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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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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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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08:4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1

  謝遜思索片刻,問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甚麼不同麼?」張無忌
道:「他們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繡有紅色火焰……嗯,白袍上滾著黑邊,這是唯一的小小
不同。」謝遜一拍船舷,說道:「是了。總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為喪服,白袍上鑲
以黑邊,那是服喪。他們要選立新教主,是以萬里迢迢的來到中土,追查韓夫人的下落。」
張無忌道:「韓夫人既是來自波斯,必當知曉波斯三使的怪異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給他
們制住?」趙敏笑道:「你笨死啦。韓夫人是假裝的。她要掩飾自己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
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謝老爺子倘若聽從波斯三使的言語,下手殺她。韓夫人當有脫身之
計。」謝遜搖頭道:「她不肯顯示自己身份,那是不錯。但說被波斯三使打中穴道之後立即
能夠脫身,卻也未必。她寧可被我一刀殺死,不願遭那烈火焚身之苦。」趙敏道:「我說中
土明教是邪教,哪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為甚麼定要處女來做教主?為甚麼要將失貞的
聖女燒死?」謝遜斥道:「小姑娘胡說八道。每個教派都有歷代相傳的規矩儀典。和尚尼姑
不能婚嫁,不可吃葷,那也不是規矩麼?甚麼邪不邪的?」突然間格格聲響,殷離牙關互
擊,不住寒顫。張無忌一摸她額頭,卻仍十分燙手,顯是寒熱交攻,病勢極重,說道:「義
父,孩兒也想回靈蛇島去。殷姑娘傷勢不輕,非覓藥救治不可。咱們盡力而為,便救不得韓
夫人,也當救了殷姑娘。」謝遜道:「不錯。這位殷姑娘對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
姑娘、趙姑娘,你兩位意下如何?

  趙敏道:「殷姑娘的傷是要緊的,我的傷是不要緊的。不回靈蛇島去那怎麼成?」周芷
若淡淡的道:「老爺子說回去,人家便回去。」張無忌道:「須待大霧敢盡,見到星辰,始
辨方向。義父,那流雲使連翻兩個空心觔斗,卻能以聖火令傷我,那是甚麼緣故?」當下兩
人研討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數,趙敏所學甚博,偶爾也參酌所見,但談論半天,始終猜不到三
人聯手功夫的要旨所在。海上大霧,直至陽光出來方散。張無忌道:「咱們自北方向著東南
而來,現下該當陣西北劃去才是。」他和謝遜、周芷若、小昭四人輪流划船。海上操舟,沖
濤破浪實非易事,好在張無忌和謝遜固然內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當修為,扳槳划
船,只當是鍛煉武功。

  一連數日,一葉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劃去。這兒日中,謝遜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波斯
三使怪異的武功,除了向張無忌詢問幾句之外,甚麼話也不說。到得第六天傍晚,謝遜忽然
仔細盤問周芷若所學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據實以答。兩人一問一答,直談到深夜。謝遜神
情之間,甚是失望,說道:「少林、武當、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陽真經有關,和無忌所學
一般,都偏於陽剛一路。倘若張三豐真人在此,以他陽剛陰柔無所不包的博大武學而與無忌
聯手,那麼陰陽配合,當可擊敗波斯三使。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韓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
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問道:「老爺子,聽說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陰真經,可有這件
事麼?」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曾聽太師父說起過「九陰真經」之名,知道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
之父郭靖、神雕大俠楊過等人,都會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但經中功夫太過艱難,郭襄雖是郭
靖的親生女兒,卻也未能學得,聽周芷若問起,心想:「難道她峨嵋派的創教祖師,畢竟也
傳下了一些『九陰真經』上的功夫麼?」謝遜道:「故老相傳是這麼說,但誰也不知真假。
聽前輩們說得神乎其技,當今如果真有誰學得這門武功,和無忌聯手應敵,波斯三使自是應
手而除。」

  周芷若「嗯」的一聲,便不再問。

  趙敏問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會這門武功麼?」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
神功。先師也不會喪身於萬安寺中了。」滅絕師太所以逝世,根源出於趙敏,周芷若對她痛
恨已極,日日夜夜風雨同舟,卻從來跟她不交一語。此刻趙敏正面相詢,便頂撞了她一句。
她性格溫文,這般說話,已是生平對人最不客氣的言語了。趙敏卻不生氣,只笑了一笑。張
無忌不住手的扳漿,忽然望著遠處叫道:「瞧,瞧!那邊有火光。」各人順著他眼光望去,
只見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處,微有火光閃動。謝遜雖無法瞧見,心下卻和眾人一般的驚喜,
抄起木槳,用力划船。那火光望去不遠,其實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數十里之遙。兩人劃了大
半天,才漸漸接近。張無忌見火光所起之處群山聳立,正是靈蛇島,說道:「咱們回來
啦!」謝遜猛地裡「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道:「為甚麼靈蛇島火光燭天?難道他們要
焚燒韓夫人麼?」只聽得咕咚一聲,小昭摔倒在船頭之上。張無忌吃了一驚,縱身過去扶
起,但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去,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將她救醒,問道:「小昭,你怎麼
啦?」小昭雙目含淚,說道:「我聽說要將人活活燒死,我……我……心裡害怕。」張無忌
安慰道:「這是謝老爺的猜測,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韓夫人落入了他們手中,咱們立時趕
去,多半還能趕得及相救。」小昭抓住他手,求懇道:「公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韓夫
人的性命。」張無忌道:「咱們大夥兒盡力而為。」說著回到船尾,提起木槳,鼓動內勁,
劃得比前更快了。小昭抓起木槳,雖是雙手發顫,卻奮力划水。

  趙敏忽道:「張公子,有兩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終不能明白,要請你指教。」張無忌聽
她忽然客氣起來,奇道:「甚麼事?」趙敏道:「那日在綠柳莊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楊
左使各位,是這位小昭姑娘調派人馬抵擋。當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個小小
丫鬟,居然也有這等能耐,真是奇了……」謝遜插口問道:「甚麼明教教主?」趙敏笑道:
「老爺子,這時候跟你說了罷,你那位義兒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屬
下。」謝遜將信將疑,一時說不出話來。趙敏便將張無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簡略說了一些,
但許多細節她也不知。張無忌被謝遜問得緊了,無法再瞞,只得說了六大派如何圍攻光明
頂、自己如何在秘道中獲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謝遜大喜,站起身來,便在船艙之中拜倒,說道:「屬下金毛獅王謝遜,參見教主。」
  張無忌忙跪倒還禮,說道:「義父不必多禮。陽教主遺命,請義父暫攝教主職位。孩兒
正苦於不克負荷重任,天幸義父無恙歸來,實是本教之福。咱們回到中土之後,教主之位,
原是要請義父接任的。」謝遜黯然道:「你義父雖得歸來,但雙目已瞎,『無恙』兩字,是
說不上的了。明教的首領,豈能由失明之人擔任?趙姑娘,你心中有哪兩件事不明白?」趙
敏道:「我想請問小昭姑娘,那些奇門八卦、陰陽五行之術,是誰教的?你小小年紀,怎地
會了這一身出奇的本事?」小昭道:「這是我家傳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趙敏又問:
「令尊是誰?女兒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聞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隱姓,何勞
郡主動問?難道你想削我幾根指頭,逼問我的武功麼?」她小小年紀,口頭上對趙敏竟絲毫
不讓,提到削指之事,更顯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敵愾同仇之心。趙敏笑了笑,轉頭向張無忌
道:「張公子,那晚咱們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敘會,苦頭陀范遙前來向我作別,他見到小
昭姑娘之時,說了兩句甚麼話?」張無忌早將這件事忘了,聽她提起,想了一會,才道:
「苦大師好像是說,小昭的相貌很像一個他相識之人。」趙敏道:「不錯。你猜苦大師說小
昭姑娘像誰?」張無忌道:「我怎猜得到?」

  說話之間,小船離靈蛇島更加近了,只見島西一排排的停了大船,每張白帆上都繪了個
大大的紅花火焰,帆上都懸掛黑色飄帶。張無忌皺眉道:「波斯總教勞師動眾,派來的人可
不少啊。」趙敏道:「咱們劃到島後,揀個隱僻的所在登陸,別讓他們發見了。」張無忌點
頭道:「是!」

  剛劃出三四丈,突然間大船上號角嗚嗚,跟著砰砰兩聲,兩枚炮彈打將過來,一枚落在
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兩條水柱,小船劇晃,幾乎便要翻轉。大船上有人叫道:「來船
快劃過來,如若不聽將令,立時轟沉。」

  張無忌暗暗叫苦,心知適才這兩炮敵船志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兩側,現下相距如此之
近,敵人瞄準極易,當真一炮轟在船中,六人無一得免,只得划動小船,慢慢靠過去。三艘
敵船的炮口緩緩轉動,對準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繩梯。張無忌道:「咱們上去,
相機奪船。」謝遜摸到繩梯,第一個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發,俯身抱起殷離,從繩梯攀
上船去。跟著便是小昭。張無忌抱了趙敏,最後一個攀上。只見船上一干人個個黃發碧眼,
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雲使等三使卻不在其內。

  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波斯人問道:「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甚麼?」趙敏道:「我們飄洋
遇險,座船沉沒,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將信將疑,轉頭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領說了幾
句波斯話。那首領向手下嘰哩咕嚕的吩咐幾句。小昭突然縱身而起,發掌便向那首領擊去。
那首領一驚,閃身避過,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來。張無忌沒料到小昭這麼快便即動手,身
形一側,欺上三尺,伸指將那首領點倒,船上數十名波斯人登時大亂,紛紛抽出兵刃,圍了
上來。這些人雖然均有武功,但與風雲三使相去可就極遠。張無忌右手扶著殷離,左手東點
一指,西拍一掌。謝遜使開屠龍刀,周芷若揮動長劍,再加上小昭身形靈動,片刻之間,已
將船上數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餘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墮人海中,餘下盡數被點中
了穴道。

  霎時之間,海旁呼喊聲、號角聲亂成一片。其餘波斯船隻靠了過來,船上人眾便欲湧上
相鬥。張無忌提起那波斯首領,躍上橫桁,朗聲叫道:「誰敢上來,我便將此人一掌劈
死。」只聽得各船上眾人大聲呼喊,張無忌雖一句也聽不懂,但見無人躍上船來,想來所擒
之人頗有身份,對方心存顧忌,一時不敢來攻。張無忌躍回甲板,剛放下那個首領,驀地裡
背後錚的一聲響,一件兵刃砸了過來,急忙側身相避,反腳踢出,迎面一根聖火令擊到,左
側又有一根橫掠而至。張無忌暗暗叫苦,心想風雲三使來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
艙。」提起那個首領,往一根聖火令上迎去。

  輝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盤露出空隙,張無忌一腿掃去,險些踢中了她小腿。
流雲、妙風兩使自旁急攻,迫使張無忌這一腿未能踢實。拆到第九招上,妙風使左手聖火令
斜擊甩上,招數怪異無比,堪堪便要點中張無忌小腹。張無忌將那波斯首領的身子一沉。妙
風使這一招便得古怪,張無忌這一下卻也是極其巧妙,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這一記聖火令正
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頰之上。風雲三使齊聲驚呼,臉色大變,同時向後躍開,交談了幾句波
斯話,突然躬身向張無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禮,神色極是恭敬,跟著便即退回。忽聽得號角聲
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緩緩駛到,船頭上插了十二面繡金大旗。船頭上設著十二張虎皮交椅,
有一張空著,其餘十一張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駛到近處,便停住了。趙敏見空著的那張虎皮
交椅排在第六。心念一動。說道:「咱們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來是他
們十二個人首領之一,他位居第六。」謝遜道:「十二個大首領?嗯,總教十二寶樹王齊來
中土,非同小可。」趙敏問道:「甚麼十二寶樹王?」謝遜道:「波斯總教教主座下,共有
十二位大經師,稱為十二寶樹王,身份地位相當於中土明教的四大護救法王。這十二寶樹王
第一大聖,二者智慧,三者常勝,四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鎮惡,
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齊心。十二俱明。只是十二寶樹王以精研教義、精運經典為主,
聽說並不一定武功高強。這人位列第六,那麼是平等寶樹王了。」張無忌在桅桿邊坐下,將
平等王橫放在膝蓋之上,這人既在波斯總教中地位極高,自己一干人脫險求生,勢非著落在
他身上不可,俯首見他左頰高高腫起,幸好非致命之傷。想是妙風使一令擊出,已知不對,
急忙收力,加之這人也有相當內功,頗有抵禦之勁。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眾波斯人,
將已死的屍首搬入後艙,未死的一一排齊。只見十餘艘波斯大船四下圍住,各船上的大炮對
准了張無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滿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劍閃爍。密密麻麻
的不知有多少人,張無忌暗暗心驚,別說各船開炮轟擊,這成千成百人一湧而上,自己便有
三頭六臂。也是難以抵擋,縱能仗著絕頂武功脫困,但無論如何不能保護得旁人周全,殷離
和趙敏身上有傷,更是危險。只聽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國話朗聲說道:「金毛獅王聽了,我總
教十二寶樹王俱在此間,你得罪總教之罪,諸寶樹王寬於赦免。你速速將船上諸位總教教友
獻出,自行開船去罷。」謝遜笑道:「謝某又不是三歲小兒,我們一放俘虜,你們船上的大
炮還不轟將過來嗎?」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們的大炮便不能轟嗎?」謝遜沉吟道:
「我有三個條件,貴方答應了,我們便恭送這裡的總教教友上岸。」那人道:「甚麼條
件?」謝遜道:「第一,此後總教和中土明教相親相敬,互不干擾。」那人道:「嗯,第二
呢?」謝遜道:「你們放黛綺絲過船,免了她的失貞之罪,此後不再追究。」那人怒道:
「此事萬萬不可。黛綺絲犯了總教大規,當遭焚身之刑,跟你們中土明教有甚麼相干?第三
件是甚麼?」謝遜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應,何況再說第三件?」那人道:「好!這第
二事就算允了,第三件還妨說來所聽。」謝遜道:「這第三件嗎?那可易辦之至。你們派一
艘小船,跟在我們的座船之後。駛出五十里後,我們見你們不派大船追來,便將俘虜放入小
船,任由你們攜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說九道!胡說九道!」謝遜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說些甚麼,趙敏
笑道:「此人學說中國話,可學得稀鬆平常。他以為胡說八道多一道,那便更加荒唐了。」
謝遜和張無忌一想不錯,雖然眼前局勢緊迫,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位在「胡說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是諸寶樹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寶樹王。他聽
得謝遜等嘻笑,更是惱怒,一聲忽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齊心寶樹王縱身躍上船來。張無忌上
前去,左掌往齊心王胸口推去。齊心王竟不擋架,伸左手往他頭頂抓下。張無忌眼看自己這
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哪知俱明王從斜刺裡雙掌推到,接過了他這一掌,齊心王的手指卻直
抓下來。張無忌向前急衝一步,方得避過,才知他二人攻守聯手,便如是個四手四腿之人一
般。三人迅如奔雷閃電般拆了七八招。張無忌心下暗驚,這二人比之風雲三使稍有不及,但
武功仍是十分怪異,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極為相似,可是一到使用出來,總是大為變
形,全然無法捉摸,然以招數凌厲巧妙而言,卻又遠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這二人都是瘋
子,偶爾學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學得既不到家,又是神智昏亂,胡踢瞎打,常人反倒
不易抵禦。但兩人聯守之緊密,和風雲三使如出一轍。張無忌勉力抵禦,只戰了個平手,預
計再拆二三十招,方可佔到上風。

  便在此時,風雲三使齊聲呼嘯,又攻上船來,同時趨向平等王,只盼將他搶回,以折免
失手擊了他一令之罪。謝遜舉起平等王左右揮舞,劃成一個個極大的圈子。風雲三使這次如
何敢貿然欺前?左趨右閃,想找尋空隙攻上。驀地裡俱明王悶哼一聲,中腿摔倒。張無忌俯
身待要擒拿,流雲使和輝月使雙令齊到,妙風使已抱起俱明王躍回己船。這時齊心王和雲月
二使聯手,配合已不如風雲三使嚴謹,接戰數合,眼見難以取勝,三人幾聲忽哨,便即躍
回。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這一干人似乎學過挪移乾坤之術,偏又學得不像,當真難以
對付。」謝遜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源於波斯。但數百年前傳入中上之後,波斯
本國反而失傳,他們所留存的,據黛綺絲說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頂
來,想偷回心法。」張無忌道:「他們武功的根基甚是膚淺,果然只是些皮毛,但運用之際
卻又十分巧妙。顯然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所在,我沒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
層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沒練成,難道便是為此麼?」說著坐著甲板之上,抱頭苦思。謝遜等
均不出聲,生怕擾亂他的思路。

  忽然間小昭「啊喲」一聲驚呼,張無忌抬起頭來,只見風雲三使押著一人,走到了十一
寶樹王之前。那人佝僂著身子,手撐枴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張椅中的智慧寶樹王向
她喝問數語,金花婆婆側著頭,大聲道:「你說甚麼?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聲,站起身
來,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頂上滿頭白髮,露出烏絲如雲。金花婆婆頭一側,向左避
讓,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臉上揭下了一層面皮下來。張無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
的乃是一張人皮面具,剎那之間,金花婆婆變成了一個膚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艷婦人,容
光照人,端麗難言。

  黛綺絲被他揭穿了本來面目,索性將枴杖一拋,只是冷笑。智慧王說了幾句話,她便以
波斯話對答。二人一問一答,但見十一位寶樹王的神色越來越是嚴重。

  趙敏忽問:「小昭姑娘,他們說些甚麼?」小昭流淚道:「你很聰明,你甚麼都知道,
卻幹麼事先不阻止謝老爺子別說?」趙敏奇道:「阻止他別說甚麼?」

  小昭道:「他們本來不知金花婆婆是誰,後來知道她是紫衫龍王了,但決計想不到紫衫
龍王便是聖女黛綺絲。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將他們騙倒。謝老爺子所提的第二個條款,卻
要他們釋放聖女黛綺絲,雖是好心,可就瞞不過智慧寶樹王了。謝老爺子目不見物,自不知
金花婆婆裝得多像,任誰也能瞞過。趙姑娘,你卻瞧得清清楚楚,難道便想不到麼?」其實
趙敏聽了謝遜在海上所說的故事,心中先入為主,認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聖女黛綺
絲,一時可沒想到在波斯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卻並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聽小昭語
音十分悲苦,隱隱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間必有極不尋常的關連,不忍再出重言,只道:
「小昭妹子,我確是沒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謝遜更是歉仄,當
下一句話也不說,心中打定了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綺絲出險。

