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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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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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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08:13: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2

  韋一笑長聲一歎,說道:「陽教主派逍遙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確是目光如炬。這
等計謀,甚麼鷹王、蝠王,都是想不出來的。」范遙道:「韋兄,你讚得我也夠了。果如楊
左使所料,我在花刺子模殺獅斃虎,頗立威名,當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陽王府中。但那成昆其
時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楊逍當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結仇、如何偷襲光明頂、如
何奸謀為張無忌所破、如何與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經過。范遙聽罷,呆了半晌,才知中間
原來有這許多曲折,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對張無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屬下向你領罪。
」張無忌道:「范右使何必過謙。」

  范遙道:「屬下到了汝陽王府,為了堅王爺之信,在大都鬧市之中,親手格斃了本教三
名香主,顯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結下深仇。」張無忌默然,心想:「殘殺本教兄弟,乃本教五
大禁忌之一,因此楊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爭奪教主之位,儘管相鬥甚烈,卻從來不傷本
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實在不輕,但他主旨是為了護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於
他。」說道:「范右使出於護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責。」范遙躬身道:「謝教主恕罪。」張
無忌暗想:「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臉上砍上十七八刀,那麼殺幾
個教中無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稱作邪教魔教,其來有自,不知將來如何
方得改了這些邪氣魔氣?」

  范遙見張無忌口中雖說「不便深責」,臉上卻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楊逍腰間長
劍,左手一揮,已割下了右手兩根手指。張無忌大吃一驚,挾手搶過他的長劍,說道:「范
右使,你……你……這是為何?」范遙道:「殘殺本教無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遙大事未
了,不能自盡。先斷兩指,日後再斷項上這顆人頭。」張無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過
失,何苦再又如此?身當大事之際,唯須從權。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創藥,
替他敷了傷處,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別說言語中得罪不得,臉色
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難堪。他說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後真的會自刎謝罪,想到他為本教受了
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動,突然跪倒,說道:「范右使,你有大功於本教,受我一
拜,你再殘害自身,那便是說我無德無能,不配當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劍,我便自刺兩
劍,我年幼識淺,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范遙、楊逍、韋一笑見教主跪倒,急忙一
起拜伏在地。楊逍垂淚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興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
旨,你可千萬不能違背。」范遙拜道:「屬下今日比劍試掌,對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
苦頭陀性情乖張,還請教主原宥。」張無忌雙手扶他起身。經此一事,兩人相互知心,再無
隔閡。范遙當下再陳述投入汝陽王府後所見所聞。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實有經國用兵的大
才,雖握兵權,朝政卻被奸相把持,加之當今皇帝昏庸無道,弄得天下大亂,民心沸騰,全
仗汝陽王東征西討,擊潰義軍無數。可是此滅彼起,歲無寧日,汝陽王忙於調兵遣將,將撲
滅江湖上教派幫會之事,暫且擱在一邊。數年之後,他一子一女長大,世子庫庫特穆爾隨父
帶兵,女兒敏敏特穆爾竟然統率蒙漢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門派幫會大舉進擊。成昆暗中助她
策劃,乘著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際,由趙敏帶同大批高手,企圖乘機收漁人之利,將明教和
六大派一鼓剿滅。綠柳莊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當時范遙奉命保護汝陽王,
西域之行沒能參與,是以直到後來方始得知。范遙說道,他雖在汝陽王府中毫不露形跡,但
他來自西域,趙敏便不讓他參與西域之役,說不定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趙敏以西域番僧所
獻的毒藥「十香軟筋散」,暗中下在從光明頂歸來的六大派高手的飲食之中。那「十香軟筋
散」無色無香,混在菜餚之中,又有誰能辯得出?這毒藥的藥性一發作,登時全身筋骨酸
軟,過得數日後,雖能行動如常,內力卻已半點發揮不出,因此六大派遠征光明頂的眾高手
在一月之內,一一分別被擒。只是在對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撥人下毒時給撞破了,真刀真
槍的動起手來。空性為阿三所殺,餘人不敵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
人,死了十多人後,盡數遭擒。

  此後便去進襲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個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衛嚴密,要想混入
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間,須在市鎮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輕而易舉。既不能
下毒,便即恃眾強攻。

  范遙說道:「郡主要對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從大都調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
由我率領,正好趕上了圍擒少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來對本教無禮,讓他們多吃些苦頭,正
是人心大快。就算將少林派的臭和尚們一起都殺光了,苦頭陀也不皺一皺眉頭。教主,你又
要不以為然了,哈哈!」楊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羅漢像轉過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腳
了?」范遙笑道:「我見郡主叫人在羅漢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個字,意圖嫁禍本教,我後來
便又悄悄回去,將羅漢像推轉。大哥,你們倒真心細,這件事還是叫你們瞧了出來。那時候
你可想得到是兄弟麼?」楊逍道:「我們推敲起來,對頭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維護本
教,可哪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檔好兄弟!」四人盡皆大笑。

  楊逍隨即向范遙簡略說明,明教決和六大派捐棄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須將眾高手救
了出來。

  范遙道:「敵眾我寡,單憑我們四人,難以辦成此事,須當尋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給
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們服了,待他們回復內力,一哄衝出,攻韃子們一個措手不
及,然後一齊逃出大都。」明教向來和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是對頭冤家,他言語之中對六
大門派眾高手毫不客氣。楊逍向他連使眼色,范遙絕不理會。張無忌對這些小節卻不以為
意,拍手說道:「范右使之言不錯,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范遙道:「我
從不開口,因此郡主雖對我頗加禮敬,卻向來不跟我商量甚麼要緊事。只有她一個人自言自
語,對方卻不答一句話,那豈不掃興?加之我來自西域小國,她亦不能將我當作心腹,因此
那十香軟筋散的解藥是甚麼,我卻無法知道。不過我知此事牽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
如我所料不錯,那麼這毒藥和解藥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個管毒藥,一個管解藥,而且經常
輪流掌管。」

  楊逍歎道:「這位郡主娘娘心計之工,尋常鬚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難道她對玄冥二老也
不放心麼?」范遙道:「一來當是不放心,二來也是更加穩當。好比咱們此刻想偷盜解藥,
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還是找鶴筆翁好。而且,聽說毒藥和解藥氣味顏色全然一般無異,
若非掌藥之人知曉,旁人去偷解藥,說不定反而偷了毒藥。那十香軟筋散另有一般厲害處,
中了此毒後,筋萎骨軟,自是不在話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藥,就算只有一點兒粉末,也是
立時血逆氣絕,無藥可救。」韋一笑伸了伸舌頭,說道:「如此說來,解藥是萬萬不能偷錯
的。」范遙道:「話雖如此,卻也不打緊。咱們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藥偷來,找一個華山
派、崆峒派的小角色來試上一試,哪一種藥整死了他,便是毒藥了,這還不方便麼?」張無
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說道:「那可不好。說不定咱們辛
辛苦苦偷來的兩種都是毒藥。」楊逍一拍大腿,說道:「教主此言有理。咱們昨晚這麼一
鬧,或許把郡主嚇怕了,竟把解藥收在自己身邊。依我說,咱們須得先行查明解藥由何人掌
管,然後再計議行事。」他沉吟片刻,說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歡的是甚麼調調
兒?」范遙笑道:「鹿好色,鶴好酒,還能有甚麼好東西了?」楊逍問張無忌道:「教主,
可有甚麼藥物,能使人筋骨酸軟,便好似中了十香軟筋散一般?」張無忌想了一想,笑道:
「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並不難,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個時辰,藥力便消,
要像十香軟筋散那麼厲害,可沒有法子。」楊逍笑道:「有半個時辰,那也夠了。屬下倒有
一計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請教主斟酌。雖說是計,說穿了其實也不值一笑。范兄弟設
法去邀鶴筆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調的藥物。范兄弟先行鬧將起來,說是中了鶴筆翁的十
香軟筋散,那時解藥在何人身上,當可查知,乘機便即奪藥救人。」張無忌道:「此計是否
可行,要瞧那鶴筆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樣?」范遙將此事從頭至尾虛擬想像一
遍,覺得這條計策雖然簡易,倒也沒有破綻,說道:「我想楊大哥之計可行。鶴筆翁性子狠
辣,卻不及鹿杖客陰毒多智,只須解藥在鶴筆翁身上,我武功雖不及他,當能對付得了。」
楊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范遙皺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來,在山岡
旁走來走去,隔了良久,雙手一拍,道:「只有這樣,那鹿杖客精明過人,若要騙他,多半
會給他識破機關,只有抓住了他虧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嚇,他權衡輕重,就此屈從也未可
知。當然,這般蠻幹說不定會砸鍋,冒險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別無善策。」楊逍道:
「這老兒有甚麼虧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甚麼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麼?」范遙道:「今年
春天,汝陽王納妾,邀我們幾個人在花廳便宴。汝陽王誇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來敬
酒,我見鹿杖客一雙賊眼骨溜溜的亂轉,嚥了幾口饞涎,委實大為心動。」韋一笑道:「後
來怎樣?」范遙道:「後來也沒怎樣,那是王爺的愛妾,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甚麼
歹主意。」韋一笑道:「眼珠轉幾轉,可不能說是甚麼虧心事啊?」范遙道:「不是虧心
事,可以將他做成虧心事。此事要偏勞韋兄了,你施展輕功,去將汝陽王的愛姬劫來,放在
鹿杖客的床上。這老兒十之七八,定會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臨崖勒
馬,我也會闖進房去,教他百口莫辯,水洗不得乾淨,只好乖乖的將解藥雙手奉上。」楊逍
和韋一笑同時拍手笑道:「這個栽贓的法兒大是高明。憑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鬧個灰頭土
臉。」

  張無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領的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詐陰毒,和趙
敏手下那批人物並無甚麼不同,只是一者為善,一者為惡,這中間就大有區別,以陰毒的法
兒去對付陰毒之人,可說是以毒攻毒。他想到這裡,便即釋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陽
王的愛姬。」范遙笑道:「我早些闖進房去。不讓鹿杖客佔了便宜,也就是了。」當下四人
詳細商議,奪得解藥之後,由范遙送入高塔,分給少林、武當各派高手服下。張無忌和韋一
笑則在外接應,一見范遙在萬安寺中放起煙火,便即在寺外四處民房放火,群俠便可乘亂逃
出。楊逍事先買定馬匹、備就車輛,候在西門外,群俠出城後分乘車馬,到昌平會合。張無
忌於焚燒民房一節,覺得未免累及無辜。楊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難以全。咱們救出六大
派群俠,日後如能驅走韃子,那是為天下千萬蒼生造福,今日害得幾百家人家,那也說不得
了。」

  四人計議已定,分頭入城幹事。楊逍去購賣坐騎,雇定車輛。張無忌配了一服麻藥,為
了掩飾藥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後,入口更醇美馥郁。韋一笑卻到市上買了
一個大布袋,只等天黑,便支汝陽王府夜劫王姬。范遙和玄冥二老等為了看守大派高手,都
就近住在萬安寺。趙敏則仍住王府,只有晚間要學練武藝,才乘車來寺。范遙拿了麻藥回到
萬安寺中,想起二十餘年來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興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這許多苦頭,心
下甚是欣慰。張無忌武功既高,為人又極仁義,實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夠心狠手辣,有些
婆婆媽媽之氣,未免美中不足。他住在西廂,玄冥二老則住在後院的寶相精舍。他平時為了
忌憚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馬腳,極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雙方居室也是離得遠遠地,這時想
邀鶴筆翁飲酒,如何不著形跡,倒非易事。眼望後院,只見夕陽西斜,那十三級寶塔下半截
已照不到太陽,塔頂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漸漸淡了下去,他一時不得主意,負著雙手,慢慢踱
步別後院中去,突然之間,一股肉香從寶相精舍對面的一間廂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孫
三毀和李四摧二人所在。范遙心念一動,走到廂房之前,伸手推開房門,肉香撲鼻衝到。只
見李四摧蹲在地下,對著一個紅泥火爐不住搧火,火爐上放著一隻大瓦罐,炭火燒得正旺,
肉香陣陣從瓦罐中噴出。孫三毀則在擺設碗筷,顯然哥兒倆要大快朵頤。兩人見苦頭陀推門
進來,微微一怔,見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兩人適才在街上打了一頭大黃狗,割了四
條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萬安寺是和尚廟,在廟中烹狗而食,實在不妙,旁人見到那也罷
了,這苦頭陀卻是佛門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氣來,打上一頓,苦頭陀武功甚高,哥兒倆萬
萬不是對手,何況是自己做錯了事,給他打了也是活該;心下正自惴惴,只見他走到火爐
邊,揭開罐蓋,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氣,似乎說:「好香,好香!」突然間伸手入罐,也
不理湯水煮得正滾,撈起一塊狗肉,張口便咬,大嚼起來,片刻間將一塊狗肉吃得乾乾淨
淨,舐唇嗒舌,似覺美味無窮。孫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師請坐,請坐!難得你老人家
愛吃狗肉。」苦頭陀卻不就坐,又從瓦罐中抓起一塊狗肉,蹲在火爐邊便大嚼起來,孫三毀
要討好他,篩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頭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
自己鼻子下搧了幾下,意思說此酒太劣,難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孫李二人見他氣憤憤
的出去,又擔心起來,但不久便見他手中提了一個大酒葫蘆進來,登時大喜,說道:「對!
對!我們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師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過了。」兩人端凳擺碗,恭請苦頭陀
坐在上首,將狗肉滿滿的盛了一盤,放在他面前。苦頭陀武功極高,在趙敏手下實是第一流
的人物,平時神箭八雄是萬萬巴結不上的,今日能請他吃一頓狗肉,說不定他老人家心裡一
喜歡,傳授一兩手絕招,那就終身受用不盡了。苦頭陀拔開葫蘆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
酒色作金黃,稠稠的猶如稀蜜一般,一倒出來便清香撲鼻。孫李二人齊聲喝采:「好酒!好
酒!」范遙尋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歸,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
起酒碗,放在火爐上的小罐中燙熱,其時狗肉煮得正滾,熱氣一逼,酒香更加濃了。孫李二
人饞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頭陀打手勢阻止,命二人燙熱了再飲。三個人輪流燙酒,那
酒香直送出去,鶴筆翁不在廟中便罷,否則便是隔著數進院子也會聞香趕到。果然對面寶相
精舍板門呀的一聲打開,只聽鶴筆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實不客氣,跨過天
井,推門便進,只見苦頭陀和孫李二人圍著火爐飲酒吃肉,興會淋漓。鶴筆翁一怔,笑道:
「苦大師,你也愛這個調調兒啊,想不到咱們倒是同道中人。」孫李二人忙站起身來,說
道:「鶴公公,快請喝幾碗,這是苦大師的美酒,等閒難以喝到。」

  鶴筆翁坐在苦頭陀對面,兩人喧賓奪主,大吃大喝起來,將孫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
的廝役一般。

  四人興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遙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滿
滿斟了一碗酒後,順手將葫蘆橫放了。原來他挖空了酒葫蘆的木塞,將張無忌所配的藥粉藏
在其中,木塞外包了兩層布。葫蘆直置之時,藥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尋常美酒,葫蘆
一打橫,那酒透過布層,浸潤藥末,一葫蘆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蘆之底本圓,橫放直置,誰
也不會留意,何況四人已飲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暢。

  范遙見鶴筆翁將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將酒葫蘆遞了給他。鶴筆翁自己斟
了一碗,順手替孫李兩人都加滿了,見苦頭陀碗中酒滿將溢,便沒給他斟。四個人舉碗齊
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遙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孫李二人內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間便覺手酸
腳軟,渾身不得勁兒。孫三毀低聲道:「四弟,我肚中有點不對。」李四摧也道:「我……
我……像是中了毒。」此時鶴筆翁也覺到了,一運氣,內力竟然提不上來,不由得臉色大
變。

  范遙站起來,滿臉怒氣,一把抓住鶴筆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說不出話。孫三毀
驚道:「苦大師,怎麼啦?」范遙手指蘸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十香軟筋散」五字。孫李二
人均知十香軟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確是苦頭陀和哥兒倆都中了此藥之毒。兩
人相互使個眼色,躬身向鶴筆翁道:「鶴公公,我兄弟可沒敢冒犯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高
抬貴手。」他二人料定鶴筆翁所要對付的只是苦頭陀,他們二人只不過適逢其會、遭受池魚
之殃而已,鶴筆翁要對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麼毒藥。

  鶴筆翁詫異萬分,十香軟筋散這個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鶴嘴筆
中,這兩件兵刃,從不離身一步,要說有人從自己身邊偷了毒藥出去,那是決計不能,可是
稍一運氣,半點使不出力道,確是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無疑。其實張無忌所調製的麻藥雖然
藥力頗強,比之十香軟筋散卻大大不如,服食後所覺異狀也是全不相同,但鶴筆翁平素只聽
慣了十香軟筋散令人真力渙散的話,到底不曾親自服過,因此兩種藥物雖然差異甚大,他終
究無法辨別。眼見苦頭陀又是慌張,又是惱怒,孫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裡還有半
點疑惑,說道:「苦大師不須惱怒,咱們是相好兄弟,在下豈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
毒,渾身不得勁兒,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搗鬼,當真奇了。」

  范遙又蘸酒水,在桌上寫了「快取解藥」四字。鶴筆翁點點頭,道:「不錯。咱們先服
解藥,再去跟那暗中搗鬼的奸賊算帳。解藥在鹿師哥身邊,苦大師請和我同去。」范遙心下
暗喜,想不到楊逍這計策十分管用,輕輕易易的便將解藥所在探了出來。他伸左手握住鶴筆
翁的右腕,故意裝得腳步蹣跚,跨過院子,一齊走向寶相精舍。鶴筆翁見了他這等支持不住
的神態,心中一喜:「這苦頭陀武功的底子是極高的,只是一直沒機會跟我師兄弟倆較量個
高下,瞧他中毒後這等慌亂失措,只怕內力是遠遠不如我們了。」兩人走到精舍門前,靠南
一間廂房是鶴筆翁所住,鹿杖客則住在靠北的廂房中,只見北廂房房門牢牢緊閉。鶴筆翁叫
道:「師哥在家嗎?」只聽得鹿杖客在房內應了一聲。鶴筆翁伸手推門,那門卻在裡邊閂
著。他叫道:「師哥,快開門,有要緊事。」鹿杖客道:「甚麼要緊事?我正在練功,你別
來打擾成不成?」鶴筆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師所授,原是不分軒輊,但鹿杖客一來是師
兄居長,二來智謀遠勝,因此鶴筆翁對他向來尊敬,聽他口氣中頗有不悅之意,便不敢再
叫。范遙心想這當口不能多所耽擱,倘若麻藥的藥力消了,把戲立時拆穿,當下不理三七二
十一,右肩在門上一撞,門閂斷折,板門飛開,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尖聲叫了出來。鹿杖客
站在床前,聽得破門之聲,當即回頭過來,一臉孔驚惶和尷尬之色。范遙見床上橫臥著一個
女子,全身裹在一張薄被之中,只露出了個頭,薄被外有繩索綁著,猶如一個鋪蓋卷兒。那
女子一頭長髮披在被外,皮膚白膩,容貌極是艷麗,認得正是汝陽王新納的愛姬韓氏,暗
道:「韋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將韓姬手到擒來。」實則汝陽王府雖然警衛森
嚴,但眾武士所護衛的也只是王爺、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陽王姬妾甚眾,誰也沒想到有人會
去綁架他的姬人,何況韋一笑來去如電,機警靈變,一進府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韓姬架了
來。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為難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廁,
這才閃身入房,將韓姬放在他床上,隨即悄然遠去。鹿杖客回到房中,見有個女子橫臥在
床,立即縱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時韋一笑早已去得遠了,除了孫李二人房中傳出陣陣轟飲
之聲,更無他異。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當下不動聲色的回到房中,看那個女子時,更是目
瞪口呆。那日王爺納姬,設便宴款待數名有體面的高手,那韓姬敬酒時盈盈一笑,鹿杖客年
事雖高,竟也不禁色授魂與。他好色貪淫,一生所摧殘的良家婦女不計其數,那日見了韓姬
的美色,歸來後深自歎息,如何不早日見此麗人,若在王爺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
過他的手掌,後來想念了幾次,不久另有新歡,也便將她淡忘了。不意此刻這韓姬竟會從天
而降,在他床上出現。他驚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烏旺阿普猜到了為師的
心意,偷偷去將韓姬劫了出來。只見她裹在一張薄被之中,頭頸中肌膚勝雪,隱約可見赤裸
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動,悄聲問她如何來此。連問數聲,韓姬始終不答。
鹿杖客這才想到她已被人點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鶴筆翁等到了門外,跟著房門又
被苦頭陀撞開。這一下變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狽萬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
轉,料定是王爺發現愛姬被劫,派苦頭陀來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為上著,右手刷的
一聲,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將韓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鶴筆翁驚道:「師哥,快取解
藥來。」鹿杖客道:「甚麼?」鶴筆翁道:「小弟和苦大師,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軟筋散之
毒。」鹿杖客道:「你說甚麼?」鶴筆翁又說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軟筋散不是歸你
掌管麼?」鶴筆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們四個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間,一
齊都中了毒。鹿師哥,快取解藥給我們服下要緊。」鹿杖客聽到這裡,驚魂始定,將韓姬放
回床中,令她臉朝裡床。鶴筆翁素知這位師兄風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現女子,那是司空見
慣,絲毫不以為奇,何況鶴筆翁中毒之後驚惶詫異,全沒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誰。即在平時,
他也認不出來。那日在王爺筵席之上,韓姬出來敬酒,一拜即退,鶴筆翁全神貫注的只是喝
酒,哪去管她這個珠環翠繞的女子是美是醜?鹿杖客說道:「苦大師請到鶴兄弟房中稍息,
在下即取解藥過來。」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將兩人輕輕推出房去。這一推之下,鶴筆翁身子
一晃,險些摔倒。范遙也是一個踉蹌,裝作內力全失的模樣,可是他內力深厚,受到外力時
自然而然的生出反應抗禦。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時發覺師弟確是內力全失,苦頭陀卻是假
裝。他深恐有誤,再用力一推,鶴筆翁和苦頭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個下盤虛
浮,另一個卻是既穩且實。鹿杖客不動聲色,笑道:「苦大師,當真得罪了。」說著便伸手
去扶,著手之處,卻是苦頭舵手腕的「會宗」和「外關」兩穴。范遙見他如此出手,已知機
關敗露,左手一揮,登時使重手法打中了鶴筆翁後心的「魂門穴」,使他一時三刻之間,全
身軟癱,動彈不得。兩大高手中去了一個,單打獨鬥,他便不懼鹿杖客一人,當即嘿嘿冷
笑,說道:「你要命不要,連王爺的愛姬也敢偷?」他這一開口說話,玄冥二老登時驚得呆
了,他們和苦頭陀相識已有十五六年,從未聽他說過一言半語,只道他是天生的啞巴。鹿杖
客雖已知他不懷好意,卻也絕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夠說話,立時想到,他既如此處心積慮的作
偽,則自己處境之險,更無可疑,當下說道:「原來苦大師並非真啞,十年餘來苦心相瞞,
意欲何為?」

  范遙道:「王爺知你心謀不軌,命我裝作啞巴,就近監視察看。」這句話中其實破綻甚
多,但此時韓姬在床,鹿杖客心懷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陽王對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
之甚稔。范遙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時軟了,說道:「王爺命你來拿我麼?嘿嘿,諒你苦大師
武藝雖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說著一擺鹿杖,便待動手。

  范遙笑了笑,說道:「鹿先生,苦頭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敗
我,只怕不是一兩百招之內能夠辦到。你勝我三招兩式不難,但想既挾韓姬,又救師弟,你
鹿杖客未必有這個能耐。」

  鹿杖客向師弟瞥了一眼,知道苦頭陀之言倒非虛語。他師兄弟二人自幼同門學藝,從壯
到老,數十年來沒分離過一天。兩人都無妻子兒女,可說是相依為命,要他撇下師弟,孤身
逃走,終究是硬不起這個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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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3

  范遙見他意動,喝命孫李二人進房,關上房門,說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
著落在苦頭陀身上,給你遮掩過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遙頭也不回,反
手便點了孫李二人的啞穴和軟麻穴,手法之快,認穴之準,鹿杖客也是暗暗歎服。只聽苦頭
陀說道:「你自己是不會宣揚的了,令師弟想來也不致故意跟你為難,苦頭陀是啞巴,以後
仍是啞巴,不會說話。這兩位兄弟呢,苦頭陀給你點上他們死穴滅口,也不打緊。」孫李兩
人大驚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點也不相干,哪想到吃狗肉竟吃出這等飛來橫禍,要想出言
哀求,卻苦於開不得口。范遙指著韓姬道:「至於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兩個法兒。第一個
法子乾手淨腳,將她和孫李二人一併帶到冷僻之處,一刀殺了,報知王爺,說她和李四摧這
小白臉戀姦情熱,私奔出走,被苦頭陀見到,惱怒之下,將姦夫淫婦當場殺卻,還饒上孫三
毀一條性命。第二個法子是由你將她帶走,好好隱藏,以後是否洩漏機密,瞧你自己的本
事。」

  鹿杖客不禁轉頭,向韓姬瞧了一眼,只見她眼光中滿是求懇之意,顯是要他接納第二個
法兒。鹿杖客見到她這等麗質天生,倘若一刀殺了,當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動,說
道:「多謝你為我設身處地,想得這般周到。你卻要我為你幹甚麼事?」他明知苦頭陀必有
所求,否則決不能如此善罷。范遙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和我交情很
深,那個姓周的年輕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兒。求你賜予解藥,並放了這兩人出
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當。倘若牽連於你,教苦頭陀和滅絕老尼一家男盜女娼,死於
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風流,若從男女之事上借個因頭,易於取信。他聽
楊逍說起明教許多兄弟喪命於滅絕師太的劍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謊話。他一生邪
僻,說話行事,決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於罰下「男盜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
下。

  鹿杖客聽了一怔,隨即微笑,心想你這頭陀幹這等事來脅迫於我,原來是為了救你的老
情人和親生女兒,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雖然擔些風險,但換到一個絕色佳人,確也值
得。他見苦頭陀有求於己,心中登時寬了,笑道:「那麼將王爺的愛姬劫到此處,也是出於
苦大師的手筆了?」范遙道:「這等大事,豈能空手相求?自當有所報答。」鹿杖客大喜,
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縱聲大笑,突然間一轉念,又問:「然則我師弟何以會中十香軟筋
散之毒?這毒藥你從何處得來?」范遙道:「那還不容易?這毒藥由令師弟看管,他是好酒
貪杯之人,飲到酣處,苦頭陀難道會偷他不到手麼?」鹿杖客再無疑惑,說道:「好!苦大
師,兄弟結交了你這個朋友,我決不賣你,盼你別再令我上這種惡當。」范遙指著韓姬笑
道:「下次如再有這般香艷的惡當,請鹿先生也安排個圈套,給苦頭陀鑽鑽,老衲欣然領
受。」

  兩人相對一笑,心中卻各自打著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盤算,眼前的難關過去後,如何出
其不意的弄死這個惡頭陀。范遙心知鹿杖客雖暫受自己脅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份,吃了
這個大虧豈肯就此罷休,只要他一安頓好韓姬,解開鶴筆翁的穴道,立時便會找自己動手,
但那時六派高手已經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范遙見鹿杖客遲遲不取解藥,心想我若
催促,他反會刁難,便坐了下來,笑道:「鹿兄何不解開韓姬的穴道,大家一起來喝幾杯?
燈下看美人,這等艷福幾生才修得到啊!」鹿杖客情知萬安寺中人來人往,韓姬在此多耽一
刻,便多一分危險,當下取過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過一隻杯子,在杯中倒了些
粉末,說道:「苦大師,你神機妙算,兄弟甘拜下風,解藥在此,便請取去。」范遙搖頭
道:「這麼一點兒藥末,管得甚麼用?」鹿杖客道:「別說要救兩人,便是六七個人也足夠
了。」范遙道:「你何必小氣,便多賜一些又何妨?老實說,閣下足智多謀,苦頭陀深怕上
了你的當。」鹿杖客見他多要解藥,突然起疑,說道:「苦大師,你要相救的,莫非不是滅
絕大師和令愛兩人?」

  范遙正要飾詞解說,忽聽得院子中腳步聲響,七八人奔了進來,只聽一人說道:「腳印
到了此處,難道韓姬竟到了萬安寺中?」鹿杖客臉上變色,抓起盛著解藥的杯子,揣在懷
裡,只道苦頭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藥,便即出賣自己。

  范遙搖了搖手,叫他且莫驚慌,取過一條單被,罩在韓姬身上,連頭蒙住,又放下帳
子,只聽得院子中一人說道:「鹿先生在家麼?」范遙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說自己是啞子,
叫鹿杖客出聲答應。鹿杖客朗聲道:「甚麼事?」那人道:「王府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
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萬安寺來的。」鹿杖客向范遙怒視一眼,意思是說:若非你故意栽
贓,依你的身手,豈能留下足跡?范遙咧嘴一笑,做個手勢,叫他打發那人,心中卻想:
「韋蝠王栽贓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從王府引到了這裡。」鹿杖客冷笑道:「你們還不分頭
去找,在這裡嚷嚷的幹甚麼?」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對之極是忌憚,那人唯唯答應,不敢再
說甚麼,立時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這一來,萬安寺四下都有人嚴加追索,雖
然料想他們還不敢查到自己房裡來,但要帶韓姬出去藏在別處卻無法辦到了,不由得皺起眉
頭,狠狠瞪著苦頭陀。

