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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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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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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群雄歸心約三章-7

  心想:「楊左使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小昭這小丫頭在他面前耍槍花,自然瞞他不過。」
楊逍又道:「當下我仍是隱忍不言,這日晚間,夜靜人定之後,我悄悄到女兒房中,來窺探
小昭動靜。只見這丫頭正從不悔房中出來。她徑往東邊房舍,不知找尋甚麼,每一間房間,
每一處隱僻之所,無不細細尋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現身而出,問她找尋甚麼,是誰派她到
光明頂來臥底。她倒也鎮靜,竟是毫不驚慌,說無人派她,只是喜歡到處玩玩,出於好奇之
心。我諸般恐嚇勸誘,她始終不露半句口風,我關著她餓了七天七夜,餓得她奄奄一息,她
仍是不說。於是我將教中舊日留傳的這副玄鐵銬鐐將她銬住,令她行動之時發出叮噹聲響,
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我所以不即殺她,是想查知她的來歷。教主,這小丫頭乃敵人派來
臥底,決計無疑,以她精通八卦方位這節來看,只怕不是崑崙,便是峨嵋派的了。只是諒這
小小丫頭,礙得甚麼?念她服侍教主一場,教主慈悲饒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張無忌站起身來,笑道:「咱們在地牢中關了這麼多日,也該出去散散心了罷?」楊逍
大喜,問道:「這就出去?」張無忌道:「傷勢未癒的,無論如何不可動手,要立功也不忙
在一時。其餘的便都出去。好不好?」楊逍出去傳令,秘道中登時歡聲雷動。

  眾人進秘道時是從楊不悔閨房的通道而入,這次出去,走的卻是側門,以便通往後山。
張無忌推開阻門巨石,當先出去,待眾人走盡,又將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是明
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試著運勁一推那塊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蜓撼石柱,全沒動靜,不禁
伸出了舌頭縮不回去,心中對這位青年教主更是敬佩無已。

  眾人出得秘道,生怕驚動了敵人,連咳嗽之聲也是半點全無。張無忌站在一塊大石之
上。月光瀉將下來,只見天鷹教人眾排在西首賓位,天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龍、
白虎、朱雀、玄武五壇,各有統率,整整齊齊的排著。東首是明教五旗:銳金、巨木、洪
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領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間是楊逍屬下天、
地、風、雷四門門主所統的光明頂眾教。那天字門所屬是中原男子教眾;地字門所屬是女子
教眾;風字門是釋家道家等出家人;雷字門則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眾。雖然連日激戰,五旗
四門無不傷殘甚眾,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奮。青翼蝠王韋一笑及冷謙等五散人站在張無忌身後
衛護。人人肅靜,只候教主令下。張無忌緩緩說道:「敵人來攻本教重地,咱們雖要善罷,
亦已不得。但本人實不願多所殺傷,務希各位體念此意。天鷹教由殷教主率領,自西攻擊。
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松總領,自東攻擊。楊左使率領天字門、地字門,自北攻擊。五
散人率領風字門、雷字門,自南攻擊。韋蝠王與本人居中策應。」眾人一齊躬身應命。

  張無忌左手一揮,低聲道:「去罷!」四隊教眾分從東南西北四方包圍光明頂。張無忌
向韋一笑道:「蝠王,咱兩個從秘道中出去,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韋一笑大喜,說道:
「妙極!」兩人重行回入秘道,從楊不悔閨房的入口處鑽了出來。

  其時上面已堆滿了瓦礫、焦木,費了好大力氣才走出來,撲鼻儘是焦臭之氣。其時明教
人眾距離尚遠,但光明頂上留著的敵人已然發覺,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張無忌和韋一笑相
視一笑,均想:「這批傢伙大驚小怪,不必相鬥,勝敗已分。」兩人隱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磚
牆之後,月光下但見黑影來回奔走。過不多時,說不得和周顛兩人並肩先至,已從南方攻
到,衝入人群之中,砍瓜切菜般殺了起來。跟著殷天正、楊逍、五行旗人眾齊到,大呼酣
鬥,猶似虎入羊群一般。奪得光明頂的本有丐幫、巫山幫、海沙幫等十餘個大小幫會,眼見
光明頂燒成一片白地,明教人眾沒一個漏網,只道已然大獲全勝。丐幫、巨鯨幫等一大半幫
會這幾日都已紛紛下山,光明頂上只剩下神拳幫、三江幫、巫山幫、五鳳刀四個幫會門派。
明教教眾突然間殺將出來,這四個門派中雖然也有若幹好手,卻怎是楊逍、殷天正這些人的
對手,不到一頓飯功夫,已死傷大半。

  張無忌現身而出,朗聲說道:「明教高手此刻聚會光明頂。諸大幫會門派聽了,再鬥無
益,一齊拋下兵刃投降,饒你們不死,好好送你們下山。」

  神拳門、三江幫、巫山幫、五鳳刀中的好手已死傷大半,餘下的眼見敵人大集,均無斗
志,紛紛拋下兵刃投降。二十餘名悍勇之徒兀自頑抗,片刻間便已屍橫就地。這十餘日中,
巫山幫等人眾已在山頂搭了若干茅棚暫行棲身,當下巨木旗下教眾又再砍伐樹木,搭蓋茅
捨。地字門下的女教眾忙著燒水煮飯。

  光明頂上燒起熊熊大火,感謝明尊火聖佑護。白眉鷹王殷天正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天鷹教教下各人聽了:本教和明教同氣連枝,本是一脈。二十餘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伙
伴們不和,這才遠赴東南,自立門戶。眼下明教由張大俠出任教主,人人捐棄舊怨,群策群
力。『天鷹教』這個名字,打從今日起,世上再也沒有了,大夥兒都是明教的教眾,咱們人
人聽張教主的分派號令。要是哪個不服,快快給我滾下山去罷!」天鷹教教眾歡聲雷動,都
道:「天鷹教源出明教,現今是返本歸宗。咱們大夥兒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殷教主
和張教主是家人至親,聽哪一位教主的號令都是一樣。」殷天正大聲道:「打從今日起只有
張教主,哪個再叫我一聲『殷教主』,便是犯上叛逆。」張無忌拱手道:「天鷹教和明教分
而復和,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在下迫於情勢,暫攝教主之位。此刻大敵已除,咱們正該重
推教主。教中有這許多英雄豪傑,小子年輕識淺,何敢居長?」周顛大聲道:「教主,你倒
代我們想一想,我們為了這教主之位,鬧得四分五裂,好容易個個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辭,
那麼你另派一個人出來當教主罷。哼哼!不論是誰,我周顛首先不服。要我周顛當罷,別個
兒可又不服。」彭瑩玉道:「教主,倘若你不肯擔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殘殺、大起內
哄的老路上,難道到那時又來求你搭救?」

  張無忌心想:「這干人說的也是實情,當此情勢,我難以袖手不顧。可是這個教主,我
確是既不會做,又不想做。」於是朗聲說道:「各位既如此垂愛,小子不敢推辭,只得暫攝
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請各位允可,否則小子寧死不肯擔當。」眾人紛紛說道:「教主
有令,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當遵奉,不敢有違。不知是哪三件,請教主示下。」張無忌
道:「本教給人目為邪魔外道,雖說是教外之人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教眾人數多了,難免
良莠不齊,亦有不肖之徒行為放縱,殘害無辜。這第一件事,是自今而後,從本人以下,人
人須得嚴守教規,為善去惡、行俠仗義。本教兄弟之間,務須親愛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
相爭鬥。」向周顛看了一眼,說道:「吵嘴相罵則可,動手萬萬不行。本人請冷謙冷先生擔
任刑堂執法,凡違犯教規,和本教兄弟鬥毆砍殺,一律處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
等尊長,亦無例外。」眾人躬身說道:「正該如此。」冷謙跨上一步,說道:「奉令!」他
不喜多話,這兩個字,便是說應自當竭盡所能,奉行教主命令。張無忌道:「第二件事說來
比較為難。本教和中原各大門派結怨已深,雙方門人弟子、親戚好友,都是互有殺傷。此後
咱們既往不咎,前愆盡釋,不再去和各門派尋仇。」眾人聽了,心頭都是氣忿不平,良久無
人答話。

  周顛道:「倘若各門派再來惹事生非呢?」張無忌道:「那時隨機應變。要是對方一再
進逼,咱們自也不能束手待斃。」鐵冠道人道:「好罷!反正我們的性命都是教主救的,教
主要我們怎樣,那便怎樣。」彭瑩玉大聲道:「各位兄弟:中原各門派殺了咱們不少人,咱
們也殺了各門派不少人,要是雙方仇怨糾纏,循環報復,大家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們
不再尋仇,也正是為咱們好。」眾人心想這話不錯,便都答允了。張無忌心下甚喜,抱拳說
道:「各位寬宏大量,實是武林之福,蒼生之幸。」於是命五行旗各旗使去釋放所俘神拳
門、巫山幫等門派幫會的俘虜,向他們申述明教不再與中原各門派為敵之意,任由眾俘下光
明頂而去。

  張無忌道:「這第三件事,乃是依據陽前教主的遺命而來陽前教主遺書中說道:由覓回
聖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他逝世後,教主之位由金毛獅王謝法王暫攝。咱們即
當前赴海外,迎歸謝法王,由他攝行教主,然後設法尋覓聖火令。那時小子退位讓賢,各位
不得再有異議。」眾人聽了,不由得面面相覷,均想:「群龍無首數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
勇雙全、仁義豪俠的教主。日後倘是本教一個碌碌無能之徒無意中拾得聖火令,難道竟由他
來當教主?」楊逍道:「陽前教主的遺言寫於二十餘年之前,其時世局與現今大不相同。金
毛獅王自是要去迎接的,聖火令也是要尋覓的,但若由旁人擔任教主,實難令大眾心服。」
張無忌堅執陽前教主的遺命決不可違。眾人拗不過,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獅王只怕早已
死了,聖火令失落將近百年,哪裡還找得著?且聽他的,將來若是有變,再作道理。」這三
件大事,張無忌於這十幾日中一直在心頭盤旋思索,此時聽得眾人盡皆遵依,甚是歡喜,當
下命人宰殺牛羊,和眾人歃血為盟,不可違了這三件約言。

  張無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歸金毛獅王謝法王。此行非本人親去不
可,有哪一位願與本人同去?」眾人一齊站起身來,說道:「願追隨教主,同赴海外。」張
無忌初負重任,自知才識俱無,處分大事必難妥善,於是低聲和楊逍商議了一會,才朗聲
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況此外尚有許多大事需人料理。這樣罷,請楊左使率
領天地風雷四門,留鎮光明頂,重建總壇。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本教分散了的人
眾,傳諭咱們適才約定的三件事。請外公和舅父率領天鷹旗,探聽是否尚有敵人意欲跟本教
為難,再尋訪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兩位的下落。韋蝠王請分別前往六大派掌門人居處,說明
本教止戰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敵為友,也當止息干戈。這件事甚不易辦,但韋蝠王大才,
定能克建殊功。至於赴海外迎接謝法王之事,則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此時他是教主之
尊,雖然言語謙遜有禮,但每一句話即是不可違抗的嚴令,眾人一一接令,無不凜遵。楊不
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滿海冰山的風光。」楊逍微笑道:「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
不了主。」楊不悔撅起了小嘴,卻不作聲。張無忌微微一笑,想起數年前護送楊不悔西來
時,一路上她纏著要說故事,自己曾將冰火島上諸般奇景,以及白熊、海豹、怪魚等各種珍
異動物說給她聽,這當兒她便想親自去看看了,說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險,你若不
怕,楊左使又放心你去,那麼楊左使和你一起都隨我到海外去罷。」楊不悔拍手道:「我怕
甚麼?爹,咱們都跟無忌哥哥……不,跟教主去!」楊逍不答,望著張無忌,聽他示下。張
無忌道:「既是如此,偏勞冷先生留鎮光明頂,天地風雷四門,暫歸冷先生統率。」冷謙
道:「是!」周顛拍手頓足,大叫:「妙極,妙極!」說不得道:「周兄,妙甚麼?」周顛
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謙,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說,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幾日幾夜的海
船,多了楊左使父女,談談說說,何等快活。我要和人合口吵鬧,也有楊左使做對手。倘若
同著冷謙,只不過多了一塊不開口的木頭罷了。」眾人一齊大笑。冷謙既不生氣,也不發
笑,便似沒有聽見。

  當日眾人飽餐歡聚,分別休息。張無忌要楊不悔替小昭開了玄鐵銬鐐,但那鑰匙失落在
火場的焦木瓦礫之中,再也尋找不著。小昭淡淡的道:「我戴了這叮叮噹噹的鐵鏈,走起路
來反而好聽,還是戴著的好。」張無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頂上住著,我接了
義父回來,借他的屠龍寶刀給你斬脫銬鐐。」小昭搖了搖頭,並不答應。

  次日清晨,張無忌率領眾人,和冷謙道別。冷謙道:「教主,保重。」張無忌道:「冷
先生坐鎮總壇,多多辛苦。」冷謙向周顛道:「小心,怪魚,吃你!」周顛握著他手,心中
頗為感動。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謙今日破例多說了這六個字,那的確是十分擔心大海中的怪
魚將眾兄弟吃了。冷謙和天地風雷四門首領直送下光明頂來,這才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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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1

  一行人行出百餘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張無忌睡到中夜,忽聽得西首隱隱傳來叮噹、
叮噹清脆的金屬撞擊之聲,心中一動,當即悄悄起來,向聲音來處迎去。奔出里許,只見小
小一個人影在月光下移動,他搶步上去,叫道:「小昭,怎麼你也來了?」那人影正是小
昭。她突然見到張無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卻不說
話。張無忌輕拍她肩頭,說道:「好孩子,別哭,別哭!」小昭似乎受盡了委屈,終於得到
發洩,哭得更加響了,說道:「你到哪裡,我……我也跟到哪裡。」張無忌心想:「這小姑
娘父母雙亡,又見疑於楊左使父女,十分可憐。想是我對她和言悅色,是以對我甚是依
戀。」說道:「好,別哭啦,我也帶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頭來,朦朦朧
朧的月光在她清麗秀美的小小臉龐上籠了一層輕紗,晶瑩的淚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
已儘是歡笑。張無忌微笑道:「小昭,你將來長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
怎知道?」

  張無忌尚未回答,忽聽得東北角上蹄聲雜沓,有大隊人馬自西而東,奔馳而過,少說也
有一百餘乘。過不多時,韋一笑和楊逍先後奔到,說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隊人馬奔馳,
說不定又是本教之敵。」張無忌命小昭去和彭瑩玉等人會合,自行帶同楊韋二人,奔向蹄聲
傳來處查察。

  到得近處,果見沙漠中留下一排馬蹄印。韋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說道:「有
血跡。」張無忌抓起沙子湊近鼻端,登時聞到一陣血腥氣。三人循著蹄印追出數里,楊逍忽
見左首沙中掉著半截單刀,拾起一看,見刀柄上刻著「馮遠聲」三字,微一沉吟,說道:
「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預備下馬匹,回歸中原。」韋一笑道:「從
光明頂下來,已然事隔半月有餘,他們尚在這裡,不知搗甚麼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
不放在心上,回歸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來了一行人眾,多數是身穿緇衣的
尼姑,另有七八個男子。雙方漸漸行近,一名尼姑尖聲叫道:「是魔教的惡賊!」眾人紛紛
拔出兵刃,散開迎敵。張無忌見是峨嵋派人眾,不知何以去而復回,而那些人也是從未見過
的,朗聲說道:「眾位師太是峨嵋門下嗎?」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眾而出,厲聲道:
「魔教的惡賊,多問甚麼?上來領死罷。」張無忌道:「師太上下如何稱呼?何以如此動
怒?」那尼姑喝道:「惡賊,憑你也配問我名號!你是誰?」韋一笑疾衝而前,穿入眾人之
中,點了兩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兩人後領,猛地發腳,遠遠奔了出去,將兩人摔在地下,
隨即又奔回原處。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速無倫,冷笑一聲,說道:「這位是當世武功第一、
天下肝膽無雙的奇男子,統率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風雷四門
的明教張教主,趕過峨嵋派下山,奪過滅絕師太手中倚天寶劍,以他這樣人物,也配來問一
聲師太的法名麼?」他這番話一口氣的說將出來,峨嵋群弟子盡皆駭然,眼見韋一笑適才露
了這麼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人再懷疑他的說話。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
誰?」韋一笑道:「在下姓韋,外號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便有四
人急奔去救護那兩個被他搬到了遠處的同門。韋一笑道:「奉張教主號令:明教和六大派止
息干戈,釋愆修好。貴同門運氣好,韋蝠王這次沒吸他們的血。」他自得張無忌以九陽神功
療傷,不但驅除了玄陰指寒毒,連以前積下的毒氣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運勁,便須吸
血抗寒。那四人抬了兩名被點中穴道的同門回來,正待設法給他們解治,只聽得嗤嗤兩響,
兩粒小石子射將過來,帶著破空之聲,直衝二人穴道,登時替他們解開了。卻是楊逍以「彈
指神通」反運「擲石點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見對方人數固然不少,而適才兩人稍顯身手,實是武功高得出奇,若是動
手,非吃大虧不可,所謂「止息干戈,釋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貧尼法名靜
空。各位可見到我師父嗎?」張無忌道:「尊師從光明頂下來,已半月有餘,預計此時已進
玉門關。各位東來,難道中間錯過了麼?」靜空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說道:「師姊別聽
他胡說,咱們分三路接應,有信號火箭聯絡,怎會錯過不見?」周顛聽她說話無禮,便要教
訓她幾句,說道:「這就奇了……」張無忌低聲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她們尋不
著師父,自然著急。」靜空滿臉懷疑之色,說道:「家師和我們其餘同門是不是落入了明教
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隱瞞?」周顛笑道:「老實跟你們說,峨嵋派不自量力,來攻
光明頂,自滅絕師太以下,個個被擒,現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她們思過待罪,關他個十年
八年,放不放那時再說。」彭瑩玉忙道:「各位莫聽這位周兄說笑。滅絕師太神功蓋世,門
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怎能失陷於明教之手?此刻貴我雙方已然罷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
自然見到。」靜空將信將疑,猶豫不決。韋一笑道:「這位周兄愛說笑話。難道本教教主堂
堂之尊,也會騙你們小輩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來詭計多端,奸詐狡猾,說話如
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揮,突然之間,五行旗遠遠散開,隨即合圍,巨木在東、烈火
在南、銳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遊走策應,將一干峨嵋弟子團團圍住了。殷天正大聲
道:「老夫是白眉鷹王,只須我一人出手,就將你們一干小輩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
情,年輕人以後說話可得多多檢點些。」這幾句話轟轟雷動,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
響,心神動盪,難以自制,眼見他白鬚白眉,神威凜凜,眾人無不駭然。張無忌一拱手,說
道:「多多拜上尊師,便說明教張無忌問她老人家安好。」當先向東便去。唐洋待韋一笑、
殷天正等一一走過,這才揮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這等聲勢,暗暗心驚,眼送張無忌等遠去,個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彭瑩玉道:「教主,我瞧這事其中確有蹊蹺。滅絕師太諸人東還,不該和這干門人錯失
道路。各門各派沿途均有聯絡記號,哪有影蹤不見之理?」眾人邊走邊談,都覺峨嵋派這許
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難明,張無忌更是掛念周芷若的安危,卻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忽道:「這裡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樹之
間察看,從一名本旗教眾手裡接過一把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過不多時,赫然露出一具屍
體。屍首已然腐爛,面目殊不可辯,但從身上衣著看來,顯是崑崙派的弟子。厚土旗教眾一
齊動手挖掘,不久掘出一個大坑,坑中橫七豎八的堆著十六具屍體,儘是崑崙弟子。若是他
們本派掩埋,決不致如此草草,顯是敵人所為。再查那些屍體,人人身上有傷。張無忌命厚
土旗將各具屍體好好分開,一具具的妥為安葬。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頭的疑問都是
一樣:「誰幹的?」大家怔了一陣,彭瑩玉才道:「此事倘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筆爛帳定然
寫在本教頭上。」說不得朗聲道:「大家聽了,若是明刀明槍的交戰,大夥兒在教主率領之
下,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決不致輸於旁人。只是暗箭難防,此後飲水食飯、行路住宿,處
處要防敵人下毒暗算。」教眾齊聲答應。又行一陣,眼見夕陽似血,天色一陣陣的黑了下
來,眾人正要覓地休息,只見東北角天邊四頭兀鷹不住在天空盤旋。突然間一頭兀鷹俯衝下
去,立即又急飛而上,羽毛紛落,啾啾哀鳴,顯是給下面甚麼東西擊中,吃了大虧。銳金旗
的掌旗使莊錚死在倚天劍下之後,副旗使吳勁草承張無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這時見兀鷹古
怪,說道:「我去瞧瞧。」帶了兩名弟兄,急奔過去。過了一會,一名教眾先行奔回,向張
無忌稟報:「稟告教主,武當派殷六俠摔在沙谷之中。」張無忌大吃一驚,道:「是殷六
俠?受了傷麼?」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傷,吳旗使見是殷六俠,命屬下急速稟報教主。
吳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張無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說完,便即奔去。楊逍、殷天正等隨後跟來。得到近處,只見
是個大沙谷,足有十餘丈深,吳勁草左手抱著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來。張
無忌沿著沙壁搶了下去,一手抓住吳勁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覺尚有呼
吸,略感寬心,接過他身子,幾個縱躍便出了沙谷,將他橫放在地,定神看時,不禁又是驚
怒,又是難過。但見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關節全都被人折斷了,氣
息奄奄,動彈不得,對方下手之毒,實是駭人聽聞。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見到張無忌,臉
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兩顆石子。原來他受傷後被人推下沙谷,仗著內力精純,一時不
死,兀鷹想來吃他,被他側頭咬起地下石子,噴石射擊,如此苦苦撐持,已有數日。

  楊逍見那四頭兀鷹尚自盤旋未去,似想等眾人拋下殷梨亭後,便飛下來啄食他的屍體,
從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連彈,四頭兀鷹應聲落地,每一隻的腦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張
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處
斷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殷梨亭低聲道:「跟三哥一樣,是少林
派……金剛指刀……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巖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力
捏得骨節粉碎,臥床已達二十餘年。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師叔
傷在少林金剛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
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麼?」

  殷梨亭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盡,此刻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
便此昏暈了過去。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為了對不起三師伯,今日
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對得起死
去的父母?眼見殷梨亭雖然昏暈,性命該當無礙,只是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巖同一命
運。他經歷有限,見事不快,須得靜下來細細思量,當下負著雙手,遠遠走開,走上一個小
丘坐了下來,心中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
媽、三師伯、六師叔報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兇之人,自然再好不過,否
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手,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歃血盟誓,決不再向各門派幫會
尋仇生事,但事情一鬧到自己頭上,便立時將誓言拋諸腦後,又如何能夠服眾?禍端一開,
此後怨怨相報,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其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明月升
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這麼決定:「且到少林寺去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
因後果,要他給一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心想:「我年紀輕輕,初當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極棘手的
難題,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兇殺血仇,卻一件件迫人而來。我擔當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
不掉、甩不脫,此後煩惱艱困,實是無窮無盡!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他回到燈火之
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有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起。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
「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時,只見楊不悔已用熱水替他洗淨了創口,
正在餵他飲湯。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間雙眼發直,目不轉睛的瞪著楊不悔,大聲說道:「曉芙妹
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麼?」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尷尬,右手拿著匙羹,低聲
道:「你再喝幾口湯。」殷梨亭道:「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
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梨亭似乎甚為喜悅,張口把湯喝了。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
人暫且不要分散,齊到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梨亭的原委再說。韋一笑、周顛等眼見殷
梨亭如此重傷,個個心中不平,聽教主說要去少林問罪,齊聲喝彩。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
一直對殷梨亭極是抱憾,口中雖然不言,心裡卻立定了主意,決意竭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
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的前過。

  此後一路沒再遇上異事。殷梨亭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受傷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難
言,只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圍攻我一個。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這日眾人
進了玉門關,賣了駱駝,改乘馬匹,生怕惹人耳目,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上。有的更趕著騾
車,裝了皮貨藥材等物。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熱了起來。行
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前面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
息。到得近處,只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挎佩刀,背負弓
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
衫,輕搖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只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
有神,手中折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但眾人隨即不約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間,只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
劍柄上赫然鏤著「倚天」兩個篆文。看這劍的形狀長短,正是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
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忍不住要開口相詢。便
在此時,只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沓,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奔馳而來。這群人是一隊元兵,
約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被元兵用繩縛了曳之而行。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
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繩子拉著隨地拖行。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
擄掠來的百姓,其中半數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爛,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淒
慘。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揮鞭抽打眾女。這些蒙古兵一生長於馬背,鞭術
精良,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餘人歡呼喝彩,喧聲笑嚷。蒙
古人侵入中國,將近百年,素來瞧得漢人比牲口也還不如,只是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
虐欺辱,卻也是極少見之事。明教眾人無不目眥欲裂,只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便即衝上殺兵
救人。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干婦女,如此胡鬧,成甚麼樣
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繫在柳樹上的一匹黃
馬,翻身上了馬背,馳將過去,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也沒官長管束麼?
快快把眾婦女放了!」

  元兵隊中一名軍官騎馬越眾而出,臂彎中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
「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閒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
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鬧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罷。」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
感詫異,暗想尋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地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
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一眼掠過,見那少年公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
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罷!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挾,催馬向那少
年公子衝來。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聽得這軍官如此無
禮,秀眉微微一蹙,說道:「別留一個活口。」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
射出,在那軍官身上洞胸而過,乃是那公子身旁一個豬戶所發。此人發箭手法之快,勁力之
強,幾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尋常獵戶豈能有此本事?只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
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眾元兵雖然變起倉卒,
大吃一驚,但個個弓馬嫻熟,大聲吶喊,便即還箭。餘下七名獵戶也即上馬衝去,一箭一
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三十餘名元兵。其餘元兵見勢頭不對,連聲呼哨,丟下眾
婦女回馬便走。那八名獵戶胯下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
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盡數就殲。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
望一眼。他號令部屬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
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
遠遠的去了。張無忌、韋一笑等若是施展輕功追趕,原也可以追及奔馬,向那少年公子問個
明白,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眾人紛
紛議論,都猜不出這九人的來歷。楊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裝,這八個獵戶打扮
的高手卻對她恭謹異常。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哪一個門派的人物。」這時楊不
悔和厚土旗下眾人過去慰撫一眾被擄的女子,問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鎮中的百姓,於是從元
兵的屍體上搜出金銀財物,分發眾女,命她們各自從小路歸家。此後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
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周顛對楊逍
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
比下去啦。」楊逍道:「不錯,不錯。他們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獵戶的排名,就該在『五
散人』之上。」周顛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騎射功夫有甚麼了不起?你叫他們跟周顛比劃
比劃。」楊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論,看來比冷謙兄要略勝半
籌。」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謙為冠,這是眾所周知之事。楊逍和周顛素來不睦,雖然不再
明爭,但周顛一有機會,便要和楊逍斗幾句口,這時聽他說八獵戶的武功高於冷謙,顯是把
五散人壓了下去,心頭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瑩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楊左使的當,他有
意想激你生氣呢!」周顛哈哈大笑,說道:「我偏不生氣,你奈何得我?」但過不多時,又
指摘起楊逍騎術不佳來。群豪相顧莞爾。

