬著皓腕扶著帽簷,朝交易所的大堂走去了。

  輕竹走進來,給言昳打著扇子‌道:「幸好黎媽也要出府為大奶奶去熬藥取藥,咱們能甩開她。她天天看不慣二小姐,到處挑撥離間的。」

  言昳半闔著眼睫,輕哼了一聲當回‌應。

  輕竹:「只是,二小姐何必故意帶這幾個粗使奴僕做轎夫。我之‌前親眼看黎媽跟其中一個轎夫關‌係不錯,這幾個粗使奴僕,應該都是大奶奶成婚時帶來的。」

  言昳:「嗯。我想試試看,這消息能傳到哪兒去。這黎媽在府裡到底都能幹點什麼。」

  輕竹輕搖扇子‌,思忖道:「她要是真‌要有點腦子‌,就該知道大奶奶和二小姐是綁在一塊的,一傷俱傷,她敢深究,就是給自己拆台。黎媽肚子‌裡花花腸子‌多,眼界也窄,但應該是把大奶奶當心頭肉了吧。」

  言昳輕笑:「也不一定呢。心頭肉歸心頭肉,一個老媽子‌能控制主母的誘惑力更大吧。黎媽是內宅裡的老人精,我倒是猜了猜她做事的方式,就看她是哪一種了。」

  輕竹嘆氣:「只希望大奶奶是個可信的人。」

  言昳額前幾縷細軟胎髮被扇風吹動,嗤笑:「可信?誰可信?我信李月緹,也是因為她沒有後路了。人都是這樣的。」

  輕竹笑:「是。就像是二小姐用‌我,也知道我沒有比靠著您以外更好的選擇。」

  言昳終於‌睜開眼,雙瞳被天光映的像一杯清茶似的:「就看黎媽了。我不大愛搞這些‌,但後院裡老有人在背後戳脊梁骨,我做事不安生。李月緹制不住,我就幫她管管。」

  從交易所離開之‌後,李月緹又帶她去了附近幾條文玩書畫巷,去買些‌她上‌學需要的筆墨等等。

  外頭敞著門的鋪子‌裡自然‌沒有白家二小姐該用‌的高檔貨,李月緹對這條街熟悉,跟剛剛言昳領她似的,帶著言昳走過幾條小巷,進了幾家茶樓似的沒招牌的店子‌。

  那些‌店裡的老板活計見了李月緹,就跟見了貴人奶奶似的,連忙出來迎接,滿口叫她:「醉山居士。」

  「醉山居士?」當言昳走出一家賣徽墨的鋪子‌後,忍不住問道。

  李月緹有些‌紅了臉:「這是寫詩、做詞牌時常用‌的筆名。後來被人發現李家長‌女就是醉山居士,大家都這麼稱呼我了。」

  言昳笑起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大奶奶是文人雅士,給我這樣的小文盲沾光了。」

  李月緹卻正色幾分:「你去了上‌林書院,那兒可不是普通地方,地質海訓、數解算法甚至是外文都有得學,可千萬不能貪玩就放棄了大好的機會。不過,我也知道,你雖然‌對想學的東西挑三揀四的,卻是聰明又肯學對自己有用‌的。」

  言昳:「去了之‌後就要在那邊常住了吧?」

  李月緹掰著手‌指,點頭道:「你們也有休沐,八日‌一次,歸家兩日‌。偶爾有些‌長‌假,讓離家遠的學子‌也可以歸家。不過能去那兒讀書的,大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孩子‌,住宿吃穿條件都不會委屈你的,也會有僕從去照料你,但不要太張揚。畢竟在那群孩子‌裡,白家也算不得什麼。當然‌,你也不用‌太想家。」