  范遙心念一動,低聲道:「鹿兄,萬安寺中有個好去處,大可暫且收藏你這位愛寵,過
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鬆了,再帶出去不遲。」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裡。」范遙
笑道:「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頭陀未必不動心,鹿兄不喝醋麼?」鹿杖客問道:「那
麼你說是甚麼地方?」范遙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鹿杖客聰明機警,一點便透,大拇
指一翹,說道:「好主意!」那寶塔是監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總管便是鹿杖客的大
弟子烏旺阿普。旁人甚麼地方都可疑心,決不會疑心王爺愛姬竟會被劫到最是戒備森嚴的重
獄之中。范遙低聲道:「此刻院子中沒人,事不宜遲,立即動身。」將床上被單四角提起,
便將韓姬裹在其中,成為一個大包袱,右手提著,交給鹿杖客。鹿杖客心想你別要又讓我上
當,我背負韓姬出去,你聲張起來,那時人贓並獲,還有甚麼可說的,不禁臉色微變,竟不
伸手去接。范遙知道他的心意,說道:「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天,苦頭陀再替你做一次護
花使者,又有何妨?誰叫我有事求你呢?」說著負起包袱,推門而出,低聲道:「你先走把
風,有人阻攔查問,殺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閃出,卻不將背脊對正范遙,生怕他在後偷襲。范遙反手掩上了門,負了韓
姬,走向寶塔。此時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衛武士,再無旁人走動。眾武士見到鹿杖客和
范遙,一齊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兩人未到塔前,烏旺阿普得手下報知,已迎了
出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今日興致好,到塔上坐坐麼?」鹿杖客點了點頭,和范遙正
要邁步進塔,忽然寶塔東首月洞門中走出一個人來,卻是趙敏。鹿杖客作賊心虛,大吃一
驚,只道趙敏親自率人前來拿他,當下只得硬著頭皮,與苦頭陀、烏旺阿普一齊上前參見。
昨晚張無忌這麼一鬧,趙敏卻不知明教只來了三人,只怕他們大舉來襲,因此要親自到塔上
巡視,見到范遙在此,微微一笑,說道:「苦大師,我正在找你。」范遙點了點頭,絲毫不
動聲色。趙敏道:「待會請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一下。」范遙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將鹿
杖客騙進了高塔,只待下手奪到他的解藥,大功便即告成,哪知道這小丫頭卻在這時候來叫
我。」要想找甚麼借口不去,倉卒之間苦無善策,何況他是假啞巴,想要推托,卻又無法說
話,情急生智,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當下指著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
鹿杖客大吃一驚,肚裡暗罵苦頭陀害人不淺。趙敏道:「鹿先生,苦大師這包裹裡裝著甚
麼?」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師的鋪蓋。」趙敏奇道:「鋪蓋?苦大師背著鋪蓋干甚
麼?」她噗哧一笑,說道:「苦大師嫌我太蠢,不肯收這個弟子,自己捲鋪蓋不幹了麼?」
范遙搖了搖頭,右手伸起來亂打了幾個手勢,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謊,我做啞
巴自有做啞巴的好處。」趙敏看不懂他的手勢,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說。鹿杖客靈機一
動,已有了主意,說道:「是這樣的,昨晚魔教的幾個魔頭來混鬧,屬下生怕他們其志不
小……這個……這個……說不定要到高塔中來救人。因此屬下師兄弟和苦大師決定住到高塔
中來,親自把守,以免誤了郡主的大事。這鋪蓋是苦大師的棉被。」

  趙敏大悅,笑道:「我原想請鹿先生和鶴先生來親自鎮守,只是覺得過於勞動大駕,不
好意思出口。難得三位肯分我之憂,那是再好沒有了。有鹿鶴兩位在這裡把守,諒那些魔頭
也討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師你這就跟我去罷。」說著伸手握住了范遙手
掌。

  范遙無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瘡疤,一來於事無補,二來韓姬明明負在自
己背上,未必能使趙敏相信,只得將那個大包袱交了給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過,道:「苦
大師,我在塔上等你。」烏旺阿普道:「師父,讓弟子來拿鋪蓋罷。」鹿杖客笑道:「不
用!是苦大師的東西,為師的要討好他,親自給他背鋪蓋卷兒。」

  范遙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韓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點中了穴道,
這一聲驚呼沒能叫出聲來。但鹿杖客已嚇得臉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趙敏一躬身,便即
負了韓姬入塔。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進塔,立時便將一條棉被換入包袱之中,倘若苦頭
陀向趙敏告密,他便來個死不認帳。

  范遙被趙敏牽著手,一直走出了萬安寺,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帶自己到哪裡
去。趙敏拉上斗篷上的風帽,罩住了一頭秀髮,悄聲道:「苦大師,咱們瞧瞧張無忌那小子
去。」范遙又是一驚,斜眼看她,只見她眼波流轉,粉頰暈紅,卻是七分嬌羞,三分喜悅,
決不是識穿了他機關的模樣。他心中大安,回憶昨晚在萬安寺中她和張無忌相見的情景,哪
裡是兩個生死冤家的樣子:一想到「冤家」兩字,突然心念一動:「冤家?莫非郡主對我教
主暗中已生情意?」轉念再想:「她為甚麼要我跟去,卻不叫她更親信的玄冥二老?是了,
只因我是啞巴,不會洩漏她的秘密。」當下點了點頭,古古怪怪的一笑。趙敏嗔道:「你笑
甚麼?」范遙心想這個玩笑不能開,於是指手劃腳的做了幾個手勢,意思說苦頭陀自當盡力
維護郡主周全,便是龍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闖。趙敏不再多說,當先引路,不久便到了
張無忌留宿的客店門外。范遙暗暗驚訝:「郡主也真神通廣大,立時便查到了教主駐足的所
在。」隨著她走進客店。

  趙敏向掌櫃的道:「咱們找姓曾的客官。」原來張無忌住店之時,又用了「曾阿牛」的
假名。店小二進去通報。張無忌正在打坐養神,只待萬安寺中煙花射起,便去接應,忽聽有
人來訪,甚是奇怪,迎到客堂,見訪客竟是趙敏和范遙,暗叫:「不好,定是趙姑娘揭破了
范右使的身份,為此來跟我理論。」只得上前一揖,說道:「不知趙姑娘光臨,有失迎
迓。」趙敏道:「此處非說話之所,咱們到那邊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張無忌只得
道:「甚好。」

  趙敏仍是當先引路,來到離客店五間鋪面的一家小酒家。內堂疏疏擺著幾張板桌,桌上
插著一筒筒木筷。天時已晚,店中一個客人也無。趙敏和張無忌相對而坐。范遙打手勢說自
己到外堂喝酒。趙敏點了點頭,叫店小二拿一隻火鍋,切三斤生羊肉,打兩斤白酒。張無忌
滿腹疑團,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卻和自己到這家污穢的小酒家來吃涮羊肉,不知安排著甚麼
詭計。趙敏斟了兩杯酒,拿過張無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這酒裡沒安毒藥,你儘管
放心飲用便是。」張無忌道:「姑娘召我來此,不知有何見教?」趙敏道:「喝酒三杯,再
說正事。我先乾為敬。」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張無忌拿起酒杯,火鍋的炭火光下見杯邊留著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聞到一陣清幽的香
氣,也不知這香氣是從杯上的唇印而來,還是從她身上而來,不禁心中一蕩,便把酒喝了。
趙敏道:「再喝兩杯。我知道你對我終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嘗一口。」張無忌知她詭計
多端,確是事事提防,難得她肯先行嘗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層危險,可是接連喝了三杯她飲
過的殘酒,心神不禁有些異樣,一抬頭,只見她淺笑盈盈,酒氣將她粉頰一蒸,更是嬌艷萬
狀。張無忌哪敢多看,忙將頭轉了開去。趙敏低聲道:「張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誰?」張無
忌搖了搖頭。趙敏道:「我今日跟你說了,我爹爹便是當朝執掌兵馬大權的汝陽王。我是蒙
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爾。皇上封我為紹敏郡主。『趙敏』兩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漢
名。」若不是范遙早晨已經說過,張無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驚,但聽她居然將自己身份毫不
隱瞞的相告,也頗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偽,並不假裝大為驚訝之色。

  趙敏奇道:「怎麼?你早知道了?」張無忌道:「不,我怎會知道?不過我見你以一個
年輕姑娘,卻能號令這許多武林高手,身份自是非同尋常。」

  趙敏撫弄酒杯,半晌不語,提起酒壺又斟了兩杯酒,緩緩說道:「張公子,我問你一句
話,請你從實告我。要是我將你那位周姑娘殺了,你待怎樣?」

  張無忌心中一驚,道:「周姑娘又沒有得罪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殺她?」趙敏道:「有
些人我不喜歡,便即殺了,難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殺?有些人不斷得罪我,我卻偏偏不殺,比
如是你,得罪我還不夠多麼?」說到這裡,眼光中孕著的全是笑意。張無忌歎了口氣,說
道:「趙姑娘,我得罪你,實是迫於無奈。不過你贈藥救了我的三師伯、六師叔,我總是很
感激你。」

  趙敏笑道:「你這人當真有三分傻氣。俞岱巖和殷梨亭之傷,都是我部屬下的手,你不
怪我,反來謝我?」張無忌微笑道:「我三師伯受傷已二十年,那時候你還沒出世呢。」趙
敏道:「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屬,也就是我的部屬,那有甚麼分別?你別將話岔開去,我問
你:要是我殺了你的周姑娘,你對我怎樣?是不是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我不知道。」

  趙敏道:「怎會不知道?你不肯說,是不是?」張無忌道:「我爹爹媽媽是給人逼死
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華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後來年紀大了,事理明白得多
了,卻越來越是不懂: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媽媽?不該說是空智大師、鐵琴先生這些
人;也不該說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於,也不該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類
的人物。這中間陰錯陽差,有許許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兇手,我將他們
一一殺了,又有甚麼用?我爹爹媽媽總是活不轉來了。趙姑娘,我這幾天心裡只是想,倘若
大家不殺人,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豈不是好?我不想報仇殺人,也盼別人也不
要殺人害人。」這一番話,他在心頭已想了很久,可是沒對楊逍說,沒對張三豐說,也沒對
殷梨亭說,突然在這小酒家中對趙敏說了出來,這番言語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趙敏聽他說得誠懇,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辦不到。要是
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殺他滿門,連他親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識的人,我個個要殺
得乾乾淨淨。」張無忌道:「那我定要阻攔你。」趙敏道:「為甚麼?你幫助我的仇人
麼?」張無忌道:「你殺一個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給你殺了的人,死後甚麼都不知道
了,倒也罷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傷心難受?你自己日後想起來,良心定
會不安。我義父殺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裡雖然不說,心中卻是非常懊悔。」

  趙敏不語,心中默默想著他的話。

  張無忌問道:「你殺過人沒有?」趙敏笑道:「現下還沒有,將來我年紀大了,要殺很
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
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轟轟烈烈的幹一番大事業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
說道:「你還是沒回答我的話。」張無忌道:「你要是殺了周姑娘,殺了我手下任何一個親
近的兄弟,我便不再當你是朋友,我永遠不跟你見面,便見了面也永不說話。」趙敏笑道:
「那你現下當我是朋友麼?」張無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塊兒喝酒了。
唉!我只覺得要恨一個人真難。我生平最恨的是那個混元霹靂掌成昆,可是他現下死了,我
又有些可憐他,似乎倒盼望他別死似的。」趙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裡怎樣想?你
心中一定說:謝天謝地,我這個刁鑽兇惡的大對頭死了,從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煩。」張無忌
大聲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點也不。韋蝠王這般嚇你,要在你臉上劃幾條刀痕,
我後來想想,很是擔心。」趙敏嫣然一笑,隨即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張無忌道:「趙姑娘,你別再跟我們為難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
來,大家歡歡喜
喜的做朋友,豈不是好?」趙敏喜道:「好啊,我本來就盼望這樣。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
鼎,你去跟他們說,要大家歸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個人都有封賞。」張無忌緩緩
搖頭,說道:「我們漢人都有個心願,要你們蒙古人退出漢人的地方。」

  趙敏霍地站起,說道:「怎麼?你竟說這種犯上作亂的言語,那不是公然反叛麼?」

  張無忌道:「我本來就是反叛,難道你到此刻方知?」趙敏向他凝望良久,臉上的憤怒
和驚詫慢慢消退,顯得又是溫柔,又是失望,終於又坐了下來,說道:「我早就知道了,不
過要聽你親口說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萬確,當真無可挽回。」這幾句話說得竟是十分淒
苦。

  張無忌心腸本軟,這時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難過,幾乎便欲衝口而出:「我聽你的話便
是。」但這念頭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甚麼話來勸慰。兩人默默對坐了
好一會。張無忌道:「趙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罷。」趙敏道:「你連陪我多坐一會
兒也不願麼?」張無忌忙道:「不!你愛在這裡飲酒說話,我便陪你。」趙敏微微一笑,緩
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個兒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麼郡主,只不過是像周姑娘那
樣,是個平民家的漢人姑娘,那你或許會對我好些。張公子,你說是我美呢,還是周姑娘
美?」張無忌沒料到她竟會問出這句話來,心想畢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沒遮攔,燈光掩
映之下,但見她嬌美無限,不禁脫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趙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張公子,你喜不喜歡常常見
見我,倘若我時時邀你到這兒來喝酒,你來不來?」張無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
中怦怦而動,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這兒不能多耽,過不幾天,便要南下。」趙敏道:
「你到南方去幹甚麼?」張無忌歎了口氣,道:「我不說你也猜得到,說了出來,又惹得你
生氣……」趙敏眼望窗外的一輪皓月,忽道:「你答應過我,要給我做三件事,總沒忘了
罷?」張無忌道:「自然沒忘。便請姑娘即行示下,我盡力去做。」

  趙敏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臉,說道:「現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
柄屠龍刀。」

  張無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極不好辦,卻萬萬沒想到第一件事便是這個
天大的難題。

  趙敏見他大有難色,道:「怎麼?你不肯麼?這件事可並不違背俠義之道,也不是你無
法辦到的。」張無忌心想:「屠龍刀在我義父手上,江湖上眾所周知,那也不用瞞她。」便
道:「屠龍刀是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之物。我豈能背叛義父,取刀給你?」趙敏道:「我
不是要你去偷去搶、去拐去騙,我也不是真的要了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義父借來,給我
把玩一個時辰,立刻便還給他。你們是義父義子,難道向他借一個時辰,他也不肯?借來瞧
瞧,既不是吞沒他的,又不是用來謀財害命,難道也違背俠義之道了?」張無忌道:「這把
刀雖然名聞武林,其實也沒甚麼看頭,只不過特別沉重些、鋒利些而已。」趙敏道:「說甚
麼『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是在我手
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龍刀是甚麼模樣。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時,你盡可站在一旁。憑著你
的本領,我決不能強佔不還。」張無忌尋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後,我本是要立即動身
去迎歸義父,請他老人家擔任教主大位。趙姑娘言明借刀看一個時辰,雖然難保她沒有甚麼
詭計,可是我全神提防,諒她也不能將刀奪了去。只是義父曾說,屠龍刀之中,藏著一件武
功絕學的大秘密。義父雙眼未盲之時已得寶刀,以他的聰明才智,始終參詳不出,這趙姑娘
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豈能有何作為?何況我和義父一別十年,說不定他在孤島之上,已參
透了寶刀的秘密。」趙敏見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
一件事,那卻難得多了。」

  張無忌知道這女子十分刁猾厲害,倘若另外出個難題,自己決計辦不了,忙道:「好,
我答應去給你借屠龍刀。但咱們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個時辰,倘若意圖強佔,我可決不
干休。」趙敏笑道:「是了。我又不會使刀,重甸甸的要來幹麼?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給我,
我也不希罕呢。你甚麼時候動身去取?」張無忌道:「這幾天就去。」趙敏道:「那再好也
沒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甚麼時候動身,來約我便是。」張無忌又是一驚,道:「你也同
去?」趙敏道:「當然啦。聽說你義父是在海外孤島之上,要是他不肯歸來,難道要你萬里
迢迢的借了刀來,給我瞧上一個時辰,再萬里迢迢的送去,又萬里迢迢的歸來?天下也沒這
個道理。」張無忌想起北海中波濤的險惡,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島已十分渺茫,
若要來來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點把握也沒有,她說得不錯,義父在冰火島上
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歸中土,說道:「大海中風波無情,你何必去冒這個
險?」

  趙敏道:「你冒得險,我為甚麼便不成?」張無忌躊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嗎?」趙
敏道:「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幾年來我往東到西,爹爹從來就沒管我。」

  張無忌聽到「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句話,心中一動:「我到冰火島去迎接義父,
不知何年何月方歸。倘若那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乘我不在,便大舉對付本教,倒是不可不
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顧忌,便可免了我的後顧之憂。」於是點頭道:「好,我
出發之時,便來約你。」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窗外紅光閃亮,跟著喧嘩之聲大作,從遠處
隱隱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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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1

  趙敏道:「你冒得險,我為甚麼便不成?」張無忌躊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嗎?」趙
敏道:「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幾年來我往東到西,爹爹從來就沒管我。」

  張無忌聽到「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句話,心中一動:「我到冰火島去迎接義父,
不知何年何月方歸。倘若那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乘我不在,便大舉對付本教,倒是不可不
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顧忌,便可免了我的後顧之憂。」於是點頭道:「好,我
出發之時,便來約你。」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窗外紅光閃亮,跟著喧嘩之聲大作,從遠處
隱隱傳了過來。

  趙敏走到窗邊一望,驚道:「啊喲,萬安寺的寶塔起火!苦大師,苦大師,快來。」連
叫數聲,苦頭陀竟不現身。她走到外堂,不見苦頭陀的蹤影,問那掌櫃時,卻說那個頭陀一
到便走,並沒停留,早已去得久了。趙敏大是詫異,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
禁滿臉都是紅暈,低下頭來向張無忌偷瞧了一眼。張無忌見火頭越燒越旺,深怕大師伯等功
力尚未恢復,竟被燒死在高塔之中,說道:「趙姑娘,少陪了!」一語甫畢,已急奔而出。
趙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門外,張無忌已絕塵而去。鹿杖客見苦頭陀被
郡主叫去,心中大定,當即負著韓姬,來到弟子烏旺阿普室中。萬安寺寶塔共十三層,高十
三丈,最上三層供奉佛像、佛經、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烏旺阿普是高塔的總管,居於第
十層,便於眺望四周,控制全局。鹿杖客進房後,對烏旺阿普道:「你在門外瞧著,別放人
進來。」烏旺阿普一出門,他當即掩上房門,解開包袱,放了韓姬出來。只見她駭得花容黯
淡,眼光中滿是哀懇之色,鹿杖客悄聲道:「你到了這裡,便不用害怕,我自會好好待
你。」眼下還不能解開她的穴道,怕她聲張出來壞事,於是將她放在烏旺阿普床上,拉過被
子蓋在她身上,另取一條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韓姬所在之處,即為是非之地,他不敢
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囑咐烏旺阿普不可進房,也不可放別人進去。他知這個大弟子對己既
敬且畏,決不敢稍有違背。心下盤算:「此事要苦頭陀守住秘密,非賣他一個人情不可,只
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兒。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這麼一鬧,事情正是從那姓周姑娘身上
而起,只須說是那魔教教主將滅絕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當真是天衣無縫,郡主再也沒半點
疑心。這小魔頭武功如此高強,郡主也不能怪我們失察之罪。」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
七層上。滅絕師太是掌門之尊,單獨囚在一間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開門入內,只見滅絕
師太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靜修。她已絕食數日,容顏雖然憔悴,反而更顯桀傲強悍。

  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你好!」滅絕師太緩緩睜開眼來,道:「在這裡便是不好,
有甚麼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強,主人說留著也是無用,命我來送你歸天。」滅絕師
太死志早決,說道:「好極,只是不勞閣下動手,請借一柄短劍,由我自己了斷便是。還請
閣下叫我徒兒周芷若來,我有幾句話囑咐於她。」鹿杖客轉身出房,命令帶周芷若,心想:
「她母女之情,果然與眾不同,否則為甚麼不叫別的大徒兒,單是叫她。」不久周芷若來到
師父房中,滅絕師太道:「鹿先生,請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說幾句話便成。」

  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門,撲在師父懷裡,嗚咽出聲。滅絕師太一生心腸剛
硬,當此死別之際,卻也不禁傷感,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周芷若知道跟師父說話的時刻無多,便即將昨晚張無忌前來相救之事說了。滅絕師太皺
起眉頭,沉吟半晌,道:「他為甚麼單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頂上刺他一劍,為
甚麼他反來救你?」周芷若紅暈雙頰,輕聲道:「我不知道。」滅絕師太怒道:「哼,這小
子太過陰險惡毒。他是魔教的大魔頭,能有甚麼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
鉤。」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滅絕師太道:「咱們是魔教的死對頭。在我
倚天劍下,不知殺了多少魔教的邪惡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來相救之理?這
姓張的魔頭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墮入他的彀中。他叫人將咱們擒來,然後故意賣好,再將
你救出去,令你從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周芷若柔聲道:「師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
意。」滅絕師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個不成器的紀曉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
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嚇得全身發抖,說道:「徒兒不敢。」滅絕師太
厲聲道:「你真的不敢,還是花言巧語,欺騙師父?」周芷若垂淚道:「徒兒決不敢有違恩
師的教訓。」滅絕師太道:「你跪在地下,罰個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樣說才
好。滅絕師太道:「你這樣說:小女子周芷若對天盟誓,日後我若對魔教教主張無忌這淫徒
心存愛慕,倘若和他結成夫婦,我親身父母死在地下,屍骨不得安穩;我師父滅絕師太必成
厲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兒女,男子代代為奴,女子世世為娼。」周芷若大
吃一驚,她天性柔和溫順,從沒想到所發的誓言之中竟能會如此毒辣,不但詛咒死去的父
母,詛咒恩師,也詛咒到沒出世的兒女,但見師父兩眼神光閃爍,狠狠盯在自己臉上,不由
得目眩頭暈,便依著師父所說,照樣念了一遍。滅絕師太聽她罰了這個毒誓,容色便霽,溫
言道:「好了,你起來罷。」周芷若淚珠滾滾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來。滅絕師太臉一
沉,說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這全是為了你好。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以後師
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紀師姊的覆轍,師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況師父
要你負起興復本派的重任,更是半點大意不得。」說著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鐵指環,站起身
來,說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聽諭。」周芷若一怔,當即跪下。

  滅絕師太將鐵指環高舉過頂,說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門女尼滅絕,謹以本門掌門人之
位,傳於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周芷若被師父逼著發了那個毒誓之後,頭腦中已是一片混
亂,突然又聽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門,更是茫然失措,驚得呆了。滅絕師太一個字一個字
的緩緩說道:「周芷若,奉接本門掌門鐵指環,伸出左手。」

  周芷若恍恍惚惚的舉起左手,滅絕師太便將鐵指環套上她的食指。周芷若顫聲道:「師
父,弟子年輕,入門未久,如何能當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脫困,別這麼說,弟子實在不
能……」說到這裡,抱著師父雙腿,哭出聲來。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煩,聽到哭
聲,打門道:「喂,你們話說完了嗎?以後說話的日子長著呢。」滅絕師太喝道:「你囉唆
甚麼?」對周芷若道:「師尊之命,你也敢違背麼?」當下將本門掌門人的戒律申述一遍,
要她記在心中。周芷若見師父言語之中,儼然是囑咐後事的神態,更是驚懼,說道:「弟子
做不來,弟子不能……」滅絕師太厲聲道:「你不聽我言,便是欺師滅祖之人。」她見周芷
若楚楚可憐,想到自己即將大去,要這個性格柔順的弱女子挑起這副如此沉重的擔子,只怕
她當真不堪負荷,不過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習最高武功,光大本門,除
她之外,更無第二個弟子合適,想到此後長長的日子之中,這小弟子勢必經歷無數艱辛危
難,不禁心中一酸,將她扶了起來,摟在懷裡,柔聲說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門,不
傳給你的眾位師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為主,掌門人必須武功卓絕,始能
自立於武林群雄之間。」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眾位師姊?」滅絕師太微微一
笑,道:「她們成就有限,到了現下的境界,已難再有多大進展,那是天資所關,非人力所
能強求。你此刻雖然不及眾位師姊,日後卻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這
四個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著師父,不知其意何在。滅絕師太將口唇附在她的耳邊,低
聲道:「你已是本門掌門,我得將本門的一件大秘密說與你知。本派的創派祖師郭女俠,乃
是當年大俠郭靖的小女兒。郭大俠當年名震天下,生平有兩項絕藝,其一是行軍打仗的兵
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俠的夫人黃蓉黃女俠最是聰明機智,她眼見元兵勢大,襄陽終不可
守,他夫婦二人決意以死報國,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俠的絕藝如果就此
失傳,豈不可惜?何況她料想蒙古人縱然一時佔得了中國,我漢人終究不甘為韃子奴隸。日
後中原血戰,那兵法和武功兩項,將有極大的用處。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將楊過楊大俠贈
送本派郭祖師的一柄玄鐵重劍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鑄成了一柄屠龍刀,一柄倚天劍。」
周芷若對屠龍刀和倚天劍之名習聞已久,此刻才知這一對刀劍竟是本派祖師郭襄女俠的母親
所鑄。

  滅絕師太又道:「黃女俠在鑄刀鑄劍之前,和郭大俠兩人窮一月心力,繕寫了兵法和武
功的精要,分別藏在刀劍之中。屠龍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為『屠龍』,意為日後有人
得到刀中兵書,當可驅除韃子,殺了韃子皇帝。倚天劍中藏的則是武學秘笈,其中最為寶貴
的,乃是一部『九陰真經』,一部『降龍十八掌掌法精義』,盼望後人習得劍中武功,替天
行道,為民除害。」周芷若睜著眼睛,愈聽愈奇,只聽師父又道:「郭大俠夫婦鑄成一刀一
劍之後,將寶刀授給兒子郭公破虜,寶劍傳給本派郭祖師。當然,郭祖師曾得父母傳授武
功,郭公破虜也得傳授兵法。但襄陽城破之日,郭大俠夫婦與郭公破虜同時殉難。郭祖師的
性子和父親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學,和當年郭大俠並非一路。」滅絕師太又道:「一百
年來,武林中風波迭起,這對刀劍換了好幾次主人。後人只知屠龍寶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
劍可與匹敵,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誰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虜青年殉國,沒有傳人,是以
刀劍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師傳了下來。她老人家生前曾竭盡心力,尋訪屠龍寶刀,始終
沒有成功,逝世之時,將這秘密傳給了我恩師風陵師太。我恩師秉承祖師遺命,尋訪屠龍寶
刀也是毫無結果。她老人家圓寂之時,便將此劍與郭祖師的遺命傳了給我。我接掌本派門戶
不久,你師伯孤鴻子和魔教中的一個少年高手結下了樑子,約定比武,雙方單打獨鬥,不許
邀人相助。你師伯知道對手年紀甚輕,武功卻極厲害,於是向我將倚天劍借了去。」周芷若
聽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時,心中怦怦而跳,不自禁的臉上紅了,但隨即想起:「不是
他,只怕那時他還沒出世。」只聽滅絕師太續道:「當時我想同去掠陣,你師伯為人極顧信
義,說道他跟那魔頭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參與,因此堅決不讓我去。那場比試,你師伯武功
並不輸於對手,卻給那魔頭連施詭計,終於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劍還未出鞘,便給那魔頭奪
了去。」周芷若「啊」的一聲,想起了張無忌在光明頂上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劍的情景,只聽
師父續道:「那魔頭連聲冷笑,說道:『倚天劍好大的名氣!在我眼中,卻如廢銅廢鐵一
般!』隨手將倚天劍拋在地下,揚長而去。你師伯拾起劍來,要回山來交還給我。哪知他心
高氣傲,越想越是難過,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劍也給當地官府取了
去,獻給朝廷。你道氣死你師伯孤鴻子的這個魔教惡徒是誰?」周芷若道:「不……不知是
誰?」

  滅絕師太道:「便是那後來害死你紀曉芙師姊的那個大魔頭楊逍!」只聽得鹿杖客又伸
手打門,說道:「完了沒有?我可不能再等了。」滅絕師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間,便
說完了。」悄聲對周芷若道:「時刻無多,咱們不能多說了。這柄倚天劍後來韃子皇帝賜給
了汝陽王,我到汝陽王府去奪了回來。這一次又不幸誤中奸計,這劍落入了魔教手中。」

  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個趙姑娘奪了去的。」滅絕師太眼睛一瞪,說道:「這姓趙
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難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為師的言語?」周芷若實在難
以相信,但不敢和師父爭辯。

  滅絕師太道:「為師要你接任掌門,實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與
流水,實也不願再生出此塔。那姓張的淫徒對你心存歹意,決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虛與
委蛇,乘機奪去倚天劍。那屠龍刀是在他義父惡賊謝遜手中。這小子無論如何不肯吐露謝遜
的所在,但天下卻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周芷若知道師父說的乃是自己,又驚又羞,
又喜又怕。滅絕師太道:「這個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誘而取得寶刀寶劍,原非
俠義之人份所當為。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你且試想,眼下倚天劍在那姓趙女子手中,屠龍
刀在謝遜惡賊手中,他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劍相逢,取得郭大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
毒蒼生,天下不知將有多少人無辜喪生,妻離子散,而驅除韃子的大業,更是難上加難。芷
若,我明知此事太難,實不忍要你擔當,可是我輩一生學武,所為何事?芷若,我是為天下
的百姓求你。」說到這裡,突然間站起身來,雙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周芷若這一驚
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師父!師父!你……」滅絕師太道:「悄聲,別讓外邊的惡
賊聽見,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來。」