  殷梨亭每日在張無忌醫療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說起那日從光明頂下來,心神激盪,竟
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遠,在黃沙莽莽的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覓回舊路,已和
武當派師兄弟們失去了聯絡。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發,便即上前
挑戰。五僧武功都是極強,殷梨亭雖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敵眾,終於身受重傷。他說這五
個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確然無疑,只是並未在光明頂上會過,想來是後援的人眾,到底
何以對他忽下毒手,實是猜想不透。他曾自報姓名,那便決不是認錯了人。一路之上,楊不
悔對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負他良多,又見他情形如此淒慘,不禁憐惜之心大起。
這天黃昏,群豪過了永登,加緊催馬,要趕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間,聽得馬蹄聲響,大路
上兩騎並肩馳來,奔到十餘丈外便躍下地來,牽馬候在道旁,神態甚是恭敬。那二人獵戶打
扮,正是箭殲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紛紛下馬迎上。那兩人走到張無忌跟前,躬身
行禮。一人朗聲說道:「敝上仰慕明教張教主仁俠高義,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請各位赴
敝莊歇馬,以表欽敬之忱。」張無忌還禮道:「豈敢,豈敢!不知貴上名諱如何稱呼?」那
人道:「敝上姓趙,閨名不敢擅稱。」眾人聽他直認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裝,足見相待之
誠,心中均喜。張無忌道:「自見諸位弓箭神技,每日裡讚不絕口,得蒙不棄下交,幸如何
之。只是叨擾不便。」那人道:「各位是當世英雄,敝上心儀已久,今日路過敝地,豈可不
奉三杯水酒,聊盡地主之誼。」張無忌正想結識這幾位英雄人物,又要打聽倚天劍的來龍去
脈,便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自當造訪寶莊。」那二人大喜,上馬先行,在前領路。
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二人馳來,遠遠的便下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許,
神箭八雄的其餘四人也並騎來迎。明教群豪見對方禮數周到,盡皆喜慰。順著青石板大路來
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圍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
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只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
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是蓬蓽生輝。張教
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
口道出名號,而且教中地位誰高誰下,也是順著次序說得一一無誤。眾人一怔。周顛忍不住
便問:「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們的姓名?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麼?」

  趙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俠名滿江湖,誰不知聞?近日光明頂一戰,張教主以絕世神功
威懾六大派,更是轟傳武林。各位東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將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豈獨
小女子為然?」眾人一想不錯,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連連謙遜,問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師
承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道:「在下是趙一傷,這是錢二敗,這是孫三毀,這是李四
摧。」再指著另外四人道:「這是週五輸,這是吳六破,這是鄭七滅,這是王八衰。」明教
群豪聽了,無不啞然,心想這八人的姓氏依著「百家姓」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列,
已是十分奇詭,所用的名字更是個個不吉,至於「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
中人避禍避仇,隨便取個假名,也是尋常得緊,當下不再多問。趙小姐親自領路,將眾人讓
進大廳。群豪見大廳上高懸匾額,寫著「綠柳山莊」四個大字。中堂一幅趙孟*白虹座上
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龍,劍沖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
佞臣首。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
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贊之。汴梁趙敏。」

  張無忌書法是不行的,但曾隨朱九真練過字,別人書法的好壞倒也識得一些,見這幅字
筆勢縱橫,然頗有嫵媚之致,顯是出自女子手筆,知是這位趙小姐所書。他除醫書之外沒讀
過多少書,但詩句含意並不晦澀,一誦即明,心想:「原來她是汴梁人氏,單名一個『敏』
字。」便道:「趙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來姑娘是中州舊京世家。」

  那趙小姐趙敏微微一笑,說道:「張教主的尊大人號稱『銀鉤鐵劃』,自是書法名家。
張教主家學淵源,小女子待會尚要求懇一幅法書。」張無忌一聽此言,臉上登時紅了,他十
歲喪父,未得跟父親習練書法,此後學醫學武,於文字一道實是淺薄之至,便道:「姑娘要
我寫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見背甚早,未克繼承先父之學,大是慚愧。」

  說話之間,莊丁已獻上茶來,只見雨過天青的瓷杯之中,飄浮著嫩綠的龍井茶葉,清香
撲鼻。群豪暗暗奇怪,此處和江南相距數千里之遙,如何能有新鮮的龍井茶葉?這位姑娘實
是處處透著奇怪。趙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無他,等群豪用過茶後,說道:「各位遠
道光降,敝莊諸多簡慢,尚請恕罪。各位旅途勞頓,請到這邊先用些酒飯。」說著站起身
來,引著群豪穿廊過院,到了一座大花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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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2

  園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卻甚是雅致。張無忌不能領略園子的勝妙之處,
楊逍卻已暗暗點頭,心想這花園的主人實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閣中已安排了兩桌
酒席。趙敏請張無忌等入座。趙一傷、錢二敗等神箭八雄則在邊廳陪伴明教其餘教眾。殷梨
亭無法起身,由楊不悔在廂房裡餵他飲食。趙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乾了,說道:「這是紹
興女貞陳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請嘗嘗酒味如何?」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雖深信
這位趙小姐乃俠義之輩,但仍處處小心,細看酒壺、酒杯均無異狀,趙小姐又喝了第一杯
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懷飲食。明教教規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
崑崙山中之後,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難得,貴於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
不食牛羊油脂,內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水閣四周池中種著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
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幽雅。群豪臨清芬,飲美酒,和風送香,甚是暢快。那趙小姐談吐甚
健,說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於少林、峨嵋、崑崙
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提到張三豐和武當七俠時卻推崇備至,對明教諸大豪的武功門派也極
盡稱譽,出言似乎漫不經意,但一褒一讚,無不詞中竅要。群豪又是歡喜,又是佩服,但問
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敏卻笑而不答,將話題岔了開去。酒過數巡,趙敏酒到杯乾,極
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挾一筷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
色。自來美人,不是溫雅秀美,便是嬌艷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
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張無忌
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只是不敢出
口。」趙敏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倘
若不棄,便交交小妹這個朋友。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
在下想要請問,姑娘這柄倚天劍從何處得來?」趙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
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見告?」
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
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被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趙敏道:「張教主
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法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
傷張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個青年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
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絕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
怎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趙敏微笑
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是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
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哪知左手微顫,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之
上。趙敏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不知輕重了。我進去換一件
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學著男子模樣,團團一揖,
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劍仍平放桌上,並不取去。侍候的家丁繼續不斷送上
菜餚。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見趙敏回轉。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裡,倒放心咱
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
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身,無不驚得。這哪裡是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寶
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各人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
所制。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甚麼
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中實是佩服他見識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
口便向他詢問。楊逍臉色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此刻咱們身處危
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甚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
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山莊,只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實
捉摸不到是何門道。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制?」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
錯。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座。

  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麼?」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
這趙小姐故佈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咱們便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來。」張無忌道:
「不錯,咱們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節。日後以逸待勞,一切看明白了再說。」當下各
人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多謝盛宴,便此告辭。趙敏匆匆出來,身上已
換了一件淡黃綢衫,更顯得瀟灑飄逸,容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是嫌小
女子接待太過簡慢麼?」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我們俗務纏
身,未克多待。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敏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莊來。神箭八雄恭恭
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群豪抱拳而別,一言不發的縱馬疾馳,眼見離綠柳山莊已遠,
四下裡一片平野,更無旁人。周顛大聲說道:「這位趙大小姐未必安著甚麼壞心眼兒,她拿
一柄木劍跟教主開個玩笑,那是女孩兒家胡鬧,當得甚麼真?楊左使,這一次你可走了眼
啦!」楊逍沉吟道:「到底是甚麼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不對勁。」周顛笑道:
「大名鼎鼎的楊左使在光明頂一戰之後,變成了驚弓之…啊喲!」身子一晃,倒撞下馬。

  說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躍下馬背,搶起扶起,說道:「周兄,怎麼啦?」周顛笑道:
「沒…沒甚麼,想是多喝了幾杯,有些兒頭暈。」他一說起「頭暈」兩字,群豪相顧失
色,原來自離綠柳莊後,一陣奔馳,各人都微微有些頭暈,只是以為酒意發作,誰也沒加在
意,但以周顛武功之強,酒量之宏,喝幾杯酒怎能倒撞下馬?其中定有蹊蹺。張無忌仰起了
頭,思索王難姑「毒經」中所載,有哪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毒藥,能使人服後頭暈;遍
思諸般毒藥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飲酒食菜與群豪絕無分別,何以絲毫不覺有異?突然之間,
腦海中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在水閣中飲酒的各位
一齊下馬,就地盤膝坐下,千萬不可運氣調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鷹旗
下弟兄,分佈四方,嚴密保護諸位首領,不論有誰走近,一概格殺!」

  眾人聽得教主頒下嚴令,轟然答應,立時抽出兵刃,分佈散開。張無忌叫道:「不等我
回來,不得離散。」群豪一時不明所以,只感微微頭暈,絕無其他異狀,何以教主如此驚
慌?張無忌又再叮囑:「不論心頭如何煩惡難受,總之是不可調運內息,否則毒發無救。」
群豪吃了一驚:「怎地中了毒啦?」張無忌身形微晃,已竄出十餘丈外,他嫌騎馬太慢,當
下施展輕功,疾奔綠柳莊而去。

  他焦急異常,知道這次楊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劇毒,一發作起來只不過一時三刻之命,
決不似中了「玄陰指」後那麼可以遷延時日,倘若不及時搶到解藥,眾人性命休矣。這二十
餘裡途程片刻即至,到得莊前,一個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進去。守在莊門前的眾莊
丁眼睛一花,似見有個影子閃過,竟沒看清有人闖進莊門。

  張無忌直衝後園,搶到水閣,只見一個身穿嫩綠綢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執書,坐著
飲茶看書,正是趙敏。這時她已換了女裝。她聽得張無忌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張無忌道:「趙姑娘,在下向你討幾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話,左足一點,從池塘岸畔躍向
水閣,身子平平飛渡,猶如點水蜻蜓一般,雙手已將水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盡數拔起。
正要踏上水閣,只聽得嗤嗤聲響,幾枚細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張無忌右手袍袖一拂,將暗器
捲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趙敏。趙敏斜身相避,只聽得呼呼風響,桌上茶壺、茶杯、果碟
等物齊被袖風帶出,越過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張無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時,見
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的長鬚,一條條須上生滿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綠如翡翠,心中大
喜,知解藥已得,當即揣入懷內,說道:「多謝解藥,告辭!」趙敏笑道:「來時容易去時
難!」擲去書卷,雙手順勢從書中抽出兩柄薄如紙、白如霜的短劍,直搶上來。張無忌掛念
殷天正眾人的傷勢,不願戀戰,右袖拂出,釘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針齊向她射去。趙敏斜身閃
出水閣,右足在台階上一點,重行回入,就這麼一出一進,十餘枚金針都落入了池塘。張無
忌讚道:「好身法!」眼見她左手前,右手後,兩柄短劍斜刺而至,心想:「這丫頭心腸如
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練過九陽神功,讀過王難姑的『毒經』,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傾覆在
她手中。」雙手探出,挾手便去奪她短劍。

  趙敏皓腕倏翻,雙劍便如閃電般削他手指。張無忌這一奪竟然無功,心下暗奇,但他神
功變幻,何等奧妙,雖沒奪下短劍,手指拂處,已拂中了她雙腕穴道。她雙劍再也拿捏不
住,乘勢擲出,張無忌頭一側,登登兩響,兩柄短劍都釘在水閣的木柱之上,餘勁不衰,兀
自顫動。張無忌心頭微驚,以武功而論,她還遠不到楊逍、殷天正、韋一笑等人的地步,但
機警靈敏,變招既快且狠,雙劍雖然把捏不住,仍要脫手傷人,若以為她兵刃非脫手不可,
已不足為患,躲避遲得一瞬,不免命喪劍底。趙敏雙劍出手,右腕翻處,抓住套著倚天劍劍
鞘的木劍,卻不拔劍出鞘,揮鞘往張無忌腰間砸來。張無忌左手食中兩指疾點她左肩「肩貞
穴」,待她側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豈能再度無功,已將木劍挾手奪過。趙敏
站穩腳步,笑吟吟的道:「張公子,你這是甚麼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麼?我瞧也平平
無奇。」張無忌左掌攤開,掌中一朵珠花輕輕顫動,正是她插在鬢邊之物。趙敏臉色微變,
張無忌摘去鬢邊珠花,她竟絲毫不覺,倘若當他摘下珠花之時,順手在她左邊太陽穴上一
戳,這條小命兒早已不在了。她隨即寧定,淡然一笑,說道:「你喜歡我這朵珠花,送了給
你便是,也不須動手強搶。」張無忌倒給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揚,將珠花擲了過
去,說道:「還你!」轉身便出水閣。

  趙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張無忌轉過身來,只聽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
珠花上兩粒最大的珍珠?」張無忌道:「胡說八道,我沒功夫跟你說笑。」趙敏將珠花高高
舉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兩粒珍珠麼?」

  張無忌一瞥之下,果見珠花中有兩根金絲的頂上沒了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
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詭計,只哼了一聲,不加理會。趙敏手按桌邊,厲聲說道:「張無忌,
你有種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張無忌不受她激,說道:「你說我膽小怕死,也由得
你。」說著又跨下了兩步台階。趙敏見激將之計無效,花容變色,慘然道:「罷啦,罷啦。
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見我師父?」反手拔下釘在柱上的一柄短劍,叫道:「張教
主,多謝你成全!」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白光一閃,她已挺短劍往自己胸口插落。張無忌
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噹」字還沒說出,只見短劍當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慘
呼一聲,倒在桌邊。張無忌這一驚著實不小,哪料到她居然會如此烈性,數招不勝,便即揮
劍自戕,心想這一劍若非正中心臟,或有可救,當即轉身,回來看她傷勢。

  他走到離桌三步之處,正要伸手去扳她肩頭,突然間腳底一軟,登時空了,身子直墮下
去。他暗叫不好,雙手袍袖運氣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伸掌往桌邊擊去,這掌只要擊
中了,便能借力躍起,不致落入腳底的陷阱。哪知趙敏自殺固然是假,這著也早已料到,右
掌運勁揮出,不讓他手掌碰到桌子。這幾下兔起鶻落,直是瞬息間之事,雙掌一交,張無忌
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趙敏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滑膩,立時便要
溜脫,但張無忌只須有半分可資著力之處,便有騰挪餘地,手臂暴長,已抓住了她上臂,只
是他下墮之勢甚勁,一拉之下,兩人一齊跌落。眼前一團漆黑,身子不住下墮,但聽得拍的
一響,頭頂翻板已然合上。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張無忌雙足著地,立即躍起,施展
「壁虎游牆功」游到陷阱頂上,伸手去推翻板。觸手堅硬冰涼,竟是一塊巨大的鐵板,被機
括扣得牢牢地。他雖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懸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樣可將力道挪來移
去,一推之下,鐵板紋絲不動,身子已落了下來。趙敏格格笑道:「上邊八根粗鋼條扣住
了,你人在下面,力氣再大,又怎推得開?」

  張無忌惱她狡獪奸詐,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尋找脫身之計。四壁摸上去都是冷
冰冰的十分光滑,堅硬異常。趙敏笑道:「張公子,你的壁虎游牆功當真了得。這陷阱是純
鋼所鑄,打磨得滑不留手,連細縫也沒一條,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張無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這裡,有甚麼好笑?」突然想起:「這丫頭奸滑得緊,
這陷阱中必有出路,別要讓她獨自逃了出去。」當即上前兩步,抓住了她手腕。趙敏驚道:
「你幹甚麼?」張無忌道:「你別想獨個兒出去,你要活命,乘早開了翻板。」趙敏笑道:
「你慌甚麼?咱們總不會餓死在這裡。待會他們尋我不見,自會放咱們出去。最擔心的是,
我手下人若以為我出莊去了,那就糟糕。」

  張無忌道:「這陷阱之中,沒有出路的機括麼?」趙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張聰明面
孔,怎地問出這等笨話來?這陷阱又不是造來自己住著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敵人的,難道
故意在裡面留下開啟的機括,好讓敵人脫身而出麼?」張無忌心想倒也不錯,說道:「有人
落入陷阱,外面豈能不知?你快叫人來打開翻板。」趙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
剛才見到水閣中另有旁人沒有?明天這時候,他們便回來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會,
剛才吃過喝過,也不會就餓了。」張無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可是外公他
們還有救麼?」五指一緊,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殺了你再
說。」趙敏笑道:「你殺了我,那你就永遠別想出這鋼牢了。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握著我
手幹麼?」張無忌被她一說,不自禁的放脫了她手腕,退後兩步,靠壁坐下。這鋼牢方圓不
過數尺,兩人最遠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是憂急,又是氣惱,聞到她身上的少女氣息,加上
懷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一蕩,站起身來,怒道:「我明教眾人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
何故處心積慮,要置我們個個於死地?」趙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問起,待我
從頭說來。你可知我是誰?」張無忌一想不對,雖然頗想知道這少女的來歷和用意,但若等
她從頭至尾的慢慢說來,殷天正等人已然毒發斃命,何況怎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
一套謊話來胡說八道一番,枉然耗費時刻,眼前更無別法,只有逼她叫人開啟翻板,便道:
「我不知道你是誰,這當兒也沒功夫聽你說。你到底叫不叫人來放我?」趙敏道:「我無人
可叫。再說,在這裡大喊大叫,上面也聽不見。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幾聲試試。」張無忌怒
極,伸左手去抓她手臂。趙敏驚叫一聲,出手撐拒,早被點中了脅下穴道,動彈不得。張無
忌左手命便沒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只覺她呼吸急促,吐氣如蘭,張無忌將頭仰起,
和她臉孔離開得遠些。趙敏突然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這
一著又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開了左手,說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是要你
放我出去。」趙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
來人哪!把翻板開了,我落在鋼牢中啦。」她不斷叫喊,外面卻毫無動靜。趙敏笑道:「你
瞧,有甚麼用?」張無忌氣惱之極,說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甚麼樣子?」趙敏
道:「你自己才不羞!一個大男人家,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麼?你
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
當。」張無忌心想事勢緊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軍覆沒,一咬牙,伸過手去,嗤的
一聲,將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趙敏以為他忽起歹念,這才真的驚惶起來,叫道:「你…你
做甚麼?」張無忌道:「你若決定要放我出去,那便點頭。」趙敏道:「為甚麼?」張無忌
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將那片綢子浸濕了,說道:「得罪了,我這是迫不得已。」當下將濕綢
封住了她口鼻。趙敏立時呼吸不得,片刻之間,胸口氣息窒塞,說不出的難過。她卻也真硬
氣,竟是不肯點頭,熬到後來,身子扭了幾下,暈了過去。張無忌一搭她手腕,只覺脈息漸
漸微弱,當下揭開封住她口鼻的濕綢。過了半晌,趙敏悠悠醒轉,呻吟了幾聲。張無忌道:
「這滋味不大好受罷?你放不放我出去?」趙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暈一百次,也是不
放,要麼你就乾脆殺了我。」伸手抹抹口鼻,呸了幾聲,說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
了!」張無忌見她如此硬挺,一時倒是束手無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說道:「我為了
救眾人性命,只好動粗了,無禮莫怪。」抓起她左腳,扯脫了她的鞋襪。趙敏又驚又怒,叫
道:「臭小子,你幹甚麼?」張無忌不答,又扯脫了她右腳鞋襪,伸雙手食指點在她兩足掌
心的「湧泉穴」上,運起九陽神功,一股暖氣便即在「湧泉穴」上來回遊走。

  「湧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陰腎經」的起端,感覺最是敏銳,張無忌精通醫理,
自是明曉。平時兒童嬉戲,以手指爬搔遊伴足底,即令對方週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陽神功的
暖氣擦動她「湧泉穴」,比之用羽毛絲發搔癢更加難當百倍。只擦動數下,趙敏忍不住格格
嬌笑,想要縮腳閃避,苦於穴道被點,怎動彈得半分?這份難受遠甚於刀割鞭打,便如幾千
萬隻跳蚤同時在五臟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動咬嚙一般,只笑了幾聲,便難過得哭了出來。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週身毛髮也癢得似
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
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
?」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張無忌這才放手,說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
拿數下,解開了她穴道。趙敏喘了一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
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意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
中不禁一蕩。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
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卻
聽張無忌厲聲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趙敏一言不發,伸手摸到鋼壁上刻著的一個圓圈,倒轉短劍劍柄,在圓圈中忽快忽慢、
忽長忽短的敲擊七八下,敲擊之聲甫停,豁喇一響,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那翻板登時
開了。這鋼壁的圓圈之處有細管和外邊相連,她以約定的訊號敲擊,管機關的人便立即打開
翻板。

  張無忌沒料到說開便開,竟是如此直捷了當,不由得一愕,說道:「咱們走罷!」趙敏
低下了頭,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張無忌想起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一再折磨於她,好生
過意不去,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適才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這裡跟你謝罪了。」趙敏
索性將頭轉了過去,向著牆壁,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哭泣。

  她奸詐毒辣之時,張無忌跟她鬥智鬥力,殊無雜念,這時內愧於心,又見她背影婀娜苗
條,後頸中肌膚瑩白勝玉,秀髮蓬鬆,不由得微起憐惜之意,說道:「趙姑娘,我走了,張
某多多得罪。」趙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過頭來。張無忌不敢再行耽擱,又即
施展「壁虎游牆功」一路游上,待到離那陷阱之口尚有丈餘,右足在鋼壁上一點,沖天竄
出,袍袖一拂,護住頭臉,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襲。身子尚未落下,遊目四望,水閣中
不見有人。他不願多生事端,越過圍牆,抄小徑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處。眼見夕陽在山,剛
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個時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憂急,奔得更快,不多時已離
原處不遠,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大隊蒙古騎兵奔馳來去,將明教群豪圍在中間,眾元兵彎
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張無忌心想:「本教首領人物一齊中毒,無人發號施令,如
何抵擋得住大隊敵兵的圍攻?」腳下加快,搶上前去。

  剛奔到近處,只聽得人叢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銳金旗攻東北方,洪水旗至西
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聲音。她呼喝之聲甫歇,明教中一隊白旗教眾向東北方衝殺過去,
一隊黑旗教眾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隊抵敵,突然間黃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眾從中
間並肩殺出,猶似一條黃龍、一條青龍卷將出來。元兵陣腳被沖,一陣大亂,當即退後。張
無忌幾個起落,已奔到教眾身前,眾人見教主回轉,齊聲吶喊,精神大振。張無忌見殷天
正、楊逍、周顛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團團坐在地下,小昭卻手執小旗,站在土丘
上指揮教眾禦敵。五行旗、天鷹旗各路教眾都是武藝高強之士,只是首領中毒,登時亂了,
但一經小昭以八卦之術佈置守禦,元兵竟久攻不進。

  小昭喜叫:「張公子,你來指揮。」張無忌道:「我不成。還是你指揮得好。待我去沖
殺一陣,殺他幾個帶兵的軍官。」只聽得颼颼數聲,幾枝箭向他射了過來,張無忌從教眾手
裡接過一枝長矛,將來箭一一撥落,手臂一振,那長矛便如一枝箭飛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
夫長身上穿胸而過,將他釘在地下。眾元兵大聲叫喊,又退出了數十步。

  突聽得號角嗚嗚響動,十餘騎奔馳而至。張無忌見當先是趙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
禁眉頭微蹙,暗想:「這八人箭法太強,若任得他們發箭,只怕眾弟兄損傷非小,須得先下
手為強!」卻見那「神箭八雄」中為首的趙一傷搖動一根金色龍頭短杖,叫道:「主人有
令,立即收兵。」帶兵的元兵千夫長大聲叫了幾句蒙古話,眾元兵撥轉馬頭,疾馳而去。錢
二敗端著一隻托盤,下馬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請教主收下留念。」張無忌
一看,只見托盤中鋪著一塊黃色錦緞,緞上放著一隻黃金盒子,鏤刻得極是精緻。張無忌也
不怕他弄甚麼鬼,伸手拿了。錢二敗躬身行禮,倒退三步,轉身上馬而去。張無忌將黃金盒
子順手交給了小昭,他掛念著眾人病勢,也無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當即從懷中取出花來,
命人取過清水,捏碎深紫色的根須和碧綠小球莖,調入清水,分別給殷天正、楊逍以及五行
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這一役中,凡是赴水閣飲宴之人,除了張無忌因有九陽神功護
體、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腦,無不中毒。只是楊不悔陪著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諸教眾
在廂廳中飲食,各人遵從教主號令,於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銀針試過,倒是沒有中毒。解
毒之物甚是對症,不到個半時辰,群豪體內毒性消解,不再頭暈眼花,只是週身乏力而已,
當即問起中毒和解藥的原委。張無忌歎道:「咱們已然處處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無毒藥,
我當可瞧得出來。豈知那趙姑娘下毒的心機直是匪夷所思。這種水仙模樣的花叫作『醉仙靈
芙』,雖然極是難得,本身卻無毒性。這柄假倚天劍乃是用海底的『奇鯪香木』所制,本身
也是無毒,可是這兩股香氣混在一起,便成劇毒之物了。」周顛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
誰叫我手癢,去拔出這倚天劍來瞧他媽的勞什子。」張無忌道:「她既處心積慮的設法陷
害,周兄便不去動劍,她也會差人前來拔劍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顛道:「走!咱們一
把火去把那綠柳山莊燒了!」他剛說了那句話,只見來路上黑煙沖天而起,紅焰閃動,正是
綠柳山莊起火。群豪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心中同時轉著一個念頭:「這趙姑娘事事料敵
機先,早就算到咱們毒解之後,定會前去燒莊,她便先行放火將莊子燒了。此人年紀雖輕,
又是個女流之輩,卻實是勁敵。」周顛拍腿叫道:「她燒了莊子便怎地?咱們還是趕去,追
殺她個落花流水。」楊逍道:「她既連莊子都燒了,自是事事有備,料想未必能追趕得
上。」周顛道:「楊兄,你的武功也還罷了,講到計謀,總算比周顛稍勝半籌。」楊逍笑
道:「豈敢,豈敢!周兄神機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張無忌笑道:「兩位不必太謙。咱們
這次沒受多大損傷,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傷,也算是天幸,這就趕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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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3

  群豪在道上請問張無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張無忌道:「我記得『毒經』中
有一條說道:『奇鯪香木』如與芙蓉一類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數日,以該花之球莖和
水而飲可解。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損心肺。這『醉仙靈芙』的性子比之尋常芙蓉更是厲
害。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運息用功。否則花香侵入各處經脈,實有性命之憂。」韋一笑道:
「想不到小昭這小丫頭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大夥兒死傷必重。」
楊逍本來認定小昭乃敵人派來臥底,但今日一役,她卻成了明教的功臣,實令他大出意料之
外,一時也想不出其中原由。眾人沿途談論趙敏的來歷,誰都摸不著端倪。張無忌將雙雙跌
入陷阱、自己搔她腳底脫困等情隱去不說,雖然心中無愧,但當眾談論,總覺難以啟齒。

  當晚眾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隊人眾分別在廟宇祠堂等處借宿。小昭倒了臉水,端到張
無忌房中。張無忌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丫頭的賤役了。」小昭
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興,哪又是甚麼賤役不賤役了?」待他盥洗已畢,將那只
黃金盒子取了出來,道:「不知盒中有沒藏著毒蟲毒藥、毒箭暗器之類?」