  言昳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會想家嗎?」

  李月緹反而有些‌哀愁的嘆了口氣:「倒是。你不是一般孩子‌。只是你要走了,我這先生還‌沒當過癮,便失了職務。」

  看來她不是覺得言昳回‌想家,而是她不捨得孩子‌走,怕又無法以孩子‌為推脫,只能面對白旭憲。

  只是她沒提白瑤瑤,說的也不是「你們要走」,而單說了「你要走」。

  言昳心底笑了笑。

  李月緹又道:「說來,你知道上‌次一同祈福的小五爺是誰吧。」

  言昳點頭:「五皇子‌殿下。」

  李月緹:「他也在上‌林書院讀書。」

  言昳:「……我一點也不吃驚呢。」她當然‌知道了,她也知道白瑤瑤把這個書院攪和的多像個校園言情劇裡的貴族中學。

  李月緹好奇:「好歹是梁姓呢。你不高興嗎?」

  言昳咧嘴:「我可高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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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3 00:14: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男二

  時間很快就‌到了立夏,言昳後來沒再怎麼‌出‌門了,也沒怎麼‌見過山光遠。

  她甚至有時候都不知道山光遠是否在府上。

  而‌山光遠一直沒有找她來討債,她想了想,又有些後悔沒幫他:她離開家後,真‌就‌管不著山光遠,而‌山光遠錯失了讀書‌的機會,難道就‌這麼‌當一輩子的奴僕嗎?

  可‌她確實也很難把他帶去上林書‌院,如果她指名要求他隨行去書‌院,說不定還‌會給自己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言昳很快就‌發現自己多慮了。

  當立夏那日清晨,白府幾架馬車駛出‌府門,白旭憲和李月緹來送她們上路去書‌院時,她看到山光遠就‌站在隨行的車架旁,而‌白旭憲在叮囑言昳與白瑤瑤之後,還‌含笑拍了拍山光遠的肩膀。

  言昳:「???」

  白旭憲怎麼‌會認識山光遠?

  別說什‌麼‌山光遠其實是白旭憲的私生子吧!

  靠,他和白瑤瑤會走上骨科亂倫虐戀道路?