  周芷若心亂如麻,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師父連續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難事,先是立下毒
誓,不許對張無忌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門,然後又要自己以美色對張無忌相誘而取得
屠龍刀和倚天劍。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別要她答允,以她柔和溫婉的性格,也要抵擋不
住,何況在這片刻之間?她神智一亂,登時便暈了過去,甚麼也不知道了。

  突然間只覺上唇間一陣劇烈疼痛,她睜開眼來,只見師父仍然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
周芷若哭道:「師父,你老人家快些請起。」滅絕師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
若流著淚點了點頭,險些又欲暈去。

  滅絕師太抓住她手腕,低聲道:「你取到屠龍刀和倚天劍後,找個隱秘的所在,一手執
刀,一手持劍,運起內力,以刀劍互斫,寶刀寶劍便即同時斷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劍刃
中的秘笈。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門,那寶刀寶劍可也從此毀了。你記住了麼?」她說話聲
音雖低,語氣卻極是嚴峻。周芷若點頭答應。滅絕師太又道:「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從
當年郭大俠夫婦傳於本派郭祖師,此後只有本派掌門始能獲知。想那屠龍刀和倚天劍都是鋒
銳絕倫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時得到此寶刀寶劍,有誰敢冒險以刀劍互斫,無端端的同時毀了
這兩件寶刃?你取得兵法之後,擇一個心地仁善、赤誠為國的志士,將兵書傳授於他,要他
立誓驅除胡虜。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練。降龍十八掌是純陽剛猛的路子,你練之不宜,只可
練九陰真經中的功夫。據我恩師轉述郭祖師的遺言,那『九陰真經』博大精深,本來不能速
成,但黃女俠想到誅殺韃子元兇巨惡,事勢甚急,早一日成事,天下蒼生便早一日解了倒懸
之苦,因之在倚天劍的秘笈之中,寫下了幾章速成的法門。可是辦成了大事之後,仍須按部
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於一時,是黃女俠憑著絕頂聰明才智,所創出來的權
宜之道,卻不是天下無敵的真正武學。這一節務須牢記在心。」

  周芷若迷迷糊糊的點頭。滅絕師太道:「為師的生平有兩大願望,第一是逐走韃子,光
復漢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領袖群倫,蓋過少林、武當,成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門派。
這兩件事說來甚難,但眼前擺著一條明路,你只須遵從師父的囑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
時為師在九泉之下,也要對你感激涕零。」她說到這裡,只聽得鹿杖客又在打門。滅絕師太
道:「進來罷!」板門開處,進來的卻不是鹿杖客而是苦頭陀。滅絕師太也不以為異,心想
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論是誰來都是一樣,便道:「你把這孩子領出去罷。」她不願在周
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苦頭陀走近身來,低聲道:「這是解藥,快快服了。待
會聽得外面叫聲,大家並力殺出。」滅絕師太奇道:「閣下是誰?何以給解藥於我?」苦頭
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遙,盜得解藥,特來相救師太。」滅絕師太怒道:「魔教奸
賊!到此刻尚來戲弄於我。」范遙笑道:「好罷!就算是我戲弄你,這是毒上加毒的毒藥,
你有沒膽子服了下去?藥一入肚,一個時辰肚腸寸寸斷裂,死得慘不可言。」滅絕師太一言
不發,接過他手中的藥粉,張口便服入肚內。

  周芷若驚叫:「師父……師父……」范遙伸出另一隻手掌,喝道:「不許作聲,你也服
了這毒藥。」周芷若一驚,已被范遙捏住她臉頰,將藥粉倒入口中,跟著提起一瓶清水灌了
她幾口,藥粉盡數落喉。滅絕師太大驚,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盤策劃盡付東流,當下奮
不顧身的撲上,揮掌向范遙打去。可是她此時功力全失,這一拳招數雖精,卻能有甚麼力
道,被范遙輕輕一推,便撞到了牆上。范遙笑道:「少林群僧、武當諸俠都已服了我這毒
藥。我明教是好是歹,你過得片刻便知。」說著哈哈一笑,轉身出房,反手帶上了門。原來
范遙護送趙敏去和張無忌相會,心中只是掛著奪取解藥之事。趙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
候,他立即出店,飛奔回到萬安寺,進了高塔,逕到第十層烏旺阿普房外。烏旺阿普正站在
門外,見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聲:「苦大師。」范遙點了點頭,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兒
為師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爺的愛姬風流快活,卻叫徒兒在門外把風。乘著這老兒正在
胡天胡帝之時,掩將進去,正好奪了他的解藥。」當下佝僂著身子,從烏旺阿普身旁走過,
突然反手一指,點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別說烏旺阿普毫沒提防,便是全神戒備,也躲不過
這一指。他要穴一被點中,立時呆呆的不能動彈,心下大為奇怪。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這個
啞巴頭陀,難道剛才這一聲「苦大師」叫得不夠恭敬麼?

  范遙一推房門,快如閃電的撲向床上。雙腳尚未落地,一掌已擊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
杖客武功了得,這一掌若不能將他擊得重傷,那便是一場不易分得勝敗的生死搏鬥,是以這
一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只聽得拍的一聲響,只擊得被子破裂、棉絮紛飛,揭開棉被一看,只
見韓姬口鼻流血,已被他打得香殞玉碎,卻不見鹿杖客的影子。

  范遙心念一動,回身出房,將烏旺阿普拉了進來,塞在床底,剛掩上門,只聽得鹿杖客
在門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開?」原來鹿杖客在滅絕師太室外等了好一陣,
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媽媽的不知說到幾時方罷,只是不敢得罪了苦頭陀,卻也不便強行阻
止,心中掛念著韓姬,實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烏旺阿普房來,卻見這一向聽話的大弟子居
然沒在房外守衛,心下好生惱怒,推開房門,幸好並無異狀,韓姬仍是面向裡床,身上蓋著
棉被。鹿杖客拿起門閂,先將門上了閂,轉身笑道:「美人兒,我來給你解開穴道,可是你
不許出聲說話。」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到被窩中去,手指剛碰到韓姬的脊背,突然間手腕上
一緊,五根鐵鉗般的手指已將他脈門牢牢扣住。這一下全身勁力登失,半點力道也使不出
來,只見棉被掀開,一個長髮頭陀鑽了出來,正是苦頭陀。

  范遙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脈門,左手運指如風,連點了他週身一十九處大穴。鹿杖客登時
軟癱在地,再也動彈不得,眼光中滿是怒色。范遙指著他說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
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遙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負機智絕倫,其實是昏庸無
用之極。此刻我若殺了你,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留下你一條性命,你若有種,日後只管來找
我范遙報仇。」他興猶未足,脫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將他剝得赤條條地,和韓姬的屍身並頭
而臥,再拉過棉被,蓋在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這才取過鹿角杖,旋開鹿角,倒出解藥,
然後逐一到各間囚室之中,分給空聞大師、宋遠橋、俞蓮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個個送畢解
藥,耗時已然不少,中間不免費些唇舌,解說幾句。最後來到滅絕師太室中,見她不信此是
解藥,索性嚇她一嚇,說是毒藥。范遙恨她傷殘本教眾多兄弟,得能陰損她幾句,甚覺快
意。他分送解藥已畢,正自得意,忽聽得塔下人聲喧嘩,其中鶴筆翁的聲音最是響亮:「這
苦頭陀是奸細,快拿他下來!」范遙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誰去救了這傢伙出來?」
探頭向塔下望去,只見鶴筆翁率領了大批武士,已將高塔團團圍住。苦頭陀這一探頭,孫三
毀和李四摧雙箭齊發,大罵:「惡賊頭陀,害得人好慘!」

  鶴筆翁等三人穴道被點,本非一時所能脫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貿然
進去。豈知汝陽王府中派出來的眾武士在萬安寺中到處搜查,不見王爺愛姬的影蹤,便有人
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貪花的性子來。可是眾武士對他向來忌憚,雖然疑心王爺愛姬失蹤和
他有關,卻有誰敢去太歲頭上動土?挨了良久,率領眾武士的哈總管心生一計,命一名小兵
去敲鹿杖客的房門,鹿杖客身份極高,就算動怒,諒來也不能對這無足輕重的小兵怎麼樣。
這小兵打了數下門,房中無人答應。哈總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門進去瞧瞧。這一瞧,便
瞧見鶴筆翁和孫三毀、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時鶴筆翁運氣衝穴,已衝開了三四成,哈總管給
他解穴,登時便行動自如。鶴筆翁怒氣衝天,查問鹿杖客和苦頭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
中,便率領眾武士圍住高塔,大聲呼喊,叫苦頭陀下來決一死戰。范遙暗驚:「決一死戰便
決一死戰,難道我姓范的還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藥未久,一時三刻之
間功力不能恢復。這鶴筆翁已聽到我和鹿杖客的說話,就算我將鹿老兒殺了,也已不能滅
口,這便如何是好?」一時彷徨無計,只聽得鶴筆翁叫道:「死頭陀,你不下來,我便上來
了!」范遙返身將鹿杖客和韓姬一起裹在被窩之中,回到塔邊,將兩人高高舉起,叫道:
「鶴老兒,你只要走近塔門一步,我便將這頭淫鹿摔了下來。」

  眾武士手中高舉火把,照耀得四下裡白晝相似,只是那寶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
影綽綽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韓姬的面貌。鶴筆翁大驚,叫道:「師哥,師哥,你沒事
麼?」連叫數聲,不聽得鹿杖客答話,只道已被苦頭陀弄死,心下氣苦,叫道:「賊頭陀,
你害死我師哥,我跟你誓不兩立。」范遙解開了鹿杖客的啞穴。鹿杖客立時破口大罵:「賊
頭陀,你這裡應外合的奸細,千刀萬剮的殺了你……」范遙容他罵得幾句,又點上了他的啞
穴。鶴筆翁見師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頭陀真的將師兄摔了下來,不敢走向塔門。這般
僵持良久,鶴筆翁始終不敢上來相救師兄。范遙只盼盡量拖延時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
他站在欄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鶴老兒,你師兄色膽包天,竟將王爺的愛姬偷盜出
來。是我捉姦捉雙,將他二人當場擒獲。你還想包庇師兄麼?總管大人,快快將這老兒拿下
了。他師兄弟二人叛逆作亂,罪不容誅。你拿下了他,王爺定然重重有賞。」哈總管斜目睨
視鶴筆翁,要想動手,卻又不敢。他見苦頭陀突然開口說話,雖覺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見
鹿杖客和韓姬裹在一條棉被之中,何況心中先入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聲叫道:「苦大
師,請你下來,咱們同到王爺跟前分辯是非。你們三位都是前輩高人,小人誰也不敢冒
犯。」范遙一身是膽,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見王爺,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諸俠體內毒性
已解,當即叫道:「妙極,妙極!我正要向王爺領賞。總管大人,你看住這個鶴老兒,千萬
別讓他乘機逃了。」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急奔進寺,直衝到高塔之前,眾武
士一齊躬身行禮,叫道:「小王爺!」范遙從塔上望將下來,只見此人頭上束髮金冠閃閃生
光,跨下一匹高大白馬,身穿錦袍,正是汝陽王的世子庫庫特穆爾、漢名王保保的便是。王
保保厲聲問道:「韓姬呢?父王大發雷霆,要我親來查看。」哈總管上前稟告,便說是鹿杖
客將韓姬盜了來,現被苦頭陀拿住。鶴筆翁急道:「小王爺,莫聽他胡說八道。這頭陀乃是
奸細,他陷害我師哥……」王保保雙眉一軒,叫道:「一起下來說話!」范遙在王府日久,
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幹,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詭計瞞得過旁人,須瞞不過他,一下高塔,倘
若小王爺三言兩語之際便識穿破綻,下令眾武士圍攻,單是一個鶴筆翁便不好鬥,自己脫身
或不為難,塔中諸俠就救不出來了,高聲說道:「小王爺,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師弟恨我入
骨,我只要一下來,他立刻便會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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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2

  王保保道:「你快下來,鶴先生殺不了你。」范遙搖搖頭,朗聲道:「我還是在塔上平
安些。小王爺,我苦頭陀一生不說話,今日事出無奈,被迫開口,那全是我報答王爺的一片
赤膽忠心。你若不信,我苦頭陀只好跳下高塔,一頭撞死給你看了。」王保保聽他言語,七
八成是胡說八道,顯是有意拖延,低聲問哈總管道:「他有何圖謀,要故意延擱,是在等候
甚麼人到來麼?」哈總管道:「小人不知……」鶴筆翁搶著道:「小王爺,這賊頭陀搶了我
師哥的解藥,要解救高塔中囚禁著的一眾叛逆。」王保保登時省悟,叫道:「苦大師,我知
道你的功勞,你快下來,我重重有賞。」

  范遙道:「我被鹿杖客踢了兩腳,腿骨都快斷了,這會兒全然動彈不得。小王爺,請你
稍待片刻,我運氣療傷,當即下來。」王保保喝道:「哈總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負苦大師
下塔。」范遙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誰一移動我的身子,我兩條腿子就廢了。」王保保
此時更無懷疑,眼見韓姬和鹿杖客雙雙裹在一條棉被之中,就算兩人並無苟且之事,父王也
不能再要這個姬人,低聲道:「哈總管,舉火,焚了寶塔。派人用強弓射住,不論是誰從塔
上跳下,一概射殺。」哈總管答應了,傳下令去,登時弓箭手彎弓搭箭,團團圍住高塔,有
些武士便去取火種柴草。鶴筆翁大驚,叫道:「小王爺,我師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
道:「這頭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輩子,塔下一舉火,他自會下來。」鶴筆翁叫道:「他若將我
師哥摔將下來,那可怎麼辦?小王爺,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聲,不去理他。片刻之
間,眾武士已取過柴草火種,在塔下點起火來。鶴筆翁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受汝陽王禮
聘入府,向來甚受敬重,不料今日連中苦頭陀的奸計不算,連小王爺也不以禮貌相待,眼見
師兄性命危在頃刻,這時也不理他甚麼小王爺大王爺,提起鶴嘴雙筆,縱身而上,挑向兩名
正在點火的武士,吧吧兩響,兩名武士遠遠摔開。

  王保保大怒,喝道:「鶴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亂麼?」鶴筆翁道:「你別叫人放火,我
自不會來跟你搗亂。」王保保喝道:「點火!」左手一揮,他身後竄出五名紅衣番僧,從眾
武士手中接過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擲了過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時便燃起熊熊烈火。鶴筆翁
大急,從一名武士手中搶過一根長矛,撲打著火的柴草。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
紅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時將鶴筆翁圍住。鶴筆翁怒極,拋下長矛,伸手便來拿左首一名番僧
手中的兵刃。這番僧並非庸手,戒刀翻轉,反剁他肩頭。鶴筆翁待得避開,身後金刃劈風,
又有兩柄戒刀同時砍到。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號稱「十八金剛」,分為
五刀、五劍、四杖、四鈸。這五僧乃是「五刀金剛」,單打獨鬥跟鶴筆翁的武功都差得遠
了,但五刀金剛聯手,攻守相助,鶴筆翁武功雖高,但早一日被張無忌擊得受傷嘔血,內力
大損,何況眼見火勢上騰,師兄的處境極是危險,不免沉不住氣,一時難以取勝。

  王保保手下眾武士加柴點火,火頭燒得更加旺了。這寶塔有磚有木,在這大火焚燒之
下,底下數層便必必剝剝的燒了起來。范遙拋下鹿杖客,衝到囚禁武當諸俠的室中,叫道:
「韃子在燒塔了,各位內力是否已復?」只見宋遠橋、俞蓮舟等人各自盤坐用功,凝神專
志,誰也沒有答話,顯然到了回復功力的要緊關頭。看守諸俠的武士有幾名搶來干預,都被
范遙抓將起來,一個個擲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餘的冒火突煙,逃了下去。過不多時,火
焰已燒到了第四層,囚禁在這層中的華山派諸人不及等功力恢復,狼狽萬狀的逃上第五層。
火焰毫不停留的上騰,跟著第五層中的崆峒派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連衣服鬚髮
都燒著了。

  范遙正束手無策之際,忽聽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韋一笑的聲音。范
遙大喜,往聲音來處瞧去,只見韋一笑站在萬安寺後殿的殿頂,雙手一抖,將一條長繩拋了
過來,范遙伸手接住。韋一笑叫道:「你縛在欄幹上,當是一道繩橋。」范遙剛將繩子縛
好,神箭八雄中的趙一傷颼的一箭,便將繩子從中射斷。范遙和韋一笑同時破口大罵,知道
要搭架繩橋,非得先除去這神箭八雄不可。

  韋一笑罵道:「射你個奶奶。哪一個不拋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罵,一面抽出
長劍,縱身下地。他雙足剛著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時仗劍圍了上來,卻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
僧中的「五劍金剛」,五人手中長劍閃爍,劍招詭異,和韋一笑鬥在一起。鶴筆翁揮動鶴嘴
筆苦戰,高聲叫道:「小王爺,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對你要不客氣了。」王保保哪去理
他。四名手執禪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爺四周,生怕有人偷襲。鶴筆翁焦躁起來,雙筆突使一招
「橫掃千軍」,將身前三名番僧逼開兩步,提氣急奔,衝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隨後追到。鶴
筆翁雙足一登,便上了寶塔第一層的屋簷。五名番僧見火勢燒得正旺,便不追上。鶴筆翁一
層層的上躍,待得登上第四層屋簷時,范遙從第七層上探頭出來,高舉鹿杖客的身子,大聲
叫道:「鶴老兒,快給我停步!你再動一步,我便將鹿老兒摔成一團鹿肉醬。」鶴筆翁果然
不敢再動,叫道:「苦大師,我師兄弟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何苦如此跟我們為難?
你要救你的老情人滅絕師太,要救你女兒周姑娘,儘管去救便是,我決計不來阻攔。」滅絕
師太服了苦頭陀給她的解藥後,只道真是毒藥,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藥,畢
生指望盡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傷心,忽聽得塔下喧嘩之聲大作,跟著苦頭陀和鶴筆
翁鬥口、王保保下令縱火等等情形,一一聽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這鬼模樣的頭陀當
真是救我來著?」試一運氣,立時便覺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將上來,和自中毒以來的情形大不
相同。她不肯聽趙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絕食了六七日,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藥入
肚,迅速化入血液,藥力行開,比誰都快。加之她內力深厚,猶在宋遠橋、俞蓮舟、何太沖
諸人之上,僅比少林派掌門空聞神僧稍遜,十香軟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藥後漸漸消退,被她運
氣一逼,內功登時生出,不到半個時辰,內功已復了五六成。

  她正加緊運功,忽聽得鶴筆翁在外高聲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鑽入耳中:「……你要救你
的老情人滅絕師太,要救你女兒周姑娘,儘管去救便是,我決計不來阻攔。」這甚麼「老情
人」云云,叫她聽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怒聲喝道:「你滿嘴胡說八道,不清
不白的說些甚麼?」鶴筆翁求道:「老師太,你快勸勸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師兄下來。
我擔保你一家三口,平安離開。玄冥二老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言而無信。」滅絕師
太怒道:「甚麼一家三口?」范遙雖然身處危境,還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說道:「老師
太,這老兒說我是你的舊情人,那個周姑娘嘛,是我和你兩個的私生女兒。」滅絕師太怒容
滿面,在時明時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來極是可怖,沉聲喝道:「鶴老兒,你上來,我跟你
拚上一百掌再說。」若在平時,鶴筆翁說上來便上來,何懼於一個峨嵋掌門,但此刻師兄落
在別人手中,不敢蠻來,叫道:「苦頭陀,那是你自己說的,可不是我信口開河。」滅絕師
太雙目瞪著范遙,厲聲問道:「這是你說的麼?」

  范遙哈哈一笑,正要乘機挖苦她幾句,忽聽得塔下喊聲大作,往下望時,只見火光中一
條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飛舞,在人叢中芽插來去、嗆啷啷、嗆啷啷之聲不絕,眾番僧、眾
武士手中兵刃紛紛落地,卻是教主張無忌到了。張無忌這一出手,圍攻韋一笑的五名持劍番
僧五劍齊飛。韋一笑大喜,閃身搶到他身旁,低聲道:「我到汝陽王府去放火。」張無忌點
了點頭,已明白他用意。自己這裡只寥寥數人,要是急切間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對方援兵定
然越來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陽王府去一放火,眾武士必是保護王爺要緊,實是個絕妙的調虎
離山、釜底抽薪之計。只見韋一笑一條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過高牆。

  張無忌一看週遭情勢,朗聲問道:「范右使,怎麼了?」范遙叫道:「糟糕之極!燒斷
了出路,一個也沒能逃得出。」此時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張無忌身
畔。張無忌心想擒賊先擒王,只須擒住了那頭戴金冠的韃子王公,便能要脅他下令救火放
人,當下身形一側,從眾番僧間竄了過去,猶似游魚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驀地裡左首
一劍刺到,寒氣逼人,劍尖直指胸口。張無忌急退一步,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張公
子,這是家兄,你莫傷他。」但見她手中長劍顫動,婀娜而立,刃寒勝水,劍是倚天劍,貌
美如花,人是趙敏。她急跟張無忌而來,只不過遲了片刻。張無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
人,否則我可要對不起兩位了。」趙敏叫道:「十八金剛,此人武功了得,結金剛陣擋住
了。」那十八番僧適才吃過張無忌苦頭,不須郡主言語點明,早知他的厲害,只聽得當的一
聲大響,「四鈸金剛」手中的八面大銅鈸齊聲敲擊,十八名番僧來回遊走,擋在王保保和趙
敏的身前,將張無忌隔開了。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十八名番僧盤旋遊走,步法詭異,十八人組成一道人牆,看來其中
還蘊藏著不少變化。他忍不住便想沖一衝這座金剛陣,但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大響,高塔上
倒了一條大柱下來。一回頭,只見火焰已燒到了第七層上。血紅的火舌繚繞之中,兩人拳掌
交相,鬥得極是激烈,正是滅絕師太和鶴筆翁。第十層的欄干之旁倚滿了人,都是少林、武
當各派人物,這干人武功尚未全復,何況高塔離地十餘丈,縱有絕頂輕功而內力又絲毫未
失,跳下來也非活活摔死不可。張無忌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飛快的轉了幾轉:「此金剛陣非片
刻間所能破,何況擊敗眾番僧,又有別的好手上來,要擒趙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滅絕師
太和這鶴筆翁斗了這些時,始終未曾落敗,看來她功力已復,那麼大師伯等內力當也已經恢
復,只是寶塔太高,無法躍將下來而已。」他一動念間,突然滿場遊走,雙手忽打忽拿、忽
拍忽奪,將神箭八雄盡數擊倒,此外眾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斷弓箭,或點穴道,
眼看高塔近旁已無彎弓搭箭的好手,縱聲叫道:「塔上各位前輩,請逐一跳將下來,在下在
這裡接著!」塔上諸人聽了都是一怔,心想此處高達十餘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
千斤之力也無法接住。崆峒、崑崙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萬跳不得,莫上這小子的當!他
要騙咱們摔得粉身碎骨。」張無忌見煙火瀰漫,已燒近眾高手身邊,眾人若再不跳,勢必盡
數葬身火窟,提聲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難道小侄會存心相害嗎?你先跳
罷!」

  俞蓮舟對張無忌素來信得過,雖想他武功再強,也決計接不住自己,但想與其活活燒
死,還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來啦!」縱身一躍,從高塔上跳將下來。張無忌
看得分明,待他身子離地約有五尺之時,一掌輕輕拍出,擊在他的腰裡。這一掌中所運,正
是「乾坤大挪移」的絕頂武功,吞吐控縱之間,已將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撥為自左至右。
俞蓮舟的身子向橫裡直飛出去,一摔數丈,此時他功力已恢復了七八成,一個迴旋,已穩穩
站在地下,順手一掌,將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噴鮮血。他大聲叫道:「大師哥、四師弟!你
們都跳下來罷!」塔上眾人見俞蓮舟居然安好無恙,齊聲歡呼起來。宋遠橋愛子情深,要他
先脫險地,說道:「青書,你跳下去!」宋青書自出囚室後,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說道:
「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復,不能去相助師父,卻不肯自行逃生,聽宋青書這麼
說,搖了搖頭道:「我等師父!」這時何太沖、班淑嫻等已先後跳下,都由張無忌施展乾坤
大挪移神功出掌拍擊,自直墮取為橫摔,一一脫離險境。這一干人功力雖未全復,但只須回
復得五六成,已是眾番僧、眾武士所難以抵擋。俞蓮舟等頃刻間奪得兵刃,護在張無忌身
周。王保保和趙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撓,均被俞蓮舟、何太沖、班淑嫻等擋住。塔上每躍下一
人,張無忌便多了一個幫手。那些人自被趙敏囚入高塔之後,人人受盡了屈辱,也不知有多
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時得脫牢籠,個個含憤拚命,霎時間已有二十餘名武士屍橫就地。

  王保保見情勢不佳,傳令:「調我飛弩親兵隊來!」哈總管正要去傳小王爺號令,突然
間只見東南角上火光沖天。他大吃一驚,叫道:「小王爺,王府失火!咱們快去保護王爺要
緊。」王保保關懷父親安危,顧不得擒殺叛賊,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諸多小心!」
不等趙敏答應,掉轉馬頭,直衝出去。王保保這一走,十八金剛一齊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
一大半。餘下眾武士見王府失火,誰也沒想到只是韋一笑一人搗鬼,只道大批叛徒進攻王
府,無不驚惶。

  其時宋青書、宋遠橋、張松溪、莫聲谷等都已躍下高塔,雙方強弱之勢更形逆轉,待得
空聞方丈、空智大師,以及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眾高僧一一躍下時,趙敏手下的武士已無
可抗禦。趙敏心想此時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為他的俘虜,當即下令:「各人退出萬安
寺。」轉頭向張無忌道:「明日黃昏,我再請你飲酒,務請駕臨。」張無忌一怔之間,尚未
答應,趙敏一笑嫣然,已退入了萬安寺後殿。

  只聽得范遙在塔頂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燒眉毛啦,你再不跳,難道想做焦炭美
人麼?」周芷若道:「我陪著師父!」滅絕師太和鶴筆翁劇鬥一陣,煙火上騰,便躍上一
層,終於鬥上了第十層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復,但此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
不守。鶴筆翁一來掛念著師兄,心有二用,二來前傷未癒,三來適才中了麻藥,穴道又被封
閉良久,手腳究也不十分靈便,兩人竟鬥了個不分上下。滅絕師太聽到徒兒的說話,叫道:
「芷若,你快跳下去,別來管我!這賊老兒辱我太甚,豈能容他活命?」

  鶴筆翁暗暗叫苦:「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師兄要緊,難道跟她在這火窟中同歸
於盡不成?」大聲道:「滅絕師太,這話是苦頭陀說的,跟我可不相干。」

  滅絕師太撤掌回身,問范遙道:「兀那頭陀,這等瘋話可是你說的?」范遙嬉皮笑臉的
道:「甚麼瘋話?」這一句話,明擺著要滅絕師太親口重複一遍:「他說我是你的老情人,
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兒。」這兩句她如何能說得出口?但就是范遙這句話,她已知鶴
筆翁之言不假,只氣得全身發顫。鶴筆翁見滅絕師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陣黑煙捲到,正是偷
襲的良機,煙霧之中,一掌擊向滅絕師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遙看得分明,齊聲明道:「師父
小心!」「老尼姑小心!」但滅絕師太回掌反擊,已擋不了鶴筆翁的陰陽雙掌,左掌和他的
左掌相抵,鶴筆翁的右手所發的玄冥神掌終於擊在她的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厲害,當年在
武當山上,甚至和張三豐都對得一掌,滅絕師太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周芷若大驚,搶上扶
住了師父。范遙大怒,喝道:「陰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著鹿杖客和韓姬的被
窩卷兒,拋了下去。鶴筆翁同門情深,危急之際不及細思,撲出來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
窩卷離塔太遠,鶴筆翁只抓到被窩一角,一帶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著一起摔落。張無忌站
在塔下,煙霧瀰漫之中瞧不清塔上這幾人的糾葛,眼見一大捆物事和一個人摔下,那捆物事
不知是甚麼東西,隱約間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卻看清楚是鶴筆翁。他明知此人
曾累得自己不知吃過多少苦頭,甚至自己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關連,可是終究不忍袖手不
顧,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縱身上前,雙掌分別拍擊,將被窩和鶴筆翁分向左右擊出三
丈。

  鶴筆翁一個迴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驚:「好險!」他萬沒想到張無忌竟會以德報
怨,救了自己一命,轉身去看師兄時,卻又吃了一驚。原來張無忌一拍之下,被窩散開,滾
出兩個赤裸裸的人來,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動彈不得,鬚髮登時著火。鶴
筆翁大叫:「師哥!」搶入火堆中抱起。他躍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蓮舟叫道:「吃我一
掌!」左掌擊向他肩頭。鶴筆翁不敢抵敵,沉肩相避,俞蓮舟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頭下
沉,這一掌仍是跟著下擊,拍的一聲,只痛得他額頭冷汗直冒,此刻救師兄要緊,忙抱起鹿
杖客,飛身躍出高牆。便在此時,塔中又是一根燃燒著的大木柱倒將下來,壓著韓姬屍身,
片刻間全身是火,塔下眾人齊聲大叫:「快跳下來,快跳下來!」范遙東竄西躍,躲避火
勢。那寶塔樑柱燒燬後,磚石紛紛跌落,塔頂已微微晃動,隨時都能塌將下來。