  小昭泣道:「他們責備金花婆婆,說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燒死她。」張無忌
道:「小昭,你別著急,一有可乘之機,我便衝過去救婆婆出來。」他叫慣了婆婆,其實此
時瞧紫衫龍王的本來面目,雖已中年,但風姿嫣然,實不減於趙敏、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
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個寶樹王,再加風雲三使,你鬥他們不過的,不過枉
自送了性命。他們這時在商量如何奪回平等王。」趙敏恨恨的道:「哼!這平等王便活著回
去,臉上印著這幾行字,醜也醜死啦。」張無忌問道:「甚麼臉上印著字?」趙敏道:「那
黃鬍子使者的聖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頰……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小昭妹
子,你識波斯字麼?」小昭道:「識得。」趙敏道:「你快瞧瞧,這平等王臉上印著的是甚
麼字。」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側過他的頭來,只見他左頰高高腫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
裡。原來每根聖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風使誤擊平等王,竟將聖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
肉上了。只是聖火令著肉處不過兩寸寬、三寸長,所印文字殘缺不全。小昭跟隨張無忌連入
光明頂秘道,曾將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誦幾遍,雖然未得張無忌吩咐,自己未曾習練,但這武
功的法門卻記得極熟,其時張無忌在秘道中練至第七層心法時遇有疑難,跳過費解之處不
練,小昭曾一一記誦,這時看了平等王臉上的文字,不禁脫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
法!」張無忌奇道:「你說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時一見,以為
是了,卻又不是。譯成中國話,意思是這樣:『應左則前,須右乃後,三虛七實,無中生
有』……甚麼『天方地圓……』下面的看不到了。」

  這幾句寥寥十餘字的言語,張無忌乍然聽聞,猶如滿天烏雲之中,驟然間見到電光閃了
幾閃,雖然電光過後,四下裡仍是一團漆黑,但這幾下電閃,已讓他在五里濃霧之中看到了
出路,口中喃喃念道:「應左則前,須右乃後……」竭力想將這幾句口訣和所習乾坤大挪移
的武功配合起來,隱隱約約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終究不對。

  忽聽得小昭叫道:「公子,留神!他們已傳下號令:風雲三使要來向你進攻,勤修王、
鎮惡王、功德王三王來搶平等王。」謝遜當即將平等王身子橫舉在胸口,把屠龍刀拋給張無
忌,說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趙敏也將倚天劍變給了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濟,並肩迎敵
要緊。

  張無忌接過屠龍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間一插,口中仍在念誦:「三虛七實,無中生
有……」趙敏急道:「小呆子,這當兒可不是參詳武功的時候,快預備迎敵要緊。」一言甫
畢,勤修、鎮惡、功德三王已縱身過來,伸掌向謝遜攻去。他三人生怕傷了平等王,是以不
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搶奪。周芷若守在謝遜身
旁,每逢勢急,挺劍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鎮惡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
免她手中利劍刺中了平等王。那邊廂張無忌又和風雲三使鬥在一起。他四頭數歡交手,各自
吃過對方的苦頭,誰也不敢大意。數合之後,輝月使一令打來,依照武學的道理,這一招必
須打在張無忌左肩,哪知聖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轉了個彎,拍的一響,竟打中在他後頸。
張無忌一陣劇痛,心頭卻登時雪亮,大叫:「應左則後,應左則後,對了,對了!」頃刻間
已然省悟,風雲三使所會的,只不過是挪移乾坤第一層中的入門功夫,但聖火令上另刻得有
詭異的變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轉之間,小昭所說的四句口訣已全然明白,只是
「天方地圓」甚麼的還無法參悟,心想須得看齊聖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曉波斯派武功的精
要。他突然間一聲清嘯,雙手擒拿而出,「三虛七實」,已將輝月使手中的兩枚聖火令奪了
過來,「無中生有」,又將流雲使的兩枚聖火令奪到。兩人一呆之際,張無忌已將四枚聖火
令揣入懷中,雙手分別抓住兩人後領,將兩人擲出。

  波斯群胡吶喊叫嚷聲中,妙風使縱身逃回己船。此時張無忌明白了對方武功的竅訣,雖
然所解的仍極有限,但妙風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全無神秘之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左
腳,硬生生將他在半空中拉了回來,挾手奪下聖火令,舉起他身子便往鎮惡王頭頂砸落。三
王大驚,打個手勢,便即躍回。張無忌點了妙風使穴道,擲在腳邊。

  他這下取勝,來得突兀之至,頃刻之間便自下風轉為上風,趙敏等無不驚喜,齊問原
由。張無忌笑道:「若非陰差陽錯,平等王臉上吃了這一傢伙,那可糟糕得緊了。小昭,你
快將這六根聖火令上的字譯給我聽,快,快!」各人瞧這六枚聖火令時,但見非金非玉,質
地堅硬無比,六令長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非透明,令中隱隱似有火焰飛騰,實則是令
質映光,顏色變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別說參透其中深義,便是譯解一遍,
也得不少時光。但張無忌心知欲脫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總源不可,向周芷若道:
「周姑娘,請你以倚天劍架在平等王頸中。義父,請你以屠龍刀架在妙風使頸中,盡量拖延
時刻。」謝遜和周芷若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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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2

  小昭拿起六枚聖火令,見最短的那一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將其上
文字一句句的譯解出來。張無忌聽了一遍,卻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絲毫不明其意,不由
得大急。趙敏道:「小昭妹子,你還是先解打過平等王的那根聖火令。」這一言提醒了小
昭,忙核對聖火令上的文字,見是次長的那一根,當即譯解其意,這一次張無忌卻懂了十之
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長那一根時,張無忌只聽得幾句,喜道:「小昭,這六枚聖火
令上的文字,越長的越淺。這一根上說的都是入門功夫。」原來這六枚聖火令乃當年波斯
「山中老人」霍山所鑄,刻著他畢生武功精要。六枚聖火令和明教同時傳入中土,向為中土
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後,中土明教已無人識得波斯文字。數十年前,聖火令為丐幫
中人奪去,輾轉為波斯商賈所得,復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總教鑽研其上文字,數十年間,
教中職份較高之輩人人武功陡進。只是其上所記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為最高的大聖寶樹
王,也只學得三四成而已。至於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護教神功,但這門奇妙的
武功卻不是常人所能修習。波斯明教的教主規定又須由處女擔任,百年間接連出了幾個庸庸
碌碌的女教主,心法傳下來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
成的舊傳乾坤大挪移武功。和兩三成新得的聖火令武功相結合,變出一門古怪奇詭的功夫出
來。張無忌盤膝坐在船頭,小昭將聖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譯與他聽。這聖火令中所包含
的武功原來奇妙無比,但一法通,萬法通,諸般深奧的學問到了極處,本是殊途同歸。張無
忌深明九陽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當派太極拳的拳理,聖火令上的武功雖奇,究不過是旁
門左道之學而達於巔峰而已,說到宏廣精深。遠遠不及上述三門武學。張無忌聽小昭譯完六
枚聖火令上的文字,倉卒問只記得了七八成,所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僅此而言,寶樹諸王
和風雲三便所顯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瞭如指掌,不值一哂。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他全心全意浸潤於武學的鑽研之中,無暇顧及身外之務,但趙敏
和周芷若等卻焦急萬狀,眼見黛綺絲手腳之上都加上了銬鐐;眼見十一寶樹王聚頭密議;眼
見十一王脫下長袍,換上軟甲;眼見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器;眼見前後左
右一艘艘船上排滿了波斯胡人;眼見這些胡人彎弓搭箭,將箭頭對準了自身;眼見十名波斯
人手執斧鑿,跳入水中,只待首領令下,便來鑿沉己方的座船。只聽得居中而坐的大聖寶樹
王大喝一聲,四面大船上鼓動雷響,號角齊鳴。張無忌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十一位寶
樹王各披燦爛生光的金甲,手執兵刃,跳上船來。謝遜和周芷若分執刀劍,架在平等王和妙
風使的頸中。十一王見此情景,跳上船頭之後,卻也不敢便此逼近,環成半月形,虎視眈
眈,伺機而動。周芷若、趙敏等見這十一王形象猙獰。身材高大,心下都甚是害怕。智慧王
以中國話說道:「爾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饒爾等不死。這幾個教友在吾人眼中,猶如
豬狗一般,爾等用刀架在彼人頸中,又有何用?爾等有膽,盡可將彼人殺了。波斯聖教之
中,此等人成千成萬,殺之一兩個有何足惜?」趙敏說道:「爾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騙吾
人。吾人知悉,這二人一個乃平等寶樹王,一個乃妙風使。在爾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者。
爾等說彼人猶如豬狗一般,爾言差矣,大大之差矣!」那智慧王所說的中國話是從書本上學
來,「爾等」「彼人」云云,大為不倫不類。趙敏模仿他的聲調用語,謝遜等聽了,雖然身
處危境,卻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頭一皺,說道:「聖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寶樹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
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這妙風使武功平常,毫無用處,爾等快快將彼人殺了。」趙敏
道:「很好,很好!手執刀劍的朋友,快快將這兩個無用之人殺了。」謝遜道:「遵命!」
舉起屠龍刀,呼的一聲便向平等王頭頂橫劈過去。眾人驚呼聲中,屠龍刀從他頭頂掠過,距
頭蓋不到半寸,大片頭髮切削下來,被海風一吹,飄浮空中。謝遜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
刀、向平等王兩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條臂膀,但刀鋒將要及身,便手腕微
偏,將他雙臂衣袖切下了一片。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準確,別說是盲眼之人,便雙
目完好,也極為難能。

  平等王死裡逃生,嚇得幾欲暈去。十一寶樹王、風雲三使目瞪口呆,撟舌不下。趙敏說
道:「爾等已見識了中土明教的武功。這位金毛獅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
爾等倘若恃眾取勝,中土明教日後必去波斯報仇,掃蕩爾等總壇,爾等必定抵擋不住,還是
及早兩家言和的為是。」

  智慧王明知趙敏所言不實,但一時卻也無計可施。那大聖寶樹王忽然說了幾句話。小昭
叫道:「張公子,他們要鑿船。」張無忌心中一凜,倘若座船沉了,諸人不識水性,非束手
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聖王的身前。智慧王喝道:「爾幹甚麼?」兩旁功德王和
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錘同時砸將下來。此時張無忌早已熟識波斯派的武功,不躲不閃,雙手
伸出,已抓住了兩王咽喉。只聽得噹的一聲響,功德王的鐵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錘相互撞擊。
火花飛濺,兩人已被他抓住咽喉要穴,橫拖倒曳的拉了過來。混亂之中張無忌連環踢出四
腿,兩腳踢飛了齊心王和鎮惡王手中的大砍刀,又兩腳將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只見一個身形高瘦的寶樹王撲將過來,雙手各執短劍,刺向張無忌胸口。張無忌又飛起
一腳,踢他手腕。那人雙手突然交叉,刺向張無忌小腹。這一招變得靈動之極,張無忌急忙
躍起,方始避過。原來此人是常勝寶樹王,於波斯總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張無忌捏閉了功
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將兩王拋入船艙,猱身而上,和常勝王手中雙劍搏擊。此人雖然同是
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強,與余王大不相同。張無忌攻三招,守三招,三進三退。暗暗喝
彩:「好一個了得的波斯胡人!」他明白了聖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後,未經練習,便遭逢強
敵,當下一面記憶思索,一面和常勝王搏鬥。最初十餘招間,仗著內力深厚、招數巧妙,保
持個不勝不敗之局,到得二十餘招後,聖火令上的秘訣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來越得心
應手。常勝王號稱「常勝」,生平從未遇過對手,此刻卻被對方克制得縛手縛腳,那是從所
未有之事,又是驚異,又是害怕。鬥到三十餘招,張無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一坐,已
抱住了常勝王小腿。這招怪異的法門原為聖火令上所記,但已是極高深的功夫,常勝王雖然
知道,卻從不敢用。張無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他小腿上的「中都」「築賓」兩穴,都是中
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勝王只覺下半身酸麻難動,長歎一聲,束手就擒。張無忌忽起愛才之
念,說道:「爾武功甚佳。余保全爾的英名,快快回去罷。」說著雙手放開。常勝王又是感
激,又是羞愧,躍回座船。大聖王見常勝王苦戰落敗,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敵手,就算將
敵人座船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喪命不可,當下一聲號令,呼召眾人,回歸已方
座船。

  趙敏朗聲說道:「爾等快快將黛綺絲送上船來,答應金毛獅王的三個條件。」餘下九名
寶樹王低聲商議了一陣,智慧王道:「要答應爾等條款,也無不可。這位年輕公子的武功明
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從何處學得。吾人有點不明不白。」

  趙敏忍住了笑,莊容說道:「爾等本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乾不淨,不三不四。這
位年輕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師兄,七位師弟不久便到,那時候彼
等七上八落,爾等便不亦樂乎、嗚呼哀哉了。」智慧王本極聰明,但華語艱深,趙敏的話他
只懂得個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將黛綺絲送過船去。」兩名
波斯教徒架起黛綺絲,送到張無忌船頭。周芷若長劍一振,叮叮兩聲,登時將她手上的銬鐐
切斷了。那兩名波斯教徒見此劍如此鋒利,嚇得打個寒戰,急忙躍回船去。
  智慧王道:「爾等快快開船,回歸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隨爾等之後。」張無忌抱拳
說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爾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場誤會,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後請上
光明頂來,雙方杯酒言歡。得罪之處,兄弟這裡謝過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爾武功甚佳,吾人極是佩服。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
來,不亦說乎?七上八落,不亦樂乎?」張無忌等起初聽他掉了兩句書包,心想此人居然知
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學著趙敏說過的兩句話,忍不住都大笑起來。趙敏
道:「爾的話說得很好,人之異於波斯人者,幾希!祝爾等多福多壽,來格來饗,禍延先
考,無疾而終。」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壽」四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是祝禱之辭,笑吟
吟的連聲說道:「多謝,多謝!」張無忌心想趙敏說得高興起來,不知還有多少刁鑽古怪的
話要說,身居虎狼之群,夜長夢多,還是及早脫離險境為是,當下拔起鐵錨,轉過船舵,扯
起風帆,將船緩緩駛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見他起錨扯帆,一個人做了十餘名水手之
事,神力驚人,盡皆喝采。

  只見一艘小船拋了一條纜索過來,張無忌將那纜索縛在後梢,拖了小船漸漸遠去。小船
中著坐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雲使和輝月使。張無忌掌著船舵,向西行駛,見波斯各艘大
船並不追來,駛出數里,遠眺靈蛇島旁諸船已小不逾尺,仍然停著不動,這才放心。當下要
小昭過來掌舵,到艙中察看殷離傷勢,見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雖然未見好轉,病情
卻也並沒更惡,心想待會在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尋到藥物。

  黛綺絲站在船頭眼望大海,聽到張無忌走上甲板,卻不回頭。張無忌見她背影曼妙,秀
發飄拂,後頸膚若白玉,謝遜說她當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當真不虛,遙想光明頂上,
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長劍勝雪,不知傾倒了多少英雄豪傑。航到傍晚,算來離靈蛇島已近
百里,向東望去,海面上並無片帆只影,波斯總教顯是在要脅之下,不敢追來。張無忌道:
「義父,咱們可放了他們麼?」謝遜道:「好罷!他們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張無忌解
開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風使的穴道,連聲致歉,放他們躍入拖在船梢的小船中。妙風
使道:「這聖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後其罪非小,也請一併交還。」謝遜道:「聖火令是
中土明教主令符,今日物歸原主,如何能再讓你們攜去。」妙風使絮絮不休,堅要討還。張
無忌心想今日須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後更多後患,說道:「我們便交還於你,你本領太低,
還是無法保有。與其被外人奪去,還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風使道:「外人怎能隨便奪
去?」張無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試試。」將六根聖火令交了給他。妙風使大喜,剛說得
一聲:「多謝!」張無忌左手輕勾,右手一引,已將六根聖火令一齊奪了過來。

  妙風使大吃一驚,怒道:「我尚未拿穩,這個不算。」張無忌笑道:「再試一次,那也
不妨。」又將聖火令還了給他。妙風使先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手中執了兩根。見張無忌
出手來奪,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將下來。張無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他右臂,拉著他手臂迎
將上去,雙令交擊,錚的一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張無忌渾厚的內力從他手臂上傳將過
去,這一擊之下,妙風使兩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癱瘓,撤手將聖火令拋在甲板之上。

  張無忌先從他懷中取出四枚聖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兩枚,說道:「如何?是否再要試
一次?」妙風使臉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舉步待要躍入
小船,但一個踉蹌,軟癱跌倒。流雲使躍將上來,抱了他過去。小船上扯起風帆。功德王拉
住船纜,雙手一拉,拍的一響,船纜崩斷,大小二船登時分開。張無忌抱拳說道:「多多得
罪,還祈各位見諒。」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掉頭不答。大船乘風西去,兩船漸
距漸遠。忽聽得黛綺絲叱道:「賊子敢爾!」縱身而起,躍入海中,張無忌吃了一驚,急忙
轉舵。只見一股血水從海中湧了上來,跟著不遠處又湧上一股血水,頃刻間共有六股血水湧
上。忽喇一響,黛綺絲從水中鑽出,口中咬著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個波斯人的頭髮,踏水
而來。張無忌忙轉舵將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顧得了轉舵,顧不得落帆,一時在海中慢
慢打轉。紫衫龍王在海中捷若游魚,不多時游到船旁,左手在船邊鐵錨的錨爪上一借力,身
子飛起,連著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

  眾人心下瞭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禍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過了小船,扯起風帆作為遮
掩,暗放熟識水性之人潛到大船之旁,意圖鑿沉張無忌等的座船。虧得紫衫龍王見到船旁潛
水人吐氣的水泡,躍入海中,殺了六人,還擒得一名活口。正待審問那潛水波斯人,驀地裡
船尾轟隆一聲巨響,黑煙瀰漫。船身震盪,如中炮擊,後梢上木片紛飛。張無忌等只感一陣
炙熱,忙一齊伏低。