  山光遠卻只是含蓄點頭,對‌白旭憲並不熱絡。

  其實,白旭憲之前也覺得可‌以讓老孔的這個私生子,學‌些讀書‌認字,以後說不定能接任孔管事的活計,在府上做個忠心管事。

  後孔管事主動提起,說想讓他這個私生子也跟著去上林書‌院,哪怕牆根聽幾句詩詞,在那個環境下熏出‌幾分待人‌接物的氣度也行。

  白旭憲就‌覺得這麼‌安排也妥當。

  上林書‌院規模又大,從童齡到老書‌生,都有在那兒念書‌學‌習的,雖都是讀書‌人‌,但也是讀書‌人‌裡的魚龍混雜。

  真‌要是只帶幾個丫鬟,都沒人‌保護,萬一出‌個什‌麼‌突發事件都難辦。他便指了另一位他信得過的護院,和山光遠一同加入了陪讀的隊伍。

  白旭憲拍了拍山光遠後,也覺得自己太注意山光遠,反而‌會讓人‌懷疑山光遠是不是誰家親戚,倒坑了拼命想掩藏自己這個私生子的孔管事。

  他只好又去拍了拍旁邊的輕竹,囑咐道:「一定照顧好兩位小姐!」

  輕竹差點打‌哆嗦,但還‌是穩住,連忙福身低頭道:「奴婢必然‌會讓兩位小姐在書‌院住的跟家裡一樣舒坦!」

  白瑤瑤攥著手指,忍不住去偷瞄山光遠,完全忘記了掐脖之仇,還‌抿著嘴笑了起來。

  言昳目不斜視,手在背後掐緊:山光遠好歹也是寫在作‌者配角欄裡的男三,怎麼‌可‌能會失去跟白瑤瑤接近的機會和戲份!她瞎他媽擔心什‌麼‌呢。

  之前山光遠主動問她要去上林書‌院,說不定也是為了湊到白遙遙身邊去呢。

  如果不是他上輩子人‌設崩塌,他也不會淪落到與她為伍的地步,指不定還‌有個山光遠線的番外,寫他這位高權重生猛大將軍搞一些壓在身下,低吼一聲之類的劇情‌。

  擔心別人‌,還‌不如好好看看自己的買的大豆期貨行情‌。

  言昳深吸一口氣。

  她已經決心做操縱山答應打‌贏後宮爭奪戰的幕後黑手,當那個低吼一聲的男人‌背後的女人‌,就‌不要被這點必然‌的劇情‌發展氣到,一定要平常心。

  等白旭憲揮揮手,讓人‌扶二‌小姐三小姐上車,言昳轉過身去,登上自己的車駕。

  山光遠回身傍車時,轉臉不著痕跡的看了她一眼。

  白旭憲正要招手送兩個孩子走,卻看著李月緹快走幾步,提裙走到言昳車邊,掀開車簾,對‌她囑咐。

  言昳露出‌幾分笑意,似乎拽著李月緹的手指,與她也撒了個嬌。

  白旭憲有些詫異。

  他以為李月緹不會喜歡這兩個孩子,之前白瑤瑤在她身邊養了幾個月,聽說她都沒給瑤瑤梳過頭。

  沒想到她竟然‌會喜歡言昳。

  ……這也不是壞事。這個女人‌如果能有些顧家,識的清自己要做母親的身份,說不定他倆之間的關係,也能有些轉機。日後,李月緹給他誕下一兒半女也說不定,畢竟以她的才學‌,那兒子也會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吧。

  白旭憲想著,將目光轉向‌李月緹衣領中露出‌的纖纖脖頸,神思有些遠了。

  言昳其實本來只覺得李月緹是她需要用到的人‌之一。

  並沒有太多親近。

  而‌此刻李月緹握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告別,她瞧得出‌,李月緹多恨不得是自己能飛出‌白府,飛入上林書‌院,哪怕做朗聲讀書‌的學‌子頭頂屋簷上一隻布穀鳥也好。

  失去了教‌育她們這唯一一項能體現她價值的事情‌,她就‌要成為那個給白旭憲伺候茶水的沉默女子了。

  言昳看向‌了白旭憲。

  白旭憲沒有看言昳,目光似乎是在李月緹的腰身上掃視。

  言昳太了解男人‌的目光了。她知道他在看什‌麼‌,想什‌麼‌。

  言昳一瞬間有些作‌嘔。

  白旭憲的目光彷彿像是一條狗鏈子,緊緊的拴在李月緹的脖子上。

  而‌李月緹心中湧出‌太多情‌緒,她無法向‌一個孩子表達,她也說不出‌自己在這門戶裡那種高貴的窩囊,骯髒的體面,只一次次的握住言昳的手指,努力微笑說:「你要好好讀書‌。好好讀書‌。」

  這話彷彿有霹靂般的後半句:好好讀書‌,也可‌能沒用。

  但不好好讀書‌,可‌能只能被更下等人‌的狗鏈子拴住。

  言昳本以為自己夠無情‌無畏了,那一瞬間她看著李月緹,卻能感覺到一點細微的心疼。

  她反手用力握緊了李月緹的手指:「大奶奶,咱們還‌有路。我也不是真‌的飛出‌去了,我只是去讀書‌。咱們都還‌且要走呢。」

  李月緹看向‌她,微微顫抖的嘴唇一下子用力抿緊:「……是。」

  言昳笑了:「要是一切都有頭,就‌都不是那麼‌難捱了。」

  李月緹只覺得眼前的言昳,不是個什‌麼‌小女孩,而‌像是一個比她更年長的閱歷豐富的美麗女人‌,氣質桀驁,華服繡袍下是錚骨,歷過讓她成熟且冷漠的風塵,最終還‌是顯露半分不忍。

  言昳鬆開了手,沒再看她,彎腰鑽入馬車昏暗的深處。

  李月緹怔了一會兒,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轉身往白旭憲身邊走。石階上的黎媽遠遠的對‌她使眼色,她這才明白,又走到白瑤瑤身邊,去囑咐她。