  張無忌道:「不錯,該當小心才是。」將盒子放在桌上,拉著她走得遠遠地,取出一枚
銅錢,揮手擲出,叮的一聲響,打在金盒子的邊緣,那盒蓋彈了開來,並無異狀。他走近看
時,只見盒中裝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顫動,正是他從趙敏鬢邊摘下來過的,趙敏所除去
的兩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絲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舉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這位趙姑娘可對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來送你這麼貴重的一朵珠
花。」張無忌道:「我是男子漢,要這種姑娘們的首飾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罷。」小昭連
連搖手,笑道:「那怎麼成?人家對你一片情意,我怎麼敢收?」張無忌左手三指拿著珠
花,笑道:「著!」珠花擲出,手勢不輕不重,剛好插在小昭的頭髮上,珠花下的金針卻沒
碰到她肌膚。小昭伸手想去摘下來,張無忌搖手道:「難道我送你一點玩物也不成麼?」小
昭雙頰紅暈,低聲道:「那可多謝啦。就怕小姐見了生氣。」

  張無忌道:「今日你幹了這番大事,楊左使父女哪能對你再存甚麼疑心?」小昭滿心歡
喜,說道:「我見你去了很久不回來,心中急得甚麼似的,又見韃子來攻,不知怎樣,忽然
大著膽子呼喝起來。這時候自己想想,當真害怕。公子,請你跟五行旗和天鷹旗的各位爺們
說說,小昭大膽妄為,請他們不可見怪。」張無忌微笑道:「他們多謝你還來不及呢,怎會
見怪?」不一日來到河南境內。其時天下大亂,四方群雄並起,蒙古官兵的盤查更加嚴緊。
明教大隊人馬,成群結隊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腳下會齊,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
旗使聞蒼松持了張無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張無忌知道此次來少林問罪,雖然不欲再動干戈,但結果如何,殊難逆料,倘若少林僧
人竟蠻不講理的要動武,明教卻也不得不起而應戰,當下傳了號令,各首領先行入寺,五行
旗和天鷹旗下各路教眾,分批絡繹而來,在寺外四下守候,若聽得自己三聲清嘯,便即攻入
接應。諸教眾接令,分頭而去。過不多時,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隨同聞蒼松迎下山來,說
道:「本寺方丈和諸長老閉關靜修,恕不見客。」群豪一聽,盡皆變色。周顛怒道:「這位
是明教教主,親自來少林寺拜山,老和尚們居然不見,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
眉,滿臉愁苦之色,說道:「不見!」周顛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說不得舉手擋開,
說道:「周兄不可莽撞。」彭瑩玉道:「方丈既是坐關,那麼我們見見空智、空性兩位神
僧,也是一樣。」哪知客僧雙手合十,冷冰冰的道:「不見。」彭瑩玉道:「那麼達摩堂首
座呢?羅漢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愛理不理的道:「不見!」殷天正猶如霹靂般一聲大
喝:「到底見是不見?」雙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轟隆一聲,將道旁的一株大松樹推為兩截,
上半截連枝帶葉,再帶著三個烏鴉巢,垮喇喇的倒將下來。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懼色,說道:
「各位遠道來此,本當禮接,只是諸位長老盡在坐關,各位下次再來罷!」說著合十躬身,
轉身去了。韋一笑身形一晃,已攔在他身前,說道:「大師上下如何稱呼?」那知客僧道:
「小僧法名,不說也罷。」韋一笑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說
『不見』兩字,原來是不見大師,是空見神僧的師兄。只不知閻羅王招請佛駕,你『不見神
僧』見是不見?」那知客僧被他這麼一拍,一股冷氣從肩頭直傳到心口,全身立時寒戰,牙
齒互擊,格格作響。他強自忍耐,側身從韋一笑身旁走過,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蹌上山。韋
一笑道:「這傢伙帶藝投師,身上內功不是少林派的。」張無忌當即想起了圓真,心想帶藝
投師之事,少林派中甚是尋常,說道:「韋蝠王拍了他這兩下寒冰綿掌,他師祖、師父焉能
置之不理?咱們上去,瞧大和尚們是否當真不見?」眾人料想一場惡鬥已然難免,少林派素
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來江湖上號稱「長勝不敗門派」,今日這一場大戰,且看明教
和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雲,眼前這一大
戰,激烈處自是非同小可。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張無忌想起昔年隨太師父
上山,在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見,今日重來,雖然前後不過數年,但昔年是個瘦骨伶
仃的病童,今日卻是明教教主之尊,緬懷舊事,當真是恍若隔世。只見那石亭有兩根柱子斷
折了,亭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說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鬥狠,這兩根柱子是新斷的,
多半前幾天剛跟人打過了一場大架,還來不及修理。」周顛道:「待會大戰得勝之後,咱們
將這亭子一古腦兒的拆了。」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來,決當先禮後
兵,責問何以對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眾僧若是蠻不講理,那時只好動武。豈知等了半天,
寺中竟全無動靜。又過一會,遙見一行人從寺後奔向後山,遠遠望去,約有四五十人。彭瑩
玉道:「哼,他們在調兵遣將,四下埋伏。」張無忌道:「進寺去!」當下楊逍、韋一笑在
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鐵冠道人、彭瑩玉、周顛、說不得四散人在後,擁著張無忌進了
寺門。來到大雄寶殿,但見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爐也掉在地下,滿地都是香灰,卻不
見人。說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見咱們到來,竟然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連香爐也打翻
了,可笑啊可笑!」

  張無忌朗聲說道:「明教張無忌,會同敝教楊逍、殷天正、韋一笑諸人前來拜山,求見
方丈大師。」他話聲並不甚響,但內力渾厚,殿旁高懸的銅鐘大鼓受到話聲激盪,同時嗡嗡
嗡的響了起來。楊逍、韋一笑等相互對望一眼,均想:「教主內力之深,實是駭人聽聞,當
年陽教主在世,也是遠有不及。看來今日之戰,本教可操必勝。」張無忌這幾句話,少林寺
前院後院,到處都可聽見,但等了半晌,寺內竟無一人出來。

  周顛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們,這般躲起來成甚麼樣子?扮新娘子麼?」
他話聲可比張無忌響得多了,但殿上鐘鼓卻無應聲。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見有人出來。

  彭瑩玉道:「我心中忽有異感,只覺這寺中陰氣沉沉,大大不祥。」周顛笑道:「和尚
進廟,得其所哉,有甚麼異感?」鐵冠道人忽道:「咦,這裡有柄斷頭禪杖。」說不得道:
「啊!這裡好大一攤血漬!」周顛笑道:「想必光明頂一戰,教主威名遠揚,少林寺高掛免
戰牌啦!你瞧他們逃得慌慌張張的,連兵器都拋下了。」鐵冠道人搖頭道:「不是的。」周
顛道:「為甚麼不是?」鐵冠道人道:「那麼這攤血是甚麼意思?」周顛道:「多半是他們
嚇得連手也割……」說到這裡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難以自圓其說。便在此時,一陣疾風刮
過,只吹得眾人袍袖飛揚。周顛喜道:「好涼快!」猛聽得西邊喀喇喇一聲響,數十丈外的
一株大松樹倒了下來。群豪吃了一驚,同時躍起,奔到斷樹之處,只見那株松樹生於一座大
院子的東南角上,院子中並無一人,卻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樹竟會給風一吹便即折斷,壓
塌了半堵圍牆。眾人走近松樹斷截處看時,只見脈絡交錯斷裂,顯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
是樹絡斷裂處略現乾枯,並非適才所為。群豪細察週遭,紛紛說道:「咦,不對!」「啊,
這裡動過手。」「好厲害,傷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處都有激烈戰鬥的遺跡,地下青石
板上,旁邊樹枝幹上、圍牆石壁上,留著不少兵刃砍斬、拳掌劈擊的印記。到處濺滿了血
漬,可見那一場拚鬥實是慘烈異常。地下還有許多深淺的腳印,乃是高手比拚內力時所留
下。張無忌叫道:「快抓那個知客僧來問個明白。」韋一笑、說不得等人分頭去找,那知客
僧卻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過得小半個時辰,各旗掌旗使先後來報,說道寺中
無人,但到處都有激鬥過的痕跡。許多殿堂中都有血漬,也有斷折的兵刃,卻沒發見屍首。

  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如何?」楊逍道:「這場激鬥,當是在兩三日之前。難道少
林派全軍覆沒,竟被殺得一個不存?」說不得道:「剛才不是有幾十人奔向後山嗎?」楊逍
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對頭,留守在這裡的,見到咱們大隊人馬來到,便溜之大吉了。」
彭瑩玉道:「依事勢推斷,必當如此。剛才那個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沒能截他下來。
可是少林派的對頭之中,哪有這樣厲害的一個幫會門派?莫非是丐幫?」周顛道:「丐幫勢
力雖大,高手雖多,總也不能一舉便把少林寺的眾光頭殺得一個不剩。除非是咱們明教才有
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沒幹這件事啊?」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少說幾句廢話成不成?
本教有沒有幹這事,難道咱們自己不知?」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來報:「啟稟教主,羅漢堂中
的十八尊羅漢像曾經給人移動過,不知其中有無蹊蹺。」群豪知顏垣精於土木構築之學,他
既生疑心,必有所見,都道:「咱們瞧瞧去。」來到羅漢堂中,只見牆上濺了不少血漬,戒
刀禪杖丟滿了一地。

  周顛道:「顏兄,這十八羅漢有甚麼古怪?」顏垣道:「每一尊羅漢像都給人推動過,
本來兄弟疑心後面另有門戶道路,但查察牆壁,卻無密門秘道。」

  楊逍沉吟半晌,道:「咱們再把羅漢像推開來瞧瞧。」顏垣跳上神座,將長眉羅漢推在
一旁,露出牆壁,果然並無異狀。楊逍也躍上神像,細看那長眉羅漢,突然「咦」的一聲,
道:「羅漢背後寫得有字。」將那尊羅漢像扳轉身來。群豪赫然見到一個斗大的「滅」字。
羅漢像本是金身,這時金光燦爛的背心上給人用利器劃出了一個大大的「滅」字,深入逾
寸,筆劃中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顯是刻劃不久。周顛道:「這個『滅』字,是甚麼意
思?啊,是了,是峨嵋派挑了少林寺,滅絕師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覺此話太也匪夷所思,
盡皆搖頭。說話之間,群豪已將十八尊羅漢像都扳轉身來,除了極右首的降龍羅漢,極左首
的伏虎羅漢之外,餘下十六尊羅漢背後各劃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個大字赫然是:
「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殷天正、鐵冠道人、說不得等人不約而同
的一齊叫了出來:「這是移禍江東的毒計!」

  群豪見這十六個大字張牙舞爪,形狀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慘遭橫禍,這筆帳卻要算到
明教頭上,無不慼然有憂。周顛叫道:「咱們快把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頭。」楊逍
道:「敵人用心惡毒,單是刮去這十六個字,未必有用。」這次周顛覺他說得有理,不再跟
他鬥口,只問:「那怎麼辦?」說不得道:「這其實是個證據。咱們找到了使這移禍毒計之
人,拿他來與這十六個字對質。」楊逍點頭稱是。

  彭瑩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請楊左使指教。刻下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禍
本教,使本教承擔毀滅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讓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則他何以仍使羅漢佛像
背向牆壁?不將這十六個大字向著外面?若不是顏旗使細心,那不是誰也不會知道羅漢像背
上有字麼?」楊逍臉色凝重,說道:「猜想起來,這些羅漢像是另外有人給轉過去的,多半
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們已領了人家極大的情。」群豪齊聲問道:「此人是誰?楊左使從
何得知?」楊逍歎道:「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張無
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起來,說道:「『先誅少林、再滅武當』,只怕……只怕武當派
即將遭難。」韋一笑道:「咱們義不容辭,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哪一批狗奴才幹的好
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遲,大伙立即出發。這批奸賊已先走了一兩天。」

  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不知是否已從西域回山,這一路上始終沒聽到他們的音訊,倘若
途中有甚麼耽擱變故,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師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師伯俞岱巖殘廢在床,
強敵猝至,卻如何抵擋?想到此處。不由得憂心如焚,朗聲道:「各位前輩、兄長,武當派
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今當大難。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現請韋
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陸續分批趕來,一切請楊左使和外公指揮安排。」說著雙手
一拱,閃身出了山門。韋一笑展開輕功,和他並肩而行。群豪答應之聲未出,兩人已到了少
林寺外。這兩人輕功之佳、奔馳之速,當世再無第三人及得上。兩人哪裡敢有片刻耽擱,足
不停步,急奔了數十里。韋一笑初時毫不落後,但時刻一長,內力漸漸不繼。張無忌心想:
「到武當山路程尚遠,終不能如這般奔跑不休,何況強敵在前,尚須留下精力大戰。」對韋
一笑道:「咱們到前面市鎮上去買兩匹坐騎,歇一歇力。」韋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
口,便道:「教主,買賣坐騎,太耗辰光。」

  過不多時,見迎面五六乘馬馳來,韋一笑縱身而起,將兩個乘者提起,輕輕放在地下,
叫道:「教主,上罷!」張無忌遲疑停步,心想如此攔路劫馬,豈非和強盜無異?韋一笑叫
道:「處大事者不拘小節,哪顧得這許多?」呼喝聲中又將兩名乘者提下馬來。那幾人也會
一點武功,紛紛喝罵,抽出兵刃便欲動手。韋一笑雙手勒住四匹馬,將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亂
飛。只聽一個喝道:「逞兇行劫的是哪一路好漢,快留下萬兒來!」張無忌心想糾纏下去,
只有更得罪人,縱身躍上馬背,和韋一笑各牽一馬,絕塵而去。那些人破口大罵,卻不敢追
趕。張無忌道:「咱們雖然迫於無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舉究屬於心不安。」韋
一笑笑道:「教主,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稱得上『肆無忌憚、橫行不
法』呢!」說著哈哈大笑。

  張無忌心想:「明教被人目為邪魔異端,其來有由。可是到底何者為正,何者為邪,卻
也難下確論。」想起身負教主重任,但見識膚淺,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單是眼前奪馬這件
小事,便猶豫不決,雖然武功高強,可是天下事豈能盡數訴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
只盼早日接得謝遜歸來,便可卸卻肩頭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實在不想挑的重擔。便在此
時,突見人影晃動,兩個人攔在當路,手中均執鋼杖。韋一笑喝道:「讓開!」馬鞭攔腰卷
去,縱馬便沖。一人舉杖擋開馬鞭,另一名漢子忽哨一聲,左手一揚。韋一笑的坐騎受驚,
人立起來。便在此時,樹叢中又竄出四個黑衣漢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韋一笑叫道:
「教主只管趕路,待屬下跟鼠輩糾纏。」張無忌見這些人意在阻截武當派的救兵,用心惡
毒,可想而知,武當派處境實是極險,心知韋一笑的輕功武技並臻佳妙,與這一干人周旋,
縱然不勝,至少也足以自保,當下雙腿一挾,催馬前衝。兩名黑衣人橫過鋼杖,攔在馬前,
張無忌俯身向外,挾手便將兩根鋼杖奪過,順手擲出,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黑衣漢子
已被鋼杖分別打斷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見纏住韋一笑的那四人武功著實不弱,只怕自己
走後,韋一笑更增強敵,於是幫他料理了兩個。嵩山和武當山雖然分處豫鄂兩省,但一在豫
西,一在鄂北,相距並不甚遠。一過馬山口後,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
午時分,過了內鄉。張無忌腹中飢餓,便在一處市集上買些麵餅充飢,忽聽得背後牽著的坐
騎一聲悲嘶,回過頭來,只見馬肚子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個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
隱去。

  張無忌飛身過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見又是一名黑衣漢子,前襟上兀自濺滿了馬血。張
無忌喝問:「你是何人的手下?哪一個幫會門派?你們大隊人馬已去了武當山沒有?」連問
數聲,那人只是閉目不答。張無忌不敢多有耽擱,心想一切到了武當山上自能明白,當即伸
手閉了他的「大推穴」,叫他週身酸痛難當,苦挨三日三夜方罷。

  當下縱馬便行。一口氣奔到三官殿,渡漢水而南。船至中流,望著滔滔江水,想起那日
太師父攜同自己在少林寺求醫不得而歸,在漢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來。腦海
中現出她的麗容俏影,光明頂上脈脈關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過漢水後,催馬續向南行。
此時天色早黑,望出來一片朦朧,再行得一個時辰,更是星月無光,那坐騎疲累已極,再也
無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馬背,說道:「馬兒,馬兒,你在這兒歇歇,自行去罷!」展
開輕功疾奔。

  行到四更時分,忽聽得前面隱隱有馬蹄之聲,顯是有大幫人眾,他加快腳步,從這群人
身旁掠過。他身法既快且輕,又在黑夜之中,竟然無人知覺。瞧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當
山而去,二十餘人不發一言,無法探知是甚麼來頭,但隱約可見均攜有兵刃,此去是和武當
派為敵,決無可疑。他心中反寬:「畢竟將他們追上了,武當派該當尚未受攻。」再行不到
半個時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當山而去。如此前後一共遇見了五批,每批多則三十幾人,
少則十餘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後,他忽又憂急:「卻不知已有幾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
和本派中人動上了手?」他雖非武當派弟子,但因父親的淵源,向來便將武當派當作是自己
的門派。這麼一想,奔得更加快了。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沒再遇到敵人。將到半山,忽見前
面有一人發足急奔。光頭大袖,是個僧人,腳下輕功甚是了得。張無忌遠遠跟隨,察看他的
動靜。

  見那僧人一路上山,將到山頂時,只所得一人喝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
當?」喝聲甫畢,山石後閃出四個人來,兩道兩俗,當是武當派的第三四代弟子。那僧人合
十說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見武當張真人。」

  張無忌微微一怔:「原來他是少林派『空』字輩的前輩大師,和空聞方丈、空智、空性
三大神僧是師兄弟輩。他不辭艱辛的上武當山來,自是前來報訊。」

  武當派的一名道人說道:「大師遠來辛苦,請移步敝觀奉茶。」說著在前引路。空相除
下腰間戒刀,交給了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攜帶兵刃進觀。張無忌見那道人將空相引入紫霄
宮三清殿,便蹲在長窗之外。只聽空相大聲道:「請道長立即稟報張真人,事在緊急,片刻
延緩不得!」那道人道:「大師來得不巧,敝師祖自去歲坐關,至今一年有餘,本派弟子亦
已久不見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則便請通報宋大俠。」那道人道:「大師伯率同
家師及諸位師叔,和貴派聯盟,遠征明教未返。」張無忌聽得「遠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
吃驚,果然宋遠橋等在歸途中也遇上了阻難。

  只聽空相長歎一聲,道:「如此說來,武當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難逃此劫了。」
那道人不明其意,說道:「敝派事務,現由谷虛子師兄主持,小道即去通報,請他出來參見
大師。」空相道:「谷虛道長是哪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師叔門下。」空相長
眉一軒,道:「俞三俠手足有傷,心下卻是明白,老僧這幾句話跟俞三俠說了罷。」那道人
道:「是,謹遵大師吩咐。」轉身入內。

  那空相在廳上踱來踱去,顯得極是不耐,時時側耳傾聽,當是擔心敵人攻上山來。過不
多時,那道人快步出來,躬身說道:「俞三師叔有請。俞三師叔言道,請大師恕他不能出迎
之罪。」這時那道人的神態舉止比先前更加恭謹,想是俞岱巖聽得「空」字輩的少林僧駕
臨,已囑咐他必須禮貌十分周到。空相點了點頭,隨著他走向俞岱巖的臥房。

  張無忌尋思:「三師伯四肢殘廢。耳目只有加倍靈敏,我若到他窗外竊聽,只怕被他發
覺。」走到離俞岱巖臥房數丈之外,便停住了腳步。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那道人匆匆從俞
岱巖房中出來,低聲叫道:「清風、明月!到這邊來。」便有兩個道童走到他身前,叫了
聲:「師叔!」那道人道:「預備軟椅,三師叔要出來。」兩名道童答應了。張無忌在武當
山上住過數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蓮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識,卻識得清風、明月兩個道童,
知道俞岱巖有時出來,便坐了軟椅由道童抬著行走。見二者走向放軟椅的廂房,悄悄跟隨在
後,一等二童進房,突然叫道:「清風、明月,認得我麼?」二童嚇了一跳,凝目瞧張無忌
時,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認不出來。張無忌笑道:「我是無忌小師叔啊,你們忘了麼?」
二童登時憶起舊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師叔,你回來啦!你的病好了?」三個人年
紀相若,當年常在一處玩耍。張無忌道:「清風,讓我來假扮你,去抬三師伯,瞧他知不知
道。」清風躊躇道:「這個……不大好罷!」張無忌道:「三師伯見我病癒歸來,自是喜出
望外,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責罵於你?」二童素知自張三豐祖師以下,武當六俠個個對這
位小師叔極其寵愛,他病癒歸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開這個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巖病中
一樂,自是無傷大雅。明月笑道:「小師叔怎麼說,就怎麼辦罷!」清風當下笑嘻嘻的脫下
道袍、鞋襪,給他換上了。明月替他挽起了道髻。片刻之間,已宛然便是個小道童。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風,相貌不像,就說是觀中新收的小道童,清風跌破了腿,由你
去替他。」張無忌笑道:「好極了……」那道人在房外喝罵:「兩個小傢伙,嘻嘻哈哈的搗
甚麼鬼,半天不見人過來。」張無忌和明月伸了伸舌頭,抬起軟椅,逕往俞岱巖房中。兩人
扶起俞岱巖坐入軟椅。俞岱巖臉色極是鄭重,也沒留神抬他的道童是誰,說道:「到後山小
院,見祖師爺爺去!」明月應道:「是!」轉過身去,抬著軟椅前端,張無忌抬了後端。俞
岱巖只瞧見明月的背影,更隱不見張無忌。空相隨在軟椅之側,同到後山。那知客道人不得
俞岱巖召喚,便不敢同去。張三豐閉關靜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處,修篁森森,綠蔭遍地,
除了偶聞鳥語之外,竟是半點聲息也無。明月和張無忌抬著俞岱巖來到小院之前,停下軟
椅。俞岱巖正要開聲求見,忽聽得隔門傳出張三豐蒼老的聲音道:「少林派哪一位高僧光臨
寒居,老道未克遠迎,還請恕罪。」呀的一聲,竹門推開,張三豐緩步而出。空相臉露訝
色,他聽張三豐竟知來訪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詫異,但隨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
稟報。俞岱巖卻知師父武功越來越是精深,從空相的腳步聲中,已可測知他的武學門派、修
為深淺。張無忌的內功遠在空相之上,由實返虛,自真歸璞,不論舉止、眼光、腳步、語
聲,處處深藏不露,張三豐反聽不出來。他見太師父雖然紅光滿面,但鬚眉俱白,比之當年
前分手之時,著實已蒼老了幾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急
忙轉過頭去。

  空相合十說道:「小僧少林空相,參見武當前輩張真人。」張三豐合十還禮,道:「不
敢,大師不必多禮,請進說話。」五個人一起進了小院。但見板桌上一把茶壺,一隻茶杯,
地下一個蒲團,壁上掛著一柄木劍,此外一無所有。桌上地下,積滿灰塵。空相道:「張真
人,少林派慘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襲,本派自方丈空聞師兄以下,或殉寺戰死,
或力屈被擒,僅小僧一個拚死逃脫。魔教大隊人眾已向武當而來,今日中原武林存亡榮辱,
全繫於張真人一人之手。」說著放聲大哭。張無忌心頭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災劫,卻
也萬萬想不到竟會如此全派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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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1

  饒他張三豐百年修為,猛地裡聽到這個噩耗,也是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定了定
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雲,不知如何竟會遭了魔教的毒手?」空相
道:「空智、空性兩位師兄率同門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結盟西征,圍攻光明頂。留寺僧
眾,日日靜候好音。這日山下報道,遠征人眾大勝而歸。方丈空聞師兄得訊大喜,率同合寺
弟子,迎出山門,果見空智、空性兩位師兄帶領西征弟子,回進寺來,另外還押著數百名俘
虜。眾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問起得勝情由。空智師兄唯唯否否。空性師兄忽地叫道:『師
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眾俘虜儘是敵人……』方丈驚愕之間,眾俘虜抽出兵刃,突然動
手。本派人眾一來措手不及,二來多數好手西征陷敵,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後
出路均已被敵人堵死,一場激鬥,終於落了個一敗塗地,空性師兄當場殉難……」說到這
裡,已是泣不成聲。張三豐心下黯然,說道:「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惡計,又有誰能提
防?」只見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黃布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層油布,再打開油布,赫然
露出一顆首級,環顧圓睜,臉露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張三豐和張
無忌都識得空性面目,一見之下,不禁「啊」的一聲,一齊叫了出來。空相泣道:「我捨命
搶得空性師兄的法體。張真人,你說這大仇如何得報?」說著特空性的首級恭恭敬敬放在桌
上,伏地拜倒。張三豐淒然躬身,合十行禮。

  張無忌想起光明頂上比武較量之際,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氣過人,實不愧為堂堂少林
的一代宗師,不意慘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離,心下甚是難過。

  張三豐見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說道:「空相師兄,少林武當本
是一家,此仇非報不可……」他剛說到這個「可」字,冷不防砰的一聲,空相雙手一齊擊在
他小腹之上。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張三豐武功之深,雖已到了從心所欲、無不如意的最高
境界,但哪能料到這位身負血仇、遠來報訊的少林高僧,竟會對自己忽施襲擊?在一瞬之
間,他還道空相悲傷過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亂之中將自己當作了敵人,但隨即知道不對,
小腹中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門神功「金剛般若掌」,但覺空相竭盡全力之勁,將掌力不
絕的催送過來,臉白如紙,嘴角卻帶獰笑。

  張無忌、俞岱巖、明月三人驀地見此變故,也都驚得呆了。俞岱巖苦在身子殘廢,不能
上前相助師父一臂之力。張無忌年輕識淺,在這一剎那間,還沒領會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斃太
師父於掌底。兩人只驚呼了一聲,便見張三豐左掌揮出,拍的一聲輕響,擊在空相的天靈蓋
上。這一掌其軟如綿,其堅勝鐵,空相登時腦骨粉碎,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一聲也沒哼
出,便即斃命。俞岱巖忙道:「師父,你……」只說了一個「你」,便即住口。只見張三豐
閉目坐下,片刻之間,頭頂升出絲絲白氣,猛地裡口一張,噴出幾口鮮血。

  張無忌心下大驚,知道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憑他深厚無比
的內功,三數日即可平復,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又是狂噴而出,那麼臟腑已受重傷。在這
霎時之間,他心中遲疑難決:」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師父?還是怎地?」便在此時,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到了門外,聽他步聲急促,顯是十分慌亂,卻不敢貿然進來,也不敢
出聲。俞岱巖道:「是靈虛麼?甚麼事?」那知客道人靈虛道:「稟報三師叔,魔教大隊到
了宮外,要見祖師爺爺,口出污言穢語,說要踏平武當派……」俞岱巖喝道:「住口!」他
生怕張三豐分心,激動傷勢。張三豐緩緩睜開眼來,說道:「少林派金剛般若掌的威力果是
非同小可,看來非得靜養三月,傷勢難愈。」張無忌心想:「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比我所
料的更重。」只聽張三豐又道:「明教大舉上山。唉,不知遠橋、蓮舟他們平安否?岱巖,
你說該當如何?」俞岱巖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師父和自己之外,其餘三四代弟子的武功
都不足道,出而禦敵,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捨卻一命,和敵人敷衍周旋,讓
師父避地養傷,日後再復大仇,於是朗聲道:「靈虛,你去跟那些人說,我便出來相見,讓
他們在三清殿上等著。」靈虛答應著去了。張三豐和俞岱巖師徒相處日久,心意相通,聽他
這麼說,已知其意,說道:「岱巖,生死勝負,無足介懷,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
我坐關十八月,得悟武學精要,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此刻便傳了你罷。」