  黛綺絲叫道:「好奸惡!」搶到後梢,只見船尾炸了一個大洞,船舵已飛得不知去向,
破洞中海水滾滾湧入。黛綺絲用波斯話向那被擒的波斯人問了幾句,手一起掌,將他天靈蓋
擊得粉碎,踢入海中,說道:「我只發覺他們鑿船,沒料到他們竟在船尾綁上了炸藥。」這
時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遠了,黛綺絲水性再好,也已無法追上。眾人黯然相對,
束手無策。趙敏向張無忌淒然望一眼,心想:「敵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當真是死無葬身之
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時三刻之間卻也不易沉沒。忽然之間,黛綺絲幾哩咕嚕的向
小昭說起波斯話來,小昭也以波斯話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只見小昭向
張無忌瞧了一眼,雙頰暈紅,甚是靦腆。黛綺絲卻厲聲追問。兩人說了半天,似乎在爭辯甚
麼,後來黛綺絲似乎在力勸小昭答應甚麼,小昭只是搖頭不允,忽向張無忌瞧了一眼,歎了
口氣,說了兩句話。黛綺絲伸手摟住了小昭,不住吻她。兩人一齊淚流滿面。小昭抽抽噎噎
的哭個不住,黛綺絲卻柔聲安慰。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覷,全然不解。趙敏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瞧,
她二人相貌好像!」張無忌一凜,只見黛綺絲和小昭都是清秀絕俗的瓜子臉,高鼻雪膚,秋
波流慧,眉目之間當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氣息只餘下淡淡影
子,黛綺絲卻一見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時想起苦頭陀范遙在大都小酒店中對小昭所說的
那兩句話:「真像,真像!」原來所謂「真像」,乃是說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龍王。那麼小
昭是黛綺絲的妹妹麼?是她的女兒麼?張無忌跟著又想起楊逍、楊不悔父女對小昭的加意提
防,每當問到楊逍何以對小昭這麼一個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憚,似當大敵,他卻又語焉不詳。
這時方始明白,原來楊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龍王頗為相似,只是並無其他佐證,又
見張無忌對她加意回護,是以不便明言。至於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裝成醜女模樣,其用
意更是昭然若揭了。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頂去幹甚麼?她怎麼知曉
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龍王要她去的,用意顯是在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作我小婢,相
伴幾已兩年,我從來對她不加防備,這份心法她先已看過,此後要再抄錄一通,當真易如探
囊取物。啊喲!我只道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哪料到她如此工於心計。我這兩年來如在
夢中,一直墮在她的彀中而絲毫不覺。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竟連這小
小丫頭也將我玩弄於掌股之上。」想到這裡,不禁大是氣惱。便在此時,小昭的眼光向他望
了過來。張無忌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實非作偽,心下又怦然一動,想起光明頂上對戰六大
派時,她曾捨身相護自己,兩年來她細心燙貼的服侍,決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
正自遲疑,船身劇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黛綺絲道:「張教主,你們各位不必驚慌。待
會波斯人的船隻到來,我和小昭自有應付之方。紫衫龍王雖是女流之輩,也知一人作事一身
當,決不致連累各位。張教主和謝三哥待我義重如山。黛綺絲這裡謝過了。」說著盈盈拜
倒。張無忌和謝遜急忙還禮,均想:「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會定當將你抓去燒死,也不
會放過了咱們。」

  座船漸漸下沉。艙中進水。張無忌抱起殷離,周芷若抱起趙敏,各人爬上桅桿。小昭忽
向東方一指,哭出聲來。各人向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遠處海面上帆影點點。過不多時,帆
影漸大,正是十餘艘波斯大船鼓風追來。張無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綺絲,與其身遭火焚之
苦。還不如跳在海中,自盡而死。」然見她神色泰然,毫不驚懼,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
法王之首,果非尋常。想當年鷹王、獅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長豪傑,她以一個妙齡少
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當另有過人之處。」眼見波斯群船漸漸駛
近,又想:「我得罪諸寶樹王不小,既然落入他們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個
法兒,護得義父和趙姑娘、周姑娘、表妹她們周全。小昭,小昭,唉,寧可你對我不義,不
可我待你不仁。」

  只見十餘艘波斯大船漸漸駛近,船上炮口一齊對準了沉船的桅桿,駛到離沉船二十餘丈
處,便即落帆下錨。只聽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爾等降不降了?」張無忌
朗聲道:「中土義士,寧死不屈,豈有降理?是好漢子便武功上決一強弱。」智慧王笑道:
「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綺絲突然朗聲說了幾句波斯話,辭氣極是嚴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幾句波斯話。兩
人一問一答,說了十幾句話,那大聖王也接嘴相詢。又說了幾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
水手划槳,駛了過來。黛綺絲說道:「張教主,我和小昭先行過去,請你們稍待片刻。」謝
遜厲聲道:「韓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興衰,繫於無忌一人之身。你若出賣
我們,謝某命不足惜。要是損及無忌毫髮,謝某縱為厲鬼,也決不饒你。」黛綺絲冷笑道:
「你義兒是心肝寶貝,我女兒便是瓦石泥塵麼?」說著挽了小昭之手,輕輕一躍,落入了小
船。八名水手揮槳如飛,劃向波斯大艦去了。

  各人聽了她這兩句話,都是一怔。趙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兒。」遠遠望見黛綺絲和
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頭,和諸寶樹王說話,自己座船卻不住下沉,桅桿一寸一寸的低下。
謝遜歎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無忌孩兒,我識錯了韓夫人,你識錯了小昭。無忌,大
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忍一時之辱,再行俟機逃脫。你肩頭挑著重擔,中原千萬百姓,均盼
我明教高舉義旗,驅除韃子,一當時機到來,你自行脫身,決不可顧及旁人。你是一教之
主,這中間的輕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張無忌沉吟未答。趙敏呸了一聲,道:「自己
性命不保了,還甚麼韃子不韃子的。你說蒙古人好呢,還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
聲,這時忽道:「小昭對張公子情意深重,決不致背叛他。」趙敏道:「你不見紫衫龍王一
再逼迫她麼?小昭先是不肯,最後被逼得緊了,終於肯了,還假惺惺地大哭一場呢。」這時
桅桿離海面已不過丈餘,海中浪濤潑了上來,濺得各人頭臉皆濕。趙敏忽然笑道:「張公
子,咱們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乾淨。小昭陰險狡獪,反倒不能跟咱們一起死。」這幾句話雖以
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纏綿。

  張無忌聽得甚是感動,心道:「我不能同時娶她們為妻,但得和她們同時畢命,也不枉
了。」看看趙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懷中的殷離。只見殷離仍然昏迷不醒,趙週二女均是
雙頰酡紅,臉上濺著點點水珠,猶似曉露中的鮮花,趙女燦若玫瑰,周女秀似芝蘭,霎時之
間,心中反感平安喜樂。忽聽得十餘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齊聲高呼。張無忌等吃了一驚,凝目
望去。只見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齊拜伏在甲板之上,向著大艦行禮。大艦上諸寶樹王也是伏
在船頭,中間椅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樣,只是隔得遠了,瞧不清楚。張無忌等驚疑不
定,不知這些波斯人在搗甚麼鬼。群胡呼喊了一陣,站起身來,仍是不斷的叫喊,喊聲中顯
是充滿歡愉,倒似是遇到了甚麼大喜慶事一般。

  過了一會,那小船又劃了過來,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說道:「張公子,各位
請同到大艦之上。波斯明教決計不敢加害。」趙敏問道:「為甚麼?」小昭道:「各位過去
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對得起張公子?」

  謝遜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麼?」小昭低眉垂首,並不回答,過了片
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掛下兩顆晶瑩的淚水。霎時之間,張無忌耳中嗡的一響,一切前因後果
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說道:「小昭,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小昭
側開頭,不敢和他目光相對。謝遜歎道:「黛綺絲有女如此,不負了紫衫龍王一世英名。無
忌,咱們過去罷。」說著躍入小船,接著周芷若抱起殷離,跳了過去,張無忌也抱著趙敏入
船。

  八名水手掉過船頭,劃向大艦。離大艦尚有十餘丈,諸寶樹王已一齊躬身迎接教主。

  眾人登上大艦,小昭吩咐了幾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別帶著各人入
艙換去濕衣。張無忌見他所處的那間房艙極是寬敞,房中珠光寶氣,陳設著不少珍物,剛抹
干身上沾濕的海水,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進來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著一套短衫褲,
一件長袍,說道:「公子,我服侍你換衣。」無忌心中一酸,說道:「小昭,你已是總教的
教主,說來我還是你的屬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這是最後的一次。此
後咱們東西相隔萬里,會見無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張無忌黯然神
傷,只得任她和平時一般助他換上衣衫,幫他扣上衣鈕,結上衣帶,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
頭髮。張無忌見她淚珠盈盈,突然間心中激動,伸手將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懷裡。小昭「嚶」
的一聲,身子微微顫動。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道:「小昭,初時我還怪你欺
騙於我,沒想到你竟待我這麼好。」

  小昭將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之上,低聲道:「公子,我從前確是騙過你的。我媽本是總
教三位聖處女之一,奉派前來中土,積立功德,以便回歸波斯,繼任教主。不料他和我爹爹
相見之後,情難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媽媽自知罪重,將聖處女的七彩寶石戒
指傳了給我,命我混上光明頂,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公子,這件事我一直在騙你。但在我
心中,我卻沒對你不起。因為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
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我跟你說過的,是不是?你也應允過我的,是不是?」張無忌點了
點頭,抱著她輕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溫軟的嘴唇上沾著淚水,又是甜
蜜,又是苦澀。小昭又道:「我記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決不是存心背叛於你。若非今日山
窮水盡,我決計不會洩露此事……」張無忌輕聲道:「現下我都知道了。」

  小昭幽幽的道:「我年幼之時,便見媽媽日夜不安,心驚膽戰,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
化裝成一個好醜樣的老太婆。她又不許我跟她在一起,將我寄養在別人家裡,隔一兩年才來
瞧我一次,這時候我才明白,她為甚麼干冒大險,要和我爹爹成婚。公子,咱們今天若非這
樣,別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說到這裡,她雙頰紅暈如火。

  張無忌只覺得抱在懷裡的嬌軀突然熱了起來,心中一動,忽聽得黛綺絲的聲音在門外說
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慾,便是送了張公子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顫,跳了起來,說道:「公子,你以後莫再記著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
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張無忌低聲道:「咱們殺將出去,擒得一兩位寶樹王,再要脅
他們送回靈蛇島去。」

  小昭淒然搖頭,道:「這次他們已學乖了,謝大俠,殷姑娘他們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
的刀劍相加。咱們稍有異動,立時便送了他們性命。」說著打開了艙門。只見黛綺絲站在門
口,兩個波斯人手挺長劍,站她背後。那兩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禮,但手中長劍的劍尖始
終不離黛綺絲背心。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張無忌跟隨其後,果見謝遜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
挺劍相脅。小昭說道:「公子,這裡有波斯治傷的靈藥,請你替殷姑娘敷治。」說著用波斯
語吩咐了幾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藥,交給張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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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1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別過。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
康寧,諸事順遂。」說著聲音又哽咽了。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
點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等一一過船。小昭將屠龍刀和倚天
劍都交了給張無忌,淒然一笑,舉手作別。張無忌不知說甚麼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
只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但見小昭悄立船頭,
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

  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
帆,猶帶嗚咽之聲。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然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
風寒,那傷藥只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
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
裡,長滿了矮樹花草。張志忌請周芷若看護殷離、趙敏,一路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
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處,
將那味草藥搗爛了,喂殷離服下。

  六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裡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侷促,另
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在這兒,不回船去了。」此
議一出,人人讚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也無兇猛獸,各人放心安睡。次晨醒轉,張無忌
站起身來,只跨出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
事,揉了揉眼睛,只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一更驚,奔到海灘四下張望,不見船隻
的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叫道:「義父,你安好麼?」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
臥之處,只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先放了一大半心。趙敏、周芷若、殷離三人昨睡在遠處
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只見周芷若和殷離相對而臥,趙敏卻已不在該處。一瞥間見
殷離滿臉是血,俯身察看,見她臉上被利刃劃了十來條傷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脈
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動。再看周芷若時,只見她滿頭秀髮被削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了一
片,鮮血未曾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他
心中連珠價只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來!周姑娘,醒來!」周芷若只是不醒。張無忌
伸手去搖她肩頭,周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是沉睡。張無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藥,昨晚出
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金身乏力,自也是中毒無疑。一時叫周芷若不醒,
當下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道:「怎麼
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去、殷離及擊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
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

  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勁來,沖
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之毒。」六派高手被趙敏以「十香軟筋散」
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到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是虛飄
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也都給她帶走了?」

  張無忌一看身周,刀劍皆已不見,心下氣惱無比,幾乎要哭出聲,沒料到趙敏竟會乘著
自己遭逢極大危難之際,又來落井下石,使出這般奸計。

  他呆了一陣,掛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週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沉睡不
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周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
來一時難醒。」當下撕了一塊衣襟,替殷離抹去臉上血漬,只見她臉蛋上橫七豎八都是細細
的一條條傷痕,顯然是用倚天劍所劃。殷離自被紫衫龍王金花婆婆所傷之後,流血甚多,體
內蘊積的千蛛毒液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數日來本已略復舊
觀,此刻臉上多了這十幾道劍傷,又變得猙獰可怖。張無忌又是心痛,又是惱怒,切齒道:
「趙敏啊趙敏,但教你撞在我手裡,張無忌若再饒你,當真枉自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
山邊採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忽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
他手臂,嗔道:「你……你怎麼啦……」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
「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為甚麼?」突然雙膝一軟,撲在張無忌懷中。張無
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別怕。」周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
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麼?」張無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輕傷。」周芷
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干的麼?我……我怎地一些兒也不知道?」張無忌歎了口氣,幽幽
的道:「只怕……只怕是趙姑娘干的。昨晚的飲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
了些損傷,將頭髮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周芷若道:「還說頭髮呢?我頭髮也沒有
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髮可以攏過來掩住……」周芷若嗔道:
「我為甚麼要把兩旁頭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張無忌碰了
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殷姑娘傷成這
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的模樣,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身當此境,張無忌不
由得徬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
能消解,但此時只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當下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的毒素慢慢搬入
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只
是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無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淨盡之後,再助謝
週二人驅毒。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十分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驅了體內三成毒
素。好在這毒素只是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了卻是無害。周芷若起初幾日極是著惱,後來倒
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錢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
得遠遠地。張無忌暗自慚,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
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
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
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但殷
離的傷勢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
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而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都是又矮又小,僅能作柴薪
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
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餵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嚥,心中
一酸,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
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
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
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應嫁給你,
你恨我麼?我猜你是為了討我喜歡,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
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真能娶你為妻,實是
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出手來,輕輕撫他的面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
就許給了那個兇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麼?
他仍然會對我這麼狠霸霸的麼?」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迴光反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
命於今日嗎?」一時呆呆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張無忌柔
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
麼?」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
凶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殷離歎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
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
吸。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裡,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
她始終昏昏沉沉,無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甚麼也來不及
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甚麼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只
想:「若不是趙敏又傷她臉頰,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只要
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
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
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
鄙夷之色。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
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
身痛哭起來。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
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只得將殷離的屍身
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
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
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幹,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幹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
墓」,下面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地大哭。周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
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義盡。只須你不負了今日之言,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
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復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
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小島地氣炎熱,諸般野果甚多,隨手採摘,即
可充飢,日子倒也過得並不艱難。周芷若知張無忌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復又憐惜
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張無忌運神功替謝遜驅去了體內毒性後,本該替周芷若驅
毒,但想這驅毒之法須以一掌貼於對方後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
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心下好生躊躇,
難以決斷。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
怔,道:「那就難說得很,只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
來,遠遠也曾見到船帆的影子麼?」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
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歎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
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
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那也沒有多大害處,但這種劇毒侵肌蝕骨,日子
久了,五臟六腑難免都受損傷。」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盡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認識,當年
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哪裡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
不美麼?」張無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裡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
替你作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周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

  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我今日這媒人是做定的
了。」周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只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
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麼不三不四
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哪
裡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周姑娘麼?不想替她驅除體內的
劇毒麼?」周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裡去?明日咱們不
見面了麼?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
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應了?」周芷若只說:「不,不!」謝
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麼?」周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公子武功卓絕,名
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謝遜道:「怎麼?」周芷若向張
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

  謝遜咬牙道:「趙敏這小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
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
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
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雪恨。」謝遜道:「照啊,周姑娘,那你還甚
麼疑忌?」周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
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
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甚麼『天地
不容』,太含糊了。」張無忌朗聲道:「妖女趙敏為其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
義士,復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違者,天
厭之,地厭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又手下容情哩。」謝遜道:
「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甚麼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
今日便拜堂成親罷。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
我為夫,我心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
新歡?」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
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
土,待孩兒手刃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
美。」謝遜笑道:「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
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
若道:「周姑娘,你說怎樣?」周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
孩兒家,自己能有甚麼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
人一言為定。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甚麼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
說道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麼?」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這個醜樣
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裡,轉過了頭,不好意
思再說。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癡心妄想,同娶四
美。其實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
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
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復,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裡,掙扎不起來,嗔道:「我
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
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鬥崑崙、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
我性命。當時我也只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的懷裡,說道:「那
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麼?」張無忌道:「你沒刺正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
了。」周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的心口,多少干
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
道:「我此後只另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周芷若側過身子,望
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甚麼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

  張無忌和她臉蛋盯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
「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哪會做錯甚麼事?」周芷若輕輕撫摸他的後頸,說
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指導,難保不會一時糊塗。」張無忌
道:「當真你做錯甚麼,我自會好好勸你。」周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決不會殺我
麼?」張無忌在額上又是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哪有此事?」周芷若顫聲
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罷!我對你決不變心,決不會殺你。」

  周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的說。」張無忌笑道:
「你這個個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甚麼。」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表妹人人
留情,令她難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於是收起笑容,莊言道:「芷若,
你是我的愛妻。我從前三心兩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甚
麼,我連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看初升
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他仍是將周芷若摟在懷
裡,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
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只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
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
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
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周
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張無忌心中突然充滿了幸福之
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
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周芷若搖頭
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
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
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