  滅絕師太厲聲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師父,你先跳了,我再跳!」滅
絕師太突然縱身而起,一掌向范遙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賊子,實是容你不得!」范
遙一聲長笑,縱身躍下。張無忌一掌擊出,將他輕輕送開,讚道:「范右使,大功告成,當
真難能!」范遙站定腳步,說道:「若非教主神功蓋世,大夥兒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豬,范
遙行事不當,何功之有?」

  滅絕師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踴身下跳,待離地面約有丈許時,雙臂運勁上托,反將周芷
若托高了數尺。這麼一來,周芷若變成只是從丈許高的空中落下,絲毫無礙,滅絕師太的下
墮之勢卻反而加強。張無忌搶步上前,運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後拍去。豈知滅絕師太死
志已決,又絕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見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殘餘力氣,反手一掌擊出。雙
掌相交,砰的一聲大響,張無忌的掌力被她這一掌轉移了方向,喀喇一響,滅絕師太重重摔
在地下,登時脊骨斷成數截。張無忌卻也被她挾著下墮之勢的這一掌打得胸口氣血翻湧,連
退幾步,心下大感不解,滅絕師太這一掌,明明便是自殺。周芷若撲到師父身上,哭叫:
「師父,師父!」其餘峨嵋派眾男女弟子都圍在師父身旁,亂成一團。滅絕師太道:「芷
若,從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門,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不會違背麼?」周芷若哭道:
「是,師父,弟子不敢忘記。」滅絕師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見張
無忌走上前來,伸手要搭她脈搏,滅絕師太右手驀地裡一翻,緊緊抓住張無忌的手腕,厲聲
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愛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饒過……」最後一個「你」字沒說
出口,已然氣絕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張無忌手腕上掏出了血來。范遙叫道:
「大夥兒都跟我來,到西門外會齊。倘若再有耽擱,奸王的大隊人馬這就要來啦。」

  張無忌抱起滅絕師太的屍身,低聲道:「咱們走罷!」周芷若將師父的手指輕輕扳離他
手腕,接過屍身,向張無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這時崑崙、崆峒、華山諸派高手早已蜂擁而出。只有少林派空聞、空智兩位神僧不失前
輩風範,過來合十向張無忌道謝。和宋遠橋、俞蓮舟等相互謙讓一番,始先後出門。張無忌
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內力幾已耗盡,最後和滅絕師太對了那一掌,更是大
傷元氣,這時幾乎路也走不動了。莫聲谷將他抱起,負在背後。張無忌默運九陽神功,這才
內力漸增。

  其時天已黎明,群雄來到西門,驅散把守城門的官兵,出城數里,楊逍已率領騾馬大車
來接,向眾人賀喜道勞。空聞大師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張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
氣運難言。大恩不言謝,為今之計,咱們該當如何,便請張教主示下。」張無忌道:「在下
識淺,有甚麼主意,還是請少林方丈發號施令。」空聞大師堅執不肯。張松溪道:「此處離
城不遠,咱們今日在韃子京城中鬧得這麼天翻地覆,那奸王豈能罷體?待得王府中火勢救
滅,定必派遣兵馬來追。咱們還是先離此處,再定行止。」何太沖道:「奸王派人來追,那
是最好不過,咱們便殺他個落花流水,出一出這幾日所受的惡氣。」張松溪道:「大夥兒功
力未曾全復,要殺韃子也不忙在一時,還是先避一避的為是。」空聞大師道:「張四俠說的
是,今日便是殺得多少韃子,大夥兒也必傷折不小,咱們還是暫且退避。」少林掌門人說出
來的話畢竟聲勢又是不同,旁人再無異議。空聞大師又問:「張四俠,依你高見,咱們該向
何處暫避?」張松溪道:「韃子料得咱們不是向南,便向東南,咱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逕
向西北,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都是一怔。楊逍卻拍手說道:「張四俠的見地高極。西北地廣人稀,隨便找一處荒
山,盡可躲得一時。韃子定然料想不到。」眾人越想越覺張松溪此計大妙,當下撥轉馬匹,
徑向北行。行出五十餘里,群俠在一處山谷中打尖休息。楊逍早已購齊各物,乾糧酒肉,無
一或缺。眾人談起脫困的經過,都說全仗張無忌和范遙兩人相救。

  這邊廂周芷若和峨嵋派眾人將滅絕師太的屍身火化了。空聞、空智、宋遠橋、張無忌等
一一過去行禮致祭。滅絕師太一代大俠,雖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武林
中人所共敬。峨嵋群弟子放聲大哭,餘人也各淒然。空聞大師朗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
峨嵋諸俠只須繼承師太遺志,師太雖死猶生。這一次奸人下毒,誰都吃了大虧,本派空性師
弟也為韃子所害,此仇自是非報不可,如何報仇,卻須從長計議。」空智大師道:「中原六
大派原先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自是一筆勾銷。今後
大夥兒同心協力,驅除胡虜。」

  眾人一齊稱是。但說到如何報仇,各派議論紛紛,難有定見。最後空聞說道:「這件事
非一時可決,咱們休息數日,分別回去,日後大舉報仇,再徐商善策。」當下眾人均點頭稱
是。張無忌道:「此間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務,尚須回大都一轉,謹與各位作別,今後
當與各位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群豪齊叫:「大夥兒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
戰。」呼聲震天,山谷鳴響,當下一齊送到谷口。

  張無忌行禮作別。楊逍:「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張無忌道:
「兄弟理會得。」縱馬向南馳去。

  將近大都時,張無忌心想昨晚萬安寺一戰,汝陽王手下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面目,撞上
了諸多不便,於是到一家農家買了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頭上戴個斗笠,用煤灰泥巴將
手臉塗得黑黑地,這才進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後左右並無異狀,當即閃身入內,進了自己的住
房。小昭正坐在窗邊,手中做著針線,見他進房,一怔之下,才認了他出來,滿臉歡容,如
春花之初綻,笑道:「公子爺,我還道是哪一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真沒想到是你。」

  張無忌笑道:「你在做甚麼?獨個兒悶不悶?」小昭臉上一紅,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
了背後,忸怩道:「我在學著縫衣,可見不得人的。」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斟茶給張無忌
喝,見到他滿臉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臉?」

  張無忌微笑道:「我故意塗抹的,可別洗去了。」拿著茶杯,心下沉吟:「趙姑娘要我
陪她去借屠龍刀。大丈夫言出如山,不能失信於人。何況我原要去接義父回歸中土。義父本
來擔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後,應付不了。此時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甚麼
都該化解了。只須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諒旁人也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風濤險惡,小
昭這孩子是不能一齊去的。嗯,有了,我要趙姑娘將小昭安頓在王府之中,倒比別的處所平
安得多。」

  小昭見他忽然微笑,問道:「公子,你在想甚麼?」張無忌道:「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
的地方去,帶著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處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臉上變色,道:
「公子爺,我一定要跟著你,小昭要天天這般服侍你。」張無忌勸道:「我是為你好。我要
去的地方很遠,很危險,不知甚麼時候才能回來。」小昭道:「在光明頂上那山洞之中,我
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除非你把我殺了,才能撇下我,你見了我討厭,
不要我陪伴麼?」張無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只是不願你去冒無謂的危
險。我一回來,立刻就會找你。」小昭搖頭道:「只要在你身邊,甚麼危險我都不在乎。公
子爺,你帶我去罷!」

  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須瞞你,我是答應了趙姑娘,要陪她往海外
一行。大海之中,波濤連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險,殊是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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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1

  小昭脹紅了臉,道:「你陪趙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著你。」說了這兩句話,已急得眼
中淚水盈盈。張無忌道:「為甚麼更加要跟著我?」小昭道:「那趙姑娘心地歹毒,誰也料
不得她會對你怎樣。我跟著你,也好照看著你些兒。」張無忌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對
我暗中已生情意?」聽到她言辭中忱忱之誠,不禁感激,笑道:「好,帶便帶你去,大海中
暈起船來,可不許叫苦。」小昭大喜,連聲答應,說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興,你把我拋
下海去餵魚罷!」張無忌笑道:「我怎麼捨得?」他二人雖然相處日久,有時旅途之際客舍
不便,便同臥一室,但小昭自居婢僕,張無忌又從來不說一句戲謔調笑的言語。這時他衝口
而出說了句「我怎麼捨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望著窗外。小昭卻歎了
口氣,自去坐在一邊。張無忌問道:「你為甚麼歎氣?」小昭道:「你真正捨不得的人多著
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陽王府的郡主娘娘,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你心中怎會掛念著我這
個小丫頭?」張無忌走到她面前,說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麼?難道
我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人嗎?」說這兩句話時臉色鄭重,語意極是誠懇。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歡喜,低下了頭道:「我又沒要你對我怎樣,只要你許我永遠服侍
你,做你的小丫頭,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一晚沒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會罷。」說著
掀開被窩,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著針線縫衣。張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鏈偶爾發出
輕微的錚錚之聲,只覺心中平安喜樂,過不多時,便合上眼睡著了。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
他吃了碗麵,說道:「小昭,我帶你去見趙姑娘,借她倚天劍斬斷你手腳上的銬鐐。」兩人
走到街上,但見蒙古兵卒騎馬來回奔馳,戒備甚嚴,自是昨晚汝陽王府失火、萬安寺大亂之
故。兩人一聽到馬蹄聲音,便縮身在屋角後面,不讓元兵見到,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
中。張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只見趙敏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笑吟吟的站了起來,說
道:「張公子真乃信人。」張無忌見她神色如常,絲毫不以咋晚之事為忤,暗想:「這位姑
娘城府真深,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一齊放了,她
必定惱怒異常,不料她一如平時。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他欠
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遠遠站著伺候。

  張無忌抱拳說道:「趙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諸多得罪,還祈見諒。」趙敏笑道:「爹
爹那韓姬妖妖嬈嬈的,我見了就討厭,多謝你叫人殺了她。我媽媽盡誇讚你能幹呢。」張無
忌一怔,如此結果,實是大出意料之外。趙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們不肯
歸降,我留著也是無用。你救了他們,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緊。當今中原武林,聲望之隆,自
是無人再及得上你了。張公子,我敬你一杯!」說著笑盈盈的舉起酒杯。便在此時,門口走
進一個人來,卻是范遙。他先向張無忌行了一禮,再恭恭敬敬的向趙敏拜了下去,說道:
「郡主,苦頭陀向你告辭。」趙敏並不還禮,冷冷的道:「苦大師,你瞞得我好苦。你郡主
這個觔斗栽得可不小啊。」范遙站起身來,昂然說道:「苦頭陀姓范名遙,乃明教光明右
使。朝廷與明教為敵,本人混入汝陽王府,自是有所為而來。多承郡主禮敬有加,今日特來
作別。」

  趙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禮?」范遙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
落,自今而後,在下即與郡主為敵,若不明白相告,有負郡主平日相待之意。」

  趙敏向張無忌看了一眼,問道:「你到底有甚麼本事,能使手下個個對你這般死心塌
地?」張無忌道:「我們是為國為民、為仁俠、為義氣,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識,可是一見如
故,肝膽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間這個『義』字。」范遙哈哈一笑,說道:「教主這幾句言
語,正說出了屬下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這位郡主娘娘年紀雖輕,卻是心狠手辣,大
非尋常。你良心太好,可千萬別要上當。」張無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趙敏笑
道:「多謝苦大師稱讚。」范遙轉身出店,經過小昭身邊時,突然一怔,臉上神色驚愕異
常,似乎突然見到甚麼可怕之極的鬼魅一般,失聲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
麼啦?」范遙向她呆望了半晌,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錯人了。」長歎一
聲,神色黯然,推門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一眼,
都不知他說小昭像誰。忽聽得遠處傳來幾下忽哨之聲,三長兩短,聲音尖銳。張無忌一怔,
記得這是峨嵋派招聚同門的訊號,當日在西域遇到滅絕師太等一干人時,曾數次聽到她們以
此訊號相互聯絡,尋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敵人麼?」趙敏道:「那
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甚麼急事。咱們去瞧瞧,好不好?」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趙
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們四日四夜,終於捉到了滅絕師太,怎會不知?」張無忌
道:「好,咱們便去瞧瞧。趙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劍一用。」趙敏笑道:
「你未借屠龍刀,先向我借倚天劍,算盤倒是精明。」解下腰間繫著的寶劍,遞了過去。張
無忌拿在手裡。拔劍出鞘,道:「小昭,你過來。」小昭走到他身前,張無忌揮動長劍,嗤
嗤嗤幾下輕響,小昭手腳上銬鏈一齊削斷,嗆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謝公子,多
謝郡主。」趙敏微笑道:「好美麗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歡喜你得緊了。」小昭臉上一紅,
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張無忌還劍入鞘,交給趙敏,只聽得峨嵋派的忽哨聲直往東北方而
去,便道:「咱們去罷。」趙敏摸出一小錠銀子拋在桌上,閃身出店。張無忌怕小昭跟隨不
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間,不即不離的跟在趙敏身後。只奔出十餘丈,便覺小昭
身子輕飄飄的,腳步移動也甚迅速,他微覺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見小昭仍是和自己
並肩而行,始終不見落後。雖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輕功,但腳下已是極快,小昭居然仍能跟
上。轉眼之間,趙敏已越過幾條僻靜小路,來到一堵半塌的圍牆之外。張無忌聽到牆內隱隱
有女子爭執的聲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內,拉著小昭的手越牆而入,黑暗中落地無聲。圍牆
內遍地長草,原來是個廢園。趙敏跟著進來,三人伏在長草之中。廢園北隅有個破敗涼亭,
亭中影影綽綽的聚集著二十來人,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論
資望,說武功,哪一樁都輪不到你來做本派掌門……」張無忌認得是丁敏君的語音,在長草
叢中伏身而前,走到離涼亭數丈之處,這才停住。此時星光黯淡,瞧出來朦朧一片,他凝神
注視,隱約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丁敏君外,其餘滅絕師太座下的諸大
弟子似乎均在其內。左首一人身形修長,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聽丁敏君話聲極是嚴
峻,不住口的道:「你說,你說……」

  周芷若緩緩的道:「丁師姊說的是,小妹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不論資歷、武功、才
干、品德,哪一項都夠不上做本派掌門。師父命小妹當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辭,但
先師厲言重責,要小妹發下毒誓,不得有負師父的囑咐。」峨嵋大弟子靜玄說道:「師父英
明,既命周師妹繼任掌門,必有深意。咱們同受師父栽培的大恩,自當遵奉她老人家遺志,
同心輔佐周師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靜玄師姊說師父必有深意,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說得好。咱們在
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親耳聽到苦頭陀和鶴筆翁大聲叫嚷麼?周師妹的父母是誰,
師父為何對她另眼相看,這還明白不過麼?」

  苦頭陀對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兒,只不過是他
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氣發作、隨口開句玩笑,但鶴筆翁這麼公然叫嚷出來,旁人聽在耳裡,雖
然未必盡信,難免有幾分疑心。這等男女之私,常人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滅絕師太
對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眾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兒」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釋。各
人聽了丁敏君這幾句話,都默然不語。

  周芷若顫聲道:「丁師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門,盡可明白言講。你胡言亂語,敗壞
師父畢生清譽,該當何罪?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漢水中一個操舟的船夫,不會絲毫武功。先
母薛氏,祖上卻是世家,本是襄陽人氏,襄陽城破之後逃難南下,淪落無依,嫁了先父。小
妹蒙武當派張真人之薦,引入峨嵋門下,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師父一面。你受師父大恩,今
日先師撒手西歸,便來說這等言語,這……這……」說到這裡,語音哽咽,淚珠滾滾而下,
再也說不下去了。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門,尚未得同門公認,自己身份未明,便
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甚麼敗壞師父清譽,甚麼該當何罪。你想來治我的罪,是不
是?我倒要請問:你既受師父之囑繼承掌門,便該即日回歸峨嵋。師父逝世,本派事務千頭
萬緒,在在均要掌門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聲不響的回到大都,卻是為何?」

  周芷若道:「師父交下一副極重的擔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
敏君道:「那是甚麼事?此處除了本派同門,並無外人,你盡可明白言講。」周芷若道:
「這是本派最大的機密,除了本派掌門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丁敏君冷笑道:「哼,
哼!你甚麼都往『掌門人』這三個字上一推,須騙我不到。我來問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
海,本派同門不少喪於魔教之手,魔教教眾死於師父倚天劍下的更是不計其數。師父所以逝
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則師父屍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來尋魔教那個姓
張的小淫賊、那個當教主的大魔頭?」

  張無忌聽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時,只覺一根柔膩的手指伸到自己左
頰之上,輕輕刮了兩下,正是身旁的趙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張無忌滿臉通紅,心想:「難道
周姑娘真的是來找我麼?」

  只聽周芷若囁囁嚅嚅的道:「你……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丁敏君大聲道:「你還想
抵賴?你叫大夥兒先回峨嵋,咱們問你回大都有甚麼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眾同門
情知不對,這才躡在你的後面。你向你父親苦頭陀探問小淫賊的所在,當我們不知道麼?你
去客店找那小淫賊,當我們不知道麼?」她左一句「小淫賊」,右一句「小淫賊」,張無忌
脾氣再好,卻也不禁著惱,突覺頭頸中有人呵了一口氣,自是趙敏又在取笑了。丁敏君又
道:「你愛找誰說話,愛跟誰相好,旁人原是管不著。但這姓張的小淫賊是本派的生死對
頭,昨晚眾人逃出大都,一路之上,何以你儘是含情脈脈的瞧他?他走到哪裡,你的目光便
跟到哪裡,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這裡眾同門都曾親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頂上,先師叫你刺
他一劍,他居然不閃不避,對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對他擠眉弄眼,不痛不癢的輕輕刺了他一
下。以倚天劍之利,怎能刺他不死?這中間若無私弊,有誰能信?」周芷若哭了出來,說
道:「誰擠眉弄眼了?你盡說些難聽的言語來誣賴人。」丁敏君冷笑一聲,道:「我這話難
聽,你自己所作所為,便不怕人說難看了?你的話便好聽了?哼,剛才你怎麼問那客房中的
掌櫃來著?『勞你的駕,這裡可有一位姓張的客官嗎?嗯,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高高的,或
者,他不說姓張,另外說個姓氏。』」她尖著嗓子,學起周芷若慢吞吞的聲調,裝腔作勢,
說得加意的妖媚嬌柔,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張無忌心下惱怒,暗想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為刁鑽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萬不
是她的對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為周芷若撐腰,一來這是峨嵋派本門事務,外人不便置喙,
二來只有使周芷若處境更為不利,眼見她被擠逼得狼狽之極,自己卻束手無策。峨嵋派中大
多數弟子本來都遵從師父遺命,奉周芷若為掌門人,但聽丁敏君辭鋒咄咄,說得入情入理,
均想:「師父和魔教結怨太深。周師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係非同尋常,倘若她將本派賣給
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聽丁敏君又道:「周師妹,你由武當派張真人引入師父門下,那魔教的小淫賊是武當
張五俠之子。這中間到底有甚麼古怪陰謀,誰也不知底細。」提高了嗓子又道:「眾位師兄
師姊、師弟師妹,師父雖有遺言命周師妹接任掌門,可是她老人家萬萬料想不到,她圓寂之
後屍骨未寒,本派掌門人立即便去尋那魔教教主相敘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興衰干係太大,
先師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選掌門。師父的遺志乃是要本派光大發揚,決不是要本
派覆滅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見,咱們須得繼承先師遺志,請周師妹交出掌門鐵指環,咱們
另推一位德才兼備、資望武功足為同門表率的師姊,出任本派掌門。」她說了這幾句話後,
同門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周芷若道:「我受先師之命,接任本派掌門,這鐵指環決不能
交。我實在不想當這掌門,可是我曾對師父立下重誓,決不能……決不能有負她老人家的托
付。」這幾句話說來半點力道也無,有些同門本來不作左右袒,聽了也不禁暗暗搖頭。

  丁敏君厲聲道:「這掌門鐵指環,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門規嚴戒欺師滅祖,嚴戒淫邪無
恥,你犯了這兩條最最首要的大戒,還能掌理峨嵋門戶麼?」

  趙敏將嘴唇湊到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聲好姊姊,我便
出頭去給她解圍。」張無忌心中一動,知道這位姑娘足智多謀,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脫困,但
她年紀比自己小得多,這一聲「好姊姊」叫起來未免太也肉麻,實在叫不出口,正自猶豫,
趙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張無忌無奈,只得在她耳邊低聲叫道:「好
姊姊!」趙敏噗哧一笑,正要長身而起,亭中諸人已然驚覺。丁敏君喝道:「是誰?鬼鬼崇
崇的在這裡偷聽!」

  突然間牆外傳來幾聲咳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這裡鬼
鬼祟祟的幹甚麼?」一陣衣襟帶風之聲掠過空際,涼亭外已多了兩人。

  這二人面向月光,張無忌看得分明,一個是佝僂龍鐘的老婦,手持枴杖,正是金花婆
婆,另一個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醜,卻是殷野王之女、張無忌的表妹蛛兒殷離。那日
韋一笑將蛛兒擒去,還沒上光明頂便寒毒發作,強忍著不吸她熱血,終於不支倒地,後來得
周顛救醒,再尋蛛兒時卻已不知去向。張無忌自和她分別以來,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而出
現,他大喜之下,幾欲出聲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來幹甚麼?」金花婆婆道:「你師父在哪裡?」丁敏
君道:「先師已於昨日圓寂,你在園外聽了這麼久,卻來明知故問。」

  金花婆婆失聲道:「啊,滅絕師太已圓寂了!是怎樣死的?為甚麼不等著再見我一面?
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話沒再說得下去,彎了腰不住的咳嗽。蛛兒輕輕拍著她背,
向丁敏君冷笑道:「誰耐煩來偷聽你們說話?我和婆婆經過這裡,聽得你嘰哩咕嚕的說個不
停,我認得你的聲音,這才進來瞧瞧,婆婆問你,你沒聽見麼?你師父是怎樣死的?」丁敏
君怒道:「這干你甚麼事?我為甚麼要跟你說?」金花婆婆舒了口長氣,緩緩的道:「我生
平和人動手,只在你師父手下輸過一次,可是那並非武功招數不及,只是擋不了倚天劍的鋒
利。這幾年來發願要找一口利刃,再與你師父一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總算不枉
了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應借寶刀給我一用。我打聽得峨嵋派人眾被朝廷囚禁在萬安寺中,
有心要去救你師父出來,和她較量一下真實本領,豈知今日來到,萬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礫。
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畢生不能再雪此敗之辱。滅絕師太啊滅絕師太,你便不能遲死一天
半日嗎?」

  丁敏君道:「我師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過再多敗一場,叫你輸得死心塌……」

  突然間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聲響過去,丁敏君目眩頭暈,幾欲摔倒,臉上已被金花婆
婆左右開弓的連擊了四掌。別看這老婆婆病骨支離,咳嗽連連,豈知出手竟然迅捷無倫,手
法又怪異之極,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無絲毫抗拒躲閃的餘地。她與丁敏君相距本有兩丈,但
頃刻間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後又即退過,行動直似鬼魅。

  丁敏君驚怒交集,立即拔出長劍,搶上前去,指著金花婆婆道:「你這老乞婆,當真活
得不耐煩了?」金花婆婆似乎沒聽到她的辱罵,對她手中長劍也似視而不見,只緩緩的道:
「你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語意蕭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懶。丁敏君手中長劍的劍尖距她
胸口不過三尺,終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罵:「老乞婆,我為甚麼要跟你說?」金花婆婆長
歎一聲,自言自語:「滅絕師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
弟子之中,竟無一個像樣的人出來接掌門戶嗎?」

  靜玄師太走上一步,合掌說道:「貧尼靜玄,參見婆婆。先師圓逝之時,遺命由周芷若
周師妹接任掌門。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門未服。先師既已圓寂,令婆婆難償心願,大數
如此,夫復何言?本派掌門未定,不能和婆婆定甚麼約會。但峨嵋乃武林大派,決不能墮了
先師的威名。婆婆有甚麼吩咐,便請示下,日後本派掌門自當憑武林規矩和你作一了斷。但
若婆婆自恃前輩,逞強欺人,峨嵋派雖然今遭喪師大難,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濺荒園,
有死而已。」這一番話侃侃道來,不亢不卑,連張無忌和趙敏也是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
亮光一閃,說道:「原來尊師圓寂之時,已然傳下遺命,定下了繼任的掌門人,那好極了。
是哪一位?便請一見。」語氣已比對丁敏君說話時客氣得多了。周芷若上前施禮,說道:
「婆婆萬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門人周芷若,問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聲道:「也不害臊,便自封為本派第四代掌門人了。」

  蛛兒冷笑道:「這位周姊姊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時,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
門人,難道你反配麼?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賞你幾個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劍便向蛛兒分心刺來。蛛兒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臉上擊去。她
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樣,但出手之迅捷卻差得遠了。丁敏君立即低頭躲開,她那一劍卻
也沒能刺中蛛兒。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這麼容易的一招還是沒學會。
瞧仔細了!」右手揮去,順手在丁敏君左頰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頰上一掌,跟著又是順手擊
左頰,反手擊右頰,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給一股大力籠罩
住了,四肢全然動彈不得,面頰連中四掌,絕無招架之能,總算金花婆婆掌上未運勁力,她
才沒受到重傷。蛛兒笑道:「婆婆,你這手法我是學會了,就是沒你這股內勁。我再來試
試!」丁敏君仍是被金花婆婆的內力逼住了,眼見蛛兒這一掌又要打到臉上,氣憤之下,幾
欲暈去。突然間周芷若閃身而上,左手伸出,架開了蛛兒這一掌,說道:「姊姊且住!」轉
頭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適才我靜玄師姊已說得明白,本派同門武學上雖不及婆婆精湛,
卻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這姓丁的女子牙尖齒利,口口聲聲的不服你做
掌門,你還來代她出頭麼?」周芷若道:「本派門戶之事,不與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師
遺命,雖然本領低微,卻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門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說得三個「好」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蛛兒遞了
一粒丸藥過去,金花婆婆接過服下,喘了一陣氣,突然間雙掌齊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
一掌按在她後心,將她身子平平的挾在雙掌之間,雙掌著手之處,均是致命大穴。這一招更
是怪異之極,周芷若雖然學武為時無多,究已得了滅絕師太的三分真傳,不料莫名其妙的便
被對方制住了前胸後心要穴,只嚇得花容失色,話也說不出來。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
娘,你這掌門人委實稀鬆平常,難道尊師竟將峨嵋派掌門的重任,交了給你這麼一個嬌滴滴
的小姑娘麼?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氣。」

  周芷若一定心神,尋思:「她這時手上只須內勁吐出,我心脈立時便被震斷,死於當
場。可是我如何能夠墮了師父的威風?」一想到師父,登時勇氣百倍,舉起右手,說道:
「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是先師親手套在我的手上,豈有虛假?」金花婆婆一笑,說
道:「剛才你那師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話倒也不錯。可是憑你這點兒本領,能做這
武林大派的掌門人嗎?我瞧你還是乖乖聽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師雖然
圓寂,峨嵋派並非就此毀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殺便殺,若想脅迫我做甚不應為之事,
那叫休想。本派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卻有哪一個肯降服了?周芷若雖是年輕弱女,既
受重任,自知艱巨,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張無忌見她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
已在呼吸之間,兀自如此倔強,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時便傷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
縱出相救。趙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輕輕一搖,意思說且不用忙。

  只聽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也不算怎麼走眼啊。你這小掌門武功雖弱,
性格兒倒強。嗯,不錯,不錯,武功差的可以練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實周芷若此
刻早已害怕得六神無主,只是想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唯有硬著頭皮,挺立不屈。峨嵋眾同
門本來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見她不計私嫌,挺身而出回護丁敏君,而在強敵挾持之下絲
毫不墮本派威名,心中均起了對她敬佩之意。靜玄長劍一晃,幾聲忽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
開,各出兵刃,團團將涼亭圍住了。金花婆婆笑道:「怎麼樣?」靜玄道:「婆婆劫持峨嵋
掌門,意欲何為?」金花婆婆咳了幾聲,道:「你們想倚多為勝?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
下,再多十倍,又有甚麼分別?」突然間放開了周芷若,身形晃處,直欺到靜玄身前,食中
兩指,挖向她雙眼。靜玄急忙回劍削她雙臂,只聽得「嘿」的一聲悶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
門師妹。金花婆婆明攻靜玄,左足卻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間穴道。

  但見她身形在涼亭週遭滴溜溜的轉動,大袖飛舞,偶爾傳出幾下咳嗽之聲,峨嵋門人長
劍齊出,竟沒一劍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卻已有七人被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極是
怪異,被打中的都是大聲呼叫。一時廢園中淒厲的叫聲此起彼落,聞之心驚。金花婆婆雙手
一拍,回入涼亭,說道:「周姑娘,你們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麼樣?」周芷若
道:「本派武功當然高於婆婆。當年婆婆敗在先師劍下,難道你忘了麼?」金花婆婆怒道:
「滅絕老尼徒仗寶劍之利,又算得甚麼?」周芷若道:「婆婆憑良心說一句,倘若先師和婆
婆空手過招,勝負如何?」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
強誰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唉!滅絕師太這一圓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見古
人,後不見來者,峨嵋派從此衰了。」那七名峨嵋弟子呼號不絕,正似作為金花婆婆這話的
註腳。靜玄等年長弟子用力給他們推宮過血,絲毫不見功效,看來須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
得。