  俞岱巖一呆,心想自己殘廢已久,哪還能學甚麼拳法劍術?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怎
有餘暇傳習武功,只叫了聲:「師父!」便說不下去了。張三豐淡淡一笑,說道:「我武當
開派以來,行俠江湖,多行仁義之事,以大數而言,決不該自此而絕。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
劍,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你師父年過百齡,縱使不遇強
敵,又能有幾年好活?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創製這套武功出來。遠橋、蓮舟、松溪、梨
亭、聲谷都不在身邊,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材,何況他也不在山上。岱
巖,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武當派一日的榮辱,有何足道?只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
代,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說到這裡,神采飛揚,豪氣彌增,竟似渾沒將壓境的強
敵放在心上。俞岱巖唯唯答應,已明白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
張三豐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兩足分開平行,接著兩臂慢慢提起
至胸前,左臂半環,掌與面對成陰掌,右掌翻過成陽掌,說道:「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
跟著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出招式的名稱:攬雀尾、單鞭、提手上勢、白鶴亮翅、摟
膝勾步、手揮琵琶、進步搬攔錘、如封似閉、十字手、抱虎歸山……

  張無忌目不轉睛的凝神觀看,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式演得特別緩慢,使俞岱巖可以
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揮琵琶」之時,只見他左掌陽、右掌陰,目光凝視左手手臂,
雙掌慢慢合攏,竟是凝重如山,卻又輕靈似羽。張無忌突然之間省悟:「這是以慢打快、以
靜制動的上乘武學,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極高,一經領會,越
看越是入神,但見張三豐雙手圓轉,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精微奧妙,實是開闢
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約莫一頓飯時分,張三豐使到上步高探馬,上步攬雀尾,單鞭
而合太極,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雖在重傷之後,但一套拳法練完,精神反見健旺。他雙手
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說道:「這套拳術的訣竅是『虛靈頂勁、涵胸拔背、鬆腰垂臀、沉肩
墜肘』十六個字,純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這路拳法的要旨。」當下細細的解釋
了一遍。

  俞岱巖一言不發的傾聽,知道時勢緊迫,無暇發問,雖然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但只有
硬生生的記住,倘若師父有甚不測,這些口訣招式總是由自己傳了下去,日後再由聰明才智
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奧。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張三豐的每一句口訣、每一記招式,都令
他有初聞大道、喜不自勝之感。張三豐見俞岱巖臉有迷惘之色,問道:「你懂了幾成?」俞
岱巖道:「弟子愚魯,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張三豐道:「那也難為你
了。倘若蓮舟在此,當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師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
夫,好好點撥於他,當可傳我這門絕技。」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心中不禁一酸。張三
豐道:「這拳勁首要在似松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正要往下解說,只聽得前面
三清殿上遠遠傳來一個蒼老悠長的聲音:「張三豐老道既然縮頭不出,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
行宰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又有一個尖銳的聲
音道:「燒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們擒住了他,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讓大家瞧瞧
這武學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樣。」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餘,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
力,而功力確亦不凡。俞岱巖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張
三豐道:「岱巖,我叮囑過你的言語,怎麼轉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豈能負重?」俞岱巖
道:「是,謹奉師父教誨。」張三豐道:「你全身殘廢,敵人不會對你提防,千萬戒急戒
躁。倘若我苦心創製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那你便是我武當派的罪人了。」俞岱巖只聽得全
身出了一陣冷汗,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凌辱欺侮,總之是要苟免求
生,忍辱傳藝。

  張三豐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交給俞岱巖道:「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
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連他也投降敵人,前來暗算於我,那麼少林派必遭
大難無疑。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俠贈送於我。你日後送還少林傳人。就盼從這對鐵
羅漢身上,留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說著大袖一揮,走出門去。

  俞岱巖道:「抬我跟著師父。」明月和張無忌二人抬起軟椅,跟在張三豐的後面。四人
來到三清殿上,只見殿中或坐或站,黑壓壓的都是人頭,總有三四百人之眾。

  張三豐居中一站,打個問訊為禮,卻不說話。俞岱巖大聲道:「這位是我師尊張真人。
各位來到武當山,不知有何見教?」張三豐大名威震武林,一時人人目光盡皆集於其身,但
見他身穿一襲污穢的灰布道袍,鬚眉如銀,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無特異情狀。張無忌看這
干人時,只見半數穿著明教教眾的服色,為首的十餘人卻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願冒
充旁人。高矮僧俗,數百人擁在殿中,一時也難以細看各人面目。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
人傳呼:「教主到!」殿中眾人一聽,立時肅然無聲,為首的十多人搶先出殿迎接,餘人也
跟著快步出殿。霎時之間,大殿中數百人走了個乾乾淨淨。只聽得十餘人的腳步聲自遠而
近,走到殿外停住。張無忌從殿門中望去,不禁一驚驚,只見八個人抬著一座黃緞大轎,另
有七八人前後擁衛,停在門口,那抬轎的八個轎夫,正是綠柳莊的「神箭八雄」。

  張無忌心中一動,雙手在地下抹滿灰土,跟著便胡亂塗在臉上。明月只道他眼見大敵到
來,害怕得狠了,扮成了這副模樣,一時驚惶失措,便依樣葫蘆的以灰土抹臉。兩個小道童
登時變成了灶君菩薩一般,再也瞧不出本來面目。轎門掀起,轎中走出一個少年公子,一身
白袍,袍上繡著個血紅的火焰,輕搖折扇,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敏。張無忌心道:「原來一切
都是她在搗鬼,難怪少林派一敗塗地。」只見她走進殿中,有十餘人跟進殿來。一個身材魁
梧的漢子踏上一步,躬身說道:「啟稟教主,這個就是武當派的張三豐老道,那個殘廢人想
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巖。」趙敏點點頭,上前幾步,收攏摺扇,向張三豐長揖到地,說
道:「晚生執掌明教張無忌,今日得見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張無忌大怒,心中罵
道:「你這賊丫頭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罷了,居然還冒用我姓名,來欺騙我太師父。」張三
豐聽到「張無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輕俊美的一個少女,名字偏又
和我那無忌孩兒相同?」當下合十還禮,說道:「不知教主大駕光臨,未克遠迎,還請恕
罪!」趙敏道:「好說,好說!」

  知客道人靈虛率領火工道童,獻上茶來。趙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眾人遠遠的垂手站
在其後,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內,似乎生怕不敬,冒瀆於她。

  張三豐百載的修為,謙沖恬退,早已萬事不縈於懷,但師徒情深,對宋遠橋等人的生死
安危,卻是十分牽掛,當即說道:「老道的幾個徒兒不自量力,曾赴貴教討教高招,迄今未
歸,不知彼等下落如何,還請張教主明示。」趙敏嘻嘻一笑,說道:「宋大俠、俞二俠、張
四俠、莫七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個人受了點兒傷,性命卻是無礙。」張三豐道:
「受了點兒傷?多半是中了點兒毒。」趙敏笑道:「張真人對武當絕學可也當真自負得緊。
你既說他們中毒,就算是中毒罷。」張三豐深知幾個徒兒儘是當世一流好手,就算眾寡不
敵,總能有幾人脫身回報,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敵人無影無蹤、難以防避的毒藥。趙敏
見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認。張三豐又問:「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趙敏歎道:「殷六俠中了
少林派的埋伏,便和這位俞三俠一模一樣,四肢為大力金剛指折斷。死是死不了,要動可也
動不得了!」張三豐鑒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虛,心頭一痛,哇的一聲,噴了一口鮮血出
來。趙敏背後眾人相顧色喜,知道空相偷襲得手,這位武當高人已受重傷,他們所懼者本來
只張三豐一人,此時更是無所忌憚了。趙敏說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張真人肯俯
聽否?」張三豐道:「請說。」趙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
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張真人若能效順,皇上立頒殊封,武當派自當大蒙榮寵,宋大俠等人人
無恙,更是不在話下。」張三豐抬頭望著屋樑,冷冷的道:「明教雖然多行不義,胡作非
為,卻向來和蒙古人作對。是幾時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聞得緊。」趙敏道:「棄暗
投明,自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少林派自空聞、空智神僧以下,個個投效,盡忠朝廷。本教也
不過見大勢所趨,追隨天下賢豪之後而已,何足奇哉?張三豐雙目如電,直視趙敏,說道:
「元人殘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為了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凡我黃帝子
孫,無不存著個驅除韃子之心,這才是大勢所趨。老道雖是方外的出家人,卻也知大義所
在。空聞、空智乃當世神僧,豈能為勢力所屈?你這位姑娘何以說話如此顛三倒四?」趙敏
身後突然閃出一條大漢,大聲喝道:「兀那老道,言語不知輕重!武當派轉眼全滅。你不怕
死,難道這山上百餘名道人弟子,個個都不怕死麼?」這人說話中氣充沛,身高膀闊,形相
極是威武。張三豐長聲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天祥的兩句
詩,文天祥慷慨就義之時,張三豐年紀尚輕,對這位英雄丞相極是欽仰,後來常歎其時武功
未成,否則必當捨命去救他出難,此刻面臨生死關頭,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他頓了一頓,
又道:「說來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執,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後史書如何書寫!」望了
俞岱巖一眼,心道:「我卻盼這套太極拳劍得能流傳後世,又何嘗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顧全
身後之名?其實但教行事無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極拳能不能傳,武當派能不能存!」

  趙敏白玉般的左手輕輕一揮,那大漢躬身退開。她微微一笑,說道:「張真人既如此固
執,暫且不必說了。就請各位一起跟我走罷!」說著站起身來,她身後四個人身形晃動,團
團將張三豐圍住。這四人一個便是那魁梧大漢,一個鶉衣百結,一個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
一個虯髯碧眼,乃西域胡人。張無忌見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飄逸,個個非同小可,心頭
一驚:「這趙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許高手?」眼見張三豐若不隨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
手,張無忌心想:「敵方高手甚眾,這一班人又儘是奸詐無恥、不顧信義之輩,非圍攻光明
頂的六大派可比。我實不易保護太師父和三師伯的平安。就算擊敗了其中數人,他們也決計
不肯服輸,勢必一擁而上。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將趙姑娘擒了過來,脅
迫對方。」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聽得門外陰惻惻一聲長笑,一個青色人影閃進殿
來,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風如電,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漢子的身後,揮掌拍出。那大漢更不
轉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
頭。那胡人閃身躲避,飛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著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
身穿破爛衣衫之人。瞬息之間,他連出四掌,攻擊了四名高手,雖然每一掌都沒打中,但手
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這四人知道遇到了勁敵,各自躍開數步,凝神接戰。

  那青衣人並不理會敵人,躬身向張三豐拜了下去,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晚輩韋一
笑,參見張真人!」這人正是韋一笑。他擺脫了途中敵人的糾纏,兼程趕至。

  張三豐聽他自稱是「明教張教主座下」,還道他也是趙敏一黨,伸手擊退四人,多半另
有陰謀,當下冷冷的道:「韋先生不必多禮,久仰青翼蝠王輕功絕頂,世所罕有,今日一
見,果是名不虛傳。」韋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來聲名不響,豈知張三豐居然也知道自
己輕功了得的名頭,躬身說道:「張真人武林北斗,晚輩得蒙真人稱讚一句,當真是榮於華
袞。」他轉過身來,指著趙敏道:「趙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敗壞本教聲名,到底
是何用意?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如此陰險毒辣?」趙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本來不是男
子漢大丈夫,陰險毒辣了,你便怎樣?」韋一笑第一句便說錯了,給她駁得無言可對,一怔
之下,說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擾武當,到底是何來歷?各位倘若和少林、武當有怨有
仇,明教原本不該多管閒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喬扮本教教眾,我韋一笑可不能不
理!」張三豐原本不信百年來為朝廷死敵的明教竟會投降蒙古,聽了韋一笑這幾句話,這才
明白,心想:「原來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雖然聲名不佳,遇上這等大事,畢竟毫不含
糊。」趙敏向那魁梧大漢說道:「聽他吹這等大氣!你去試試,瞧他有甚麼真才實學。」那
大漢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間的彎帶,穩步走到大殿中間,說道:「韋蝠王,在下領教
你的寒冰綿掌功夫!」韋一笑不禁一驚:「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綿掌?他明知我有此技,
仍上來挑戰,倒是不可輕敵。」雙掌一拍,說道:「請教閣下的萬兒?」那人道:「我們既
是冒充明教而來,難道還能以真名示人?蝠王這一問,未免太笨。」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
大笑起來。韋一笑冷冷的道:「不錯,是我問得笨了。閣下甘作朝廷鷹犬,做異族奴才,還
是不說姓名的好,沒的辱沒了祖宗。」那大漢臉上一紅,怒氣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韋一笑
胸口拍去,竟是中宮直進,逕取要害。

  韋一笑腳步錯動,早已避過,身形閃處,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綿掌,要先探
一探這大漢的深淺虛實。那大漢左臂後揮,守中含攻。數招一過,大漢掌勢漸快,掌力凌
厲。韋一笑的內傷雖經張無忌治好,不必再像從前那樣,運功一久,便須飲熱血抑制體內陰
毒,但傷癒未久,即逢強敵,又是在張三豐這等大宗師面前出手,實是絲毫不敢怠慢,當即
使動寒冰綿掌功夫。兩人掌勢漸緩,逐步到了互較內力的境地。突然間呼的一聲,大門中擲
進一團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漢撞去。這團物事比一大袋米還大,天下居然有這等龐大的
暗器,當真奇了。那大漢左掌運勁拍出,將這物事擊出丈許,著手之處,只覺軟綿綿地,也
不知是甚麼東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原來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漢勁力凌厲
無儔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斷之理?那大漢一愕之下,一時手足無措。韋一笑無聲無息的欺
到身後,在他背心「大推穴」上拍了一記「寒冰綿掌」。那大漢驚怒交集,急轉身軀,奮力
發掌往韋一笑頭頂擊落。

  韋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讓。那大漢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軟無力,這掌雖然擊在
對方天靈蓋之,卻哪裡有半點勁力,不過有如輕輕一抹。韋一笑知道寒冰綿掌一經著身,對
方勁力立卸,但高手對戰,竟敢任由強敵掌擊腦門,膽氣之豪,實是從所未聞,旁觀眾人無
不駭然。倘若那大漢竟有抵禦寒冰綿掌之術,勁力一時不去,這掌打在頭頂,豈不腦漿迸
裂?韋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愈是旁人不敢為、不肯為、不屑為之事,他愈是幹得興高采
烈,他乘那大漢分心之際出掌偷襲,本有點不夠光明正大,可是跟著便以腦門坦然受對方一
掌,卻又是光明正大過了火,實是膽大妄為、視生死有如兒戲。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扯破布
袋,拉出一個人來,只見他滿臉血紅,早在那大漢一擊之下斃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們
一夥,不知如何,卻被人裝在布袋中擲了進來。那人大怒,喝道:「是誰鬼鬼祟祟……」一
語未畢,一隻白茫茫的袋子已兜頭罩到。他提氣後躍,避開了這一罩,只見一個胖大和尚笑
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到了。說不得的乾坤一氣袋被張無忌在光明頂上迸破
後,沒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亂做幾隻布裝應用,畢竟不如原來那只刀劍不破的乾坤寶袋厲
害。他輕功雖然不及韋一笑,但造詣也是極高,加之中途沒受阻撓,前腳後腳的便趕到了。
說不得也躬身向張三豐行禮,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遊行散人布袋和尚說不得,參見武
當掌教祖師張真人。」張三豐還禮道:「大師遠來辛苦。」說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
使者、白眉鷹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馬,都已上了武當。張真人你且袖手旁觀,
瞧明教上下,和這批冒名作惡的無恥之徒一較高低。」

  他這番話只是虛張聲勢,明教大批人眾未能這麼快便都趕到。但趙敏聽在耳裡,不禁秀
眉微蹙,心想:「他們居然來得這麼快,是誰洩漏了機密?」忍不住問道:「你們張教主
呢?叫他來見我。」說著向韋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問之色,顯是問他教主到了何處。
韋一笑哈哈一笑,說道:「這會兒你不再冒充了嗎?」心下卻也在想:「教主必已到來,卻
不知此刻在哪裡。」張無忌一直隱身在明月之後,知道韋一笑和說不得迄未認出自己,眼見
到了這兩個得力幫手,極是喜慰。趙敏冷笑道:「一隻毒蝙蝠,一個臭和尚,成得甚麼氣
候?」一言甫畢,忽聽得東邊屋角上一人長笑問道:「說不得大師,楊左使到了沒有?」這
人聲音響亮,蒼勁豪邁,正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到了。說不得尚未回答,楊逍的笑聲已在西邊
屋角上響起。只聽他笑道:「鷹王,畢竟是你老當益壯,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楊
左使不必客氣,咱二人同時到達,仍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還是瞧在張教主份上,讓了我三
分。」楊逍道:「當仁不讓!在下已竭盡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鷹王一步。」他二人途中較
勁,比賽腳力,殷天正內功較深,楊逍步履輕快,竟是並肩出發,平頭齊到。長笑聲中,兩
人一齊從屋角縱落。張三豐久聞殷天正的名頭,何況他又是張翠山的岳父,楊逍在江湖上也
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當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張三豐恭迎殷兄、楊兄的大駕。」心中卻
頗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鷹教的教主,又說甚麼『瞧在張教主份上』?」殷楊二人躬身
行禮。殷天正道:「久仰張真人清名,無緣拜見,今日得睹芝顏,三生有幸。」張三豐道:
「兩位均是一代宗師,大駕同臨,洵是盛會。」

  趙敏心中愈益惱怒,眼見明教的高手越來越多,張無忌雖然尚未現身,只怕說不得所言
不虛,確是在暗中策劃,佈置下甚麼厲害的陣勢,自己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計謀,看來今日已
難成功,但好容易將張三豐打得重傷,這是千載難逢、決無第二次的良機,今日若不乘此機
會收拾了武當派,日後待他養好了傷,那便棘手之極了,一雙漆黑溜圓的眼珠轉了兩轉,冷
笑道:「江湖上傳言武當乃正大門派,豈知耳聞爭如目見?原來武當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
搭,全仗魔教撐腰,本門武功可說不值一哂。」說不得道:「趙姑娘,你這可是婦人之見、
小兒之識了。張真人威震武林之時,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兒懂得甚麼?」趙敏身後
的十餘人一齊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視。說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們說我這句話說不得
麼?我名字叫作『說不得』,說話卻向來是說得又說得,諒你們也奈何我不得。」趙敏手下
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屬下將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說不得叫道:「妙極!妙
極!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們來比拚比拚,請武當宗師張真人指點一下不到之處,
勝過咱們苦練十年。」說著雙手一揮,從懷中又抖了一隻布袋出來。旁人見他布袋一隻又是
一隻,取之不盡,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還有多少只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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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2

  趙敏微微搖頭,道:「今日我們是來討教武當絕學,武當派不論哪一位下場,我們都樂
於奉陪。武當派到底確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今日一戰便可天下盡知。至於明教和我
們的過節,日後再慢慢算帳不遲。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難消
心頭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時。」張三豐聽到「張無忌那小鬼」六個字時,心中大奇:「明教
的教主難道真的也叫做張無忌?怎地又是『小鬼』了?」說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張教主
少年英雄,你趙姑娘只怕比我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不如嫁了我們教主,我和尚看來倒也相
配……」他話未說完,趙敏身後眾人已轟雷般怒喝起來:「胡說八道!」「住嘴!」「野和
尚放狗屁!」趙敏紅暈雙頰,容貌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
呼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但這神氣也只是瞬息間的事,她微
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話
下來,只說武當派乃欺世盜名之輩,我們大夥兒拍手便走。便是將宋遠橋、俞蓮舟這批小子
們放還給你,又有何妨?」便在此時,鐵冠道人張中和殷野王先後趕到,不久周顛和彭瑩玉
也到了山上,明教這邊又增了四個好手。趙敏估量形勢,雙方決戰,未必能操勝算,最擔心
的還是張無忌在暗中作甚麼手腳。她眼光在明教諸人臉上掃了轉,心想:「張三豐所以成為
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給武林中人奉為泰山北斗,他既與朝廷為敵,中原武人便
也都不肯歸附。若憑他這等風燭殘年,還能活得多少時候?今日也不須取他性命,只要折辱
他一番,令武當派聲名墮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於是冷冷的道:「我們造訪武當,只是
想領教張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滅明教,難道我們不認得光明頂的道路麼?又
何必在武當山上比武,莫非天下只有你張真人一人,方能品評高下勝負?這樣罷,我這裡有
三個家人,一個練過幾天殺豬屠狗的劍法,一個會得一點粗淺內功,還有一個學過幾招三腳
貓的拳腳。阿大、阿二、阿三,你們站出來,張真人只須將我這三個不中用的家人打發了,
我們佩服武當派的武功確是名下無虛。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論,也不用我多說。」說著
雙手一拍。她身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

  只見那阿大是個精幹枯瘦的老者,雙手捧著一柄長劍,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寶劍。這人身
材瘦長,滿臉皺紋,愁眉苦臉,似乎剛才給人痛毆了一頓,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兒女,旁
人只要瞧他臉上神情,幾乎便要代他傷心落淚。那阿二同樣的枯瘦,身材略矮,頭頂心滑油
油地,禿得不剩半根頭髮,兩邊太陽穴凹了進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卻是精壯結實,虎虎有
威,臉上、手上、項頸之中,凡是可見到肌肉處,盡皆盤根虯結,似乎週身都是精力,脹得
要爆炸出來,他左頰上有顆黑痣,黑痣上生著一叢長毛。張三豐、殷天正、楊逍等人看了這
三人情狀,心下都是一驚。

  周顛說道:「趙姑娘,這三位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我周顛便一個也鬥不過,怎
地不識羞的喬裝了家人,來跟張真人開玩笑麼?」趙敏道:「他們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
手?我倒也不知道。他們叫甚麼名字啊?」周顛登時語塞,隨即打個哈哈,說道:「這位是
『一劍露天下』皺眉神君,這位是『丹氣霸八方』禿頭天王。至於這一位嘛,天下無人不
知,哪個不曉,嘿嘿,乃是…那個…『神拳蓋世』大力尊者。」趙敏聽他瞎說八道的胡
謅,不禁噗哧一笑,說道:「我家裡三個煮飯烹茶、抹桌掃地的家人,甚麼神君、天王、尊
者的?張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腳罷。」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張真人
請!」左足一蹬,喀喇一聲響,蹬碎了地下三塊方磚。著腳處的青磚被他蹬碎並不希奇,難
在鄰近的兩塊方磚竟也被這一腳之力蹬得粉碎。楊逍和韋一笑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
伙!」那阿大、阿二兩人緩緩退開,低下了頭,向眾人一眼也不瞧。這三人自進殿後,一直
跟在趙敏身後,只是始終垂目低頭,神情猥瑣,誰也沒加留神,不料就這麼向前一站,登時
如淵停嶽峙,儼然大宗匠的氣派,但退了回去時,卻又是一副畏畏縮縮、傭僕廝養的模樣。

  武當派的知客道人靈虛一直在為太師父的傷勢憂心,這時忍不住喝道:「我太師父剛才
受傷嘔血,你們沒瞧見麼?你們怎麼…怎麼…」說到這裡,語聲中已帶哭音。殷天正心
想:「原來張真人曾受傷嘔血,卻不知是為何人所傷。他就算不傷,這麼大的年紀,怎麼跟
這等人比拚拳腳?瞧此人武功,純是剛猛一路,讓我來接他的。」當下朗聲說道:「張真人
何等身份,豈能和低三下四之輩動手過招?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別說是張真人,就算我姓
殷的,哼哼,諒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腳。」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決非庸流,但偏
要將他們說得十分不堪,好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趙敏道:「阿三,你最近做過甚麼事?說
給他們聽聽,且看配不配和武當高人動手過招。」她言語之中,始終緊緊的扣住了「武當」
二字。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沒做過甚麼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個名叫空性的
和尚過招,指力對指力,破了他的龍爪手,隨即割下了他的首級。」

  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聳動。空性神僧在光明頂上以龍爪手與張無忌拆招,一度曾大占
上風,明教眾高手人人親睹,想不到竟命喪此人之手。以他擊斃少林神僧的身份,自己足可
和張三豐一較高下。殷天正大聲道:「好!你連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讓姓殷的來斗
上一鬥,倒是一件快事。」說著搶上兩步,拉開了架子,白眉上豎,神威凜凜。

  阿三道:「白眉鷹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倆一鼻孔出氣,自己人不
打自己人。你要打,咱們另揀日子來比過。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試試武當派武功的虛
實。」轉頭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場,只須說一句話便可交代,我們也不會
動蠻硬逼。武當派只須服輸,難道還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張三豐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雖
然身受重傷,但若施出新創太極拳中「以虛御實」的上乘武學法門,未必便輸於他,所難對
付者,倒是擊敗阿三之後,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內力,這卻絲毫取巧不得,這一關決計無法
過去,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只有打發了這阿三再說。當下緩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
「殷兄美意,貧道心領。貧道近年來創了一套拳術,叫作『太極拳』,自覺和一般武學頗有
不同處。這位施主定要印證武當派功夫,殷兄若是將他打敗,諒他心有不甘。貧道就以太極
拳中的招數和他拆幾手,正好乘機將貧道的多年心血就正於各位方家。」殷天正聽了又是歡
喜,又是擔憂,聽他言語中對這套「太極拳」頗具自信,張三豐是何等樣人,既出此言,自
有把握,否則豈能輕墮一世的威名?但他適才曾重傷嘔血,只怕拳技雖精,終究內力難支,
當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輩恭睹張真人神技。」阿三見張三豐居然飄然下場,心下
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轉念又道:「今日我便和這老道拚個兩敗俱傷,那也是聳動武林的盛舉
了。」當下屏息凝神,雙目盯住在張三豐臉上,內息暗暗轉動,週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絕發
出輕微的爆響之聲。眾人又均相顧一愕,知道這是佛門正宗的最上乘武功,自外而內,不帶
半分邪氣,乃是金剛伏魔神通。

  張三豐見到他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驚:「此人來歷不小啊!不知我這太極拳是否對付
得了?」當下雙手緩緩舉起,要讓那阿三進招。忽然俞岱巖身後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小道童
來,說道:「太師父,這位施主要見識我武當派的拳技,又何必勞動太師父大駕?待弟子演
幾招給他瞧瞧,也就夠了。」這個滿臉塵垢的小道童正是張無忌。殷天正、楊逍等人和他分
手不久,雖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變,但一聽聲音,立即認了出來。明教群豪見教主早已
在此,盡皆大喜。張三豐和俞岱巖卻怎能想得到?張三豐一時瞧不清他的面目,見到他身上
衣著,只道便是清風,說道:「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剛伏魔的外門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
支的高手。你小孩兒一招之間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豈同兒戲?」張無忌左手牽住張三豐衣
角,右手拉著他左手輕輕搖晃,說道:「太師父,你教我的太極拳法從未用過,也不知成是
不成。難得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讓弟子來試試以柔克剛、運虛御實的法門,那不是很好
麼?」說話之間,將一股極渾厚、極柔和的九陽神功,從手掌上向張三豐體內傳了過去。張
三豐於剎那之間,只覺掌心中傳來這股力道雄強無比,雖然遠不及自己內力的精純醇正,但
泊泊然、綿綿然,直是無止無歇、無窮無盡,一驚之下,定睛往張無忌臉上瞧去,只見他目
光中不露光華,卻隱隱然有一層溫潤晶瑩之意,顯得內功已到絕頂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
有本師覺遠大師、大俠郭靖等寥寥數人,才有這等修為,至於當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實
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疑端,然而這少年的內力沛然
而至,顯是在助自己療傷,決無歹意,乃可斷定,於是微笑道:「我衰邁昏庸,能有甚麼好
功夫教你?你要領教這位施主的絕頂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務須小心在意。」他總道這小
道童是哪一派的高手少年趕來赴援,因此言語中極是謙沖客氣。