  張無忌道:「只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周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
他懷裡,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裡快活得了不得,只盼你別因我愚笨
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
功助周芷若驅毒,初時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
深。但驅到第七日上,忽覺她體內有一股陰寒的阻力,跟他送過去的九陽真氣相激相抗,周
芷若雖盡力克制,仍不易引導九陽真氣入體。張無忌驚異之下,向義父請教。謝遜沉吟半
晌,說道:「這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多半是她峨嵋派歷代師父都是女子,所習內力偏於陰柔
一路。」張無忌點頭稱是。好在周芷若內功修為和他相差甚遠,他催動神功,便將她體內陰
勁壓制了下去,但如此運功,卻又比替謝遜驅毒時費力得多。張無忌隱隱覺得她體內陰勁此
時雖然尚弱,但日後成就,委實是非同小可,讚道:「芷若,尊師滅絕師太真是一代人傑。
她傳給你的內功,法門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覺得出來。你依此用功,日後或可和我的九陽神
功並駕齊驅,各擅勝場。」周芷若道:「你騙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張大教主的九陽神
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張無忌道:「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數上雖然所學不多,但內功
的根基已扎得極佳。我太師父言道,武學鑽研到後來,成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資質有關,而且
未必聰明穎悟的便一定能學到最高境界。據說貴派創派祖師郭女俠的父親郭靖大俠,資質便
十分魯鈍,可是他武功修為震爍古今,太師父說,他自己或者尚未能達到郭大俠當年的功
力。你峨嵋派內功的法門似乎尚在武當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將來的成就當可超過尊師滅絕
師太。」周芷若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要討好我,也不用說我武功好。我只要能學到師
父本事的一成兩成,也就心滿意足了。你幾時把你的九陽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兩手,
我才多謝你呢。」張無忌沉吟未答。周芷若道:「你說我不配做張大教主的徒弟嗎?」張無
忌道:「不!我察覺你的內功和我所學截然不同,那是壓根兒相反的路子。你要是學我的功
夫,那是世上艱險無比之事。」

  周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學武功最多是學不成,還能有甚麼危險?」張無忌
正色道:「不,不!我這九陽神功是純粹陽剛的內功,你現下所習的峨嵋派內功,走的卻純
是陰柔路子。要是你再練我的功夫,陰陽匯於一體,除非是如我太師父這等武學奇才,或許
能使之水火相濟,剛柔相調,否則只要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禍。嗯,等你日後內功
大成之時,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學的。」周芷若笑道:「我跟你說著玩呢。以後
我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功有甚麼分別?我生來懶懶散散,你的九陽神
功一定難練得緊,你便是逼著我練,我也怕難呢。」張無忌聽她如此說,心中甚感甜蜜。

  如此情意纏綿,不覺時日之逝。忽忽過了數月,周芷若說自覺內力全復,身體更無異
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
的墓前。只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被甚麼野獸撞到了
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抬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
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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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2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
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麼?」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
泊,一艘小艇划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
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
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片刻間小艇划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
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
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
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周芷若
的名字。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
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
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
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
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
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
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周芷若插
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麼?」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周芷
若冷冷的道:「甚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
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
聲,不再言語了。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
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
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甚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
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麼?」謝遜道:「這小妖女
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
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謝遜道:
「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
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炮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個島之
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甚麼事對不起她。」謝遜
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
教教主失蹤,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只有令咱們葬身海
底,那才是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炮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
哈哈一笑,隨即歎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焉會愛惜人命?若是似你這般
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麼?自古以來,哪一個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當機立
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來知道蒙古人對敵人十分殘忍暴虐,
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此刻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
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了,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周芷若道:「義父,你說
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甚麼妙計?」周芷若道:「那麼咱們便別上這船
罷,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丫頭
的傻主意。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咱們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
能再派十艘八艘來麼?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
上?」周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罷,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謝遜
略一沉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
禱祝一番,灑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周芷若在島上日長無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馬、小木
人兒,這時包了一個大包,負在背上。張無忌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過,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
上也無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手一搭,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
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的號令,命梢公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
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稍
有違抗,我便砍下你的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快
向東行駛。」梢公依言轉舵。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
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
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拔速台道:「公子
明鑒: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
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

  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於是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左手提起一隻鐵錨,右
手又提起一隻鐵錨,喝道:「眾人看清楚了!」雙手一揚,兩隻大鐵錨一齊飛向半空。眾官
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待兩隻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雙手一掠一
推,兩隻鐵錨又飛了上去。如此連飛三次,他才輕輕接住,將兩隻鐵錨放在船頭。蒙古人從
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再也不敢稍起異心。

  梢公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之中,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謝
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炮船
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憑他趙敏聰明十
倍,也難猜到此船的所在,於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
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這一日午間,遙見西
方出現了陸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
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甚麼
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一路行去,只見四下裡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
融,極是泥濘。走了一陣,樹木更加蔭深,一株株參天古松,都是數人方能合抱。他飛身上
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
此,當下回向船來。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極是淒厲,正是從船上發出。他
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只見滿船橫七豎八,儘是蒙古官兵的屍首,自拔速台以
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著,卻不見敵人的蹤影。張無忌驚問:「義
佼,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哪裡去了?」謝遜道:「甚麼敵人?你見到敵蹤麼?」張無
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
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
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裡,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多
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的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麼?
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麼?」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
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
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已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
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
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
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乾手淨腳,再無半點痕跡,心想義父行事雖
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採參的客
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採參客人分手,周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
道:「芷若你說甚麼?這些採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
麼?」周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謝遜道:
「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採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
免露痕跡。」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
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
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
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
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
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櫃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
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櫃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
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甚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
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甚麼破綻?怎地這掌櫃的不肯收受銀子?」周芷若細查
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裡有甚麼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櫃的語氣
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
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
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
只,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
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張
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櫃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
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正在此時,店
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
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甚麼事
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
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
漿。他吁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
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那
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
迎。他三人坐在靠裡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
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鬚,除了
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凶
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
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份,形體甚小,很難裝甚麼物
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
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
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
其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
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麼?」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
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
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
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
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聽那兩個九袋長老
說些甚麼。不料他二人儘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
涉及正事。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哄而散。謝遜待群丐散盡,
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決不會大吃大喝一
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
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
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櫃的甚是詫異,說甚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
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三人找了
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
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
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
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張無忌尋思:「不到
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
雙眼,伸拳在櫃台上一擊,喝道:「喂,掌櫃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哪裡去啦?」眾店伴
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
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麼?」張無忌喝道:「不
喝!喝甚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
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
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
了。

  張無忌心想丐幫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備森嚴,當下展開輕功,向北疾馳。丐幫布在樹
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奔出四五里路,但
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這些人武功雖然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
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的繞道而行。眼見一條山道通
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
的卡子,直欺到廟側。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
張無忌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在人叢之中,難免給他們發
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
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簷角,輕輕一縱,如一
溜煙般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幹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風光,盡收
眼底。只見大殿地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丐幫幫眾,少說也有三百數十人。這些人均朝內而坐,
是以他躍上松樹,竟然無人知覺。殿中放著五個蒲團,虛座以待,顯在等甚麼人到來,殿中
雖聚了三四百人,卻無半點聲息,和酒樓上亂糟糟地搶菜爭食的情景渾不相同。他想:「丐
幫享名數百年,近世雖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盡去。那酒樓中的混亂模樣只是平日的情
狀。看來幫中長老部勒幫眾,執法實極嚴謹。」大殿居中坐一尊彌勒佛,袒胸露出了一個大
肚子,張大了笑口,慈祥可親。張無忌正打量間,忽聽得殿上一人喝道:「掌缽龍頭到!」
群丐一齊站起,那秀才模樣的九袋長老手捧破缽,緩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
棒龍頭到!」那周倉般的九袋長老雙手高舉一根鐵棒,大踏步出來,站在左首。那人喝道:
「執法長老到!」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來,手中持著一根破竹片,腳下輕捷,走
動時片塵不起。張無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輕功,只較韋蝠王稍遜。」有人喝道:「傳功長
老到!」這次出來的是個白鬚白髮的老丐,空著雙手,身形步法之中卻看不出武功的深淺。

  四名老丐將四個蒲團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間一個蒲團,彎腰躬身,齊聲說道:「有請幫
主大駕!」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聽說丐幫幫主名叫『金銀掌』史火龍,武林中極少有人見
過他的真面目,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齊躬身,過了一會,屏風後腳步聲響,大踏步走出一條大漢來。但見他身
高六尺有餘,魁梧之極,紅光滿面,有似大官豪紳般模樣,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叉腰站立。
群丐齊聲道:「座下弟子,參見幫主大駕。」那丐幫幫主史火龍右手一揮,說道:「罷了!
小子們都好啊?」群丐道:「幫主安好。」待史火龍在中間蒲團上坐下,各人才分別坐地。
史火龍轉頭向掌缽龍頭說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獅王和屠龍刀的事,向大夥兒說說。」

  張無忌聽到「金毛獅王和屠龍刀」這幾個字,心中大震,更是全神貫注的傾聽。掌缽龍
頭站起身來,向幫主打了一躬,轉身說道:「眾家兄弟:魔教和本幫爭鬥了六十年,積怨極
深。近年魔教立了一個新教主,名叫張無忌,本幫有人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曾見到此人是
個無知少年。諒這等乳臭未乾、黃毛未褪的小兒,成得甚麼大事?焉能與本幫史幫主的雄才
偉略相抗?」群丐歡聲雷動,一齊鼓掌,史文龍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掌缽龍頭又道:「只
是魔教立了新魔主後,本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的局面登時改觀,倒成了本幫的心腹大患。
近一年來,魔教的眾魔頭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帶,有韓山童、朱元璋,兩湖一帶有徐壽輝等
人,連敗元兵,佔了不少地方,可說頗成氣候。假若真給他們成了大事,逐出韃子,得了天
下,那時候本幫十數萬兄弟,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群丐大怒吆喝:「決不能讓他們成
事!」「丐幫誓與魔教死拚到底。」「魔教要是佔了天下,本幫兄弟還有命活嗎?」「韃子
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了龍廷。」張無忌尋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數月,弟
兄們幹得著實不錯。丐幫這番顧慮,也非無因。丐幫人數眾多,幫中也頗有豪傑之士,若得
與他們聯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該當如何方得和他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

  掌缽龍頭待群丐騷嚷稍靜,說道:「史幫主向來在蓮花山莊靜養,長久不涉足江湖,但
遇上了這等大事,非得親自主持不可。也是天祐我幫,八袋長老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
子,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他提高聲音叫道:「陳長老!」壁後有人應道:
「在!」兩人攜手而出。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神情剽悍,正是靈蛇島上謝遜饒了他一命的陳
友諒。另一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俊美,卻是宋遠橋之子宋青書。張無忌先聽得說「陳友諒結
識了一個武當弟子」,料來只是那一位師伯叔門下的尋常弟子,豈知竟會是這個武當第三代
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師哥怎會跟丐幫混在一起?」隨即又想:「武當派與丐幫都是
俠義道,雙方交好,那也不奇。」陳友諒和宋青書先向史火龍行禮,再向傳功、執法二長
老,掌棒、掌缽二龍頭作揖,然後向群丐團團抱拳。掌缽龍頭說道:「陳長老,你將此事的
前因後果,跟眾兄弟說說。」陳友諒攜著宋青書的手,說道:「眾家兄弟,這位宋青書宋少
俠,是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的公子,日後武當派的掌門,非他莫屬。那魔教教主張無忌可說
是宋少俠的師弟,因此魔教中的種種情由,宋少俠盡皆瞭如指掌。數月之前,宋少俠和我說
起,魔教的大魔頭金毛獅王謝遜,已到了東海靈蛇島上…」執法長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尋
金毛獅王,當真無所不用其極,數十年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俠卻何以忽然得知?老夫
想要請教。」張無忌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團:「紫衫龍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義父的所在,
前去接他南來靈蛇島,此事該當隱秘之極,何以竟會讓丐幫得知,因而派人去島上奪刀?」
這件事他曾和謝遜參詳過幾次,始終不明其理,這時聽執法長老問起,自是加意留神。只聽
陳友諒道:「托賴幫主洪福,機緣十分湊巧。東海有一個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會得知了
謝遜的所在。這老婆婆生長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給她找到了謝遜所居的極北荒島,將
他接上靈蛇島。那靈蛇島上囚禁著父女兩人,名叫武烈、武青嬰,是大理南帝一派武學的傳
人。他父女乘著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殺了看守之人,逃了出來,在山東遇到危難,幸蒙宋少
俠搭救,說起各種前因,宋少俠方知金毛獅王的下落。」執法長老點頭道:「嗯,原來如此。」

  張無忌心中,也是這樣說道:「嗯,原來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實非正人,當年朱
長齡和他們苦心設下巧計,從我口中騙出我義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龍王方能獲知
我義父的下落。當今之世,說到水性和航海之術,只怕很少有人能勝得過紫衫龍王,若不是
由她出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誰能有此本領找得到冰火島?縱令是我爹爹媽媽復生,也未
必能夠,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友諒又道:「兄弟和宋少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這訊息之後,即行會同季鄭二位八袋
長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靈蛇島,意欲生擒謝遜,奪獲屠龍寶刀,獻給幫主。不料魔
教大幫人馬也於此時前赴靈蛇島。兄弟們雖然竭力死戰,終於寡不敵眾,季長老和四名七袋
弟子殉難。靈蛇島上的戰況,請鄭長老向幫主稟報。」那肢體殘斷的鄭長老從人叢中站起身
來,敘述靈蛇島上明教和丐幫之戰。他不說丐幫眾人圍攻謝遜,卻說明教如何人多勢眾,自
己一干人如何英勇禦敵,最後說到陳友諒捨身救他性命的仗義之處,更是慷慨激昂,口沫橫
飛,說謝遜為陳友諒的正氣折服,終於不敢動手。

  大殿上群丐只聽得聳然動容,齊聲喝采。那傳功長老說道:「陳兄弟智勇雙全,而如此
義氣,更是難得。」陳友諒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幫主和長老們教誨,本幫大義所在,赴湯
蹈火,在所不辭。這區區小事,倒勞鄭長老的稱讚,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見他如此謙
遜,毫不居功,更是大讚不已。張無忌在樹上越聽越氣,心想此人卑鄙無恥,竟至如此,明
明是賣友求生,卻變成了仗義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無縫,連鄭長老也瞧不出破綻,實是個
大大的奸雄。言念及此,忽地心下黯然:「這奸人的詭計,當時義父給他騙過,我也給他騙
過,只是騙不過紫衫龍王和趙姑娘。唉,趙姑娘聰明多才,人品卻是這般……」執法長老站
起身來,冷冷的道:「本幫又有這許多兄弟為魔教所害,這血海深仇,咱們便此罷了不
成?」群丐大聲鼓噪:「咱們非給季長老報仇不可!」「踏平光明頂!掃蕩魔教!」「宰了
張無忌,宰了謝遜!」「本幫和魔教勢不兩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幫主快
下號令,天下丐幫弟子,齊向魔教攻殺!」執法長老向史火龍道:「幫主,報仇雪恨之舉,
如何行事,便待幫主示下。」史火龍皺眉道:「這個嘛,這是本幫的大事,嗯,嗯,須得從
長計議。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幫眾,暫且退出,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執法長老應道:
「是!」轉身喝道:「奉幫主號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廟外相候。」群丐轟然答
應,向史火龍等躬身行禮,一齊退出了廟門。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長老以上的諸首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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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3

  陳友諒走上一步,躬身道:「啟稟幫主,這位宋青書宋兄弟於本幫頗有功績,幫主如若
恩准,許他投效本幫,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後更可為本幫建立大功。」

  宋青書道:「這個,似乎不……」他只說了一個「不」字,陳友諒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
到他臉上。宋青書見到他的神色,登時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史火龍道:「這個甚好。宋青書投入我幫,可暫居六袋弟子之位,歸八袋長老陳友諒統
率。須得遵守本幫幫規,為本幫出力,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宋青書眼中流露出憤恨之色,但隨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龍跪下,說道:「弟子宋青
書,向幫主叩頭。多謝幫主開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著又參見眾長老。執法長老說
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幫,便受本幫幫規約束。日後雖然你做到武當派掌門,也得遵從本
幫的號令。這個你知道了麼?」語氣甚是嚴峻。宋青書道:「是。」執法長老又道:「本幫
與武當派雖然同為俠義道,終究路子不同。既然武當掌門之位日後定當落在你身上,何以你
卻甘心投入本幫?此事須得說個明白。」宋青書向陳友諒望了一眼,說道:「陳長老待弟子
極有恩義,弟子敬慕他的為人,甘心追附驥尾。」陳友諒笑道:「此處並無外人,說出來也
無干係。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死後,新任掌門人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
和宋兄弟青梅竹馬,素有婚姻之約,那知卻給魔教的大魔頭張無忌橫刀奪愛,攜赴海外。宋
兄弟氣憤不過,求教於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擔保,定要助他奪回周女。」無忌越聽越怒,暗
想:「此人一派胡言,哪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縱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終於強抑怒火,繼
續傾聽。史火龍哈哈一笑,說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也無怪其然。一個是武當掌
門,一個是峨嵋掌門,不但門當戶對,而且郎才女貌,本來相配得緊啊。」

  執法長老又問:「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張三豐真人和宋大俠作主?」陳友諒道:
「宋兄弟言道:那張無忌小賊,便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張三豐平生對張翠山最為喜愛,
因此武當派近來頗有與魔教攜手之意。張三豐和宋大俠都不願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
中,唯有本幫和魔教誓不兩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執法長老點頭道:「那就是了,
只須滅得魔教,宰了張無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願何愁不償。」張無忌隱身樹中,回想當日
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頂上,宋青書對待周芷若的神情果是頗為奇特,此刻一加印證,才知
也早就對周芷若懷有情意,然而總覺詫異:「武當弟子要加入丐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
總須先得稟告太師父和宋師伯才是。他為了一個女子而背叛師門、背叛親父,人品豈非太
差?何況芷若對我一片真心,宋青書縱得丐幫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順從?宋大哥在江湖上聲
名早著,號稱是武當派後起之秀,怎地會這麼糊塗?」

