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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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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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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09:17: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1

  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斥道:「認賊作父,無恥漢奸!韃子的皇帝有甚麼好看?」店
小二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你說這種話,不是造反麼?你不怕殺頭麼?」
韓林兒道:「你是漢人,韃子害得咱們多慘,你居然皇上長、皇上短,還有半點骨氣麼?」
那店小二見他凶霸霸的,轉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
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說著將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餓他
幾日,咱們走的時候再放他。」過不多時,掌櫃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哪裡嘮
叨個沒完沒了啦!快給三號房客人打臉水!」韓林兒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飯來,
大爺們餓啦。」過了一會,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來,自言自語:「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
瞧放煙花啦。這小子正經事不幹,便是貪玩。」次日清晨,張無忌剛起床,便聽得門外一片
喧嘩。走到門口,只見街上無數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湧去,人人嘻嘻哈哈,比過年還
要熱鬧。炮仗之聲,四面八方的響個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門口,道:「咱們也瞧瞧去。」張
無忌道:「我跟汝陽王府中的武士動過手,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既要去瞧,須得改扮一
下。」當下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的模樣,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跟著街
上眾人,湧向皇城。其時方當卯末辰初,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張無忌雙臂
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簷下,台階高起數尺,倒是個便
於觀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當當。眾百姓齊呼:「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
望。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只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徑長三
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一百零八面大鑼噹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鑼
隊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西域琵琶隊、蒙古號角隊,每
一隊少則百餘人,多則四五百人。樂隊行完,只見兩面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書著
「安邦護國」,一面旗上書著「鎮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
蒙古精兵衛護,長刀勝雪,鐵矛如雲,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
大聲歡呼起來。張無忌暗自感歎:「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
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兩
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逕奔兩根旗桿。每排飛
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桿之上。旗桿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
晃得幾晃,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桿
壓住了。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裡一
只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
勁甚是凌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閒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
蒙古官兵自只亂哄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
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韓林兒大是氣
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麼?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
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游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
不敢再說甚麼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
眾百姓喝采不迭,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乾淨。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
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麼「唐三藏
西天取經」、「唐明皇游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
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
象,都不禁暗歎今日大開眼界。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
「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
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髮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
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絲竹悠揚聲
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彩車上一
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
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接著而來的一輛
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主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
人施捨。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
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
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
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
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
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忽聽得幾聲破
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哄笑起來,
都道:「這等破爛傢生,也來游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麼?」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
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車中一個大漢黃發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
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慇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
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張無忌回過
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
猜不透這輛彩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淨,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只見那旦角笑嘻嘻繞
到淨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
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
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張
無忌此時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
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
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貫腦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彩車翻了過來,車上
的旦角、淨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
嚥了。張無忌只覺她纖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甚麼希奇百怪的花樣
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只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
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
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起瘋來,莫非……莫非當時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
施發暗器?」張無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
武功,只怕算計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
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面一輛輛彩車又絡繹而來。張無忌和周芷若只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
心觀看車上戲文。彩車過完,只聽得梵唱陣陣,一隊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眾番
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御林軍各持長矛,列隊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
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伕役抬著經過,甚麼土地、城隍、靈
官、韋陀、財神、東*君。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
儀仗隊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遠望見
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抬著而來。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見他面目憔悴,
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鑲金嵌玉的長弓,
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撲上前去,一刀刺死這韃子皇帝,也好為
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衛中必多高手,除非
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五十來歲的賣藥郎中,背負藥
囊,右手拿著個虎撐。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
「彭瑩玉拜見教主。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
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彭瑩玉低聲道:
「此間非說話之所。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下。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御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
百姓跟著瞧熱鬧。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湧去。周芷若
道:「咱們也去瞧瞧。」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見七座重脊彩樓聳然
而立,樓外御林軍手執籐條,驅趕閒人。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
舉,不久便到了彩樓之前。中間最高一座彩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后,都是中年的
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
怪。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張
無忌遊目瞧去,只見左首第二座彩樓中,一個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鏈,巧笑嫣然,美目流
盼,正是趙敏。這彩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鬚王爺,相貌威嚴,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
爾。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回閒行,鷹視虎步,甚是剽悍。

  此時眾番僧正在彩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
法變幻極盡巧妙。眾百姓歡聲雷動,皆大讚歎。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歎了口氣,道:
「回去罷!」四人從人從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
由。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他說起朱元璋、
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
搶上彩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
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
麼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
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
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麼?只因這糊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
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
減他兵權,盡派些只會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
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麼?」這番話只聽得張無忌連連點頭稱是。彭瑩玉
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厲害角色,就算
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糊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
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我們若然魯莽,只怕已壞了大事。」韓
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糊塗主意
麼?」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
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於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
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
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周芷若歎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
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
「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
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張無忌連連搖手,道:
「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
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
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
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
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
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甚麼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
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
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張無
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熱鬧豪闊。有
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
「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
伕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
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那日
與趙敏會飲的小酒店門外。他心中一驚:「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
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他稍一遲疑,
推門走進,見櫃台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進內堂,但見角落裡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
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坐著一人。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
之外,店堂內更無旁人。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晃,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
趙敏。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趙敏低聲
道:「你……你怎麼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張無忌道:「我閒步經過,便
進來瞧瞧,哪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麼?」趙敏
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裡飲酒,你坐在我對面,因此……因此我叫店
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
酒時一般無異,心底體會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
「趙姑娘!」趙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突然之間,
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漆黑一團。張
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徬徨失措。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碎,
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
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
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可是……
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
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
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罷。」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
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
去我心上的傷疤麼?」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
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
話,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麼?連在我面前多坐一會也不
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自己房中,立刻
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艷清麗的容顏,溫
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幹,拚命立些
功勞。周姑娘一喜歡,就會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候啊,我韓林兒才不
枉了這一生。」他出了會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
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只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跟
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回身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
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
不下去了,突然靈機一動,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赤著雙
足,捧了一盆洗臉水進來。

  周芷若淒然一笑,以手支頤,呆呆的望著燭火。韓林兒道:「你……你洗臉罷。」周芷
若一言不發,搖了搖頭,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韓林兒嚇得呆了,垂手站著,不知她為何生
氣煩惱,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說甚麼話。

  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聲輕響,燭花爆了開來。周芷若身子一顫,從沉思中醒覺,
輕輕「嗯」的一聲,站起身來。韓林兒大聲道:「周姑娘,是誰對你不住,姓韓的這就拔刀
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請你說罷!」周芷若淒然搖了
搖頭,走出房去。她進房來坐了半晌,似有滿腹心事傾吐,卻一個字不說便又出去,可教韓
林兒這莽撞漢子半點摸不著頭腦,呆呆站著,連連握拳捶頭。他想了一會毫無頭緒,耳聽得
遠處噹噹噹的打著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師還沒回來?」只得上炕又睡。朦朧間剛
要合眼,忽聽得砰彭一聲,東邊房中似乎有張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韓林兒
急躍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東房窗上映出一個黑影,似是懸空而掛,兀自微微搖晃。韓林兒
大吃一驚,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門,房門卻是閂著。他肩頭使勁一撞,撞斷
門閂,搶進房去,忙打火摺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足臨空,頭頸套在繩圈之中,繩子卻
掛在樑上。他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急忙躍起,用力扯斷繩子,將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
鼻息,幸好尚未氣絕。他縱聲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麼想不開,幹麼……
幹麼……」忽聽得房門外一人道:「韓大哥,甚麼事?」走進一人,正是張無忌。

  張無忌見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轟,顫抖著雙手解去周芷若頸中繩索,一摸她胸口,
一顆心尚自跳動,喜道:「不礙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數下,一股九
陽真氣從掌心傳了過去,來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韓林兒大喜,叫道:
「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轉了。」周芷若睜開眼來,見到張無忌,哭道:「你幹甚麼理我?
讓我死了乾淨。」忽地見到他上唇創傷,更有幾粒細細的齒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
重打了他個耳光。韓林兒大吃一驚,心想毆打教主,那還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卻又是
有若天神,一時之間大為糊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韓林兒回
過頭去,見是彭瑩玉,喜道:「彭大師,你回來啦,快,快來勸勸周姑娘。」彭瑩玉笑道:
「勸甚麼?」向張無忌道:「啟稟教主,沒訪到有關金毛獅王的甚麼訊息。」張無忌「嗯」
了一聲,神色甚是忸怩。彭瑩玉向韓林兒道:「韓兄弟,咱們到外面走走罷。」韓林兒急
道:「不,不成啊,他們兩個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敵手。」彭瑩玉哈哈大笑,道:
「糊塗兄弟!難道咱兩個幫周姑娘,就能打贏教主了麼?我說教主一定打不贏周姑娘。」說
著使個眼色,拉著韓林兒便出店房。韓林兒卻兀自不住回頭,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撲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無忌坐在床邊,輕拍
她肩頭,柔聲道:「芷若,我確不是約好了跟她相見,當真是誤打誤撞碰見的。」周芷若雙
足亂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說甚麼鬼話,以後別想再叫我相信。」張無忌歎
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世上的事情,原是極易引起誤會……」周芷
若霍地坐起,說道:「那郡主娘娘用這些詩句來損我,你倒唸唸有辭,老是記在心裡。你瞧
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麼樣子?」說到這裡,臉蛋兒卻飛紅了。

  張無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成夫婦,白頭偕老,只有
動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燭光下見她俏臉暈紅,頸中深深一根繩印,兩邊腫了上來,心想
若非韓林兒及早察覺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殞玉碎,回天乏術,終成大恨,不
禁又是慚愧,又是愛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櫻唇上吻去。周芷若轉頭閃避,怒道:「你跟人
家不乾不淨,又來惹我。當我是好欺的麼?」張無忌雙臂一緊,令她動彈不得,終於在她唇
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掙扎不脫,心中卻也漸漸軟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和她雖然名分已定,終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
嫌,於彭瑩玉、韓林兒等人臉上須不好看,於是放開了她,說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
切明日咱們再談。我若是再瞞了你去見趙姑娘,任你千刀萬剮,死而無怨。」周芷若臉上紅
撲撲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氣道:「胡說八道甚麼?你明知我不會將你千刀萬剮。」張無忌
笑道:「那麼你剁了我的雙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的如珠而落。張無忌
這一來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摟住她肩頭,柔聲道:「怎麼又傷心啦?」周芷若只是
哭泣不語。張無忌問之再三,不料越問得緊,她越是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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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2

  張無忌罰誓賭咒,說決不負心薄倖。周芷若雙手蒙著臉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
你。」張無忌道:「咱們大家命苦。韃子在中國作威作福,誰都是多苦多難。以後咱倆結成
夫妻,又將韃子趕了出去,那就只有歡喜,沒有傷心了。」周芷若抬起頭來,說道:「無忌
哥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只不過趙敏那小妖女想誘惑你,卻不是你三心兩意。可
是……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
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
我……我要學師父一樣,削髮為尼。唉,咱們峨嵋派的掌門,終究是沒一個嫁人的。」張無
忌道:「你始終不放心。這樣罷,咱們明日立時動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親。」周芷若
道:「義父還沒找到,再說,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終究……終究是不成的。」說著
又流下淚來。張無忌道:「義父自然要加緊找尋。咱們會齊眾兄弟後,尋訪起來容易得多。
到底幾時能趕走韃子,誰也無法逆料。難道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來顫巍巍的拜
堂成親麼?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緊,可是咱倆生不了孩兒,我張家可就斷子絕孫
了。」周芷若紅著臉噗哧一笑,說道:「好好一個老實人,卻不知跟誰去學得這般貧嘴貧
舌?」滿天愁雲慘霧,便在兩人一笑之間,化作飛煙而散。次日清晨,張無忌囑咐彭瑩玉續
留大都三日,打聽謝遜的訊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韓林兒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東境內,便
見大隊蒙古敗兵,曳甲丟盔,蜂擁而來。張無忌等見敗兵勢眾,便避道而行。後來見到一兵
落單,抓住了逼問,得知朱元璋在淮北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殺得元兵潰不成軍。三人不勝之
喜,加緊趕路,到得魯皖邊界,已全是明教義軍的天下。義軍中有人認得韓林兒,急足報到
元帥府。三人將近濠州時,韓山童已率領了朱元璋、徐達、常遇春、鄧愈、湯和等大將迎出
三十里外。眾人久別重逢,俱各大喜。韓山童聽兒子說起遭丐幫擒獲,全仗教主相救,更是
一再稱謝。鑼鼓喧天,兵甲耀眼,擁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騎在馬上,跟隨在張無忌之後,左
顧右盼,覺得這番風光雖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華麗輝煌,卻也頗足快慰平生。張
無忌在城中歇了數日,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鐵冠道人、說不得、周顛、
五行旗諸掌旗使等得到訊息,陸續自各地來會。張無忌說起謝遜回來中原、被丐幫擒去又復
失蹤的種種情由。楊逍、范遙、殷天正等反覆思量商議,均無頭緒。范遙道:「那個黃衫女
子不知是何來歷,說不定謝兄的行蹤,要著落在她身上尋訪出來。」群豪都從未聽到過武林
中有這麼一位黃衫女子,只得勸張無忌且自寬心,都道:「這黃衫女子的言語行事,對教主
顯無惡意。金毛獅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無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過探詢屠龍寶刀的
下落而已。」張無忌焦慮難釋,一時卻也無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眾,分頭赴各處打
聽。又過一日,彭瑩玉自大都到來,也說未能探聽到謝遜的絲毫音訊。

  明教義軍大戰數場,雖均獲勝,損折也極慘重,此後兩三個月內,義軍勢將忙於休養整
頓、招募新兵,不克再與元軍大戰。彭瑩玉那晚見到周芷若自盡,雖不明底細,但自猜想得
到兩人不是醋海興波,便是大鬧彆扭。范遙等又知張無忌與趙敏之間干係頗不尋常,倘若明
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為妻,於抗元復國的大業為害非小,眼見目下並無大事,俱勸張無忌早
日與周芷若完婚。張無忌對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當即允可。楊逍擇定三月十五為黃道吉
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都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來。

  此時明教威震天下,東路韓山童在淮泗一帶迭克大城,西路徐壽輝在鄂北豫南也是連敗
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訊傳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賀禮便如潮水般湧到。崑崙、崆峒諸派與明教
向有仇怨,但一來大都萬安寺中張無忌出手相救,已於各派有恩,二來周芷若是峨嵋掌門,
是以各派掌門也都遣人送禮到賀。崆峒五老的賀禮尤重。

  張三豐親書「佳兒佳婦」四字立軸,一部手抄的「太極拳經」,命宋遠橋、俞蓮舟、殷
梨亭三大弟子到賀。其時楊不悔已與殷梨亭成婚,一同來到濠州。張無忌笑著上前請安,大
聲叫道:「六師嬸!」楊不悔滿臉通紅,拉著他手,回首前塵,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張無
忌生怕陳友諒、宋青書奸心未息,乘機為害,當下派韋一笑為謝禮使,前赴武當,暗中將宋
青書害死莫聲谷、又圖謀害張三豐之事,詳細跟韋一笑說了,囑咐他上武當山拜見張三豐
後,便與俞岱巖、張松溪為伴,防備陳友諒的奸謀,須待宋遠橋等回歸武當,再行告辭。韋
一笑狠狠的道:「自從遵奉教主的訓諭,韋一笑不敢再吸人血,這一次撞到了這兩個奸賊,
非將他二人吸個血干皮枯不可。」張無忌忙道:「那陳友諒嘛,韋兄不妨順手除去。宋青書
是我宋大師伯的獨生愛子,武當派未來的掌門,且由武當派自行清理門戶,免傷我宋大師伯
之情。」韋一笑答應了,拜別而去。到得三月初十,峨嵋眾女俠攜帶禮物,來到濠州,只丁
敏君托人帶來賀禮,人卻未到。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眾個個換了新衣。拜天地的禮堂設在濠州第一大富紳的廳
上,懸燈結綵,裝點得花團錦簇。張三豐那副「佳兒佳婦」四字大立軸懸在居中。殷天正為
男方主婚,常遇春為女方主婚。鐵冠道人為濠州總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敵人混
入搗亂。湯和統率義軍精兵,在城外駐紮防敵。這日上午,少林派、華山派也派人送禮到
賀。申時一刻,吉時已屆,號炮連聲鳴響。眾賀客齊到大廳,贊禮生朗聲贊禮,宋遠橋和殷
野王陪著張無忌出來。絲竹之聲響起,眾人眼前一亮,只見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俠,陪著周芷
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廳。周芷若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
並肩而立。贊禮生朗聲喝道:「拜天!」張無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紅氈毹上拜倒,忽聽得大門
外一人嬌聲喝道:「且慢!」青影一閃,一個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卻是趙敏。群豪
一見到是她,登時紛紛呼喝起來。明教和各大門派高手不少人吃過她的苦頭,沒料到她竟孤
身闖入險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動手。楊逍雙臂一張,也喝一聲:「且慢!」向眾人
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門大喜之日,趙姑娘光臨到賀,便是我們嘉賓。眾位且瞧
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將舊日梁子暫且放過一邊,不得對趙姑娘無禮。」他向說不得和彭瑩
玉使個眼色,兩人已知其意,繞到後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趙敏帶了多少高手同來。楊逍
向趙敏道:「趙姑娘請這邊上坐觀禮,回頭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幾句話跟張教主說,說畢便去,容日再行叨擾。」楊逍
道:「趙姑娘有甚麼話,待行禮之後再說不遲。」趙敏道:「行禮之後,已經遲了。」楊逍
和范遙對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來攪局,無論如何要立時阻止,免得將一場喜慶大事鬧
得尷尬狼狽,滿堂不歡。楊逍踏上兩步,說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趙姑娘務請自重。」
他已打定了主意,趙敏若要搗亂,只有迅速出手點她穴道,制住她再說。趙敏向范遙道:
「苦大師,人家要對我動手,你幫不幫我?」范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
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

  趙敏道:「我偏要勉強。」轉頭向張無忌道:「張無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漢大丈
夫,說過的話作不作數?」張無忌眼見趙敏到來,心中早已怦怦亂跳,只盼楊逍能打開僵
局,勸得她好好離去,聽她突然問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作數。」趙敏
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應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違,是也不是?」
張無忌道:「不錯。你要我借屠龍寶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還將寶刀盜了去。」

  這數十年來,江湖上人人關心這「武林至尊」屠龍刀的下落,忽聽得已入趙敏手中,登
時群情聳動。趙敏道:「到底屠龍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獅王謝大俠才知,你可親自前去
問他。」

  謝遜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聞,聽到她提及「金毛獅王」,滿堂喧嘩之聲登寂。
  張無忌道:「我義父現下身在何處,我日夕掛念,甚盼姑娘示知。」趙敏微微一笑,說
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須不違武林中俠義之道,你就須得遵從。借屠龍刀一觀之
事,雖然做得不大道地,但這把刀我終究是見到了,後來寶刀被盜,也不能怪你。這第一件
事,算你已經辦到。現下我有第二件事要辦。張無忌,當著天下眾位英雄豪傑之前,你可不
能言而無信。」張無忌道:「你要我辦甚麼事?」楊逍插口道:「趙姑娘,你有甚麼事要奉
托敝教教主,既有約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義,別說張教主可以應允,便是敝教上下,也
當盡心竭力。此刻是張教主和新夫人參拜天地的良辰吉時,別事暫且擱在一旁,請勿多言阻
撓。」說到後來,口氣已頗為嚴厲。趙敏卻是神色自若,竟似沒將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
左使放在心上,懶洋洋的道:「我這件事可更加要緊,片刻也延擱不得。」突然走上幾步,
到了張無忌身前,提高腳跟,在他耳邊輕聲道:「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與周姑娘拜
堂成親。」張無忌一呆,道:「甚麼?」趙敏道:「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於第三件,以後
我想到了再跟你說。」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甚輕,但周芷若和站得較近的宋遠橋、俞蓮舟、
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卻都聽見了,各人都不禁色為之變。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
暗捏緊了拳頭,倘若趙敏再說不遜之言,辱及峨嵋掌門,免不了要給她吃些苦頭。張無忌搖
頭道:「此事恕難從命。」趙敏道:「你答應過的話不作數麼?」張無忌道:「咱們言明在
先,不得違背俠義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婦之約,倘若依你所言,便違背了這個『義』
字。」趙敏冷笑道:「你若與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義。大都游皇城之時,難道你沒見到你
義父如何遭人暗算?」張無忌怒火上升,大聲道:「趙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讓你三分,
若再胡說八道,得罪莫怪。」趙敏道:「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張無忌想起她
以郡主之尊,不惜拋頭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懇自己別要行禮成婚,原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片癡
心,不由得心軟,柔聲道:「趙姑娘,事已如此,你還是一切……一切看開些罷。我張無忌
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趙敏道:「好,你瞧瞧這是甚麼?」張開右手,伸到他面
前。張無忌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我……」趙敏迅速合攏
手掌,將那物揣入了懷裡,說道:「我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從,全由得你。」說著轉身便
向大門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麼東西,何以令張無忌一見之下竟這等驚惶失措,誰也無法瞧見。周芷若雙
目被紅巾遮住了,只聽得張無忌和趙敏的對答,更絲毫見不到外間的物事。張無忌急道:
「趙……趙姑娘,且請留步。」趙敏道:「你要就隨我來,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親。
男兒漢狐疑不決,別遺終身之恨。」她口中朗聲說著這幾句話,腳下並不停留,直向大門外
走去。張無忌急叫:「趙姑娘且慢,一切從長計議。」眼見她反而加快腳步,忙搶上前去,
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趙敏停步道:「那你跟我來。」張無忌回過頭來,
見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無已,待要向她解釋幾句,卻見趙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
緊急萬分,須得當機立斷,一咬牙,便追向趙敏身後。張無忌剛追到大門邊,突然身邊紅影
閃動,一人追到了趙敏身後,紅袖中伸出纖纖素手,五根手指向趙敏頭頂插了下去。這一下
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張無忌心念一動:「這一招好厲害!芷若從
何處學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見她手掌已將趙敏頂門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腦之禍,當
下不及細想,竄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脈門。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來,波的一聲輕響,正中
他胸口。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立時發動,卸去了這一撞的勁力,但已感胸腹間血氣翻湧,腳
下微一踉蹌。

  范遙眼見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頭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揮,輕輕一拂,范遙
手腕一陣酸麻,這一掌便推不出去。但這麼一阻,趙敏已向前搶了半步,避開了腦門要害,
只感肩頭一陣劇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頸之處。張無忌「啊」的一聲,伸掌向
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頭上所罩紅布並未揭去,聽風辨形,左掌回轉,便斬他手腕。張無忌絕不想和她
動手,只是見她招數太過凌厲,一招間便能要了趙敏性命,迫於無奈,只有招架勸阻。周芷
若上身不動,下身不移,雙手連施八下險招。張無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這才擋住。八攻
八守,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便即過去。大廳上群豪屏氣凝息,無不驚得呆了。趙敏肩受
重傷,摔倒在地,五個傷孔中血如泉湧,登時便染紅了半邊衣裳。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說
道:「張無忌,你受這妖女迷惑,竟要捨我而去麼?」張無忌道:「芷若,請你諒解我的苦
衷。咱倆婚姻之約,張無忌決無反悔,只是稍遲數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
再回來,只盼你日後不要反悔。」趙敏咬牙站起,一言不發的向外便走,肩頭鮮血,流得滿
地都是。群豪雖然見過江湖上不少異事,但今日親見二女爭夫,血濺華堂,新娘子頭遮紅
巾,而以神奇之極的武功毀傷情敵,無不神眩心驚,誰也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一頓足,說道:「義父於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體諒。」說著向趙敏追
了出去。

  殷正天、楊逍、俞蓮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誰也不敢攔阻。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
遮臉紅巾,朗聲說道:「各位親眼所見,是他負我,非我負他。自今而後,周芷若和姓張的
恩斷義絕。」說著揭下頭頂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拋開鳳冠,雙手一搓,
滿掌珍珠盡數成為粉末,簌簌而落,說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
正、宋遠橋、楊逍等均欲勸慰,要她候張無忌歸來,問明再說,卻見周芷若雙手一扯,嗤的
一響,一件繡滿金花的大紅長袍撕成兩片,拋在地下,隨即飛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
折,上了屋頂。楊逍、殷天正等一齊追上,只見她輕飄飄的有如一朵紅雲,向東而去,輕功
之佳,竟似不下於青翼蝠王韋一笑。楊逍等料知追趕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廳來。一場
喜慶大事被趙敏這麼一鬧,轉眼間風流雲散,明教上下固感臉上無光,前來道賀的群豪也是
十分沒趣。眾人紛紛猜測,不知道趙敏拿了甚麼要緊物事給張無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
出,聽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謝遜有重大關連,但其中真相卻是誰也不知。

  峨嵋眾女低聲商議幾句,便即氣憤憤的告辭。殷天正連聲致歉,說務當率領張無忌前來
峨嵋金頂鄭重賠罪,再辦婚事,千萬不可傷了兩家和氣。峨嵋眾女不置可否,當即分頭前去
尋覓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漢薄倖無良。原來趙敏握在掌中給張無忌看的,乃是一束
淡黃色頭髮。張無忌一見,立時認出是謝遜的頭髮。謝遜所練內功與眾不同,兼之生具異
稟,中年以後,一頭長髮轉為淡黃,但這顏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髮卻截然有異。張無忌心想
謝遜的頭髮既被趙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
下,不是去殺了謝遜,便是於他不利,可是當著群豪之前,卻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釋苦衷。要
知眾賀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當派諸人之外,幾乎人人欲得謝遜而甘心,不是報復昔日他大
肆殺戮之仇,便是意圖奪取屠龍寶刀。是以他一見趙敏奔出,明知萬分對不起周芷若,終以
義父性命為重,跟著追去他出了大門,只見趙敏發足疾奔,肩頭鮮血,沿著大街一路灑將過
去。他吸一口氣,竄出數丈,當即攔在她身前,說道:「趙姑娘,你別逼我做不義之人,受
天下英雄唾罵。」趙敏肩頭受傷頗重,初時憑著一口真氣支持,勉力而行,待得聽了這幾句
話,說道:「你……你……」真氣一洩,登時摔倒。張無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說,我義父
在哪裡?」趙敏道:「你帶著我去救他,我給……給你……指路。」張無忌道:「他老人家
性命可是無恙?」趙敏有氣沒力的道:「你義父……義父落入了成昆手中。」張無忌聽到
「成昆」兩字,這一驚當真是心膽俱裂,此人武功既高,計謀又富,謝遜和他仇深似海,落
入他的手中凶險不可言喻。趙敏道:「你一個人不成,叫……叫楊逍他們同去……」說著伸
手指向西方,突然間腦袋向後一仰,暈了過去。張無忌想像義父此刻的苦楚危難,五內如
焚,當即抱起趙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傷口,招手命街旁一個明教教徒過來,囑咐
道:「你快去稟報楊左使,命他急速率領眾人,向西趕來,說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應
了,飛奔著前去稟報。張無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難料,說不定只半刻之間的延擱,
便救不到義父性命,當下抱起趙敏,快步走到城門邊,命守門士卒牽過一匹健馬,飛身而
上,向西急馳。馳了數里,只覺懷中趙敏的身子漸漸寒冷,伸手搭她脈搏,但覺跳動微弱,
他驚慌起來,揭開她傷口裹著的衣襟,只見五個指孔深及肩骨,傷口旁肌肉盡呈紫黑,顯然
中了劇毒。他大是驚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會使這般陰毒功夫?她出招凌厲狠辣,更
勝於滅絕師太,那是甚麼緣故?」眼見若不急救,趙敏登時便要毒發身死,他一身新郎裝
束,身邊如何會攜帶得療毒的藥品?微一沉吟,當即躍下馬背,抱著她縱身往左首山上竄
去,四下張望,尋找去毒的草藥,但一時之間,連最尋常的草藥也無法找到。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轉過幾個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禱祝。突然間眼睛一亮,只見右前方
一條小瀑布旁生著四五朵紅色小花,這是「佛座小紅蓮」,頗有去毒之效。雖說此時正當仲
春百花盛放,但這紅花恰能在此處覓到,也當真是天幸。他心中大喜,抱著趙敏越過兩道山
澗,摘下紅花嚼爛了,一半餵入趙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頭,這才抱起趙敏,向西便奔。奔
出三十餘里,趙敏嚶嚀一聲,醒了過來,低聲道:「我……我可還活著麼?」張無忌見「佛
座小紅蓮」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覺得怎樣?」趙敏道:「肩上癢得很。唉,周姑娘
這一手功夫當真厲害。」