  張無忌道:「太師父,你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太師父和眾位
師伯叔的大恩。我武當派功夫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但也不致輸於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師父盡
管放心。」他這幾句話說得懇摯無比,幾句「太師父」純出自然,決計做作不來,連張三豐
也是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本門弟子,暗中潛心修為,就如昔年本師覺遠大師一般?」緩
緩放下張無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巖時,只見他也是一臉迷惘之色。

  那阿三見張三豐居然遣這小道童出戰,對自己之輕蔑藐視可說已到了極處,但想我一拳
先將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氣粗,再和他動手,當更有制勝把握,當下也不多言,只
說:「小孩兒,發招罷!」

  張無忌道:「我新學的這套拳術,乃我太師父張真人多年心血所創,叫作『太極拳』。
晚輩初學乍練,未必即能領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內,恐怕不能將你擊倒。但那是我學
藝未精,並非這套拳術不行,這一節你須得明白。」阿三不怒反笑,轉頭向阿大、阿二道:
「大哥、二哥,天下竟有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縱聲大笑。阿大卻已瞧出這小道童不是易
與之輩,說道:「三弟,不可輕敵。」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張無忌胸口打到,這
一招神速如電,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搶上,後發先至,撞擊張無忌面門,招術之詭
異,實是罕見。

  張無忌自聽張三豐演說「太極拳」之後,一個多時辰中,始終在默想這套拳術的拳理,
眼見阿三左拳擊到,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運起「擠」字
訣,粘連粘隨,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橫勁發出。阿三身不由主的向前一衝,跨出兩步,方始
站定。旁觀眾人見此情景,齊聲驚噫。這一招「攬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
人過招動手。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術,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粘」法,
雖然所學還不到兩個時辰,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阿三給他這麼一擠,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
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身子卻被自己的拳力帶得斜移兩步。他
一驚之下,怒氣填膺,快拳連攻,臂影晃動,便似有數十條手臂、數十個拳頭同時擊出一
般。眾人見了他這等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盡皆心驚:「無怪以空性大師這等高強的武功,也
喪身於他手下。」除了趙敏攜來的眾人之外,無不為張無忌擔心。

  張無忌有意要顯揚武當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張三豐所創太極拳
的拳招,單鞭、提手上勢、白鶴亮翅、摟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揮琵琶」時,右捺左
收,剎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這一招使得猶如行雲流水,瀟灑無比。阿三
只覺上盤各路已全處在他雙掌的籠罩之下,無可閃避,無可抵禦,只得運勁於背,硬接他這
一掌,同時右拳猛揮,只盼兩人各受一招,成個兩敗俱傷之局。不料張無忌雙手一圈,如抱
太極,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組成了一個漩渦,只帶得他在原地急轉七八下,如轉陀螺,如旋
紡錘,好容易使出「千斤墜」之力定住身形,卻已滿臉脹得通紅,狼狽萬狀。明教群豪大聲
喝彩。楊逍叫道:「武當派太極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周顛笑道:「阿三
老兄,我勸你改個名兒,叫做阿轉!」殷野王道:「多轉幾個圈兒也不算丟臉,古人不是說
三十六著,轉為上著麼?」說不得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個黑旋風,那旋風嘛,原是要
轉的!」阿三隻氣得臉色自紅轉青,怒吼一聲,縱身撲上,左手或拳或掌,變幻莫測,右手
卻純是手指的功夫,拿抓點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筆,如點穴橛,如刀如劍,如槍
如戟,攻勢凌厲之極。張無忌太極拳拳招未熟,登時手忙腳亂,應付不來,突然間嗤的一聲
,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開輕功,急奔閃避,暫且避讓這從所未見的五指功夫。阿三吆
喝追趕,卻哪裡及得上對手輕功的飄逸,接連十餘抓,盡數落空。張無忌一面躲閃,心下轉
念:「我只逃不鬥,豈不是輸了?這太極拳我還不大會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鬥上
一鬥。」一個回身,雙手擺一招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架式,左手卻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
。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對方肩頭,卻不知如何被他一帶,噗的一響,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
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條左臂幾乎提不起來。楊逍瞧出這不是太極拳功夫,卻搶先叫道:
「太極拳當真了得!」阿三又痛又怒,喝道:「這是妖法邪術,甚麼太極拳了?」刷刷刷連
攻三指。張無忌縱身避開,眼見阿三又是長臂疾伸,雙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牽
一引,托的一響,阿三的兩根手指直插進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眾人又是吃驚
,又是好笑。眾人轟笑聲中,俞岱巖厲聲喝道:「且住!你這是少林派金剛指力?」張無忌
縱身躍開,一聽到少林派金剛指力七個字,立時想起,俞岱巖為少林派金剛指力所傷,二十
年來,武當派上下都為此深怨少林,看來真兇卻是眼前此人。只聽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剛
指力便怎樣?誰教你硬充好漢,不肯說出屠龍刀的所在?這二十年殘廢的滋味可好受麼?」
俞岱巖厲聲道:「多謝你今日言明真相,原來我一身殘廢,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
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說到最後一句,不禁哽咽。要知當年張翠山自刎而死,乃是為
了俞岱巖傷於殷素素的銀針之下、無顏以對師兄之故。其實俞岱巖中了銀針之後,殷素素托
龍門鏢局運回武當,醫治月餘,自會痊癒,他四肢被人折斷,實出於大力金剛指的毒手,倘
若當日找到了這罪魁禍首,張翠山夫婦也不致慘死了。俞岱巖既悲師弟無辜喪命,又恨自己
成為廢人,滿腔怨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張無忌聽了兩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
。他幼時曾聽父親說過,少林寺火工頭陀偷學武藝,擊死少林寺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少林
派中各高手大起爭執,以致苦慧禪師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看來這人是當年苦慧
的傳人。果然聽得張三豐道:「施主心腸忒也歹毒,我們可沒想到當年苦慧禪師的傳人之中
,竟有施主這等人物。」阿三獰笑道:「苦慧是甚麼東西?」

  張三豐一聽,恍然大悟。當年俞岱巖為大力金剛指所傷後,武當派遣人前往質問少林,
少林派掌門方丈堅決不認,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聽,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
極,所傳弟子只精研佛學,不通武功,此刻聽了阿三這句苦慧是甚麼東西,心知他若是西域
少林傳人,決無辱罵開派師祖之理,便朗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頭陀的傳
人,不但學了他的武功,也盡數傳了他狠戾陰毒的性兒!那個空相甚麼的,是施主的師兄弟
罷?」

  阿三道:「不錯!他是我師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剛相。張真人,我金剛門的般若金
剛掌,跟你武當派的掌法比起來怎樣?」俞岱巖厲聲道:「遠遠不如!他頭頂挨了我師一掌
,早已腦漿迸裂。班門弄斧,死有餘辜!」

  阿三大吼一聲,撲將上來。張無忌一招太極拳「如封似閉」,將他擋住,說道:「阿
三,拿『黑玉斷續膏』來!」說著伸出了右掌。阿三大吃一驚:「本門的續骨妙藥秘密之
極,連本門尋常弟子也不知其名,這小道童卻從何處聽來?」

  他哪知蝶谷醫仙胡青牛的「醫經」之中,有言說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
支,手法極其怪異,斷人肢骨,無藥可治,僅其本門秘藥「黑玉斷續膏」可救,然此膏如何
配製,卻其方不傳。張無忌想到此節,順口說了出來,本來也只試他一試,待見他臉色陡
變,即知所料無誤,朗聲說道:「拿來!」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兩位師伯叔的慘遭
荼毒,恨不得立時置之於死地,實不願跟他多說一句。阿三適才和他交手,雖然吃了一點小
虧,但見自己的大力金剛指使將出來之時,他只有躲閃逃避,並無還手之力,只須留神他古
裡古怪的牽引手法,鬥下去可操必勝,當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傢伙,你跪下來磕三個響
頭,那就饒你,否則這姓俞的便是榜樣。」張無忌決意要取他的「黑玉斷續膏」,然而如何
對付他的金剛指,一時卻無善策,乾坤犬挪移之法雖可傷他,卻不能逼得他取出藥來,正自
沉吟,張三豐道:「孩子,你過來!」張無忌道:「是!太師父。」走到他身前。

  張三豐道:「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一招
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已頗得太極三
昧,只是他原來武功太強,拳招中稜角分明,未能體會太極拳那「圓轉不斷」之意。張無忌
武功已高,關鍵處一點便透,聽了張三豐這幾句話,登時便有領悟,心中虛想著那太極圖圓
轉不斷、陰陽變化之意。阿三冷笑道:「臨陣學武,未免遲了罷?」張無忌雙眉上揚,說
道:「剛來得及,正好叫閣下試招。」說著轉過身來,右手圓轉向前,朝阿三面門揮去,正
是太極拳中一招「高探馬」。阿三右手五指併攏,成刀形斬落,張無忌「雙風貫耳」,連消
帶打,雙手成圓形擊出,這一下變招,果然體會了太師父所教圓轉不斷四字的精義,隨
即左圈右圈,一個圓圈跟著一個圓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個個太極
圓圈發出,登時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穩,猶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間,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張無忌使出一招「雲手」,左手高,右手低,一個圓圈
已將他手臂套住,九陽神功的剛勁使出,喀喇一聲,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齊斷。這九陽神功
的剛勁好不厲害,阿三一條手臂的臂骨立時斷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樣。以這份勁
力而論,卻遠非以柔勁為主的太極拳所及。張無忌恨他歹毒,「雲手」使出時連綿不斷,有
如自去行空,一個圓圈未完,第二個圓圈已生,又是喀喇一響,阿三的左臂亦斷,跟著喀喀
喀幾聲,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絞斷。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從未下過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
死父母、害苦三師伯、六師叔的大兇手,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斷續膏」,早已取
了他性命。

  阿三一聲悶哼,已然摔倒。趙敏手下早有一人搶出,將他抱起退開。旁觀眾人見到張無
忌如此神功,盡皆駭然,連明教眾高手也忘了喝彩。那禿頭阿二閃身而出,右掌疾向張無忌
胸口劈來,掌尖未至,張無忌已覺氣息微窒,當下一招「斜飛勢」,將他掌力引偏。這禿頭
老者一聲不出,下盤凝穩,如牢釘在地,專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內力雄渾無比。

  張無忌見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紀當是阿三的師兄,武功輕捷不及,卻是遠為沉
穩,當下運起太極拳中粘、引、擠、按等招式,想將他身子帶歪,不料這人內力太強,反而
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張無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內
功厲害,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見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蠻打,絲
毫沒取巧的餘地,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身子都晃了一晃。張三豐「噫」的一聲,
心中叫道:「不好!這等蠻打,力強者勝,正和太極拳的拳理全然相反。這禿頭老者內力渾
厚,武林中甚是罕見,只怕這一掌之下,小孩兒便受重傷。」便在此時,兩人第二掌再度相
交,砰的一聲,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張無忌卻是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

  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練到最高境界,可說難分高下。但西域金剛門的創派祖師火工頭
陀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拳腳兵刃固可偷學,內功一道卻講究體內氣息運行,便是眼睜
睜的瞧著旁人打坐靜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周天如何搬運?因此外功
可偷學,內功卻是偷學不來的。金剛門外功極強,不輸於少林正宗,內功卻遠遠不及了。這
阿二是金剛門中的異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內,居然另闢蹊徑,練成了一身深厚內功,造詣
早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師祖火工頭陀,可說乃是天授。在他雙掌之下,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
,此時蠻打硬拚,卻被張無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驚又怒,深深吸一口氣,雙
掌齊出,同時向張無忌劈去。張無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原來這時
殷梨亭已在楊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抬著,到了武當山上。

  張無忌一聲喝處,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大響,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雙目鼓起,胸口氣
血翻湧,張無忌叫道:「殷六叔,圍攻你的眾人之中,可有這禿頭在內麼?」殷梨亭道:
「不錯!此人正是首惡。」只聽那禿頭阿二週身骨節劈劈拍拍的發出響聲,正自運勁。俞岱
巖知道這阿二內力強猛,這一運功勁,掌力非同小可,實是難擋,叫道:「渡河未濟,擊其
中流!」意思是叫張無忌不等阿二運功完成,便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張無忌應道:
「是!」踏上一步,卻不出擊。阿二雙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張無忌吸一
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右掌揮出,一拒一迎,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回去。這兩股巨力加在一
起,那阿二大叫一聲,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喀喇喇一聲響,撞破牆壁,衝了出
去。眾人駭然失色之際,忽見牆壁破洞中閃進一個人來,提著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
矮胖胖,圓如石鼓,模樣甚是可笑,身法卻極靈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那禿頭阿
二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肩頭鎖骨,已盡數被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顏垣放下阿二,
向張無忌一躬身,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倏來倏去,便如是一頭肥肥胖胖的土鼠。趙敏見這
小道童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見顏垣向他行禮,妙目流盼,立時認出,暗
罵自己:「該死,該死!我先入為主,一心以為小鬼在外佈置,沒想到他竟假裝道童,在此
搗鬼,壞我大事。」當下細聲細氣的道:「張教主,怎地如此沒出息,假扮起小道童來?滿
口太師父長、太師父短,也不害羞。」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便朗聲道:「先父翠山公正
是太師父座下的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師父卻叫甚麼?有甚麼害羞不害羞?」說著轉身向
張三豐跪下磕頭,說道:「孩兒張無忌,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事出倉卒,未及稟明,還請
恕孩兒欺瞞之罪。」張三豐和俞岱巖驚喜交集,說甚麼也想不到這個力敗西域少林二大高手
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張三豐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說道:「好孩
子,你沒有死,翠山可有後了。」張無忌武功卓絕,猶在其次,張三豐最歡喜的是,只道他
早已身亡,卻原來尚在人世,一時當真是喜從天降,心花怒放,轉頭向殷天正道:「殷兄,
恭喜你生了這麼個好外孫。」殷天正笑道:「張真人,恭喜你教出來這麼一位好徒孫。」趙
敏罵道:「甚麼好外孫、好徒孫!兩個老不死,養了一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阿大,你去
試試他的劍法。」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是!」刷的一聲,拔出倚天劍來,各人眼
前青光閃閃,隱隱只覺寒氣侵人,端的是口好劍。張無忌道:「此劍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
了你的手中?」趙敏啐道:「小鬼,你懂得甚麼?滅絕老尼從我家中盜得此劍,此刻物歸原
主,倚天劍跟峨嵋派有甚麼干係?」張無忌原不知倚天劍的來歷,給她反口一問,竟是答不
上來,當下岔開話題,說道:「趙姑娘,請你取黑玉斷續膏給我,治好了我三師伯、六
師叔的斷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趙敏道:「哼!既往不咎?說來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
聞、空智,武當派的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此刻都在何處?」張無忌搖頭道:「我不知道。
還請姑娘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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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3

  趙敏冷笑道:「我幹麼要跟你說?不將你碎屍萬段,難抵當日綠柳莊鐵牢中,對我輕薄
羞辱之罪!」說到「輕薄羞辱」四字,想起當日情景,不由得滿臉飛紅,又惱又羞。張無忌
聽到他說及「輕薄羞辱」四字,臉上也是一紅,心想那日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
事在緊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腳底,其實並無絲毫輕薄之意,不過男女授受不
親,雖說從權,此事並未和旁人說過,倘若眾人當真以為自己調戲少女,那可糟了,眼下無
可辯白,只得說道:「趙姑娘,這『黑玉斷續膏』你到底給是不給?」趙敏俏目一轉,笑吟
吟的道:「你要黑玉斷續膏,那也不難,只須你依我三件事,我便雙手奉上。」張無忌道:
「哪三件事?」趙敏道:「眼下我可還沒想起。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說一件,你便跟著做一
件。」張無忌道:「那怎麼成?難道你要我自殺,要我做豬做狗,也須依你?」趙敏笑道:
「我不會要你自殺,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來呢。」張無忌道:
「你先說將出來,倘是不違俠義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麼依你自也不妨。」

  趙敏正待接口,轉眼看到小昭鬢邊插著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不禁大
惱,又見小昭明眸皓齒,桃笑李妍,年紀雖稚,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甚是惹人憐愛,心
下更恨,一咬牙,對阿大道:「去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了下來!」阿大應道:
「是!」一振倚天劍,走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斬下你的兩條臂膀。」

  周顛心中已憋了很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破口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斬下
自己的雙臂。」阿大滿臉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說得有理。」周顛這下子可就樂了,
大聲道:「那你快斬啊。」阿大道:「也不必忙。」張無忌暗暗發愁,這口倚天寶劍鋒銳無
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斷,惟一對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奪他兵刃,然而伸手到這等鋒
利的寶劍之旁,只要對方的劍招稍奇,變化略有不測,自己一條手臂自指尖以至肩頭,不論
哪一處給劍鋒一帶,立時削斷,如何對敵,倒是頗費躊躇。忽聽張三豐道:「無忌,我創的
太極拳,你已學會了,另有一套太極劍,不妨現下傳了你,可以用來跟這位施主過過招。」
張無忌喜道:「多謝太師父。」轉頭向阿大道:「這位前輩,我劍術不精,須得請太師父指
點一番,再來跟你過招。」

  那阿大對張無忌原本暗自忌憚,自己雖有寶劍在手,佔了便宜,究屬勝負難知,聽說他
要新學劍招,那是再好不過,心想新學的劍招儘管精妙,總是不免生疏。劍術之道,講究輕
翔靈動,至少也得練上一二十年,臨敵時方能得心應手,熟極而流。他點了點頭,說道:
「你去學招罷,我在這裡等你。學兩個時辰夠了嗎?」張三豐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
這兒教,無忌在這兒學,即炒即賣,新鮮熱辣。不用半個時辰,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張無忌外,人人驚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當派的太極
劍法再奧妙神奇,但在這裡公然教招,敵人瞧得明明白白,還有甚麼秘奧可言?阿大道:
「那也好。我在外殿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佔這個便宜,以傭僕身份,卻行武林宗師之
事。張三豐道:「那也不必。我這套劍法初創,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閣下是劍術名家,正要
請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綻。」這時楊逍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朗聲道:「閣下原來是
『八臂神劍』方長老,閣下以堂堂丐幫長老之尊,何以甘為旁人廝僕?」明教群豪一聽,都
吃了一驚。周顛道:「你不是死了麼?怎麼又活轉了,這……這怎麼可以?」

  那阿大悠悠歎了口氣,低頭說道:「老朽百死餘生,過去的事說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幫
的長老了。」老一輩的人都知八臂神劍方東白是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劍術之精,名動江湖,
只因他出劍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條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這個外號。十多年前聽說他身染重
病身亡,當時人人都感惋惜,不覺他竟尚在人世。張三豐道:「老道這路太極劍法能得八臂
神劍指點幾招,榮寵無量。無忌,你有佩劍麼?」小昭上前幾步,呈上張無忌從趙敏處取來
的那柄木製假倚天劍。張三豐接在手裡,笑道:「是木劍?老道這不是用來畫符捏訣、作法
驅邪麼?」當下站起身來,左手持劍,右手捏個劍法,雙手成環,緩緩抬起,這起手式一
展,跟著三環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攔掃、右攔掃……一招招的演將下來,使到五十
三式「指南針」,雙手同時畫圓,復成第五十四式「持劍歸原」。張無忌不記招式,只是細
看他劍招中「神在劍先、綿綿不絕」之意。張三豐一路劍法使完,竟無一人喝彩,各人竟皆
詫異:「這等慢吞吞、軟綿綿的劍法,如何能用來對敵過招?」轉念又想:「料來張真人有
意放慢了招數,好讓他瞧得明白。」

  只聽張三豐問道:「孩兒,你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豐道:
「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豐道:「好,那也難為了你。你
自己去想想罷。」張無忌低頭默想。過了一會,張三豐問道:「現下怎樣了?」張無忌道:
「已忘記了一大半。」

  周顛失聲叫道:「糟糕!越來越忘記得多了。張真人,你這路劍法是很深奧,看一遍怎
能記得?請你再使一遍給我們教主瞧瞧罷。」張三豐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劍出
招,演將起來。眾人只看了數招,心下大奇,原來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
同。周顛叫道:「糟糕,糟糕!這可更加叫人糊塗啦。」張三豐畫劍成圈,問道:「孩兒,
怎樣啦?」張無忌道:「還有三招沒忘記。」張三豐點點頭,放劍歸座。張無忌在殿上緩緩
踱了一個圈子,沉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圈子,抬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這我可全
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張三豐道:「不壞,不壞!忘得真快,你這就請八臂神劍指教
罷!」說著將手中木劍遞了給他。張無忌躬身接過,轉身向方東白道:「方前輩請。」周顛
抓耳搔頭,滿心擔憂。方東白猱身進劍,說道:「有僭了!」一劍刺到,青光閃閃,發出嗤
嗤聲響,內力之強,實不下於那個禿頭阿二。眾人凜然而驚,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說是砍金斷
玉的倚天寶劍,便是一根廢銅爛鐵,在這等內力運使之下也必威不可當,「神劍」兩字,果
然名不虛傳。

  張無忌左手劍訣斜引,木劍橫過,畫個半圓,平搭在倚天劍的劍脊之上,勁力傳出,倚
天劍登時一沉。方東白讚道:「好劍法!」抖腕翻劍,劍尖向他左臂刺到。張無忌回劍圈
轉,拍的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飛身而起。方東白手中的倚天寶劍這麼一震,不住顫動,發
出嗡嗡之聲,良久不絕。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面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
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法的精奧。要知張三豐傳給
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
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倘若尚有一兩招劍法忘不乾淨,心有拘囿,劍法便不
能純。這意思楊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隱約懂得,周顛卻終於遜了一籌,這才空自憂急了半
天。這時只聽得殿中嗤嗤之聲大盛,方東白劍招凌厲狠辣,以極渾厚內力,使極鋒銳利劍,
出極精妙招術,青光蕩漾,劍氣瀰漫,殿上眾人便覺有一個大雪團在身前轉動,發出蝕骨寒
氣。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
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
劍之上,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兩人拆到二百餘
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
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方東白越鬥越是害怕,激鬥三百餘招而雙方居然劍鋒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劍以來從所未
遇之事。對方便如撒出了一張大網,逐步向中央收緊。方東白連換六七套劍術,縱橫變化,
奇幻無方,旁觀眾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張無忌卻始終持劍畫圓,旁人除了張三豐外,沒一個
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這路太極劍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種各樣的圓圈,要
說招數,可說只有一招,然而這一招卻永是應付不窮。猛聽得方東白朗聲長嘯,鬚眉皆豎,
倚天劍中宮疾進,那是竭盡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擲,乾坤一擊!

  張無忌見來勢猛惡,回劍擋路,方東白手腕微轉,倚天劍側了過來,擦的一聲輕響,木
劍的劍頭已削斷六寸,倚天劍不受絲毫阻撓,直刺到張無忌胸口而來。

  張無忌一驚,左手翻轉,本來捏著劍訣的食中兩指一張,已挾住倚天劍的劍身,右手半
截劍向他右臂斫落。劍雖木製,但在他九陽神功運使之下無殊鋼刃。方東白右手運力回奪,
倚天劍被對方兩根手指挾住了,猶如鐵鑄,竟是不動分毫,當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鬆
劍,向後躍開,再無他途可循。只聽張無忌喝道:「快撒手!」方東白一咬牙,竟不鬆手,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拍的一聲響,他一條手臂已被木劍打落,便和以利劍削斷一般
無異。方東白不肯鬆手,原已存了捨臂護劍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斷臂落地,已搶著抓住,
斷臂雖已離手,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著倚天劍。張無忌見他如此勇悍,既感驚懼,且復歉
仄,竟沒再去跟他爭劍。方東白走到趙敏身前,躬身說道:「主人,小人無能,甘領罪
責。」趙敏對他全不理睬,說道:「今日瞧在明教張教主的臉上,放過了武當派。」左手一
揮,道:「走罷!」她手下部屬抱起東方白、禿頭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張無忌
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斷續膏,休想走下武當山。」縱身而下,伸手往趙敏肩頭抓住。

  手掌離她肩頭尚有尺許,突覺兩股無聲無息的掌風分自左右襲到,事先竟沒半點朕兆,
張無忌一驚之下,雙掌翻出,右手接了從右邊擊來的一掌,左手接了從左邊來的一掌,四掌
同時相碰,只覺來勁奇強,掌力中竟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這股寒氣自己熟悉之至,正
是幼時纏得他死去活來的「玄冥神掌」掌力。張無忌一驚之下,九陽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
左脅右脅之上同時被兩敵拍上一掌。張無忌一聲悶哼,向後摔出,但見襲擊自己的乃是兩個
身形高瘦的老者。這兩個老者各出一掌和張無忌雙掌比拚,餘下一掌卻無影無蹤的拍到了他
身上。楊逍和韋一笑齊聲怒喝,撲上前去。那兩個老者又是揮出一掌,砰砰兩聲,楊逍和韋
一笑騰騰退出數步,只感胸口氣血翻湧,寒冷徹骨。兩個老者身子都晃了一晃,右邊那人冷
笑道:「明教好大的名頭,卻也不過如此!」轉過身子,護著趙敏走了。

  眾人擔心張無忌受傷,顧不得追趕,紛紛圍攏。張無忌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擺了一下,
意示並不妨事,體內九陽神功發動,將玄冥神掌的陰寒之氣逼了出來,頭頂便如蒸籠一般不
絕有絲絲白氣冒出。他解開上衣,兩脅各有一個深深的黑色手掌印。在九陽神功運轉之下,
兩個掌印自黑轉紫,自紫而灰,終於消失不見。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昔日數年不能驅退的玄
冥掌毒,此時頃刻間便消除淨盡。他站起身來,說道:「這一下雖然凶險,可是終究讓咱們
認出了對頭的面目。」玄冥二老和楊逍、韋一笑對掌之時,已先受到張無忌九陽神功的沖
擊,掌力中陰毒已不到平時二成,但楊韋二人兀自打坐運氣,過了半天才驅盡陰毒。張無忌
關心太師父傷勢,張三豐道:「火工頭陀內功不行,外功雖然剛猛,可還及不上玄冥神掌,
我的傷不礙事。」

  這時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進來稟報,來犯敵人已掃數下山。俞岱巖命知客道人安排素
席,宴請明教諸人。筵席之上,張無忌才向張三豐及俞岱巖稟告別來情由。眾人盡皆驚歎。
張三豐道:「那一年也是在這三清殿上,我和這老人對過一掌,只是當年他假扮蒙古軍官,
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哪一老。說來慚愧,直到今日,咱們還是摸不清對頭的底細。」楊逍
道:「那姓趙的少女不知是甚麼來歷,連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驅使。」眾人紛
紛猜測,難有定論。

  張無忌道:「眼下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搶奪黑玉斷續膏,好治療俞三伯和殷六叔的
傷。第二件是打聽宋大師伯他們的下落。這兩件大事,都要著落在那姓趙的姑娘身上。」俞
岱巖苦笑道:「我殘廢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藥,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
他們要緊。」張無忌道:「事不宜遲,請楊左使、韋蝠王、說不得大師三位,和我一同下山
追蹤敵人。五行旗各派掌旗副使,分赴峨嵋、華山、崑崙、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處,和各
派聯絡,打探消息。請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頓天鷹旗下教眾。鐵冠道長、周先生、彭大
師及五行旗掌旗使暫駐武當,稟承我太師父張真人之命,居中策應。」