  張無忌當年醫治過不少傷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
上實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轉念又想:「這一來幫了周姑娘,卻得罪了蛛兒。我這個表妹
不但對我甚好,且是骨肉至親,我如何可厚此薄彼?」只聽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
麼?」周芷若硬著頭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們年歲尚輕,自是不及婆
婆,日後進展,卻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極,妙極!金花婆婆就此告辭。待你日後武功不可限量之時,再來
解他們的穴道罷。」說著攜了蛛兒之手,轉身便走。周芷若心想這些同門的苦楚,便一時三
刻也是難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們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這幾位同門師姊
師兄,還請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難。自今而後,金花婆婆和我這徒兒
所到之處,峨嵋門人避道而行。」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門,立時便遇此大敵。倘若答應
了此事,峨嵋派怎麼還能在武林中立足?這峨嵋一派,豈非就此在我手中給毀了?」金花婆
婆見她躇躊不答,笑道:「你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罷了。你將倚天劍借我一用,我
就解救你的同門。」周芷若道:「本派師徒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這倚天劍怎麼還能在
我們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劍之言也不過是萬一的指望,但聽周芷若如此說,臉上還
是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突然間厲聲道:「你要保全峨嵋派聲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丸藥,說道:「這是斷腸裂心的毒藥,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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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2

  周芷若想起師父的囑咐,柔腸寸斷,尋思:「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此事我原本幹不
了,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還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甚麼都不管的乾淨。」當下顫抖
著接過毒藥。靜玄喝道:「周師妹,不能吃!」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又待躍出阻止,趙敏在他耳邊低聲道:「傻子!假的,不是毒
藥。」張無忌一怔之間,周芷若已將丸藥送入了口中嚥下。靜玄等人紛紛呼喝,又要搶上和
金花婆婆動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氣。這毒藥麼,藥性一時三刻也不能發作。周
姑娘,你跟著我,乖乖的聽話,老婆子一喜歡,說不定便給解藥於你。」說著走到那些被打
中穴道的峨嵋門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數下。那幾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
麻,一時仍不能動彈。這幾人眼見周芷若捨命服毒,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
「多謝掌門人!」金花婆婆拉著周芷若的手,柔聲道:「乖孩子,你跟著我去,婆婆不會難
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自己,身不由主的便騰躍而起。靜玄叫
道:「周師妹……」搶上欲待攔阻,斜刺裡一縷指風,勁射而至,卻是蛛兒從旁發指相襲。
靜玄左掌揮起一擋,不料蛛兒這招乃是虛招,拍的一響,丁敏君臉上已吃了一掌,這「指東
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學。但聽得蛛兒格格嬌笑,已然掠牆而出。張無忌道:「快
追!」一手拉著趙敏,一手攜著小昭,三人同時越牆。靜玄等突然見到長草中還躲著三人,
無不驚愕。金花婆婆和張無忌的輕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躍上牆頭,六人早已沒入黑
暗之中,不知去向。

  張無忌等追出十餘丈,金花婆婆腳下絲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還有膽子追趕
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趙敏道:「留下本派掌門!」身形一晃,搶上數丈,倚天劍劍
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後,這一招「金頂佛光」,正是峨嵋派劍法的嫡傳,她在萬安寺中從峨
嵋派女弟子手中學得,只是並非學自滅絕師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聽得背後金刃破風之勢,放開了周芷若,急轉身軀。趙敏手腕一抖,又是一招
「千峰競秀」。金花婆婆識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寶劍,心下又驚又喜,伸手便來搶奪。數
招一過,金花婆婆已欺近趙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執劍的手腕,不料趙敏長劍急轉,使出
一招崑崙派的劍法「神駝駿足」。金花婆婆見她是個年輕女子,手持倚天劍,使的又是峨嵋
嫡傳劍法,自當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為了對付滅絕師太,於峨嵋派劍法已鑽研數年,
見了趙敏出手幾招,料得她功力不過爾爾,此後數招,心中已先行預想明白,這一欺近身
去,倚天劍定然手到拿來,豈知這年輕姑娘竟會突然之間使出崑崙派劍法來。金花婆婆若非
心中先入為主,縱是崑崙劍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這一招來得太過出於意外,她武功雖
高,可也給打了個冷不防,急忙著地打滾,方始躲開,但左手衣袖已被劍鋒輕輕帶到,登時
削下一大片來。金花婆婆驚怒之下,欺身再上。趙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她差著一大截,不敢
和她拆招,只是揮動倚天劍,左刺右劈,東舞西擊,忽而崆峒派劍法,忽而華山派劍法,一
招崑崙派的「大漠飛沙」之後,緊跟是一招少林派達摩劍法的「金針渡劫」。每一招均是各
派劍法中的精華所在,每一招均具極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劍的鋒銳,金花婆婆心中驚訝無
比,一時竟無法逼近。蛛兒看得急了,解下腰間長劍,擲給金花婆婆。趙敏疾攻七八劍,到
第九劍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擦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臉色大變,倒縱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誰?」趙敏笑道:「你怎地不拔
屠龍刀出來?」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龍刀在手,你豈能擋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隨我
去一試麼?」趙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龍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來
再戰。」金花婆婆道:「你轉過頭來,讓我瞧個分明。」趙敏斜過身子,伸出舌頭,左眼
閉,右眼開,臉上肌肉扭曲,向她扮個極怪的鬼臉。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拋下斷劍,攜了蛛兒和周芷若快步而去。張無忌
道:「咱們再追。」趙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來。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無恙便
是。」張無忌道:「你說甚麼屠龍刀?」趙敏道:「我聽這老婆子在廢園中說道,她走遍了
天涯海角,終於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寶刀,要和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一鬥。『倚天不出,誰
與爭鋒?』要和倚天劍爭鋒,捨屠龍刀莫屬。難道她竟向你義父謝老前輩借到了屠龍刀?我
適才仗劍和她相鬥,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邊又無寶刀,只叫我隨她去一試。似乎她已
知屠龍刀的所在,卻是無法到手。」張無忌沉吟道:「這倒奇了。」趙敏道:「我料她必去
海濱,揚帆出海,前去找刀。咱們須得趕在頭裡,別讓雙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謝老前輩受這
惡毒老婆子欺弄。」

  張無忌聽了她最後這句話,胸口熱血上湧,忙道:「是,是!」他初時答應趙敏去借屠
龍刀,只不過是為了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會去和義父為難,恨不
得插翅趕去相救。當下趙敏帶著兩人,來到王府之前,向府門前的衛士囑咐了好一陣。那衛
士連聲答應,回身入內,不久便牽了九匹駿馬、提了一大包金銀出來。趙敏和張無忌、小昭
三人騎了三匹馬,讓另外六匹跟在後面輪流替換,疾馳向東。次日清晨,九匹馬都已疲累不
堪。趙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陽王調動天下兵馬的金牌,再換了九匹坐騎,當日深夜,已馳抵海
邊。趙敏騎馬直入縣城,命縣官急速備好一艘最堅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糧食、清
水、兵刃、寒衣,一應備齊,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驅逐向南,海邊五十里之內不許另有
一艘海船停泊。汝陽王金牌到處,小小縣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自
在縣衙門中飲酒等候。不到一日,縣官報稱一切均已辦妥。

  三人到海邊看船時,趙敏不由得連連頓足,大叫:「糟了!」原來海邊所停泊的這艘海
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層,船頭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裝有鐵炮,卻是蒙古海軍的炮船。當年蒙古
大軍遠征日本,大集舟師,不料一場颶風,將蒙古海軍打得七零八落,東征之舉歸於泡影,
但舟艦的規模卻也從那時起遺了下來。趙敏百密一疏,沒想到那個縣官竟會加倍巴結,去向
水師借了一艘炮船來。這時船中糧食清水俱已齊備,而海邊其餘船隻均已遵奉汝陽王金牌傳
令,早向南駛出數十里之外。趙敏苦笑之下,只得囑咐眾水手在炮口上多掛漁網,在船上裝
上十幾擔鮮魚,裝作是炮船舊了無用,早改作了漁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換上水手裝
束,用油彩抹得臉上黃黃的,再粘上兩撇鼠鬚,更無半點破綻。三人坐在船中,專等金花婆
婆到來。這位紹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輛大車來到海濱,金花婆婆攜著蛛兒和
周芷若前來僱船。船上水手早受趙敏之囑,諸多推托,說道這是一艘舊炮船改裝的漁船,專
門捕魚,決不載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兩錠黃金作為船資,船老大方始勉強答應。金花婆婆
帶同蛛兒、周芷若上船,便命揚帆向東。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之中,一葉孤舟,向著東南行
駛。舟行兩日,張無忌和趙敏在底艙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見白天的日頭、晚上的月亮,總
是在左舷上升,顯然座船是徑向南行。其時已是初冬天氣,北風大作,船帆吃飽了風,行駛
甚速。張無忌和趙敏商量過幾次:「我義父是在極北的冰火島上,咱們去找他,須得北行才
是,怎麼反向南去?」趙敏每次總是答道:「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況這時節南風不
起,便要北駛,也沒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後,舵工下艙來向趙敏稟報,說道金花婆婆對這一帶海程甚是熟悉,甚麼
地方有大沙灘,甚麼地方有礁石,竟比這舵工還要清楚。

  張無忌突然心一動,說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靈蛇島?」趙敏問道:「甚麼靈蛇
島?」張無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靈蛇島啊。她故世的丈夫叫銀葉先生,靈蛇島金花
銀葉,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趙敏噗哧一笑,說道:「你就大得我幾歲,江湖上的事兒,倒挺內行似的。」張無忌笑
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閒事。」他二人本是死敵,各統豪
傑,狠狠的打過幾場硬仗,但在海船艙底同處數日之後,言笑不禁,又共與金花婆婆為敵,
相互間的隔閡已一天少於一天。舵工稟報之後,只怕金花婆婆知覺,當即回到後梢掌舵之
處。趙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煩你將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的事跡,說些給我這孤陋寡
聞的小丫頭聽聽。」張無忌笑道:「說來慚愧,銀葉先生是何等樣人,我是一無所知,那位
金花婆婆,我卻跟她作過一番對。」於是將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醫仙」胡青牛學
醫,如何各派人眾被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來到蝶谷求醫,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點而治癒
眾人,如何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比武落敗,如何胡青牛、王難姑夫婦終於又死在金花婆婆手
下種種情由,一一說了。他想胡青牛脾性雖然怪僻,但對自己實在不錯,想到他夫婦屍體高
懸樹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紅了。他將蛛兒要擒自己到靈蛇島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臂上咬了
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說。為何省略此節,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或許覺得頗為不雅罷。趙敏一
聲不響的聽完,臉色鄭重,說道:「初時我只道這老婆婆不過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原來
其中尚有這許多恩怨過節,聽你說來,這老婆婆委實極不好鬥,咱們可千萬大意不得。」張
無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雙全,手下又統率著這許多奇材異能之士,對付區區一個金花婆
婆,那也是游刃有餘了。」趙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沒法召喚我手下的眾武士、
諸番僧去。」張無忌道:「這些煮飯的廚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也該算是第二流了罷?」趙敏一怔,格格笑了起來,說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
力,須瞞你不過。」原來她回王府去取金銀馬匹之時,暗中囑咐衛士,調動一批下屬,趕到
海邊聽由差遣。這些人也是快馬趕程,只比張無忌他們遲到了半天。她所調之人均未參與萬
安寺之戰,從沒與張無忌朝過相,分別扮作廚工、水手之屬。但學武之人,神情舉止自然流
露,縱然極力掩飾,張無忌瞧在眼中,心裡早已有數。

  趙敏聽他這麼一說,暗想他既然看了出來,金花婆婆見多識廣,老奸巨猾,更早已識破
了機關。好在己方人多勢眾,張無忌武功高強,她識破也好,不識破也好,若是動手,她連
蛛兒在內,終究不過兩人,那也不足為懼。她既不挑破,便不防繼續假裝下去。這幾日之
中,張無忌最擔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顆丸藥後毒性是否發作。趙敏知他心意,見
他眉頭一皺,便派人到上艙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動靜,每次回報,均說周姑娘言行如常,
一無中毒症狀。這麼幾次之後,張無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靜坐船艙一角,想到了當日西
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兒如何陪伴自己,如何為何太沖、武烈、丁敏君等圍逼之際尚來與自己
見上一面,想到自己曾當著何太沖等眾人之面,大聲說道:「姑娘,我誠心願意娶你為妻,
盼你別說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對她說道:「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
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
全。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他想到這幾句話,不禁紅暈上臉。趙敏忽
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張無忌道:「沒有!」趙敏道:「哼,想就想,不想
就不想,難道我管得著麼?男子漢大丈夫,撒甚麼謊?」張無忌道:「我幹麼撒謊?我跟你
說,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趙敏道:「你若是想苦頭陀、韋一笑,臉上不會是這般神情。那
幾個又醜又怪的傢伙,你想到他們之時,會這樣又溫柔、又害臊麼?」

  張無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這人也真厲害得過了分,別人心裡想的人是俊是醜,
你也知道。老實跟你說,我這時候想的人哪,偏偏一點也不好看。」

  趙敏見他說得誠懇,微微一笑,就不再理會。她雖聰明,卻也萬萬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
人,竟是船艙上層中那個醜女蛛兒。張無忌想到蛛兒為了練那「千蛛萬毒手」的陰毒功夫,
以致面容浮腫,凹凸不平,那晚廢園重見,唯覺更甚於昔時,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歎了口
氣,心想她這門邪毒功夫越練越深,只怕身子心靈,兩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說起自
己墮崖身亡、蛛兒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頂上之後,日日夜夜,
不是忙於練功,便是為明教奔波,幾時能得安靜下來想想自己的心事?偶爾雖也記掛著蛛
兒,也曾向韋一笑查問,也曾請楊逍派人在光明頂四周尋覓,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
深自責:「蛛兒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對她卻如此寡情薄義?何以這些時日之中,我竟全沒將
她放在心上?」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後,自己的私事是一概都拋之腦後了。

  趙敏忽道:「你又在懊悔甚麼了?」張無忌尚未回答,突聽得船而上傳來一陣吆喝之
聲,接著便有水手下來稟報:「前面已見陸地,老婆子命我們駛近。」

  趙敏與張無忌從窗孔中望出去,只見數里外是個樹木蔥翠的大島,島上奇峰挺拔,聳立
著好幾座高山。座船吃飽了風,直駛而前。只一頓飯功夫,已到島前。那島東端山石直降入
海,並無淺灘,戰船吃水雖深,卻可泊在岸邊。戰船停泊未定,猛聽得山岡上傳來一聲大
叫,中氣充沛,極是威猛。這一來張無忌當真驚喜交集,這叫聲熟悉之極,正是義父金毛獅
王謝遜所發。一別十餘年,義父雄風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當下也不及細思謝遜如何會
從極北的冰火島上來到此處,也顧不得被金花婆婆識破本來面目,急步從木梯走上後梢,向
叫聲所發出的山岡上望去。只見四條漢子手執兵刃,正在圍攻一個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
迎敵,正是金毛獅王謝遜。張無忌一瞥之下,便見義父雖然雙目盲了,雖然以一敵四,雖然
赤手空拳抵擋四件兵刃,卻絲毫不落下風。他從未見過義父與人動手,此刻只瞧了幾招,心
下甚喜:「昔年金毛獅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我義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與我
外公並駕齊驅。」那四人武功顯然也頗為了得,從船梢仰望山岡,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見衣
衫襤褸,背負布袋,當是丐幫人物。旁邊另有三人站著掠陣。只聽一人說道:「交出屠龍
刀……饒你不死……寶刀換命……」山間勁風將他言語斷斷續續的送將下來,隔得遠了,聽
不明白,但已知這干人眾意在劫奪屠龍寶刀。只聽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屠龍刀在我身
邊,丐幫的臭賊,有本事便來取去。」他口中說話,手腳招數半點不緩。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數聲,說道:「丐幫群俠光臨靈蛇島,不來跟老
婆子說話,卻去騷擾靈蛇島的貴賓,想幹甚麼?」張無忌心道:「這島果然便是靈蛇島,聽
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義父是她請來的客人,我義父當年無論如何不肯離冰火島回歸中
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請,他便肯來?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義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時
心中疑竇叢生。山岡上那四人聽得本島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奪下謝遜,攻得更加緊急。豈
知這麼一來,登時犯了武學中的大忌。謝遜雙眼已盲,全憑從敵人兵刃的風聲中辨位應敵。
這四人出手一快,風聲更響,謝遜長笑一聲,砰的一拳,擊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長聲慘呼,
從山岡上直墮下來,摔得頭蓋破裂,腦漿四濺。在旁掠陣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開!」輕
飄飄的一拳擊了出去,拳力若有若無,教謝遜無法辨明來路。果然拳頭直擊到謝遜身前數寸
之處,他才知覺,急忙應招,已是手忙腳亂,大為狼狽。先前打鬥的三人讓身閃開,在旁掠
陣的一個老者又加入戰團。此人與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輕柔。數招一過,謝遜左支
右絀,迭遇險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長老,鄭長老,金毛獅王眼睛不便,你們使這等卑鄙手段,枉為江
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說,一面撐著枴杖,走上岡去。別看她顫巍巍的龍鐘支離,似乎
被山風一亂便要摔將下來,可是身形移動竟是極快。但見她枴杖在地下一撐,身子便乘風凌
虛般的飄行而前,幾個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兒緊隨在後,卻落後了一大截路。張無忌掛念
義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趙敏跟著上來,低聲道:「有這老婆子在,獅王不會有何凶險,你
不必出手,隱藏形跡要緊。」張無忌點了點頭,跟在蛛兒身後。這時只看到蛛兒婀娜苗條的
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嘗不是個絕色美女,何嘗輸與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
動之下,隨即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義父身處大險,這當口你卻去瞧人家姑娘,心中
品評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間到了山岡之巔。只見謝遜雙手出招極短,只守不攻,直至敵人拳腳攻近,才
以小擒拿手拆解。這般打法一時可保無虞,但要擊敵取勝,卻也甚難。張無忌站在一棵大松
樹下,眼見義父滿臉皺紋,頭髮已然白多黑少,比之當日分手之時已蒼老了甚多,想是這十
多年來獨處荒島,日子過得甚是艱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難過,胸口一陣激動,忍不住便要代
他打發了敵人,上前相認。趙敏知他心意,捏一捏他手掌,搖了搖頭。只聽金花婆婆說道:
「季長老,你的『陰山掌大九式』馳譽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變作綿掌招式?鄭長老更加不
成話了,你將『回風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獅王謝大俠便不知道了……咳咳……」

  謝遜看不見敵人招式,對敵時十分吃虧,加之那季鄭二老十分狡獪,出招時故意變式,
使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這一點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著鄭長老拳法欲變不變之際,呼的
一拳擊出,正好和鄭長老擊來的一拳相抵。鄭長老退了兩步,方得拿定樁子。季長老從旁揮
掌相護,使謝遜無暇追擊。

  張無忌瞧這丐幫二長老時,只見那季長老矮矮胖胖,滿臉紅光,倒似個肉莊屠夫,那鄭
長老卻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個丐幫人物。兩人背上都負著八隻布袋。遠處站
著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也是穿著丐幫服色,但衣衫漿洗得乾乾淨淨,背上竟也負著八隻布
袋,以他這等年紀,居然已做到丐幫的八袋長老,那是極為罕有之事。忽聽那人說道:「金
花婆婆,你明著不助謝遜,這口頭相助,難道不算麼?」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閣下也是丐
幫中的長老麼?恕老婆子眼拙,倒沒會過。」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幫不久,婆婆自是不
識。在下姓陳,草字友諒。」金花婆婆自言自語:「陳友諒?陳友諒?沒聽說過。」

  驀聽得吆喝之聲大作,鄭長老左臂上又中了謝遜一拳,在旁觀鬥的三名丐幫弟子又挺兵
刃上前圍攻。這三人武功不及季鄭二長老,本來反而礙手礙腳,但謝遜目盲之後從未和人動
手過招,絕無臨敵經驗,今日初逢強敵,敵人在拳腳之中再加上兵刃,聲音混雜,方位難
辨,頃刻之間,肩頭中了一拳。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正要出手。趙敏低聲道:「金花婆婆豈
能不救?」張無忌略一遲疑,只見金花婆婆仍是拄著枴杖,微微冷笑,並不上前相援。便在
此時,謝遜左腿又被鄭長老重重踢中了一腳。謝遜一個踉蹌,險些兒摔倒。張無忌手中早已
扣好了七粒小石子,這時再也不能忍受,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擊五人,石子未到,猛見
黑光一閃,嗤的一聲響,三件兵刃登時削斷,五個人中有四人被齊胸斬斷,分為八截,四面
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鄭長老斷了一條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還嵌了張無忌所發的兩粒石
子。那四個被斬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斬在先,中石在後,張無忌這一下出手,倒
是多餘的了。

  這一下變故來的快極,眾人無不心驚,但見謝遜手中提著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號稱
「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他橫刀站在山巔,威風凜凜,宛如天神一般。

  張無忌自幼便見到這柄寶刀,卻沒想到其鋒銳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道:「武
林至尊,寶刀屠龍!武林至尊,寶刀屠龍!」鄭長老一臂被斬,痛得殺豬似的大叫。陳友諒
臉色慘白,朗聲道:「謝大俠武功蓋世,佩服佩服。這位鄭長老請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
命便是,便請謝大俠動手!」此言一出,眾人皆動容,沒料到此人倒是義氣深重。張無忌心
中不由得好生敬重。謝遜道:「陳友諒,嗯,你倒是條好漢,將這姓鄭的抱了去罷,我也不
來難為於你!」陳友諒道:「在下先行謝過謝大俠不殺之恩。只是丐幫已有五人命喪謝大俠
之手,在下十年之內若是習武有成,當再來了斷今日的恩仇。」謝遜心想,自己只須踏上一
步,寶刀一揮,此人萬難逃命,在這凶險之極的境地下,居然還敢說出日後尋仇的話來,實
是極有膽色,當下說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當領教。」陳友諒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
禮,說道:「丐幫擅闖貴島,這裡謝罪了!」抱起鄭長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張無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這小老兒好準的打穴手法啊。你為何一共
發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陳友諒,一粒便來打我是不是?」張無忌見他識破了自己扣著七
石的原意,卻沒識破自己本來面目,當下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厲聲道:「小老
兒,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著我老婆婆,卻是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還
要性命不要?」張無忌不擅撒謊,一怔之下,答不上來。趙敏放粗了嗓子說道:「咱們巨鯨
幫向在海上找飯吃,做的是沒本錢買賣。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這位兄
弟瞧著丐幫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沒料到謝大俠武功如此了得,倒顯得我們多事
了。」她學的雖是男子聲調,但仍不免尖聲尖氣,聽來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裝精妙,活脫是
個黃皮精瘦的老兒,金花婆婆倒也沒瞧出破綻。謝遜左手一揮,說道:「多謝了!唉,金毛
獅王虎落平陽,今日反要巨鯨幫相助。一別江湖二十載,武林中能人輩出,我何必還要回
來?」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調中充滿了意氣消沉、感慨傷懷之情。適才張無忌手發七
石,勁力之強,世所罕有,謝遜聽得清清楚楚,既震驚武林中有這等高手,又自傷今日全仗
屠龍刀之助,方得脫困於宵小的圍攻,回思二十餘年前王盤山氣懾群豪的雄風,當真是如同
隔世。金花婆婆道:「謝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沒有出手,你沒見怪罷?」張無
忌聽她竟然稱他義父為「三哥」,心中微覺詫異,他不知義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
紀,顯然又較他義父為老。只聽謝遜道:「有甚麼見怪不怪的?你這次回去中原,可探聽到
了我那無忌孩兒甚麼訊息?」張無忌心頭一震,只覺一隻柔軟的手掌伸了過來緊緊的握住他
手,知道趙敏不欲自己於此刻上前相認,適才沒聽她話,貿然發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關
切太過,不能讓謝遜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時,卻無關礙。

  金花婆婆道:「沒有!」謝遜長歎一聲,隔了半晌,才道:「韓夫人,咱們兄妹一場,
你可不能騙我瞎子。我那無忌孩兒,當真還活在世上麼?」金花婆婆遲疑未答。蛛兒突然說
道:「謝大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緊緊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視,蛛兒便不敢再說下去
了。謝遜道:「殷姑娘,你說,你說!你婆婆在騙我,是不是?」蛛兒兩行眼淚從臉頰上流
了下來。金花婆婆右掌舉起,放在她頭頂,只須蛛兒一言說得不合她心意,內力一吐,立時
便取了她性命。蛛兒道:「謝大伙,我婆婆沒騙你。這一次我們去中原,沒打聽到張無忌的
訊息。」金花婆婆聽她這麼說,右掌便即提起,離開了她腦門,但左手仍是扣著她手腕。謝
遜道:「那麼你們打聽到了甚麼消息?明教怎樣了?咱們那些故人怎麼樣?」金花婆婆道:
「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沒去打聽。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頭陀算帳,還要找峨嵋派
的滅絕老尼,報那一劍之仇,其餘的事,老婆子也沒放在心上。」謝遜怒道:「好啊,韓夫
人,那日你在冰火島上,對我怎樣說來?你說我張五弟夫婦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
武當山上被人逼得雙雙自刎;我那無忌孩兒成為沒人照料的孤兒,流落江湖,到處被人欺
凌,慘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錯!」謝遜道:「你說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
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親眼見他,要他到靈蛇島來,他卻執意不肯,是也不
是?」金花婆婆道:「不錯!我若騙了你,天誅地滅,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濫還要不
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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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3

  謝遜點點頭,道:「殷姑娘,你又怎麼說來?」蛛兒道:「我說,當時我苦勸他來靈蛇
島,他非但不聽,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齒痕猶在,決非假話。我……我好生記掛
他。」趙敏抓著張無忌的手掌忽地一緊,雙目凝視著他,眼光中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懟的
神色,意思似是說:「你騙得我好!原來這姑娘識得你在先,你們中間還有過這許多糾葛過
節。」張無忌臉上一紅,想起蛛兒對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
之間,趙敏抓起張無忌的手來,提到口邊,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張無忌手背登時鮮
血迸流,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禦之力,一彈之下,將趙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
血來。但兩人都忍住了不叫出聲。張無忌眼望趙敏,不知她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卻見她眼
中滿是笑意,臉上暈紅流霞,麗色生春,雖然口唇上粘著兩撇假須,仍是不掩嬌美,不禁疑
團滿腹。謝遜道:「好啊!韓夫人,我只因掛念我無忌孩兒孤苦,這才萬里迢迢的離了冰火
島重回中原。你答應我去探訪無忌,卻何以不守諾言?」張無忌眼中的淚水滾來滾去,此時
才知義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險的回到中原,全是為了自己。金花婆婆道:「當日咱
們說好了,我為你尋訪張無忌,你便借屠龍刀給我。謝三哥,你借刀於我,老婆子言出如
山,自當為你探訪這少年的確實音訊。」謝遜搖頭道:「你先將無忌領來,我自然借刀與
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過我麼?」謝遜道:「世上之事,難說得很。親如父子
兄弟,也有信不過的時候。」張無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金花婆婆
道:「那麼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謝遜道:「我放了丐幫的陳友諒下山,從此靈蛇島
上再無寧日,不知武林中將有多少仇家前來跟我為難。金毛獅王早已非復當年,除了這柄屠
龍刀外,再也無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數聲,說道:「韓夫人,適才那五人向我圍
攻,連那位巨鯨幫的好漢,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難道你心中不是存著害我之意麼?你是
盼望我命喪丐幫手底,然後你再來撿這現成便宜。謝遜眼睛雖瞎,心可沒瞎。韓夫人,我再
問你一句,謝遜到你靈蛇島來,此事十分隱秘,何以丐幫卻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
要好好的查個明白。」謝遜伸手在屠龍刀上一彈,放入長袍之內,說道:「你不肯為我探訪
無忌,那也由你。謝遜唯有重入江湖,再鬧個天翻地覆。」說罷仰天一聲清嘯,縱身而起,
從西邊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見他腳步迅捷,直向島北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頂上孤零零的蓋著
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裡。金花婆婆等謝遜走遠,回頭向張無忌和趙敏瞪了一眼,喝
道:「滾下去!」趙敏拉著張無忌的手,當即下山,回到船中。張無忌道:「我要瞧義父
去。」趙敏道:「當你義父離去之時,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沒瞧見麼?」張無忌道:「我
也不怕她。」趙敏道:「我瞧這島中藏著許多詭秘之事。丐幫人眾何以會到靈蛇島來?金花
婆婆如何得知你義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島去?這中間實有許多不解之處。你去將金花
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難,可是那就甚麼也不明白了。」張無忌道:「我也不想將金花婆婆
打死,只是義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見他。」趙敏搖頭道:「別了十多年啦,也不爭再等
一兩天。張公子,我跟你說,咱們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陳友諒。」張無忌道:
「那陳友諒麼?此人很重義氣,倒是條漢子。」趙敏道:「你心中真是這麼想?沒騙我
麼?」張無忌奇道:「騙你甚麼?這陳友諒甘心代鄭長老一死,十分難得。」趙敏一雙妙目
凝視著他,歎了口氣,道:「張公子啊張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統率多少桀驁不馴的英雄
豪傑,謀幹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張無忌奇道:「受人之欺?」趙
敏道:「這陳友諒明明欺騙了謝大俠,你雙眼瞧得清清楚楚,怎會看不出來?」張無忌跳了
起來,奇道:「他騙我義父?」趙敏道:「當時謝大俠屠龍刀一揮之下,丐幫高手四死一
傷,那陳友諒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過屠龍刀的一割。當處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
是跪地求饒。可是你想,謝大俠不願自己行蹤被人知曉,陳友諒再磕三百個響頭,未必能哀
求得謝大俠心軟,除了假裝仁俠重義,難道還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說,一面在張無忌手
背傷口上敷了一層藥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紮。張無忌聽她解釋陳友諒的處境,果是一點
不錯,可是回想當時陳友諒慷慨陳辭,語氣中實無半點虛假,仍是將信將疑。趙敏又道:
「好,我再問你:那陳友諒對謝大俠說這幾句話之時,他兩隻手怎樣,兩隻腳怎樣?」