  張無忌將她輕輕放下,再看她肩頭時,只見黑氣絲毫不淡,只是她脈搏卻已不如先前微
弱。張無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紅蓮」藥性太緩,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頭,將
傷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將出來,吐在地下,腥臭之氣,衝鼻欲嘔。趙敏星眸回斜,伸手撫摸
著他的頭髮,歎道:「無忌哥哥,這中間的原委,你終於想到了嗎?」

  張無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來坐在她身畔,問道:「甚麼原委?」趙敏
道:「周姑娘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會這種陰毒的邪門武功?」張無忌道:「我也覺奇
怪,不知是誰教她的。」趙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賊教的了。」張無忌笑
道:「魔教中魔頭雖多,誰也不會這門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頸血,張無忌吸人肩血,差
相彷彿。」隨即又問:「我義父怎會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哪裡?」趙敏道:「我帶你
去設法營救便是。在甚麼地方,卻是布袋和尚說不得。我一說,你飛奔前去,便拋下我不管
了。」張無忌歎道:「我總不見得如此無情無義罷?」

  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
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掛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
拜堂成親那時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甚麼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歡喜趙敏攪翻
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後你與那一位英雄瀟灑的郡馬爺拜堂之
時,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歎了口氣,黯
然不語。趙敏道:「你歎甚麼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甚麼大善事,
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
道:「甚麼?」趙敏臉一紅,不再接口了。說到這裡,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
會,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
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
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麼走上一輩子了。兩人這一晚便在濠
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處小鎮,買了兩匹健馬。趙敏毒傷極難拔淨,身子虛
弱,無力單獨騎馬,只好靠在張無忌身上,兩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內。
這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百餘騎疾馳而來,只聽得鐵甲鏘鏘,正是蒙古的騎
兵。張無忌將馬勒在一旁,讓開了道。蒙古騎兵隊馳過,數十丈後又是一隊騎者,這群人行
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內,暗
叫:「不好!」急忙轉過了頭。這二十餘人見他衣飾華貴,懷中抱著一個青年女子,兩人的
臉都向著道旁,也均不以為意,神箭八雄亦無一人知覺,待這一批人過完,張無忌拉過馬
頭,正要向前再行,忽聽得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到。中間是匹白馬,馬上乘客錦袍金
冠,兩旁各是一匹栗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鶴筆翁玄冥二老。張無忌待要轉身,鹿杖客已
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駕的來了。」鶴筆翁當即縱聲長嘯。「神箭八雄」
等聽到嘯聲,圈轉馬頭,將兩人圍在中間。

  張無忌一怔,向懷中的趙敏望去,似說:「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襲擊嗎?」卻見她神色
憂急,登知錯怪了她,心中立時舒坦。只聽趙敏說道:「哥哥,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爹爹
好罷?」張無忌聽她叫出「哥哥」兩字,才留神白馬鞍上那個錦袍青年,認得他是趙敏之兄
庫庫特穆爾,漢名叫作王保保。張無忌曾在大都見過他兩次,只因此刻全神貫注於玄冥二老
身上,沒去留心旁人。王保保乍見嬌妹,不禁又驚又喜,他卻不識張無忌,皺眉道:「妹
子,你……你……」趙敏道:「哥哥,我中了敵人暗算,身受毒傷不輕,幸蒙這位張公子救
援,否則今天見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將嘴湊到王保保耳邊,低聲道:「小王爺,那便是魔
教的教主張無忌。」王保保久聞張無忌之名,只道趙敏受他挾制,在他脅迫之下,方出此
言,右手一揮,玄冥二老欺到張無忌左右五尺之處,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彎弓搭箭,對準
他後心。王保保道:「張教主,閣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傑,欺侮舍妹一個弱女
子,豈不教人恥笑?快快將她放下,今日饒你不死。」

  趙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張公子確是有恩於我,怎說得上『欺侮』二字?」王保
保認定妹子是在敵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說,朗聲道:「張教主,你武功再強,總是雙拳
難敵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們兩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須多疑。」張
無忌心想:「趙姑娘毒傷甚重,隨著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與她兄長相遇,還是讓她隨
兄而去,由王府名醫調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趙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們便此
別過,只請示知我義父所在,我自去設法相救。咱們後會有期。」說到這裡,不禁黯然神
傷,明知和她漢蒙異族,官民殊途,雙方仇怨甚深,但臨別之際,實不勝戀戀之情。不料趙
敏說道:「我始終沒跟你說謝大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應帶你前去找他,卻不能告訴
你地方。」張無忌一怔,道:「你重傷未癒,跟著我長途跋涉,大是不宜,還是與令兄同歸
的為是。」趙敏臉上滿是執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謝大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
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悶也悶死了我。」

  張無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爺,你勸勸令妹罷。」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轉,冷笑道:
「嘿嘿,你裝模作樣,弄甚麼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裡
胡說八道。」張無忌一躍而起,縱身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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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3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襲擊,嗖嗖兩箭,向他射來,風聲勁急。張無
忌左手一引一帶,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兩枝狼牙箭回轉頭去,勁風更厲,啪啪兩響,將發
箭二人手中的長弓劈斷。若非那二人閃避得快,還得身受重傷。雙箭餘勢不衰,疾插入地,
箭尾雕翎兀自顫動不已。眾人無不駭然。張無忌離得趙敏遠遠地,說道:「趙姑娘,你先回
府養好傷勢,我等再謀良晤。」趙敏搖頭道:「王府中的醫生哪裡有你醫道高明?你送佛送
上西天罷。」

  王保保見張無忌遠離妹子,但妹子仍是執意與他同行,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氣惱,向
玄冥二老道:「有煩兩位保護舍妹,咱們走!」玄冥二老應道:「是!」走到趙敏馬旁。趙
敏朗聲道:「鹿鶴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須隨同張教主前去辦理,正嫌勢孤力弱,你二位隨我
同去罷。」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頭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
他多所交往,還是跟小王爺一起回府的為是。」趙敏秀眉微蹙,道:「兩位現下只聽我哥哥
的話,不聽我話了麼?」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爺是出於愛護郡主的好意。」趙敏哼了一
聲,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為我擔憂,我自己會當心
的。你見到爹爹時,代我問候請安。」王保保知道父親向來寵愛嬌女,原也不敢過份逼迫,
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隨魔教教主而去,無論如何不能放心,見她伏在馬鞍之上,嬌弱無力,
卻提韁便欲往西,當即張開雙臂攔住,說道:「好妹子,爹爹隨後便來,你稍待片刻,稟明
了爹爹再走不遲。」趙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
來管我。」

  王保保再向張無忌打量,見他長身玉立,面目英俊,聽著妹子的語氣,顯已鍾情於他,
心想明教造反作亂,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對頭,妹子竟然受此魔頭蠱惑,為禍非小,當
下左手一揮,喝道:「先將這魔頭拿下了。」鹿杖客揮動鹿杖,鶴筆翁舞起鶴筆,化作一片
黃光,兩團黑氣,齊向張無忌身上罩下。

  趙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厲害,張無忌武功雖強,但以一敵二,手中又無兵刃,生怕傷到了
他,叫道:「玄冥二老,你們要是傷了張教主,我稟明爹爹,可不能相饒。」王保保怒道: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玄冥二老,你們殺了這小魔頭,父王和我均有重賞。」他頓了
一頓,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贈四名美女,定教你稱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個下令要殺,一個下令不得損傷,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難了。鹿杖客向
師弟使個眼色,低聲道:「捉活的。」張無忌突然展開聖火令上所載武功,上身微斜,右臂
彎過,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轉了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鹿杖客一個耳光,喝道:「你倒捉
捉看。」鹿杖客突然間吃了這個大虧,又驚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亂,將一根鹿
頭杖使得風雨不透。張無忌欲待再使偷襲,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可施。趙敏馬韁一提,縱馬便
行。王保保馬鞭揮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騎的左眼之上。那馬吃痛,長聲嘶鳴,前足提了
起來。趙敏傷後虛弱,險些兒從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攔我麼?」王保保道:
「好妹子,你聽我話,回家後哥哥慢慢跟你賠罪。」

  趙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個人不免死於非命。張教主從此恨我入骨,你
妹子……你妹子也就難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說哪裡話來?汝陽王府中高手如雲,
自能保護你周全。這小魔頭別說出手傷你,便是想要再見你一面,也未必能夠。」趙敏歎
道:「我就怕不能再見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誼甚篤,向來無話不
說,趙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隱瞞,將傾心於張無忌的心意坦然說了出來。王保保怒道:「妹
子你忒也糊塗,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葉,怎能向蠻子賤狗垂青?若讓爹爹得知,豈
不氣壞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揮,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夾攻。張無忌和玄冥二老此時各運神
功,數丈方圓之內勁風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趙敏叫道:「張公子,你要救義
父,須得先救我。」王保保見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當下伸臂將她抱了過來,放在身前
鞍上,雙腿一夾,縱馬便行。趙敏的武功本較兄長為高,但重傷後全無力氣,只有張口大
呼:「張公子救我,張公子救我!」張無忌呼呼兩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將玄冥二老逼得倒
退三步,展開輕功,向王保保馬後追來。玄冥二老和其餘三名好手大驚,隨後急追。張無忌
每當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後拍出數掌,九陽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須閃避,
不敢直攖其鋒。如此連阻三阻,張無忌追及奔馬,縱身躍起,抓住王保保後頸。這一抓之中
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時酸麻,雙臂放開了趙敏,身子已被張無忌提起,向鹿杖客投
去。鹿杖客急忙張臂接住,張無忌已抱起趙敏,躍離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鶴筆翁和其餘好手大聲呼喝,隨後追來。可是這山峰高達數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較
輕功,玄冥二老內力極強,輕功卻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鶴筆翁之前。張無忌在山上
拾起幾枚石子,連珠擲出,登時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滾下山來。餘人暗自吃驚,雖在小王爺
監視之下不敢停步,腳下卻放得緩了。眼見張無忌抱著趙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趕不上。王保
保破口大罵,連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向張無忌後心射去。他弓
力甚勁,但終於相距太遠,箭尖離張無忌後心尚有丈餘,羽箭便掉在地下。

  趙敏抱著張無忌頭頸,知道眾人已追趕不上,一顆心才算落地,歎道:「總算我有先見
之明,沒告知你謝大俠的所在,否則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魔頭焉肯出力救我。」張無忌轉過一
個山坳,腳下仍是絲毫不緩,說道:「你跟我說了,自己回府養傷,豈不兩全其美?又何苦
既得罪了兄長,又陪著我吃苦?」趙敏道:「我既決意跟著你吃苦,這位兄長嘛,遲早總是
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許我跟著你,別的我甚麼都不在乎。」張無忌雖知她對自己甚好,但
有時念及,總想這不過是少女懷春,一時意動,沒料到她竟是糞土富貴,棄尊榮猶如敝屣,
一往情深若此。低下頭去,但見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動,說不盡的嬌媚無
限,忍不住俯下頭去,在她微微顫動的櫻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趙敏滿臉通紅,激動之下,竟爾暈了過去。張無忌深明醫理,料知無妨,心
中卻又加深了一層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哪有這般好!」

  趙敏暈去一陣,便即醒轉,見他若有所思,問道:「你在想甚麼?定是想周姑娘了?」
張無忌也不隱瞞,點了點頭,說道:「我想到很是對她不起。」趙敏道:「你後悔不後
悔?」張無忌道:「當時我要跟她拜堂成親,想到你時,不由得好生傷心;此刻想到了她,
卻又對她好生抱歉。」

  趙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對我愛得多些,是不是?」張無忌道:「老實跟你說罷,我對
你是又愛又恨,對芷若是又敬又怕。」趙敏笑道:「哈哈!我寧可你對我又愛又怕,對她是
又敬又恨。」張無忌笑道:「現下又不同了,我對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滿姻
緣,怕的是你不肯賠我。」趙敏道:「賠甚麼?」張無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賠還
我的洞房花燭。」趙敏滿臉飛紅,忙道:「不,不!那要將來跟我爹爹說好……等我向哥哥
賠禮疏通,這才……這才……」張無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趙敏歎道:「那時
我嫁魔隨魔,只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小魔婆了。」張無忌板起了臉,喝道:「大
膽妖女,跟著張無忌這淫賊造反作亂,該當何罪?」趙敏也板起了臉,正色道:「罰你二人
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兩人說到這裡,
一齊哈哈大笑。

  忽聽得前面一人朗聲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時。」只見山後轉出二十餘名番
僧,都是身穿紅袍。張無忌認得這些番僧的衣飾,那晚在萬安寺高塔之下,他們曾出手截攔
自己,武功著實了得,幸好韋一笑去汝陽王府放火,才將他們引開,否則要救六大派群豪,
委實不易。當先一名番僧雙手合十,躬身說道:「小僧奉王爺之命,迎接郡主回府。」趙敏
問道:「你們在這裡幹麼?」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傷,王爺極是擔心,吩咐小僧,迎接
郡主芳駕。」說著舉了舉手上的一隻白鴿。趙敏知道是兄長以白鴿傳訊,通知了父親,是以
被這群番僧迎頭截住,問道:「我爹爹在哪裡?」那番僧道:「王爺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
瞧郡主傷勢如何。」張無忌情知多言無益,大踏步便往前闖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讓
道,否則莫怪我手下無情。」兩名番僧並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當胸推到。張無忌左掌揮
出,一引一帶,將兩僧的掌力撞了回去。兩名番僧齊聲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
哄!」似是唸咒,又似罵人。趙敏不肯吃虧,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兩名番僧登登登
退了三步,其後兩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別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將他們推了回來。兩名番僧招
式不變,又是一招「排山掌」擊至。張無忌不願跟他們硬拚,耗費真力,當下以挪移乾坤心
法將二僧勁力化開,不料手指剛觸及二僧掌緣,突然間如磁吸鐵,手指竟和二僧掌緣牢牢粘
住。兩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張無忌連掙兩下,都是沒能掙脫,只得
運起九陽神功反擊過去。這一次卻沒將兩名番僧推動,但見二僧身後廿二名番僧已排成兩
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後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兩排。張無忌猛然想起:「曾聽太師父
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門並體連功之法。這廿四個番僧集力和我對掌,我內力再強,終究敵
不過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來,一聲清嘯,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裡推
出,跟著身子向左一閃,這一來,廿四名番僧的勁力已不能聯成一條直線,前面六名番僧收
不住腳步,直衝過來。張無忌雙手連揮,啪啪啪啪啪啪六響過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噴
鮮血。但其後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著衝到,揮掌擊至。

  張無忌心想:「還不是一樣?」右掌拍出,與二僧雙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運勁斜
推,忽聽得背後腳步輕響,有人揮掌拍來。他左掌向後拍出,待要將這掌化開,可是他的乾
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陽神功為根,此時全力對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後這一掌已只
不過平時的二成力道。但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中直傳過來,霎時間全身發顫,身形一晃,俯
身撲倒。原來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襲。趙敏驚呼:「鹿先生,住手!」撲上去遮住
張無忌身子,喝道:「哪一個敢再動手?」鹿杖客本想補上一掌,就此結果了這個生平第一
勁敵的性命,但見郡主如此相護,只得罷手退開,他縱聲長嘯,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趕
來,說道:「郡主娘娘,王爺只盼郡主回府,並無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
如此?」趙敏心中氣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轉念一想,莫要激動他的怒氣,竟爾傷了
張無忌性命,當下忍住口邊言語,扶起張無忌。過不多時,鸞鈴聲響,三騎馬從山道上馳
來,一是鶴筆翁,一是王保保,最後一人竟是汝陽王親自到了。三人馳到近處,翻身下馬,
汝陽王皺眉道:「敏敏,你怎麼了?幹麼不聽哥哥的話,在這裡胡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這樣欺侮女兒。」汝陽王上前幾步,伸手要去
拉她。趙敏右手一翻,白光閃動,已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
不依我,女兒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陽王嚇得退後兩步,顫聲道:「有話好說,快別這
樣!你……你要怎樣?」

  趙敏伸左手拉開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繃帶,露出五個指孔,其時毒質已去,傷口未癒,
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陽王見她傷得這樣厲害,心疼愛女,連聲道:「怎樣了?怎樣了?
幹麼傷得這等厲害?」趙敏指著鹿杖客道:「這人心存不良,意欲姦淫女兒,我抵死不從,
他……他……便抓得我這樣,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嚇得魂飛天外,忙道:「小
人斗膽也不敢,豈……豈有此事?」汝陽王向他瞪目怒視,哼了一聲,道:「好大的膽子!
韓姬之事,我已寬恩不加追究,卻又冒犯我女兒起來了。拿下!」這時他隨侍的武士已先後
趕到,聽得王爺喝令拿人,雖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還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驚又
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親,郡主惱我傷她情郎,竟來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間親」,郡
主又是詭計多端,我怎爭得過她?當下揮出一掌,將四名武士逼退,歎道:「師弟,咱們走
罷!」鶴筆翁尚自遲疑。趙敏叫道:「鶴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師兄是好色之徒,快將你
師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個大官,重重有賞。」玄冥二老武功卓絕,只是熱中於功名利祿,
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驅策。鶴筆翁素知師兄好色貪淫,聽了趙敏之言,倒
也信了七八成,陞官之賞又令他怦然心動,只是他與鹿杖客同門至好,卻又下不了手,一時
猶豫難決。鹿杖客臉色慘然,顫聲道:「師弟,你要陞官發財,便來拿我罷。」鶴筆翁歎
道:「師哥,咱們走罷!」和鹿杖客並肩而行。玄冥二老威震京師,汝陽王府中武士對之敬
若天人,誰敢出來阻擋?汝陽王連聲呼喝,眾武士只是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的叫嚷一番,眼
見玄冥二老揚長下山去了。汝陽王道:「敏敏,你既已受傷,快跟我回去調治。」趙敏指著
張無忌道:「這位張公子見鹿杖客欺侮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裡,反說他是
甚麼叛逆反賊。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張公子去辦,事成之後,再同他來一起叩見爹
爹。」汝陽王聽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聽兒子說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這次離
京南下,便是為了要調兵遣將,對付淮泗和豫鄂一帶的明教反賊,如何能讓女兒隨此人而
去?問道:「你哥哥說,這人是魔教的教主,這沒假罷?」趙敏道:「哥哥就愛說笑。爹
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紀,怎能做反叛的頭腦?」汝陽王打量張無忌,見他不過二十一二歲年
紀,受傷後臉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氣,更加不像是個統率數十萬大軍的大首領。但他素
知女兒狡譎多智,又想明教為禍邦國,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須
縱他不得,便道:「將他帶到城裡,細細盤問。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賞。」他這樣
說,已是顧到了女兒的面子,免得她當著這許多人面前恃寵撒嬌。四名武士答應了,便走近
身來。趙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兒麼?」匕首向胸口刺進半寸,鮮血登時染紅衣
衫。汝陽王驚道:「敏敏,千萬不可胡鬧。」趙敏哭道:「爹爹,女兒不孝,已私下和張公
子結成夫婦。你就算少生了女兒這個人。放女兒去罷。否則我立時便死在你面前。」汝陽王
左手不住拉扯自己鬍子,滿額都是冷汗。他命將統兵、交鋒破敵,都是一言立決,但今日遇
上了愛女這等尷尬事,竟是束手無策。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張公子都已受傷,且暫同爹
爹回去,請名醫調理,然後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個乘龍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
豈不是好?」他這番話說得好聽,趙敏卻早知是緩兵之計,張無忌一落入他們手中,焉有命
在?一時三刻之間便處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是死是
活,我都隨定張公子了。你和哥哥有甚計謀,那也瞞不過我,終是枉費心機。眼下只有兩條
路,你肯饒女兒一命,就此罷休。你要女兒死,原也不費吹灰之力。」汝陽王怒道:「敏
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這反賊去,從此不能再是我女兒了。」

  趙敏柔腸百轉,原也捨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時父兄對自己的疼愛憐惜,心中有如刀
割,但自己只要稍一遲疑,登時便送了張無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兄原
諒,便道:「爹爹,哥哥,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們饒了我罷。」汝陽王見女兒意不可
回,深悔平日溺愛太過,放縱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這等事來,素知她從小任性,倘加威
逼,她定然刺胸自殺,不由得長歎一聲,淚水潸潸而下,嗚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
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趙敏點了點頭,不敢再向父親多望一眼。汝陽王轉身緩緩
走下山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他突然回過身來,說
道:「敏敏,你的傷勢不礙麼?身上帶得有錢麼?」趙敏含淚點了點頭。汝陽王對左右道:
「把我的兩匹馬牽給郡主。「左右衛士答應了,將馬牽到趙敏身旁,擁著汝陽王走下山去。
六名番僧委頓在地,無法站起,餘下的番僧兩個服侍一個,扶著跟在後面。過不多時,眾人
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張無忌和趙敏兩人。

  鹿杖客這一掌偷襲,適逢張無忌正以全力帶動十八名番僧聯手合力的內勁,後背藩籬盡
撤,失了護體真氣,玄冥寒毒侵入,受傷著實不輕。他盤膝而坐,以九陽真氣在體內轉了三
轉,嘔出兩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閉塞之氣,睜開眼來,只見趙敏滿臉都是擔憂的神色。

  張無忌柔聲道:「趙姑娘,這可苦了你啦。」趙敏道:「這當兒你還是叫我『趙姑娘』
麼?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裡,還當我是個小妖女麼?」張無忌慢
慢站起身來,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得據實告我。我表妹殷離臉上的劍傷,到底是不是
你割的?」趙敏道:「不是!」張無忌道:「那麼是誰下的毒手?」趙敏道:「我不能跟你
說。只要你見到謝大俠,他自會跟你說知詳情。」張無忌奇道:「我義父知道詳情?」趙敏
道:「你內傷未癒,多問徒亂心意。我只跟你說,倘若你查明實據,殷姑娘確是為我所害,
不用你下手,我立時在你面前自刎謝罪。」

  張無忌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
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裡將咱們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盜去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救
出義父之後,可須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問個明白。」

  趙敏抿嘴一笑,說道:「你巴不得想見小昭,便杜撰些緣由出來。我勸你也別胡思亂想
了,早些養好了傷,咱們快去少林寺是正經。」張無忌奇道:「去少林寺幹麼?」趙敏道:
「救謝大俠啊。」張無忌更是奇怪,問道:「我義父在少林寺麼?怎麼會在少林寺?」趙敏
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謝大俠身在少林寺內,卻是千真萬確。我跟你說,
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捨了一條性命,帶來的訊息。」張無忌問道:「為甚
麼捨了一條性命?」趙敏道:「我那部屬為了向我證明,設法剪下了謝大俠的一束黃發。可
是少林寺監守謝大俠十分嚴密,我那部屬取了頭髮後出寺,終於給發覺了,身中兩掌,掙扎
著將頭發送到我手裡,不久便死了。」

  張無忌道:「嘿!好厲害!」這「好厲害」三字,也不知是贊趙敏的手段,還是說局勢
的險惡。他心中煩惱,牽動內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趙敏急道:「早知你傷得如此要緊,又是這等沉不住氣,我便不跟你說了。」張無忌坐
下地來,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寧神靜息,但關心則亂,總是無法鎮定,說道:「少林神僧空
見,是被我義父以七傷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餘年來誓報此仇,何況那成昆便在少
林寺出家。我義父落入了他們手中,哪裡還有命在?」趙敏道:「你不用著急,有一件東西
卻救得謝大俠的性命。」張無忌忙問:「甚麼東西?」趙敏道:「屠龍寶刀。」張無忌一轉
念間,便即明白,屠龍刀號稱「武林至尊」,少林派數百年來領袖武林,對這把寶刀自是欲
得之而甘心,他們為了得刀,必不肯輕易加害謝遜,只是對他大加折辱,定然難免。趙敏又
道:「我想救謝大俠之事,還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為是。明教英雄雖眾,但如大舉進襲少
林,雙方損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見抵擋不住明教進攻,其勢已留不住謝大俠,說不定便出
下策,下手將他害了。」

  張無忌聽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說得是。」趙敏第一次聽他叫自己為
「敏妹」,心中說不出的甜蜜,但一轉念間,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從此盡付東流,又
不禁神傷。張無忌猜到她的心意,卻也無從勸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於我,我不知
如何方能報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約,我卻又如何能夠相負?唉!眼前之事,
終是設法救出義父要緊,這等兒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說道:「咱們走
罷!」趙敏見他臉色灰白,知他受傷著實不輕,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愛我憐我,倒
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饒。不出兩個時辰,只要哥哥能設法暫時離開父親,又會派人來
捉拿咱倆回去。」張無忌點了點頭,眼見王保保行事果決,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料來不肯如
此輕易罷手,目下兩人都身受重傷,倘若西去少林,實是步步荊棘,一時徬徨無策。趙敏
道:「咱們急須離開此處險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張無忌點了點頭,蹣跚著去牽過坐
騎,待要上馬,只感胸口一陣劇痛,竟然跨不上去。趙敏右臂用力,咬著牙一推,將他送上
了馬背,但這麼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傷的傷口又流出不少鮮血。她掙扎著也上了馬背,坐
在他身後。本來是張無忌扶她,現下反而變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這才縱馬前
行,另一匹馬跟在其後。

  二人共騎下得山來,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東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
走上了一道小路。兩人稍稍寬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尋到這條偏僻小路上來,只
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轉機。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匹馬急馳而來。趙敏花容失色,抱著張無忌的腰,
說道:「我哥哥來得好快,咱們苦命,終於難脫他的毒手。無忌哥哥,讓我跟他回府,設法
求懇爹爹,咱們徐圖後會。天長地久,終不相負。」張無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過了
我。」剛說了這句話,身後兩乘馬相距已不過數十丈。趙敏拉馬讓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
已決,若有迴旋餘地,自當以計脫身,要是哥哥決意殺害張無忌,兩人便死在一塊,但見那
兩乘馬奔到身旁,卻不停留,馬上乘者是兩名蒙古士兵,經過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
越過前行。趙敏心中剛說:「謝天謝地,原來只是兩個尋常小兵,非為追尋我等而來。」卻
見兩名元兵已勒慢了馬,商量了幾句,忽然圈轉馬頭,馳到二人身旁。一名滿腮鬍子的元兵
喝道:「兀那兩名蠻子,這兩匹好馬是哪裡偷來的?」趙敏一聽他的口氣,便知他見了父親
所贈的駿馬,起意眼紅。汝陽王這兩匹馬原是神駿之極,兼之金鐙銀勒,華貴非凡。蒙古人
愛馬如命,見了焉有不動心之理?趙敏心想:「兩匹馬雖是爹爹所賜,但這兩個惡賊若要恃
強相奪,也只有給了他們。」打蒙古話道:「你們是哪一位將軍的麾下?竟敢對我如此無
禮?」那蒙古兵一怔,問道:「小姐是誰?」他見兩人衣飾華貴,胯下兩匹馬更非同小可,
再聽她蒙古話說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趙敏道:「我是花兒不赤將軍的女兒,這是我哥
哥。我二人路上遇盜,身上受了傷。」兩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聲大笑。那鬍子兵
大聲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娃娃再說。」抽出腰刀,縱馬過來。趙敏驚
道:「你們幹甚麼?我告知將軍,教你二人四馬分屍而死。」「四馬分屍」是蒙古軍中重
刑,犯法者四肢縛於四匹馬上,一聲令下,長鞭揮處,四馬齊奔,登時將犯人撕為四截,最
是殘忍的刑罰。那絡腮鬍的蒙古兵獰笑道:「花兒不赤打不過明教叛軍,卻亂斬部屬,拿我
們小兵來出氣。昨天大軍嘩變,早將你父親砍為肉醬。在這兒撞到你這兩隻小狗,那是再好
不過。」說著舉刀當頭砍下。趙敏一提韁繩,縱馬避過。那兵正待追殺,另一個元兵叫道:
「別殺這花朵兒似的小姑娘,咱哥兒倆先圖個風流快活。」那鬍子兵道:「妙極,妙極!」