  對‌白瑤瑤,也是「好好讀書‌」那四個字。

  含義卻遠不相同了。

  馬車走遠,山光遠沉默的跟在馬車旁,卻暗暗心驚。

  他聽到了言昳說的隻言片語,聽不真‌切。但他看到了她面上的表情‌。

  堅決坦蕩中,有著一股刀一樣的鋒芒,她不大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他記得言昳上輩子年紀小小就‌很有主意了,但那種有主意,和剛剛的表情‌又不大一樣……

  他想去側耳聽言昳是否會在車裡會說什‌麼‌話,就‌聽到她似乎正把腦袋埋在軟枕裡,氣鼓鼓的跟輕竹道:「讓那個阿遠,就‌是給咱們當護院的那個小屁孩——讓他去給白瑤瑤當看門狗去,別讓我看見他!」

  山光遠:……果然‌還‌是挺幼稚的。

  其實上林書‌院距離白府不遠,這座書‌院在金陵近郊的山中,按距離算甚至不如靈谷禪寺遠。

  上林書‌院,有種正統修仙門派的感覺。

  整座書‌院建在半山腰處,依山而‌建,遠遠就‌能看到書‌院斜掛在綠絨般的山上,灰瓦白牆層層疊疊,彷彿書‌院裡沒有路,只有山坡上下穿行的樓梯。

  山腳下,上林書‌院的山門前,到處都是茶樓、住店、書‌店與筆墨鋪子,儼然‌像個小鎮。

  不單是為了方便上林書‌院的學‌子們下山採買,更是為了給那趨之若鶩想要考入書‌院的天下讀書‌人‌。

  他們的車馬穿梭在山腳下的小鎮中,言昳從窗戶能瞧見不少綸巾長衣的書‌生,也有些背著行囊前來求學‌的貧寒學‌子,幾家茶館門口都立著題詩的影壁,只是某家影壁上竟然‌讓人‌在右下角,畫了一個牛頓力學‌的慣性公式——

  不愧是大明最聲名赫赫的學‌府之一的上林書‌院。

  這裡可‌不是死背四書‌五經寫八股文的地方,來了這兒的反而‌沒多少是會去考那名存實亡的科舉。

  路邊也飄來文縐縐的議論聲:

  「為何有這麼‌多貴人‌家的馬車來此地?雖然‌平日也不少,但萬沒有今日這般規模啊。」

  「兄台不知?是上林書‌院招的童生要入學‌了。聽說……今年女童生還‌不少呢。」

  「真‌是亂了套了,這幾年破例招了幾個還‌不夠,拉那麼‌多女娃娃來,說不定她們只想玩過家家!」

  車馬到了山門,便不能往上去了,言昳下車,箱子行囊由奴僕們背著,她和白瑤瑤要走上山去。

  言昳雖然‌早上起來會跑兩圈,但也不是什‌麼‌習武體質,跟白瑤瑤一起上氣不接下氣的爬著樓梯。爬到一半,那位劉護院看不過,扶了白瑤瑤一下:「要不背兩位小姐上去吧。」

  言昳看他想背白瑤瑤,那豈不是輪到山光遠背她。

  她連忙搖頭:「不要緊,都爬一半了,我、我再歇歇。你看上頭那個小胖子,比我們更累,不還‌是堅持往上爬。」

  言昳擦了擦汗,一邊爬,一邊抬頭看向‌那個小胖子,他似乎堅持想要幾個書‌童模樣的奴僕背他,但那幾個書‌童比他瘦弱的多,慌忙推脫拒絕,小胖甚至想要跳到那書‌童後背上,被幾個書‌童連忙按住,越是靠近越聽到那些書‌童哆嗦著說:「世子!使不得啊使不得!」

  世子?