  他在席上隨口吩咐。殷天正、楊逍、韋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張三豐初時還疑心
他小小年紀,如何能統率群豪,此刻見他發號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凜遵,心下
甚喜,暗想:「他能學到我的太極拳、太極劍,只不過是內功底子好、悟性強,雖屬難能,
還不算是如何可貴。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鷹教這些大魔頭,引得他們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
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後,翠山有後。」想到這裡,忍不住捋鬚微笑。張無忌和楊逍、韋
一笑、說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飽,便即辭別張三豐,下山去探聽趙敏的行蹤。殷天正等送到山
前作別。楊不悔卻依依不捨的跟著父親,又送出里許。楊逍道:「不悔,你回去罷,好好照
看著殷六叔。」楊不悔應道:「是。」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
哥,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楊逍和韋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馬之交,少
不得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說。」當下加快腳步,遠遠的去了。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到
這裡來。」牽著他的手,到山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張無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從小相
識,交情非比尋常,但這次久別重逢,她一直對我冷冷的愛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話說?」
只見她未開言臉上先紅,低下頭半晌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無忌哥哥,我媽去世之時,
托你照顧我,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楊不悔道:「你萬里迢迢的,將我從淮河之
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裡,這中間出生入死,經盡千辛萬苦。大恩不言謝,此番恩德,我只深
深記在心裡,從來沒跟你提過一句。」張無忌道:「那有甚麼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
域,我自己也就沒有這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發而死了。」楊不悔道:「不,不!你仁俠厚
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無忌哥哥,我從小沒了媽媽,爹爹雖親,可是有些話我不敢對他
說。你是我們教主,但在我心裡,我仍是當你親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頂上,我乍見你無恙
歸來,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只是我不好意思當面跟你說,你不怪我罷?」張無忌道:
「不怪!當然不怪。」

  楊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殘忍,或許你瞧著不順眼。可是我媽媽死得這麼慘,
對於惡人,我從此便心腸很硬。後來見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張無忌微笑道:「小
昭這小丫頭很有點兒古怪,不過我看她不是壞人。」其時紅日西斜,秋風拂面,微有涼意。
楊不悔臉上柔情無限,眼波盈盈,低聲道:「無忌哥哥,你說我爹爹和媽媽是不是對不起
殷……殷……六叔?」張無忌道:「這些過去的事,那也不用說了。」楊不悔道:「不,在
旁人看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連我都十七歲了。不過殷六叔始終沒忘記媽媽。這次他身
受重傷,日夜昏迷,時時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叫我:『曉芙!曉芙!』他說:『曉芙!你別
離開我。我手足都斷了,成了廢人,求求你,別離開我,可別拋下我不理。』」她說到這
裡,淚水盈眶,甚是激動。

  張無忌道:「那是六叔神智糊塗中的言語,作不得準。」楊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
白,我可知道。他後來清醒了,瞧著我的時候,眼光和神氣一模一樣,仍是在求我別離開
他,只是不說出口來而已。」

  張無忌歎了口氣,深知這位六叔武功雖強,性情卻極軟弱,自己幼時便曾見他往往為了
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場,紀曉芙之死對他打擊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斷折,也難怪他惶懼不安,
說道:「我當竭盡全力,設法去奪得黑玉斷續膏來,醫治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楊不悔
道:「殷六叔這麼瞧著我,我越想越覺爹爹和媽媽對他不起,越想越覺得他可憐。無忌哥
哥,我已親口答應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癒也好,終身殘廢也好,我總是陪他一輩子,
永遠不離開他了。」說到這裡,眼淚流了下來,可是臉上神采飛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

  張無忌吃了一驚,哪料到她竟會對殷梨亭付託終身,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你……
你……」楊不悔道:「我已斬釘截鐵的跟他說了,這輩子跟定了他。他要是一生一世動彈不
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邊,侍奉他飲食,跟他說笑話兒解悶。」張無忌道:「可是
你……」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動念,便答應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
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要是他傷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麼
怔怔的瞧著我,我比甚麼都喜歡。無忌哥哥,我小時候甚麼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
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們沒錢買不起,你半夜裡去偷了來
給我,你還記得麼?」張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禁有些心
酸,低聲道:「我記得。」

  楊不悔按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捨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裡走路,
太陽曬著曬著,糖人兒融啦,我傷心得甚麼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
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後來買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
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

  張無忌微笑道:「我罵了你麼,我可不記得了。」楊不悔道:「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
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無忌哥哥,有時我自己一個兒想想,
你待我這麼好,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該當侍奉你一輩子才是。然而我總當你是我的
親哥哥一樣,我心底裡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可憐,說不出的喜歡。他年紀
大了我一倍還多,又是我的長輩,多半人家會笑話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對頭,我……我知道
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樣,我總是跟你說了。」她說到這裡,再也不敢向張無忌多望一眼,
站起身來,飛奔而去。

  張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也不知道甚麼滋味,悄立良久,才追
上韋一笑等三人。說不得和韋一笑見他眼邊隱隱猶有淚痕,不禁向著楊逍一笑,意思是說:
「恭喜你啦,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四人下得武當山來。楊逍道:「這趙姑
娘前後擁衛,不會單身而行,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咱們分從東西南北四方搜尋,明日正
午在谷城會齊。教主尊意若何?」張無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罷。」谷城
在武當山之東,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囑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極是厲害,
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則避,不必孤身與之動手。」三人答應了,當即行禮作別,分赴東南
北三方查察。向西都是山路,張無忌展開輕功,行走迅速,只一個多時辰,已到了十偃鎮。
在鎮上麵店裡要了一碗麵,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那店伴道:「有啊!還有
三個重病之人,睡在軟兜裡抬著,往西朝黃龍鎮去了,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張無忌大
喜,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以免洩露了自己行藏。當下行到僻靜
之處,睡了一覺,待到初更時分,才向黃龍鎮來。

  到了鎮上,未交二鼓天時,他閃身牆角之後,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一間大客店中
卻燈燭輝煌。他縱身上了屋頂,幾個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凝目前望,只見
鎮甸外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帳前帳後人影綽綽,守衛嚴密,心想:「趙姑娘莫非是住
在這氈帳之中?她相貌說話和漢人無異,行事驕橫豪奢,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其時元人
占治中土已久,漢人的豪紳大賈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那也不足為異。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
帳篷,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幾下呻吟聲。他心念一動,輕輕縱下地來,走到窗下,向
屋裡張去。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其餘兩人瞧不見面貌,對窗那人正是那個阿三,他
低聲哼唧,顯是傷處十分痛楚,雙臂雙腿上都纏著白布。張無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
碎,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此刻不搶,更待何時?」打開窗子,縱身而進,房中
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揮拳打來。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右手伸指點了他軟麻穴,回頭一
看,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八臂神劍方東白,被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手
中兀自拿著兩枝金針,想是在給三人針灸治痛。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瓶旁則是幾塊艾
絨。張無忌拿起黑瓶,拔開瓶塞一聞,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甚是刺鼻。阿三叫道:「來人
哪,搶藥……」張無忌運指如風,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撕開阿三手臂的繃帶,果見他一條
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他生怕趙敏詭計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引誘
自己上當,當下在阿三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包在繃帶之中,心想瓶中縱是假藥,從
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外面守護之人聽得聲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張無忌望也不望,
抬腿一一踢出,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亂成一片。張無忌接連踢出六人,已將阿三和禿頂
阿二傷處的藥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擱,惹得玄冥二老趕到那可大大不妙,當即將黑瓶和
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提起那個醫生,向窗外擲了出去。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
襲擊。張無忌乘著這一空隙,飛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牽,
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試,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
混亂聲中,他早已去得遠了。一路上好不歡喜,心想此行雖然查不到趙敏的真相,但奪得了
黑玉斷續膏,可比甚麼都強。此時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面,逕回武當,命洪水旗遣
人前赴谷城,通知楊逍等回山。張三豐等聽說奪得黑玉斷續膏,無不大喜。張無忌細看從阿
三傷處刮下來的藥膏,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確是一般無異。那黑瓶乃是一塊
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觸手生溫,盎有古意,單是這個瓶子,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當下
更無懷疑,命人將殷梨亭抬到俞岱巖房中,兩床並列放好。楊不悔跟了進來。她不敢和張無
忌的眼光相對,臉上容光煥發,心中感激無量,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沖家代她喝
毒酒這許多恩情,都還比不上治好殷梨亭這麼要緊。

  張無忌道:「三師伯,你的舊傷都已癒合,此刻醫治,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
再加接續,望你忍得一時之痛。」俞岱巖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癒,但想最壞也
不過是治療無望,二十年來,早已甚麼都不在乎了,只想:「無忌是盡心竭力,要補父母之
過,否則他必定終身不安。我一時之痛,又算得甚麼?」當下也不多說,只微微一笑,道:
「你放膽干去便是。」張無忌命楊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巖全身衣服,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
楚,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十指運勁,喀喀喀聲響不絕,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
俞岱巖雖然穴道被點,仍是痛得醒了過來。張無忌手法如風,大骨小骨一加折斷,立即拼到
準確部位,敷上黑玉斷續膏,纏了繃帶,夾上木板,然後再施金針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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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1

  醫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
便成。治完殷梨亭後,張無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輪流守衛,以防敵人前來擾亂。當日下午,
張無忌用過午膳,正在雲房中小睡,以蘇一晚奔波的疲勞,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走近門
口,便即醒轉。小昭守在門外低聲問:「甚麼事?教主睡著啦。」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
道:「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不知教主……」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翻身奔出,快步來到
俞岱巖房中,只見殷梨亭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不知如何是
好。那邊俞岱巖咬得牙齒格格直響,顯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堅強,不肯發出一下呻吟
之聲。張無忌見了這等情景,大是驚異,在殷梨亭「承泣」「太陽」「膻中」等穴上推拿數
下,將他救醒過來,問俞岱巖道:「三師伯,是斷骨處痛得厲害麼?」俞岱巖道:「斷骨處
疼痛,那也罷了,只覺得五臟六腑中到處麻癢難當……好像,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
爬。」張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聽俞岱巖所說,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忙問殷梨亭道:「六
叔,你覺得怎樣?」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紅的、紫的、青的、綠的、黃的、白的、藍
的……鮮艷得緊,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轉來轉去……真是好看……你瞧,你瞧……」

  張無忌「啊喲」一聲大叫,險些當場便暈了過去,一時所想到的只是王難姑所遺「毒
經」中的一段話:「七蟲七花膏,以毒蟲七種、毒花七種,搗爛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內臟
麻癢,如七蟲咬嚙,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奇麗變幻,如七花飛散。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
花,依人而異,南北不同,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共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復六十三種。
須施毒者自解。」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終於是上了趙敏的惡當,她在黑玉瓶中所
盛的固是七蟲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禿頂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不惜捨卻兩
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這等毒辣心腸,當真是匪夷所思。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
行動如風,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繃帶,用燒酒洗淨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楊不悔見他臉
色鄭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顧不得嫌忌,幫著用酒洗滌殷梨亭四肢。但見黑色透入肌理,
洗之不去,猶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顏色,非一旦可除。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只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驚懼,又
是慚愧,心力交瘁,不由得雙膝一軟,驀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來。楊不悔大驚,只
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張無忌嗚咽道:「是我殺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這
七蟲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種配製之法,誰又知道她用的哪七種毒蟲,哪七種毒花?化解此
種劇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準一種毒蟲毒花,用藥稍誤,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
性命。」突然之間,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親自刎時心情,大錯已然鑄成,除了自刎以謝之
外,確是再無別的道路。他緩緩站起身來,楊不悔問道:「當真無藥可救了麼?連勉強一試
也不成麼?」張無忌搖了搖頭。楊不悔應道:「嗷!」神色泰然,並不如何驚慌。

  張無忌心中一動,想起她所說的那一句話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心想:
「那麼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人,而是三個。」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
道:「教主,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張無忌一聽,悲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
她!」從楊不悔腰間拔出長劍,執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交給張無
忌,道:「公子,你去還了給趙姑娘。」張無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
思。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當下一手杖劍,一手持
花,走到觀門之外。只見趙敏一人站在當地,臉帶微笑,其時夕陽如血,斜映雙頰,艷麗不
可方物。她身後十多丈處站著玄冥二老。兩人牽著三匹駿馬,眼光卻瞧著別處。

  張無忌身形閃動,欺到趙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雙手手腕,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
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藥來!」趙敏微笑道:「你脅迫過我一次,這次又想來脅迫我麼?
我上門來看你,這般凶霸霸的,豈是待客之道?」張無忌道:「我要解藥!你不給,我……
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趙敏臉上微微一紅,輕聲啐道:「呸!臭美麼?你死你
的,關我甚麼事,要我陪你一塊兒死?」張無忌正色道:「誰給你說笑話?你不給解藥,今
日便是你我同時畢命之日。」趙敏雙手被他握住,只覺得他全身顫抖,激動已極,又覺到他
掌心中有件堅硬之物,問道:「你手裡拿著甚麼?」張無忌道:「你的珠花,還你!」左手
一抬,已將珠花插在她的鬢上,隨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這兩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閃
電。趙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為甚麼不要?」張無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
不要你的東西。」趙敏道:「你不要我的東西?這句話是真是假?為甚麼你一開口就向我討
解藥?」張無忌每次跟她鬥口,總是落於下風,一時語塞,想起俞岱巖、殷梨亭不久人世,
心中一痛,眼圈兒不禁紅了,幾乎便要流下淚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趙敏的種種惡
毒之處,卻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這時楊逍等都已得知訊息,擁出觀門,見趙敏已被張無忌擒住,玄冥二老卻站在遠處,
似乎漠不關心,又似是有恃無恐。各人便站在一旁,靜以觀變。

  趙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動天下,怎地遇上了一點兒難題,便像小孩子一
樣哇哇哭泣,剛才你已哭過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說,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兩
掌玄冥神掌,我是來瞧瞧你傷得怎樣。不料你一見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纏個不清。你
到底放不放手?」張無忌心想,她若想乘機逃走,那是萬萬不能,只要她腳步一動,立時便
又可抓住她,於是放開了她手腕。趙敏伸手摸了摸鬢邊的珠花,嫣然一笑,說道:「怎麼你
自己倒像沒受甚麼傷。」張無忌冷冷的道:「區區玄冥神掌,未必便傷得了人。」趙敏道:
「那麼大力金剛指呢?七蟲七花膏呢?」這兩句話便似兩個大鐵錘,重重錘在張無忌胸口。
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蟲七花膏。」趙敏正色道:「張教主,你要黑玉斷續膏,我可給
你。你要七蟲七花膏的解藥,我也可給你。只是你須得答應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願的
奉上。倘若你用強威逼,那麼你殺我容易,要得解藥,卻是難上加難。你再對我濫施惡刑,
我給你的也只是假藥、毒藥。」

  張無忌大喜,正自淚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顏開,忙道:「哪三件事?快說,快說。」

  趙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醜!我早跟你說過,我一時想不起來,甚麼時候想到
了,隨時會跟你說,只須你金口一諾,決不違約,那便成了。我不會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
不會叫你去做違背俠義之道的惡事,更不會叫你去死。自然也不會叫你去做豬做狗。」

  張無忌尋思:「只要不背俠義之道,那麼不論多大的難題,我也當竭力以赴。」當下慨
然道:「趙姑娘,倘若你惠賜靈藥,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張無忌決不
敢辭。赴湯蹈火,唯君所使。」趙敏伸出手掌,道:「好,咱們擊掌為誓。我給解藥於你。
治好了你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日後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須不違俠義之道,你務當竭力以
赴,決不推辭。」張無忌道:「謹如尊言。」和她手掌輕輕相擊三下。

  趙敏取下鬢邊珠花,道:「現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罷?」張無忌生怕她不給解藥,不敢拂
逆其意,將珠花接了過來。趙敏道:「我可不許你再去送給那個俏丫鬟。」張無忌道:
「是。」趙敏笑著退開三步,說道:「解藥立時送到,張教主請了!」長袖一拂,轉身便
去。玄冥二老牽過馬來,侍候她上馬先行。三乘馬蹄聲得得,下山去了。

  趙敏等三人剛轉過山坡,左首大樹後閃出一條漢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錢二敗,挽鐵
弓,搭長箭,朗聲說道:「我家主人拜上張教主,書信一封,敬請收閱。」說著颼的一聲,
將箭射了過來。張無忌左手一抄,將箭接在手中,只見那箭並無箭鏃,箭桿上卻綁著一封
信。張無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張教主親啟」,拆開信來,一張素箋上寫著幾行簪花
小楷,文曰:「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藥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勞憂之
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顧,賜之婢僕,委諸塵土,豈賤妾之所望耶?」
  張無忌將這張素箋連讀了三遍,又驚又喜,又是慚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顆珍珠試行旋
轉,果有一顆能夠轉動,於是將珠子旋下,金鑄花干中空,藏著一卷白色之物。張無忌從懷
中取出針刺穴道所用的金針,將那卷物事挑了出來,乃是一張薄紙,上面寫著七蟲為哪七種
毒蟲,七花是哪七種毒花,中毒後如何解救,一一書明。

  其實他只須得知七蟲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卻不須旁人指點。他看解法全無錯誤,心知
並非趙敏弄鬼,大喜之下,奔進內院,依法配藥救治。果然只一個多時辰,俞殷二人毒勢便
大為減輕,體內麻癢漸止,眼前彩暈消失。他再去取出趙敏盛珠花送他的那隻金盒,仔細察
看,終於發見了夾層所在,其中滿滿的裝了黑色藥膏,氣息卻是芬芳清涼。這一次他不敢再
魯莽了,找了一隻狗來,折斷了它一條後腿,挑些藥膏敷在傷處,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
神奕奕,絕無中毒象徵,傷處更是大見好轉。

  過了三日,俞殷二人體內毒性盡去,於是張無忌將真正的黑玉斷續膏再在兩人四肢上敷
塗。

  這一次全無意外。那黑玉斷續膏果然功效如神,兩個多月後,殷梨亭雙手已能活動,看
來日後不但手足可行動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損。只是俞岱巖殘廢已久,要盡復舊觀,勢所難
能,但瞧他傷勢復元的情勢,半載之後,當可在腋下撐兩根枴杖,以杖代足,緩緩行走,雖
然仍是殘廢,卻不復是絲毫動彈不得的廢人了。張無忌在武當山上這麼一耽擱,派出去的五
行旗人眾先後回山,帶回來的訊息令人大為驚訝。峨嵋、華山、崆峒、崑崙各派遠征光明頂
的人眾,竟無一個回轉本派,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魔教勢大,將六大派前赴西域的眾高手
一鼓聚殲,然後再分頭攻滅各派。少林寺僧眾突然失蹤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
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張三豐所付的武當派信符,又不洩漏自己身份,否
則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眾門派、眾幫會、以及鏢行、山
寨、船幫、碼頭等等,無不嚴密戒備,生怕明教大舉來襲。過了數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
也回到武當,報稱天鷹旗已改編完竣,盡數隸屬明教。又說東南群雄並起,反元義師此起彼
伏,天下已然大亂。其時元軍仍是極強,且起事者各自為戰,互相並無呼應聯絡,都是不旋
踵即被撲滅。當日晚間,張三豐在後殿擺設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風。席間殷天正說起各地
舉義失敗的情由,每一處起義,明教和天鷹教下的弟子均有參與,被元兵或擒或殺,殉難者
極眾。群豪聽了,盡皆扼腕慨歎。楊逍道:「天下百姓苦難方深,人心思變,正是驅除韃
子、還我河山的良機。昔年陽教主在世,日夜以興復為念,只是本教向來行事偏激,百年來
和中原武林諸派怨仇相纏,難以攜手抗敵。天幸張教主主理教務,和各派怨仇漸解,咱們正
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

  周顛道:「楊左使,你的話聽來似乎不錯。可惜都是廢話,近乎放屁一類。」楊逍聽了
也不生氣,說道:「還須請周兄指教。」周顛道:「江湖上都說咱們明教殺光了六大派的高
手,一聽到『明教』兩字,人人恨之入骨,甚麼『同心協力、共抗胡虜』云云,說來好聽,
卻又如何做起?」楊逍道:「咱們雖然蒙此惡名,但真相總有大白之日,何況張真人可為明
證。」周顛笑道:「倘若的確是咱們殺了宋遠橋、滅絕老尼、何太衝他們,張真人還不是給
蒙在鼓裡,如何作得準?」鐵冠道人喝道:「周顛,在張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說八道!」
周顛伸了伸舌頭,卻不言語。彭瑩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無道理。依貧僧之見,咱
們當大會明教各路首領,頒示張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時人多眼寬,到底宋大俠、滅
絕師太他們到了何處,在大會中也可有個查究。」周顛道:「要查宋大俠他們的下落,那就
容易得很,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眾人齊道:「怎麼樣?你何不早說?」周顛洋洋得意,喝
了一杯酒,說道:「只須教主去問一聲趙姑娘,少說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說哪,這些人不是
給趙姑娘殺了,便是給她擒了。」

  這兩個多月來韋一笑、楊逍、彭瑩玉、說不得等人,曾分頭下山探聽趙敏的來歷和蹤
跡,但自那日觀前現身、和張無忌擊掌為誓之後,此人便不知去向,連她手下所有人眾,也
個個無影無蹤,找不著半點痕跡。群豪諸多猜測,均料想她和朝廷有關,但除此之外,再也
尋不著甚麼線索了。此時聽周顛如此說,眾人都道:「你這才是廢話!要是尋得著那姓趙的
女子,咱們不會著落在她身上打聽嗎?」

  周顛笑道:「你們當然尋不著。教主卻不用尋找,自會見著。教主還欠著她三件事沒
辦,難道這位如此厲害的小姐,就此罷了不成?嘿,嘿!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
她便渾身寒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想也確是實情。張無忌歎
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個難題,我盡力辦了,就此了結此事,否則終日掛在心上,不知她
會出甚麼古怪花樣。彭大師適才建議,本教召集各路首領一會,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
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當山上空等,終究不是辦法。」楊逍道:「教主,你說在何
處聚會最好?」張無忌略一沉吟,說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兩位人物的恩
情。一是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於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
他此刻身在何處。我想,本教這次大會,便在淮北蝴蝶谷中舉行。」周顛拍手道:「甚好,
甚好!這個『見死不救』,昔年我每日裡跟他鬥口,人倒也不算壞,只是有些陰陽怪氣,與
楊左使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見死不救,自己死時也無人救他,正是報應。我周顛倒要去他墓
前磕上幾個響頭。」當下群豪各無異議,言明三個多月後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領,齊集
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會。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掌職信使,分頭自武當山出
發,傳下教主號令:諸路教眾,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於當地主理教務外,概於八月中秋
前趕到淮北蝴蝶谷,參見新教主。其時距中秋日子尚遠,張無忌見俞岱巖和殷梨亭尚未痊
可,深恐傷勢有甚反覆,以致功虧一簣,因此暫留武當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時則向張三豐請
教太極拳劍的武學。韋一笑、彭瑩玉、說不得諸人,仍是各處遊行,探聽趙敏一干人的下
落。楊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當,但為紀曉芙之事,對殷梨亭深感慚愧,平日閉門讀書,輕易
不離室門一步。如此過了兩月有餘,這日午後,張無忌來到楊逍房中,商量來日蝴蝶谷大
會,有哪幾件大事要向教眾交代。他以年輕識淺,忽當重任,常自有戰戰兢兢之意,唯懼不
克負荷,誤了大事,楊逍深通教務,因此張無忌要他留在身邊,隨時咨詢。兩人談了一會,
張無忌順手取過楊逍案頭的書來,見封面寫著「明教流傳中土記」七個字的題籤,下面注著
「弟子光明左使楊逍恭撰」一行小字。張無忌道:「楊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棟
梁。」楊逍謝道:「多謝教主嘉獎。」張無忌翻開書來,但見小楷恭錄,事事旁徵博引。書
中載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於唐武後延載元年傳入中土,其時波斯人拂多誕
持明教「三宗經」來朝,中國人始習此教經典。唐大歷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長安洛陽建明教
寺院「大雲光明寺」。此後太原、荊州、揚州、洪州、越州等重鎮,均建有大雲光明寺。至
會昌三年,朝廷下令殺明教徒,明教勢力大衰。自此之後,明教便成為犯禁的秘密教會,歷
朝均受官府摧殘。明教為圖生存,行事不免詭秘,終於摩尼教這個「摩」字,被人改為
「魔」字,世人遂稱之為魔教。張無忌讀到此處,不禁長歎,說道:「楊左使,本教教旨原
是去惡行善,和釋道並無大異,何以自唐代以來,歷朝均受慘酷屠戮?」楊逍道:「釋家雖
說普渡眾生,但僧眾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務。道家亦然。本教則聚集鄉民,不論是誰有
甚危難困苦,諸教眾一齊出力相助。官府欺壓良民,甚麼時候能少了?甚麼地方能少了?一
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壓,本教勢必和官府相抗。」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只有朝廷官
府不去欺壓良民,土豪惡霸不敢橫行不法,到那時候,本教方能真正的興旺。」楊逍拍案而
起,大聲道:「教主之言,正說出了本教教旨的關鍵所在。」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當
真能有這麼一日麼?」楊逍沉吟半晌,說道:「但盼真能有這麼一天。宋朝本教方臘方教主
起事,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壓良民。」他翻開那本書來,指到明教教主方臘在浙
東起事、震動天下的記載。張無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說道:「大丈夫固當如是。雖然方教
主殉難身死,卻終是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兩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熱如沸。

  楊逍又道:「本教歷代均遭嚴禁,但始終屹立不倒。南宋紹興四年,有個官員叫做王居
正,對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說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觀。」說著翻到書中一處,抄錄著王
居正那道奏章。張無忌看那奏章中寫道:「伏見兩浙州縣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臘以前,法禁
尚寬,而事魔之俗猶未至於甚熾。方臘之後,法禁愈嚴,而事魔愈不可勝禁。……臣聞事魔
者,每鄉每村有一二桀黠,謂之魔頭,盡錄其鄉村姓氏名字,相與詛盟為魔之黨。凡事魔者
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黨之人皆出力以相賑恤。蓋不肉食則費省,費省故易足。同黨則相
親,相親則相恤而事易濟……」張無忌讀到這裡,說道:「那王居正雖然仇視本教,卻也知
本教教眾節儉樸實,相親相愛。」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為此先王導其民使相親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
節儉,有古淳樸之風。今民之師帥,既不能以是為政,乃為魔頭者竊取以瞽惑其黨,使皆歸
德於其魔,於是從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說。民愚無知,謂吾從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
足、事易濟也,故以魔頭之說為皆可信,而爭趨歸之。此所以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
他讀到這裡,轉頭向楊逍道:「楊左使,『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這句話,正是本教深
得民心的明證。這部書可否借我一閱,也好讓我多知本教往聖先賢的業績遺訓?」楊逍道:
「正要請教主指教。」

  張無忌將書收起,說道:「俞三伯和殷六叔傷勢大好了,我們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
另有一事要和楊左使相商,那是關於不悔妹子的。」楊逍只道他要開口求婚,心下甚喜,說
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賜,屬下父女感恩圖報,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無不樂
從。」張無忌於是將楊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說了。楊逍一聽之下,錯
愕萬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俠垂青,原是楊門之幸。只是
他二人年紀懸殊,輩份又異,這個……這個……」說了兩次「這個」,卻接不下去了。張無
忌道:「殷六叔還不到四十歲,方當壯盛。不悔妹子叫他一聲叔叔,也不是真有甚麼血緣之
親,師門之誼。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這頭姻緣,上代的仇嫌盡數化解,正是大大的美
事。」

  楊逍原是個十分豁達之人,又為紀曉芙之事,每次見到殷梨亭總抱愧於心,暗想不悔既
然傾心於他,結成了姻親,便贖了自己的前愆,從此明教和武當派再也不存芥蒂,於是長揖
說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見關懷。屬下先此謝過。」當晚張無忌傳出喜訊,群豪紛紛向殷
梨亭道喜。楊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來。