  趙敏心念微動,便即縱身下馬,向道旁逃去。兩名蒙古兵一齊下馬追來。趙敏「啊喲」
一聲,摔倒在地。那鬍子兵撲將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趙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
鬍子兵哼也不哼,滾倒在旁。另一元兵沒看清他已中暗算,跟著撲上,趙敏依樣葫蘆,又撞
中了他的穴道。這兩下撞穴,她平時自是不費吹灰之力,此刻卻累得氣喘吁吁,滿頭都是冷
汗,全身似欲虛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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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1

  她支撐著起來,卻去扶張無忌下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這兩個犯上作亂的狗賊,
還要性命不要?」兩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雙手動彈不得,下肢略有知覺,卻
也是酸痛難當,只道趙敏跟著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聽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線生機,忙
道:「姑娘饒命!花兒不赤將軍並非小人下手加害。」趙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
饒了你二人的狗命。」兩名元兵不理是何難事,當即答應:「依得!依得!」趙敏指著自己
的坐騎,道:「你二人騎了這兩匹馬,急向東行,一日一夜之內,必須馳出三百里地,越快
越好,不得有誤。」二人面面相覷,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樁美差,料來她說的
話必是反話。那鬍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騎……」趙
敏截住他的話頭,說道:「事機緊迫,快快上馬。路上倘若有人問起,你只須說這兩匹馬是
市上買的,千萬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麼?」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將信將疑,但禁不
住趙敏連聲催促,心想此舉縱然有詐,也勝於當場被她用匕首刺死,於是告了罪,一步步挨
將過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騎馬比走路還要容易,雖然手足僵硬,仍
能控馬前行。二兵生怕趙敏一時糊塗,隨即翻悔,待坐騎行出數丈,雙腿急夾,縱馬疾馳而
去。張無忌道:「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見到這兩匹駿馬,定料我二人已向東去。咱們此
刻卻又向何方而行?」趙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騎,在荒
野間不依道路,逕向西南。

  這一路儘是崎嶇亂石,荊棘叢生,只刺得兩匹馬腿上鮮血淋漓,一跛一躓,一個時辰只
行得二十來里。天色將黑,忽見山坳中一縷炊煙裊裊升起。張無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
們便去借宿。」行到近處,見大樹掩映間露出黃牆一角,原來是座廟宇。趙敏扶張無忌下得
馬來,將兩匹馬的馬頭朝向西方,從地下拾起一根荊枝,在馬臀上鞭打數下。兩匹馬長聲嘶
叫,快奔而去。她到處佈伏疑陣,但求引開王保保的追兵,至於失馬後逃遁更是艱難,卻也
顧不得許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二人相將扶持,挨到廟前,只見大門匾額寫著:
「中岳神廟」四字。趙敏提起門環,敲了三下,隔了半晌無人答應,又敲了三下。忽聽得門
內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是人是鬼?來挺屍麼?」格格聲響,大門緩緩開了,木門後出現
一個人影。其時暮色蒼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見他光頭僧衣,是個和尚。
張無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盜,身受重傷,求在寶剎借宿一宵,請大師慈悲。」那人
哼的一聲,冷冷的道:「出家人素來不與人方便,你們去罷。」便欲關門。趙敏忙道:「與
人方便,自己方便,於你未必沒有好處。」那和尚道:「甚麼好處?」趙敏伸手到耳邊摘下
一對鑲珠的耳環,遞過去交在他手中。那和尚見每隻耳環上都鑲有小指頭大小的一粒珍珠,
再打量二人,說道:「好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側身讓在一旁。趙敏扶著張無忌走了
進去。那和尚引著二人穿過大殿和院子,來到東廂房,說道:「就在這兒住罷。」房中無燈
無火,黑洞洞地,趙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張草蓆,更無別物。只聽得外面一個洪亮的聲
音叫道:「郝四弟,你領誰進來了?」那和尚道:「兩個借宿的客人。」說著跨步出門。趙
敏道:「師傅,請你佈施兩碗飯,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佈施!」說
著揚長而去。趙敏恨恨的道:「這和尚可惡!無忌哥哥,你肚子很餓了罷?咱們得弄些吃的
才成。」突然間院子中腳步聲響,共有七八人走來,火光閃動,房門推開,兩名僧人高舉燭
台,照射兩人。張無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滿臉橫肉,
竟無一個善相之人。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僧道:「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金銀珠寶,一起都拿出
來。」趙敏道:「幹甚麼?」老僧笑道:「兩位施主有緣來此;正好撞到小廟要大做法事,
重修山門,再裝金身。兩位身上的金銀珠寶,一起佈施出來。倘若吝嗇不肯,得罪了菩薩,
那就麻煩了。」趙敏怒道:「那不是強盜行徑麼?」那老僧道:「罪過,罪過。我們八兄弟
殺人放火,原是做的強盜勾當,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馬馬虎虎的做了和尚。兩位施主
有緣,肥羊自己送上門來,唉,可要累得我們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淨了。」

  張無忌和趙敏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八個和尚乃大盜改裝,這老僧既直言不諱,自是存心
要殺人了,決不致自吐隱事之後又再相饒。

  另一名僧人獰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們八個和尚強盜正少一位押廟夫人,你生得
這般花容月貌,當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如來佛見了也要動心。妙極!妙極!」趙敏從懷裡
掏出七八錠黃金,一串珠鏈,放在桌上,說道:「財物珠寶,盡在於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
人,各位須顧全江湖上義氣。」那老僧笑道:「兩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知
是哪一派的門下?」趙敏道:「我們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這八
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親友之中或也有人與少林派有些淵源。那老僧一怔,隨即目現凶
光,說道:「是少林子弟嗎?當真不巧了!你們兩個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錯了門派。」伸手便
拉她手腕。趙敏一縮手,老僧拉了個空。

  張無忌見眼前情勢危急之極,自己與趙敏身上傷重,萬難抵敵,這幾年來會過多少武林
中的成名人物,卻難道今日反喪生於八個三四流的小盜手中?不管怎樣,總不能眼睜睜的看
著趙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後,我來料理這八名小賊。」趙敏空有滿腹智計,
此刻也是束手無策,問道:「你們是甚麼人?」那老僧道:「我們是少林寺逐出來的叛徒,
遇到別派的江湖人馬,倒還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殺不可。小姑娘,這位兄
弟本來要留你做個押廟夫人,現下知道你是少林門下,我們只有先姦後殺,留不得活口
了。」張無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們是圓真的門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聲,
道:「這倒奇了,你怎知道?」趙敏接口道:「咱們正是要上少林寺去,會見陳友諒大哥,
推舉圓真大師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來,普渡眾生。」趙敏道:
「是啊,咱們正好齊心合力,共成善舉。」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時哈哈大笑。原來這八
個和尚確是圓真和陳友諒一黨,由陳友諒引入,拜在圓真門下。近年來圓真圖謀方丈一席之
心甚急,四處收羅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嚴,每收一名弟子,均須由執掌戒律的監寺詳加
盤問,查明出身來歷,圓真難以為所欲為。於是由陳友諒設計,招引各路幫會豪傑、江洋大
盜在寺外拜師,作為圓真的弟子,卻不身入少林,只待時機到來,共舉大事。圓真的武功何
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懾服,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門正派的威望,又見
到圓真神功絕技,自是皆願拜師。便有少數不願背叛本門的,圓真立即下手除卻,是以他奸
謀經營已久,卻不敗露。那老僧口稱「我佛如來,普渡眾生」,卻是他們這一黨見面的暗
號,倘若是本黨中人,只須答以「花開見佛,心即靈山」,互相便知。趙敏一聽到老僧口氣
中露出是圓真弟子,便推算到圓真圖謀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卻又如何得
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這小妮子說甚麼推舉我師作少林寺方丈,這訊息從何處得
來?事關重大,不可不問個明白。」這八人雖落發作了和尚,相互間仍是「大哥」「二哥」
相稱,不脫昔時綠林習氣。張無忌一聽他八人笑聲,便知要糟,苦於重傷後真氣無法凝聚,
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強行聚氣,只覺熱烘烘的真氣東一團、西一塊,始終難以依著脈絡運
行。只見那老僧猶如鳥爪的五根手指向趙敏抓去,趙敏無力擋架,縮身避向裡床,張無忌心
下焦急,但此際也惟有盤膝運功,只盼能恢復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發這八名惡賊了。

  那矮胖僧人見他在這當口兀自大模大樣的運氣打坐,怒喝:「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
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這裡礙手礙腳!」說著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響,呼的一拳,猛力打
向張無忌胸口。趙敏眼見危急,尖聲驚呼,卻見那矮胖僧人一拳打過,右臂軟軟垂下,雙目
圓睜,卻站著一動也不動了。那老僧吃了一驚,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應手而倒,竟已死
去。餘下各僧又驚又怒,紛紛喝道:「這小子有妖法,有邪術!」原來那胖僧運勁於臂,猛
擊張無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張無忌的九陽神功攻敵不足,護身卻是有餘,不但將
敵人打來的拳勁反彈了回去,更因對方這麼一擊,引動了他體內九陽真氣,勁上加勁,力中
貫力,那胖僧立時便即斃命。那老僧卻道張無忌胸口裝有毒箭、毒刺之類物事,以致那胖僧
中了劇毒,當即出掌,擊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準擬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這一招
剛猛的掌力撞到張無忌臂上,引動他體內九陽真氣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時倒撞出去,其勢如
箭,喀喇一聲大響,衝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樹上,腦漿迸裂。餘僧大聲呼叫聲中,一
僧雙拳搗向張無忌太陽穴,一僧以「雙龍搶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飛起右足,踢向
他的丹田。張無忌低頭避開雙眼,讓他兩指戳在額頭,但聽得碰碰、啊喲、噗噗數聲連響,
三僧先後震死。第三僧飛足猛踢,力道甚是強勁,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斷。張無忌丹田處受
了這一腿,真氣鼓蕩,右半邊身子中各處脈絡竟有貫穿模樣,心下暗喜:「可惜這惡僧震死
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幾腳,反能助我早復功力。看來我受傷雖重,恢復倒是不
難,只須有十天到半月將息,便能盡復舊觀。」八僧中死了五僧,餘下三名惡僧嚇得魂飛天
外,爭先恐後的搶出門去,直奔到廟門之外,不見張無忌追趕出來,這才站定了商議。一個
道:「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個道:「我看不是邪法,這小子內功厲害,反激出來傷
人。」第三人道:「不錯,咱們好歹要給死去了的兄弟報仇。」三人商議了半晌,一人忽
道:「這小子顯是受傷甚重,否則何以不追將出來?」另一人喜道:「不錯,多半他不會走
動,五個兄弟以拳腳打他,他能以內功反激,咱們用兵刃砍他刺他,難道他當真有銅筋鐵骨
不成?」三僧商量定當,一人挺了柄長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劍,走到院子之中。只見東廂
房中靜悄悄地,並無人聲。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張,只見那青年男子仍是盤膝而坐,
模樣極是疲累,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隨時便要摔倒。那少女拿著一塊手帕在替他額頭拭汗。
三僧互使眼色,總是不敢便此衝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種的便出來,跟老爺斗三百回
合。」另一僧罵道:「這小子有甚麼本事,便只會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濫的把戲,卑鄙下
流,無恥之尤。」三僧見張無忌既不答話,又不下床,膽子越來越大,辱罵的言語也越來越
髒,佛門弟子中口出惡言的,只怕再也沒人能勝得過這三位大和尚了。張無忌和趙敏聽了卻
也並不生氣,他二人最擔心的不是三僧再來尋仇,而是怕他們嚇得一去不回。此間離嵩山少
林寺不遠,這三僧轉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張無忌之傷不到十天以外,萬難痊可,
用不著成昆親至,只要來得一兩個二流高手,例如陳友諒之類的人物,便也無法抵擋。因此
見三僧去而復回,反而暗暗喜歡。張無忌連受五僧襲擊,體內九陽真氣有若干處所漸行凝
聚,雖仍難以發勁傷敵,心下已不若先前驚惶。突然間砰的一聲,一僧飛腳踢開房門,搶了
進來,青光閃處,紅纓抖動,手中挺著一柄長矛。趙敏叫道:「啊喲!」急將手中匕首遞給
張無忌。張無忌搖頭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點勁力也無,縱有兵刃,如何禦敵?我血
肉之軀,卻不能抵擋兵器。」動念未已,敵人長矛捲起一個槍花,紅纓散開,矛頭已向胸口
刺到。這一矛來得快,趙敏的念頭卻也轉得快,伸手到張無忌懷中摸出一塊聖火令,對準矛
頭來路,擋在張無忌胸口,噹的一響,矛頭正好戳在聖火令上。以倚天劍之利,尚自不能削
斷聖火令,矛頭刺將上去,自是絲毫無損。這一刺之勁激動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反彈出
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長聲慘叫,矛桿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單刀已砍向張無忌頭頂。趙敏深恐一塊聖火令擋不住單
刀刃鋒,雙手各持一塊聖火令,急速在張無忌頭頂一放。這當口果真是間不容髮,又是當的
一聲響,單刀反彈,刀背將那惡僧的額骨撞得粉碎,但趙敏的左手小指卻也被刀鋒切去了一
片,危急之際,竟自未感疼痛。第三名僧人持劍剛進門口,便見兩名同伴幾乎是同時殞命,
他大叫一聲,向外便奔。趙敏叫道:「不能讓他逃走了。」一塊聖火令從窗子擲將出去,准
頭極佳,卻是全無力量,沒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張無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擲!」
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氣從她背心傳入。趙敏左手的聖火令再度擲出。那僧人只須再奔兩步,
便躲到了照壁之後,但聖火令去勢奇快,正中背心,登時狂噴鮮血而死。張無忌和趙敏聖火
令一脫手,同時昏暈,相擁著跌下床來。這時廂房內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張趙二人昏
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廟,冷月清風,頃刻間更無半點聲息。過了良久,趙敏先行醒轉,迷
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張無忌鼻息,只覺呼吸雖弱,卻悠長平穩。她支撐著站起身來,無力
將他扶上床去,只得將他身子拉好,抬起他頭,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裡不住喘
氣。又過半晌,張無忌睜開眼來,叫道:「敏妹,你……你在哪裡?」趙敏嫣然一笑,清冷
的月光從窗中照將進來,兩人看到對方臉上都是鮮血,本來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後餘生,卻
覺說不出的俊美可愛,各自張臂,相擁在一起。這番劇戰,先前殺那七僧,張無忌未花半分
力氣,借力打力,反而有益無損,但最後以聖火令飛擲第八名惡僧,二人卻是大傷元氣。這
時二人均已無力動彈,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靜候力氣恢復。趙敏包紮了左手小指的傷處,迷
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後醒轉。張無忌打坐運氣,調息大半個時辰,精神一振,撐
身站了起來,肚裡已是咕咕直叫,摸到廚下,只見一鍋飯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難
聞,當下滿滿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趙敏笑道:「你我今日這等狼狽,只可天知地知,你知
我知,實不足為外人道也。」兩人相對大笑,伸手抓取焦飯而食,只覺滋味之美,似乎猶勝
山珍海味。一碗飯尚未吃完,忽聽得遠處傳來了馬蹄和山石相擊之聲。嗆啷一聲,盛著焦飯
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趙敏與張無忌面面相覷,兩顆心怦怦跳動,耳聽得馳來的共是
兩匹馬,到了廟門前戛然而止,接著門環四響,有人打門,稍停片刻,又是門環四響。張無
忌低聲道:「怎麼辦?」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趙敏道:
「他們就要破門而入。咱們且裝死人,隨機應變。」

  兩人伏在死人堆裡,臉孔向下。剛伏好身子,便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廟門被人猛力撞
開,從撞門的聲勢中聽來,來人膂力不小。趙敏心念一動,道:「你伏在門邊,擋住二人的
退路。」張無忌點點頭,爬到門檻之旁。

  緊跟著便聽得兩聲驚呼,刷刷聲響,進廟的兩人拔出了兵刃,顯已見到了庭中的兩具屍
首。一人低聲道:「小心,防備敵人暗算。」另一人大聲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著
算是甚麼英雄?有種的出來跟老子決一死戰。」這人嗓音粗豪,中氣充沛,諒必是那推門的
大力士了。他連喝數聲,四下裡卻無半點聲息,說道:「賊子早去遠了。」另一個嗓音嘶啞
的人道:「四處查一查,莫要中了敵人詭計。」那秦老五道:「壽老弟,你往東邊搜,我往
西邊搜。」那姓壽的似乎心中害怕,說道:「只怕敵人人多,咱們聚在一起,免得落單。」
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壽的突然咦的一聲,指著東廂房道:「裡……裡面還有死人!」兩人
走到門邊,但見小小一間房中,死屍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這廟……廟裡的八
位兄弟,一齊喪命,不知是甚麼人下的毒手!」姓壽的道:「秦五哥,咱們急速回寺,
稟……稟……稟報師父。」秦老五沉吟道:「師父叮嚀咱們,須得趕快將請帖送出,趕著在
端午節開『屠獅英雄會』,要是誤事了,可吃罪不起。」張無忌聽到「屠獅英雄會」五字,
微一沉吟,不禁驚、喜、慚、怒,百感齊生,心想:「他師父大撒請帖,開甚麼屠獅英雄
會,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當眾殺害義父,這麼說來,在端午節之前,義父性命倒是無礙。
我不能保護義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義,莫此為甚。」他
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時手刃這兩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見機逃走,自己卻無力追逐,唯有待他
二人進房,然後截住退路,依樣葫蘆,以九陽真氣反震之力鋤奸。不料這二人見房中儘是死
屍,不願進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壽的道:「這等大事,得及早稟告師父才好。」秦老五道:「這樣罷,咱哥兒倆分
頭行事,我去送請帖,你回寺稟告師父。」姓壽的又擔心在道上遇到敵人,躊躇未答。秦老
五惱起來,說道:「那麼任你挑選,你愛送請帖,那也由得你。」姓壽的沉吟片刻,終覺還
是回山較為安全,說道:「聽憑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稟告便是。」二人當即轉身出去。
  趙敏身子一動,低聲呻吟了兩下。秦壽二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趙敏又動了兩動,
這時看得清楚,卻是個女子。秦老五奇道:「這女子是誰?」走進房去。姓壽的膽子雖小,
但一來見她是個女子,二來是重傷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憚,跟著進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
趙敏肩頭。張無忌一聲咳嗽,坐起身來,盤膝運氣,雙目似閉非閉。秦壽二人突然見他坐
起,臉上全是血漬,神態卻又是這等可怖,一齊大驚。那姓壽的叫道:「不好,這是屍變。
這僵……僵……殭屍陰魂不散,秦五哥須……須得小心。」忙縱身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
「殭屍作怪,姓秦的可不來怕你。」舉刀猛往張無忌頭頂砍落。張無忌手中早握好了兩枚聖
火令,當即往頭頂一放,噹的一響,刀刃砍在聖火令上,反彈回去,將秦老五撞得腦漿迸
裂,立時斃命。

  那姓壽的手中握著一柄鬼頭刀,手臂發抖,想要往張無忌身上砍去,卻哪裡敢?張無忌
只等他砍劈過來,便可以九陽真氣反撞。趙敏見那人久久不動,心下焦躁:「這膽小鬼魂飛
魄散,不敢動手,要是他拋刀逃走,咱們可奈何他不得。」只見他牙關相擊,格格作響,突
然間拍的一聲,鬼頭刀掉在地下。張無忌道:「你有種便來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
道:「小……小的沒種,不……不敢跟老爺動手。」張無忌道:「那麼你踢我一腳試試。」
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張無忌怒道:「你如此膿包,待會只有死得更慘,快
向我砍上兩刀。我若見你手勁不差,說不定反饒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
拾起了鬼頭刀,瞥見秦老五頭骨破碎的慘狀,心想這殭屍法力高強,我還是苦苦哀求饒命的
為是,當即跪倒,磕頭道:「老爺饒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別向
小……小人索命。」

  趙敏聽他竟以為張無忌是死人,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武林中居然有這等沒出息
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沒出息,沒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張無忌倒是無計可施,突然間心念一動,喝道:「過來。」那人忙道:
「是!」向前爬了幾步,仍是跪著。張無忌伸出雙手,將兩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
「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驚,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將張無忌雙臂推開。張無忌只求
他這麼一推,當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點了他乳下「神封」、「步廊」兩處穴道。那
人全身酸麻,撲倒在地,大聲求懇:「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原來老爺不是殭屍,好得很,
那……那更加要饒命了。」他這時伏在張無忌身前,已瞧清對方乃是活人。趙敏知道張無忌
這一下乃是借力點穴,但借來的力道實在太小,只能暫時令那人手足酸軟,卻未失行動之
力,不到半個時辰,封閉了的穴道自行解開,屆時又有一番麻煩,又想有許多事要向他查
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說道:「你已給這位爺台點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氣,左胸助角是否隱
隱生疼?」那人依言吸氣,果覺左胸幾根筋骨處頗為疼痛,其實這是一時氣血閉塞的應有之
象,那人不知,更大聲哀求起來。趙敏道:「要饒你性命嗎?可須得給你用金針解開死穴才
成。那未免太也麻煩了。」那人磕頭道:「姑娘無論如何得麻煩這麼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
命,小人做牛做馬,也供姑娘驅使。」趙敏嫣然一笑,道:「似你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
一次看見。好罷,你去拾一塊磚頭來。」那人忙應道:「是,是!」蹣跚著走出,到院子中
去撿磚頭。

  張無忌低聲問:「要磚頭幹甚麼?」趙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那人拿了一塊磚
頭,恭恭敬敬的走進房來。趙敏在頭髮上拔下一隻金釵,將釵尖對準了他肩頭「缺盆穴」,
說道:「我先用金針解開你上身脈絡,免得死穴之氣上衝入腦,那就無救了。但不知那位爺
台肯不肯饒你性命?」那人眼望張無忌,滿是哀懇之色。張無忌便點了點頭。那人大喜,
道:「這位大爺答應了,請姑娘快快下手。」趙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
人只怕死,不怕痛。」趙敏道:「很好!你用磚頭在金釵尾上敲擊一下。」那人心想金釵插
入肩頭,這是皮肉之傷,毫不皺眉,提起磚頭便在釵尾一擊。

  磚頭擊落,金釵刺入「缺盆穴」,那人並不疼痛,反有一陣舒適之感,對趙敏更增幾分
信心,不絕口的道謝。趙敏命他拔出金釵,又在他魂門、魄戶、天柱、庫房等七八處穴道上
分別刺過。張無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來,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這些攢
刺,倘若逃出廟去,竭力奔跑,這幾下刺穴立即發作,便制了他死命。

  趙敏道:「你去打兩盆水,給我們洗臉,然後去做飯。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飯菜之中下
些毒藥,咱三人同歸於盡。」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這麼一來,張無忌和趙敏倒多了一個侍僕。趙敏問他姓名,原來那人姓壽,名叫南山,
有個外號叫作「萬壽無疆」,卻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臨陣畏縮、一輩子不會被人打死之意。
他雖隨著一干綠林好漢拜在圓真門下,圓真卻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辦事,
從來沒傳授過甚麼武功。壽南山被點中了穴道,力氣不失,被趙敏差來差去,極是賣力。他
將九具屍體拖到後園中埋葬了,提水洗淨廟中血漬。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調手段倒算得是
第一流好手,做幾碗菜餚,張無忌和趙敏吃來大加讚賞。

  待得諸事定當,張趙二人盤問那「屠獅英雄會」的詳情。壽南山倒是毫不隱瞞,只可惜
旁人瞧他不起,許多事都沒跟他說。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聞大師派圓真主持這次大會,由空
聞和空智兩位神僧出面,廣撒英雄帖,邀請天下各門派、各幫會的英雄好漢,於端午節齊集
少林寺會商要事。張無忌要過那英雄帖一看,見是邀請雲南點蒼派浮塵子、古松子、歸藏子
等諸劍客的請柬。點蒼諸劍成名已久,但隱居滇南,從來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現下少林
派連他們也邀到了,可見這次大會賓客之眾,規模之盛。少林派領袖武林,空聞、空智親自
出面邀請,料得接柬之人不論有何要事,均將擱在一旁,前來赴會。

  張無忌見請柬上只寥寥數字,但書「敬請端陽佳節,聚會少林,與天下英雄樽酒共
歡」,並無「屠獅」字樣,便問:「幹麼那秦老五說這會叫作『屠獅英雄會』?」

  壽南山臉有得色,說道:「張爺有所不知,我師父擒獲了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
毛獅王謝遜。我們少林派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當眾宰殺這隻金毛獅王,因此這
個大會嘛,便叫作『屠獅英雄會』。」張無忌強忍怒氣,又問:「這金毛獅王是何等人物,
你可看見了麼?你師父如何將他擒來?這人現下關在何處?」

  壽南山道:「這金毛獅王哪,嘿嘿,那可當真厲害無比,足足有小人兩個那麼高,手膀
比小人的大腿還粗,不說別的,單是他一對精光閃閃的眼睛向著你這麼一瞪,你登時便魄飛
魂散,不用動手,便得磕頭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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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2

  張無忌和趙敏對望一眼,只聽他又道:「我師父跟他鬥了七日七夜,不分勝敗,後來我
師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龍伏虎功』來,這才將他收服。現下這金毛獅王關在我們寺
中大雄寶殿的一隻大鐵籠中,身上縛七八根純鋼打就的鏈條……」張無忌越聽越怒,喝道:
「我問你話,便該據實而言,這般胡說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獅王謝大俠雙目失
明,說甚麼雙眼精光閃閃?」壽南山的牛皮當場給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
錯了。」張無忌道:「到底你有沒有見到他老人家?謝大俠是怎麼一副相貌,你且說說
看。」壽南山實在未見過謝遜,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憂,忙道:「小人不敢相欺,
其實是聽師兄們說的。」張無忌只想查明謝遜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詢,壽南山確是不知,
料想這是機密大事,這小腳色原也無從得悉,只得罷了。好在端陽節距今二月有餘,時日大
是從容,待傷勢全愈後前去相救,盡來得及。

  三人在中岳神廟中過了數日,倒也安然無事,少林寺中並未派人前來聯絡。到得第八日
上,趙敏之傷已全愈了七八成,張無忌體內真氣逐步貫通,四肢漸漸有力,其時若有敵人到
來,要逃跑已非難事。那壽南山盡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異志。趙敏笑道:「萬壽無疆,
你這胚子學武是不成的,做個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壽南山苦笑道:「姑娘說得好。」張無
忌和趙敏每日吃著壽南山精心烹調的美食,中岳神廟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又過十來日,兩
人體力盡復,張無忌便和趙敏商議如何營救謝遜。

  趙敏道:「本來最好的法子是真的點了『萬壽無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
這人太過膿包,多半會露出馬腳,反而壞了大事。這樣罷,咱們便到少室山下相機行事。只
是咱們二人的打扮卻得變一變。」

  張無忌道:「喬裝作甚麼?剃了光頭,做和尚、尼姑嗎?」趙敏臉上微微一紅,啐道:
「呸!虧你想得出!一個小和尚,帶著個小尼姑,整天晃來晃去,成甚麼樣子?」張無忌笑
道:「那麼咱倆扮成一對鄉下夫妻,到少室山腳下種田砍柴去。」趙敏一笑,道:「兄妹不
成麼?要是扮成了夫妻,給周姑娘瞧見,我這左邊肩上又得多五個手指窟窿。」

  張無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說下去,細細向壽南山問明少林寺中各處房舍的內情,便道:
「你身上被點的死穴,都已解了,這就去罷。」趙敏正色道:「只是你這一生必須居於南
方,只要一見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熱越好,倘若受了一點點風寒,有
甚麼傷風咳嗽,那可危險得緊。」壽南山信以為真,拜別二人,出廟便向南行。這一生果然
長居嶺南,小心保養,不敢傷風,直至明朝永樂年間方死,雖非當真「萬壽無疆」,卻也是
得享遐齡。