  只聽陳友諒道:「啟稟幫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幫大
業頗有干係,請幫主發落。」史火龍喜道:「快帶上來。」陳友諒雙手拍了三下,說道:
「帶那魔頭上來。」殿後轉出四名丐幫幫眾,手執兵刃,押著一個雙手反綁之人。張無忌看
那人時,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相貌甚熟,記得在蝴蝶谷明教大會之中見過,卻已記不起
他姓名,那人臉上滿是氣憤憤的神色,走過陳友諒身畔時,突然一張口,一口濃痰向他臉上
吐去。陳友諒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頰。他臉頰登時腫了起來。押著他的丐幫弟
子在他背後一推,喝道:「見過幫主,跪下,磕頭。」那人一聲咳嗽,又是一口濃痰,向史
火龍臉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龍相距既近,這一口痰又是勁力十足,史火龍急忙低頭,竟沒能讓過,拍的
一聲,正中額頭。陳友諒橫掃一腿,將那人踢倒,攔在史火龍身前,指著那人喝道:「大膽
狂徒,你不要命了麼?」那人罵道:「老子既落在你們手中,本就沒想活著回去。」陳友諒
這麼一攔,史火龍已乘機將額上濃痰抹去。陳友諒倒退兩步,說道:「啟稟幫主,這小子是
魔教中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咱們可不能小看他了。」張無忌聽了
此言,初時頗為詫異,但立即明白,陳友諒故意誇張那人武功,旨在為幫主遮醜。可是史火
龍身為丐幫幫主,竟然避不開這口濃痰,太過不合情理,同時受了這等侮辱之後,臉上不現
憤怒之色,反而顯得有些驚惶失措。執法長老道:「陳兄弟,此人是誰?」陳友諒道:「他
名叫韓林兒,是韓山童之子。」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那日蝴蝶谷大會,他一直跟在他
父親身後,沒跟我說話,是以想不起他名字來。」執法長老喜道:「啊,他是韓山童之子。
陳兄弟,你這場功勞可更大了。啟稟幫主:韓山童近年來連敗元兵,大建威名,他手下大將
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厲害人物。咱們擒獲了這小子作為人質,不愁韓
山童不聽命於本幫。」韓林兒破口罵道:「做你媽的清秋大夢!我爹爹何等英雄豪傑,豈能
受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的要脅?我爹爹只聽張教主一人的號令。你丐幫妄想和我明教爭雄,太
過不自量力。你丐幫的臭幫主,給我張教主提鞋兒也不配呢。」陳友諒笑嘻嘻的道:「韓兄
弟,你把貴教張教主說得如此英雄了得,咱們大夥兒十分仰慕,很想見見他老人家一面。你
就給咱們引見引見罷。」韓林兒道:「張教主擔當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輕易見他老人家
不著。他哪有空閒見你?」陳友諒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說,張無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
都斬首正法,連首級都已傳送各地,你還在這兒胡吹大氣呢!」韓林兒大怒,呸的一聲,喝
道:「放你的狗屁,韃子能把我張教主擒去?便是有千軍萬馬團團圍住,我教主也能來去自
如。張教主大都倒也是去過的,那是去救出六大們派的武林人物。甚麼斬首正法?你少嚼蛆
罷!」

  陳友諒也不生氣,仍是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這麼說,我也不能不信啊。為甚麼
這半年來只聽得明教中有甚麼韓山童、徐壽輝,有甚麼朱元璋、彭瑩玉和尚,卻不聽得有一
個張無忌?可見他定是死了無疑。」
  韓林兒滿臉通紅,脹得額頭青筋凸了起來,
大聲道:「我爹爹和徐壽輝他們,都是奉張
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張教主相比?」陳友諒輕描淡寫的道:「張無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
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橫死之相,有人給他算命,說他活不過今年年初……」便在這時,庭中
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幹突然間輕輕一顫,大殿上諸人都沒知覺,張無忌卻已聽到那枝幹後傳出
幾下輕微的喘氣之聲,但那人隨即屏氣凝息,克制住了。張無忌心想:「原來老柏中竟然也
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這麼許久我都沒有察覺,此人武功可也不錯啊。」凝目向柏樹瞧
去,在枝葉掩映之間,見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極好,衣衫又和柏樹同色,若非張無忌眼
光特佳,也真不易發見。只聽韓林兒怒道:「張教主宅心仁厚,上天必然福佑。他年紀還輕
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陳友諒歎道:「可是世上人心難測啊!聽說他遭奸人陷害,
以致為朝廷擒殺,其實那也不奇,凡是見過張無忌之人,都知他活不過三八二十四歲那一
關……」忽然老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竄下地來,喝道:「張無忌在此,是誰在咒我短命橫
死!」語聲未歇,身子已竄進殿中。站在殿門口的掌棒長老張開大手往那人後頸抓去。那人
輕輕巧巧的一側身,已然避開。但見他方巾青衫,神態瀟然,面瑩如玉,眼澄似水,正是穿
了男裝的趙敏。張無忌斗見趙敏現身,心頭大震,又驚又怒,又愛又喜,禁不住輕輕噫了一
聲。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趙敏,誰也沒聽到他這聲驚噫。丐幫眾人都不識得張無忌,只
知明教教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武功極高,見趙敏避開掌棒長老這一抓時身法輕靈,確屬
一流高手,均以為確是明教教主到了,無不凜然。但陳友諒見她相貌太美,年紀太輕,話聲
中又頗有嬌媚之音,和江湖上所傳張無忌的形貌頗有不同,喝道:「張無忌早死了,哪裡又
鑽出一個假冒貨來?」

  趙敏怒道:「張無忌好端端的活著,為何你口口聲聲咒他?張無忌洪福齊天,長命百
歲,等這兒的人個個死絕了,他還要活八十年呢。」張無忌聽她說這幾句話時語帶悲音,似
乎想到將自己拋在荒島之下,良心不免自責,但轉念又想:「這等陰狠忍心之人,講甚麼良
心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對她戀戀不捨,心中盡生些一廂情願的念頭。」

  陳友諒道:「你到底是誰?」趙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張無忌。你幹麼捉拿我手下兄
弟,快快將他放了,有甚麼事,衝著我本人來便是。」忽呼得旁邊一人冷笑道:「趙姑娘,
旁人不識你,我宋青書難道不識?啟稟幫主:這女子是汝陽王的女兒。她手下高手甚多,須
得提防。」執法長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長老,你率領眾兄弟赴廟外迎敵,防備敵人攻
入。」掌棒長老應聲而出,霎時之間,東南西北,四下裡都是丐幫弟子的呼嘯之聲。趙敏見
了這等聲勢,臉上微微變色,雙手一拍,牆頭飄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和鶴筆翁。

  執法長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撲鹿鶴二老。玄冥二老武功奇強,只
三招之間,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傷。那白鬚白髮的傳功長老站起身來,呼的一掌直向鶴筆翁
擊去,風生虎虎,威猛已極。

  鶴筆翁一招「玄冥神掌」還擊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雙掌相對,對到三掌之後,傳功
長老已是相形見絀。那邊廂鹿杖客使動鹿角杖,雙戰執法長老和掌缽龍頭二人,一時難分高
下,掌棒龍頭見傳功長老臉紅如血,一步步後退,不禁暗自駭異,心想傳功長老功力深厚,
乃本幫第一高手,怎地不敵這個老兒?眼見他對到第五掌時,喘息聲響,白鬚飄動,已現狼
狽之態,雖知他對敵之時向來不喜歡相助,但到此地步,終不能任由他喪生敵手,當下舉起
鐵棒,向鶴筆翁腳下橫掃過去。趙敏當玄冥二老到來之時,便欲退走,卻被陳友諒抽出長劍
擋住。趙敏在萬安寺中學得六大門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刷三劍,一招華山劍法,一招昆
侖劍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劍招絕學,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金頂九式」。陳友諒
一驚之下,竟然招架不來。趙敏長劍圈轉,直刺他心口,忽地噹的一聲響,左一首一劍橫伸
而來,將她這一劍格開了,出招的卻是宋青書。

  大殿上眾人相鬥,張無忌隱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見宋青書施展武當劍法,
又穩又狠,確已得了宋遠橋的真傳。陳友諒從旁夾攻。趙敏所習絕招雖多,終究駁雜不張
純,保況以一敵二,早已遮攔多而進攻少。張無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為何只使一柄
尋常的長劍?若將倚天劍取將出來,對方兵刃立斷,便可闖出重圍。」但見她衣衫單薄,身
形苗條,腰間顯然並未藏著倚天劍。張無忌焦急了一會,不禁又自責起來:「張無忌,這小
妖女是害死你表妹的兇手,何以你反而為她擔憂?不但對不起表妹,可也對不起義父和芷若
啊。」

  眾人鬥得片刻,丐幫又有幾名高加入,趙敏手下卻無旁人來援。鹿杖客見情勢不佳,叫
道:「郡主娘娘,師弟,咱們退到庭院之中,乘機走罷。」趙姑娘道:「很好。這姓陳的毀
謗張公子,說他橫死短命,我氣他不過,你們重重的治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齊道:「遵
命。郡主先退便是,這小子交在我們身上。」趙敏又道:「那韓林兒對張公子很是忠心,你
們設法救他出來。」鹿杖客道:「郡主請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倆俟機行事便了。」
他三人在強敵圍攻之中,商議退卻救人,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大殿中鬥得甚緊,丐幫幫主史火龍站在殿角,始終不作一聲。傳功、執法二老聽得趙敏
和玄冥二老對答之言,連下號令,命屬下攔截。突然之間,鹿杖客和鶴筆翁撇下對手,猛向
史火龍衝去,這一下身法奇快,眼見史火龍難以抵擋,哪知陳友諒當趙敏和二老講話之時,
料到二老要以進為退,施此一著,已先行繞到史火龍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陳友諒已在
史火龍肩頭一推,將他推到了彌勒佛像之後。玄冥二老掌力擊出,撲的一聲輕響,佛像泥屑
紛飛,搖搖欲墜。鶴筆翁搶上一步,再補上兩掌,一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將下來。

  群丐齊聲,躍開相避。趙敏乘著這陣大亂,已躍入了庭院。宋青書和掌棒龍頭劍棒齊
施,追擊而至,驀地裡廟門邊三條桿棒捲到,齊往趙敏腳下閃去。趙敏既要擋架宋青書的長
劍和掌棒龍頭的鐵棒,又要閃避腳下三條桿棒,避開了兩條,卻避不開第三條,只覺左脛上
一痛,已被一棒擊中,站立不定,向前摔倒。宋青書倒轉劍把,便往趙敏後腦砸去,要將她
砸暈了生擒活捉。眼見劍柄距她後腦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龍頭手中的鐵棒伸過來在劍柄上
一撩,將宋青書的長劍盪開了,但見一條人影飛起,躍出牆外。宋青書轉過身來,問掌棒龍
頭道:「幹麼放她逃走?」掌棒龍頭怒道:「你撩我鐵棒幹麼?」宋青書道:「是你用棒蕩
開的劍柄的,還說……」掌棒龍頭喝道:「多爭無益,快追!」兩人一齊躍出牆去,只見牆
角邊躺著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斷,爬不起來。掌棒龍頭問道:「那妖女逃向何方
了?」在牆外守衛的七名丐幫弟子齊道:「沒有啊,沒見到有人。」常棒龍頭怒道:「剛才
明明有人從這裡躍將出來,你們眼睛都瞎了麼?」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斷腿骨的七袋
弟子,說道:「適才便是這位大哥躍牆而出,沒再見到第二個人。」掌棒龍頭搔了搔頭皮,
問那七袋弟子道:「你幹麼躍牆而出?」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給人抓著
摔出來的。那妖女了怪異的手法。」掌棒龍頭轉頭對著宋青書,滿臉怒色的喝道:「適才你
用劍柄撩我鐵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幫,便來干吃裡扒外這一套了?」宋青書又驚又怒,
說道:「弟子正要用劍柄砸那妖女,龍頭大哥用棒擋開了我劍柄,才給那妖女逃走了。」掌
棒龍頭怒道:「豈有此理!我擋開你劍柄幹甚麼?我在本幫數十年,身居掌棒龍頭高位,難
道反來相助外人?我再問你,你為何不用劍尖刺她,卻要倒轉劍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
眼未花,須瞞不過去。」宋青書在武當派中雖是第三輩的少年弟子,但武當門下都知他是未
來的掌門人,縱然俞蓮舟、張松溪等幾位師叔,對他亦極客氣,從無半句重語。他一向高傲
慣了,雖知掌棒龍頭在幫中身份地位比自己這新入幫的要高得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
肯便此忍氣吞聲,當下說道:「『吃裡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亂說的。龍頭大哥以此相責,
須有人證。小弟適才這一劍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擋開的,這裡眾目昭彰,未必就無旁人
目睹。」掌棒龍頭聽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裡扒外,放走了趙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
聲喝道:「你這小子不敬長者,可是仗著武當派的聲勢來頭麼?」說著刷的一棒,便往宋青
書頭頂砸落,暴怒之下,這一棒勁力極是剛猛。

  宋青書一口氣忍不下去,舉起長劍一擋。劍棒相交,噹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宋青書
反感虎口隱隱作痛。掌棒龍頭喝道:「姓宋的,你膽敢犯上作亂,是敵人派至本幫來臥底的
麼?」說著第二棒又擊了下去。

  廟門中突然搶出一人,伸劍在鐵棒上一搭,將這一招蕩了開去,說道:「龍頭大哥,請
莫生氣。」此人正是八袋長老陳友諒,問道:「趙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龍頭氣呼呼的指著
宋青書道:「是他放了。」宋青書忙道:「不,是龍頭大哥放的。」兩人正自爭辯不已,玄
冥二老已人廟中呼嘯而出,四下不見趙敏,知她已然脫身。兩人一聲長笑,四掌齊出,登時
有本名丐幫弟子中掌倒地,待得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追到玄冥二老的長笑之聲已在十餘
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原來當時張無忌見宋青書倒轉長劍擊向趙敏後腦,這一擊可輕可
重,輕則令她昏暈,下手稍重,卻立時取了她的性命,當下更不思索,從古松上縱身而下,
使出挪移乾坤的神功,在掌棒龍頭身後推動他手中鐵棒,掠過去盪開了宋青書的長劍。他所
習的挪移乾坤心法本已神妙無方,這幾個月來在荒島上日長無事,再研習小昭所譯的「聖火
令秘訣」,兩者一相結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詭異武功更高明了十倍。此刻突刻使將出來,雖
以掌棒龍頭和宋青書這等高手,竟也無法察覺。掌奉龍頭只道宋青書格開了他的鐵棒,宋青
書卻明明見到掌棒龍頭伸棒過來盪開他的長劍。張無忌乘著他二人同時一驚的一瞬之間,左
手反過來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擲出牆外。掌棒龍頭和宋青書見到一個人影越牆而出,認定是
趙敏逃了出去,雙雙追出。張無忌卻已抱起趙敏,躍上了殿頂。青天白日之下,本來萬物無
怕遁形,但群丐一窩蜂的跟著掌棒龍頭和宋青書追出廟門,雖有許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甚
麼東西在頭頂越過,然大殿中彌勒神像倒下後塵沙飛揚,煙霧瀰漫,群丐紛紛湧出,廟門前
後正自亂成一團。武功高的在圍攻玄冥二老,功力較弱的但求自保,是以竟無一人察覺。趙
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被抱在一雙堅強有力的臂膀之中,猶似騰雲駕霧般上了廟頂,轉過
頭來,耀眼陽光之下,只見那人濃眉俊目,正是張無忌。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
「是你!」張無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裡一瞥,但見彌勒廟前後左右都擁滿了丐幫弟子,
若要救了趙敏就此脫身,原亦不難,但既知丐幫正密謀對付明教,武當派的宋師哥又入了丐
幫,不將事情打聽明白,就此脫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見到宋青書和掌棒龍頭爭吵,掌棒
龍頭已然目露凶光,丐幫中頗有奸險之輩,說不定宋青書竟遭了他們毒手。何況韓林兒忠心
耿耿,務須救出。見大殿中塵沙飛揚,於是索性涉險入殿,覓地躲藏。他向前一竄,從屋簷
旁撲了下去,雙足鉤住屋簷,跟著兩腿一縮,滑到了左側一座佛像之後。只見殿中只剩下幾
名被佛像壓傷的丐幫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韓林兒卻不知已被帶往何處。

  張無忌遊目四顧,一時找不到妥善的躲藏之所。趙敏向著一隻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
在一隻大木架上,離地一丈有餘,和右側的巨鐘相對。張無忌登時省悟,貼牆繞進,走到皮
鼓之後,縱起身子,右手食指在鼓上橫劃而過,嗤的一聲輕響,蒙在鼓上的牛皮已裂開了一
條大縫。他左足搭在木架的橫撐上,食指再豎直劃下,兩劃交叉成一十字。他抱著趙敏,從
十字縫中鑽了進去。

  皮鼓雖大,兩人躲在其中,卻也轉動不得。趙敏靠在張無忌身上,嬌喘細細。巨鼓製成
已久,滿腹塵泥,張無忌在灰塵和穢氣之中聞到趙敏身上的陣陣幽香,心中愛恨交迸,有千
言萬語要向她責問,苦於置身處非說話之所,但覺趙敏的身子靠在自己懷中,根根柔絲,擦
到臉上。他心中一驚:「我出手相救,已是不該,如何再可和她如此親暱?」伸手將她的頭
一推,不許她將頭靠在自己肩上。趙敏心下著惱,手肘往他胸口撞去。張無忌借力打力,將
她撞來的勁道反彈了轉去,趙敏吃痛,忍不住便叫。他早已料到,伸手將她嘴按住了。只聽
得執法長老的聲音在下面響起:「啟稟幫主:敵人已逃走無蹤,屬下無能,未得擒獲,請幫
主降罪。」史火龍道:「罷了!敵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親見。他媽的,是大夥兒倒霉,跟
長老毫不相干。」執法長老道:「多謝幫主。」接著便是掌棒龍頭指控宋青書放走敵人,宋
青書據理而辯,雙方各執一辭,殿中充滿火氣。史火龍道:「陳兄弟,你瞧當時實情如
何?」陳友諒道:「啟稟幫主:掌棒龍頭是本幫元老,所言自無虛假。但宋兄弟誠心加盟本
幫,那姓趙的妖女又是他對頭,亦無有意賣放之理。依兄弟愚見,這姓趙妖女武功怪異,想
是她借力打力,以龍頭大哥的鐵棒,盪開了宋兄弟手中長劍。混亂中雙方不察,致起誤
會。」張無忌心下暗讚:「這陳友諒果然厲害,他不見當時情景,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只聽史火龍道:「此話極為有理,兩位兄弟,大家都是為本幫效力,不必為此小事傷了兩家
和氣。」掌棒龍頭氣憤憤的道:「就算他……」陳友諒不待他說完,便即插口道:「宋兄
弟,龍頭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責備你錯了,也當誠心受教。你快向龍頭大哥賠罪。」宋青書
無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禮,說道:「龍頭大哥,適才小弟多有得罪,還請原恕則個。」那掌
棒龍頭滿腔怒氣,給堵住了發作不出,只得哼了一聲,道:「罷了!」陳友諒的話似乎是委
屈了宋青書,其實他說趙敏「以龍頭大哥的鐵棒,盪開了宋兄弟手中長劍」,又說「龍頭大
哥德高望重,就算責備錯你了,也當誠心受教」,都是在派掌棒龍頭的不是,丐幫中諸長老
都聽了出來。但陳友諒近來是幫主跟前一個大大的紅人,史火龍對他言聽計從,眾人也就沒
甚麼話說。史火龍道:「陳兄弟,適才前來搗亂的小妖女,是汝陽王的親生愛女。魔教是朝
廷的對頭,怎麼咱們說到魔教的小魔頭張無忌,他媽的這小妖女反而為他出頭?」陳友諒沉
吟未答,掌缽龍頭道:「我見那韃子郡主眼淚汪汪的,神色十分氣憤。陳兄弟咒的是魔教教
主,那韃子郡主卻像是聽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實令人大惑不解。」宋青書道:「啟稟幫
主:此中情由,屬下倒也知道。」史火龍道:「宋兄弟你說。」宋青書道:「魔教雖然跟朝
廷作對,但這個郡主小妖女卻迷上了張無忌,恨不得嫁了他才好,因此一力護著他。」