  張三豐和俞岱巖得知此事時,起初也頗驚奇,但隨即便為殷梨亭喜歡。說到婚期,殷梨
亭道:「待大師哥他們回山,眾兄弟完聚,那時再辦喜事不遲。」

  次日張無忌偕同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小昭等人,辭別張三豐師
徒,首途前往淮北。楊不悔留在武當山服侍殷梨亭。當時男女之防雖嚴,但他們武林中人,
也不去理會這些小節。

  明教一行人曉行夜宿,向東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見田地荒蕪,民有饑色。沿海諸省本為
殷實富庶之區,但眼前餓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極處。群豪慨歎百姓慘遭劫難。卻又知蒙
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長,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機。這一日來到界牌
集,離蝴蝶谷已然不遠,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喊殺之聲大震,兩支人馬正在交兵。群豪縱
馬上前,穿過一座森林,只見千餘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進攻一座山寨。寨上飄出一面繪
著紅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幟。寨中人數不多,似有不支之勢,但兀自健斗不屈。蒙
古兵矢發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賊,快快投降!」

  周顛道:「教主,咱們上嗎?」張無忌道:「好!先去殺了帶兵的軍官。」楊逍、殷天
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五人應命而出,衝入敵陣,長劍揮動,兩名元兵的百夫長首先
落馬,跟著統兵的千夫長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龍無首,登時大亂。山寨中人見來了
外援,大聲歡呼。寨門開處,一條黑衣大漢手挺長矛,當先衝出,元兵當者辟易,無人敢攖
其鋒。只見那大漢長矛一閃,便有一名元軍被刺,倒撞下馬。眾元兵驚呼連連,四下奔逃。
楊逍等見這大漢威風凜凜,有若天神,無不讚歎:「好一位英雄將軍。」此時張無忌早已看
清楚那大漢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劇鬥方酣,不即上前相見。明教人眾
前後夾攻,元軍死傷了五六百人,餘下的不敢戀戰,分頭落荒而走。常遇春橫矛大笑,叫
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前來相助?常某感激不盡。」張無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
也。」縱身而前,緊緊握住了他手。常遇春躬身下拜,說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
又是你屬下,真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來常遇春歸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該管,張無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聞蒼松示
知。這些日子來他率領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張無忌到來,不料元軍卻來攻打。常遇春見己寡
敵眾,本擬故意示弱,將元軍誘入寨中,一鼓而殲,但張無忌等突然趕到應援,他便乘勢開
寨殺出。他在明教中職位不高,當下向楊逍、殷天正等一一參見。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結義兄
弟,都不敢以長上自居,執手問好,相待盡禮。常遇春邀請群豪入寨,殺生宰羊,大擺酒
筵,說起別來情由。這幾年來淮南淮北水旱相繼,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無以為生,便嘯聚
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勾當,倒也逍遙快活,山寨中糧食金銀多了,便去賑濟
貧民。元軍幾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眾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齊北行,料得元軍新敗,兩三月內決計不敢再
來。

  數日後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眾得知教主駕到,列成長隊,迎出谷來。其時巨木旗下
執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許多茅舍木屋,以供與會的各路教眾居住。韋一笑、彭瑩
玉、說不得等均已先此到達,報稱並未探查到那趙姑娘的訊息。張無忌接見諸路教眾後,備
了祭品,分別到胡青牛夫婦及紀曉芙墓前致祭,想起當日離谷時何等淒惶狼狽,今日歸來卻
是雲荼燦爛,風光無限,真是恍若隔世。再過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築了高壇,壇前
燒起熊熊大火。張無忌登壇宣示和中原諸門派盡釋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頒下教規,重申
行善去惡、除暴安良的教旨。教眾一齊凜遵,各人身前點起香束,立誓對教主令旨,決不敢
違。是日壇前火光燭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遠邁前代。年老的教眾眼見這片興旺氣象,
想起十餘年來本教四分五裂、幾致覆滅的情景,忍不住喜極而泣。

  午後屬下教眾報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達諸人求見。」張無忌大喜,親自迎
出門去。朱元璋、徐達率同湯和、鄧愈、花雲、吳良、吳禎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外,見到
張無忌出來,一齊躬身行禮,說道:「參見教主!」張無忌時常念著那日徐達救命之恩,見
到眾人,喜之不盡,當即還禮,左手攜著朱元璋,右手攜著徐達,同進室內,命眾人坐下。
眾人告了罪,才行就坐。這時朱元璋已然還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說道:「屬下等奉教主旨
令,趕來蝴蝶谷,本應早到候駕,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蹺蹊之事,屬下等跟蹤追查,以致
誤了會期,還請教主恕罪。」張無忌道:「卻不知遇上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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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2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們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夥兒好生歡喜,兄弟們商議,該當
備甚麼禮物慶賀教主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沒甚麼好東西的,幸得會期尚遠,大夥兒便一起
上山東去闖闖。我們生怕給官府認了出來,因此扮作了趕腳的騾車伕,屬下算是個車伕頭
兒。這天來到河南歸德府,接了幾個老西客人,要往山東菏澤。正行之間,忽然有伙人趕了
上來,掄刀使槍,十分凶狠,將我們車中的客人都趕了下去,叫我們去接載別的客人。那時
花兄弟便要跟他們放對,徐兄弟向他使個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動手不遲。那夥人將我
們九輛大車趕到一處山坳之中,那裡另外還有十多輛大車候著,只見地下坐著的都是和
尚。」張無忌問道:「都是和尚?」朱元璋道:「不錯。那些和尚個個垂頭喪氣,萎靡不
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樣不凡,有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說,這
些和尚都是身負高強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眾和尚坐在車裡,押著我們一路向北。屬下料想
其中必有古怪,暗地裡叫眾兄弟著意提防,千萬不可露出形跡。一路上我們留神那伙凶人的
說話,可是這群人詭秘得緊,在我們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後來吳良兄弟大著膽子,半夜裡到
他們窗下去偷聽,連聽了四五夜,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來這些和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
寺的。」

  張無忌本已料到了幾分,但還是「啊」的一聲。朱元璋接著道:「吳良兄弟又聽到那些
凶人中的一人說:『主人當真神機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當六派高手,盡入掌中,自古
以來,還有誰能做得到這一步的?』另一人說:『這還不算稀奇。一箭雙鵰,卻把魔教的眾
魔頭也牽連在內。』我們七個人假裝出恭,在茅廁裡悄悄商量,都說此事既然牽連本教在
內,碰巧落在我們手上,總須查個水落石出,也好稟報教主知曉。」張無忌道:「各位計較
甚是。」朱元璋道:「大夥兒一路北行,越發裝得呆頭呆腦,湯和兄弟和鄧愈兄弟又假裝爭
五錢銀子,笨手笨腳的打了一場架,顯得半點不會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對我們再
不在意,我們又老爺長、老爺短的對他們恭敬奉承,馬屁拍到十足。吳禎兄弟曾想去弄些麻
藥來,半途上麻翻了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我們細想,這件事來龍去脈半點不知,
眼看這伙凶人又是精明幹練、武功了得,沒的一個失手,打草驚蛇,反而誤了大事,是以始
終沒敢下手。得到河間府,遇上了六輛大車,也是有人押解,車中坐的卻是俗家人。吃飯之
時,我聽得一個少林僧跟一個新來的客人招呼,說道:『宋大俠,你也來啦!』」張無忌站
起身來,忙問:「他說是宋大俠?那人怎生模樣?」宋元璋道:「那人瘦長身材,五六十歲
年紀,三絡長鬚,相貌甚是清雅。」張無忌聽得正是宋遠橋的形相,又驚又喜,再問其餘諸
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也都在內。又問:「他們都受了傷嗎?還
是戴了銬鐐?」

  朱元璋道:「沒有銬鐐,也瞧不出甚麼傷,說話飲食都和常人無異,只是精神不振,走
起路來有點虛虛晃晃。那宋大俠聽少林僧這麼說,只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那少林僧再想
說甚麼,押解的凶人便過來拉開了他。此後兩批人前後相隔十餘里,再不同食同宿,屬下從
此也沒再見到宋大俠他們。七月初三,我們載著少林群僧到了大都。」

  張無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後來怎樣?」朱元璋道:「那伙凶
人領著我們,將少林群僧送到西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們也睡在廟裡。」張無忌道:「那是
甚麼廟?」朱元璋道:「屬下進寺之時,曾抬頭瞧了瞧廟前的匾額,見是叫做『萬安寺』,
但便因這麼一瞧,吃了一個凶人的一下馬鞭。當晚我們兄弟們悄悄商量,這些凶人定然放不
過我們,勢必要殺人滅口,天一黑,我們便偷著走了。」張無忌道:「事情確是凶險,幸好
這批凶人倒也沒有追趕。」湯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這著,事先便安排下手腳。我們
到鄰近的騾馬行中去抓了七個騾馬販子來,跟他們對換了衣服,然後將這七人砍死在廟中。
臉上斬得血肉模糊,好讓那些凶人認不出來。又將跟我們同來的大車車伕也都殺了,銀子散
得滿地,裝成是兩伙人爭銀錢兇殺一般。待那伙凶人回廟,再也不會起疑。」張無忌心中一
驚,只見徐達臉上有不忍之色,鄧愈顯得頗是尷尬,湯和說來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卻絲毫
不動聲色,恍若沒事人一般。張無忌暗想:「這人下手好辣,實是個厲害腳色。」說道:
「朱大哥此計雖妙,但從今而後,咱們決不可再行濫殺無辜。」這是教主的訓論,朱元璋等
一齊起立,躬身說道:「謹遵教主令旨。」後來朱元璋、徐達、鄧愈、湯和等行軍打仗,果
然恪遵張無忌的令旨,不敢殺戮無辜,終於民心歸順,得成一代大業。張無忌道:「朱大哥
七位探聽到少林、武當兩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義的大事之後,咱們便
去大都相救兩派高手。」他說過公事,再和徐達等相敘私誼,說起那日偷宰張員外耕牛之
事,一齊拊掌大笑。

  當晚張無忌大會教眾,焚火燒香,宣告各地並起,共抗元朝,諸路教眾務當相互呼應,
要累得元軍疲於奔命,那便大事可成。是時定下方策,教主張無忌率同光明左使楊逍、青翼
蝠王韋一笑執掌總壇,為全教總帥。白眉鷹王殷天正,率同天鷹旗下教眾,在江南起事。朱
元璋、徐達、湯和、鄧愈、花雲、吳良、吳禎,會同常遇春寨中人馬,和孫德崖等在淮北濠
州起兵。布袋和尚說不得率領韓山童、劉福通、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皎兒
等人,在河南穎川一帶起事。彭瑩玉率領徐壽輝、鄒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贛、饒、袁、信
諸州起事。鐵冠道人率領布三王、孟海馬等,在湘楚荊襄一帶起事。周顛率領芝麻李、趙君
用等在徐宿豐沛一帶起事。冷謙會同西域教眾,截斷自西域開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歸
總壇調遣,何方吃緊,便向何方應援。

  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於楊逍和彭瑩玉的計謀。張無忌宣示出來,教眾歡聲雷動。

  張無忌又道:「單憑本教一教之力,難以撼動元朝近百年的基業,須當聯絡天下英雄豪
傑,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腦人物半數為朝廷所擒,總壇即當設法營救。
明日眾兄弟散處四方,遇上機會便即殺韃子動手,總壇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盡歡,
此後相見,未知何日。眾兄弟須當義氣為重,大事為先,決不可爭權奪利,互逞殘殺,若有
此等不義情由,總壇決不寬饒。」

  眾人齊聲答應:「教主令旨,決不敢違!」呼喊聲山谷鳴響。當下眾人歃血為盟,焚香
為誓,決死不負大義。是晚月明如晝,諸路教眾席地而坐,總壇的執事人員取出素餡圓餅,
分饗諸人。眾人見圓餅似月,說道這是「月餅」。後世傳說,漢人相約於八月中秋食月餅殺
韃子,便因是夕明教聚義定策之事而來。

  張無忌又宣示道:「本教歷代相傳,不茹葷酒。但眼下處處災荒,只能有甚麼便吃甚
麼,何況咱們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驅除韃子,眾兄弟不食葷腥,精神不旺,難以力戰。自
今而後,廢了不茹葷酒這條教規。咱們立身處世,以大節為重,飲食禁忌,只是餘事。」自
此而後,明教教眾所食月餅,便有以豬肉為食的。次日清晨,諸路人眾向張無忌告別。眾人
雖均是意氣慷慨的豪傑,但想到此後血戰四野,不知誰存誰亡,大事縱成,今日蝴蝶谷大會
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別之意。是時蝴蝶谷前聖火高燒,也不知是誰忽然朗
聲唱了起來:「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眾人齊聲相和:「焚我殘
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
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那「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
多!」的歌聲,飄揚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個個走到張無忌面前,躬身行禮,昂首
而出,再不回顧。張無忌想起如許大好男兒,此後一二十年之中,行將鮮血灑遍中原大地,
忍不住熱淚盈眶。但聽歌聲漸遠,壯士離散,熱鬧了數日的蝴蝶谷重歸沉寂,只剩下楊逍、
韋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數人。張無忌詳細詢明萬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說
道:「朱大哥,此間濠泗一帶,方當大亂,不可錯過了起事之機。你們不必陪我到大都去,
咱們就此別過。」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齊道:「但盼教主馬到成功,屬下等靜候好
音。」拜別了張無忌,出谷自去舉事。張無忌道:「咱們也要動身了。小昭,你身有銬鐐,
行動不便,就在這裡等我罷。」小昭委委屈屈的答應了,但一直送出谷來,送了三里,又送
三里,終是不肯分別。張無忌道:「小昭,你越送越遠,回去時路也要不認識啦。」小昭
道:「張公子,你到了大都會見到那個趙姑娘嗎?」張無忌道:「說不定會見得到。」小昭
道:「你要是見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張無忌奇道:「你有甚麼事求她?」小昭
雙臂一伸,道:「向趙姑娘借倚天劍一用,把這鐵鏈兒割斷了,否則我終身便這麼給綁著不
得自由。」張無忌見她神情楚楚,說得極是可憐,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將寶劍借
給我,何況要一直借到這裡。」小昭道:「那麼……那麼,你將我帶到她的跟前,請她寶劍
一揮,不就成了?」張無忌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楊左使,你說咱們
能帶她嗎?」楊逍心知張無忌既如此說,已有攜她同去之意,說道:「那也不妨,教主衣著
茶水,也得有個人服侍,只是鐵鏈聲叮叮噹噹,引人注目。這樣罷,叫她裝作生病,坐在大
車之中,平時不可出來。」小昭大喜,忙道:「多謝公子,多謝楊左使。」向韋一笑看了一
眼,又加上一句:「多謝韋法王。」韋一笑道:「多謝我幹甚麼?你小心我發起病來,吸你
的血。」說著露出滿口森森白牙,裝個怪樣。小昭明知他是開玩笑,卻也不禁有些害怕,退
了三步,道:「你……你別嚇我。」

  這日午後,三騎一車徑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時蒙古人鐵騎所至,直
至數萬里外,歷來大國幅員之廣,無一能及。大都即後代之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國各部族
的使臣貢員,不計其數。張無忌等一進城門,便見街上來來往往,許多都是黃發碧眼之輩。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楊逍出手闊綽,裝作是富商大賈模樣,要了三間
上房。店小二奔走趨奉,服侍慇勤。楊逍問起大都城裡的名勝古跡,談了一會,漫不經意的
問起有甚麼古廟寺院。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說到西城的萬安寺:「這萬安寺真是好大一座叢
林,寺裡的三尊大銅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來,原該去見識見識。但客官們來得
不巧,這半年來,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爺,尋常人就不敢去了。」楊逍道:「住了番僧,去瞧
瞧也不礙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頭,四下裡一張,低聲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們初
來京城,說話還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爺們見了人愛打便打,愛殺便殺,見了標緻的娘兒
們更一把便抓進寺去。這是皇上聖旨,金口許下的。有誰敢老虎頭上拍蒼蠅,走到西番佛爺
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勢力,橫行不法,欺壓漢人,楊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沒
料到京城之中竟亦這般肆無忌憚,當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說。晚飯後各自合眼養神,等到二
更時分,三人從窗中躍出,向西尋去。那萬安寺樓高四層,寺後的一座十三級寶塔更老遠便
可望見。張無忌、楊逍、韋一笑三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已到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勢,繞到
寺院左側,想登上寶塔,居高臨下的察看寺中情勢,不料離塔二十餘丈,便見塔上人影綽
綽,每一層中都有人來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著。三人一見之下,又驚又喜,此塔守
衛既如此嚴密,少林、武當各派人眾必是囚禁在內,倒省了一番探訪功夫。只是敵方戒備森
嚴,救人必定極不容易。何況空聞、空智、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等,哪一個不是武功卓
絕,竟然盡數遭擒,則對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厲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來萬安寺之前已商
定不可魯莽從事,當下悄悄退開。

  突然之間,第六層寶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執火把緩緩移動,火把從第六層亮到第
五層,又從第五層亮到第四層,一路下來,到了底層後,從寶塔正門出來,走向寺後。楊逍
揮了揮手,從側面慢慢欺近。萬安寺後院一株株都是參天古樹,三人躲在樹後以為掩蔽,一
聽有風聲響動,便即奔上數丈。三人輕功雖高,卻也唯恐為人察覺,須得乘著風動落葉之
聲,才敢移步。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餘名黃袍男子,手中各執兵刃,押著一個寬
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轉頭,張無忌看得明白,正是崑崙派掌門人鐵琴先生何太沖,心中
不禁一凜:「果然連何先生也在此處。」

  眼見一干人進了萬安寺的後門,三人等了一會,見四下確實無人,這才從後門中閃身而
入。那寺院房舍眾多,規模之大,幾和少林寺相彷彿,見中間一座大殿的長窗內燈火明亮,
料得何太沖是被押到了該處。三人閃身而前,到了殿外。張無忌伏在地下,從長窗縫隙中向
殿內張望。楊逍和韋一笑分列左右把風守衛,防人偷襲。他三人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此刻深
入龍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長窗縫隙甚細,張無忌只見到何太沖的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卻無法瞧見。只聽何太沖
氣沖沖的道:「我既墮奸計,落入你們手中,要殺要剮,一言而決。你們逼我做朝廷鷹犬,
那是萬萬不能,便再說上三年五載,也是白費唇舌。」張無忌暗暗點頭,心想:「這何先生
雖不是甚麼正人君子,但大關頭上卻把持得定,不失為一派掌門的氣概。」

  只聽一個男子聲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執不化,主人也不勉強,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
的了?」何太沖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齊斬斷,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說一遍,
你如勝得了我們這裡三人,立時放你出去。如若敗了,便斬斷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問你
降也不降。」何太沖道:「我已斷了兩根手指,再斷一根,又有何妨?拿劍來!」那人冷笑
道:「等你十指齊斷之後,再來投降,我們也不要你這廢物了。拿劍給他!摩訶巴思,你跟
他練練!」另一個粗壯的聲音應道:「是!」

  張無忌手指尖暗運神功,輕輕將那縫隙挖大了一點,只見何太沖手持一柄木劍,劍頭包
著布,又軟又鈍,不能傷人,對面則是個高大番僧,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柄青光閃閃的純鋼戒
刀。兩人兵刃利鈍懸殊,幾乎不用比試,強弱便判。但何太沖毫不氣餒,木劍一晃,說道:
「請!」刷的便是一劍,去勢極是凌厲,崑崙劍法,果有獨到之秘。那番僧摩訶巴思身材長
大,行動卻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將開來,刀刀斬向何太衝要害。張無忌只看了數招,便即暗
驚:「怎地何先生腳步虛浮,氣急敗壞,竟似內力全然失卻了?」

  何太衝劍法雖精,內力卻似和常人相去不遠,劍招上的凌厲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
番僧的武功實是遜他兩籌,幾次猛攻而前,總是被何太沖以精妙招術反得先機。拆到五十餘
招後,何太沖喝一聲:「著!」一劍東劈西轉,斜回而前,托的一聲輕響,已戳在那番僧腋
下。倘苦他手中持的是尋常利劍,又或內力不失,劍鋒早已透肌而入。

  只聽那冷冷的聲音說道:「摩訶巴思退!溫臥兒上!」張無忌向聲音來處看去,見說話
之人臉上如同罩著一層黑煙,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鬍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負手而立,
雙目半睜半閉,似乎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

  再向前看,只見一張鋪著錦緞的矮几之上踏著一雙腳,腳上穿一對鵝黃緞鞋,鞋頭上各
綴一顆明珠。張無忌心中一動,眼見這對腳腳掌纖美,踝骨渾圓,依稀認得,正是當日綠柳
莊中自己曾經捉過在手的趙敏的雙足。他在武當山和她相見,全以敵人相待,但此時見到了
這一對踏在錦凳上的纖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紅耳赤,心跳加劇。

  但見趙敏的右足輕輕點動,料想她是全神貫注的在看何太沖和溫臥兒比武,約莫一盞茶
時分,何太沖叫聲:「著!」趙敏的右足在錦凳上一登,溫臥兒又敗下陣來。只聽那黑臉的
玄冥老人說道:「溫臥兒退下,黑林缽夫上。」張無忌聽到何太沖氣息粗重,想必他連戰二
人,已是十分吃力。片刻間劇鬥又起,那黑林缽夫使的是根長大沉重的鐵杖,使開來風聲滿
殿,殿上燭火被風勢激得忽明忽暗,燭影猶似天上浮雲,一片片的在趙敏腳上掠過。驀地裡
眼前一黑,殿右幾枝紅燭齊為鐵杖鼓起的疾風吹熄,喀的一響,木劍斷折。何太沖一聲長
歎,拋劍在地,這場比拚終於輸了。玄冥老人道:「鐵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沖昂然
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內力若在,這番僧焉是我的對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斬
下他左手無名指,送回塔去。」張無忌回過頭來,楊逍向他搖了搖手,意思顯然是說:「此
刻衝進殿去救人,不免誤了大事。」但聽得殿中斷指、敷藥、止血、裹傷,何太沖甚為硬
氣,竟一哼也沒哼。那群黃衣人手執火把,將他送回高塔囚禁。張無忌等縮身在牆角之後,
火光下見何太沖臉如白紙,咬牙切齒,神色極是憤怒。一行人走遠後,忽聽得一個嬌柔清脆
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說道:「鹿杖先生,崑崙派的劍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訶巴思那一招,
先是左邊這麼一劈,右邊這麼一轉……」張無忌又湊眼去瞧,見說話的正是趙敏。她一邊
說,一邊走到殿中,手裡提著一把木劍,照著何太沖的劍法使了起來。番僧摩訶巴思手舞雙
刀,跟她喂招。

  那黑臉的玄冥老人便是趙敏稱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讚道:「主人真是聰明無比,
這一招使得分毫不錯。」趙敏練了一次又練一次,每次都是將劍尖戳到摩訶巴思腋下,雖然
劍是木劍,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頗為疼痛。摩訶巴思卻聚精會神的
跟她喂招,全無半點怨懟或閃避之意。她練熟了這幾招,又叫溫臥兒出來,再試何太沖如何
擊敗他的劍法。張無忌此時已然明白,原來趙敏將各派高手囚禁此處,使藥物抑住各人的內
力,逼迫他們投降朝廷。眾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與之相鬥,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學各門
各派的精妙招數,用心之毒,計謀之惡,實是令人髮指。跟著趙敏和黑林缽夫喂招,使到最
後數招時有些遲疑,問道:「鹿杖先生,是這樣的麼?」鹿杖客沉吟不答,轉頭道:「鶴兄
弟,你瞧清楚了沒有?」左首角落裡一個聲音道:「苦大師一定記得更清楚。」趙敏笑道:
「苦大師,勞你的駕,請來指點一下。」只見右首走過來一個長髮披肩的頭陀,身材魁偉,
滿面橫七豎八的都是刀疤,本來相貌已全不可辨。他頭髮作紅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
言不發,接過趙敏手中木劍,刷刷刷刷數劍,便向黑林缽夫攻去,使的竟是崑崙派劍法。這
個被稱為「苦大師」的苦頭陀模仿何太衝劍招,也是絲毫不用內力,那黑林缽夫卻全力施
為,鬥到酣處,他揮杖橫掃,殿右熄後點亮了的紅燭突又齊滅。何太沖在這一招上無可閃
避,迫得以木劍硬擋鐵杖,這才折劍落敗,但那苦頭陀的木劍方位陡轉,輕飄飄的削出,猶
似輕燕掠過水面、貼著鐵杖削了上去。黑林缽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劍削中,虎口處穴道酸麻,
登時拿捏不住,噹的一聲,鐵杖落地,撞得青磚磚屑紛飛。黑林缽夫滿臉通紅,心知這木劍
若是換了利劍,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斷,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鐵杖。苦頭陀
雙手托著木劍,交給趙敏。

  趙敏笑道:「苦大師,最後一招精妙絕倫,也是崑崙派的劍法麼?」苦頭陀搖了搖頭。
趙敏又道;「難怪何太沖不會,苦大師,你教教我。」苦頭陀空手比劍。趙敏持劍照做。練
到第三次,苦頭陀行動如電,已然快得不可思議,趙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劍招雖然慢了,仍
是依模依樣,絲毫不爽。苦頭陀翻過身來,雙手向前一送,停著就此不動。張無忌暗暗喝一
聲彩:「好,大是高明!」趙敏一時卻不明白,側頭看著苦頭陀的姿勢,想了一想,登時領
悟,說道:「啊,苦大師,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擊在我的臂上。這一招如何化解?」苦
頭陀反手做個姿勢,抓住鐵杖,左足飛出,頭一抬,顯是已奪過敵人鐵杖,同時將人踢飛。
這幾下似拙實巧,乃是極剛猛的外門功夫。趙敏笑道:「好師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嬌又
媚。張無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內力不夠,這一招是學不來的。可是她這麼求人,實
教人難以推卻。」苦頭陀做了兩個手勢,正是示意:「你內力不夠,沒法子學。」轉身走
開,不再理她。

  張無忌尋思:「苦頭陀武功之強,只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下,雖不知內力如何,但招數
神妙,大是勁敵。他只打手勢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可是他耳朵卻又不聾。趙姑娘對他頗
見禮遇,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趙敏見苦頭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氣,說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來。」過不
多時,唐文亮被押著進殿。鹿杖客又派了三個人和他過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虧,空手
比掌,先勝兩場,到第三場上,對手催動內力,唐文亮無可與抗,亦被斬去了一根手指。

  這一次趙敏練招,由鹿杖客在旁指點。張無忌此時已瞧出端倪,趙敏顯是內力不足,情
知難以速成,是以想盡學諸家門派之所長,俾成一代高手,這條路子原亦可行,招數練到極
精之時,大可補功力之不足。

  趙敏練過拳法,說道:「叫滅絕老尼來!」一名黃衣人稟道:「滅絕老尼已絕食五天,
今日仍是倔強異常,不肯奉命。」趙敏笑道:「餓死了她也罷!唔,叫峨嵋派那個小姑娘周
芷若來。」手下人答應了,轉身出殿。