  張趙二人待他走遠,小心清除了廟內一切居住過的痕跡,走出二十餘里,向農家買了男
女莊稼人的衣衫,到荒野處換上,將原來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離少林寺
七八里處,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趙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見山道旁兩間茅舍,
門前有一片菜地,一個老農正在澆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張無忌走上前去,行了個
禮,說道:「老丈,借光,咱兄妹倆行得倦了,討碗水喝。」那老農恍若不聞,不理不睬,
只是舀著一瓢瓢糞水往菜根上潑去。張無忌又說了一遍,那老農仍是不理。忽然呀的一聲,
柴扉推開,走出一個白髮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聾口啞,客官有甚麼事?」張無忌道:
「我妹子走不動了,想討碗水喝。」那婆婆道:「請進來罷。」二人跟著入內,只見屋內收
拾得甚是整潔,板桌木凳,抹得乾乾淨淨,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塵不染。趙敏
心中喜歡,喝過了水,取出一錠銀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帶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腳抽
筋,走不動了,今兒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兒清早再趕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麼銀子。只是我們但有一間房,一張床,我和老
伴就算讓了出來,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說老實話,是不是
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來啊?」

  趙敏給她說中了真情,不由得滿臉通紅,暗想這婆婆的眼力好厲害,聽她說話口氣不似
尋常農家老婦,當下向她多打量了幾眼。但見她雖弓腰曲背,但雙目炯炯有神,說不定竟是
身有武藝。趙敏情知張無忌還像個尋常農夫,自己的容貌舉止、說話神態,決計不似農女,
便悄悄說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瞞。這個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
家中貧窮,不肯答應婚事。我媽媽見我尋死覓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來。我媽媽
說,過得三年兩載,我們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說
這番話時滿臉通紅,不時偷偷向張無忌望上幾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
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們要是給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給我爹爹打死不可。婆
婆,我跟你說是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人。」那婆婆呵呵而笑,連連點頭:「我年輕時節,
也是個風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讓給你小夫妻。此處地方偏僻,你家裡人一定找不
到,就算有人跟你們為難,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觀。」她見趙敏溫柔美麗,一上來便將自己的
隱私說與她聽,心下便大有好感,決意出力相助,玉成她倆的好事。趙敏聽了她這幾句話,
更知她是個武林人物,此處距少林寺極近,不知她與成昆是友是敵,當真要處處小心,不能
露出半分破綻,於是盈盈拜倒,說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謝了。阿牛哥,快
來謝過婆婆。」張無忌依言過來,作揖道謝。那婆婆笑瞇瞇的點頭,當即讓了自己的房出
來,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張床,墊些稻草,鋪上一張草蓆。

  兩人來到房中,張無忌低聲道:「澆菜那個老農本領更大,你瞧出來了麼?」趙敏道:
「啊,我倒看不出。」張無忌道:「他肩挑糞水,行得極慢,可是兩隻糞桶竟沒半點晃動,
那是很高的內力修為。」趙敏道:「比起你來怎麼樣?「張無忌笑道:「我來試試,也不知
成不成。」說著一把將她抱起,扛在肩頭,作挑擔之狀。趙敏格格笑道:「啊喲!你將我當
作了糞桶麼?」那婆婆在房外聽得他二人親熱笑謔之聲,先前心頭存著的些微疑心,立時盡
去。當晚二人和那老農夫婦同桌共餐,居然有雞有肉。張無忌和趙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
一碰肘,便如一對熱戀私奔的情侶,蜜裡調油,片刻分捨不得。初時還不過有意做作,到後
來竟是純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裡,只是微笑,那老農卻如不見,只管低頭吃飯。飯後張無
忌和趙敏入房,閂上了門。兩人在飯桌上這般真真假假的調笑,不由得都動了情。趙敏俏臉
紅暈,低聲道:「我們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張無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吻了吻她,低
聲道:「倘若是假的,三年兩載,又怎能生得個娃娃,抱回家去給你爹爹瞧瞧?」趙敏羞
道:「呸,原來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話都偷聽去啦。」

  張無忌雖和她言笑不禁,但總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雖盼將來一雙兩好,
總須和周芷若成婚之後,再說得上趙敏之事。此刻溫香在抱,不免意亂情迷,但終於強自克
制,只親親她的櫻唇粉頰,便將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之上,調息用功,九陽真
氣運轉十二周天,便即睡去。趙敏卻臉熱心跳,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朦朧
朧間,忽聽得腳步聲響,自遠而近,有人迅速異常的搶到了門前。她伸手去推張無忌,恰好
張無忌也已聞聲醒覺,伸手過來推她,雙手相觸,互相握住了。

  只聽得門外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杜氏賢伉儷請了,故人夜訪,得嫌無禮否?」過了
半晌,那婆婆在屋內說道:「是青海三劍麼?我夫婦從川西遠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觀
了。咱們不過因一件小事結上梁子,又不是當真有甚麼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觀何必仍
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門外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二位
要是當真怕了,向我們磕三個響頭,玉真觀既往不咎,前事一筆勾銷。」只聽得板門呀的一
聲開了,那婆婆道:「你們訊息也真靈通,居然追到了這裡。」其時滿月初虧,銀光瀉地,
張無忌和趙敏從板壁縫中望將出去,只見門外站著三個黃冠道人。中間一人短鬚戟張,又矮
又胖,說道:「賢伉儷是磕頭賠罪呢,還是雙鉤、鏈子槍上一決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
那聾啞老頭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門前,雙手叉腰,冷冷的瞧著三個道人。那婆婆跟著出來,
站在丈夫身旁。那短鬚道人道:「杜老先生幹麼一言不發,不屑跟青海三劍交談麼?」那婆
婆道:「拙夫耳朵聾了,聽不到三位的言語。」短鬚道人咦的一聲,道:「杜老先生聽風辨
器之術乃武林一絕,怎地耳朵聾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個更胖的道人刷的一聲,抽出
長劍,道:「杜百當,易三娘,你們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易三娘道:「馬道長,你仍是
這般性急。兩位邵道長,幾年不見,你們可也頭髮花白了。嘿嘿,一些兒小事也這麼看不
開,卻又何苦?」雙手突舉,每隻手掌中青光閃爍,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長的短刀,雙手共有
六柄。聾啞老頭杜百當跟著揚手,雙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見他左手刀滾到右手,右手刀
滾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純熟無比。三個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從來沒見過這般兵
器,說是飛刀罷,但飛刀卻決沒有這般使法的。杜百當向以雙鉤威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
使鏈子槍,此刻夫婦倆竟捨棄了浸潤數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麼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極厲
害極怪異的招數。那胖道人馬法通長劍一振,肅然吟道:「三才劍陣天地人。」短鬚道人邵
鶴接口道:「電逐星馳出玉真。」三名道人腳步錯開,登時將杜氏二老圍在垓心。

  張無忌見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來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長劍織成一道光網,卻
不向對方遞招。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步時,張無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尋思:「這三名道人好
生狡猾,口中明明這是三才劍陣,其實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敵人信以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
位去破解,立時陷身五行,難逃殺傷。他三個人而排五行劍陣,每個人要管到一個以上的生
克變化,這輕功和劍法上的造詣,可也相當不凡了。」杜氏夫婦背靠著背,四隻手銀光閃
閃,十二柄短刀交換舞動,兩人不但雙手短刀交互轉換,而且杜百當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
裡,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當手裡,但每一柄刀決不脫手拋擲,始終老老實實的遞來遞
去。趙敏瞧得奇怪,低聲問道:「他們在變甚麼戲法?」張無忌皺眉不答,又看一會,忽
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義父的獅子吼。」趙敏道:「甚麼獅子吼?」張無忌連連點
頭,忽地冷笑道:「哼,就憑這點兒功夫,也想屠獅伏虎麼?」趙敏莫名其妙,問道:「你
打甚麼啞謎?自言自語的,叫人聽得老大納悶?」張無忌低聲道:「這五個都是我義父的仇
人。那老頭怕我義父的獅子吼,故意刺聾了自己耳朵……」只聽得噹噹噹噹,密如聯珠般的
一陣響聲過去,五人已交上了手。青海三劍連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婦擋開。兩人手中十二柄
短刀盤旋往復,月光下聯成了三道光環,繞在身旁,守得嚴密無比。青海三劍久攻不逞,當
即轉為守禦。杜百當猱身而進,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武學中有言道:「一寸長,
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短刀長不逾五寸,當真是險到了極處,他刷刷刷三刀,全是進
攻的殺著,絕不防及自身。馬法通和邵鶴長劍刷去,均被易三娘揮刀架開,才知他夫婦練就
了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緊密,攻者專攻而守者專守,不須兼顧。邵燕被他三刀連戳,
給逼得手忙腳亂,接連退避。杜百當撲入他的懷中,刀刀不離要害,越來越險。邵鶴一聲長
嘯,劍招亦變,與馬法通兩把長劍從旁插入,組成一道劍網,將杜百當攔到了三尺以外。三
劍聯防,真是水也潑不進去。張無忌又輕輕冷笑一聲,在趙敏耳邊道:「這兩套刀法劍法,
都是練來對付我義父的。你瞧他們守多攻少,守長於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勝負。」果
然杜百當數攻不入,棄攻專守。趙敏低聲道:「金毛獅王武功卓絕,這五個傢伙單靠守禦,
怎能取勝?」但見五人刀來劍往,連變七八般招數,兀自難分勝敗。馬法通突然喝道:「住
手!」托地跳出圈子。杜百當也向後退開,銀髯飄動,自具一股威勢。

  馬法通道:「賢伉儷這套刀法,練來是屠獅用的?」易三娘咦的一聲,道:「你眼光倒
厲害。」馬法通道:「賢伉儷跟謝遜有殺子之仇,這等大仇,自是非報不可。既已探得對頭
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個了斷?」易三娘側目斜睨,道:「這是我夫婦的私事,不勞道
長掛懷。」馬法通道:「玉真觀和賢夫婦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說,原是小事一樁,豈值得
如此性命相搏?咱們不如化敵為友,聯手去找謝遜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觀跟謝遜也有
梁子?」馬法通道:「梁子倒沒有,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謝遜並無仇怨,何以苦心孤
詣的練這套劍法?咱們雙方招數殊途同歸,都是克制七傷拳用的。」馬法通道:「易三娘好
眼力!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玉真觀只是想借屠龍刀一觀。」易三娘點了點頭,伸指在杜百當
掌心飛快的寫了幾個字。杜百當也伸指在她掌心寫字。夫婦倆以指代舌,談了一會。易三娘
道:「咱夫婦只求報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願,於屠龍刀決無染指之意。」馬法通喜道:
「那好極了。咱們五人聯手闖少林,賢夫婦殺人報仇,玉真觀得一柄寶刀。齊心合力,易成
大功。雙方各遂所願,不傷和氣。」

  當下五個人擊掌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婦便請三道人進屋,詳議報仇奪刀之策。

  青海三劍進屋坐定,見隔房門板緊閉,不免多瞧幾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
那是大都來的一對小夫妻,私奔離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卻是個粗魯漢子,都是不會
半點武功的。」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賢夫婦之能,只是咱們所圖謀的事實在
太也重大,頗遭天下豪傑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們鬥了半
天,這小兩口子兀自睡得死豬一般。馬道長小心謹慎,親眼瞧一瞧也好。」說著便去推門。
那門卻在裡面上了閂。張無忌心想正好從這五人身上,去尋營救義父的頭緒,此刻不忙打發
他們,當即抱起趙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蓋在身上。只聽得拍
的一聲響,門閂已被邵鶴使內勁震斷。易三娘手持燭台,走了進來,青海三劍跟隨其後。張
無忌見到燭光,睡眼惺忪的望著易三娘,一臉茫然之色。馬法通嗖的一劍,往他咽喉刺去,
出招又狠又疾。張無忌「啊」的一聲驚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將頭頸送到劍尖上去。馬法通
縮手回劍,心想此人果然半點不會武功,若是武學之士,膽子再大,也決不敢不避此劍。趙
敏唔的一聲,仍未醒轉,一張俏臉紅撲撲地,燭光映照下嬌艷動人。邵鶴道:「易三娘說的
不錯,出去罷!」五人帶上了房門,回到廳上。張無忌跳下床來,穿上了鞋子。只聽馬法通
道:「賢伉儷可是拿準了,謝遜確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萬確。少林寺已
送出了英雄帖,端陽節在寺中開屠獅大會,倘若他們沒擒到謝遜,當著普天下英雄之面,這
個人怎丟得起?」馬法通嗯了一聲,又道:「少林派的空見神僧死在謝遜拳下,少林僧俗弟
子,自是非報仇不可。賢伉儷只須在端陽節進得寺去,睜開眼來瞧著仇人引頸就戮,不須花
半分力氣,便報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毀了一對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險?」易三娘
冷笑道:「拙夫刺毀雙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說,我老夫妻的獨生愛兒無辜為謝遜惡賊
害死,我夫婦和他仇深似海,報復這等殺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們一遇上姓謝這惡賊,
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聾自己雙耳。我夫婦但求與他同歸於盡。嘿嘿,自從我愛兒為他所害,
我老夫婦於人世早已一無所戀。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當派也好,大不了千刀萬剮,何是
道哉?」

  張無忌隔房聽著她這番話,只覺怨毒之深,直令人驚心動魄,心想:「義父當年受了成
昆的荼毒,一口怨氣發洩在許多無辜之人身上。這對杜氏夫婦看來原非歹人,只是心傷愛子
慘死,這才處心積慮的要殺我義父報仇。這等仇怨要說調處罷,那是萬萬不能,我只有救出
義父,遠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這時只聽得鄰室五人半點聲息也無,從板壁縫中張去,
見杜氏夫婦和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寫字,心道:「這五人當真小心,雖然
信得過我和敏妹並非江湖中人,猶恐洩漏了機密。唉,我義父在江湖間怨家極眾,覬覦屠龍
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陽節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計其數。這等人不是苦心孤詣,便是藝
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義父便遭大禍。須得盡早救了他出來才好。」

  這五個人以指寫字,密議不休。

  張無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會。次晨起身,只見青海三劍已然不在。張無忌對
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爺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幹甚麼來啊?我起初還道是捉拿
我們來著,嚇得了不得,後來才知不是。」

  易三娘聽他管長劍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們走錯了路,喝了碗茶便
走了。曾小哥,吃過中飯後,我們要挑三擔柴到寺裡去賣,你幫著挑一擔成不成?寺裡的和
尚問起,我說你是我們兒子。這可不是佔你便宜,只是免得寺裡疑心。你媳婦花朵兒一般的
人物,可別出去走動。」她雖似和張無忌商量,實則下了號令,不容他不允。張無忌一聽之
下,已然明白:「她只道我真是個莊稼人,要我陪著混進少林寺去察看動靜,那是再好也沒
有。」便道:「婆婆怎麼說,小子便怎麼幹,只求你收留我兩口兒。我兩人東逃西奔,提心
吊膽的,沒一天平安。」

  到得午後,張無忌隨著杜氏夫婦,各自挑了一擔乾柴,往少林寺走去。他頭戴斗笠,腰
插短斧,赤足穿一雙麻鞋,三個人中,獨有他挑的一擔柴最大。趙敏站在門邊,微笑著目送
他遠去。杜氏夫婦故意走得甚慢,氣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擔歇
力。山亭中有兩名僧人坐著閒談,見到三人也不以為意。易三娘除下包頭的粗布,抹了抹
汗,又伸手過去替張無忌抹汗,說道:「乖孩子,累了麼?」張無忌初時有些不好意思,但
聽她言語之中頗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
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謝遜所殺了的那個孩子,但見她情致纏綿的凝視自己,似乎盼望自己
答話,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媽,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聲「媽」叫出口,想
起自己母親,不禁傷感。易三娘聽他叫了一聲「媽」,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假意用包頭巾
擦汗,擦的卻是淚水。

  杜百當站起身來,挑了擔柴,左手一揮,便走出了山亭,他雖聽不見兩人的對答,也知
老妻觸景生情,懷念起了亡兒,說不定露出破綻,給那兩個僧人瞧破了機關。張無忌走將過
去,在易三娘柴擔上取下兩捆乾柴,放在自己柴擔之上,道:「媽,咱們走罷。」易三娘見
他如此體貼,心想:「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這少年年紀大得多了,我孫兒也抱了幾個
啦。」一時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見張無忌挑擔走出山亭,這才跟著走出,心情激動之下,腳
下不禁有些蹣跚。張無忌回過身來,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媽媽此刻尚在人世,我能這
麼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這少年倒是孝順,可算難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這柴是挑到
寺裡去賣的麼?這幾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讓外人進寺,你別去罷。」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範周密,那是不易混進去了。」杜百當走出數
丈後,見他二人不即跟來,便停步相候。另一名僧人道:「這一家鄉下人母慈子孝,咱們就
行個方便。師弟,你帶他們從後門進香積廚去,監寺若是知道了,便說是來慣賣柴的鄉人,
料也無妨。」那僧人道:「是,監寺不讓外人入寺,那是防備閒雜人等。這些忠厚老實的鄉
人,何必斷了他們生計?」於是領著杜氏夫婦和張無忌,轉到後門進寺,將三擔乾柴挑到廚
房,自有管香積廚的僧人算了柴錢。易三娘道:「我們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兒送幾
斤來,那是不用錢的,送給師傅們嘗新。」引她來的那僧人笑道:「從明兒起,你不能再來
了。監寺知道,怪罪下來,我們可擔代不起。」管香積廚的僧人向張無忌打量了幾眼,忽
道:「端陽前後,寺中要多上千餘位客人,挑水劈柴,說甚麼也忙不過來。這個兄弟倒生得
健旺,你來幫忙兩個月,算五錢銀子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如何?」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
好也沒有了,阿牛在家裡也沒甚麼要緊事做,就在寺裡聽師傅們差遣打雜,賺幾兩銀子幫補
幫補,也是好的。」張無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識得我,偶爾來廚房走走,那還罷
了,在寺中一住兩月,非給人認了出來不可。」說道:「媽,我媳婦兒……」

  易三娘心想這等天賜良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婦兒好好在家中,還怕你
媽虧待了她嗎?你在這兒,聽師傅們話,不可偷懶,媽和你媳婦過得幾天,便來探你。這麼
大的小子,離開媽一天也不成,你還要媽餵奶把尿不成?」說著伸手理了理他的頭髮,眼光
中充滿慈愛之色。那管香積廚的僧人已煩惱多日,料想端陽大會前後,天下英雄聚會,這飯
菜茶水實是難以對付。監寺雖已增撥了不少人手到香積廚來先行習練,但這些和尚不是習於
參禪清修,便是鑽研武功,廚房的粗笨雜務誰都不肯去幹,被監寺委派到了那是無可奈何,
但在廚房中大模大樣,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時倒還罷了,一待賓客雲集,那就糟糕之
極。他見張無忌誠樸勤懇,一心一意想留他下來,不住的勸說。張無忌心想:「我日間只在
廚房,料來也見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機尋訪義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裝著躊
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從旁相勸,這才勉強答應,說道:「師父,最好你一個月給我六
錢銀子,我五錢銀子給我媽,一錢銀子給我媳婦買花布……」管香積廚的僧人呵呵笑道:
「咱們一言為定,六錢就是六錢。」

  易三娘又叮囑了幾句,這才同了杜百當慢慢下山。張無忌追將出去,道:「媽,我媳婦
兒請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會得,你放心便是。」

  張無忌在廚房中劈柴搬炭、燒火挑水,忙了個不亦樂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時滿臉塗得黑
黑地,再加上頭髮蓬鬆,水缸中一照,當真是誰也認不出來了。當晚他便與眾火工一起睡在
香積廚旁的小屋之中。他知少林寺中臥虎藏龍,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懷絕技之人,是以處處
小心,連話也不敢多說半句。如此過了七八日,易三娘帶著趙敏來探望了他兩次。他做事勤
力,從早到晚,甚麼粗工都做,管香積廚的僧人固然歡喜,旁的火工也均與他相處和睦。他
不敢探問,只是豎起耳朵,從各人閒談之中尋找線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飯去給義父,只須著
落在送飯的人身上,便可訪到義父被囚的所在,哪知耐心等了數日,竟瞧不出半點端倪,聽
不到絲毫訊息。到得第九日晚間,他睡到半夜,忽聽得半里外隱隱有呼喝之聲,於是悄悄起
來,見四下無人知覺,便即展開輕功,循聲趕去,聽聲音來自寺左的樹林之中,縱身躍上一
株大樹,查明樹後草中無人隱伏,這才從此樹躍至彼樹,逐漸移近。這時林中兵刃相交,已
有數人鬥在一起。他隱身樹後,但見刀光縱橫,劍影閃動,六個人分成兩邊相鬥。那三個使
劍的便是青海三劍,布開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陣」,守得甚是緊密,在旁相攻的是三個僧
人,各使戒刀,破陣直進。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聲響,青海三劍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
陣一破,餘下二人更加不是對手,更拆數招,一人「啊」的一聲慘呼,被砍斃命,聽聲音是
那矮胖子馬法通。餘下一人右臂帶傷,兀自死戰。一名僧人低聲喝道:「且住!」三把戒刀
將他團團圍住,卻不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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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3

  一個蒼老的聲音厲聲道:「你青海玉真觀和我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何故夤夜來犯?」
青海三劍中餘下那人乃是邵鶴,慘然道:「我師兄弟三人既然敗陣,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更
有甚麼好問?」那蒼老的聲音冷笑道:「你們是為謝遜而來,還是為了想得屠龍刀?嘿嘿,
沒聽說謝遜曾殺過玉真觀中人,諒必是為了寶刀啦。只憑這麼點兒玩藝,就想來闖蕩少林寺
麼?少林寺領袖武林千餘年,沒想到竟給人如此小看了。」邵鶴乘他說得高興,刷的一劍,
中鋒直進。那僧人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劍中左肩。旁邊二僧雙刀齊下,邵鶴登時身首
異處。三名僧人一言不發,提起青海三劍的屍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張無忌正想跟隨前去
瞧個究竟,忽聽得右前方長草之中有人輕輕呼吸,暗道:「好險!原來尚有埋伏。」當下靜
伏不動,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得草中有人輕輕擊掌二下,遠處有人擊掌相應,只見前後左
右六名僧人長身而起,或持禪杖,或挺刀劍,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張無忌待那六僧走遠,才回到小屋,同睡的眾火工兀自沉睡不醒。他心下暗歎:「若非
親眼得見,怎知在這片刻之間,三條好漢已死於非命。」自經此役,他知少林寺防範周密,
迥非尋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過數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氣漸熱,離端陽節一天近似一天。他想:「我在香積廚中
幹這粗活,終難探知義父的所在,今晚須得冒險往各處查察。」這晚他睡到三更時分,悄悄
出來,縱身上了屋頂,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掠過,僧
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待二僧過去,向前縱了數丈,瓦面上腳步聲響,
又有二僧縱躍而過,但見群僧此來彼去,穿梭相似,巡查嚴密無比,只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
及。他見了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發覺,只得廢然而返。

  挨過三日,這一晚雷聲大作,下起大雨來。張無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見那
雨越下越大,四下裡一片漆黑,他閃身走向前殿,心想:「羅漢堂、達摩堂、般若院、方丈
精舍四處,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將過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實不知何
處是羅漢堂、何處是般若院。他躲躲閃閃的信步而行,來到一片竹林,見前面一間小舍,窗
中透出燈光。這時他全身早已濕透,黃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彈出去。他欺
到小舍的窗下,只聽得裡面有人說話,正是方丈空聞大師的聲音。

  只聽他說道:「為了這金毛獅王,一月來少林寺已殺了二十三人,多造殺孽,實非我佛
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楊逍、右使范遙、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韋一笑,先後遣使來
寺,求我放過了謝遜……」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喜慰:「原來我外公和楊左使等已得訊
息,曾派人來過。」只聽空聞續道:「本寺雖加推托,但明教豈肯就此罷休?那張教主武功
出神入化,始終不見現身,只怕暗中更有圖謀。我和空智師弟等蒙他相救,欠過人家的恩
情,倘若他親自來求,我等如何對答?此事當真難處。師弟、師侄,你二位有何高見?」一
個蒼老陰沉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張無忌聽在耳裡,心頭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圓真的成昆。
這人張無忌從未和他對面交談,但當日光明頂上隔看布袋聽他述說往事,隔著岩石聽他呼
喝,他的口音卻聽得熟了,在這一瞬之間,心頭驀地裡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陣甜蜜,一陣
酸楚。只聽圓真說道:「謝遜由三位太師叔看守,自是萬無一失。此次英雄大會關涉我少林
派千百年的興衰榮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師叔也不必掛懷。何況萬安寺之事,是魔
教暗中勾結了朝廷來和六大門派為難,方丈師叔難道不知麼?」空聞奇道:「怎地是明教勾
結朝廷?」圓真道:「明教張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門人周姑娘結親,成婚之日,汝陽王的郡
主娘娘突然攜同那姓張的小子出走,此事轟傳江湖,方丈師叔必有所聞。」空聞道:「不
錯,聽說過這回事。」圓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個得力部屬,叫做苦頭陀,兩位師
叔在萬安寺中想必會過。」空智在萬安寺高塔之中,被趙敏勒逼顯示武功,曾大受苦頭陀的
折辱,當時內力全失,無可反抗,此時猶有餘憤,說道:「哼,此間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
大都,找這苦頭陀會會。」圓真道:「兩位師叔可知這頭陀是誰?」空智道:「這苦頭陀所
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卻看不出他的門道來。」圓真道:「苦頭陀便是魔
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空聞和空智齊聲道:「此話當真?」語中甚是驚詫。圓真道:「圓真
焉敢欺瞞師叔?端陽節他若膽敢前來本寺,兩位師叔一見便知。」

  空智沉吟道:「如此說來,張無忌和那郡主確是暗中勾結,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門派中
的首領人物,再由張無忌賣好救人。」圓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聞卻道:「我
見那張教主忠厚俠義,似乎不是這等樣人,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圓真道:「方丈師叔
明鑒,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又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魔
教自會不顧一切的圖謀相救,到得屠獅大會之中,一切自有分曉。」接著三人商議如何接待
賓客、如何抵擋敵人劫奪謝遜,又盤算各門派中有那些好手。圓真力圖挑動各派互鬥,待得
數敗俱傷之後,少林派再出而收卞莊刺虎之利,壓服各派,名正言順的掌管屠龍刀,殺了謝
遜祭奠空見。空聞力持鄭重,既不願多傷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對明教不敢輕侮。空
智卻似意在兩可,說道:「第一要緊之事,說來說去,還是如何迫使謝遜在端陽節前吐露屠
龍刀所在,否則這次屠獅大會變得無聲無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聞道:「師弟所言
極是。咱們須得在會中揚刀立威,說道這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已歸本派掌管,那時本派號令
天下,那就莫敢不從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圓真,你再設法去跟謝遜談談,勸他
交出寶刀,咱們便饒他一命。」圓真道:「是!謹遵兩位師叔吩咐。」腳步之聲輕響,圓真
走了出來。張無忌心下大喜,但知這三位少林僧武功極高,只要稍有響動,立時便被查覺,
若是三人一齊出手,自己只怕難以取勝,最多不過是自謀脫身,要救義父,卻是千難萬難
了。當下屏息不動。只見圓真瘦長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急雨打在傘上淅
瀝作響。張無忌待他走出十數丈,這才輕輕移步,跟隨其後。