  張無忌那時聽著陳友諒說話,時而瞧瞧他臉,時而瞧瞧義父的臉色,沒留神陳友諒手腳
如何,但他全身姿勢其實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會念及,此刻聽趙敏一問,當時
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腦海之中,說道:「嗯,那陳友諒右手略舉,左手橫擺,那是一招『獅子
搏兔』,他兩隻腳麼?嗯,是了,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
是甚麼了不起的招數。難道他假裝向我義父求情,其實是意欲偷襲麼?那可不對啊,這兩下
招式不管用。」趙敏冷笑道:「張公子,你於世上的人心險惡,可真明白得太少。諒那陳友
諒有多大武功,他向謝大俠偷襲,焉能得手?此人聰明機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當有自
知之明。倘若他假裝義氣深重的鬼蜮伎倆給謝大俠識破了,不肯饒他性命,依他當時所站的
位置,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誰?一招『獅子捕兔』搏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只因對人處處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沒去深思陳友諒的詭計,經趙敏這麼一提,
腦海中一閃,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他……他這一腳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鄭
長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對啦!他一腳踢起鄭長老往謝大俠身前飛去,再抓著那位跟你
青梅竹馬、結下嚙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謝大俠身前推去,這麼緩得一緩,他便有機可乘,或
能逃得性命。雖然謝大俠神功蓋世,手有寶刀,此計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無別法。倘
若是我,所作所為自當跟他一模一樣。我直到現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頃刻
之間機變如此,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說著不禁連連讚歎。張無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
人心險詐,他自小便經歷得多了,但像陳友諒那樣厲害,倒也少見,過了半晌,說道:「趙
姑娘,你一眼便識破他的機關,只怕比他更是了得。」趙敏臉一沉,道:「你是譏刺我麼?
我跟你說,你如怕我用心險惡,不如遠遠的避開我為妙。」張無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對
我所使詭計已多,我事事會防著些兒。」趙敏微微一笑,說道:「你防得了麼?怎麼你手背
上給我下了毒藥,也不知道呢?」張無忌一驚,果覺傷口中微感麻癢,頗有異狀,急忙撕下
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喲!」知道是給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
科中用以爛去腐肉的消蝕藥膏,雖非毒藥,但塗在手上,給她咬出的齒痕不免要爛得更加深
了。這藥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氣,趙敏在其中調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給他包紮,香氣
將藥氣掩過了,教他不致發覺。張無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來擦洗乾淨。趙敏跟在身後,
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張無忌在她肩頭上一推,惱道:「別走近我,這般惡作劇幹麼?難道人
家不痛麼?」

  趙敏格格笑了起來,說道:「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厲害,才
用這個法子。」張無忌不去理她,氣憤憤的自行回到船艙,閉上了眼睛。趙敏跟了進來,叫
道:「張公子!」張無忌假裝睡著,趙敏又叫了兩聲,他索性打起呼來。趙敏歎道:「早知
如此,我索性塗上毒藥,取了你的狗命,勝於給你不理不睬。」

  張無忌睜開眼來,道:「我怎地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且說說。」趙敏笑
道:「我若是說得你服,你便如何?」張無忌道:「你慣會強辭奪理,我自然辯你不過。」
趙敏笑道:「你還沒聽我說,心下早已虛了,早知道我是對你一番好意。」張無忌「呸」了
一聲道:「天下有這等好意!咬傷了我手背,不來陪個不是,那也罷了,再跟我塗上些毒
藥,我寧可少受你些這等好意。」趙敏道:「嗯,我問你:是我咬你這口深呢,還是你咬殷
姑娘那口深?」張無忌臉上一紅,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幹麼?」趙敏
道:「我偏要提。我在問你,你別顧左右而言他。」張無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
深。可是那時候她抓住了我,我當對武功不及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來,只
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沒抓住你,要你到靈蛇島來?」

  趙敏笑道:「這就奇了。當時她抓住了你,要你到靈蛇島來,你死也不肯來。怎地現下
人家沒請你,你卻又巴巴的跟了來?畢竟是人大心大,甚麼也變了。」張無忌臉上又是一
紅,笑道:「這是你叫我來的!」趙敏聽了這話,臉上也紅了,心中感到一陣甜意。張無忌
那句話似乎是說:「她叫我來,我死也不肯來。你叫我來,我便來了。」

  兩人半晌不語,眼光一相對,急忙都避了開去。趙敏低下了頭,輕聲道:「好罷!我跟
你說,當時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這麼久,還是念念不忘於你,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啊,
只怕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張無忌聽到這裡,才
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動,卻說不出話來。

  趙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傷痕,你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記得深。
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卻狠不了這個心;咬得輕了,只怕你將來忘了我。左思右想,只
好先咬你一下,再塗『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齒印兒爛得深些。」張無忌先覺好笑,隨即
想到她此舉雖然異想天開,終究是對自己一番深情,歎了口氣,輕聲道:「我不怪你。算是
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著這麼,我也決不會忘。」趙敏本來柔情脈
脈,一聽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獪頑皮之意,笑道:「你說:『你待我如此』,是說我待你
如此不好呢,還是如此好?張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卻沒一件。」張無
忌道:「以後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邊,笑道:「我也來狠狠的
咬上一口,教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趙敏突然一陣嬌羞,甩脫了他手,奔出艙去,一開艙
門,險些與小昭撞了個滿懷。趙敏吃了一驚,暗想:「糟糕!我跟他這些言語,莫要都被這
小丫頭聽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滿臉通紅,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公子,我見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從那邊走過,兩人都負
著一隻大袋子,不知要搗甚麼鬼。」

  張無忌嗯了一聲,他適才和趙敏說笑,漸涉於私,突然見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慚,愣了
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島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沒
上山,似乎在爭辯甚麼。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氣的樣子。」張無忌走到船尾,遙遙瞧見趙敏
俏立船頭,眼望大海,只是不轉過身來,但聽得海中波濤忽喇忽喇的打在船邊,他心中也是
如波浪起伏,難以平靜。良久良久,眼見太陽從西邊海波中沒了下去,島上樹木山峰漸漸的
陰暗朦朧,這才回進船艙。張無忌用過晚飯,向趙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義父,你們守在
船裡罷,免得人多了給金花婆婆驚覺。」趙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個更次,待天色全黑再
去。」

  張無忌道:「是。」他惦記義父,心熱如沸,這一個更次可著實難熬。好容易等得四下
裡一片漆黑,他站起身來,向趙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艙門。

  趙敏解下腰間倚天劍,道:「張公子,你帶了此劍防身。」張無忌一怔,道:「你帶著
的好。」趙敏道:「不!你此去我有點兒擔心。」張無忌笑道:「擔心甚麼?」趙敏道:
「我也說不上來。金花婆婆詭秘難測,陳友諒鬼計多端,又不知你義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
『無忌孩兒』……唉,此島號稱『靈蛇』,說不定島上有甚麼厲害的毒物,更何況……」她
說到這裡,住口不說了。張無忌道:「更何況甚麼?」趙敏舉起自己手來,在口唇邊作個一
咬的姿勢,嘻嘻一笑,臉蛋兒紅了。張無忌知她說的是他表妹殷離,擺了擺手,走出艙門。
趙敏叫道:「接著!」將倚天劍擲了過去。張無忌接住劍身,心頭又是一熱:「她對我這等
放心,竟連倚天劍也借了給我。」他將劍插在背後,提氣便往島北那山峰奔去。他記著趙敏
的言語,生怕草中藏有蛇蟲毒物,只往光禿禿的山石上落腳。只一盞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腳
下,抬頭望去,見峰頂那茅屋黑沉沉的並無燈火,心想:「義父已安睡了麼?」但隨即想
起:「他老人家雙目已盲,要燈火何用?」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左首山腰傳出來說話的聲
音。他伏低身子,尋聲而往,聲音卻又聽不見了。這時一陣朔風自北吹來,刮得草木獵獵作
響,他乘著風聲,快步疾進,只聽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壓低著嗓子道:「還不動手?
延延挨挨的幹甚麼?」殷離道:「婆婆,你這麼幹,似乎……似乎對不起老朋友。謝大俠跟
你數十年的交情,他信得過你,才從冰火島回歸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過我?
真是笑話奇談了。他信得過我,幹麼不肯借刀於我?他回歸中原,只是要找尋義子,跟我有
甚麼相干?」黑暗之中,依稀見到金花婆婆佝僂著身子,忽然叮的一聲輕響,她身前發出一
下金鐵和山石撞擊之聲,過了一會,又是這麼一響。張無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發覺,不敢
再行上前瞧個明白。只聽殷離道:「婆婆,你要奪他寶刀,明刀明槍的交戰,還不失為英雄
行徑。眼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為天下好漢恥笑?那滅絕師太已經死了,你又要屠龍刀
何用?」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厲聲道:「小丫頭,當年是誰在你父親掌底救了你的
小命?現下人大了,就不聽婆婆的吩咐!這謝遜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勁兒的護著
他?你倒說個道理給婆婆聽聽。」她語聲雖然嚴峻,嗓音卻低,似乎生怕被峰頂的謝遜聽到
了,其實峰頂和此處相距極遠,只要不是以內力傳送,便是高聲呼喊,也未必能夠聽到。殷
離將手中拿著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嗆啷啷一陣響亮,跟著退開了三步。金花婆婆厲聲
道:「怎樣?你羽毛豐了,便想飛了,是不是?」張無忌雖在黑暗之中,仍可見到她晶亮的
目光如冷電般威勢迫人。殷離道:「婆婆,我決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藝的大恩。可是
謝大俠是他……是他的義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聲乾笑,說道:「天下竟有你這等癡丫
頭!那姓張的小子摔在西域萬丈深谷之中,那是你親耳聽到武烈、武青嬰他們說的。你還不
死心,硬將他們擄了來,詳加拷問,他們一切說得明明白白了,難道這中間還有假?這會兒
那姓張的小子屍骨都化了灰啦,你還念念不忘於他。」殷離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
他。也許,這就是你說的甚麼……甚麼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歎了口氣,說道:「別說當
年這孩子不肯跟咱到靈蛇島來,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虧他死得
早,要是這當口還不死啊,見到你這生模樣,怎能愛你?你眼睜睜的瞧著他愛上別個女子,
心中怎樣?」這幾句話語氣已大轉溫和。殷離默默不語,顯是無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
「別說旁人,單是咱們擒來的那個峨嵋派周姑娘,這般美貌,那姓張的小子見了非動心不
可。那你是殺了周姑娘呢,還是殺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練這千蛛萬毒手,原是個絕色
佳人,現在啊,可甚麼都完啦。」殷離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毀了,還有甚麼可說
的?可是謝大俠既是他義父,婆婆,咱們便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你這件事,另
外我甚麼也聽你的話。」說著當即跪倒。

  張無忌暗自詫異:「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轟動武林,怎地她二人卻一無所知?嗯,是
了,想是她二人遠赴冰火島接回我義父,來回耽擱甚久,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跟
誰也沒來往,因之對我的名字全無所聞。」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來!」殷離喜道:「多謝婆婆!」金花婆婆道:
「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但那柄屠龍刀我卻非取不可……」殷離道:「可是……」金花婆婆
截斷她話頭,喝道:「別再囉哩囉唆,惹得婆婆生氣。」手一揚,叮的又是一響。但見她雙
手連揚,漸漸走遠,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殷離抱頭坐在一塊石上,輕輕啜泣。

  張無忌見她竟對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過了一會,金花婆婆在十餘丈外喝
道:「拿來!」殷離無可奈何,只得提了兩隻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處。張無忌走上幾步,
低頭一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地下每隔兩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
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異常,閃閃生光。他越想越是心驚,金花婆婆顯然便要去邀鬥金毛獅
王,卻生怕不敵,若是發射暗器,謝遜聽風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預佈鋼針,無聲無
息,只須引得他進入針地,雙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夠抵擋?他忍不住怒氣勃發,伸手便想拔出
鋼針,挑破她的陰謀,轉念一想:「這惡婆叫我義父為謝三哥,昔日兩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尋
常。且待她先和我義父破臉,我再來揭破她的鬼計。今日老天既教我張無忌在此,決不致讓
義父受到損傷。」

  當下抱膝坐在石後,靜觀其變。忽聽得山風聲中,有如落葉掠地,有個輕功高強之人在
悄悄欺近,轉頭瞧去,只見一人躲躲閃閃的走來,正是那丐幫長老陳友諒,手執彎刀,卻用
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趙敏所料不錯,此人果非善類。只聽得金花婆婆長聲叫道:「謝三
哥,有不怕死的狗賊找你來啦!」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厲害,難道我的蹤跡
讓她發見了?按理說決不至於。只見陳友諒伏身在長草之中,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張無忌幾
個起落,又向前搶數丈,他要離義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詭計,救援不及。過不多
時,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山頂小屋中走了出來,正是謝遜,緩步下山,走到離金花婆婆數丈處
站定,一言不發。金花婆婆道:「嘿嘿,謝三哥,你對故人步步提防,對外人卻十分輕信。
你白天放了的陳友諒,這會兒又來找你啦。」謝遜冷冷的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謝遜
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虧。那陳友諒又來找我,幹甚麼來啦?」

  金花婆婆道:「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饒他性命之時,你可知他手上腳下擺
的是甚麼招式?他雙手擺的是『獅子搏兔』,腳下蓄勢蘊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
哈,哈哈!」她說話清脆動聽,但笑聲卻似梟啼,深宵之中,更顯淒厲。謝遜一怔,已知金
花婆婆所言不虛,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陳友諒的當。他淡淡的道:「謝謝受人之欺,已非
首次。此輩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殺一個,少殺一個,有何分別?韓夫人,你也算
是我的好朋友,當時見到了不理,這時候再來說給我聽,是存心氣我來著?』說到這裡,突
然間縱身而起,迅捷無倫的撲到陳友諒身前。

  陳友諒大駭,揮刀劈去。謝遜左手一拗,將他手中彎刀奪過,拍拍拍,連打他三個耳
光,右手抓住他後頸提起,說道:「我此刻殺你,如同殺雞,只是謝遜有言在先,許你十年
之後再來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島上撞見,當場便取你狗命。」一揮手,將他擲了出去。眼見
那陳友諒落身之處,正是插滿了尖針的所在,他這一落下,身受針刺,金花婆婆佈置了一夜
的奸計立時破敗。她飛身而前,伸枴杖在他腰間一挑,將他又送出數丈,喝道:「你再敢踏
上我靈蛇島一步,我殺你丐幫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說過的話向來作數,今日先賞你一朵金
花。」左手一揚,黃光微閃,噗的一聲,一朵金花已打在陳友諒左頰的「頰車穴」上,令他
一時說不出話來,以免洩漏機密。陳友諒按住左頰,急奔下山而去。此時謝遜相距尖針陣已
不過數丈,張無忌反而在他身後。張無忌內功高出陳友諒遠甚,屏住呼吸,謝遜和金花婆婆
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金花婆婆回身讚道:「謝三哥,你以耳代目,不減其明,此後重振雄
風,再可在江湖上縱橫二十年。」謝遜道:「我可聽不出『獅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
只要得知無忌孩兒的確訊,我已死也瞑目。謝遜身上血債如山,死得再慘也是應該,還說甚
麼縱橫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護教法王,殺幾個人又算甚麼?謝三哥,你的屠龍刀借我一用
罷。」謝遜搖頭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處形跡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覓個隱僻所
在,送你去小住數月。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決盡全力為你探訪張公子的下
落。憑我的本事,要將張公子帶到你面前,該不是甚麼難事。」謝遜又搖了搖頭。金花婆婆
道:「謝三哥,你還記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這八個字麼?想當年咱們在陽教主手下,
鷹王殷二哥,蝠王韋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橫行天下,有誰能擋?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讓
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麼?」張無忌大吃一驚:「聽她這話,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
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天下焉有這等奇事?她怎麼連韋蝠王也叫『四哥』?」只聽謝遜喟然
道:「這些舊事,還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金花婆婆道:「謝三哥,我老眼未
花,難道看不出二十年來你武功大進?你何必謙虛?咱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候好活了,依
我說啊,明教四大法王乘著沒死,該當聯手江湖,再轟轟烈烈的幹一番事業。」謝遜歎道:
「殷二哥和韋四弟,這時候未必還活著。尤其是韋四弟,他身上寒毒難除,只怕已然不在人
世了。」金花婆婆笑道:「這個你可錯了。我老實跟你說,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
光明頂上。」謝遜奇道:「他們又回光明頂?那幹甚麼?」金花婆婆道:「這是阿離親眼所
見。阿離便是殷二哥的親孫女,她得罪了父親,她父親要殺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
是韋四哥所救。韋四哥帶上光明頂去,中途又給我悄悄偷了出來。阿離,你將六大門派如何
圍攻光明頂,跟謝公公說說。」

  殷離於是將在西域所見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頂就給金花婆婆攜回,以
後光明頂的一幹事故就全然不知。謝遜越聽越是焦急,連問:「後來怎樣?後來怎樣?」終
於怒道:「韓夫人,你雖因婚姻之事和眾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難,你怎能袖手旁觀?陽教主
是你義父,他當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韋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
不是同赴光明頂出力麼?」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龍刀,終究是峨嵋派那滅絕老
尼手下的敗將,便到光明頂上,也無面目再跟她動手,去了還不是白饒?」兩人相對默然。
過了一會,謝遜問途:「你當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終不肯明言?是武當派的人說的
麼?」金花婆婆道:「武當派的人怎麼知道?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寧可自刎,也不肯吐
露你藏身之所,武當門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甚麼也不必瞞你,我在西域撞到一個名叫武
烈的人,他是當年大理段家傳人武三通的子孫,陰錯陽差,我聽他和女兒說話,給我捉摸到
了破綻,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謝遜沉默半晌,才道:「這個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
是不是?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探聽到了秘密。」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慚愧無已,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朱長齡、朱九真父女以
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萬死莫贖了。義父雖
然眼盲,推測這件事卻便似親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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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4

  只聽謝遜又道:「六大派圍攻明教,豈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樣?」金花婆婆道:「明教
興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干。當年光明頂上,大夥兒一齊跟我為難的事,你是全忘
了,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對我是好的,我可也沒忘記。」謝
遜道:「唉,私怨事小,護教事大。韓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狹。」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
子漢大丈夫,我卻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當年我破門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
此,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他為何定要我重歸明教,才肯為銀葉先生療毒?胡青牛是
我所殺,紫衫龍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還能有甚麼干係?」謝遜搖了搖頭,道:
「韓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龍刀去,口說是對付峨嵋派,實則是去對付楊逍、
范遙。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進光明頂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相借。」金花婆婆咳嗽數聲,
道:「謝三哥,當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謝遜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長。」金花婆
婆道:「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謝遜昂然道:「你要恃強奪刀,是不
是?謝遜有屠龍刀在手,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他噓了一口長氣,向前踏了一步,一對失
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神威凜凜。殷離瞧得害怕,向後退了幾步。金花婆婆卻佝僂著
身子,撐著枴杖,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便能將她一刀斬為兩段,但
她站著一動不動,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裡。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真是快速絕倫,比
之韋一笑,另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
一個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一個卻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
公、義父和韋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厲害,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但聽得四下裡疾風呼
嘯,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於凶險的情勢之中,更增一番淒愴悲涼之意。兩人相向而立,
相距不過丈許,誰也不先動手。

  過了良久,謝遜忽道:「韓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動手,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的誓
言,謝遜好生難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向來心腸軟,我當時真沒料到,武林中那
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都是你一手所殺。」謝遜歎道:「我心傷父母妻兒之仇,甚麼也不顧
了。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乃是連發一十三招七傷拳,擊斃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金花婆
婆凜然一驚,道:「空見神僧當真是你打死的麼?你甚麼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她本
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此刻始有懼意。謝遜道:「你不用害怕。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
手,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渡化我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聲,道:「這才是了,
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謝遜退了一步,聲調忽變柔和,說道:「韓夫人,從前在光明頂上你待我委實不錯。那
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內子偏又產後虛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餘,盡心竭力,我始終
銘感於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你給我縫這身衣衫,
裡裡外外,無不合身,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你去罷!從此而後,咱們也不必再會面
了。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淒然一笑,說道:「你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不瞞你說,自從銀葉大哥一
死,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幾樁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從銀葉大哥於
地下。謝三哥,光明頂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機謀過人,你妹子都沒瞧在眼裡,便只
對你謝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緣由麼?」謝遜抬頭向天,沉思半晌,搖頭道:「謝
遜庸庸碌碌,不值得賢妹看重。」金花婆婆走上幾步,撫著一塊大石,緩緩坐下,說道:
「昔年光明頂上,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我才瞧著順眼。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唯有你
們二人,沒怪我所托非人。」謝遜也坐了下來,說道:「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卻也英雄了
得。眾兄弟力持異議,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金
花婆婆道:「謝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懸中土,念念不忘舊日兄弟。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
何必老是想著旁人?」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呼吸可聞,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
便咳嗽一聲,說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纏綿至今,總是不能痊癒麼?」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厲害些。嗯,咳了幾十年,早也慣啦。謝三哥,我聽
你氣息不勻,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須得多多保重才是。」

  謝遜道:「多謝賢妹關懷。」忽然抬起頭來,向殷離道:「阿離,你過來。」殷離走到
他身前,叫了聲:「謝公公!」謝遜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離愕然道:「我不
敢。」謝遜笑道:「你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儘管使勁便了。我只是試試你的功力。」殷
離仍道:「孩兒不敢。」又道:「謝公公,你既和婆婆是當年結義的好友,能有甚麼事說不
開?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罷。」謝遜淒然一笑,說道:「你戳我一指試試。」殷離無奈,
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謝遜肩頭,驀地裡「啊喲」一聲大叫,向後摔了出去,
飛出一丈有餘,騰的一響,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金花婆婆不動聲色,緩
緩的道:「謝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個幫手,先行出手翦除。」謝遜不答,沉思
半晌,道:「這孩兒心腸很好,她戳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運千蛛
毒氣傷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氣返攻心臟,她此刻已然沒命了。」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倘若她
果真全力一試,這時豈非已然斃命?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以我義父之賢,也在所不免。
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對方心意,幾句家常話一說完,便是絕不容情的惡
鬥,金花婆婆多了殷離一個幫手,於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謝遜道:「阿離,
你為甚麼一片善心待我?」殷離道:「你……你是他義父,又是……又是為他而來。在這世
界上,只有你跟我兩人,心中還記著他。」謝遜「啊」了一聲,道:「沒想到你對我無忌孩
兒這麼好,我倒險些兒傷了你的性命。你附耳過來。」殷離掙扎著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
邊。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說道:「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
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離答話,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殷離一時自
難明白,只用心暗記。謝遜怕她記不住,又說了兩遍,問道:「記住了麼?」殷離道:「都
記得了。」謝遜道:「你修習五年之後,當有小成。你可知我傳你功夫的用意麼?」殷離突
然哭了出來,說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謝遜厲聲道:「你知道甚麼?為甚麼不能?」說著左掌蓄勢待發,只要殷離一句話答得
不對,立時便斃她於掌下。殷離雙手掩面,說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將這功夫轉
授於他。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保護無忌,令他不受世上壞人的侵害,可是……
可是……」她說了兩個「可是」,放聲大哭。謝遜站起身來,喝道:「可是甚麼?是我那無
忌孩兒已然遭遇不測麼?」殷離撲在他的懷裡,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
前,在西域……在西域墮入山谷而死。」謝遜身子一晃,顫聲道:「這話……這話……當
真?」殷離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親眼見到他喪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點了七次
千蛛萬毒手,又七次救他們活命,這等煎熬之下,他們……他們不能再說假話。」

  當殷離述說張無忌死訊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轉念一想,謝遜一聽到義子身亡,
定然心神大亂,拚鬥時雖然多了三分狠勁,卻也少了三分謹慎,更易陷入自己所佈的鋼針陣
中,當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並不答話。謝遜仰天大嘯,兩頰旁淚珠滾滾而下。張無忌見義
父和表妹為自己這等哀傷,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認,忽聽得金花婆婆道:「謝三
哥,你那位義兒張公子既已殞命,你守著這口屠龍寶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於我罷。」謝
遜嘶啞著嗓子道:「你瞞得我好苦。要取寶刀,先取了我這條性命。」輕輕將殷離推在一
旁,嘶的一聲,將長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擲了過去,這叫作「割袍斷義」。張無忌心
想:「我該當此時上前,說明真相,免他二人無謂的傷了義氣。」便在此時,忽聽得左側遠
處長草中傳來幾下輕微的呼吸之聲。相距既遠,呼吸聲又極輕,若非張無忌耳音極靈,再也
聽不出來,他心念一動:「原來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幫手?我倒不可貿然現身。」但聽得刀
風呼呼,謝遜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只見謝遜使開寶刀,有如一條黑龍在他身周盤旋游
走,忽快忽慢,變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憚寶刀鋒利,遠遠在他身旁兜著圈子。謝遜有時賣個
破綻,金花婆婆毫不畏懼的欺身直進,待他回刀相砍,隨即極巧妙的避了開去。二人於對方
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內便分高下。謝遜倚仗寶刀之利,金花婆婆則欺他盲不
見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長的這一點上尋求取勝之道,反而將招數內力置之一旁。忽聽得颼颼
兩聲,黃光閃功,金花婆婆發出兩朵金花。謝遜屠龍刀一轉,兩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來金
花以純鋼打成,外鍍黃金,鑄造屠龍刀的玄鐵卻具極強磁性,遇鐵即吸。這金花乃金花婆婆
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時變幻多端,謝遜即令雙目健好,也須全力閃避擋格,不料這屠龍刀
正是所有暗器的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連發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龍刀上。此時月暗
星稀,夜色慘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將開來,猶如數百隻飛螢在空中亂竄亂
舞。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聲,一把金花擲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謝遜一柄屠龍刀粘得了東邊
的粘不了西邊。謝遜袍袖揮動,捲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龍刀上,喝道:「韓夫
人,你號稱紫衫龍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諱,若再戀戰,於君不利。」金花婆婆打個寒噤,
大凡學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滾,最講究口彩忌諱,自己號稱「龍王」,此刀卻名「屠
龍」,實是大大的不妙,當下陰惻惻的笑道:「說不定倒是我這殺獅杖先殺了盲眼獅子。」
呼的一杖擊出。謝遜沉肩一閃,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啊」的一聲,這一杖擊中了他左肩,
雖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著實不輕。

  張無忌大喜,暗中喝了聲采。他見謝遜故意裝作閃避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義
父只須將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龍刀使一招『千山萬水』亂被風勢斬去,金花婆婆
不敢抵擋寶刀鋒銳,務必更向左退,接連兩退,蓄勢待發,那時義父以內力逼出屠龍刀上金
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無力遠避,非受重傷不可。」

  他心念甫動,果見黃光閃動,謝遜已將左手袖中捲著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
張無忌陡然間想起一事,心叫:「啊喲,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將計就計。」其時他胸中於武
學包羅萬有,這兩大高手的攻守趨避,無一不在他算中,但見謝遜的一招「千山萬水」亂披
風勢斬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謝遜大喝一聲,寶刀上粘著的十餘朵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
婆「啊喲」一聲叫,足下一個踉蹌,向後縱了幾步。謝遜是個心意決絕的漢子,既已割袍斷
義,下手便毫不容情,縱身而起,揮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聽得殷離高聲叫道:「小心!腳
下有尖針!」

  謝遜聽到叫聲,一驚之下,收勢已然不及,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朵金花激射而至。金
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無法挪移,這一落將下來,雙足非踏上尖針不可。謝遜無可奈何,
只得揮刀格打金花,忽聽得腳底錚錚幾聲響處,他雙足已然著地,竟是安然無恙。

  他俯身一摸,觸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之中,尖利無比,只是自己落腳
處的四枚鋼針卻被人用石子打飛了,聽那擲石去針的勁勢,正是日間手擲七石的那個巨鯨幫
少年。此人在旁窺視,自己竟絲毫不覺,若非得他相救,腳底已受重傷,剩下來只有受金花
婆婆宰割的分兒了,腦海中念頭這麼一轉,背上不禁出了一陣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計,謝遜肩頭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兩朵金花,雖然所傷均非
要害,但對方何等勁力,受上了實是不易抵擋。金花婆婆大咳幾下,向張無忌伏身之處發話
道:「巨鯨幫的小子,你一再干擾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來。」張無忌還未回答,突然間
黃光一閃,殷離一聲悶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來金花婆婆眼見張無忌武功了
得,自己出手懲治殷離,他定要阻撓,是以面對著他說話,乘他絲毫沒有防備之際,反手發
出金花。