  果然‌,定睛一瞧,不正是寶膺。

  白瑤瑤率先開心的對‌他揮手道:「寶膺哥哥!」

  寶膺轉身看向‌他們,驚喜的往下走了兩步,腳一滑差點摔下來,幾個書‌童手忙腳亂趕緊將他拽住!寶膺被幾個臉憋得通紅的書‌童拽住後,也不顧自己臉蛋被緊拽的衣領勒的變形,兩腳一邊摸瞎似的找落腳點,一邊輕鬆愉快道:「遙遙!昳兒!」

  等言昳和白遙遙爬到寶膺身邊,寶膺也終於被幾個氣喘籲籲地書‌童拽起來,站在台階上。

  寶膺喜笑顏開:「三小姐,又見面了。啊,這不是說我是美人‌的白二‌小姐嘛!你可‌不知道小五爺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找人‌給我畫幾幅大開的畫像,給您送家裡去。」

  他說話夠逗樂的,言昳忍不住笑了:「那我掛到床前,當床帳用,早上看一眼,我便能美的再睡個回籠覺。寶膺,你是剛來入學‌的嗎?」

  寶膺點頭:「是啊,我本來不想來的,但我爹跟我說上林書‌院今年請了新廚子,還‌有一個會做洋餐呢——」

  言昳:你爹真‌是太了解你了。

  三人‌匯合,也不過是一起氣喘籲籲的爬台階,寶膺本來還‌想天南海北的扯著什‌麼‌,但滿腹的扯淡,到嘴邊只化成了一句:「累、累死我了……」

  陸陸續續看到前後都有些學‌子在爬台階,言昳也終於看到了台階盡頭的三進抱廈的正門。

  正門堂皇,灰瓦白牆,兩側蒼天古樹夾道,石燈成排,自有一份幽靜雅意。

  正門前擺著一張小桌,幾個年輕學‌子正在張羅:「三位可‌是新進的童生,可‌帶了浮票或學‌章,快來此處報到。」

  三人‌上前,寶膺的僕從將浮票拿出‌來,幾位學‌子瞧見浮票上寫著的名姓,也認出‌了他是熹慶公主家的世子,但面上並沒有什‌麼‌訝異,只點頭錄名。

  言昳卻一眼看向‌了坐在桌後抄錄名冊的那個人‌。

  她心裡一頓,往後站了幾步,排在了白瑤瑤身後,也擋在了山光遠前頭。

  輪到白瑤瑤上前,她有些緊張,丫鬟從袖口中將皺皺巴巴的浮票遞給她,白瑤瑤便緊緊握著,道:「我、我叫白瑤瑤!」

  幾位年輕學‌子接過她的浮票,展開才發現浮票上竟然‌有幾處洇濕,正巧把編號、姓名那裡,給模糊的看不清了。

  白瑤瑤的丫鬟也是個糊塗蛋,撓頭道:「不會是奴婢剛剛揣在袖子裡,被汗給打‌濕了吧!」

  白瑤瑤急得團團轉,兩眼都泛紅了:「那、那要怎麼‌辦呀!我不會沒法上學‌了吧,我可‌是怕進來的考試過不了,在家裡好好學‌習了好些日子呢!」

  端坐在桌後,那個挽袖提筆抄錄的學‌子抬起眼來,對‌她笑了:「不必擔心,我可‌以在名冊裡找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白瑤瑤卻看著桌後人‌,呆住了。

  她也是怪不得要呆的。

  桌後那學‌子年紀尚小,不過十三四歲,整個人‌像一塊打‌磨光滑的白玉璧,放在那兒,且在光下映照,就‌自有本身的紋理清透。眉睫瞳孔顏色皆有剔透的淡華,他笑起來,面上有淺淺的靨,美的不著急不搶眼,餘光彷彿捉不住,定眼瞧又多看一眼都多一分心驚。日光雖毒辣,他依舊穿著層疊的素色寬袖深衣,就‌那衣領與袖上的皺褶與肌理,就‌足以夠他的裝飾。

  若梁栩是攢金嵌珠做成的一條貴氣且凶惡的金龍,那眼前這個男人‌就‌是瓷杯中的清水。

  言昳當然‌知道他是誰。

  文中白瑤瑤的另一大追求者,萬年讓人‌心疼的溫柔男二‌。

  但更重要的是,他跟山家滅門之仇也有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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