  大雨之下,寺頂和各處的巡查都鬆了許多。張無忌以牆角、樹幹為掩蔽,一路追躡。只
見圓真躍出寺後圍牆,他想:「原來義父囚在寺外,難怪寺中不見絲毫形跡。」他不敢公然
躍牆而出,貼身牆邊,慢慢游上,到得牆頂,待牆外巡查的僧人走過,這才躍下。一條條雨
線之中,但見圓真的傘頂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著便迅速異常
的攀上峰去。圓真此時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只見他上山時雨傘絕不晃動,冉冉
上升,宛如有人以長索將他吊上去一般。張無忌快步走近山腳,正要上峰,忽見山道旁中白
光微閃,有人執著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過得片刻,見樹叢中先後竄出四人,三前一
後,齊向峰頂奔去。遙見山峰之巔唯有幾株蒼松,並無房屋,不知謝遜囚在何處,見四下更
無旁人,當下跟著上峰。前面這四人輕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腳步,追到離四人只不過二十來
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個是女子,三個男子身穿俗家裝束,尋思:「這四人多半也是
來向我義父為難的,讓他們先和圓真鬥個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將到峰頂,那四人奔
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認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崑崙派的何太沖、班淑嫻夫婦。」

  猛聽得圓真一聲長嘯,倏地轉過身來,疾衝下山。張無忌立即隱入道旁草叢,伏地爬
行,向左移了數丈,只聽得兵刃相交,鏗然聲響,圓真已和來人動上了手。從兵刃撞擊的聲
音聽來,乃是二人對付圓真一人,心下一動:「尚有二人不上前圍攻,那是向峰頂找我義父
去了。」當下從亂草叢中急攀上山。到得峰頂,只見光禿禿地一片平地,更無房舍,只有三
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幹插向天空,夭矯若龍,暗暗奇怪:「難道義父並非囚在此
處?」

  聽得右首草叢中簌簌聲響,有人爬動,跟著便聽得班淑嫻道:「急速動手,兩個師弟未
必絆得住那少林僧。」何太沖道:「不錯。」兩人長身而起,撲向三株松樹。張無忌生怕謝
遜便在近處,不敢有絲毫大意,跟著便在草叢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間,只聽得何太沖「嘿」
的一聲,似已受傷,他抬頭一看,見何太沖身處三株松樹之間,長劍揮舞,已與人動上了
手,卻不見對敵之人,只偶爾傳出啪啪啪幾下悶響,似是長劍與甚麼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
下大奇,更爬前幾步,凝目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斜對面兩株松樹的樹幹中都凹入一
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樹的凹洞中均坐著一個老僧,手舞黑色長索,攻向何太沖夫婦。一株
松樹背向張無忌,樹前也有黑索揮出,料想樹中亦必有個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長索通體黝
黑無光,舞動之時瞧不見半點影子。何太沖夫婦急舞長劍,嚴密守禦,只因瞧不見敵人兵刃
來路,絕無反擊的餘地。這三根長索似緩實急,卻又無半點風聲,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
之上,三條長索如鬼似魅,說不盡的詭異。

  何氏夫婦連聲叫嚷,急欲脫出這品字形的三面包圍,但每次向外衝擊,總是被長索擋了
回來。張無忌暗暗驚訝,見黑索揮動時無聲無息,使索者的內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純,不露
稜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駭異:「圓真說道,我義父由他三位太師叔看守,看來便是這三
位老僧了,功力當真深厚之極!」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何太沖背脊中索,從圈子中直
摔出來,眼見得是不活了。班淑嫻又驚又悲,一個疏神,三索齊下,只打得她腦漿迸裂,四
肢齊折,不成人形。跟著一根黑索一抖,將班淑嫻的屍身從圈子中拋出。圓真邊鬥邊走,退
上峰來,叫道:「相好的,有種的便到這裡領死。」和他對敵的那兩個壯漢都是崑崙派中的
健者,圓真以武功論原是不輸,但難以一舉格殺二人,最多傷得一人,餘下一人不免會脫身
逃走,當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樹之間。二人離松樹尚有數丈,驀地見到何太沖的屍身,一齊停
步,不提防兩根長索從腦後無聲無息的圈到,各自繞住了一人的腰間,雙索齊抖,將二人從
百餘丈高的山峰上拋了下去。兩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斃命,但身在半空時發出的慘呼,兀自纏
繞數峰之間,回聲不絕。

  張無忌見三名老僧在片刻間連斃崑崙派四位高手,舉重若輕,游刃有餘,武功之高,實
是生平罕見,比之鹿杖客和鶴筆翁似乎猶有過之,縱不如太師父張三豐之深不可測,卻也到
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這等元老,只怕連太師父和楊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
怦亂跳,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只見圓真接連兩腿,將何太沖和班淑嫻的屍身踢入了深
谷之中。屍身墮下,過了好一陣才傳上兩響鬱悶的聲音。張無忌暗想:「何太沖對我以怨報
德,今日又想來害我義父,劫奪寶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實是武學中的一派宗匠,不
意落得如此下場。」只聽得圓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師叔神功蓋世,舉手之間便斃了昆
侖派的四大高手,圓真欽仰無已,難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圓真又道:
「圓真奉方丈師叔之命,謹來向三位師叔請安,並有幾句話要對那囚徒言講。」一個枯槁的
聲音道:「空見師侄德高藝深,我三人最為眷愛,原期他發揚少林一派武學,不幸命喪此奸
人之手。我三人坐關數十年,早已不聞塵務,這次為了空見師侄才到這山峰來。這奸人既是
死有餘辜,一刀殺了便是,何必諸多囉唆,擾我三人清修?」圓真躬身道:「太師叔吩咐得
是。只因方丈師叔言道:我恩師雖是為此奸人謀害,但我恩師何等功夫,豈是這奸人一人之
力所能加害?將他囚在此間,煩勞三位太師叔坐守,一來引得這奸人的同黨來救,好將當年
害我恩師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網。二來要他交出屠龍寶刀,以免該刀落入別派手中,篡
竊武林至尊的名頭,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張無忌聽到這裡,不由得暗暗切齒,心道:
「圓真這惡賊當真是千刀萬剮,難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語,請出這三位數十年不問世事的高
僧來,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聽得一名老僧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講
罷。」此時大雨兀自未止,雷聲隆隆不絕。圓真走到三株松樹之間,跪在地下,對著地面說
道:「謝遜,你想清楚了嗎?只須你說出收藏屠龍刀的所在,我立時便放你走路。」張無忌
大為奇怪:「怎地他對著地面說話,難道此處有一地牢,我義父囚在其中?」

  忽聽得一個聲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圓真,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何以騙他?他若說出藏
刀的所在,難道你當真便放了他麼?」圓真道:「太師叔明鑒:弟子心想,恩師之仇雖深,
但兩者相權,還是以本派威望為重。只須他說出藏刀之處,本派得了寶刀,放他走路便是。
三年之後,弟子再去找他為恩師報仇。」那老僧道:「這也罷了。武林中信義為先,言出如
箭,縱對大奸大惡,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於人。」圓真道:「謹奉太師叔教誨。」張無忌心
想:「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絕,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墮入了圓真的奸計而不自覺。」
只聽圓真又向地下喝道:「謝遜,我太師叔的話,你可聽見了麼?三位老人家答應放你逃
走。」忽聽得地底下傳上來一個聲音道:「成昆,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麼?」張無忌聽到這
聲音雄渾蒼涼,正是義父的口音,登時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擊斃成昆,將謝遜
救出,但只要自己一現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過來,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
僧聯手之敵,當下強自克制,尋思:「待那圓真惡僧走後,我上前拜見三僧,說明這中間的
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聽得圓真歎道:「謝遜,你我年紀都大了,一切陳年舊事,又何必苦苦掛在心頭?最
多也不過二十年,你我同歸黃土。我有過虧待你之處,也有過對你不錯的日子。從前的事,
一筆勾銷了罷。」謝遜聽他絮絮而語,並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還有臉跟我
說話麼?」圓真反覆說了半天,謝遜總是這句話:「成昆,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麼?」圓真冷
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後,若再不說出屠龍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會用
甚麼手段對付你。」說著站起身來,向三僧禮拜,走下山去。

  張無忌待他走遠,正欲長身向三僧訴說,突覺身周氣流略有異狀,這一下襲擊事先竟無
半點朕兆,一驚之下,立即著地滾開,只覺兩條長物從臉上橫掠而過,相距不逾半尺,去勢
奇急,卻是絕無勁風,正是兩條黑索。他只滾出丈餘,又是一條黑索向胸口點到,那黑索化
成一條筆直的兵刃,如長矛,如桿棒,疾刺而至,同時另外兩條黑索也從身後纏來。他先前
見崑崙派四大高手轉瞬間便命喪三條黑索之下,便知這三件奇異兵刃厲害之極,此刻身當其
難,更是心驚。他左手一翻,抓住當胸點來的那條黑索,正想從旁甩去,突覺那條長索一
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勁向胸口撞到,這內勁只要中得實了,當場便得肋骨斷折,五臟齊
碎。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間,他右手後揮,撥開了從身後襲至的兩條黑索,左手乾坤
大挪移心法混著九陽神功,一提一送,身隨勁起,嗖的一聲,身子直衝上天。

  正在此時,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閃電齊亮,只聽得兩位高僧都「嗯」的一聲,似對
他的武功頗感驚異。這幾道閃電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頭上望,見這身具絕頂神功的高
手竟是個面目污穢的鄉下少年,更是驚訝。三條黑索便如三條張牙舞爪的墨龍相似,急升而
上,分從三面撲到。張無忌藉著電光,一瞥間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東北角那僧臉色漆黑,
有似生鐵;西北角那僧枯黃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卻是臉色慘白如紙。三僧均是面頰深陷,瘦
得全無肌肉,黃臉僧人眇了一目。三個老僧五道目光映著閃電,更顯得爍然有神。眼見三根
黑索便將捲上身來,他左撥右帶,一卷一纏,藉著三人的勁力,已將三根黑索卷在一起,這
一招手勢,卻是張三豐所傳的武當派太極心法,勁成渾圓,三根黑索上所帶的內勁立時被牽
引得絞成了一團。只聽得轟隆幾聲猛響,幾個霹靂連續而至,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驚心動
魄。張無忌在半空中翻了個箭鬥,左足在一株松樹的枝幹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於轟轟雷
震中朗聲說道:「後學晚輩,明教教主張無忌,拜見三位高僧。」說著左足站在松幹,右足
凌空,躬身行禮。松樹的枝幹隨著他這一拜之勢猶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張無忌穩穩站住,身
形飄逸。他雖躬身行禮,但居高臨下,不落半點下風。三位高僧一覺黑索被他內勁帶得相互
纏繞,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開。三僧適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隱藏數十招變化,數十下
殺手,豈知對方竟將這三招九式一一化開,儘管化解時每一式都險到了極處,稍有毫釐之
差,便是筋折骨斷、喪生殞命之禍,卻仍顯得揮灑自若、履險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從未遇
到過如此高強敵手,無不駭然。他們卻不知張無忌化解這三招九式,實已竭盡生平全力,正
藉著松樹枝幹的高低起伏,暗自調勻丹田中已亂成一團的真氣。

  張無忌適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極拳三大神功,而最後半空中
一個觔斗,卻是聖火令上所刻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雖然身懷絕技,但坐關數十年,不聞世
事,於他這四門功夫竟一門也沒見過,只隱約覺得他內勁和少林九陽功似是一路,但雄渾精
微之處,又遠較少林派神功為勝。待得聽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欽佩和驚
訝之情,登時化為滿腔怒火。

  那臉色慘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還道何方高人降臨,卻原來是魔教的大魔頭到了。老
衲師兄弟三人坐關數十年,不但不理俗務,連本寺大事也素來不加聞問。不意今日得與魔教
主相逢,實是生平之幸。」

  張無忌聽他左一句「魔頭」,右一句「魔教」,顯是對本教惡感極深,不由得大是躊
躇,不知如何開口申述才是。只聽那黃臉眇目的老僧說道:「魔教教主是陽頂天啊!怎麼是
閣下?」張無忌道:「陽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黃臉老僧「啊」的一聲,不再說話,
一聲驚呼之中,似是蘊藏著無限傷心失望。張無忌心想:「他聽得陽教主逝世,極是難過,
想來當年和陽教主定是交情甚深。義父是陽教主的舊部,我且動以故人之情,再說出陽教主
為圓真氣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師想必識得陽教主了?」

  黃臉老僧道:「自然識得。老衲若非識得大英雄陽頂天,何致成為獨眼之人?我師兄弟
三人,又何必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卻
顯然既深且巨。張無忌暗叫:「糟糕,糟糕。」從他言語中聽來,這老僧的一隻眼睛便是壞
在陽頂天手中,而他師兄弟三人枯禪一坐三十餘年,痛下苦功,就是為了要報此仇怨。這時
聽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黃臉老僧忽然一聲清嘯,說道:「張教主,老衲法名渡厄,這位白臉師弟,法名渡劫,
這位黑臉師弟,法名渡難。陽頂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著落在現任教主身上。我
們師侄空見、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貴教手下。你既然來到此地,自是有恃無恐。數十年來恩恩
怨怨,咱們武功上作一了斷便是。」張無忌道:「晚輩與貴派並無梁子,此來志在營救義父
金毛獅王謝大俠。空見神僧雖為我義父失手誤傷,這中間頗有曲折。至於空性神僧之死,與
敝派卻是全無瓜葛。三位不可但聽一面之辭,須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臉老僧渡劫道:「依你說來,空性為何人所害?」張無忌皺眉道:「據晚輩所知,空
性神僧是死於朝廷汝陽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陽王府的眾武士為何人率領?」張
無忌道:「汝陽王之女,漢名趙敏。」渡劫道:「我聽圓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貴教聯手作了
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辭鋒咄咄逼人,一步緊於一步。張無忌
只得道:「不錯,她……她現下……現下已棄暗投明。」渡劫朗聲道:「殺空見的,是魔教
的金毛獅王謝遜;殺空性的,是魔教的趙敏。這個趙敏更攻破少林寺,將我合寺弟子鼓擒
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羅漢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師兄的一隻眼珠,我三
人合起來一百年的枯禪。張教主,這筆帳不跟你算,卻跟誰算去?」張無忌長歎一聲,心想
自己既承認收容趙敏,她以往的過惡,只有一古腦兒的承攬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間,深深明
白了父親因愛妻昔年罪業而終至自刎的心情,至於陽教主和義父當年結下的仇怨,時至今
日,渡劫之言不錯:我若不擔當,誰來擔當?他身子挺直,勁貫足尖,那條起伏不已的枝幹
突然定住,紋絲不動,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既如此說,晚輩無可逃責,一切罪愆,便由
晚輩一人承當便是。但我義父傷及空見神僧,內中實有無數苦衷,還請三位老禪師恕過。」

  渡厄道:「你憑著甚麼,敢來替謝遜說情?難道我師兄弟三人,便殺你不得麼?」張無
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奮力一拚,便道:「晚輩以一敵三,萬萬不是三位的對手,請那一位
老禪師賜教?」渡劫道:「我們單打獨鬥,並無勝你把握。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講究江湖
規矩了。好魔頭,下來領死罷。阿彌陀佛!」他一宣佛號,渡厄、渡難二僧齊聲道:「我佛
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飛起,疾向他身上捲來。

  張無忌身子一沉,從三條黑索間竄了下來,雙足尚未著地,半空中身形已變,向渡難撲
了過去。渡難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勁風向他小腹擊去。張無忌轉身卸勁,以乾坤大挪
移心法將掌力化開,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的兩根黑索同時捲到。張無忌滴溜溜轉了半個圈
子。渡劫左掌猛揮,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張無忌在三株松樹之間見招拆招,驀地裡一掌劈
出,將數百顆黃豆大的雨點挾著一股勁風向渡厄飛了過去。渡厄側頭避讓,還是有數十顆打
在臉上,竟是隱隱生痛,他喝了一聲:「好小子!」黑索抖動,轉成兩個圓圈,從半空中往
張無忌頭頂蓋下。張無忌身如飛箭,避過索圈,疾向渡劫攻去。他越鬥越是心驚,只覺身周
氣流在三條黑索和三股掌風激盪之下,竟似漸漸凝聚成膠一般。他自習成武功以來,從未遇
到過如此高強的對手。三僧不但招數精巧,內勁更是雄厚無比。張無忌初時七成守禦,尚有
三成攻勢,鬥到二百餘招時,漸感體內真氣不純,唯有只守不攻,以圖自保。他的九陽神功
本來用之不盡,愈使愈強,但這時每一招均須耗費極大內力,竟然漸感後勁不繼,這又是他
自練成神功以來從未經歷過之事。更拆數十招,尋思:「再鬥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
脫身,待去約得外公、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咱們五人合力,定可勝得三僧,那時再來
營救義父。」當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搶出圈子,不料三條黑索所組成的圈子已如銅牆鐵
壁相似,他數次衝擊,均被擋回,已然無法脫身。他心下大驚:「原來三僧聯手,有如一
體,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間當真有人能做到麼?」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坐這三
十餘年的枯禪,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動念,其餘二人立即意會,此
般心靈感應說來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對三十餘年,專心致志以練感應,心意有如一
體,亦非奇事。他又想:「這樣看來,縱然我約得外公等數位高手同來,亦未能攻破他三人
心意相通所組成的堅壁。難道我義父終於無法救出,我今日要命喪此地?」他心中一急,精
神略散,肩頭登時被渡劫五指掃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義父的冤屈卻須申
雪。義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決不肯以一言半語為自己辯解。」當下朗聲說道:「三
位老禪師,晚輩今日被困,性命難保,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卻須言明……」
呼呼兩聲,兩條黑索分從左右襲到,張無忌左撥右帶,化開來勁,續道:「那圓真俗家姓
名,叫做成昆,外號混元霹靂手,乃是我義父謝遜的業師……」三位少林高僧見他手上拆招
化勁,同時吐聲說話,這等內功修為實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憚。三僧認定明教是無惡
不作的魔教,這教主武功越高,為害世人越大,眼見他身陷重圍,無法脫困,正好乘機除
去,實是無量功德,當下一言不發,黑索和掌力加緊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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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松郁青蒼-1

  張無忌繼續說道:「三位老禪師須當知曉,這成昆的師妹,乃是明教教主陽頂天的夫
人。成昆一直對師妹有情,因情生妒,終於和明教結下了深仇大恨……」當下手上化解三僧
來招,嘴裡原原本本的述說成昆如何處心積慮要摧毀明教、如何與楊夫人私通幽會以致激死
陽頂天、如何假醉圖奸謝遜之妻,殺其全家,如何逼得謝遜亂殺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見神僧
為師,誘使空見身受謝遜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見飲恨而終。渡厄等三僧越聽越是
心驚,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無不若合符節。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
緩了下來。張無忌又道:「晚輩不知陽教主如何與渡厄大師結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撥是
非,此人多半便是這圓真了。渡厄大師不妨回思往事,印證晚輩是否虛言相欺。」渡厄嗯的
一聲,停索不發,低頭沉吟,說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與陽頂天結仇,這成昆為我出了
大力,後來他意欲拜老衲為師,老衲向來不收弟子,這才引薦他拜在空見師侄的門下。如此
說來,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張無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覬覦少林寺掌門方丈之
位,收羅黨羽,陰謀密計,要害空聞神僧……」這句話尚未說畢,突然間隆隆聲響,左首斜
坡上滾落一塊巨大的圓石,衝向三株松樹之間。渡厄喝道:「甚麼人?」黑索揮動,啪啪兩
響,擊在圓石之上,只打得石屑私舞。圓石後突然竄出一條人影,迅速無倫的撲向張無忌,
寒光閃動,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張無忌正自全力擋架渡劫、渡難二
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沒防到竟會有人忽然偷襲,黑暗中只覺風聲颯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
邊,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聲響,刀尖已將他胸口衣服劃破了一條大縫,只須有
毫釐之差,便是開膛破胸之禍。此人一擊不中,藉著那大石掩身,已滾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張無忌暗叫:「好險!」喝道:「成昆惡賊!有種的便跟我對質,想殺人滅口麼?」適
才短刀那一刺,他雖未看清人形,但以對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內勁之強,而武功家數又
與謝遜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無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條黑索猶如三隻大手,伸出去捲住了大
石,一回一揮,將那重達千斤的大石抬了起來,直摜出去,成昆卻已遠遠的下山去了。渡厄
道:「當真是圓真麼?」渡難道:「確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賊心虛,何必……」

  驀地裡四面八方呼嘯連連,撲上七八條人影,當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為佛徒,殺
害這許多人命,不怕罪孽麼?大夥兒齊上。」八個人各挺兵刃,向樹間三僧攻了上去。張無
忌身在三僧之間,只見這八人中有三人持劍,其餘五人或刀或鞭,個個武學精強,霎時間便
和三僧的黑索鬥在一起。他看了一會,見那使劍三人的劍招,和數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
海三劍乃是一路,但變化精微,勁力雄渾,遠在青海三劍之上,當是青海派中長輩的佼佼人
物,這三人合力攻擊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難,餘下二人則聯手對付渡劫。渡劫的對手雖只
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卻比餘人又高出一籌。斗了半晌,張無忌看出渡劫漸落下風,渡厄卻穩
佔先手,以一敵三,兀自行有餘力。又拆十餘招,渡厄看出渡劫應付維艱,黑索一抖,偷空
向渡劫的兩名對手晃去。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鬚飄動,身手極為矯捷,一個使一對判官
筆,另一個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身在數丈之外,已隱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發出來的勁風,
若被欺近身來,施展短兵刃上的長處,勢必更為厲害。青海派三人劍上受力一輕,慢慢又扳
回劣勢。這麼一來,變成渡難以一敵三,渡厄、渡劫二僧則是以二敵五,一時相持不下。張
無忌暗暗稱奇:「這八人的武功著實了得,實不在何太沖夫婦之下。除了三個是青海派外,
其餘五人的門派來歷全然瞧不出來。可見天下之大,草莽間臥虎藏龍,不知隱伏著多少默默
無聞的英雄好漢。」

  十一人拆到一百餘招時,少林三僧的黑索漸漸收短。黑索一短,揮動時少耗內力,但攻
敵時的靈動卻也減了幾分。更斗數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縮短了六七尺。那兩名黑鬚老人越鬥
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尋瑕抵隙,步步進逼,竭力要撲到三僧身邊。但三僧黑索收短後
守禦相當嚴密,三條黑索組成的圈子上似有無窮彈力,兩名黑鬚老人不住變招搶攻,總是被
索圈彈了出去。這時三僧已聯成一氣,成為以三敵八之勢。少林三僧奮力禦敵,心下都不禁
暗暗叫苦,與這八人相鬥,再久也不致落敗,只須黑索再縮短八尺,便組成了「金剛伏魔
圈」,別說八名敵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進來,可是這圈子之中卻隱伏著一
個心腹之患的強敵,張無忌若是出手,內外夾攻,立時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見他安
坐不動,顯在等待良機,要讓自己三人和外敵拚到雙方筋疲力竭,他再來收漁人之利。這時
三僧的內功已施展到了淋漓盡致,有心要長嘯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卻是開口不得,這當兒只
要輕輕吐出一個字,立時氣血翻湧,縱非立時斃命,也必身受內傷,成為廢人。三僧心下自
責過於托大,當強敵來攻之初,竟未出聲通知本寺人眾,否則只要達摩堂或羅漢堂有幾名好
手來援,便可克敵取勝。

  這情勢張無忌自也早已看出,這時要取三僧性命自是舉手之勞,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
危,何況三僧只是受了圓真瞞騙,並無可死之道,而殺了三僧後獨力應付外面八敵,亦是同
樣的艱難。眼見雙方勝負非一時可決,他低下頭來,只見一塊大岩石壓住地牢之口,只露出
一縫,作為謝遜呼吸與傳遞食物之用。心想時機稍縱即逝,待得相鬥雙方分了勝敗,或是少
林寺有人來援,便救不了義父,當下跪在石旁,雙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勁力
到處,巨石緩緩移動。巨石移開不到一尺,突然間背後風動勁到,渡難揮掌向他背心拍落。
張無忌卸勁借力,啪的一聲響,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塊,在狂風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飛舞,但
渡難這一掌的掌力卻給他傳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響,巨石立時又移開尺許。掌力雖已卸
去,未受內傷,但初受之際,他全身力道正盡數用來推石,背心上也是劇痛難當。

  渡難一掌虛耗,黑索上露出破綻,一名黑鬚老人立時撲進索圈,右手點穴橛向渡難左乳
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軟索擅於遠攻,不利近擊,渡難左手出掌,運勁逼開他點穴橛的一招。
黑鬚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難的「膻中穴」。渡難暗叫:「不好!」哪料到敵人「一指
禪」的點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為厲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豎掌封擋,護住胸口,跟
著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時反攻。他雖擋住了敵人,但黑索離手,那使判官筆的老
者當即搶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剛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間,那條摔在地下的黑索索頭昂起,便如一條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嘯而出,
向那使判官筆的老者面門點去,索頭未到,索上所挾勁風已令對方一陣氣窒。那老者急舉判
官筆擋架,索筆相交,一震之下,雙臂酸麻,左手判官筆險些脫手飛出,右手判官筆被震得
擊向地下山石,石屑紛飛,火花四濺。那條黑索展將開來,將青海派三劍又逼得退出丈許,
「金剛伏魔圈」不但回復原狀,威力更勝於前。少林三僧驚喜交集之下,只見黑索的另一端
竟是持在張無忌手中。他並未練過「金剛伏魔圈」的功夫,說到心意相通、動念便知的配合
無間,那是遠不及渡難,但內力之剛猛,卻是無與倫比,黑索上所發出的內勁直如排山倒海
一般,向著四面八方逼去。渡厄與渡劫的兩條黑索在旁相助,登時逼得索外七人連連倒退。
渡難專心致志對忖那黑鬚老者,不論武功和內力修為都是勝了一籌,他坐在松樹穴中,並不
起身,十指拍、戳、彈、勾、點、拂、擒、拿,數招之間,便令那黑鬚老者迭遇險招。那老
者見同伴七人處境也均不利,當下一聲怒吼,從圈中躍出。張無忌將黑索往渡難手中一塞,
俯身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將壓在地牢上的巨石推開了尺許,對著露出來的洞穴叫道:
「義父,孩兒無忌救援來遲,你能出來麼!」謝遜道:「我不出來。好孩子,你快快走
罷!」張無忌大奇,道:「義父,你是給人點中了穴道,還是身有銬鏈?」不等謝遜回答,
便即縱身躍入地牢,噗的一聲,水花濺起。原來幾個時辰的傾盆大雨,地牢中已積水齊腰,
謝遜半個身子浸在水裡。張無忌心中悲苦,伸手抱著謝遜,在他手足上一摸,並無銬鏈等
物,再在他幾處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被人施了手腳,當下抱著他躍出地牢,坐在巨
石之上,張無忌道:「此時脫身,最好不過。義父,咱們走罷。」說著挽住他手臂,便欲拔
步。

  謝遜卻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抱膝說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殺了空見大
師。你義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自當奮戰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抵了
空見大師這條性命。」張無忌急道:「你失手傷了空見大師,那是成昆這惡賊奸計擺佈,何
況義父你全家血仇未報,豈能死在成昆手下?」謝遜歎道:「我這一個多月來,在這地牢中
每日聽著三位高僧誦經念佛,聽著山下寺中傳來的晨鐘暮鼓,回思往事,你義父手上染了這
許多無辜之人的鮮血,實是百死難贖。唉,諸般惡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
別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罷。」張無忌越聽越急,大聲道:「義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強
了。」說著轉過身來,抓住謝遜雙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負。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有數人
大聲叫道:「甚麼人到少林寺來撒野?」一陣踐水急奔之聲,十餘人搶上山來。張無忌持住
謝遜雙腿,正要起步,突然後心「大椎穴」一麻,卻是被謝遜拿住了穴道,雙手無力,只得
放開了他,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叫道:「義父,你……你何苦如此?」謝遜道:「好孩
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對三位高僧分說明白。我所做的罪孽,卻須由我自己身受報應。你再
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誰來代我清算?」