  丐幫群豪聽了此言,都「啊」的一聲,人人頗出意外。張無忌在巨鼓中聽得清楚,心中
也是怦怦亂跳,腦中只是自問:「是真的麼?是真的麼?」趙敏轉過頭來,雙目瞪視著她。
鼓中雖然陰暗,但張無忌目光銳敏,藉著些些微光,已見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無限,不禁胸
口一熱,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便想往她櫻唇上吻去,突然間想起殷離慘死之狀,一番柔
情登時化作仇恨,右手抓著她手臂使勁一捏。他這一捏雖非出以全力,趙敏卻已然抵受不
住,只覺眼前一黑,痛得幾欲暈去,忍不住便要學殷離那樣罵了出來:「你這狠心短命的小
鬼。」總算她竭力自制,沒有出聲,淚水卻已撲簌簌的流了下來,一滴滴的都流在張無忌手
背之上,又沿著手背流上了他衣襟。張無忌心下剛硬,毫不理睬。但聽得陳友諒問道:「你
怎知道?當真有這等怪事?」宋青書恨恨的道:「張無忌這小子相貌平平,並無半點英俊瀟
灑之處,只是學到了魔教的邪術,善於迷惑女子,許多青年女子便都墮入了他的彀中。」執
法長老點頭道:「不錯,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確有這項採花的法門,男女都會。峨嵋派的女弟
子紀曉芙,就因中了魔教楊逍的邪術,鬧得身敗名裂。張無忌的父親張翠山,也是被白眉鷹
王之女的妖法所困。那韃子郡主必是中了這小魔頭的採花邪法,因而失身於他,木已成舟,
生米煮成熟飯,便自甘墮落而不能自拔了。」丐幫群豪一齊點頭稱是。傳功長老義憤填膺,
說道:「這等江湖上的敗類,人人得而誅之,否則天下良家婦女的清白,不知更將有多少喪
在這小淫賊之手。」史火龍伸出舌頭,舐舐嘴唇,笑道:「他媽的,張無忌這小淫賊倒是艷
福不淺!」張無忌只氣得混身發顫,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派滅絕師太起,口口聲
聲罵他是淫賊的,已數也數不清了,當真是有冤無處訴。至於說趙敏失身於己、木已成舟雲
雲,更不知從何說起,想到此處,突然一驚:「趙姑娘和我相擁相抱的躲在這裡,萬萬不能
讓他們發覺,否則的話,更加證實了這不白之誣。」只聽傳功長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
娘既落在這淫賊手中,想必貞潔難保。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們必然助你奪回
愛妻,決不能讓紀曉芙之事重見於今日。」執法長老道:「大哥此言甚是。武當派當年庇護
不了殷梨亭,今日自也庇護不了宋青書。宋兄弟投入本幫,咱們若不給他出這口氣,不助他
完成這番心願,他好好的武當派掌門傳人,何必到本幫來當一名六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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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4

  丐幫群豪大聲鼓噪,都說誓當宰了張無忌這淫賊,要助宋青書奪回妻子。趙敏將嘴湊到
張無忌耳邊,輕輕說道:「你這該死的小淫賊!」這一句話似嗔似怒,如訴如慕,說來嬌媚
無限,張無忌只聽得心中一蕩,霎時間意亂情迷,極是煩惱:「倘若她並非如此奸詐險毒,
害死我的表妹,我定當一生和她長相廝守,甚麼也不顧得了。」只聽得宋青書含含糊糊的向
群丐道謝。執法長老又問:「那淫賊如何迷姦韃子郡主,你可知道麼?」宋青書道:「這中
間的細節,外人是無法知悉的了。那日這小妖女率領朝廷武士,來武當山擒拿我太師父,一
見到那淫賊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當派一場大禍,登時消去。我三師叔俞岱巖於二十年前
被人折斷肢骨,也是小妖女贈藥於那淫賊,因而接續了斷骨的。」執法長老道:「這就是
了,想武當派自來是朝廷眼中之釘,那韃子郡主若不是戀姦情熱,忘了本性,決不至反而贈
藥助敵。如此說來,那小淫賊雖然人品不端,對於太師父和眾師叔伯倒還頗有香火之情。」
宋青書道:「嗯,我想他還不至於全然忘本。」陳友諒道:「啟稟幫主:兄弟聽了宋兄弟之
見,倒有一計在此,可制得那小淫賊服服帖帖,令魔教上下盡數聽令於本幫。」史火龍喜
道:「陳兄弟竟然有此妙計,請快快說來。」陳友諒道:「此間耳目眾多,雖然都是自家兄
弟,仍恐洩漏了機密。」大殿中語聲稍停,只聽得腳步聲響,有十餘人走出殿去,想是只剩
下丐幫中職份最高的幾名首領。陳友諒道:「此事千萬不能洩露半點風聲,宋兄弟,兩位龍
頭大哥,咱們前後搜查一遍,且看是否有人偷聽。」只聽得嗖嗖兩聲,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
已上屋頂,陳友諒和宋青書在殿前殿後仔細搜查,連各座神像之後、帷幕之旁、匾額之內,
到處都察看過了。張無忌暗服趙敏心思機敏,大殿中除了這巨鼓以外,確無其他更好的藏身
處所。四人查察已畢,重回殿中。陳友諒低聲道:「這事還須著落在宋兄弟的身上。」宋青
書奇道:「我?」陳友諒道:「不錯,掌缽龍頭大哥,請你配幾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
兄弟帶上武當山去,暗中下在張真人和武當諸俠的飲食之中。咱們在山下接應,得手之後,
將張真人和武當諸俠一鼓擒來,那時以此要脅,何愁張無忌這小賊不聽命於本幫?」史火龍
首先鼓掌叫道:「妙計,妙計!」執法長老也道:「此計不錯。本幫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厲
害,要在張無忌的飲食之中下毒,他魔教防範周密,只怕難得其便。宋兄弟是武當子弟,要
去擒拿武當派的人嘛,所謂家賊難防,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手到擒來。」

  宋青書躊躇道:「這個……這個……要兄弟去毒害家父,那是萬萬不可。」陳友諒道:
「這五毒失心散是本幫的靈藥,不過令人暫時神智迷糊,並不傷身。令尊宋大俠仁俠重義,
我們素來十分敬仰的,決不致傷他老人家一根毫毛。」宋青書仍是不肯答應,說道:「兄弟
投效本幫,事先未得太師父與家父允可,日後他們知道了,勢必重責,兄弟已不知如何辯解
才好。不過本幫向來是俠義道,與武當派的宗旨並無差別,因此也不算是大罪。但要兄弟去
幹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弟決計不敢應承。」

  陳友諒道:「兄弟,你這可想不通了。自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大義滅親,向來都
是有的,何況咱們的宗旨是在對付魔教,擒拿武當諸俠,只不過是箝制張無忌那小淫賊的一
個方策而已。當年六大派圍剿魔教,武當派不也出了大力嗎?」宋青書道:「兄弟倘若做了
此事,一來良心不安,二來在江湖上被萬人唾罵,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陳友諒道:
「適才我為甚麼要八袋長老他們都退出殿去?為何要上下前後仔細搜查?就是怕此事洩露出
去啊。宋兄弟,你下藥之後,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們將你縛住,和你太師父、尊大人,以
及眾師叔關在一起,誰也不會疑心於你。除了咱們此間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們
只有佩服你是個能夠擔當大事的英雄好漢,誰會笑你?」

  宋青書沉吟半晌,囁嚅道:「幫主和陳大哥有命,小弟原不敢辭,再說小弟新投本幫,
自當乘機立功,縱然赴湯蹈火,也當盡心竭力。只是人生於世,孝義為本,要小弟去算計家
父,那說甚麼也不能奉命。」

  丐幫中向來於「孝」之一字極為尊崇,群丐聽他如此說,均感不便再行相強。陳友諒忽
地冷笑一聲,說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輩武林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說,這個我也明
白。但不知莫七俠和宋兄弟如何稱呼?是他輩份高,還是你輩份高?」宋青書不語,隔了良
久,忽道:「好,既然幫主和眾位有命,小弟遵從號令就是。但各位須得應承,既不能損傷
家父半分,也不能絲毫折辱於他。否則小弟寧可身敗名裂,也決計不能幹此不孝勾當。」史
火龍、陳友諒等盡皆大喜。陳友諒道:「這個自是應承得。宋兄弟跟我們兄弟相稱,宋大俠
便是大夥兒的尊長。宋兄弟就算不提此言,我們自也會對他老人家盡子侄之禮。」張無忌心
下起疑:「宋師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陳友諒一提莫七叔,宋師哥便不敢再行推辭,此中定
有蹊蹺。看來只有當面問過莫七叔,方知端詳。」

  只聽執法長老和陳友諒等低聲商議,於張三豐、宋遠橋等人中毒之後,丐幫群豪怎生上
山接應。每逢陳友諒如何說,史火龍總是道:「甚好,妙計!」

  掌缽龍頭道:「此時方當隆冬,五毒蟄伏土下,小弟須得赴長白山腳挖掘,多則一月,
少則二十日,當可合成五毒失心散。從冰雪之下掘出來的五毒毒性不顯,服食時不易知覺,
對付第一流的高手,倒是這等毒物最好。」

  執法長老道:「陳兄弟、宋兄弟兩位,陪同掌缽龍頭赴長白山配藥,咱們先行南下。一
個月後在老河口聚齊。今日是十二月初八,準定年後正月初八相會便了」又道:「那韓林兒
落在咱們手中,甚是有用,請掌棒龍頭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奪。咱們分批而行,免入敵人
的耳目。」

  當下眾人紛紛向幫主告辭,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宋青書三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間,彌勒
廟前前後後的丐幫人眾散了個乾淨。

  張無忌聽得群丐去遠,廟中再無半點聲響,於是從鼓中躍了出來。趙敏跟著躍出,理一
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橫了他一眼。張無忌怒道:「哼,虧你還有臉來見我?」趙敏俏臉
一沉,道:「怎麼啦?我甚麼地方得罪張大教主啦?」張無忌臉上如罩嚴霜,喝道:「你要
盜那倚天劍和屠龍刀,我不怪你!你將我拋在荒島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然身受
重傷,你何以還要再下毒手!似你這等狠毒的女子,當真天下少見。」說到此處,悲憤難
抑,跨上一步,左右開弓,便是四記耳光。趙敏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如何閃避得了?啪啪啪
啪四聲響過,兩邊臉頰登時紅腫。

  趙敏又痛又怒,珠淚滾滾而下,哽咽道:「你說我盜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是誰見來?誰
說我對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來跟我對質。」張無忌愈加憤怒,大聲道:「好!我叫你到
陰間去跟她對質。」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項頸,雙手使勁。趙敏呼吸不得,伸
指戳向他胸口,但這一指如中敗絮,指上勁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霎時之間,她滿臉紫脹,暈
了過去。張無忌記著殷離之仇,本待將她扼死,但見了她這等神情,忽地心軟,放鬆了雙
手。趙敏往後便倒,咚的一聲,後腦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過了好一陣,趙敏才悠悠醒轉,
只見張無忌雙目凝望著自己,滿臉擔心的神色,見她睜眼,這才吁了一口氣。趙敏問道:
「你說殷姑娘過世了麼?」張無忌怒氣又生,喝道:「給你這麼斬了十七八劍,她……她難
道還活得成麼?」趙敏顫聲道:「誰……誰說我斬了她十七八劍?是周姑娘說的,是不
是?」張無忌道:「周姑娘決不在背後說旁人壞話,她沒親見,不會誣陷於你。」趙敏道:
「那麼是殷姑娘自己說的了?」張無忌大聲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語了。那荒島之上,只有
咱們五人,難道是義父斬的?是我斬的?是殷姑娘自己斬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
跟我表妹結為夫婦,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說,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當她是我妻子。」
趙敏低頭不語,沉思半晌,又問:「你怎地回到中原來啦?」張無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
的好心了,你派水師到島上來迎接我們,幸好我義父不似我這等老實無用,我們才不墮入你
的奸計。你派了炮船候在海邊,要開炮轟沉我們座船,這番心計卻是白用了。」趙敏撫著紅
腫炙熱的面頰,怔怔的瞧著他,過了一會,眼光中漸漸露出憐愛的神色,長長歎了口氣。

  張無忌生怕自己心動,屈服於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誘之下,將頭轉了開去,突然一頓足,
說道:「我曾立誓為表妹報仇,算我懦弱無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惡多端,終須有日再撞
在我的手裡!」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廟門。

  他走出十餘丈,趙敏追了出來,叫道:「張無忌,你往哪裡去?」張無忌道:「跟你有
甚麼相干?」趙敏道:「我有話要問謝大俠和周姑娘,請你帶我去見他二人。」張無忌道:
「我義父下手不容情,你這不是去送死?」趙敏冷笑道:「你義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這等
糊塗。再說,謝大俠殺了我,你是報了表妹之仇,豈不是正好償了你的心願?」張無忌道:
「我糊塗甚麼?我不願你去見我義父。」

  趙敏微笑道:「張無忌,你這糊塗小子,你心中實在捨不得我,不肯讓我去給謝大俠殺
了,是也不是?」張無忌給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喝道:「你別囉唆!我讓你多行不義
必自斃。你最好離得我遠遠的,別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趙敏緩緩走近,說道:
「我這幾句話非問清楚謝大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後說旁人壞話,當面卻須說個明
白。」張無忌起了好奇之心,問道:「你有甚麼話問他們?」趙敏道:「待會你自然知道。
我不怕冒險,你反而害怕麼?」張無忌略一遲疑,道:「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義父若下毒
手,我須救不得你。」趙敏道:「不用你為我擔心。」張無忌怒道:「為你擔心?哼!我巴
不得你死了才好。」趙敏笑道:「那你快動手啊。」張無忌呸了一聲,不去理她,快步向鎮
甸走去。趙敏跟在後面。兩人將到鎮甸,張無忌停步轉身。說道:「趙姑娘,我曾答應過
你,要給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為你找屠龍刀,這件事算是做到了。還有兩件事未辦。你見
我義父,那是非死不可。你還是走罷,待我替你辦了那兩件了,再去會我義父不遲。」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你在給自己找個不殺我的原因,我知道你實在捨不得我。」張
無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樣?」趙敏道:「我很喜歡啊。我一直不知你是否真
心待我,現下可知道了。」張無忌歎了口氣,道:「趙姑娘,我求求你,你自個兒走罷。」
趙敏搖頭道:「我一定要見謝大俠。」張無忌拗她不過,只得走進客店,到了謝遜房門之
外,在門上敲了兩下,叫道:「義父!」口中叫門,身子擋在趙敏之前,叫了兩聲,房中無
人回答。張無忌一推門,房門卻關著,他心下起疑,暗想以義父耳音之靈,自己到了門邊,
他便在睡夢之中也必驚醒,若說出外,何以這房門卻又閂了?當下手上微微使勁,拍的一
聲,門閂崩斷,房門開處,只見謝遜果不在內。但見一扇窗子開著一半,想是他從窗中去
了。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兩聲:「芷若!」不聽應聲,推門進去,見周芷若也不在內,
炕上衣包卻仍端端正正的放著。張無忌驚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敵人?」叫店伴來一問,那
店伴說不見他二人出去,也沒聽到甚麼爭吵打架的聲音。張無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
聽到甚麼響動,追尋敵蹤去了。」又想謝遜雙目雖盲,然武功之強,當世已少有敵手,何況
有一個精細謹慎的周芷若隨行,當不致出甚麼岔子。他從謝遜窗中躍了出去,四下察看,並
無異狀,又回到房中。趙敏道:「你見謝大俠不在,為甚麼反而欣慰?」張無忌道:「又來
胡說八道,我幾時欣慰了?」趙敏微笑道:「難道我不會瞧你的臉色麼?你一推開房門,怔
了一怔,繃起的臉皮便放鬆了。」張無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趙敏笑吟吟的坐在椅
中,說道:「我知道你怕謝大俠殺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為難。我知道你真是不捨得
我。」張無忌怒道:「不捨得你便怎樣?」趙敏笑道:「我歡喜極了。」張無忌恨恨的道:
「那你為甚麼幾次三番的來害我?你倒捨得我?」趙敏突然間粉臉飛紅,輕聲道:「不錯,
從前我確想殺你,但自從綠楊莊上一會之後,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爾天誅地滅,
死後永淪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張無忌聽她起誓的言語甚是鄭重,便道:「那為甚
麼你為了一刀一劍,竟將我拋在荒島之上?」趙敏道:「你既認定如此,我是百口難辯,只
有等謝大俠、周姑娘回來,咱們四人對質明白。」張無忌道:「你滿口花言巧語,只騙得我
一人,須騙不得我義父和周姑娘。」

  趙敏笑道:「為甚麼你就甘心受我欺騙?因為你心中喜歡我,是不是?」張無忌忿忿的
道:「是便怎樣?」趙敏道:「我很開心啊。」張無忌見她笑語如花,令人瞧著忍不住動
心,而她給自己重重打了四個耳光後,臉頰兀自紅腫,瞧了又不禁憐惜,便轉過了頭不去看
她。趙敏道:「在廟裡耽了半日,肚裡好餓。」叫店伴進來,取出一小錠黃金,命他快去備
一席上等酒菜。店伴連聲答應,水果點心流水價送將上來,不一會送上酒菜。