  張無忌對周芷若當日在漢水舟中慇勤照料之意,常懷感激。在光明頂上,周芷若曾指點
他易數方位之法,由此得破華山、崑崙兩派的刀劍聯手,其後刺他一劍,那是奉了師父的嚴
令,他也不存芥蒂,這時聽趙敏吩咐帶她前來,不禁心頭一震。過了片刻,一群黃衣人押著
周芷若進殿。張無忌見她清麗如昔,只比在光明頂之時略現憔悴,雖身處敵人掌握,卻泰然
自若,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問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搖了抓頭,並不說話。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劍,趙敏說道:「周姑娘,你這麼年輕,已是峨嵋派的及門高
弟,著實令人生羨。聽說你是滅絕大師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劍招絕學,是也不是?」
周芷若道:「家師武功博大精深,說到傳她老人家劍招絕學,小女子年輕學淺,可差得遠
了。」趙敏笑道:「這裡的規矩,只要誰能勝得我們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門,再無絲
毫留難。尊師何以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們切磋一下武學?」周芷若道:「家師是寧死不
辱。堂堂峨嵋派掌門,豈肯在你們手下苟且求生?你說得不錯,家師確是瞧不起卑鄙陰毒的
小人,不屑跟你們動手過招。」趙敏竟不生氣,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
小小女子,有甚麼主張?師父怎麼說,我便怎麼做。」趙敏道:「尊師叫你也不要跟我們動
手,是不是?那為了甚麼?」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劍法,雖不能說是甚麼了不起的絕學,
終究是中原正大門派的武功,不能讓番邦胡虜的無恥之徒偷學了去。」她說話神態斯斯文
文,但言辭鋒利,竟絲毫不留情面。

  趙敏一怔,沒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會給滅絕師太猜到了,聽周芷若左一句「陰毒小
人」,右一句「無恥之徒」,忍不住有氣,嗤的一聲輕響,倚天劍已執在手中,說道:「你
師父罵我們是無恥之徒。好!我倒要請教,這口倚天劍明明是我家家傳之寶,怎地會給峨嵋
派偷盜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劍和屠龍刀,向來是中原武林中的兩大利器,從沒
聽說跟番邦女子有甚麼干係。」

  趙敏臉上一紅,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厲害得緊。你是決意不肯出手的了?」周
芷若搖了搖頭。趙敏道:「旁人比武輸了,或是不肯動手,我都截下他們一根指頭。你這個
妞兒想必自負花容月貌,以致這般驕傲,我也不截你的指頭。」說著伸手向苦頭陀一指,
道:「我叫你跟這位大師父一樣,臉上劃你二三十道劍痕,瞧你還驕傲不驕傲?」她左手一
揮,兩個黃衣人搶上前來,執住了周芷若的雙臂。

  趙敏微笑道:「要劃得你的俏臉蛋變成一個蜜蜂窩,也不必使甚麼峨嵋派的精妙劍法。
你以為我三腳貓的把式,就不能叫你變成個醜八怪麼?」

  周芷若珠淚盈眶,身子發顫,眼見那倚天劍的劍尖離開自己臉頰不過數寸,只要這惡魔
手腕一送,自己轉眼便和那個醜陋可怖的頭陀一模一樣。趙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
再也不敢強項,點了點頭。趙敏道:「好啊!那麼你是降順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
把我殺了罷!」趙敏笑道:「我從來不殺人的。我只劃破你一點兒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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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1

  寒光一閃,趙敏手中長劍便往周芷若臉上劃去,突然間噹的一響,殿外擲進一件物事,
將倚天劍撞了開去。在此同時,殿上長窗震破,一人飛身而入。那兩名握住周芷若的黃衣人
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飛。破窗而入的那人回過左臂,護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
一掌相交,各自退開了兩步。眾人看那人時,正是明教教主張無忌。

  他這一下如同飛將軍從天而降,誰都大吃一驚,即令是玄冥二老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
先竟也沒絲毫警覺。鹿杖客聽得長窗破裂,即便搶在趙敏身前相護,和張無忌拚了一掌,竟
然立足不定,退開兩步,待要提氣再上,剎那間全身燥熱不堪,宛似身入熔爐。

  周芷若眼見大禍臨頭,不料竟會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被張無忌摟在胸前,碰到他寬廣
堅實的胸膛,又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又驚又喜,一剎那間身子軟軟的幾欲暈去。要知
張無忌以九陽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氣鼓蕩而出。周芷若從未和男子如此肌
膚相親,何況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夢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覺得無比的歡喜,四周
敵人如在此刻千刀萬劍同時斬下,她也無憂無懼。楊逍和韋一笑一見教主衝入救人,跟著便
閃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後左右,趙敏手下的眾高手以變起倉卒,初時微見慌亂,但隨即瞧出
闖進殿來只有三名敵人,殿內殿外的守衛武士呼哨相應,知道外邊再無敵人,當下立即堵死
了各處門戶,靜候趙敏發落。趙敏既不驚懼,也不生氣,只怔怔的向張無忌望了一陣,眼光
轉到殿角兩塊金光燦爛之物,原來她伸倚天劍去劃周芷若的臉時,張無忌擲進一物,撞開她
劍鋒,那物正是她所贈的黃金盒子。倚天劍鋒銳無倫,一碰之下,立時將金盒剖成兩半。她
向兩半金盒凝視半晌,說道:「你如此厭惡這只盒子,非要它破損不可麼?」張無忌見到她
眼光中充滿了幽怨之意,並非憤怒責怪,竟是淒然欲絕,一怔之下,甚感歉疚,柔聲道:
「我沒帶暗器,匆忙之際隨手在懷中一探,摸了盒子出來,實非有意,還望姑娘莫怪。」趙
敏眼中光芒一閃,問道:「這盒子你隨身帶著麼?」張無忌道:「是。」見她妙目凝望自
己,而自己左臂還摟著周芷若,臉上微微一紅,便鬆開了手臂。

  趙敏歎了口氣,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則也不會這般對她。原
來你們……」說著將頭轉了開去。張無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沒甚麼……只是……只
是……」說了兩個「只是」,卻接不下去。趙敏又轉頭向地下那兩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沒說
一句話,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卻似已說了千言萬語。周芷若心頭一驚:「這個魔女頭對他顯
是十分鍾情,豈難道……」張無忌的心情卻不似這兩個少女細膩周至,趙敏的神色他只模模
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沒體會到其中深意。他只覺得趙敏贈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巖和殷梨
亭的殘疾,此時他卻將金盒毀了,未免對人家不起,於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兩半截金盒,
說道:「我去請高手匠人重行鑲好。」趙敏喜道:「當真麼?」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你我
都統率無數英雄豪傑,怎會去重視這些無關緊要的金銀玩物?這只黃金盒雖然精緻,也不是
甚麼珍異寶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斷續膏已經取出,盒子便無多大用處,破了不必掛懷,再鑲
好它,也是小事一樁,眼前有多大事待決,你卻盡跟我說這只盒子,想必是年輕姑娘婆婆媽
媽,對這些身邊瑣事特別關心,真是女流之見,當下將兩半截盒子揣在懷中。

  趙敏道:「那你去罷!」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敵方高手
如雲,己方只有三人,說到救人,真是談何容易,問道:「趙姑娘,你擒拿我大師伯等人,
究竟意欲何為?」趙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勸請他們為朝廷出力,各享榮華富貴。哪
知他們固執不聽,我迫於無奈,只得慢慢勸說。」

  張無忌哼了一聲,轉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敵方眾高手環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
而回,竟是來去自如,旁若無人。他冷冷的向眾人掃視一眼,說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告
辭了!」說著攜住周芷若的手,轉身欲出。

  趙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帶了去,竟不來問我一聲,
你當我是甚麼人了?」張無忌道:「這確是在下欠了禮數。趙姑娘,請你放了周姑娘,讓她
隨我同去。」趙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個眼色。

  鶴筆翁踏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們這
伙人的老臉往哪裡擱去?你不留下一手絕技,兄弟們難以心服。」

  張無忌認出了鶴筆翁的聲音,怒氣上衝,喝道:「當我年幼小之時,被你擒住,性命幾
乎不保。今日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鶴筆翁拍了過去。鹿杖客適才
吃過他的苦頭,知道單憑鶴筆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敵手,搶上前來,向他擊出一掌。張無
忌右掌仍是擊向鶴筆翁,左掌從右掌下穿過,還了鹿杖客一掌。這是真力對真力相碰,中間
實無閃避取巧的餘地。三個人四掌相變,身子各是一晃。當日在武當山上,玄冥二老以雙掌
和張無忌對掌,另出雙掌擊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兩掌拍了過來。張無忌那日吃了
此虧,焉能重蹈覆轍?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拍的一聲大響,鶴筆翁的左拳擊在
鹿杖客的右掌之上。他兩人武功一師所傳,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時都震得雙臂酸麻,至
於何以竟會弄得師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雖高,卻也不明其中奧秘。兩人又驚又怒之際,
張無忌雙掌又已擊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雙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適才全然不同,但
被張無忌一引一帶,仍是鹿杖客的左掌擊到了鶴筆翁的右掌之上,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
計算之準,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駭然失色,眼見張無忌第三次舉掌擊來,不約而同的各出單掌抵禦。三人真力
相變,玄冥二老只覺對方掌力中一股純陽之氣洶湧而至,難當難耐。張無忌掌發如風,想起
幼時被鶴筆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數年之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因此擊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
餘地,對鶴筆翁卻毫不放鬆。二十餘掌一過,鶴筆翁一張青臉已脹得通紅,眼見對方又是一
掌擊到,他左掌虛引,意欲化解,右掌卻斜刺裡重重擊出。只聽得拍拍兩響,鶴筆翁這一掌
狠狠打在鹿杖客肩頭,而張無忌那一掌卻終究無法化開,正中胸口。總算張無忌不欲傷他性
命,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鶴筆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已紅得發紫,身子搖
晃,倘若張無忌乘勢再補上一掌,非教他斃命當場不可。鹿杖客肩頭中掌,也痛得臉色大
變,嘴唇都咬出血來。

  玄冥二老是趙敏手下頂兒尖兒的能人,豈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傷。趙敏手下眾武士固
然盡皆失色,便是楊逍和韋一笑也大為詫異。他二人曾親眼見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當山出
手,張無忌中掌受傷,不意數月之間,竟能進展神速若是。但他二人隨即想到,張無忌留居
武當數月,一面替俞岱巖、殷梨亭治傷,一面便向張三豐請教武學中的精微深奧,終致九陽
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當絕學的太極拳劍,三者漸漸融成一體。二人心中暗讚張三豐
學究天人,那才真是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玄冥二老比掌敗陣,齊聲呼嘯,同時取出了
兵刃。只見鹿杖客手中拿著一根短杖,杖頭分叉,作鹿角之形,通體黝黑,不知是何物鑄
成,鶴筆翁手持雙筆,筆端銳如鶴嘴,卻是晶光閃亮。他二人追隨趙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趙
敏,也從未見過他二人使用兵刃。這三件兵刃使展開來,只見一團黑氣,兩道白光,霎時間
便將張無忌困在垓心。張無忌身邊不帶兵器,赤手空拳,情勢頗見不利,但他絲毫不懼,存
心要試試自己武功,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敵。玄冥二老自恃內力深厚,玄
冥神掌是天下絕學,是以一上陣便和他對掌,豈知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卻非任何內功所能及,
數十掌一過便即落敗。他二人的兵刃卻以招數詭異取勝,兩人的名號便是從所用兵刃而得,
鹿角短杖和鶴嘴雙筆,每一招都是凌厲狠辣,世所罕見。張無忌聚精會神,在三件兵刃之間
空來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時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數的路子,取勝卻也不易。幸好鶴筆翁
重傷之餘,出招已難免窒滯。趙敏手掌輕擊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楊逍,四人攻
向韋一笑,另有兩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楊逍立時搶到一劍,揮劍如電,反手便刺傷一
人。韋一笑仗著絕頂輕功,以玄陰綿掌拍倒了兩人。但敵人人數實在太多,每打倒一人,立
時更有二人擁上。張無忌給玄冥二老纏住了,始終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楊韋二人要全身而
退,倒也不難,要救周芷若卻萬萬不能,正自焦急,忽聽趙敏說道:「大家住手!」這四個
字聲音並不響亮,她手下眾人卻一齊凜遵,立即躍開。

  楊逍將長劍拋在地下。韋一笑握著從敵人手裡奪來的一口單刀,順手一揮,擲還給了原
主,哈哈大笑。張無忌見一名漢子手執匕首,抵住周芷若後心,不禁臉有憂色。周芷若黯然
道:「張公子,三位請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盡。」趙敏笑道:「張公子,
這般花容月貌的人兒,我見猶憐。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周姑
娘和我從小相識。在下幼時中了這位……」說著向鶴筆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陰毒入
體,週身難以動彈,多虧周姑娘服侍我食飯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趙敏道:「如此
說來,你們倒是青梅竹馬之交了。你想娶她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張無忌臉上又是
一紅,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趙敏臉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對到底,非滅了
我不可,是也不是!」張無忌搖了搖頭,說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歷,雖然有過數次爭
執,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不是張某來找姑娘尋事生非。只要姑娘放了我眾位師伯
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盡,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何況姑娘還可吩咐我去辦三件
事,在下自當盡心竭力,決不敷衍推搪。」趙敏聽他說得誠懇,臉上登現喜色,有如鮮花初
綻,笑道:「嘿,總算你還沒忘記。」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對張無忌道:「這位周姑娘
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甚麼師兄師妹、未婚夫妻,那麼我要毀了她的容貌,跟你絲毫沒有干
系……」她眼角一動,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攔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
對準周芷若的臉頰。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趙敏冷冷的道:
「張公子,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韋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數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幾下,哈哈大笑,眾人正
不知他搗甚麼鬼,突然間青影一晃一閃。趙敏只覺自己左頰右頰上被一隻手掌摸了一下,看
韋一笑時,卻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兩柄短刀,不知是從何人腰間掏來的。趙敏心念一
動,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臉頰,忙取手帕在臉上一擦,果見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
污,顯是韋一笑鞋底的污穢再混著唾沫,思之幾欲作嘔。只聽韋一笑說道:「趙姑娘,你要
毀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韋的卻放不過你。你今日在周姑娘
臉上劃一道傷痕,姓韋的加倍奉還,劃傷兩道。你劃她兩道,我劃你四道。你斷她一根手
指,我斷你兩根。」說到這裡,將手中兩根短刀錚的一擊,又道:「姓韋的說得出,做得
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踐,生平沒說過一句空話。你防得我一年半載,卻防不得十年八年。你
想派人殺我,未必追得上我。告辭了!」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見,拍拍兩響,兩
柄短刀飛插入柱。跟著「啊喲!」「啊!」兩聲呼叫,殿上兩名番僧緩緩坐倒,手中手持長
劍卻不知如何已給韋一笑奪了去,同時身上也被點中了穴道。

  韋一笑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決非空言恫嚇,眼見趙敏白裡泛紅、嫩若凝
脂的粉頰之上,被韋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幾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著短刀,趙敏的臉頰早就
損毀了。這般來去如電、似鬼似魅的身法,確是再強能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張無忌,也
是自愧不如。倘若長途競走,張無忌當可以內力取勝,但在庭除廊廡之間,如此趨退若神,
當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辭。」說著攜了楊逍之手,轉
身出殿,心知在韋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嚇之下,趙敏不敢再對周芷若如何。

  趙敏瞧著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卻不下令攔截。

  張無忌和楊逍回到客店,韋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張無忌笑道:「韋蝠王,你今日給了他
們一個下馬威,好叫他們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韋一笑道:「嚇嚇小姑娘,倒也不是甚
麼難事。她裝得凶神惡煞一般,可是聽我說要毀她的容貌,擔保她三天三晚睡不著覺。」楊
逍笑道:「她睡不著覺,那可不好,咱們前去救人就更加難了。」

  張無忌道:「楊左使,說到救人,你有何妙計?」楊逍躊躇道:「咱們這裡只有三人,
何況形跡已露,這件事當真棘手。」張無忌歉然道:「我見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終於
壞了大事。」楊逍道:「事勢如此,那是誰都忍不住的。教主獨力打敗玄冥二老,大殺敵人
的威風,那也很好。何況他們知道咱們已到,對宋大俠他們便不敢過分無禮。」

  張無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敵手,趙敏對何太沖、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
憂心如焚。三人商談半晌,不得要領,當即分別就寢。次晨一早,張無忌睡夢之中微覺窗上
有聲,便即醒轉,一睜開眼,只見窗子緩緩打開,有人探進頭來向著他凝望。他吃了一驚,
揭帳看時,只見那人臉上疤痕纍纍,醜陋可怖,正是那個苦頭陀。他一驚更甚,從床中一躍
而起,只見苦頭陀的臉仍是呆呆望著自己,卻無出手相害之意。張無忌叫道:「楊左使!韋
蝠王!」楊韋二人在鄰室齊聲相應。他心中一寬,卻見苦頭陀的臉已從窗邊隱去,忙縱身出
窗,見苦頭陀從大門中匆匆出去。這時楊韋二人也已趕到,見此外並無敵人,三人發足向苦
頭陀追去。苦頭陀等在街角,眼見三人走來,立即轉身向北,腳步甚大,卻非奔跑。三人打
個手勢,當即跟隨其後。此時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時便出了北門。苦頭陀繼續前
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來到一處亂石岡上,這才停步轉身,向楊逍和韋一笑擺了擺
手,要他二人退開,隨即抱拳向張無忌行禮。

  張無忌還了一禮,心下尋思:「這頭陀帶我們來到此處,不知有何用意?這裡四下無
人,若是動武,他以一敵三,顯是十分不利,瞧他情狀,似乎不含敵意。」盤算未定,苦頭
陀荷荷一聲,雙爪齊到,撲了上來。他左手虎爪,右手龍爪,十指成鉤,攻勢極是猛惡。張
無忌左掌揮出,化開了一招,說道:「上人意欲如何?請先表明尊意,再行動手不遲。」苦
頭陀毫不理會,竟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只見他左手自虎爪變成鷹爪,右手卻自龍爪變成虎
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張無忌道:「當真非打不可嗎?」苦頭陀鷹爪變
獅掌,虎爪變鶴嘴,一擊一啄,招式又變,三招之間,雙手變了六般姿式。張無忌不敢怠
慢,當下施展太極拳法,身形猶如行雲流水,便在亂石岡上跟他鬥了起來。但覺這苦頭陀的
招數甚是繁複,有時大開大闔,門戶正大,但倏然之間,又是詭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顯
是正邪兼修,淵博無比。張無忌只是用太極拳跟他拆招。鬥到七八十招時,苦頭陀呼的一
拳,中宮直攻。張無忌一招「如封似閉」,將他拳力封住,跟著一招「單鞭」,左掌已拍在
他背上,只是這一掌沒發內力,手掌一沾即離。苦頭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後躍開,斜眼向張
無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楊逍做個手勢,要借他腰間長劍一用。楊逍解下劍絛,連著劍鞘雙手
托住,送到苦頭陀面前。張無忌暗暗奇怪:「怎地楊左使將兵刃借了給敵人?」

  苦頭陀拔劍出鞘,打個手勢,叫張無忌向韋一笑借劍。張無忌搖搖頭,接過他左手拿著
的劍鞘,使招「請手」,便以劍鞘當劍,左手捏了劍訣,劍鞘橫在身前。苦頭陀刷的一劍,
斜刺而至。張無忌見過他教導趙敏學劍,知他劍術極是高明,當即施展這數月中在武當山上
精研的太極劍法凝神接戰。但見對手劍招忽快忽慢,處處暗藏機鋒,但張無忌一加拆解,他
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幾乎沒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張無忌心下讚歎:「若在半年前遇到此
人,劍法上我不是他敵手。比之那八臂神劍方東白,這苦頭陀又高上一籌了。」他起了愛才
之念,不願在招數上明著取勝。眼見苦頭陀長劍揮舞,使出「亂披風」勢來,白刃映日,有
如萬道金蛇亂鑽亂竄,他看得分明,驀地裡倒過劍鞘,刷的一聲,劍鞘已套上了劍刃,雙手
環抱一搭,輕輕扣住苦頭陀雙手手腕,微微一笑,縱身後躍。這時他手上只須略加使勁,便
已將長劍奪過。這一招奪劍之法險是險到了極處,巧也巧到了極處。他縱身後躍,尚未落
地,苦頭陀已拋下長劍,呼的一掌拍到。張無忌聽到風聲,知道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
可,有意試一試他的內力,右掌回轉,硬碰硬的接了他這掌,左足這才著地。霎時之間,苦
頭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張無忌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層功夫,將他掌力漸漸積蓄,突
然間大喝一聲,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發時儲滿了洪水,猛地裡湖堤崩決,洪水
急衝而出,將苦頭陀送來的掌力盡數倒回。這是將對方十餘掌的力道歸並成為一掌拍出,世
上原無如此大力。若頭陀倘若受實了,勢須立時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齊折斷,連血也
噴不出來,當場成為一團血肉模糊,死得慘不可言。此時雙掌相粘,苦頭陀萬難閃避。張無
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一拋,苦頭陀一個龐大的身軀向上飛起,砰的一聲巨響,亂石橫飛,
這一掌威力無儔的掌力,盡數打在亂石堆裡。楊逍和韋一笑在旁看到這等聲勢,齊聲驚呼出
來。他二人只道苦頭陀和教主比拚內力,至少也得一盞茶時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
間,便到了決生死的關頭。二人心中雖有話說,卻已不及言講,待見苦頭陀平安無恙的落
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苦頭陀雙足一著地,登時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放在胸口,
躬身向張無忌拜了下去,說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遙,參見教主。敬謝教主不殺之恩。小人
無禮冒犯,還請恕罪。」他十多年來從不開口,說起話來聲調已頗不自然。張無忌又驚又
喜,這啞巴苦頭陀不但開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這一著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
起,說道:「原來是本教範右使,實是不勝之喜,自家人不須多禮。」楊逍和韋一笑跟他到
亂石岡來之時,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遙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認,待得見他
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兩人搶上前來,緊緊握住了他手。楊逍向
他臉上凝望半晌,潸然淚下,說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遙抱住楊逍身
子,說道:「大哥,多謝明尊佑護,賜下教主這等能人,你我兄弟終有重會之日。」楊逍
道:「兄弟怎地變成這等模樣?」范遙道:「我若非自毀容貌,怎瞞得過混元霹靂手成昆那
奸賊?」三人一聽,才知他是故意毀容,混入敵人身邊臥底。楊逍更是傷感,說道:「兄
弟,這可苦了你了。」楊逍、范遙當年江湖上人稱「逍遙二仙」,都是英俊瀟灑的美男子,
范遙竟然將自己傷殘得如此醜陋不堪,其苦心孤詣,實非常人所能為。韋一笑向來和范遙不
睦,但這時也不由得深為所感,拜了下去,說道:「范右使,韋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
你。」范遙跪下還拜,笑道:「韋蝠王輕功獨步天下,神妙更勝當年,苦頭陀昨晚大開眼
界。」楊逍四下一望,說道:「此處離城不遠,敵人耳目眾多,咱們到前面山坳中說話。」
四人奔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小岡之後,該處一望數里,不愁有人隱伏偷聽,但從遠處卻瞧不
見岡後的情景。四人坐地,說起別來情由。

  當年陽頂天突然間不知所蹤,明教眾高手為爭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
遙卻認定教主並未逝世,獨行江湖,尋訪他的下落,忽忽數年,沒發現絲毫蹤跡,後來想到
或許是為丐幫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幫的重要人物拷打逼問,仍是查不出半點端倪,倒害死
了不少丐幫的無辜幫眾。後來聽到明教諸人紛爭,鬧得更加厲害,更有人正在到處尋他,要
以他為號召。范遙無意去爭教主,亦不願捲入漩渦,便遠遠的躲開,又怕給教中兄弟撞到,
於是裝上長鬚,扮作個老年書生,到處漫遊,倒也逍遙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鬧市上見到一人,認得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成昆,不禁暗暗吃驚。這時
武林中早已到處轟傳,不少好手為人所殺,牆上總是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的
字樣。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詢陽教主的下落,於是遠遠的跟著。只見成昆走上
一座酒樓,酒樓上有兩個老者等著,便是玄冥二老。范遙知道成昆武功高強,便遠遠坐著假
裝喝酒,隱隱約約只聽到三言兩語,但「須當毀了光明頂」這七個字卻聽得清清楚楚。范遙
聽得本教有難,不能袖手不理,當下暗中跟隨,眼見三人走進了汝陽王府中。後來更查到玄
冥二老是汝陽王手下武士中的頂兒尖兒人物。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官居太尉,執掌天下兵馬大
權,智勇雙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義軍起事,均被他遣兵撲滅。義軍屢起屢敗,
皆因察罕特穆爾統兵有方之故。張無忌等久聞其名,這時聽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雖不
驚訝,卻也為之一怔。楊逍問道:「那麼那個趙姑娘是誰?」

  范遙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楊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爾的女兒?」范遙拍手
道:「不錯,一猜便中。這汝陽王生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庫庫特穆爾,女兒便是這位姑娘
了,她的蒙古名叫作甚麼敏敏特穆爾。庫庫特穆爾是汝陽王世子,將來是要襲王爵的。那位
姑娘的封號是紹敏郡主。這兩個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學了一身好武功。兩人又愛作漢人打
扮,說漢人的話,各自取了一個漢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趙敏,『趙敏』二字,是
從她的封號『紹敏郡主』而來。」韋一笑道:「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個姓王,一個姓
趙,倘若是咱們漢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遙道:「其實他們都姓特穆爾,卻把名字放在前
面,這是番邦蠻俗。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也有漢姓的,卻是姓李。」說到這裡,四人一齊大
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兒傳》:「察罕帖木兒曾祖闊闊台,祖乃蠻
台,父阿魯溫,遂家河南,為穎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庫庫特穆爾雖為世子,實為察罕特
穆爾的外甥。此等小節,小說中不必細辨。)

  楊逍道:「這趙姑娘的容貌模樣,活脫是個漢人美女,可是只須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
子的凶蠻野性,立時便顯露了出來。」張無忌直到此刻,方知趙敏的來歷,雖料想她必是朝
廷貴人,卻沒料到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汝陽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數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
落了下風,雖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機敏、奇變百出,實不是她的敵手。范遙接著說
道:「屬下暗中繼續探聽,得知汝陽王決意剿滅江湖上的門派幫會。他採納了成昆的計謀,
第一步便想除滅本教。我仔細思量,本教內部紛爭不休,外敵卻如此之強,滅亡的大禍已迫
在眉睫,要圖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陽王的謀劃,那時再相機解救。除此之外,實在
別無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又是謝獅王的師父,卻何以如此
狠毒的跟本教作對。其中原由,說甚麼也想不出來,料想他必是貪圖富貴,要滅了本教,為
朝廷立功。本教兄弟識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卻曾和他朝過相,他是認得我的,要使我所圖
不致洩露,只有想法子殺了此人。」韋一笑道:「正該如此。」范遙道:「可是此人實在狡
獪,武功又強,我接連暗算了他三次,都沒成功。第三次雖然刺中了他一劍,我卻也被他劈
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脫逃,不致露了形跡,但卻已身受重傷,養了年餘才好。這時汝陽王府
中圖謀更急,我想若是喬裝改扮,只能瞞得一時,我當年和楊兄齊名,江湖上知道『逍遙二
仙』的人著實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馬腳,於是一咬牙便毀了自己容貌,扮作個帶發頭
陀,更用藥物染了頭髮,投到了西域花刺子模國去。」

  韋一笑奇道:「到花刺子模?萬里迢迢的,跟這事又有甚麼相干?」范遙一笑,正待回
答,楊逍拍手道:「此計大妙。韋兄,范兄弟到了花刺子模,找個機緣一顯身手,那邊的蒙
古王公必定收錄。汝陽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刺子模的王公為了討好汝陽王,定然會送他
到王府效力。這麼一來,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刺子模國進獻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變,又不開
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認他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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