  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見十餘名少林僧各執禪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
數合,那持判官筆的黑鬚老者情知再鬥下去,今日難逃公道,只是功敗垂成,被一名無名少
年壞了大事,實是大大的不忿,朗聲喝道:「請問松間少年高姓大名,河間郝密、卜泰,願
知是哪一位高人橫加干預。」渡厄黑索一揚,說道:「明教張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間雙
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筆的郝密「噫」的一聲,雙筆一揚,縱出圈子。其餘七人跟著退了出
去。少林僧眾待要攔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並肩一衝,一齊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對謝遜與張無忌對答之言,盡數聽在耳裡,又想到適才他就算不是乘人之
危,只須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當卜泰破了「金剛伏魔圈」攻到身邊之時,以河間雙煞下手
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來,向張無忌合十為禮,齊聲道:
「多感張教主大德。」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份所當為,何足掛齒?」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當讓謝遜隨同張教主而去,適才張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須
是無力阻攔。只是老衲師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謝遜,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
命不在,決不能放謝遜脫身。此事關涉本派千百年的榮辱,還請張教主見諒。」張無忌哼了
一聲,並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喪眼之仇,今日便算揭過了。張教主要救謝遜,可請隨時駕臨,只須
破了老衲師兄弟三人的『金剛伏魔圈』,立時可陪獅王同去。張教主可多約幫手,車輪戰也
好,一湧而上也好,我師兄弟只是三人應戰。於張教主再度駕臨之前,老衲三人自當維護謝
遜周全,決不容圓真辱他一言半語、傷他一毫一髮。」

  張無忌向謝遜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見到他巨大的身影,長髮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
深自懺悔昔日罪愆,無復當年神威凜凜的雄風。張無忌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尋思:「今日是
打不過他們的了,義父又不肯走,只有約了外公、楊左使、范右使他們再來鬥過。這三條黑
索組成的勁圈便如銅牆鐵壁相似,適才若不是渡難大師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萬萬攻
不進來。下次縱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夠破得,實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
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當再來領教三位大師的高招。」回身抱著謝遜的腰,
說道:「義父,孩兒走了。」

  謝遜點點頭,撫摸他的頭髮,說道:「你不必再來救我,我是決意不走的了。好孩子,
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負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當學你爹爹,不可學你義父。」張無忌道:
「爹爹和義父都是英雄好漢,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兒的好榜樣。」說著躬身一
拜,身形晃處,已自出了三株松樹圍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舉手,展開輕功,倏忽不
見,但聽他清嘯之聲,片刻間已在里許之外。山峰畔少林僧眾相顧駭然,早聞明教張教主武
功卓絕,卻沒想到神妙至斯。張無忌既見形跡已露,索性顯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眾心生忌
憚,善待謝遜。他這一聲清嘯鼓足了中氣,綿綿不絕,在大雷雨中飛揚而出,有若一條長龍
行經空際。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嘯聲也是越來越響。少林寺中千餘僧眾齊在夢中驚
醒,直至嘯聲漸去漸遠,方始紛紛議論。空聞、空智等知是張無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憂
慮。

  張無忌奔出數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樹後有聲叫道:「喂!」一人躍了出來,正是趙敏。

  張無忌停嘯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見她全身被大雨淋濕了,發上臉上,水珠不斷流下。
趙敏問道:「跟少林寺的禿頭們動過手了?」張無忌道:「是。」趙敏道:「謝大俠怎樣
了?有沒見到?」張無忌挽著她手臂,在大雨中緩步而行,將適才情事簡略的說了。趙敏沉
吟道:「你有沒問他如何失手遭擒?」張無忌道:「我只想著怎地救他脫險,沒空問到這些
閒事。」趙敏歎了口氣,不再作聲。張無忌道:「你不高興麼?」趙敏道:「在你是閒事,
在我就是要緊事。好啦,等救出了謝大俠,再問也不遲。我只怕……」張無忌道:「怕甚
麼?你擔心咱們救不了義父?」趙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強得多,要救謝大俠,終究是辦得
到的。我就怕謝大俠決心一死以殉空見神僧。」張無忌也是擔心著這件事,問道:「你說會
麼?」趙敏道:「但願不會。」二人一路說話,來到杜氏夫婦屋前。趙敏笑道:「你行跡已
露,不能再瞞他二人了。」

  張無忌見茅舍之門半掩,便伸手推開,搖了搖身子,抖去些水濕,踏步進去,忽然間聞
到一陣血腥氣。他心下一驚,左手反掌將趙敏推到門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來。這一抓
無聲無息,快捷無倫,待得驚覺,手指已觸到面頰。張無忌此時已不及閃避,左足疾飛,逕
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錘打向他腿上環跳穴,招數狠辣已極。張無忌只須縮腿一
讓,敵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對眼珠,當即提手虛抓,他料敵奇準,這麼一抓,剛好將敵人左
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時,環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勢扭斷敵人的手腕,只覺所握住的手掌溫軟柔滑,乃是女子之手,心中一動,
沒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去,噗的一聲,右肩劇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躍出屋,揮掌向趙敏臉上拍去。張無忌知道趙敏決然擋不了,非當場斃命不可,
忍痛縱起,也是揮掌拍出,雙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腳下踉蹌,藉著這對掌之力,縱出數
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隱沒不見。

  趙敏驚問:「是誰?」張無忌「嘿」了一聲,懷中火摺已被大雨淋濕,打不了火,生怕
右肩上敵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點亮了燈。」

  趙敏到廚下取出火刀火石,點亮油燈,見到他肩頭的短刀,大吃一驚。張無忌見刃鋒上
並未喂毒,笑道:「一些外傷,不相干。」當即便拔出刀來,轉頭只見杜百當和易三娘縮身
在屋角之中,當下顧不得止住傷口流血,搶上看時,二人已死去多時。趙敏驚道:「我出去
時,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張無忌點點頭,等趙敏替他裹好傷口,拿起短刀看時,正是杜氏
夫婦所使的兵刃,只見屋中樑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滿了短刀,顯是敵人曾與杜氏夫婦
一番劇鬥,將他夫婦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這才動手加害。趙敏駭然道:「這人武功厲害得
很啊。」適才摸黑相鬥,張無忌若非動念得快,料到那人要來抓自己的眼珠,不但此時已成
了瞎子,多半自己與趙敏都已屍橫就地。再看杜百當夫婦的屍身時,只見胸口數十根肋骨根
根斷成數截,連背後的肋骨也是如此,顯是為一門極陰狠、極厲害的掌力所傷。他數經大
敵,多歷凶險,但回思適才暗室中這三下兔起鶻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驚。今晚兩場惡
鬥,第一場以一敵三,歷時甚久,但驚心動魄之處,遠不如第二場瞬息間的三招兩式。趙敏
又問:「那是誰?」張無忌搖頭不答。趙敏突然間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呆了半
晌,撲向張無忌懷中,嚇得哭了出來。兩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趙敏聽到張無忌嘯聲,大雨中
奔出去迎接,因而逃過大難,那麼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兩人而是三人了。張無忌輕拍她
的背脊,柔聲安慰。趙敏道:「那人要殺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婦殺了,躲在這裡對我暗算,
決不是想傷你。」張無忌道:「這幾日中,你千萬不可離開我身邊。」沉吟片刻,又道:
「不到一年之間,何以內力武功進展如此迅速?當世除我之外,只怕無人能護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張無忌拿了杜百當鋤地的鋤頭,挖了個深坑,將杜氏夫婦埋了,與趙敏一齊
跪下來拜了幾拜,想起易三娘對待自己二人親厚慈愛,都不禁傷感。

  忽聽得少林寺裡鐘聲當當不絕,遠遠傳來,聲音甚是緊急,接著東面一道青色煙花直衝
上天,南方紅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數里外更升起黃色煙火。五道煙火將少林寺圍在中
間。張無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齊到,正面跟少林派幹起來啦,咱們快去。」匆匆與趙敏換
了衣服,洗去手臉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數里,便見一隊白衣的明教教眾手執黃色小旗,向山上行去。張無忌叫道:「顏
旗使在麼?」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聽到叫聲,回頭見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禮參見。旗下
教眾歡聲雷動,一齊拜伏。顏垣稟告:明教群豪得悉謝遜下落後,商議之下,均覺如等到端
陽節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時再來討人,就得與舉世群雄為敵,眼下既無法稟明教主,只得權
宜為計,於端陽節前十日由楊逍、范遙率領,盡集教中高手,來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動干
戈,多半難免,那倒也罷了,只是到處尋不著教主,不免有群龍無首之感。教眾吹起號角,
報知教主到來。過不多時,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周顛、彭瑩玉、說不
得、鐵冠道人等人先後從各處到來,銳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眾則分四面圍住了少林
寺。各人相見,盡皆大喜。楊逍與范遙謝過擅專之罪。張無忌道:「各位不須過謙,大家齊
心合力來救謝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夥兒的義氣。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當下將自己
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動手的事簡略說了。眾人聽說一切都出於成昆的奸謀,無
不氣憤。周顛和鐵冠道人更破口大罵。張無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師,向少林方丈要
人,最好別傷了和氣。萬不得已動手,咱們第一是救謝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濫
傷無辜。」眾人齊聲應諾。張無忌向趙敏道:「敏妹,最好你喬裝一下,別讓少林寺僧眾認
出身份,以免多生事端。」當日她擄了少林眾僧囚在大都,與少林派已結下極深的怨仇。趙
敏笑道:「顏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罷!」顏垣當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讓
趙敏披上。趙敏奔入山後樹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頰,從樹林中出來時,已變成一個面目
猙獰的黑瘦漢子。號角吹動,明教群豪列隊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
禪師率領僧眾在山亭中迎候。空智聽了圓真之言,深信少林僧眾被趙敏用計擒往大都囚禁,
削斷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與汝陽王暗中勾結安排的奸計,後來張無忌出手相救,更是
假意賣好,另有陰謀,是以神色陰沉,合十行了一禮,甚麼話也不說。

  張無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貴派奉懇,專誠上山拜見方丈神僧。」空智點了點頭,說
道:「請!」引著明教群豪走向山門。空聞方丈率領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戒律院各處
首座高僧,在山門外迎接,請群豪到大雄寶殿分賓主坐下,小沙彌送上清茶。空聞和張無
忌、楊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幾句,便即默然。張無忌說道:「方丈神僧,我們無事不登三
寶殿,特來求懇方丈瞧在武林一脈,開釋敝教謝法王,大恩大德,日後必當補報。」空聞
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本,戒嗔戒殺,原不該跟謝法王為難。不過老衲師兄空見命
喪謝施主之手。張教主是一教之主,也當明白武林中的規矩。」

  張無忌道:「此中另有緣故,可也怪不得謝法王。」於是將空見甘願受拳以化解武林中
一場大冤孽的經過說了。空聞等只聽得一半,便即口宣佛號,一齊恭恭敬敬的站起。空聞目
中含淚,顫聲道:「善哉,善哉!空見師兄以大願力行此大善舉,功德非小。」群僧低聲念
經,對空見之仁俠高義,無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齊站起,致欽仰之意。

  張無忌詳細說畢當日經過,又道:「謝法王失手傷了空見神僧,至感後悔,但事後細細
回想,此事的罪魁禍首,實是貴寺的圓真大師。」他見圓真不在殿上,說道:「請圓真大師
出來,當面對質,分辨是非。」

  周顛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頂上這禿驢裝假死,卻又活了過來,鬼鬼祟祟,是甚麼好
東西?快叫他滾出來。」那日他在光明頂上吃了圓真大虧後,一直記恨。張無忌忙道:「周
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師之前無禮。」周顛道:「我是罵圓真那禿驢,又不是罵方丈那禿……」
這「禿」字一出口,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空智聽周顛出言無禮,更增惱
怒,說道:「然則我空性師弟之死,張教主卻又如何解釋?」張無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俠
義,在下當日在光明頂上有緣拜會,極是欽佩。空性大師曾和在下相約,日後相互切磋武
學。豈知不幸身遭大難,在下深為悼惜。此是奸人暗算,實與敝教無涉。」空智冷笑道:
「張教主倒推得忒煞乾淨。然則汝陽王郡主與明教聯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張無忌臉上
一紅,道:「郡主與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對貴寺諸多不敬之處,在下自當命她
上山拜佛,鄭重謝罪。」空智喝道:「張教主花言巧語,於事何補?你身為一教之主,信口
胡言,豈不令天下英雄恥笑?」張無忌想到殺空性、擒眾僧之事,確是趙敏大大的不該,雖
與明教無涉,但她目下卻是托身於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為難間,鐵冠道人厲聲說道:
「空智大師,我教主敬你是前輩高僧,給足了你面子,你可須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義,豈
能說一句假話?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萬之眾。縱我教主寬洪大量,不予計較,我們
做部屬的卻不能善罷甘休。」此時明教教眾在淮泗、豫鄂一帶攻城掠地,招兵買馬,說是
「百萬之眾」,確非浮誇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萬之眾便怎地?莫非要將少林寺踏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
日始。我們失手被擒,囚於萬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來邪正不兩立,那也沒有甚
麼。你們來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羅漢像的背上刻了十六個大字,嘿嘿,『先誅少林,再滅
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好威風,好煞氣!」這十六個字,乃是當日趙敏手下武士將
少林僧眾擒去之後,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羅漢的背上。范遙一待眾人出寺,便即飛身回到羅漢
堂中,將十六尊羅漢像移轉,仍是背心向壁,以免趙敏嫁禍於明教的陰謀得逞。後來楊逍等
發覺,看過後仍將羅漢像移正,沒料想還是給少林僧眾知悉了。張無忌口才不佳,又想到這
是趙敏胡鬧,內心有愧,不禁無言可答。楊逍卻道:「空智大師的話,可讓我們不懂了。敝
教張教主是武當弟子張五俠的公子,江湖上盡人皆知。我們就算再狂妄萬倍,也決不敢辱及
教主的先人。張教主自己,又怎會刻甚麼『再滅武當』的字樣?方丈大師與空智大師乃有德
高僧,豈能於其中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決無其事。」這幾句話振振有辭,立時令
空智為之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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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松郁青蒼-2

  空聞方丈修為日久,心性慈和,且終究以大局為重,心知明教勢大,若是雙方當真動上
了手,只怕傳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剎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毀去,便道:「各位空言爭論,於事無
益,請隨老衲前赴羅漢堂,瞻仰羅漢法像,誰是誰非,便知端的。」張無忌心想:「一進羅
漢堂,真相便當場揭穿。」當下躊躇不答。楊逍卻道:「如此甚好。」張無忌不明其意,但
見趙敏混在厚土旗眾之中,並未進寺,料想不致為少林僧眾發覺,倒也不甚擔憂。當下知客
僧在前領路,一行人眾,行向羅漢堂來。空聞向羅漢像下拜,說道:「弟子驚動羅漢尊者法
像,尚請原宥。」拜罷,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幾句,然後
三人一邊,分列兩旁,將第一尊羅漢像轉了過來。只見那羅漢像背上已削得坦平,塗上了金
漆,原來那個大大的「先」字,早已沒半點痕跡。這一來,不但空聞、空智等大吃一驚,張
無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齊動手,將其餘各尊羅漢像一一轉過,背上卻哪裡有一筆半劃?霎時之
間,群僧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他們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羅漢像背上都刻得有個大字,拼
起來是「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等十六字,卻何以會突然不見?羅漢
像背上金漆甚新,顯是剛塗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數月來守衛何等嚴密,要剷去這十六尊羅漢
像背上所刻字跡,再塗上金漆,著實不是易事,寺中僧眾怎能全無知覺?張無忌轉過頭來,
見韋一笑和范遙正相視而笑,心下恍然,那自是本教兄弟們作下了手腳,心想:「幹這事的
人神通廣大,好生了得。」楊逍見群僧驚愕萬狀,便道:「貴寺福澤深厚,功德無量,十六
位尊者金身完好無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師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損毀,但十六位阿羅漢顯靈,
佛法無邊,立即自行補起,實乃可喜可賀。」說著便向羅漢像跪拜下去。張無忌等跟著一齊
拜倒。空聞、空智等雖不信羅漢顯靈、佛法無邊云云的鬼話,但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腳,
不論怎樣,總是向本寺補過致歉,各人心中存著的氣惱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對眾魔頭神
出鬼沒的手段,卻又有三分佩服,三分驚懼。

  空聞道:「羅漢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揮手命群弟子推羅漢像轉身,又
道:「昨晚張教主降臨,已與老衲三位師叔朝過相。聽說渡厄師叔和張教主訂下了約會,只
須張教主破得我三位師叔的『金剛伏魔圈』,任憑將謝施主帶走。」張無忌道:「不錯,渡
厄大師確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敵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
下,敗軍之將,何敢言勇?」空聞道:「阿彌陀佛,張教主言重了。昨晚勝負未分,更兼教
主仁俠為懷,出手相助,三位師叔深感高義。」楊逍、范遙等聽張無忌說過渡厄等三僧武功
精妙,均盼一見。殷天正道:「既是少林眾高僧執意於武學上一見高低,教主,咱們不自量
力,只好領教少林派的絕學。好在咱們是為相救謝兄弟而來,實逼處此,無可奈何,並非膽
敢到領袖武林的少林寺來撒野。」

  張無忌對外公之言向來極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別無善法,便道:「弟兄們聽到在
下頌揚三位高僧神功蓋世,都說三位高僧坐關數十年,武林中誰也不知,今日大夥兒有幸拜
見,實是生平之幸。」空智舉手道:「請!」領著群豪走向寺後山峰。明教洪水旗下教眾在
掌旗使唐洋率領之下,列陣布在山峰腳邊,聲勢甚壯。空聞等視若無睹,逕行上峰。空聞、
空智合十走向松樹之旁,躬身稟報。

  渡厄道:「陽頂天的仇怨已於昨晚化解,羅漢像的事今日也揭過了,好得很,好得很。
張教主,你們幾位上來動手?」楊逍等見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樹幹中,便像是三具僵
屍人干,但幾句話卻說得山谷鳴響,顯是內力深厚之極,不由得聳然動容。張無忌尋思:
「昨晚我孤身一人,鬥他三人不過,咱們今日人多,倘若一湧而上,一來施展不開,二來倚
多為勝,也折了本教的威風。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們三個對他三個,最是公平。」便
道:「昨晚在下見識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欽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醜。但謝法王跟在
下有父子之恩,與眾兄弟有朋友之義,我們縱然不自量力,卻也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請兩位
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對三,平手領教。」渡厄淡淡的道:「張教主不必過謙。貴教倘若再有
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麼只須兩位聯手,便能殺了我們三個老禿。但若老衲所料不
錯,如教主這等身手之人,舉世再無第二位,那麼還是人多一些,一齊上來的好。」

  周顛、鐵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這老禿驢好生狂妄,竟將天下英雄視若無
物,只是語氣之中總算自承不及張教主,說舉世無人能與教主平手,倒還算客氣。周顛張嘴
欲語,說不得手快,伸掌擋在他口前。

  張無忌道:「敝教雖是旁門左道,不足與貴派名門抗衡,但數百年的基業,也有一些人
才。在下因緣時會,暫代教主之職,其實論到才識武功,敝教中勝於在下者,又豈少了?韋
蝠王,請你將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說著取出一張名帖,上面自張無忌、楊逍、范遙、
殷天正、韋一笑以下,書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韋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顯示一下當世無雙
的輕功,好教少林群僧不敢小覷了明教中的人物,當下躬身應諾,接過名帖,身子並未站
直,竟不轉身,便即反彈而出,猶如一溜輕煙,相隔十餘丈間,便飄到了三株松樹之間,雙
掌一翻,將名帖送交渡厄。渡厄等三僧見他一晃之間,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輕功之佳,實是
從所未見,何況他是倒退反彈,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讚道:「好輕功!」少林群僧個個
是識貨的,登時采聲雷動。明教群豪雖均知韋一笑輕功了得,但這般倒退反彈的身手,卻也
是初次見到,不過各人不便稱讚自家人,儘管心中佩服,卻都默不作聲。只有周顛一人鼓掌
大讚。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過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韋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
到雷震,胸口發熱,身子幾欲軟倒。他大驚之下,急忙運功支撐。渡厄已將名帖取了過去,
從名帖上傳來的這一股內勁也即消失。韋一笑臉色一變,暗想這眇目老僧的內勁當真是深不
可測,不敢多所逗留,斜身一讓,從一片長草上滑了過來,回到張無忌身旁。這一手「草上
飛」的輕功雖非特異,但練到這般猶如凌虛飄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空聞、空智等均
想:「此人輕功造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傳授,但也出於天賦,看來他是生就異稟,旁
人縱是苦練,也決計到不了這等境界。」

  渡厄說道:「張教主說貴教由三人下場,除了教主與這位韋蝠王外,還有哪一位前來指
教?」張無忌道:「韋蝠王已領教過大師的內勁神功,在下想請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
渡厄心中一動:「這少年好銳利的眼光,適才我隔帖傳勁,只是一瞬間之事,居然被他看了
出來。甚麼左右光明使者,難道比這姓韋的武功更高麼?」他坐關年久,於楊逍的名頭竟然
沒聽見過,至於范遙,則長年來隱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楊范二人聽得教主提及自己名
字,當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張無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軟兵刃,咱
們用甚麼兵刃好?」張、楊、范三人平時臨敵均是空手,今日面對勁敵,可不能托大不用兵
刃,三人一法通,萬法通,甚麼兵刃都能使用,張無忌此言,乃是就著二人方便。楊逍道:
「聽由教主吩咐便是。」張無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間雙煞以短攻長,倒也頗占便
宜。」便從懷中取出六枚聖火令來,將四枚分給了楊范二人,說道:「咱們上少林寺拜山,
不敢攜帶兵器,這是本教鎮教之寶,大家對付著使罷。」楊范二人躬身接過,請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聲道:「苦頭陀,咱們在萬安寺中結下的梁子,豈能就此揭過?來來來,待
老衲先領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沒服十香軟筋散,各人手下見真章罷。」他被囚萬安寺的怨
氣未曾發洩,今日見到范遙,一直盡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范遙淡淡一
笑,說道:「在下奉教主號令,向三位高僧領教,大師要報昔日之仇,待此事過後,再行奉
陪。」空智從身旁弟子手中接過長劍,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師叔動手,不死也
必重傷。我這仇是報不了啦。」范遙笑道:「我死在令師叔手下,也是一樣。」空智冷笑
道:「明教之中,既除閣下之外更無別位高手,那也罷了。」

  他這句話原是激將之計,明教群豪豈有不知?但覺若是嚥了這口氣下去,倒教少林派將
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論,范遙之下便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張無忌覺得外公年邁,不便請
他出手,便想請舅父殷野王出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說道:「教主,屬下殷天正討令。」
張無忌道:「外公年邁,便請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紀再大,也大不過這三位高僧。
少林派有碩德耆宿,我明教便無老將麼?」

  張無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楊逍、范遙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戰,當多
幾分把握,說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氣,待會向空智神僧領教,便請外公相助孩兒。」殷
天正道:「遵命!」從范遙手中接過了聖火雙令。空聞方丈朗聲道:「三位師叔,這位殷老
英雄人稱白眉鷹王,當年自創天鷹教,獨力與六大門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這
位楊先生,內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崑崙、峨嵋兩派的高手,曾有不少
敗在他的手下。」渡劫乾笑數聲,說道:「幸會,幸會!且看少林門下弟子,卻又身手如
何?」三僧黑索一抖,猶似三條墨龍一般,圍成了三層圈子。張無忌昨晚與三僧動手時伸手
不見五指,全憑黑索上的勁氣辨認敵方兵刃來路,此時方當午初,艷陽照空,連三僧臉上每
一條皺紋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轉聖火令,抱拳躬身,說道:「得罪了!」側身便攻了上
去。楊逍飛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聲,右手舉起聖火令往渡難的黑索上擊落。「當嗚」一
響,索令相擊。這兩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也十分古怪。兩人手臂都是一震,心
道:「好厲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勁敵。張無忌尋思:「三僧黑索結圈,招數嚴
密,我等雖三人聯手,也決非三五百招之內所能攻破,且耗費三僧的內勁,徐尋破綻。」眼
見黑索纏到,便以聖火令與之硬碰硬的對攻。鬥到一頓飯時分,張無忌等三人已將索圈壓得
縮小了丈許圓徑。然而三僧的索圈壓小,抗力越強,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前要多花幾倍力
氣。楊逍與殷天正越鬥越是駭異,起初尚是以三敵三的局面,到得半個時辰之後,楊殷二人
漸漸支持不住,成為二人合鬥渡難。張無忌卻是一人對付渡厄、渡劫二僧。殷天正走的全是
剛猛路子。楊逍卻是忽柔忽剛,變化無方。這六人之中,以楊逍的武功最為好看,兩枚聖火
令在他手中盤旋飛舞,忽而成劍,忽而為刀,忽而作短槍刺、打、纏、拍,忽而當判官筆
點、戳、捺、挑,更有時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變成右手鋼鞭,左手鐵尺,百忙中尚
自雙令互擊,發出啞啞之聲以擾亂敵人心神。相鬥未及四百招,已連變了二十二般兵刃,每
般兵刃均是兩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空智於少林派七十二絕藝得其十一,范遙自負於
天下武學無所不窺,但此刻見楊逍神技一至於斯,都不由得暗自歎服。周顛與楊逍素有嫌
隙,曾數次和他爭鬥,此刻越看越是慚愧:「楊逍這龜兒子原來一直讓著我。先前我只道他
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動手,總是碰巧運氣好,這才勝我一招半式。豈知我周顛跟他龜兒子
差著這麼老大一橛。」

  但不論楊逍如何變招,渡難一條黑索分敵二人,仍是絲毫不落下風。眾人只見殷天正頭
上白霧升起,知他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一件白布長袍慢慢鼓起,衣內充滿了氣流。他每踏
出一步,腳底便是一個足印,鬥到將近一個時辰,三株松樹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間,殷天正將右手聖火令交於左手,將渡難的黑索一壓,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他
擊了過去。渡難左手一起,五指虛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聞、空智等一齊「噫」了一聲,聲音中充滿了驚訝佩服之情。原來渡難還他這一掌,
乃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之一的「須彌山掌」。這門掌力極難練成,那是不必說了,縱然練成
了,每次出掌,也須坐馬運氣,凝神良久,始能將內勁聚於丹田,哪知渡難要出掌便出掌,
一動念間就將「須彌山掌」拍了出來,跟著黑索一抖,又向楊逍撲擊而至。

  但渡難以「須彌山掌」與殷天正對掌,黑索上的勁力便弱了一大半。他當下以巧補弱,
使得黑索滾動飛舞,宛若靈蛇亂顫,楊逍的兩根聖火令也是變化無窮。旁觀眾人大半去瞧他
二人相鬥。殷天正凝神提氣,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兩步,忽而又倒退兩步。那邊張無忌
以一敵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無奇,所有拚鬥都在內勁上施展。這般拚鬥比之殷天正鬥力
和楊逍斗巧,其實更加凶險,只要內勁被對方一逼上岔路,縱非立時氣絕死亡,也當走火入
魔,發瘋癱瘓,均屬尋常。只是這等比拚,只有身歷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觀者武功再
高,也無法從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認出來。眼見太陽由偏東而當頭直射,更漸漸偏西。空聞、
空智、范遙、韋一笑等高手這時已看出了雙方勝負之機。但見殷天正頭頂的白氣越來越濃,
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樹枝幹上的針葉不住搖晃顫動,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
下,鬥到此時,渡劫背靠松樹,須得借助大樹之力,方能與張無忌的九陽神功相抗。倘若殷
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輸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難以抵擋,則是少林派落敗。出手相鬥的
六人更加明白這中間的關鍵所在。殷天正與渡難比拚掌力,拚到三十餘掌之後,已自知終非
敵手,心想:「我們今日之事,以救謝兄弟為重。我一個人的勝負榮辱,何足道哉?何況輸
在少林派前輩高人手下,也不能說是損了我白眉鷹王的威名。」當下拚得一掌,便向後退出
半步,拚到十餘掌後,已退到丈許之外。哪知「須彌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絕藝之一,渡難
在這掌法上浸淫數十載,威力實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難的掌力跟著進擊一步,勁
力竟不以路程拉遠而稍衰。楊逍尋思:「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聖火令上招數再變,終究也
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獨受內勁,時候長了只怕支持不住。」兩枚聖火令一合,想要挾住黑
索,跟他也來個硬碰硬的鬥力,以分殷天正重擔。不料聖火令剛要挾到黑索,渡難手腕一
抖,黑索索頭直昂上來,撞向楊逍面門。楊逍心念如電,聖火令脫手,向渡難胸口急擲過
去,雙掌一翻,已抓住索頭,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難見他兵刃出手,當作暗器般打來,勁道猛極,左手上肘一沉,壓向飛襲左胸的聖火
令,卻見另一枚突然間中道轉向,呼的一聲,斜刺射向渡劫。原來這六人之中,以楊逍最工
心計,他這兩枚聖火令攻渡難的是虛,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身內勁。渡劫正與張無
忌全力相抗,眼見渡難對付楊殷二人已穩佔上風,哪想得到楊逍竟會忽出奇招,以此怪異的
手法偷襲,一驚之下,聖火令已到面門。渡劫心神微亂,輕輕伸起兩指,將那枚聖火令挾了
下來。但其時他與張無忌全神貫注的比拚內勁,哪容得這麼心神一分,霎時之間,他存身其
內的大松樹搖晃不止,樹上松針紛紛下墮,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陣急雨。張無忌一覺對方破綻
大露,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於尋瑕抵隙,對方百計防護,尚且不穩,何況自呈虛弱?他手
指上五股勁氣,登時絲絲作響,疾攻過去。片刻間啪啪有聲,渡劫那棵松樹上一根根小枝也
震得落了下來。