  張無忌道:「咱們等義父回來一起吃。」趙敏道:「謝大俠一到,我性命不保,還是先
吃個飽,待會兒做個飽鬼的好。」張無忌見她話雖如此說,神情舉止之間卻似一切有恃無恐
的模樣。趙敏又道:「我這裡金子有的是,待會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張無忌冷冷的道:
「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飲食,誰知你幾時又下十香軟筋散。」趙敏臉一沉,說道:「你不吃
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說罷自己吃了起來。張無忌叫廚房裡送了幾張麵餅來,離得她
遠遠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趙敏席上炙羊烤雞、炸肉膾魚,菜餚極是豐盛。她吃了一會,
忽然淚水一點點的滴在飯碗之中,勉強又吃了幾口,拋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她哭了半晌,抹乾眼淚,似乎心中輕快了許多,望望窗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天就黑
了,那韓林兒不知解向何處,若是失了他的蹤跡,倒是不易相救。」張無忌心中一凜,站起
身來,道:「正是,我還是先去救了韓兄弟回來。」趙敏道:「也不怕醜,人家又不是跟你
說話,誰要你接口?」張無忌見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不由得心下又是恨,又是愛,當真
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將半塊麵餅三口吃完,便走出去。趙敏道:「我和你同去。」張無忌
道:「我不要你跟著我。」趙敏道:「為甚麼?」張無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兇手,我
豈能和仇人同行?」趙敏道:「好,你獨自去罷!」張無忌出了房門,忽又回身,問道:
「你在這裡幹麼?」趙敏道:「我在這兒等你義父回來,跟他說知你救韓林兒去了。」張無
忌道:「我義父嫉惡如仇,焉能饒你性命?」趙敏歎了口氣,道:「那也是我命苦,有甚麼
法子?」張無忌沉吟半刻,道:「你還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來再說。」趙敏搖頭道:「我
也沒甚麼地方好避。」張無忌道:「好罷!你跟我一起去救韓林兒,再一起回來對質。」

  趙敏笑道:「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纏著你,非跟你去不可。」張無忌道:
「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趙敏嫣然一笑,說道:「你等我片刻。」
順手帶上了門。過了好一會,趙敏打開房門,卻已換上了女裝,貂皮斗篷,大紅錦衣,裝束
極是華麗,張無忌沒想到她隨身包裹之中竟帶著如此貴重的衣飾,心想:「此女詭計多端,
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趙敏道:「你呆呆的瞧著我幹麼?我這衣服好看麼?」張無忌道:
「顏如桃李,心似蛇蠍。」

  趙敏哈哈大笑,說道:「多謝張大教主給了我這八字考語。張教主,你也去換一套好看
的衣衫罷。」張無忌慍道:「我從小穿得破破爛爛,你若嫌我衣衫襤褸,盡可不必和我同
行。」趙敏道:「你別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後,是怎生一副模樣。
你在這兒稍待,我去給你買衣。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入關大道,咱們腳下快一些,不怕追不
上。」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門。

  張無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責,自己總是不能剛硬,給這小女子玩弄於掌股之上,明明是
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這般對她有說有笑,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算是甚麼男子漢大丈夫?有
甚麼臉來做明教教主、號令群雄?

  久等趙敏不歸,眼見天色已黑,心想:「我幹麼定要等她?不如獨個兒去將韓林兒救
了。」轉念又想:倘若她買了衣衫回來,正好撞上謝遜,被他立時一掌擊在天靈蓋上,腦漿
迸裂,死於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這等情狀,不自禁的心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
坐下,只是胡思亂想,直到腳步細碎、清香襲人,趙敏捧了兩個包裹,走進房來。張無忌
道:「等了你這麼久!不用換了,快去追敵人罷。」趙敏微笑道:「已等了這許多時候,也
不爭在這更衣的片刻。我已買了兩匹坐騎,連夜可以趕路。」說著解開包裹,將衣褲鞋襪一
件件取將出來,說道:「小地方沒好東西買,將就著穿,咱們到了大都,再買過貂皮袍
子。」張無忌心中一凜,正色道:「趙姑娘,你想要我貪圖富貴,歸附朝廷,可乘早死了這
條心。我張無忌是堂堂大漢子孫,便是裂土封王,也決不能投降蒙古。」趙敏歎了口氣,說
道:「張大教主,你瞧這是蒙古衣衫呢,還是漢人服色?」說著將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來。
張無忌見她所購衣衫都是漢人裝束,便點了點頭。趙敏轉了個身,說道:「你瞧我這模樣是
蒙古的郡主呢,還是尋常漢家女子?」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先前只覺她衣飾華貴,沒想到
蒙漢之分,此時經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漢人姑娘的打扮。只見她雙頰暈紅,眼中水汪汪
的脈脈含情,他突然之間,明白了她的用意,說道:「你……你……」

  趙敏低聲道:「你心中捨不得我,我甚麼都夠了。管他甚麼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
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儘是甚麼軍國大事、華夷
之分,甚麼興亡盛衰、權勢威名,無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個你。你是好人也罷,
壞蛋也罷,對我都完全一樣。」張無忌心下感動,聽到她這番柔情無限的言語,不禁意亂情
迷,隔了片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為了怕我娶她為妻麼?」

  趙敏大聲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便是這句話。」張無忌歎
了口氣,道:「趙姑娘,你對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豈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這步田
地,你又何必再來騙我?」趙敏道:「我從前自以為聰明伶俐,事事可佔上風,哪知世事難
料。無忌哥哥,今天咱們不走了,你在這兒等謝大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張無忌奇
道:「為甚麼?」趙敏道:「你不用問為甚麼。韓林兒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擔保一定救他出
來便是。」說著翩然出門,走到周芷若房中,關上了房門。張無忌一時捉摸不到她用意何
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約,因此害了
我表妹一人不夠,又想用計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離開彌勒佛廟之後,便到這客店中來
算計我義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二老,登時好生驚恐,鹿杖客和鶴筆翁武功實在太強,謝
遜縱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敵得過任何一人。他跳起身來,走到趙敏房外,說道:「趙姑娘,
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哪裡去了?」趙敏隔著房門道:「他二人多半以為我脫身回去關內,向南
追下去了。」張無忌道:「你此話可真?」趙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話,又何必問
我?」張無忌無言可對,呆立門外。趙敏道:「假若我跟你說,我派了玄冥二老,來這客店
中害死了謝大俠和你心愛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這兩句話正觸中了張無忌心中最驚恐的
念頭,立即飛足踢開房門,額頭青筋暴露,顫聲道:「你……你……」趙敏見他這等模樣,
心下也害怕起來,後悔適才說了這幾句言語,忙道:「我是嚇嚇你的,決沒那回事,你可別
當真。」張無忌凝視著她,緩緩說道:「你不怕到客店中來見我義父,口口聲聲要跟他們對
質,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現下已不在人世了?」說著走上兩步,和她相距不過三尺,只須手
起一掌,立即便能斃她於掌底。

  趙敏凝視著他雙眼,正色道:「張無忌,我跟你說,世上之事,除非親眼目睹,不可妄
聽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亂想。你要殺我,便可動手,待會見到你義父回來,你心中卻又怎
樣?」張無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慚愧,說道:「只要我義父平安無事,自是上上大吉。我
義父的生死安危,不許你拿來說笑。」趙敏點頭道:「我不該說這些話,是我的不是,你別
見怪。」張無忌聽她柔聲認錯,心下倒也軟了,微微一笑,說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
你。」說著回到了謝遜房中。但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見謝遜和周芷若回來。
張無忌更加擔心起來,胡亂用了些早點,便和趙敏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處。趙敏皺眉
道:「這也當真奇了。咱們不如追上史火龍等一干人,設法探聽。」張無忌點頭道:「也只
有如此。」當下兩人結算店帳出房,交代掌櫃,如謝遜、周芷若回來,請他們在店中等候。
  店伴牽過兩匹栗色的駿馬來。張無忌見雙駒毛色光潤,腿高軀壯,乃是極名貴的良駒,
不禁喝了聲采,料想是她率領追蹤丐幫之時帶了來的,昨日出去買衣,便去牽了來。趙敏微
微一笑,翻身上了馬背。兩騎並肩出鎮,向南疾馳。旁人但見雙駿如龍,馬上男女衣飾華
貴,相貌俊美,還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並騎出遊。

  兩人馳了一日,這天行了二百餘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趕道。將到中午時分,朔
風陣陣從身後吹來,天上陰沉沉地,灰雲便如壓在頭頂一般,又馳出二十餘里,鵝毛般的雪
花便大片大片飄將下來。一路上張無忌和趙敏極少交談,眼見雪越下越大,他仍是一言不發
的縱馬前行。這一日途中所經,儘是荒涼的山徑,到得傍晚,雪深近尺,兩匹馬雖然神駿,
卻也支持不住了。他見天色越來越黑,縱身站在馬鞍之上,四下眺望,不見房屋人煙,心下
好生躊躇,說道:「趙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趕路,兩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趙敏冷笑
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卻不理人的死活。」張無忌心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陽神
功,不知疲累寒冷,急於救人,卻沒去顧她。」又行一陣,忽聽得忽喇一聲響,一隻獐子從
道左竄了出來,奔入了山中。張無忌道:「我去捉來做晚餐。」身隨聲起,躍離馬鞍,跟著
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跡,直追了下去。轉過一個山坡,暮靄朦朧之中,見那獐子鑽向一個
山洞。他一提氣,如箭般追了過去,沒等獐子進洞,已一把抓住它後頸。那獐子回頭往他手
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勁,喀喇一聲,已將獐子頸骨扭斷。見那山洞雖不寬大,但勉強可供二
人容身,當下提著獐子,回到趙敏身旁,說道:「那邊有個山洞,我們暫且過一晚再說,你
說如何?」

  趙敏點了點頭,忽然臉上一紅,轉過頭去,提韁縱馬便行。張無忌將兩匹馬牽到坡上兩
株大松樹下躲雪,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來,山洞倒頗乾淨,並無獸糞穢跡,向裡望
去,黑黝黝的不見盡處,於是將獐子剖剝了,用雪擦洗乾淨,在火堆上烤了起來。趙敏除下
貂裘,鋪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溫暖如春。

  張無忌偶一回頭,只見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臉倍增明艷。兩人相視而嘻,一日來的
疲累饑寒,盡化於一笑之中。獐子烤熟後,兩人各撕一條後腿吃了。張無忌在火堆中加些枯
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說道:「睡了罷?」趙敏嫣然微笑,靠在另一邊石壁上,合上了眼
睛。張無忌鼻中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只見她雙頰暈紅,真想湊過嘴去一吻,但隨即克制綺
念,閉目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馬蹄之聲,張無忌一驚而起,側耳聽去,共
是四匹馬自南向北而來,見洞外大雪兀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趕路,定有十二分
的急事。」蹄聲來到近處,忽然停住,過了一會,蹄聲漸近,竟是走向這山洞而來。張無忌
一凜:「這山洞僻處山後,若非那獐子引路,我決計尋覓不到,怎麼有人跟蹤而至?」隨即
省悟:「是了,咱們在雪地裡留下了足跡,雖然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盡數掩去。」這時趙
敏也已醒覺,低聲道:「來者或是敵人,咱們且避一避,瞧是甚麼人。」說著抄起洞外白
雪,掩熄了火堆。這時馬蹄聲已然止歇,但聽得四人踏雪而來,頃刻間已到了洞外十餘丈
處。張無忌低聲道:「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極強的高手。」若是出外覓地躲藏,非給那四
人發覺不可。正沒計較處,趙敏拉著他手掌,走向裡洞。那山洞越向裡越是狹窄,但竟然甚
深,進得一丈有餘,便轉過彎去,忽聽得洞外一人說道:「這裡有個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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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1

  張無忌聽得話聲好熟,正是四師叔張松溪,甫驚喜間,又聽得另一人道:「馬蹄印和腳
印正是到這山洞來的。」卻是殷梨亭。張無忌正要出聲招呼,趙敏伸過手來,按住了他嘴,
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跟我在這裡,給他們見了,多不好意思。」張無忌一想不錯,自己和
趙敏雖是光明磊落,但一對少年男女同宿山洞,給眾師伯叔見了,他們怎信得過自己並無苟
且之事?何況趙敏是元室郡主,曾將張松溪、殷梨亭等擒在萬安寺中,頗加折辱,此時仇人
相見,極是不便,心想:「我還是待張四叔、殷六叔他們出洞後,再單身趕去廝見,以免尷
尬。」只聽得俞蓮舟的聲音道:「咦!這裡有燒過松柴的痕跡,嗯,還有獐子的毛皮血
漬。」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願七弟平安無事才好。」那是宋遠橋的聲音。

  張無忌聽得宋俞張殷四位師叔伯一齊出馬,前來找尋莫聲谷,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七
師叔遇上了強敵,心下也有些掛慮。只聽張松溪笑道:「大師哥愛護七弟,還道他仍是當年
少不更事的小師弟,其實近年來莫七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強敵,七弟一人也必
對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擔心七弟,只擔心無忌這孩子不知身在何處。他現下是明
教教主,樹大招風,不少人要算計於他。他武功雖高,可惜為人太過忠厚,不知江湖上風波
險惡,只怕墮入奸人的術中。」張無忌好生感動,暗想眾位師叔伯待我恩情深重,時時記掛
著我。趙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墮入我的術中,你可知道麼?」

  只聽得宋遠橋道:「七弟到北路尋覓無忌,似乎已找得了甚麼線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
中匆匆留下的那八個字,卻叫人猜想不透。」張松溪道:「『門戶有變,亟須清理。』咱們
武當門下,難道還會出甚麼敗類不成?莫非無忌這孩子……」說到這裡,便停了話頭,語音
中似暗藏深憂。殷梨亭道:「無忌這孩子決不會做甚麼敗壞門戶之事,那是我信得過的。」
張松溪道:「我是怕趙敏這妖女太過奸詐惡毒,無忌少年大血氣方剛,惑於美色,別要似他
爹爹一般,鬧得身敗名裂……」四人不再言語,都長歎了一聲。

  接著聽得火石打火,松柴畢剝聲響,生起火來。火光映到後洞,雖經了一層轉折,張無
忌仍可隱約見到趙敏的臉色,只見她似怨似怒,想是聽了張松溪的話後甚是氣惱。張無忌心
中卻惕然而驚:「張四叔的話倒也有理。我媽媽並沒做甚壞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這趙姑
娘殺我表妹、辱我太師父及眾位師伯叔,如何是我媽媽之比?」想到此處,心中怦怦而跳,
暗想:「若給他們發見我和趙姑娘在此,那便傾黃河之水也洗不清了。」只聽得宋遠橋忽然
顫聲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疑竇,不便出口,若是沒將出來,不免對不起咱們故
世了的五弟。」張松溪緩緩的道:「大哥是否擔心無忌會對七弟忽下毒手?」宋遠橋不答。
張無忌雖不見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緩緩點了點頭。只聽張松溪道:「無忌這孩兒本性淳厚,
按理說是決計不會的。我只擔心七弟脾氣太過莽撞,若是逼得無忌急了,令他難於兩全,再
加上趙敏那妖女安排奸計,從中挑撥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測,世事難於逆
料,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只盼無忌在大關頭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大哥,四
哥,你們說這些空話,不是杞人憂天麼?七弟未必會遇上甚麼凶險。」宋遠橋道:「可是我
見到七弟這柄隨身的長劍,總是忍不住心驚肉跳,寢食難安。」俞蓮舟道:「這件事確也費
解,咱們練武之人,隨身兵刃不會隨手亂放,何況此劍是師父所賜,當真是劍在人在,劍亡
人……」說到這個「人」字,驀地住口,下面這個「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張無忌聽說莫
聲谷拋下了師賜長劍,而四位師伯叔頗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擔憂,又是氣苦。過了一會,
隱隱聞到內洞中有股香氣,還夾雜著野獸的騷氣,似乎內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獸,便是
曾有野獸住過。他生怕給宋遠橋等發覺,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拉著趙敏之手,輕輕再向內
行,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轉了個彎,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軟綿
綿之物,似乎是個人體。張無忌大吃一驚,心念如電:「不論此人是友是敵,只須稍出微
聲,大師伯們立時知覺。」左手直揮而下,連點他胸腹間五處要穴,隨即扣住他的手腕。觸
手之處,一片冰冷,那人竟是氣絕已久。張無忌藉著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臉上瞧去,隱隱
約約之間,竟覺這死屍便是七師叔莫聲谷。他驚惶之下,顧不得是否會被宋遠橋等人發見,
抱著屍體向外走了幾步。光亮漸強,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是莫聲谷是誰?但見他臉上全無血
色,雙目未閉,越發顯得怕人,他又驚又悲,一時之間竟自呆了。他這麼幾步一走,宋遠橋
等已聽到聲音。俞蓮舟喝道:「裡面有人!」寒光閃動,武當四俠一齊抽出長劍。張無忌暗
暗叫苦:「我抱著莫七叔的屍身,藏身此處,這弒叔的罪名,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
起莫聲谷對自己的種種好處,陡然見他慘遭喪命,心下又是萬分悲痛,霎時間腦海中閃過千
百個念頭,卻沒想到宋遠橋等進來之時,如何為自己洗刷。趙敏的心思可比他轉得快得多
了,縱身而出,舞動長劍,直闖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劍,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數,分向武當
四俠刺去。四俠舉劍擋架,趙敏早已闖出洞口,飛身躍上四俠乘來的一匹坐騎,反手劍格開
宋遠橋刺來的一劍,伸足在馬腹上猛踢,那馬吃痛,疾馳而去。

  趙敏方慶脫險,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亂舞,氣也透不過來,卻是吃了俞蓮舟一招飛
掌。只聽得武當四俠展開輕功,急追而來。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遠,他越能出洞脫身。
否則這不白之冤,如何能夠洗脫?好在這四人都追了來,沒想到洞中尚有別人。」但覺背心
劇痛,難熬難當,伸劍在馬臀上一刺。那馬長聲嘶鳴,直竄了出去。