  張無忌大駭,飛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發來的兩朵金花,一落地便將殷離抱在懷
中。殷離神智尚未迷糊,見一個個鬍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撐拒,只一用力,嘴裡便連
噴了幾口鮮血。張無忌登時醒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擦了幾下,抹去臉上黏著的鬍子和化
裝,露出本來面目。殷離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張無忌微笑道:「是我!」殷
離心中一寬,登時便暈了過去。張無忌見她傷重,不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當即點了
她神封、靈墟、步廊、通谷諸處穴道,護住她心脈。

  只聽得謝遜朗聲道:「閣下兩次出手相援,謝遜多承大德。」張無忌哽咽道:「義……
義……你何必……」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傳來兩下玎玎異聲,三個人疾奔而至。張無忌一瞥之下,只見那
三人都身穿寬大白袍,其中兩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個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們
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繡著一個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雙手高高舉起,每
只手中各拿著一條兩尺來長的黑牌,只聽中間那身材最高之人朗聲說道:「明教聖火令到,
護教龍王、獅王,還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時?」話聲語調不准,顯得極是生硬。張無忌吃了
一驚,心道:「陽教主遺言中說道,本教聖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時,便已失落,
怎麼會在這三人手中?這是不是真的聖火令?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只聽金花婆婆道:
「本人早已破門出教,『護教龍王』四字,再也休提。閣下尊姓大名?這聖火令是真是假,
從何處得來?」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門出教,尚絮絮何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
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惡語,當日便陽教主在世,對我也禮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對我
竟敢大呼小叫?」突然之間,三人身形晃動,同時欺近,三隻左手齊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
金花婆婆枴杖揮出,向三人橫掃過去,不料這三人腳下不知如何移動,身形早變。金花婆婆
一杖擊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時抓住後領,一抖之下,向外遠遠擲了出去。以金花婆婆武功
之強,便是天下最厲害的三個高手向她圍攻,也不能一招之間便將她抓住擲出。但這三個白
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巔,便似一個人生有三頭六臂一般。張無忌情不自禁
的「噫」了一聲。那三人身子這麼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虯髯碧眼,另一個黃
須鷹鼻。那女子一頭黑髮,和華人無異,但眸子極淡,幾乎無色,瓜子臉型,約莫三十歲上
下,雖然瞧來詭異,相貌卻是甚美。張無忌心想:「原來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語調生
硬,說話又文謅謅的好似背書。」

  只聽那虯髯人朗聲又道:「見聖火令如見教主,謝遜還不跪迎?」謝遜道:「三位到底
是誰?若是本教弟子,謝遜該當相識。若非本教中人,聖火令與三位毫不相干。」虯髯人
道:「明教源於何土?」謝遜道:「源起波斯。」虯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
總教流雲使,另外兩位是妙風使、輝月使。我等奉總教主之命,特從波斯來至中土。」謝遜
和張無忌都是一怔。張無忌讀過楊逍所著的「明教流傳中土記」,知道明教確是從波斯傳
來,眼看這三個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只聽那黃須的妙風使
道:「我教主接獲訊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蹤,群弟子自相殘殺,本教大趨式微,是以命
雲風月三使前來整頓教務。合教上下,齊奉號令,不得有誤。」張無忌大喜:「總教主有號
令傳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免得我擔此重任,見識膚淺,誤了大事。」只聽得謝遜說道:
「中土明教雖然出自波斯,但數百年來獨立成派,自來不受波斯總教管轄。三位遠道前來中
土,謝遜至感歡忭,跪迎云云,卻是從何說起?」

  那虯髯的流雲使將兩塊黑牌相互一擊,錚的一聲響,聲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說道:
「這是中土明教的聖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自來見聖火令
如見教主,謝遜還不聽令?」

  謝遜入教之時,聖火令失落已久,從來沒見過,但其神異之處,卻是向所耳聞,明教的
經書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聽了這幾下異聲,知道此人所持確是本教聖火令,何況三人一出
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擲出,決不是常人所能,當下更無懷疑,說道:「在下相信尊駕所言,但
不知有何吩咐?」流雲使左手一揮,妙風使、輝月使和他三人同時縱身而起,兩個起落,已
躍到金花婆婆身側。金花婆婆金花擲出,分擊三使。三使東一閃、西一晃,盡數避開,但見
輝月使直欺而前,伸指點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枴杖一封,跟著還擊一杖,突然間騰身
而起,後心已被流雲使和妙風使抓住,提了起來。輝月使搶上三步,在她胸腹間連拍三掌,
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動彈。

  張無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見有過人之處,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無比。輝月使
在前誘敵,其餘二人已神出鬼沒的將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論,比之金花婆婆頗
有不及。那人拍這三掌,並非打穴,但與我中土點穴功夫似有異曲同工之妙。」流雲使提著
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將她擲在謝遜身前,說道:「獅王,本教教規,入教之後終身不能叛
教。此人自稱破門出教,為本教叛徒,你先將她首級割下。」謝遜一怔,道:「中土明教向
來無此教規。」流雲使冷冷的道:「此後中土明教悉奉波斯總教號令。出教叛徒,留著便是
禍胎,快快將她除了。」謝遜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蘭。今日雖然她對謝某無情,謝
某卻不可無義,不能動手加害。」妙風使哈哈一笑,道:「中國人媽媽婆婆,有這麼多羅
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殺?這算是甚麼道理?當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謝遜道:「謝某
殺人不眨眼,卻不殺同教朋友。」輝月使道:「非要你殺她不可。你不聽號令,我們先殺了
你也。」謝遜道:「三位到中土來,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獅王殺了紫衫龍王,這是為了立威
嚇人麼?」輝月使微微一笑,道:「你雙眼雖瞎,心中倒也明白。快快動手罷!」謝遜仰天
長笑,聲動山谷,大聲道:「金毛獅王光明磊落,別說不殺同夥朋友,此人即令是謝某的深
仇大怨,既被你們擒住,已然無力抗拒,謝某豈能再以白刃相加?」張無忌聽了義父豪邁爽
朗的言語,心下暗暗喝彩,對這波斯明教三使漸生反感。只聽妙風使道:「明教教徒,見聖
火令如見教主,你膽敢叛教麼?」謝遜昂然道:「謝某雙目已盲了二十餘年,你便將聖火令
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見。說甚麼『見聖火令如見教主』?」妙風使大怒,道:「好!那
你是決意叛教了?」謝遜道:「謝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惡,義氣為重。
謝遜寧可自己人頭落地,不幹這等沒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動彈,於謝遜的言語
卻一句句都聽在耳裡。張無忌知道義父生死已迫在眉睫,當下輕輕將殷離放在地下。只聽流
雲使道:「明教中人,不奉聖火令號令者,一律殺無赦矣!」謝遜喝道:「本人是護教法
王,即令是教主要殺我,也須開壇稟告天地與本教明尊,申明罪狀。」妙風使嘻嘻笑道:
「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這許多臭規矩!」三使同時呼嘯,一齊搶了上來。
謝遜屠龍刀揮動,護在身前,三使連攻三招,搶不近身。

  輝月使欺身直進,左手持令向謝遜天靈蓋上拍落。謝遜舉刀擋架,噹的一響,聲音極是
怪異。這屠龍刀無堅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斷聖火令。便在這一瞬之間,流雲使滾身向左,已
然一拳打在謝遜腿上。謝遜一個踉蹌,妙風使橫令戳他後心,突然間手腕一緊,聖火令已被
人夾手奪了去。他大驚之下,回過身來,只見一個少年的右手中正拿著那根聖火令。張無忌
這一下縱身奪令,快速無比,巧妙無倫。流雲使和輝月使驚怒之下,齊從兩側攻上。張無忌
身形一轉,向左避開,不意拍的一響,後心已被輝月使一令擊中。那聖火令質地怪異,極是
堅硬,這一下打中,張無忌眼前一黑,幾欲暈去,幸得護體神功立時發生威力,當即鎮懾心
神,向前衝出三步。波斯三使立時圍上。張無忌右手持令向流雲使虛晃一招,左手倏地伸
出,已抓住了輝月使左手的聖火令。豈知輝月使忽地放手,那聖火令尾端向上彈起,拍的一
響,正好打中張無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陣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奪到的聖火令,
輝月使纖手伸處,抓回掌中。張無忌練成乾坤大挪移法以來,再得張三豐指點太極拳精奧,
縱橫宇內,從無敵手,不意此刻竟被輝月使一個女子接連打中,第二下若非他護體神功自然
而然的將力卸開,手腕早已折斷。他驚駭之下,不敢再與敵人對攻,凝立注視,要看清楚對
方招數來勢。波斯三使見他兩次被擊,竟似並未受傷,也是驚奇不已。妙風使忽然低頭,一
個頭錘向張無忌撞來,如此打法原是武學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緊的部位送向敵人。張無忌
端立不動,知他這一招似拙實巧,必定伏下厲害異常的後著,待他的腦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
之處,這才退了一步。驀地裡流雲使躍身半空,向他頭頂坐了下來。這一招更是怪異,竟以
臀部攻人,天下武學之道雖繁,從未有這一路既無用、又笨拙的招數。張無忌不動聲色,向
旁又是一讓,突覺胸口一痛,已被妙風使手肘撞中。但妙風使被九陽神功一彈,立即倒退三
步,跟著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波斯三使愕然變色,輝月使雙手兩根聖火令
急揮橫掃,流雲使突然連翻三個空心觔斗。張無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還是避之為妙,剛
向左踏開一步,眼前白光急閃,右肩已被流雲使的聖火令重重擊中。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
事先既無半點徵兆,而流雲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觔斗,怎能忽地伸過聖火令來,擊在自己
肩頭?張無忌驚駭之下,已不敢戀戰,加之肩頭所中這一令勁道頗為沉重,雖以九陽神功彈
開,卻已痛入骨髓。但知自己只要一退,義父性命不保,當下深深吸了口氣,一咬牙,飛身
而前,伸掌向流雲使胸口拍去。流雲使同時飛身而前,雙手聖火令相互一擊,錚的一響,張
無忌心神一蕩,身子從半空中直墮下來,但覺腰脅中一陣疼痛,已被妙風使踢中了一腳。砰
的一下,妙風使向後摔出,輝月使的聖火令卻又擊中了張無忌的右臂。

  謝遜在一旁聽得明白,知道巨鯨幫中這少年已接連吃虧,眼下已不過在勉力支撐,苦於
自己眼盲,無法上前應援,心中焦急萬分,自己若孤身對敵,當可憑著風聲,分辨敵人兵刃
拳腳的來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哪一下是朋友的拳腳,哪一下是敵人的兵刃?他
屠龍刀揮舞之下,倘若一刀殺了朋友,豈非大大的恨事?當則叫道:「少俠,你快脫身而
走,這是明教的事,跟閣下並不相干。少俠今日一再相援,謝遜已是感激不盡。」張無忌大
聲道:「我……我……你快走,聽我說,你快走!」眼見流雲使揮令擊來,張無忌以手中聖
火令一擋,雙令相交,拍的一下,如中敗革,似擊破絮,聲音極是難聽。流雲使把捏不定,
聖火令脫手向上飛出。張無忌躍起身來,欲待搶奪,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後心衣衫被輝月使
抓了一大截下來。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劃破了幾條爪痕,隱隱生痛,這麼緩得一緩,那聖火令
又被流雲使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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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1

  經此幾個回合的接戰,張無忌心知憑這三人功力,每一個都和自己相差甚遠,只是武功
怪異無比,兵刃神奇之極,最厲害的是三人聯手,陣法不似陣法,套子不似套子,詭秘陰
毒,匪夷所思,只要能擊傷其中一人,今日之戰便能獲勝。但他擊一人則其餘二人首尾相
應,拳法連變,始終打不破這三人聯手之局,反而又被聖火令打中了兩下。幸好波斯明教三
使每一次拳腳中敵,自己反吃大虧,也已不敢再以拳腳和他身子相碰。謝遜大喝一聲,將屠
龍刀豎抱在胸前,縱身躍入戰團,搶到張無忌身旁,說道:「少俠,用刀!」將屠龍刀遞了
給他。張無忌心想仗著寶刀神威,或能擊退大敵,當下接了過來。謝遜右足一點,向後退
開,在這頃刻之間,後心已重重中了妙風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間五臟六俯似乎都移了位
置。這一拳來無影,去無蹤,謝遜竟聽不到半點風聲。張無忌揮刀向流雲使砍去,流雲使舉
起兩根聖火令,雙手一振,已搭在屠龍刀上。張無忌只感手掌中一陣激烈跳動,屠龍刀竟欲
脫手,大駭之下,忙加運內力。流雲使以聖火令奪人兵刃,原是手到擒來,千不一失,這一
次居然奪不了對方單刀,大感詫異。輝月使一聲嬌叱,手中兩根聖火令也已架在屠龍刀上,
四令奪刀,威力更巨。

  張無忌身上已受了七八處傷,雖然均是輕傷,內力究已大減,這時但感半邊身子發熱,
握著刀柄的右手不住發顫。他知此刀乃義父性命所繫,義父不知自己身份真相,居然肯以此
刀相借,實是豪氣干雲之舉,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還有何面目以對義父?驀然間大
喝一聲,體內九陽神功源源激發。流雲、輝月二使臉色齊變,妙風使見情勢不對,一根聖火
令又搭到了屠龍刀上。

  張無忌以一抗三,竟是絲毫不餒,心中暗暗自慶,幸好一上來便出其不意的搶得妙風使
一枚聖火令,否則六令齊施,更難抵敵。這時四人已至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心想你
們和我比拚內力,正是以短攻長,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時間四人均凝立不動,各運內力。突
然之間,張無忌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極細的尖針刺了一下。

  這一下刺痛突如其來,直鑽入心肺,張無忌手一鬆,屠龍刀便被五根聖火令吸了過去。
他猝遇大變,心神不亂,順手拔出腰間倚天劍,一招太極劍法「圓轉如意」,斜斜劃了個圈
子,同時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後躍相避,張無忌已將倚天劍插還腰間劍鞘,手一
伸,又將屠龍刀奪了過來。這四下失刀、出劍、還劍、奪刀,手法之快,直如閃電,正是乾
坤大挪移的第七層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聲,大是驚奇。他三人內力遠不及張無忌,這一開口出聲,三根聖
火令反而被屠龍刀帶了過來。三人急運內力相奪,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間,張無忌胸
口又被尖針刺了一下。這次他已有防備,寶刀未曾脫手。但這兩下刺痛似有形,實無質,一
股寒氣突破他護體的九陽神功,直侵內臟。他知這是波斯三使一股極陰寒的內力,積貯於一
點,從聖火令上傳來,攻堅而入。本來以至陰攻至陽,未必便勝得了九陽神功。只是他的九
陽神功遍護全身,這陰勁卻是凝聚如絲發之細,倏鑽陡戳,難防難當。有如大象之力雖巨,
婦人小兒卻能以繡花小針刺入其膚。陰勁入體,立即消失,但這一刺可當真疼痛入骨。輝月
使連運兩下「透骨針」的內勁,見對方竟是毫不費力的抵擋了下來,更是駭異。妙風使雖然
空著左手,但全身勁力都已集於右臂,左手已與癱瘓無異。張無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敵人
尖針一般的陰勁一下一下刺將過來,自己終將支持不住,可是實無對策。耳聽身後謝遜呼吸
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擊敵助己。這時四人內勁佈滿全身,謝遜掌力擊在敵人身
上,已與擊打張無忌無異,始終遲遲不敢出手。張無忌尋思:「情勢如此險惡,總是要義父
先行脫身要緊。」朗聲道:「謝大俠,這波斯三使武功雖奇,在下要脫身而去卻也不難。請
你先行暫避,在下事了之後,自當奉還寶刀。」波斯三使聽得他在全力比拚內勁之際竟能開
口說話,洋洋一如平時,心下更驚。謝遜道:「少俠高姓大名?」張無忌心想此時萬萬不能
跟他相認,否則以義父愛己之深,勢必要和波斯三使拚個同歸於盡,以維護自己,說道:
「在下姓曾,名阿牛。謝大俠還不遠走,難道是信不過在下,怕我吞沒你這口寶刀麼?」謝
遜哈哈大笑,說道:「曾少俠不必以言語相激。你我肝膽相照,謝遜以垂暮之年,得能結交
你這位朋友,實是平生快事。曾少俠,我要以七傷拳打那女子了。我一發勁,你撤手棄了屠
龍刀。」張無忌知道義父七傷拳的厲害,只要捨得將屠龍刀棄給敵人,一拳便可斃了輝月
使,但這麼一來,本教便和波斯總教結下深怨,自己一向諄諄勸誡同教兄弟務當以和睦為
重,今日自己竟不問來由的殺了總教使者,哪裡還像個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雲
使道:「咱們暫且罷手,在下有幾句話跟三位分說明白。」流雲使點了點頭。張無忌道:
「在下和明教極有關連,三位既持聖火令來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適才無禮,多有得罪。咱
們同時各收內力,罷手不鬥如何?」流雲使又連連點頭。張無忌大喜,當即內勁一撤,將屠
龍刀收向胸前。只覺波斯三使的內勁同時後撤,突然之間,一股陰勁如刀、如劍、如匕、如
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這雖是一股無形無質的陰寒之氣,但刺在身上實同鋼刃之利。張無忌霎時之間閉氣窒
息,全身動彈不得,心中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我死之後,義父也是難逃毒手,想不到
波斯總教使者竟如此不顧信義。殷離表妹能活命麼?趙姑娘和周姑娘怎樣?小昭,唉,這可
憐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業終將如何?」只見流雲使舉起右手聖火令,便往他天靈蓋擊
落。張無忌急運內力,衝擊胸口被點中了的「玉堂穴」,但總是緩了一步。忽聽得一個女子
聲音大聲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隊人馬到了!」流雲使一怔,舉著聖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
一時不擊下去。只見一個灰影電射而至,拔出張無忌腰間的倚天劍,連人帶劍,直撲入流雲
使的懷中。

  張無忌身子雖不能動,眼中卻瞧得清清楚楚,這人正是趙敏,大喜之下,緊接著便是大
駭,原來她所使這一招乃是崑崙派的殺招,叫做「玉碎昆岡」,竟是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
打法。張無忌雖不知此招的名稱,卻知她如此使劍出招,以倚天劍的鋒利,流雲使固當傷在
她的劍下,她自己也難逃敵人毒手。流雲使眼見劍勢凌厲之極,別說三使聯手,即是自保也
已有所不能,危急中舉起聖火令甩力一擋,跟著不顧死活的著地滾了開去。只聽得噹的一聲
響,聖火令已將倚天劍架開,但左頰上涼颼颼地,一時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
來,伸手一摸,只覺著手處又濕又粘,疼痛異常,左頰上一片虯髯已被倚天劍連皮帶肉的削
去,若非聖火令乃是奇物,擋得了倚天劍的一擊,半邊腦袋已然不在了。

  張無忌前來和謝遜相會,趙敏總覺金花婆婆詭秘多詐,陳友諒形跡可疑,放心不下,便
悄悄的跟隨前來。她知自己輕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時便被發覺,是以只遠遠躡
著,直至張無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鬥,她才走近。到得張無忌和三使比拚內力,她心中暗
喜,心想這三個胡人武功雖怪,怎及得張無忌九陽神功內力的渾厚。突然間張無忌開口叫對
手罷鬥,趙敏正待叫他小心,對方的「陰風刀」已然使出,張無忌受傷倒地。她情急之下,
不顧一切的衝出,搶到倚天劍後,便將在萬安寺中向崑崙派學得的一記拚命招數使出來。趙
敏一招逼開流雲使,但倚天劍圈了轉來,削去了自己半邊帽子,露出一叢秀髮。她長劍斜
圍,身子向妙風使撲出,倚天劍反而跟在身後。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絕
招,正和崑崙派的「玉碎昆岡」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輸定,便和敵人拚個玉石俱焚。這
等打法極其慘烈。少林、峨嵋兩派的佛門武功便無此類招數。「玉碎昆岡」和「人鬼同途」
都不是敗中取勝、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兩敗俱傷、同赴幽冥,當日崑崙、崆峒兩派的高
手被囚,頗受屈辱,比武時功力又失,無法求勝,便有性子剛硬之輩使出這些招數來,只是
內勁既去,要拚命也無從拚起,卻被她一一記在心中。妙風使眼見她來勢如此凶悍,大驚之
下,突然間全身冰冷,呆立不動。此人武功雖高,膽子卻是極小,眼見這一招決計無法抵
擋,駭怖達於極點,竟致僵立,束手待斃。趙敏的身子已抵來妙風使的聖火令上,手腕一
抖,長劍便向他胸前刺去。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敵人兵刃,敵人手中不論是刀是
劍,是槍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勢須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劍刺去,敵人武功再高,萬難逃
過。妙風使瞧出了此招的厲害,這才嚇呆。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鐵尺般的聖火令,無鋒無
刃,趙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傷,長劍剛向前刺出,後背已被輝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聯手迎敵,配合之妙,實是不可思議。趙敏一上來兩招拚命打法,竟嚇得三大
高手亂了陣腳,直到此時,輝月使才自後抱住了趙敏。她這麼一抱似乎平平無奇,其實拿捏
之準,不爽毫髮,應變之速,疾如流星。趙敏這一劍雖然凌厲,已然遞不到妙風使身上,她
覺臂上一緊,心知不妙,順著輝月使向後一拉之勢,回劍便往自己小腹刺去。這一招更是壯
烈,屬於武當派劍招,叫做「天地同壽」,卻非張三豐所創,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詣的想了出
來,本意是要和楊逍同歸於盡之用。他自紀曉芙死後,心中除了殺楊逍報仇之外,更無別
念,但自知武功非楊逍之敵,師父雖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於資質悟性,無法學到師父的
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殺得楊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當山上想了幾招拚命的打法出
來。

  殷梨亭暗中練劍之時,被師父見到,張三豐喟然歎息,心知此事難以勸喻,便將這招劍
法取了個「天地同壽」的名稱,意思說人死之後,精神不朽,當可萬古長春,實是殺身成
仁、捨生取義的悲壯劍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萬安寺中施展此招,被范遙搶上救出。趙敏卻
於此時使了出來。這一招專為刺殺緊貼在自己身後的敵人之用,利劍穿過自己的小腹,再刺
入敵人小腹,輝月使如何能夠躲過?倘若妙風使並未嚇傻,又或流雲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
和輝月使如同聯成一體的機警,當可救得二女性命。眼見倚天劍便要洞穿趙敏和輝月使的小
腹,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張無忌衝穴成功,一伸手便將倚天劍奪了過去。趙敏用力一掙,
脫出輝月使的懷抱。她動念迅速之極,取過張無忌手中的那枚聖火令,遠遠的擲了出去,颼
的一聲響,跌入了金花婆婆所佈的尖針陣中。

  這聖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雲使和輝月使顧不得再和張無忌、趙敏對敵,甚至顧不
得妙風使的安危,一齊縱身過去撿拾。只奔出丈餘,便已到了尖針陣中。輝月使「啊」的一
聲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鋼針。月黑風高,長草沒膝,瞧不清楚聖火令和尖針的所在,兩人只
得一路拔針,一路摸索尋令。妙風使猶如大夢初醒,一聲驚呼,跟了過去。趙敏為救張無忌
性命,適才這三招使得猶如兔起鶻落,絕無餘暇多想一想,這時驚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
「嚶」的一聲,投入了張無忌懷中。張無忌一手攬著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
一尋到聖火令,立時轉身又回,忙道:「咱們快走!」回過身來,將屠龍刀交還謝遜,抱起
身受重傷的殷離,向謝遜道:「謝大俠,眼前只有暫避其鋒。」謝遜道:「是!」俯身替金
花婆婆解開了穴道。張無忌心想金花婆婆經過這場死裡逃生大難,自當和謝遜前愆盡釋。

  四人下山走出數丈,張無忌心想殷離雖是自己表妹,終是男女授受不親,於是將她交給
金花婆婆抱著。趙敏在前引路,其後是金花婆婆和謝遜,張無忌斷後,以防敵人追擊。回首
但見波斯三使兀自彎了腰,在長草叢中尋覓。他這一役慘敗,想起適才的驚險,兀自心有餘
悸,又不知殷離受此重傷,是否能夠救活。正行之間,忽聽得謝遜一聲暴喝,發拳向金花婆
婆後心打去。金花婆婆回手掠開,同時將殷離拋在地下。張無忌吃了一驚,飛身而上。謝遜
喝道:「韓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殺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殺不殺我,是你的
事。我殺不殺她,卻是我的事。你管得著我麼?」

  張無忌道:「有我在此,須容不得你隨便傷人。」金花婆婆道:「尊駕今日閒事管得還
嫌不夠麼?」張無忌道:「那未必都是閒事。波斯三使轉眼便來,你還不快走?」金花婆婆
冷哼一聲,向西竄了出去,突然間反手擲出三朵金花,直奔殷離後腦。張無忌伸指彈去,只
聽得呼呼呼三聲,那三朵金花回襲金花婆婆,破空之聲,比之強弓發硬弩更加厲害。當他先
前抱起殷離之時,抹去了唇上粘著的鬍子,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哪料得這少年的內力
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貼著她背心掠過,將她布衫後心撕去
了三條大縫,只嚇得她心中亂跳,頭也不回的去了。張無忌伸手抱起殷離,忽聽得趙敏一聲
痛哼,彎下了腰,雙手按住小腹,忙上前問道:「怎麼了?」只見她手上滿是鮮血,手指縫
中尚不住有血滲出,原來適才這一招「天地同壽」,畢竟還是刺傷了小腹。張無忌大驚失
色,忙問:「傷得重麼?」只聽得妙風使在尖針陣中歡呼:「找到了,找到了!」趙敏道:
「別管我!快走,快走!」

  張無忌伸臂將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趙敏道:「到船上!開船逃走。」張無忌應道:
「是!」一手抱著殷離,一手抱著趙敏,急馳下山。謝遜跟在身後,暗自驚異:「這少年恁
地了得,手中抱著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張無忌心亂如麻,手中這兩個少女只要有一
個傷重不救,都是畢生大恨,幸好覺到二人身子溫暖,並無逐漸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聖火令後,隨後追來,但這三人的輕功固然不及張無忌,比之謝遜也大為
不如。張無忌將到船邊,高聲叫道:「紹敏郡主有令:眾水手張帆起錨,急速預備開航!」
待得他和謝遜躍上船頭,風帆已然升起。

  那艄公須得趙敏親口號令,上前請示。趙敏失血過多,只低聲道:「聽……聽張公子號
令……便是……」那艄公轉舵開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邊,海船離岸早已數十丈了。張無
忌將趙敏和殷離並排在船艙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開二人衣衫,露出傷口。張無忌檢視二
人傷勢,見趙敏小腹上劍傷深約半寸,流血雖多,性命決可無礙。殷離那三朵金花卻都中在
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極重,是否能救,實在難說,當下給二人敷藥包紮。殷離早已昏迷不
醒,人事不知。趙敏淚水盈盈,張無忌問她覺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謝遜道:「曾少俠,謝某隔世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結識你這位義氣深重的朋
友,實是意外之喜。」張無忌扶他坐在艙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義父,孩兒無忌不
孝,沒能早日前來相接,累義父受盡辛苦。」謝遜大吃一驚,道:「你……你說甚麼?」張
無忌道:「孩兒便是張無忌。」謝遜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說甚麼?」張無忌道:
「拳學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勝……」滔滔不絕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謝遜在冰火島
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訣。背得二十餘句後,謝遜驚喜交集,抓住他的雙臂,道:「你……你
當真便是我那無忌孩兒?」

  張無忌站起身來,摟住了他,將別來情由,揀要緊的說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
卻暫且不說,以免義父敘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禮。謝遜如在夢中,此時不由得他不信,只
是翻來覆去的說道:「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猛聽得後梢上眾水手叫道:「敵船追來
啦!」張無忌奔到後梢望時,只見遠遠一艘大船五帆齊張,乘風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見敵船
船身,那五道白帆卻是十分觸目。張無忌望了一會,見敵船帆多身輕,越逼越近,心下焦
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讓波斯三使上船,跟他們在船艙之中相鬥,當可藉著船艙狹窄
之便,使三人不易聯手、於是將趙敏和殷離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兩隻大鐵錨來,放在艙
中,作為障礙,逼令波斯三使各自為戰。佈置方定,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船身猛烈一側,
跟著半空中海水傾瀉,直潑進艙來。後梢水手高聲大叫:「敵船開炮!敵船開炮!」這一炮
打在船側,幸好並未擊中。

  趙敏向張無忌招了招手,低聲道:「咱們也有炮!」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奔上甲
板,指揮眾水手搬開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裝上火藥鐵彈,點燒藥繩,砰的一聲,炮還
轟了過去。但這些水手都是趙敏手下的武士所喬裝,武功不弱,發炮海戰卻是一竅不通,這
一炮轟將出去,落在兩船之間,水柱激起數丈,敵船卻晃也不晃。但這麼一來,敵船見此間
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過不多時,敵船又是一炮轟來,正中船頭,船上登時起火。