  渡厄眼見勢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頭。渡
劫得師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穩住。那邊廂渡難與殷天正、楊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
死決於俄頃的地步。楊逍拉著黑索一端,向外扯奪,殷天正卻以破山碎碑的雄渾掌力,不絕
向渡難抵壓過去。兩大高手一拉一推,兩股勁力恰恰相反,渡難身處其間,雖然吃力萬分,
卻仍不現敗象。旁觀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眾眼見這等情景,知道這場拚鬥下來,不僅分出勝
敗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數要命喪當場。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剎時間竟無半點聲息,
群雄泰半汗濕衣背,沒一個不是提心吊膽,為己方的人擔憂。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忽聽得
三株松樹之間的地底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起話來:「楊左使、殷大哥、無忌孩兒,我謝遜
雙手染滿血跡,早已死有餘辜。今日你們為救我而來,與少林寺三位高僧爭鬥,若是雙方再
有損傷,謝遜更是罪上加罪。無忌孩兒,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則我立時
自絕經脈,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謝遜以「獅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說話。當年他在王盤山島
上,用獅子吼震死震昏各幫各派無數豪士,此刻雖非以此神功傷人,但眾人耳鼓仍是震得嗡
嗡作響,相顧失色。

  張無忌知道義父言出如山,決不肯為了一己脫困,致令旁人再有損傷,眼前情勢,倘若
力拚到底,自己雖可無恙,但外公、楊逍、渡劫、渡難四人必定不免,正躊躇間,只聽謝遜
大聲喝道:「無忌,你還不去麼?」

  張無忌道:「是!謹遵義父吩咐。」他退後一步,朗聲說道:「三位高僧武功果然神妙
之至,今日明教無法攻破,他日再行領教。外公、楊左使,咱們收手罷!」說著勁氣一收,
將渡厄、渡劫二僧黑索所發出的內勁一彈而回。楊逍與殷天正聽到他的號令,苦於正與渡難
全力相拚,無法收手,若是收回內勁,立時便被渡難的勁氣所傷,渡難此刻也是欲罷不能。
張無忌走到殷天正之前,雙掌揮出,接過了渡難與殷天正分從左右襲來的掌力,跟著伸出聖
火令,搭在渡難的黑索中端。黑索正被楊逍與渡難拉得如繃緊了的弓弦一般。張無忌的聖火
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時將兩端傳來的猛勁化解了。黑索軟軟垂下,落在地下,楊
逍手快,一把搶起。渡難臉色一變,正欲發話,楊逍雙手捧著黑索,走近幾步,說道:「奉
還大師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將身旁的兩枚聖火令拾了起來,交還給他。

  自經適才這一戰,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拚將下去勢必兩敗俱傷,
己方三人實無法佔得上風。渡厄說道:「老衲閉關數十年,重得見識當世賢豪,至感欣幸。
張教主,貴教英才濟濟,閣下更是出類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為蒼生造福,少作傷天害
理之事。」張無忌躬身道:「多謝大師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為。」渡厄道:「我師兄弟三
人,在此恭候張教主大駕三度蒞臨。」張無忌道:「不敢,然而自當再來領教。謝法王是在
下義父,恩同親生。」渡厄長歎一聲,閉目不語。張無忌率同楊逍諸人,拱手與空聞、空智
等人作別,走下山去。彭瑩玉傳出訊號,撤回五行旗人眾。巨木旗和厚土旗教眾於離寺五里
外倚山搭了十餘座木棚,以供眾人住宿。

  張無忌悶悶不樂,心想本教之中,無人的武功能比楊逍與外公更高,就算換上范遙與韋
一笑,那也不過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哪裡更去找一兩位勝於他們的高手,來破這「金剛
伏魔圈」?彭瑩玉猜中他的心事,說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張真人?」張無忌躊躇道:
「倘若我太師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聯手,破這『金剛伏魔圈』定可辦到。但此舉大傷少
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太師父未必肯允。再則太師父一百多歲的年紀,武學修為雖已爐火純
青,究竟年紀衰邁,若有失閃,如何是好?」突然之間,殷天正站起身來,哈哈笑道:「張
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馬到成功,妙極,妙極!」乾笑幾聲,張大了口,聲音忽然啞了。群豪
見他笑容滿臉,直挺挺的站著,都覺奇怪。楊逍道:「殷兄,你想張真人能下山出手麼?」
他連問兩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動不動。張無忌吃了一驚,伸手一搭他的脈搏,不
料心脈早停,竟已氣絕身亡。原來他當日在光明頂獨鬥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撐,真元已受了
大損,適才苦戰渡難,又耗竭了全部力氣,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盡燈枯。張無忌抱著他的
屍身,哭了出來。殷野王搶了上來,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義氣,無不愴然
淚下。訊息傳出,明教中有許多教眾原屬天鷹教旗下,登時哭聲震動山谷。這數日間,群豪
忙著料理殷天正的喪事。各門派、各幫會的武林人物也絡繹上山。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
名,都到木棚中他靈前*隨後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
只念了幾句經,便給殷野王手執哭喪棒轟了出去。周顛更在一旁大罵:「少林禿驢,假仁假
義。」

  張無忌憂心如搗,和楊逍、彭瑩玉、趙敏等商議數次,始終不得善法。趙敏曾想設法將
「十香軟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飲食之中,又說要去召鹿杖客、鶴筆翁二人來和張無忌聯
手,但張無忌和楊逍等均覺不妥。

  彈指間端陽正日已到,張無忌率領明教群豪,來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後殿、左廂右
廂,到處都擠滿了各路英雄好漢。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與謝遜有仇,處心積慮的要殺之
報仇雪恨;有的覬覦屠龍刀,癡心妄想奪得寶刀,成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間有私人恩
怨,要乘機作一了斷;大多數卻是為瞧熱鬧而來。少林寺中派出百餘名知客僧接待,引著在
寺中各處休息。武當派只到了俞蓮舟和殷梨亭二人。張無忌上前拜見,請問張三豐安好。俞
蓮舟悄聲問道:「你可曾聽到青書與陳友諒的訊息?」張無忌將別來情由簡略說了,得知陳
宋二人並未上武當滋擾,這次宋遠橋、張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為了在山上護師保觀,以
防奸謀。俞蓮舟又說起宋遠橋自親耳聽到獨子的逆謀之後,傷心愁急,茶飯不思,身子幾乎
瘦了一半,卻又瞞著師尊,不敢說起此事,恐貽師父之憂。張無忌道:「但盼宋師哥迷途知
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師伯父子團圓。」俞蓮舟道:「話雖如此,但這逆賊害死莫七弟,可
決計饒他不得。」說著恨恨不已。此後一個時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剛伏魔
圈的河間雙煞、青海派諸劍客也都到了。華山派、崆峒派、崑崙派均有高手赴會,只峨嵋派
無人上山。

  張無忌既盼能見到周芷若,向她解釋那日不得已之情,然而想像到她的臉色目光,心下
惴惴,深自惶慚。明教群豪聚在西廂的一座偏殿之中,並不和各路英雄交談,蓋明教怨家太
多,仇人見面,只怕大會未開,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個落花流水。午時將屆,寺中知客僧肅
請群雄來到山右的一片大廣場上。那本是寺僧種菜的數百畝菜園,這時已然壓平,搭起了數
十座大木棚。群豪隨著知客僧引導入座。各門派幫會中人數眾多的自佔一棚,人數較少的則
合坐一棚。彭瑩玉將場上傑出之士的來歷,一一稟告張無忌知曉。群豪畢集,洵是盛會,許
多向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隱逸,這時也紛紛現身。彭瑩玉點查之下,場上不計明教,
已有四千六百餘人。張無忌、楊逍等見與會人眾,多半是敵非友,均感憂慮。眾賓客坐定
後,少林群僧分批出來,按著圓、慧、法、相、莊各字輩,與群雄見禮,最後是空智神僧,
身後跟著達摩堂九老僧。空智走到廣場正中,合十行禮,口宣佛號,說道:「今日得蒙天下
英雄賞臉降臨,少林派至感光寵。只是敝寺方丈師兄突患急病,無緣得會俊賢,命老衲鄭重
致歉。」張無忌微覺奇怪:「那日空聞大師到外公靈前弔祭,臉上絕無病容,精神矍爍,他
這等內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難道是受了傷?」四下打量,不見圓真和陳友諒,心
想:「那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圓真的奸謀,不知寺中是否已予處置?空聞大師忽地稱
病,是否與此事有關?」南宋末年,郭靖、黃蓉夫婦曾先後在大勝關及襄陽邀集天下豪傑,
共商抗禦蒙古人入侵的大計,此後將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會,原是江湖上第一
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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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1

  只聽空智又道:「金毛獅王謝遜為禍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
自專,恭請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處置之策。」他本來生得愁眉苦臉,這時說話更是沒精
打采,說畢便即合十退下。東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間的鬍鬚隨風飛舞,
四顧群雄,雙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嚴。彭瑩玉告知張無忌,這人是山東老拳師夏青。只
聽他聲若洪鐘,說道:「這謝遜作惡多端,貴派竟能擒來,造福武林,實非淺鮮。空聞、空
智兩位神僧太過謙抑,這等惡人,立時一刀殺卻,也就是了,何必再問旁人?今日既是天下
英雄聚會,咱們此會便叫作屠獅大會。將這謝遜凌遲處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飲他一口血,
替無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們報仇,豈不痛快?」他的親兄長為謝遜所殺,數十年來只是想找
謝遜報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數百人隨聲附和,都說及早殺了為是。混亂之中,忽聽得一
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謝遜是明教的護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將他
殺了,何必邀大夥兒來此分擔罪責?我說夏大哥哪,你有點老糊塗啦,做兄弟的勸你一句,
還是明哲保身的為是。」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傳在眾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眾人齊往
聲音來處瞧去,卻看不見是誰。顯然那人身材矮小,說話時又不站起,坐在人叢之中,誰也
見他不到。

  夏胄大聲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麼?那謝遜與俺有殺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
人當,請少林眾高僧將他牽將出來,老夫一刀將他殺了。魔教眾魔頭找上身來,儘管衝著俺
山東姓夏的便是。」人叢中那人又是陰惻惻的一笑,說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
把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乃是落在謝遜手中。少林派既得謝遜,豈有不得寶刀之理?人家殺謝
遜是賓,揚刀立威才是頭等大事。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也不用裝模作樣啦,痛痛快快的將那
屠龍寶刀捧將出來,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是正經。你少林派千百年來就是武林中的頭兒腦兒,
有此刀不為多,無此刀不為少,總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瑩玉低聲對張無忌道:「說話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鐘。此人玩世不恭,聽說不
拜師,不收徒,不屬任何門派幫會,生平極少與人動手,誰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細,說起話來
冷嘲熱諷,倒往往一語中的。」

  只聽場中七八人跟著道:「此言有理。請少林派取出屠龍刀來,讓大夥兒瞧瞧。」空智
緩緩說道:「屠龍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從來沒見過,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這麼一把刀
子。」

  群雄一聽,立時紛紛議論,廣場上一片嘈雜,與會諸人原先都認定此會必與屠龍刀有莫
大關連,豈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認,誰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後跟著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紅袈裟。待群雄嘈雜之聲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
上兩步,朗聲說道:「屠龍刀本在謝遜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時,那刀卻不在他身邊。本寺
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詳加盤查。謝遜倔強桀傲,堅不吐實。今日英雄盛會,一來是商酌
如何處置謝遜,二來是向眾家英雄打聽那屠龍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訊的,便請明言。」
群豪面面相覷,誰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鐘卻又陰陽怪氣的說道:「武林中百年來言道:『武林至尊,寶刀屠
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除了屠龍刀,尚有倚天劍。這柄倚天寶
劍哪,本來聽說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頂一戰,卻也從此不知所終。今日此會雖叫
英雄大會,峨嵋派的英雌們難道就不能來麼?」眾人聽到最後這句話,哄然大笑起來。轟笑
聲中,一名知客僧大聲報道:「丐幫史幫主,率領丐幫諸長老、諸弟子到。」張無忌聽到
「史幫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幫史火龍幫主早已死在圓真手下,如何又出來一位史幫
主?」空智說道:「有請!」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他親自迎了出去。只見一列人快步
向廣場走來,約莫一百五十餘人,都是衣衫襤褸的漢子,丐幫近年來聲勢雖已不如往時,畢
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極大潛力,群雄誰也不敢輕視,大半站了起來。但見
當先是兩名老年丐者,張無忌認得是傳功長老和執法長老。兩名老丐身後,卻是個十二三歲
的醜陋女童,鼻孔朝天,闊口中露出兩枚大大的門牙,正是史火龍之女史紅石。她手持丐幫
幫主信物打狗棒,史紅石之後是掌棒龍頭、掌缽龍頭,其後依次是八袋長老、七袋弟子、六
袋弟子。丐幫這次到來的,級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見持打狗棒的是個女童,心下躊躇,不知幫主是誰,該當向誰說話才是,只得合十
行禮,含糊道:「少林僧眾恭迎丐幫群雄大駕。」群丐一齊抱拳還禮。傳功長老說道:「敝
幫史前幫主不幸歸天,眾長老公決,立史幫主之女史紅石史姑娘為幫主,這一位便是敝幫新
幫主。」說著向史紅石一指。

  空智和群雄都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
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為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為第一。明教立了個二十餘歲的少年張
無忌當教主,已令人嘖嘖稱奇,不料丐幫更推這樣一個小女孩作幫主,若非從丐幫長老口中
說出,那是誰也不肯相信的。當年黃蓉以少女而為丐幫幫主,雖說曾有先例,但其時黃蓉究
竟也比眼前這小女孩大了好幾歲。

  空智雖大感詫異,卻也不缺禮數,合十道:「少林門下空智,參見史幫主。」史紅石福
了福還禮,囁囁嚅嚅的對答不出。傳功長老道:「敝幫幫主年幼,一切幫務,暫由兄弟及執
法長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輩大德,多禮甚不敢當。」兩人謙虛了幾句。知客僧引著群
丐入木棚就座。

  丐幫人數眾多,半晌方始坐定。張無忌見群丐人人戴孝,臉上均有悲憤之色,有些弟子
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動,顯是有所為而來,心下暗喜,剛跟楊逍說得一句:「咱們
到了一批好幫手。」只見傳功、執法二長老引著史紅石,來到明教棚前。

  傳功長老抱拳行禮,說道:「張教主,金毛獅王失陷,敝幫有好大的干係,我們今日寧
可性命不在,也要贖我們的罪愆;再者也是為我們史故幫主報仇雪恨。丐幫上下,齊聽張教
主號令。」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不敢。」傳功長老這番話中氣充沛,說得甚是響亮,
顯是有意要讓廣場上人人聽見。他幾句話說畢,丐幫眾弟子一齊站起,大聲說道:「謹奉明
教張教主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群雄都是一楞:「丐幫幾時跟明教結成了死黨啦?」除了極少在江湖行走的隱逸外,眾
人均知丐幫與明教多年來相互攻殺,年前丐幫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一場血戰,雙方死傷均
眾,最後攻上光明頂的丐幫幫眾幾乎全軍覆沒。此刻傳功長老卻公然聲言全幫齊奉張無忌號
令,又說要為史前幫主報仇雪恨云云,誰都摸不著頭腦。

  傳功長老回過身來,大聲說道:「我丐幫與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敝幫一直尊重少林派
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縱有些微嫌隙,我們也必盡量克制忍讓,從來不敢有所得罪。敝幫自史
火龍史前幫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為學武之士的表率楷模。史前幫主
歸隱已久,靜居養病,數十年來不與江湖人士往還,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
他說到這裡,廣場上眾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連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只聽傳功長老
接著說道:「我們今日到此,是要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請空聞方丈指點迷津。我們史前幫主
到底在甚麼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幫主之後,對寡婦孤女也要趕盡殺
絕,連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史幫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聽到訊息。長老口口聲
聲說是敝派弟子所為,只怕其中大有誤會,還請長老言明當時詳情。」

  傳功長老道:「少林派千百年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豈敢誣賴?便請貴寺一位高
僧、一位俗家子弟出來對質。」空智道:「長老吩咐,自當遵命。不知長老要命哪二人出
來?」傳功長老道:「是……」他只說得個「是」字,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空智
吃了一驚,急忙搶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覺脈息已停。空智更驚,叫道:「長老,長老!」
看他顏面時,只見眉心正中有一顆香頭大般的細黑點,竟是要害中了絕毒的暗器。空智大聲
道:「各位英雄明鑒,這位丐幫長老中了絕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決計不使這等陰
狠的暗器。」丐幫幫眾登時大嘩,數十人搶到傳功長老屍身之旁。掌缽龍頭從懷中取出一塊
吸鐵石,放在傳功長老眉心,吸出一枚細如牛毛、長才寸許的鋼針來。

  丐幫諸長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虛,這等陰毒暗器,名門正派的少林派是決計不使的,然而
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發暗器偷襲,無一人能予察覺,此事之怪,實是不可
思議。執法長老等均想,傳功長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從南方射來,其時向南陽光耀眼,傳
功長老又心情十分憤激,以至未及提防這等極度細微的暗器。

  眾長老怒目向空智身後瞧去,只見九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都是雙目半閉,垂眉而立,
這九僧之後是一排排黃衣僧人、灰衣僧人,無法分辨是誰施的暗算,然而兇手必是少林僧,
絕無可疑。執法長老朗聲長笑,眼中卻淚珠滾滾而下,說道:「空智大師還說我們冤枉了少
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話說?」掌棒龍頭最是性急,手中鐵棒一揚,喝道:「今日跟少林
派拚了。」但聽得嗆啷啷兵刃亂響,丐幫幫眾紛紛取出兵刃,湧入場心。空智臉色慘然,回
頭向著少林群僧,緩緩說道:「本寺自達摩老祖西來,建下基業,千百年來歷世僧侶勤修佛
法,精持戒律,雖因學武防身,致與江湖英豪來往,然而從來不敢作何傷天害理之事。方丈
師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豈再戀此紅塵……」他目光從群僧臉上逐一望去,說道:「這枚毒
針是誰所發?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站了出來。」

  數百名少林僧無一接口,有的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張無忌心念一動,想起
了一件舊事:昔年他母親殷素素喬裝他父親張翠山模樣,以毒針殺死少林僧,令他父親含冤
莫白。但天鷹教的銀針與此鋼針形狀大不相同,針上毒性也截然有異,從傳功長老的死狀看
來,針上劇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蟲「心一跳」。所謂「心一跳」,是說蟲身劇毒一與熱血相
觸,中毒者的心臟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龍是圓真所殺,又知少林群僧中隱伏
圓真黨羽,所以發針害死傳功長老,當是要阻止他說出圓真的名字。只是當時人人瞧著傳功
長老,以致無人察覺發針者是誰。

  掌棒龍頭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兇手是誰,丐幫數萬弟子無一不知。你們想殺人滅口
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個殺了,這個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掌缽龍頭忽地飛身搶在他面前,鐵缽一舉,叮的一聲輕響,將一枚鋼針接在缽中。這枚
鋼針仍不知從何方射來,但掌缽龍頭一直全神貫注的戒備,陽光下只見藍光微一閃爍,便搶
上舉缽接過,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龍頭便又死於非命。空智身形一挫,繞到了達摩堂九僧
身後,砰的一聲,將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來,跟著一把抓住他的後領提起,說道:「空
如,原來是你,你也和圓真勾結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聲響,
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小小鋼筒,筒頭有一細孔。人人盡皆恍然:這鋼筒中自必裝有強力
彈簧,只須伸手在懷中一按筒上機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鋼針,發射這暗器不須抬臂揮手,即
使二人相對而立,只隔數尺,也看不出對方發射暗器。

  掌棒龍頭悲憤交集,提起鐵棒橫掃過去,將空如打得腦漿迸裂而死。這空如和四大神僧
同輩,輩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智擒住後拿著脈穴,掙扎不得,掌棒龍頭鐵棒掃來,他竟無
法躲閃。群雄又是齊聲驚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龍頭怒目而視,心想:「你這人忒也魯莽,也不問個清楚。」正混亂
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四名玄衣女尼,各執拂塵,朗聲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
領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空智放下空如的屍身,說道:「請進!」不動聲色的
迎了出去。達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後,於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
全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後倒退,轉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人齊進齊退,宛
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雲流水,凌波步虛。張無忌聽得周芷若到來,登時滿臉
通紅,偷眼向趙敏看去。趙敏也正望著他,二人目光相觸,趙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
斜,似有輕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張無忌狼狽失措,還是瞧不起峨嵋派虛張聲勢。

  峨嵋派眾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這才列隊而進,但
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發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
女弟子走完,相距丈餘,一個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張無忌見她容顏清減,頗見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慚愧。在周芷若身後相隔數
丈,則是二十餘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長袍,大多彬彬儒雅,不類別派的武林人物那麼雄健飛
揚。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著一隻木盒,或長或短。百餘名峨嵋人眾身上和手中均不帶兵刃,
兵器顯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讚:「峨嵋派甚是知禮,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
之意了。」張無忌待峨嵋派眾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長揖到地,含羞帶愧,說
道:「周姊姊,張無忌請罪來了。」峨嵋派中十餘名女弟子霍地站起,個個柳眉倒豎,滿臉
怒色。周芷若萬福回禮,說道:「不敢,張教主何須多禮?別來安好。」臉色平靜,也不知
她是喜是怒。張無忌心下怔忡不定,說道:「芷若,那日我為了急於相救義父,致誤大禮,
心下好生過意不去。」周芷若道:「聽說謝老爺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張教主英雄蓋世,想必
已經救出來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少林派眾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輸了一仗,我
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爺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張無忌見她絲毫不
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話,都被她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當真老大沒
趣。但轉念一想,與她成婚那日,自己竟當著無數賓客隨趙敏而去,當時她心中的難過,比
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沒趣豈止千倍萬倍,當下說道:「待會相救義父,還望念在昔日之情,賜
予援手。」他一說這幾句話,心中一動:「這半年來她功力大進,那日喜堂之上,連范右使
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間便被她逼開。敏妹學兼各派之所長,更險些被她斃於當場。而擊斃
杜百當、易三娘夫婦那日,更是……更是……想來凡是接任峨嵋掌門之人,她派中另有密傳
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於滅絕師太,以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倘若她肯和我聯手,只怕便
能攻破金剛伏魔圈了。」想到這裡,不禁喜形於色,說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周芷
若臉色忽然一板,說道:「張教主,請你自重,時至今日,豈可再用舊時稱謂。」伸手向身
後一招,說道:「青書,你過來,將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抱拳道:「張教主,你好。」張無忌聽聲音正是宋
青書,凝目細瞧,認出果然是他,只是他大加化裝,扮得又老又醜,遮掩了本來面目,於是
抱拳道:「原來是宋師哥,一向安好。」宋青書微微一笑,道:「說起來還得多謝張教主才
是。那日你正要與內子成婚,偏生臨時反悔……」張無忌大吃一驚,顫聲問道:「甚麼?」
宋青書道:「我這段美滿姻緣,倒要多謝張教主作成了。」霎時之間,張無忌猶似五雷轟
頂,呆呆站著,眼中瞧出來一片白茫茫地,耳中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卻半點不知旁人在說
些甚麼,過了良久,只覺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說道:「教主,請回去罷!」張無忌定了定
神,一斜眼,見挽住自己手臂的卻是韓林兒。只見他臉上充滿了愁苦悲憤之色,對周芷若
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大仁大義的英雄,那日只不過有點兒小小誤會,你便嫁了這
個……這個……哼,哼!」他本想痛罵宋青書幾句,但礙著周芷若的面子,話到口邊,卻又
忍了下去。張無忌對趙敏雖情根深種,但總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當日為了營救義
父,迫不得已才隨趙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溫柔和順,只須向她坦誠說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
陪個不是,定能得她原恕,豈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書,這時心中的痛楚,可遠甚於
昔時在光明頂上被她刺了一劍。他回過頭來,只見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向宋青書招
了招。宋青書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著她坐了,嘴角邊似笑非笑,向張無忌道:「我們
成親之時,並沒大撒帖子,驚動旁人。這杯喜酒,日後還該補請閣下。」

  張無忌想說一句「多謝了」,但喉頭竟似啞了,這三個字竟是說不出口。

  韓林兒拉著他臂膀,說道:「教主,這種人別去理他。」宋青書哈哈一笑,道:「韓大
哥,這杯喜酒,屆時也少不了你。」韓林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
缸馬尿,也勝過喝你的倒霉死人酒。」

  張無忌歎了一口氣,挽著韓林兒的手臂黯然走開。這時候丐幫的掌棒龍頭大著嗓子,正
與一名少林僧爭得甚是激烈。張無忌與周芷若、宋青書、韓林兒這些言語,是在西北角峨嵋
派的木棚前所說,並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聽丐幫與少林派的爭執。

  張無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隱隱約約似乎聽那穿大紅袈裟的少林僧
說道:「我說圓真師兄和陳友諒都不在本寺,貴幫定然不信。貴幫傳功長老不幸喪命,敝派
空如師叔已然抵命,還有甚麼說的?」

  掌棒龍頭道:「你說圓真和陳友諒不在,誰信得過你!除非讓我們搜上一搜。」那少林
僧冷笑道:「閣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點罷?區區一個丐幫,未必有此能耐。」
掌棒龍頭怒道:「你瞧不起丐幫,好,我先領教領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來,也不知
曾有多少英雄好漢駕臨少林,仗著老祖慈悲,少林寺卻也沒教人燒了。」他二人越說越僵,
眼看就要動手。空智坐在一旁,卻並不干預。

  忽聽得司徒千鐘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少林,有的遠從千里之外趕
來,難道是為瞧丐幫報仇來麼?」夏胄道:「不錯。丐幫與少林派的梁子,暫請擱在一旁,
慢慢算帳不遲,咱們先料理了謝遜那奸賊再說。」掌棒龍頭怒道:「你嘴裡可別不乾不淨,
金毛獅王謝大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麼奸賊不奸賊的?」夏胄聲若洪鐘,大聲道:「你怕
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謝遜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難道還尊他一聲英雄俠士麼?」楊逍走
到廣場正中,抱拳團團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敝教
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確有不是之處……」夏胄道:「哼,人都給他殺了,憑你輕描淡寫的
幾句話,使能令死人復生麼?」楊逍昂然道:「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
活到今日,哪一個手上不帶著幾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幾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要
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只怕寥寥無幾的了。夏
老英雄,你一生之中,從未殺過人麼?」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擾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殺人,便是被殺,頗難獨善其身,
手上不帶絲毫血漬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說極是罕有。這山東大豪夏胄
生性暴躁,傷人不計其數,楊逍這句話登時將他問得啞口無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
該殺,好人便不該殺。這謝遜和明教的眾魔頭一模一樣,專做傷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
萬剮,食其肉而寢其皮。哼哼,姓楊的,俺瞧你也不是好東西。」他明知明教中厲害的人物
甚多,但今日既要殺謝遜為兄報仇,勢必與明教血戰一場不可,因此言語中再也不留絲毫地
步。明教木棚中一人尖聲尖氣的說道:「夏胄,你說俺不是好東西?」夏胄向說話之人瞧
去,只見他削腮尖嘴,臉上灰撲撲地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物,喝道:「俺不知你
是誰。既是魔教的魔頭,自然也不是甚麼好東西了。」司徒千鐘插口道:「夏兄,這一位你
也不識得麼?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只見韋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餘丈,不知韋
一笑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便一閃即至。韋一笑提起手來,劈劈啪啪四響,打了他四個耳光,手
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來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鬥,
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勝他,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個措手不
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著了道兒。

  群雄驚呼聲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條白影竄出,身法雖不及韋一笑那麼驚雷閃電一般,
卻也是疾逾奔馬。那白影來到夏胄身前,一隻布袋張了開來,兜頭罩下,將他裹入布袋,往
肩頭一背,群雄這才看清,乃是個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說不得笑道:「好
東西,你是好東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來吃了!」負著夏胄,輕飄飄地回歸木棚這一場
詭異之極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雖有十來個好友和弟子,但對方二人來去實
在太快,誰都不及救援。待得韋一笑和說不得回歸木棚就座,那十來人才拔出兵刃,趕到明
教棚前,紛紛喝罵要人。說不得拉開布袋之口,笑道:「你們都給我回去,安安靜靜的坐
著,大會一完,我自會放他你們不聽話麼,和尚就在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頓屎,就算最
客氣,也得放幾個臭屁。你們信是不信?」一面說,一面便伸手作勢去解褲帶。那十餘人氣
得臉色或青或黃,但想明教這一干人無惡不作,說得出做得到,要憑武力奪人是辦不到的
了,倘若這賊禿真在夏胄頭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殺不可。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去。旁觀群雄又是駭異,又是好笑。上山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要看
如何屠戮謝遜,此刻見了明教二豪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凶險,縱然殺得謝遜,只
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屍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慄慄自危之感只見司徒千鐘左手拿著
只酒杯,右手提著個酒葫蘆,搖頭晃腦的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
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救謝遜,可是說來說去,這謝遜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卻是老大
一個疑團。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不如將金毛獅王請了出來,先讓大夥兒見上一見。然後要殺
要救的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棍棍的打上一場,豈不有趣?」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群
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
英雄相抗,不如從屠龍刀上著眼,攪成個群相爭鬥的局面。」於是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
日齊聚少林,一來是與謝獅王各有恩怨未了,二來嘛,嘿嘿,只怕也想見識見識這把屠龍寶
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說,大夥兒一場混戰,那麼這把寶刀歸誰所有呢?」

  群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海深仇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其
餘眾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鬚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此節在下不明,正要請教空智禪師。」空智搖了搖頭,默然不語。群雄均是
暗暗不滿:「少林派是大會主人,但空聞方丈臨時裝病不出,這空智禪師卻又是一副不死不
活的神氣,不知在弄甚麼玄虛。」

  一個身穿青葛長袍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說道:「空智禪師雖說不知,謝獅王必定知道
的。咱們請他出來,問他一問。然後各憑手底玩藝見真章,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那麼名副其
實,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這把刀是在誰的手中,都該交與這位武林至尊。依我
說啊,大夥兒先議定了這節,免得事後爭執,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
如何?」張無忌認得這說話之人,正是那晚圍攻金剛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司徒千鐘
道:「那不是打擂台麼,我瞧有點大大兒的不妥。」那青袍漢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閣
下之見,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個千鐘不醉,哪一個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眾人轟然大笑,有人怪聲說道:「這還比個甚麼?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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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2

  司徒千鐘斜過葫蘆,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經的道:「不敢,不敢!要說到
『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許還有三分指望,至於『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當啊,
不敢當。」對那青袍漢子道:「閣下既提此議,武學上自有超凡入聖的造詣,在下眼拙,卻
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葉長青,喝酒本事和裝丑角的玩
藝,都不及閣下。」言下之意,自是說武功上的修為,只怕要比閣下強得多了。司徒千鐘側
頭想了半晌,說道:「青海派,沒聽見過。葉長青,嗯嗯,沒聽見過。」

  眾人暗想:「這司徒老兒好大膽子,侮辱葉長青一人那也罷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
難道他身後有甚麼強大的靠山?還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開的仇怨?單憑這兩句話,青海派只
怕立時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鐘平素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並無靠山,跟青海派
也沒甚麼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歡口舌招尤,雖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頭,卻始終改
不了這個脾氣。葉長青心中殺機已起,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青海派與葉某原本藉藉無
名,難怪閣下不知。閣下既說比武之議不妥,比灌黃湯嘛,閣下又是喝遍天下無敵手,那便
如何是好,倒要請教。」司徒千鐘道:「要說遍天下無敵手,此事談何容易,當真談何容
易?想當年我在濟南府……」正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人叢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別在這
兒發酒瘋啦,大夥兒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又有人說:「到底謝遜的事怎樣?屠龍刀的事怎
樣?」另有人道:「空智禪師,你是今日英雄大會的主人,叫咱們這麼乾耗著,算是怎麼一
會子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催司徒千鐘別再囉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語出來。
  這些人在人叢中紛紛呼喝,或遠或近,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鐘道:「江陵府黑風
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雖然厲害,未必便打遍天下無敵手。鄱陽湖的水底金
鰲侯兄弟,那謝獅王的武功水陸俱能,你別欺他不會水底功夫,何況人家還有一位紫衫龍王
沒出面,嘿嘿,鰲魚豈是龍王之比?青陽山的吳三郎,你是用劍的,便是奪到屠龍刀,你又
不會使,瞎起個甚麼勁……」這人說話瘋癲癲,卻另有過人之能,相識既廣,耳音又是絕
佳,從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居然將一個個說話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來,無一有誤。群雄
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卻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說道:「少林派忝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會主持無
人,倒讓各位見笑了。謝遜和屠龍刀二事,其實一而二,二而一,盡可合併辦理。以老衲之
見,適才青海派這位葉施主說得甚是有理。與會群雄,英才濟濟,只須各人露上一手,最後
那一位藝壓當場,謝遜歸他處置,屠龍刀也由他執掌,群雄歸心,豈不是好?」張無忌問彭
瑩玉這僧人是誰。彭瑩玉搖頭道:「屬下不知。這僧人並未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也沒曾
被郡主娘娘擒入萬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搶在空智大師的前頭說話,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
趙敏低聲道:「這人十九是圓真一黨。我猜想空聞方丈已落在圓真手中,空智大師受了這群
叛徒挾制,以致委靡氣沮。」張無忌心中一凜,問道:「彭大師以為如何?」彭瑩玉道:
「郡主的猜測頗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雲,圓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亂,膽子忒也大
了。」張無忌道:「圓真佈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圖控制丐幫,兩次奸謀均
是功敗垂成。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門方丈。」趙敏道:「單是做掌門方丈,也還
不夠。」張無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做到掌門方丈,已是登峰造極,可不能
再高了。」趙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於少林派的掌門方丈麼?」張無忌一呆,道:
「他想做武林至尊?」

  趙敏道:「無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甚麼事也不會想了。」張無忌被
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心道:「張無忌,你不可只管顧念兒女之情,將今日營救義父的
大事擱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圓真深謀遠慮,今日這英雄大會,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
其中定有奸謀,便道:「敏妹,你猜圓真有何詭計?」趙敏道:「圓真此人極工心計,智謀
百出……」周顛一直在旁聽著他二人低聲說話,終於忍不住插口道:「郡主娘娘,你也是極
工心計,智謀百出,我看不輸於圓真。」趙敏笑道:「過獎了。」周顛道:「不是過
獎……」彭瑩玉道:「顛兄,你別打斷郡主的話。」周顛怒道:「你先別打斷我的話……」
彭瑩玉笑了笑,不再說話,知道跟他糾纏下去,爭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希奇,還是乘早收口的
乾淨。周顛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彭瑩玉道:「你叫我別打斷你的話,我就不打斷你的
話。」周顛道:「可是你已經打斷過了。」彭瑩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說就是。」周顛道:
「我忘了,說不下去啦。」趙敏笑了笑,道:「我想圓真若是單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請天
下英雄來此。謝大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爭奪?無忌哥哥,說到武功之
強,只怕當今之世,無人及得上你,此節圓真不會不知。他決不能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大
會,讓你技勝群雄,成為武林至尊,然後將謝大俠和屠龍刀獻上給你。」張無忌、彭瑩玉、
周顛三人一齊點頭,問道:「你猜他有何詭計?」這時楊逍已走到張無忌身旁,插口道:
「我也一直在想,圓真這廝奸謀定是不小……」周顛忍不住又道:「圓真是本教的大對頭,
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對頭。圓真這廝詭計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詭計百出。你
兩個兒倒有點兒差不多。」楊逍喝道:「又來瘋瘋癲癲的瞎說了。」趙敏微微一笑,道:
「周先生之言例也有理,倘若我是圓真,我該當如何圖謀呢?嗯,第一,我要勸空聞方丈大
撒英雄帖,請得天下英雄來到少林寺。那空聞方丈深解佛法,原是個慈悲和平之人,自來不
喜多事,但我只須提起空見和空性兩個神僧,空聞方丈念著師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
少林寺要是殺了謝大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擋得住明教的傾力進攻,但
如往天下英雄頭上一推,明教總不能將與會的數千好漢一古腦兒的給宰了。」眾人都點頭稱
是。趙敏又道:「英雄大會一開成,我自己也不露臉,叫人以謝大俠與屠龍刀為餌,鼓動群
雄自相爭鬥殘殺。明教勢必與群雄為敵,鬥到後來,不論誰勝誰敗,明教的眾離手少說也當
損折一半,元氣大傷。」

  張無忌道:「正是。此節我原也想到了,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與眾兄弟又是數十年的
交情,咱們豈能坐視不救?唉,咱們上山沒幾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圓真這廝定是躲在暗中
拍手稱快。」趙敏道:「鬥到最後,武功第一的名號多半是張教主所得,於是少林群僧說
道:『張教主技壓群雄,實乃可敬可賀,本寺謹將謝大俠交於張教主,請張教主到寺後山峰
頂上親去迎取便是。』於是大夥兒一齊來到峰頂,張教主便須獨力去破那金剛伏魔圈。若是
旁人上前相助,圓真的黨羽便道:『技壓群雄的是明教張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閣下還是
站在一旁的為妙。』張教主奪得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就算身上毫不帶傷,也不知已耗了
多少內力神功,到那時如何是這三位老僧之敵?結果謝大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蒼
松之間。冷月淒風,伴著一代大俠張無忌的屍首,豈不妙哉?」群豪聽到這裡,都是臉上變
色,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張無忌血性過人,不論多麼艱苦危難,總是非救謝遜不
可,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決無反悔。圓真此計看準了張無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
鍋,也要跳將進去。趙敏歎了口氣,說道:「這麼一來,明教是毀定了。圓真再使奸計,毒
死空聞,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這一著安排起來十分容易,只須證據捏造得確實,
不由得少林僧眾不信。於是各黨羽全力推舉,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
聲號令,群雄圍攻明教,以多勝少,聚而殲之。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除了他老人家
之外,只怕旁人也爭奪不去。屠龍刀不出現便罷,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天下英雄人人皆
知,這把寶刀的正主兒,乃是少林寺方丈圓真神僧。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只怕
多有不便哪!」她說得聲音甚低,只聚在木棚這一角中的幾個人聽到。這番話一說完,周顛
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謀。」他這幾句話卻十分響亮,廣
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了,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的木棚來。司徒千鐘問道:「是甚麼奸
謀?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周顛道:「這話是不能說的。老子一心想挑撥離間,要天下英
雄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這話要是說了出來,豈不是不靈了麼?」司徒千鐘笑道:「妙
極,妙極!卻不知如何挑撥離間,願聞其詳。」周顛大聲道:「我心中有一個陰謀毒計,卻
假意說道:屠龍刀是在老子這裡,哪一個武功最強,老子就將屠龍刀給他……」司徒千鐘叫
道:「好計策!好陰謀!那便如何?」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這酒鬼跟我們無
親無故,倒幫忙得緊。」周顛大聲說道:「你想這屠龍寶刀號稱『武林至尊』,哪一個不想
出全力爭奪?於是瘋子給酒鬼殺了,酒鬼給和尚殺了,和尚給道士殺了,道士給姑娘殺
了……殺了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嗚呼哀哉,不亦樂乎!」

  群雄一聽,都是慄然心驚,均想這人說話雖然瘋瘋癲癲,這番話卻實是至理。崆峒派的
二老宗維俠站起身來,說道:「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各家各派對這把
屠龍刀嗎,都不免有點兒眼紅,可是為了一把刀子鬧得個身敗名裂,甚至是全派覆滅,可有
點兒犯不著。我想大夥兒得想個計較,以武會友,點到為止,雖分勝敗,卻不傷和氣。各位
以為如何?」光明頂一役,張無忌以德報怨,替他治好了因練七傷拳而蓄積的內傷,後來又
蒙他救出萬安寺,崆峒派這次上少林寺來,原有相助明教之意。司徒千鐘笑道:「我瞧你好
大的個兒,卻是怕死,既不帶彩,又不傷命,這場比武有甚麼看頭。」

  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傷你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帶彩。」司徒千鐘道:「我
酒鬼不過說句玩話,常四先生何必這麼大的火氣?誰不知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殺人不見血。少
林寺的空見神僧,不也是死在七傷拳之下麼?我司徒酒鬼這幾根老骨頭,如何是空見神僧之
比?」群雄均想:「這酒鬼出口便是傷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損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
滾,居然給他混到這大把年紀還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樁。」宗維俠卻不去睬他,朗聲道:
「依在下之見,每一門派,每一幫會教門,各推兩位高手出來,分別較量武藝。最後那一派
武功最高,謝大俠與屠龍刀便都憑他處置。」群雄轟然鼓掌,都說這法子最妙。張無忌留心
看空智身後的少林群僧,大都皺起眉頭,頗有不悅之色,知道趙敏識穿圓真的奸謀,破了他
挑撥群雄自相殘殺之計。一個白面微鬚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手搖描金折扇,神情甚是瀟
灑,說道:「在下深覺宗二俠此議甚是。咱們比武較量之時,雖說點到為止,但兵刃拳腳上
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同門同派的師友,可不許出來挑戰報復,否則糾纏
不清,勢必鬥個沒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錯,正該如此。」司徒千鐘尖著嗓子,說道:
「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說話又是哈聲哈氣的,想必是湘南衡陽府的歐陽兄台了?」那
人折扇搖了兩搖,笑道:「不敢,正是區區,你捧我一句,再損我一句,剛好抵過。」司徒
千鐘道:「歐陽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屬甚麼幫會門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倆創
一個『酒色派』,咱們酒色派兩大高手併肩子齊上,會一會天下眾高手如何?」群雄哈哈大
笑,覺得這司徒千鐘不住的插科打諢,逗人樂子,使會場平添不少笑聲,減卻了不少暗中潛
伏的戾氣。彭瑩玉向張無忌說道,這白臉的漢子名叫歐陽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
功雖強,卻極少闖蕩江湖,整日價倚紅偎翠,享那溫柔之樂。

  歐陽牧之笑道:「若跟你聯手組派,我這副身家可不夠你喝酒。各位,說到比武較藝,
咱們可得推舉幾位年高德劭、眾望所歸的前輩出來作公證才是。以免你說你贏,我說我贏,
爭執個不休。」司徒千鐘笑道:「輸贏自己不知道麼?誰似你這般胡賴不要臉?」宗維俠
道:「還是推舉幾位公證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大師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鐘指著
說不得的布袋道:「我推舉山東大俠夏胄夏老英雄。」

  說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鐘擲了過去,笑道:「公證人來啦!」司徒千鐘拋下葫蘆酒
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繩子,不料說不得打繩結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縛袋口的繩
子又是金絲混和魚鰾所纏成,司徒千鐘用盡力氣,始終無法解開。說不得哈哈大笑,縱身而
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後,右手接著,十根手指扭了幾扭,又提到身前,就是這麼
在身前身後兜了個圈子,布袋上的繩結已然鬆開。他倒轉袋子一抖,夏胄滾了出來。司徒千
鐘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夏胄在黑漆一團的袋中悶了半天,突然間陽光耀眼,又見廣場上成
千對眼睛一齊望著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身邊短劍,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司徒千鐘夾手奪過,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如此心拙?」人叢中一個矮
矮胖胖的漢子大聲說道:「這位布袋中的大俠,只怕沒資格做公證人,我推舉長白山的孫老
爺子。」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說道:「浙東雙義威震江南,他兩兄弟正直無私,正好作公證
人。」群雄你一言,我一語,霎時之間推舉了十餘人出來,均是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豪傑。

  突然峨嵋派中一個老尼姑冷冷的道:「推舉甚麼公證人了?壓根兒便用不著。」她話聲
並不十分響亮,但清清楚楚的鑽入各人耳中,顯然內力修為頗是了得。司徒千鐘笑道:「請
教這位師太,何以不用公證人?」那老尼道:「二人相鬥,活的是贏,死的便輸。閻五爺是
公證人。」眾人聽了這幾句冷森森的話,背上均感到一片涼意。

  司徒千鐘道:「咱們以武會友,又無深仇大冤,何必動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為本,
這位師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麼?」

  那老尼冷冷道:「你跟旁人說話胡言亂語,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給我規矩些。」司徒
千鐘拾起葫蘆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嘖嘖嘖!好厲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與女
鬥,好酒鬼不與尼姑鬥!」舉起酒杯,放到唇邊。

  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之聲極強,兩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
蘆,跟著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胸口。只聽得彭彭彭三聲巨響,三枚念珠炸了開來,葫蘆
酒杯登時粉碎,司徒千鐘胸口炸了個大洞。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後摔出數丈,全身衣服立
時著火。夏胄上前撲打,只見司徒千鐘已然氣絕,臉上兀自帶著笑意。可見那三枚念珠飛射
爆炸之速,司徒千鐘直至臨死,絲毫沒想到大禍已然臨頭。這一下奇變猶如晴空打了個焦
雷,群雄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迅速厲害的暗器。周顛叫道:「乖乖不
得了!這是甚麼暗器?」楊逍低聲道:「聽說西域大食國有人從中國學得造火藥之法,製出
一種暗器,叫作『霹靂雷火彈』,中藏烈性火藥,以強力彈簧機括發射。看來這老尼姑所
用,便是這個傢伙了。」

  夏胄抱著司徒千鐘燒得焦黑的屍身,朗聲道:「這位司徒兄弟雖然口頭上尖酸刻薄些,
只不過生性滑稽,心地卻甚是仁厚,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
在此,可有哪一位能說他幹過何等惡行?」群雄盡皆默然。夏胄指著那老尼姑,憤然說道:
「峨嵋派號稱是俠義道各門正派,豈知竟會使用這等歹毒暗器。武林中雖說力強者勝,卻也
走不過一個『理』字去。請問這位師太上下?」那老尼道:「我叫靜迦。這位袋中大俠在此
指手劃腳,意欲如何?」夏胄慘然道:「姓夏的學藝不精,慘受明教諸魔頭的凌辱,那是姓
夏的本領不濟,卻不損在下一生俠義之名。靜迦師太,你如此狠毒,對得起貴派祖師郭襄郭
女俠麼?」峨嵋派群弟子聽他提到創派祖師的名諱,一齊站起身來。靜迦兩條長眉斜斜豎
起,喝道:「本派祖師的名諱,豈是你這混蛋隨便叫的?」夏胄道:「你峨嵋弟子多行不
義,玷辱祖師的名頭。別說郭女俠,便是滅絕師太當年,縱然心狠手辣,劍底卻也不誅無罪
之人。似你這等濫殺無辜,你掌門人竟然縱容不管。嘿嘿,峨嵋派今後還想在江湖上立足
麼?」靜迦道:「你再胡言半句,這酒鬼便是你的榜樣。」夏胄正氣凜然,大踏步走上二
步,說道:「峨嵋掌門若不清理門戶,峨嵋派自此將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群雄與峨嵋弟子
數千道目光,一齊望向周芷若,卻見她向靜迦緩緩點了點頭。彭彭兩聲巨響過去,靜迦手中
霹靂雷火彈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著火。但他極其倔強,雖已氣絕,身
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也仍抱著司徒千鐘的屍體。群雄面面相覷,都是驚得呆了。過了片
刻,數百人鼓噪起來,齊聲責罵峨嵋派的不是。

  韋一笑和說不得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奔到夏胄的屍身之前,跪地拜倒。說不得
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仁義,適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無地。」二人提
起手掌,啪啪啪啪幾響,各自打了自己幾下耳光,四邊臉頰登時紅腫。二人撲熄了兩具屍身
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張無忌見周芷若突然變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難過。群雄鼓噪聲
中,周芷若在宋青書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廣場正中,朗聲說
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詩酒風流之會,前來調琴鼓瑟,論文聯句。既然動到兵刃拳
腳,那就保不定死傷。這位夏老英雄適才言道,司徒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責備本派靜迦師太
濫傷無辜。眾位英雄復又群相鼓噪,似有不滿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請教:咱們今日比武較
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聖大賢,那才是千萬傷害不得,窮凶極惡之輩,就不
妨任意屠殺?」群雄一時語塞,均覺他的話倒也並非無理。

  宋青書又道:「若說這屠龍刀是有德者居之,咱們何必再提『比武較量』四字?不如大
家齊赴山東,去到曲阜大成先聖孔夫子的文廟之中,恭請孔聖人的後代收下。但若說到這個
『武』字,較量之際只顧生死勝敗,恐怕顧不得對方是『無辜』還是『有辜』了。」

  群雄中便有人說道:「不錯,刀槍無眼,咱們原就說過不能尋仇報復。」俞蓮舟和殷梨
亭聽著宋青書的說話,口音越聽越像,只是他滿臉短鬚,又是口口聲聲「本派、本派」,顯
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竇。俞蓮舟站起問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宋青書見
到二師叔,積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才道:「無名後輩,不勞俞二俠下問。」

  俞蓮舟厲聲道:「閣下不住口的說『比武較量』,想必武學上有過人的造詣了。我師父
幼時曾受貴派郭女俠的大恩,累有嚴訓,武當弟子不敢與峨嵋派動手。在下要問個明白,閣
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誰?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隱瞞之處?」周芷若拂塵微
舉,說道:「俞二俠,本座也不必瞞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書,原本系出武當,此
刻卻已轉入峨嵋門下。俞二俠有何說話,只管衝著本座言講便是。」她這幾句話聲音清朗,
冷冷說來,猶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加之容貌清麗,出塵如仙,廣場上數千豪傑,誰都不
作一聲,人人凝氣屏息的傾聽。

  宋青書伸手在臉上一抹,拉去粘著的短鬚,一整衣冠,登時成為一個臉如冠玉的英俊少
年。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對神仙美眷!」

  俞蓮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聲谷的罪行,不由得氣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來年
事漸高,修為日益精湛,心下雖是狂怒,臉上仍是淡淡的,只是雙目神光如電,往宋青書臉
上掃去。宋青書心下慚愧,不由得低下頭去。周芷若道:「外子脫離武當,投入峨嵋,今日
當著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俠,張真人顧念舊日情誼,不許武當弟子與本派為敵,
那是他老人家的義氣,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武當威名的聰明處。」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來,指著周芷若道:「周姑娘,你年幼之時遭遇危難,是
我師父出手相救,薦你到峨嵋門下。雖然我師施恩不望報,可是你今日言語之中,顯是說我
武當派浪得虛名,遠不及峨嵋派諸位女俠,這……你……這可對得住我師父麼?」周芷若淡
淡一笑,說道:「武當諸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實學。宋大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豈敢說各
位浪得虛名?至於武當、峨嵋兩派,各有所傳,各有所學,也難說誰高誰低。昔年本派郭師
祖有恩於張真人,張真人後來有恩於本座,那就兩相抵過,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恩情。俞二
俠、殷六俠,武當弟子不得與峨嵋派動手的規矩,咱們就此免了罷。」廣場四周各處木棚之
中,群雄竊竊私議,都說:「這個年輕掌門人好大的口氣,聽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
定能勝過武當派。俞二俠內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極,當今之世,極少有人是他敵手。難道峨嵋
派單憑一件厲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獨霸江湖麼?」殷梨亭心中激動,想到七弟莫聲谷慘死,
忍不住流下淚來,叫道:「青書……青書!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說到「七
叔」兩字,突然間放聲大哭。群雄面面相覷,好不奇怪:「武當殷六俠多大的聲名,竟會當
眾大哭?」俞蓮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的右臂,朗聲說道:「天下英雄聽著,武當不幸,
出了宋青書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聲谷,便給這逆徒……」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聲甚
厲,兩枚「霹靂雷火彈」向俞蓮舟胸口急射過去。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喲!」待要撲將上去
搶救,但那雷火彈來得實在太快,說到便到,他事先又絲毫沒想到峨嵋派竟會驀然偷襲,他
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趕到。

  這一下俞蓮舟也是頗出意外,倘若側身急避,那雷火彈飛將過去,勢必作了不少丐幫弟
子。他想這雷火彈是對付自己而來,為的是要殺人滅口,以免當眾暴露宋青書犯上叛父的罪
行,要是自己閃身避難,不免害死無辜。就這麼心念如電的一閃,兩枚雷火彈已先後射到,
俞蓮舟雙掌一翻,使出太極拳中一招「雲手」,雙掌柔到了極處,空明若虐,將兩枚霹靂雷
火彈射來的急勁盡數化去,輕輕的托在掌心。只見他雙掌向天,平托胸前,兩權雷火彈在他
掌心快速無倫的滴溜溜亂轉。群雄一齊站起,數千道目光齊集於他兩隻手心,每個人的心似
乎都停了跳動,生怕這兩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彈隨時都會炸將開來。這太極拳中的柔勁乃天下
武學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謂「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由粘而虛,隨曲就伸,以「耄耋
御眾之形」,而致「英雄所向無敵」。俞蓮舟近年來勤修苦練,已深得張三豐的真傳,適才
見到司徒千鐘和夏胄先後在此彈下喪命,知道此彈觸物即炸,厲害無比,無可奈何之中,只
得冒險以平生絕學一擋,果然柔能克剛,兩枚雷火彈被他掌心的柔勁制住,就似鑽入了一片
粘稠之物中間一般,只是急速旋轉,卻不爆炸。但聽得嗖嗖兩聲,峨嵋派中又有兩枚雷火彈
向他擲來。殷梨亭站在師兄身旁,當即雙掌一揚,迎著雷火彈接去,待得手掌與雷火彈將觸
未觸之際,施出太極拳中「攬雀尾式」,將雷火彈輕輕攏住,腳下「金雞獨立式」,左足著
地,右足懸空,全身急轉,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於劍術,太極拳上造詣不如師兄深厚,眼見俞蓮舟接那兩枚雷火彈頗為吃力,自己
掌力只要稍稍有半分用得實了,那歹毒暗器立時便會爆炸,是以全身急轉,雙掌虛帶雷火
彈,在空中一圈圈的轉動,似化去擲來的勁力。俞蓮舟掌心化勁,殷梨亭則是空中化勁,在
武功上是稍遜半籌,但一眼望去,卻是他急速轉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轉到三十餘轉時,四
面八方采聲雷動,雷火彈勁力也已衰竭。豈知嗖嗖聲響,又是八枚雷火彈擲了過來。俞蓮舟
與殷梨亭齊聲暴喝,各將手中的雷火彈擲將出去。武當弟子練有一項接器打器的絕技,接到
敵人的暗器之後,反擲出去,能以一打二、以二擊三。他二人擲出四枚雷火彈,互相撞擊,
將對面八枚雷火彈一齊擊中。廣場上彭彭之聲震耳欲聾,黑煙瀰漫,鼻中聞到的儘是硝磺火
藥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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