  張無忌忙指揮水手提水救火,忽見上層艙中又冒出一個火頭來,他雙手各提一大桶水,
踢開艙門,直潑進去,將火頭澆滅了。煙霧中只見一個女子橫臥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
已濕透,張無忌拋下水桶,搶進房去,忙問:「周姑娘,你沒事麼?」周芷若滿頭滿臉都是
水,模樣甚是狼狽,危急萬分之中,見到他突然出現,驚異無比。她雙手一動,嗆啷啷一聲
響,原來手腳均被金花婆婆用銬鐐鐵鏈鎖著。張無忌奔到下層艙中取過倚天劍來,削斷銬
鐐。

  周芷若道:「張教主,你……你怎麼會到這裡?」張無忌還未回答、船身突然間激烈一
震。她足下一軟,直撲在張無忌懷裡。張無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見她蒼白的臉
上飛起兩片紅暈,再點綴著一點點水珠,清雅秀麗,有若曉露水仙。張無忌定了定神,說
道:「咱們到下面船艙去。」兩人剛走出艙門,只覺座船不住的團團打轉,原來適才間敵船
一炮打來,將船舵打得粉碎,連舵手也墮海而死。那艄公急了,親自去裝火藥發炮,只盼一
炮將敵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裝填火藥,用鐵棍搗得實實的,絞高炮口,點燃了藥繩。驀地
裡紅光一閃,震天價一聲大響,鋼鐵飛舞、大炮登時震得粉碎,艄公和大炮旁的眾水手個個
炸得血肉橫飛。只因艄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藥裝得多了數倍,反將大炮炸碎了。張無忌和
周芷若剛走上甲極,但見船上到處是火,轉眼即沉,一瞥眼見左舷邊縛著一條小船,叫道:
「周姑娘,你跳進小船去……」這時小昭抱著殷離,謝遜抱著趙敏,先後從下層艙中出來。
原來適才這麼一炸,船底裂了一個大洞,海水立時湧了進來。張無忌待謝遜、小昭坐進小
船,揮劍割斷綁縛的繩索,拍的一響,小船掉入了海中。張無忌輕輕一躍,跳入小船,搶過
雙槳,用力划動。這時那戰船燒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紅。張無忌全力扳漿,心想只須
將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處,波斯三使沒見到小船,必以為眾人數盡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
趕。謝遜抄起一條船板幫著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頃刻間出了火光圈外。只聽那大戰
船轟隆轟隆猛響,船上裝著的火藥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遠遠停著監視。趙敏攜來的
武士中有些識得水性,泅水游向敵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眾發箭射死在海中。張無忌和謝
遜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陸地被波斯三使追及,尚可決一死戰。這時在茫茫大海之中,敵船
只須一炮轟來,就算打在小船數丈以外,波浪激盪,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內力悠
長,直劃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見滿天烏雲,四下裡都是灰濛濛的濃霧。張無忌喜道:「這大霧來得真
好,只須再有半日,敵人無論如何也找咱們不到的了。」不料到得下午,狂風忽作,大雨如
注。小船被風吹得向南飄浮。其時正當隆冬,各人身上衣衫盡濕,張無忌和謝遜內力深厚,
還不怎樣,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風一吹,忍不住牙關打戰。但小船上一無所有,誰也無法可
想。這時木槳早已收起不劃,四人除下八隻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艙中所積雨水倒入海中。謝
遜終於會到張無忌,心情極是暢快,眼前處境雖險,卻毫不在意,罵天叱海,在大雨中高聲
談笑。小昭天真爛漫,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始終默不作聲,偶爾和張無忌目光相接,
立即便轉頭避開。謝遜說道:「無忌,當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風暴,那
可比今日厲害得多了。我們後來上了冰山,以海豹為食。只不過當日吹的是南風,把我們送
到了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卻是北風。難道老天爺瞧著謝遜不順眼,要再將我充軍
到南極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麼?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陣,又道:「當年你父母一
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卻帶了四個女孩子,那是怎麼一回事啊?哈哈,哈
哈!」周芷若滿臉通紅,低下了頭。小昭卻神色自若,說道:「謝老爺子,我是服侍公子爺
的小丫頭,不算在內。」趙敏受傷雖然不輕,卻一直醒著,突然說道:「謝老爺子,你再胡
說八道,等我傷勢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謝遜伸了伸舌頭,笑道:「你這女孩子倒厲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
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崑崙派的『玉碎昆岡』,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
是甚麼啊,老頭子孤陋寡聞,可聽不出來了。」

  趙敏暗暗心驚:「怪不得金毛獅王當年名震天下,鬧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雙目不能視
物,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當真是名不虛傳。」便道:「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天地
同壽』,似乎是新創招數,難怪老爺子不知。」語氣甚是恭敬。謝遜歎道:「你出全力相救
無忌,當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趙敏道:「他……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心
中遲疑下面這句話是否該說,終於忍不住哽咽道:「他……誰叫他這般情致纏綿的……抱著
……抱著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說完這句話,已是淚下如雨。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眾吐露心事,無不愕然,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要愛
便愛,要恨便恨,並不忸怩作態,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加之扁舟浮海,大雨
淋頭,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更是沒了顧忌。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
話,不由得心神激盪:「趙姑娘本是我的大敵,這次我隨她遠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義父,
哪想到她對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低
聲道:「下次無論如何不可以再這樣了。」趙敏話一出口,便好生後悔,心想女孩兒家口沒
遮攔,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將出來,豈不是教他輕賤於我?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
囑,不禁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自覺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飄泊
受苦,一切都不枉了。大雨下了一陣,漸漸止歇,濃霧卻越來越重,驀地裡刷的一聲,一尾
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將起來。謝遜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魚腹,將那魚抓入船中,眾人都
是喝一聲彩。小昭拔出長劍,將大魚剖腹刮鱗,切成一塊塊地。各人實在餓了,雖然生魚腥
味極重,只得勉強吃了些。謝遜卻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甚麼苦也吃過
了,豈在乎區區生魚?何況生魚肉只須多嚼一會,慣了魚腥氣息之後,自有一股鮮甜的味
道。海上波濤漸漸平靜,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鬥,委實累得心力
交疲,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但所受驚嚇也當真不小。大海輕輕晃著小舟,有如搖
籃,舟中六人先後入睡。

  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三個多時辰。謝遜年老先醒,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
聲輕相應和。趙敏和殷離受傷之後,氣息較促,周芷若卻是輕而漫長。張無忌一呼一吸之
際,若斷若續,竟無明顯分界,謝遜暗暗驚異:「這孩子內力之深,實是我生平從所未
遇。」小昭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內功,謝遜眉頭一皺,想起一
事,心道:「這可奇了,難道這孩子竟是……」

  忽聽得殷離喝道:「張無忌,你這小子,幹麼不跟我上靈蛇島去?」張無忌、趙敏、周
芷若、小昭等被她這麼一喝,都驚醒了。只聽她又道:「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你干
麼不肯來陪我?我這麼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陰世,可也知道嗎?」張無忌伸手摸她的
額頭,著手火燙,知她重傷後發燒,說起胡話來了。他雖醫術精湛,但小舟中無草無藥,實
是束手無策,只得撕下一塊衣襟,浸濕了水,貼在她額頭。殷離胡話不止,忽然大聲驚喊:
「爹爹,你……你別殺媽媽,別殺媽媽!二娘是我殺的,你只管殺我好了,跟媽媽毫不相
干……媽媽死啦,媽媽死啦!是我害死了媽媽!嗚嗚嗚嗚……」哭得十分傷心。張無忌柔聲
道:「蛛兒,蛛兒,你醒醒。你爹不在這兒,不用害怕。」殷離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
不怕他呢!他為甚麼娶二娘、三娘?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麼?爹爹,你三心兩
意,喜新棄舊,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害得我媽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
負心男兒,是大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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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2

  張無忌惕然心驚,只嚇得面青唇白。原來他適才間剛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自己娶了趙
敏,又娶了周芷若。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從來不
敢轉的念頭,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事實,只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捨不得和她們分
離。他安慰殷離之時,腦海中依稀還存留著夢中帶來的溫馨甜意。

  這時他聽到殷離斥罵父親,憶及昔日她說過的話,她因不忿母親受欺,殺死了父親的愛
妾,自己母親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親生女兒。這件慘不忍聞的倫常大變,皆因
殷野王用情不專、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趙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
起適才的綺夢,深感羞慚。

  只聽殷離咕裡咕嚕的說了些囈語,忽然苦苦哀求起來:「無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
罷。你在我手背上這麼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我會一生一世的服侍你、體
貼你,當你是我的主人。你別嫌我相貌醜陋,只要你喜歡,我寧願散了全身武功,棄去千蛛
劇毒,跟我初見你時一模一樣……」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嬌柔婉轉,張無忌哪想到這表妹行事
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張,內心竟是這般的溫柔。只聽她又道:「無忌,我到處找你,走
遍了天涯海角,聽不到你的訊息,後來才知你已在西域墮崖身亡,我傷心得真不想活了。我
在西域遇到了一個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說過要娶我為妻。」趙敏、周芷
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張無忌的化名,一齊向他瞧去。張無忌滿臉通紅,狼狽之
極,在這三個少女異樣的目光注視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離清醒之後這才上來。只
聽殷離喃喃又道:「那個阿牛哥哥對我說:『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
我不配。』他說:『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
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
去了從前的苦處。』無忌,這個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甚麼峨嵋的滅
絕師太都強。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沒答應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
給你守一輩子的活寡。無忌,你說,阿離待你好不好啊?當年你不睬我,而今心裡可後悔不
後悔啊?」

  張無忌初時聽她複述自己對她所說的言語,只覺十分尷尬,但後來越聽越是感動,禁不
住淚水涔涔而下。這時濃霧早已消散,一彎新月照在艙中,殷離側過了身子,只見到她苗條
的背影。只聽她又輕聲說道:「無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麼?孤單麼?我跟婆婆到北海冰
火島上去找到了你的義父,再要到武當上去掃祭你父母的墳墓,然後到西域你喪生的雪峰上
跳將下去,伴你在一起。不過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後,我不能先來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在
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給爹爹殺了。我為了你義父,背叛婆婆,她
一定恨我得緊,我可仍要待她很好。無忌,你說是不是呢?」這些話便如和張無忌相對商量
一般。在她心中,張無忌早已是陰世為鬼,這般和一個鬼魅溫柔軟語,海上月明,靜夜孤
舟,聽來淒迷萬狀。她接下去的說話卻又是東一言,西一語的不成連貫,有時驚叫,有時怒
罵,每一句卻都吐露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愁苦。這般亂叫亂喊了一陣,終於聲音漸低,慢慢又
睡著了。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著各人的心事,波濤輕輕打著小舟,只覺清風明月,萬古常
存,人生憂患,亦復如是,永無斷絕。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
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
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癡癡的瞧著自己。

  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著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
渾不相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
終!」她翻翻覆覆唱著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蹤。各人想
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
終於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張無忌只覺掌裡趙敏的纖指寒冷如
冰,微微顫動。

  謝遜忽道:「這首波斯小曲,是韓夫人教她的,二十餘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頂上
也曾聽到過一次。唉,想不到韓夫人絕情如此,竟會對這孩子痛下毒手。」

  趙敏問道:「老爺子,韓夫人怎麼會唱波斯小曲,這是明教的歌兒麼?」謝遜道:「明
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
一位最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頗受感觸,
問起此歌來歷,她曾詳細說給我聽。「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個傑出的弟
子:峨默長於文學,尼若牟擅於政事,霍山武功精強。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
與共,富貴不忘。後來尼若牟青雲得意,做到教主的首相。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
於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職。峨默不願居官,只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歷數,飲酒吟
詩。尼苦牟一一依從,相待甚厚。「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陰謀叛變。事敗後
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當十字軍
之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無不心驚色變。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於『山中老
人』手下者不計其數。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叫做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
了山中老人,被他遣入行刺。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捨身救夫,吸去傷口中毒液,國王方
得不死。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臨死時口吟峨默詩句,便是
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了。韓夫人又道,後來『山中老人』一
派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波斯三使武功詭異古怪,料想便出於這山中老人。」

  趙敏道:「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
害於你。」謝遜歎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是尋常得緊,豈足深怪?」

  趙敏低頭沉吟半晌,說道:「韓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卻不見得高於老爺子啊。
昨晚與波斯三使動手之際,她何以又不使千蛛萬毒手的毒招?」謝遜道:「千蛛萬毒手?韓
夫人不會使啊。似她這等絕色美人,愛惜容顏過於性命,怎肯練這門功夫?」張無忌、趙
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醜陋,從她目前的模樣瞧來,即使再年輕三四十
歲,也決計談不上「絕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臉蛋、耳大招風,這面型是決計改變
不來的,趙敏笑道:「老爺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哪裡去啊」謝遜道:「甚麼?紫衫龍王
美若天仙,二十餘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時年事已高,當年風姿仍當彷彿留
存……唉,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趙敏聽他說得鄭重,隱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蹺,這個醜陋佝僂的病嫗,居然是當年武林中
的第一美人,說甚麼也令人難以置信,問道:「老爺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是不消
說的了。白眉鷹王自創教宗,與六大門派分庭抗禮,角逐爭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
沒,那日在萬安寺中威嚇於我,要毀我容貌,此後思之,常有餘悸。金花婆婆武功雖高,機
謀雖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稱,卻不知是何緣故?」謝遜道:「那是殷二哥、韋四
弟和我三人心甘情願讓她的。」趙敏道:「為甚麼?」突然格格一笑,說道:「只因為她是
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麼?」她是番邦女子,
不拘尊卑之禮,心中想到,便肆無忌憚的跟謝遜開起玩笑來。

  謝遜竟不著惱,歎道:「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的,豈止三人而已?其時教內教外,盼獲
黛綺絲之青睞者,便說一百人,只怕也說得少了。」趙敏道:「黛綺絲?那便是韓夫人麼?
這名字好怪?」謝遜道:「她來自波斯,這是波斯名字。」張無忌、趙敏、周芷若都吃了一
驚,齊聲道:「她是波斯人麼?」謝遜奇道:「難道你們都瞧不出來?她是中國和波斯女子
的混種,頭髮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膚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異,一眼便能分
辨。」

  趙敏道:「不,不!她是塌鼻頭,瞇著一對小眼,跟你所說的全然不同。張公子,你說
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難道她也像苦頭陀一樣,故意自毀容貌?」

  謝遜問道:「苦頭陀是誰?」張無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當下將范遙自
毀容貌、到汝陽王府去臥底之事簡略說了。謝遜歎道:「范兄此舉,苦心孤詣,大有功於本
教,實非常人所能。唉,這一半也可說是出於韓夫人之所激啊。」趙敏道:「老爺子,你別
賣關子了,從頭至尾說給我們聽罷。」謝遜「嗯」了一聲,仰頭向天,出神了半晌,緩緩說
道:「二十餘年前,那時明教在陽教主統領之下,好生興旺。這日光明頂上突然來了三個波
斯胡人,手持波斯總教教主手書,謁見陽教主。信中言道,波斯總教有一位淨善使者,原是
中華人氏,到波斯後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頗建功勳,娶了波斯女子為妻,生有一女。這位
淨善使者於一年前逝世,臨死時心懷故土,遺命要女兒回歸中華。總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
將他女兒送來光明頂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陽教主自是一口答應,請那女子進來。那少
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當她向陽教主盈盈下拜之
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護送她來的三個波斯人在
光明頂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別。這位波斯艷女黛綺絲便在光明頂上住了下來。」趙敏笑
道:「老爺子,那時你對這位波斯艷女便深深鍾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實實的說出
來罷。」謝遜搖頭道:「不!那時我正當新婚,和妻子極是恩愛,妻子又懷了孕。我怎會另
生他念?」趙敏「哦」了一聲,暗悔失言,她知謝遜的妻兒均為成昆所殺,這時無意間提
起,不免引起他傷心,忙道:「對啦,對啦!怪不得韓夫人說,當年她嫁與銀葉先生,光明
頂上人人反對,只有陽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想來陽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兒,而且為
人厲害,將丈夫收得服服帖帖。」謝遜道:「陽教主慷慨豪俠,黛綺絲的年紀盡可做得他女
兒。何況波斯總教教主托他照拂,陽教主持她自是仁至義盡,決無他念。陽教主夫人是我師
父成昆的師妹,是我師姑。陽教主對夫人是十分愛重的。」成昆殺他全家,雖然在他心底仇
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時,卻只淡淡的一言帶過,便與說到一個常人無異。趙敏
道:「苦頭陀范遙據說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他對黛綺絲定是十分傾心的了?」謝遜點頭道:
「那是一見鍾情,終於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其實何止范兄如此,見到黛綺絲之美色而不動
心的男子只怕很少。不過明教教規嚴峻,人人以禮自持,就有誰對黛綺絲致思慕之忱的,也
都是未婚男子。哪知黛綺絲對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絲毫不假辭色,不論是誰對她稍露情
意,便被她痛斥一頓,令那人羞愧無地,難以下台。我師姑陽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與范遙
結為夫妻。黛綺絲一口拒絕,說到後來,她竟當眾橫劍自誓,說道她是決計不嫁人的,如要
逼她婚嫁,她寧死不屈。這麼一來,眾人的心也都冷了。「過了半年,有一天海外靈蛇島來
了一人,自稱姓韓,名叫千葉,是陽教主當年仇人的兒子,上光明頂來是為父報仇。眾人見
這姓韓的青年貌不驚人,居然敢獨上光明頂,來向陽教主挑戰,無不哈哈大笑。但陽教主卻
神色鄭重,接以大賓之禮,大排筵席的款待。宴後向眾兄弟說起情由,原來陽教主當年和他
父親一言不合動手,以一掌『大九天手』擊得他父親重傷,跪在地下,站不起身。當時他父
親言道,日後必報此仇,只是知道自己武功已無法再進。將來不是叫兒子來,便是叫女兒
來。陽教主道: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必奉讓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須讓的,但如何比
武,卻要他子女選定。陽教主當時便答允了。事過十餘年,陽教主早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哪
知這姓韓的竟然遣他兒子到來。「眾人都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頂
來,必有驚人的藝業,但陽教主武功之高,幾已說得上當世無敵,除了武當派張三豐真人,
誰也未必勝得他一招半式。這姓韓的能有多大年紀,便有三個五個同時齊上,陽教主也不會
放在心上。所擔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甚麼為難的題目。「第二天,那韓千葉當眾說明昔日約
言,先把言語擠住陽教主,令他無從食言,然後說了題目出來。他竟是要和陽教主同入光明
頂的碧水寒潭之中一決勝負。「他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驚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澈骨,縱在
盛暑,也向來無人敢下。何況其時正當隆冬?陽教主武功雖高,卻不識水性,這一下到碧水
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凍也凍死了,淹也淹死了。當時聖火廳中,群雄齊聲斥責。」張無忌
道:「這件事當真為難得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陽教主當年曾答允過那姓韓的,
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選擇,這韓千葉前輩選定水戰,按理說陽教主無法推托。」趙敏反握他
手掌,捏了一捏,輕輕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教教主何等身份,豈
能食言而肥,失信於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總當做到。」

  她這話說的是張無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間的誓約,謝遜卻哪裡知道,說道:「正是如
此,當日韓千葉朗聲說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頂來,原沒盼望能活著下山。眾位英雄豪傑
盡可將在下亂刀分屍,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誰也不會知曉。在下只是個無名小卒。殺了區
區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殺,上來動手便是。』眾人一聽,倒不能再說甚麼了。「陽教主
沉吟半晌,說道:『韓兄弟,在下當年確與令尊有約。好漢子光明磊落,這場比武是在下輸
了。你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韓千葉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燦爛的匕首,對準自己心
髒,說道:『這匕首是先父遺物,在下只求陽教主向這匕首磕上三個響頭。』群雄一聽,無
不憤怒,堂堂明教教主,豈能受此屈辱?但陽教主既然認輸,按照江湖規矩,不能不由對方
處置。眼前情勢已十分明白,韓千葉此番拚死而來,受了陽教主這三個頭後,他勢必立即以
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於明教群豪手下。「霎時之間,大廳中竟無半點聲息。光明左
右使逍遙二仙、白眉鷹王殷二哥、彭瑩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謀,但當此難題,卻也
都一籌莫展。韓千葉此舉,明明是要逼死陽教主,以雪父親當年重傷跪地之辱,然後自殺。
「便在這緊迫萬分之際,黛綺絲忽然越眾而前,向陽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個好兒子,
你難道便沒生個好女兒?這位韓爺為他父親報仇,女兒就代爹爹接他招數。上一代歸上一
代,下一代歸下一代,不可亂了輩份。』眾人都是一愕:『怎麼她叫陽教主作爹爹?』但即
會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兒。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這般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模樣,不
知是否會武?就算會武,也必不高,至於入碧水寒潭水戰,更加不必談起。』「陽教主尚未
回答,韓千葉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無不可。倘若姑娘輸了,在下仍要陽教主向
先父的匕首磕三個頭。』他眼見黛綺絲既美且弱,哪裡將她放在眼下?黛綺絲道:『倘若尊
駕輸了呢?』韓千葉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黛綺絲道:『好!咱們便去碧水寒
潭!』說著當先便行。陽教主忙搖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牽涉在內。』黛綺絲道:『爹
爹,你不用操心。』跟著便盈盈拜了下去。這一拜,便算拜了陽教主為義父。「陽教主見她
顯是滿有把握,而除此以外,實在亦無他法,只得聽她主張。當下眾人一齊來到山陰的碧水
寒潭。其時北風正烈,只到潭邊一站,已然寒氣逼人,內力稍差的便已覺得不大受用。潭水
早已結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見底。「陽教主心想不該要黛綺絲為他送命,昂然
道:『乖女兒,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我來接韓兄的高招。』說著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單
刀,他是決意往潭中一跳,從此不再起來了。黛綺絲微微一笑,說道:『爹爹,女兒從小在
海邊長大,精熟水性。』說著抽出長劍,飛身躍入潭中,站在冰上,劍尖在冰上劃了個徑長
兩尺的圓圈,左足踏上,擦的一聲輕響,已踏陷那塊圓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時海上寒風北來,拂動各人的衣衫。謝遜說道:「當時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
想,便如是昨天剛過的事一般。黛綺絲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這麼一站,當
真勝如凌波仙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破冰入潭,旁觀群豪,無不驚異。那韓千葉見到她入水
的身手,臉上狂傲之色登時收起,手執匕首,跟著躍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綠,從上邊望不到二人相鬥的情形,但見潭水不住晃動。過了一
會,晃動漸停,但不久潭水又激盪起來。明教群豪都極為擔心,眼見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
底豈能長久停留?又過一會,突然一縷殷紅的鮮血從綠油油的潭水中滲將上來。眾人更是憂
急,不知是不是黛綺絲受了傷。驀地裡忽喇一聲響,韓千葉從冰洞中跳了上來,不住的喘
息。眾人見他先上,一齊大驚,齊問:『黛綺絲呢?黛綺絲呢?』只見他空著雙手,他那柄
匕首卻插在他右胸,兩邊臉頰上各劃著一條長長的傷痕。

  「眾人正驚異鬧,黛綺絲猶似飛魚出水,從潭中躍上,長劍護身,在半空中輕飄飄的轉
了個圈子,這才落在冰上。群雄歡聲大作。陽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誰
都料想不到,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姑娘,水底功夫竟這般了得。黛綺絲向韓千葉瞧了一眼,
說道:『爹爹,這人水性不差,念他為父報仇的孝心,對教主無禮之罪,便饒過了罷?』陽
教主自然答允,命神醫胡青牛替他療傷。

  「當晚光明頂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說黛綺絲是明教的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來解圍,陽
教主一世英名付於流水。當下安排職司,陽夫人贈了她個『紫衫龍王』的美號,和鷹王、獅
王、蝠王三王並列。我們三王心甘情願讓她位列四王之首。她此日這場大功,可將三王過去
的功績都蓋下去了。後來我們三個護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稱,她便叫我『謝三哥』。「不料碧
水寒潭這一戰,結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韓千葉雖然敗了,不知如何,竟然贏得了黛綺絲
的芳心。想是她每日前去探傷,病榻之畔,因憐生愛,從歉種情,等到韓千葉傷癒,黛綺絲
忽然稟明教主,要嫁與此人。「各人聽到這個訊息,有的傷心失望,有的憤恨填膺。這韓千
葉當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狽萬狀,本教的護教法王豈能嫁與此人?有些脾氣粗暴的
兄弟當面便出言侮辱。黛綺絲性子剛烈,仗劍站在廳口,朗聲說道:『從今而後,韓千葉已
是我的夫君。哪一位侮辱韓郎,便來試試紫衫龍王長劍!』眾人見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
散。

  「她與韓千葉成婚,眾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沒去喝喜酒。只有陽教主和我感激她這場解圍
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沒出甚麼岔子。但韓千葉想入明教,終以反對的人太
多,陽教主也不便過拂眾意。事過不久,陽教主夫婦突然同時失蹤,光明頂上人心惶惶。眾
人四下追尋之際,有一晚光明右使范遙竟見韓夫人黛綺絲從秘道之中出來。」張無忌一凜,
道:「她從秘道中出來?」

  謝遜道:「不錯。明教教規極嚴,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遙驚怒之下,上前
責問。韓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當晚群豪大會,韓夫人仍
然只是這幾句話。問她入秘道去幹甚麼,她說她不願撒謊,卻也不原吐露真相;問她陽教主
去了何處,她說一概不知,至於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當,多說無益。按理她不是自
刎,便當自斷一肢,但一來範遙舊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來我在旁說情,群豪才議定罰
她禁閉十年,以思己過。哪知黛綺絲說道:『陽教主不在此處,誰也管不著我。』」張無忌
問道:「義父,韓夫人私進秘道卻是為何?」謝遜道:「此事說來話長,教中只我一人得
知。當時大家疑心多半與陽教主夫婦失蹤之事有關,但我力證絕無牽連。光明頂聖火廳中,
群豪說得僵了,終於韓夫人破門出教,說道自今而後,再與中土明教沒有干係。她是最先例
出明教之人,即日與韓千葉飄然下峰,不知所蹤。

  「此後教中眾兄弟尋覓教主不得,過了數年,為爭教主之位,事情越來越糟。白眉殷二
哥竟又下了光明頂,自創天鷹一教。我苦苦相勸,他堅執不聽,哥兒倆竟致翻臉。二十餘年
前王盤山天鷹教揚刀立威,金毛獅王趕去踢他場子,一來衝著屠龍寶刀,二來也為了出一口
當年的惡氣,存心要給殷二哥下不了台,讓他知道離開明教之後,未必能成甚麼氣候。唉,
今日思之,卻也未免太過意氣用事了!」

  他長長一聲歎息之中,蘊藏著無盡辛酸往事,無數江湖風波。各人沉默半晌。趙敏說
道:「老爺子,後來金花銀葉,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認她不出?那銀葉先生自必是韓
千葉了,他又怎生中毒斃命?」

  謝遜道:「這中間的經過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婦在江湖上行走之時,盡量避
開了明教中人。」張無忌說道:「不錯。金花婆婆從來不與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圍攻明教
之時,她雖到了光明頂上,卻不上峰赴援。」

  趙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龍王姿容絕世,怎能變得如此醜陋?那又不是臉上有甚麼毀
損。」謝遜道:「猜想她必是用甚麼巧妙法兒改易了面容。韓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實內心
有說不出的苦處。她畢生在逃避波斯總教來人的追尋,哪知到頭來還是無法逃過。」張無忌
和趙敏齊問:「波斯總教何事尋她?」謝遜道:「這是韓夫人最大的秘密,本是不該說的。
但我盼望你們回靈蛇島去救她,卻是非說不可了。」趙敏驚道:「咱們再回靈蛇島去?鬥得
過那波斯三使麼?」謝遜不答,自行敘述往事:「數百年來,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
任,波斯總教的教主卻向來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處女。總教經典中鄭重規定,由聖處女任
教主,以維護明教的神聖貞潔。每位教主接任之後,便即選定教中高職人士的三個女兒,稱
為『聖女』。此三聖女領職立誓,遊行四方,為明教立功積德。教主逝世之後,教中長老聚
會,匯論三聖女功德高下,選定立功最大的聖女繼任教主。但若此三位聖女中有誰失卻貞
操,便當處以焚身之罰,縱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維聖教貞善……」

  他說到這裡,趙敏失聲道:「難道那韓夫人便是總教三聖女之一?」謝遜點頭道:「正
是!當范遙發見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實我已先行發覺。韓夫人當我是知己,便將事實真相一
一告知。她在碧水寒潭中與韓千葉相鬥,水中肌膚相接,竟然情不自禁,日後病榻相慰,終
成冤孽。她知總教總有一日會遣人前來追查,只盼為總教立一大功,以贖罪愆。她偷入秘
道,為的是找尋『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總教失落日久,中土明教卻尚有留存。
總教遣她前來光明頂,其意便在於此。」張無忌「啊」的一聲,隱隱約約覺得有甚麼事情頗
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時卻想不明白。只聽謝遜道:「韓夫人數次偷入秘道,始終找不到
這武功心法。我知悉後鄭重告誡,此事犯我教中大規,實難寬容……」趙敏插嘴道:「啊,
我知道啦。韓夫人破門出教,為的是要繼續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
不受拘束了。」

  謝遜道:「趙姑娘聰明得緊。但光明頂是本教根本重地,豈容外人任意來去?當時我也
猜到了她的用意,韓夫人下山之後,我親自守住秘道口,韓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見
到我,這才死了這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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