  張無忌見趙敏闖出,一怔之間,才明白她是使調虎離山之計,好救自己脫身,當下抱著
莫聲谷的屍身,奔出洞來。耳聽得趙敏與武當四俠是向東而去,於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
余,在一塊大岩石後將屍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縱上一株大樹,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
怦亂跳,想到莫聲谷慘死,又是淚流難止,心想:「我武當派直是多難如此,不知殺害七師
叔的兇手是誰?七師叔背上肋骨斷裂,中的是內家掌力。」過了小半個時辰,聽得三騎馬自
東而來,雪光反映下,看到宋遠橋和俞蓮舟各乘一馬,殷梨亭和張松溪兩人共騎。只聽俞蓮
舟道:「這妖女吃了我一掌,連人帶馬摔入了深谷,料來難以活命。」張松溪道:「今日才
報了萬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惡氣。只是她竟會躲在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實出人意
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在洞裡幹甚麼?」張松溪道:「那就難
猜了。殺了妖女,沒有甚麼,只有找到了七弟,咱們才真的高興。」四人漸行漸遠,以後的
話便聽不到了。張無忌待宋遠橋等四人去遠,忙縱下樹來,循著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
東追去,心下說不出的焦急難受,暗想:「她雖狡詐,這次卻確是捨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
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間已馳出四五里地,來到一處懸崖邊上。雪地裡
但見一大灘殷紅的血漬,地下足印雜亂,懸崖邊上崩壞了一大片山石,顯是趙敏騎馬逃到此
處,慌不擇路,連人帶馬一起摔了下去。

  張無忌叫道:「趙姑娘,趙姑娘!」連叫四五聲,始終不聽到應聲。他更是憂急,向懸
崖下望去,見是一個深谷,黑夜中沒法見到谷底如何。懸崖陡峭筆立,並無容足之處。他吸
一口氣,雙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四丈後,去勢越來越快,當即十指運
勁,捲入崖邊結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著足處
卻軟軟的,急忙躍開,原來是踏在馬肚皮上,只見趙敏身未離鞍,雙手仍是牢牢的抱著馬
頸。張無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細微呼吸,人卻已暈了過去。他稍稍放心。谷中陰暗,一冬
積雪未融,積雪深及腰間。料想趙敏身未離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馬承受了去,坐騎登時震
死,她卻只是昏暈。張無忌搭她脈搏,知道雖然受傷不輕,性命當可無礙,於是將她抱在懷
裡,四掌相抵,運功給她療傷。趙敏所受這一掌是武當派本門功夫,療傷不難,不到半個時
辰,她已悠悠醒轉。張無忌將九陽真氣源源送入她的體內。又過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趙
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聲道:「他們都去了?沒見到你罷?」張無忌聽她最關
心的乃是自己是否會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說道:「沒見到我。你……你可受了苦
啦。」他口中說話,真氣傳送仍是絲毫不停。

  趙敏閉上了眼,雖然四肢沒半點力氣,胸腹之間甚感溫暖舒暢。九陽真氣在她體內又運
走數轉,她回過頭來,笑道:「你歇歇罷,我好得多啦。」張無忌雙臂環抱,圍住了她腰,
將右頰貼住她的左頰,說道:「你救了我的聲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趙
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是個奸詐惡毒的小妖女,聲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緊。」便在
此時,忽聽懸崖上有人朗聲怒道:「該死的妖女,果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俠,快快招
來。」卻是俞蓮舟的聲音。張無忌大吃一驚,不知四位師伯叔怎地去而復回。趙敏道:「你
轉過頭去,不可讓他們見到你臉。」

  張松溪喝道:「賊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將下來了。」趙敏仰頭朝上,果見宋遠橋
等四人都捧著一塊大石,只須順手往下一摔,她和張無忌都是性命難保。她在張無忌耳邊低
聲說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臉上,抱著我逃走罷。」張無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條衣襟,
蒙在臉上,在腦後打了個結,又將皮帽低低壓在額上,只露出了雙眼。

  武當四俠追趕趙敏,將她逼入谷底,但這四人行俠江湖,久經歷練,料想趙敏以郡主之
尊,不致孤身而無護衛。四人假意騎馬遠去,行出數里之後,將馬繫在道旁樹上,又悄悄回
來搜索。四俠先回山洞,點了火把,深入洞裡,見到兩隻死了的香獐,已被什麼野獸咬得血
肉模糊,體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來,終於見到張無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尋去,卻發見
了莫聲谷的屍體,但見他手足都已被野獸咬壞。四俠悲憤莫名,殷梨亭已是哭倒在地。

  俞蓮舟拭淚道:「趙敏這妖女武功雖然不弱,但憑她一人,決計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
悲傷,咱們須當尋訪到所有的兇手,一一殺了給七弟報仇。」

  張松溪道:「咱們隱伏在山洞之側,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會尋來。」他足智爭謀,
宋遠橋等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當下強止悲聲,各在山洞兩側尋覓岩石,藏身守候。到得天
明,卻不見有趙敏手下人尋來,四俠再到趙敏墮崖處察看,隱隱聽到說話之聲,向下望去,
只見一個錦衣男子抱著趙敏,原來這妖女竟然未死。四俠要逼問莫聲谷的死因,不願便用石
頭擲死二人。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有西北角上有一條狹窄的出路。張松溪喝道:
「兀那元狗,快從這邊上來,若再延擱,大石塊砸將下來了。」張無忌聽得四師伯誤認自己
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飾華貴,又是跟隨著趙敏之故,但見四下裡並無可以隱伏躲避之處,
四俠若砸下大石,自己雖可跳躍閃避,趙敏卻是性命難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
一步了,於是抱著趙敏從那窄縫中慢慢爬將上來。他故意顯得武功低微,走幾步便滑跌一
下。這條窄縫本來極難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聲喘氣,十分狼狽,搞了半個時辰,摔了十
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趙敏奪路而逃,憑著自己輕功,手中雖
然抱了一人,四俠多半仍然追趕不上。但張松溪極是機靈,瞧出他上山之時的狼狽神態有些
做作,早已通知了三個師兄弟,四人分佈四角,張無忌一步踏上,四柄長劍的劍尖已離他身
子不及半尺。

  宋遠橋恨恨的道:「賊韃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臉,便逃得了性命麼?武當派莫七俠是
誰下手害死的,好好招來!若有半句虛言,我將你這狗韃子千刀萬剮,開肚破膛。」他本來
恬淡沖和,但眼見莫聲谷死得如此慘法,忍不住口出惡聲,那是數十年來極為罕有之事。

  趙敏歎了口氣,說道:「押魯不花將軍,事已如此,你就對他們說了罷!」跟著湊嘴在
張無忌耳邊,低著聲道:「用聖火令武功。」張無忌本來決不願對四位師伯叔動武,但形格
勢禁,處境實是尷尬之極,一咬牙,驀地裡舉起趙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拋了過去,粗著嗓子胡
胡大呼,在半空中翻個空心觔斗,伸臂向張松溪抓到。殷梨亭順手接住了趙敏,一呆之下,
便點了她穴道,將她摔開。在這瞬息之間,張無忌已使開聖火令上的怪異武功,拳打宋遠
橋,腳踢俞蓮舟,一個頭槌向張松溪撞到,反手卻已奪下了殷梨亭手中長劍。這幾下兔起鶻
落,既快且怪。武當四俠武功精強,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給他這接連七八下怪招一
陣亂打,登時手忙腳亂,均感難以自保。那日在靈蛇島上,以張無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
教流雲三使的聖火令招數,也是抵敵不住,何況此時他已學全六枚聖火令上的功夫,比之流
雲三使高出何止數倍?這聖火令上所載,本非極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詭異古怪,令人捉摸
不定,若在庸手單獨使來,亦非武當派內家正宗武功之敵。但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為根基,以
挪移乾坤心法為脈絡,加之對武當派武功盡數瞭然於胸,一招一式,無不攻向四俠的空隙之
處。鬥到二十餘招時,那聖火令功夫越來越奇幻莫測。趙敏躺在雪中,大聲叫道:「押魯不
花將軍,他們漢人蠻子自以為了得,咱們蒙古這門祖傳摔跤神技,今日叫他們嘗嘗滋味。」
張松溪叫道:「以太極拳自保,這門韃子拳招古怪得緊。」四人立時拳法一變,使開太極拳
法,將門戶守得嚴密無比。張無忌突然間坐倒在地,雙拳猛捶自己胸膛。武當四俠生平不知
遭逢過多少強敵,見識過多少怪招,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學中奇峰突起的
功夫了,但這韃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見所未見,連聽也沒聽見過。四俠本已收起長
劍,各使太極拳守緊門戶,此時一怔之下,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三柄長劍又刺向張無忌
身前。殷梨亭的長劍已被張無忌奪去擲開,但他身邊尚攜著莫聲谷的佩劍,跟著也拔出來刺
了過去。

  張無忌突然橫腿疾掃,捲起地下大片積雪,猛向四俠灑了過去。這一招聖火令上的怪
招,本來是山中老人霍山殺人越貨之用。他於未曾創教立派之時,慣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
商,見有商隊遠遠行來,便坐地捶胸,呼天搶地的哭號,眾行商自必過去探問。他突然間踢
起飛沙,迷住眾商眼目,立即長刀疾刺,頃刻間使數十行商血染黃沙,屍橫大漠,實是一招
極陰毒的手法。張無忌以此招踢飛積雪,功效與踢沙相同。武當四俠在霎時之間,但覺飛雪
撲面,雙眼不能見物,四人應變奇速,立時後躍。但張無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蓮奇雙腿著地
一滾,順手已點了他三處大穴,跟著一個觔斗,身在半空,落下時右腿的膝蓋在殷梨亭頭頂
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頂門「五處」和「承光」兩穴。殷梨亭一陣暈眩,摔倒在地。宋遠橋飛
步來救,張無忌向後一坐,撞入他的懷中。宋遠橋回劍不及,左手撤了劍訣,揮掌拍出,掌
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他雙肘撞中了穴道。

  張松溪心下大駭,眼見四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人,無論如何非此人敵手,但同門義重,決
計不能獨自逃命,挺起長劍,刷刷刷三劍,向張無忌刺了過來。

  張無忌見他身當危難,可是步法沉穩,劍招絲毫不亂,這三劍來得凌厲,但每一劍仍是
嚴守武當家法,心下暗暗喝采:「若不是我學到了這一門古怪功夫,要抵擋四位師伯叔的聯
手進攻,大非易事。」驀地裡腦袋亂擺,劃著一個個圈子,張松溪不為所動,不去瞧他搖頭
晃腦的裝模作樣,嗤的一聲,長劍破空,直往他胸口刺來。張無忌一低頭,將腦袋往劍尖上
迎去,忽地臥倒,向前撲出,張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處穴道被點,摔倒在地。張無忌所點這
四處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樞」穴補上一指,猛聽得張松溪大聲慘呼,雙眼
翻白,上身一陣痙攣,直挺挺的死了過去。張無忌這一下只嚇得魂不附體,心想適才所點穴
道並非重手,別說不會致命,連輕傷也不致於,難道四師伯身有隱疾,陡然間遇此打擊,因
而發作麼?他背上剎那間出了一陣冷汗,忙伸手去探張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間,張松溪左手
一探,已拉下了他臉上蒙著的衣襟。兩人面面相覷,都是呆了。

  過了好半晌,張松溪才道:「好無忌,原來……原來……是你,可不枉了咱們如此待
你。」他說話聲音已然哽咽,滿臉憤怒,眼淚卻已涔涔而下,說不出是氣惱還是傷心。原來
他自知不敵,但想至死不見敵人面目,不知武當四俠喪在何人手中,當真死不瞑目,是以先
裝假死,拉下了他蒙在臉上的皮裘。張無忌一來老實,二來對四師伯關心過甚,竟爾沒有防
備。他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遲還要難過,失魂落魄,登時全然糊塗了,只道:「四師伯,
不是我,不是我……七師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張松溪哈哈慘笑,說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將我們一起殺了。大哥、二哥、六弟,
你們都瞧清楚了,這狗韃子不是旁人,竟是咱們鍾愛的無忌孩兒。」

  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身子不能動彈,一齊怔怔的瞪著張無忌。張無忌神智迷
亂,便想拾起地下長劍,往頸中一抹。趙敏忽然叫道:「張無忌,大丈夫忍得一時冤屈,打
甚麼緊,天下沒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務須找到殺害莫七俠的真兇,為他報仇,才不枉了
武當諸俠疼愛你一場。」張無忌心中一凜,深覺此言有理,說道:「咱們此刻該當如何?」
說著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間諸穴上推宮過血,解開了她被點的穴道。趙敏柔聲安慰
道:「你別氣苦!你明教中有這許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獲真兇。」張松
溪叫道:「張無忌,你若還有絲毫良心,快快將我們四人殺了。我見不得你跟這妖女卿卿我
我的醜模樣。」張無忌臉色鐵青,實是沒了主意。趙敏道:「咱們當先去救韓林兒,再回去
找你義父,一路上探訪害你莫七叔的真兇,探訪害你表妹的兇手。」張無忌一呆,道:
「甚……甚麼?」趙敏冷冷的道:「莫七俠是你殺的麼?為甚麼你四位師伯叔認定是你?殷
離是我殺的麼?為甚麼你認定是我?難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卻不容旁人冤枉於你?」

  這幾句話如雷轟電震一般,直鑽入張無忌的耳中,他此刻親身經歷,方知世事往往難以
測度,深切體會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處,心中只想:「難道趙姑娘她……她……竟然和我
一樣,也是給人冤枉了麼?」

  趙敏道:「你點了四位師伯叔的穴道,他們能自行撞開麼?」張無忌搖頭道:「這是聖
火令上的奇門功夫,師伯叔們不能自行撞解,但過得十二個時辰後,自會解開。」趙敏道:
「嗯,咱們將他們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離去。在真兇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們相見
的了。」張無忌道:「那山洞中有野獸的,有獐子出入來去,莫七叔的屍身,就給野獸咬壞
了。」趙敏歎道:「瞧你方寸大亂,甚麼也想不起來。只須有一位上身能夠活動,手中有
劍,甚麼野獸能侵犯得他們?」張無忌只道:「不錯,不錯。」當下將武當四俠抱起,放在
一塊大岩石後以避風雪。四俠罵不絕口。張無忌眼中含淚,並不置答。趙敏道:「四位是武
林高人,卻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俠倘若是張無忌所害,他此刻一劍將你們殺了滅口,有何難
處?他忍心殺得莫七俠,難道便不忍心加害你們四位?你們若再口出惡言,我趙敏每人給你
們一個耳光。我是奸詐惡毒的妖女,說得出便做得到。當日在萬安寺中,我瞧在張公子的份
上,對各位禮敬有加。少林、崑崙、峨嵋、華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
我對武當諸俠可有半分禮數不周之處麼?」宋遠橋等面面相覷,雖然仍是認定張無忌害死了
莫聲谷,但生怕趙敏當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被這小妖女打上幾記耳光,那可是
生平奇恥,當下便住口不罵了。趙敏微微一笑,向張無忌道:「你去牽咱們的坐騎來,馱四
位去山洞。」張無忌猶豫道:「還是我來抱罷。」趙敏心念一動,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
「你武功再高,能同時抱得了四個人麼?你怕自己一走開,我便加害你四位師伯叔。你始終
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牽坐騎,你在這裡守著罷。」張無忌給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但
確是不敢將四位師伯叔的性命,交託在這個性情難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勞駕你去牽
牲口,我在這裡守著四位師伯叔。你傷勢怎樣,走路不礙嗎?」趙敏冷笑道:「你再慇勤好
心,旁人還是不信你的。你的赤心熱腸,人家只當你是狼心狗肺。」說著轉身便去牽馬。張
無忌咀嚼著她這幾句話,只覺她說的似是師伯叔疑心自己,卻也是說自己疑心於她;目送著
她緩步而行,腳步蹣跚,顯是傷後步履艱難,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過意不去。眼見趙敏走沒
多遠,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沿大路從北而來,一前二後,共是三乘。

  趙敏聽到蹄聲,當即奔回,說道:「有人來了!」張無忌向她招了招手。趙敏奔到大石
之後,伏在他身旁,眼見俞蓮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將他拉到石後。俞蓮舟怒目而
視,喝道:「別碰我!」趙敏冷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甚麼法子?」張無忌喝道:
「趙姑娘,不得對我師伯無禮。」趙敏伸了伸舌頭,向俞蓮舟裝個鬼臉。便在此時,一乘馬
已奔到不遠之處,其後又有兩乘馬如飛追來,等距約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馬越奔越近,張無
忌低聲道:「是宋青書宋大哥!」趙敏道:「快阻住他。」張無忌奇道:「幹甚麼?」趙敏
道:「別多問,彌勒廟中的話你忘了麼?」張無忌心念一動,拾起地下一粒冰塊,彈了出
去。嗤的一聲,冰塊破空而去,正中宋青書坐騎的前腿。那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書一躍
而起,想拉坐騎站起,但那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斷。宋青書見後面追騎漸近,忙向這邊
奔來,張無忌又是一粒堅冰彈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趙敏伸出手指,接連四下,點了武當四
俠的啞穴,及時制止宋遠橋的呼喚。只聽得宋青書「啊」的一聲叫,滾倒在雪地之中。這麼
接連兩次阻擋,後面兩騎已然奔到,卻是丐幫的陳友諒和掌缽龍頭。張無忌暗自奇怪:「他
三人同去長白山尋覓毒物配藥,怎麼一逃二追,到了這裡?」跟著又想:「是了。想是宋大
哥天良發現,不肯做此不孝不義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裡,正好相救。」陳友諒和掌缽龍頭
翻身下馬,只道宋青書的坐騎久馳之下,氣力不加,以致馬失前蹄,宋青書也因此墮馬受
傷,但想他武功不弱,縱然受傷,也必輕微,兩人縱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身子。張無
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塊,正要向陳友諒彈去,趙敏碰他臂膀,搖了搖手。張無忌轉頭瞧她。
趙敏張開左掌,放在自己耳邊,再指指宋青書,意思說且聽他們說些甚麼。只聽得掌缽龍頭
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為?是否想去通風報信,說與你父親知道?」
他手揮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書頭頂晃來晃去,作勢便要砍落。宋遠橋聽得那八卦刀虛砍
的劈風之聲,掛念愛兒安危,大是著急。張無忌偶一回頭,見到他眼中焦慮的神色霎時間變
作了求懇,便點了點頭,示意:「你放心,我決不讓宋大哥身受損傷。」心想:「父母愛子
之恩當真天高地厚。大師伯對我如此惱怒,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但一知宋大哥遭逢危難,
立時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師伯自身遭難,他是英雄肝膽,決計不屑有絲毫示弱求懇之
意。」剎那之間,又想到宋青書有人關懷愛惜,自己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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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2

  只聽宋青書道:「我不是去向爹爹報信。」掌缽龍頭道:「幫主派你跟我去長白山采
藥,那麼你何以不告而別?」宋青書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們逼我去加害自己父親,心
又何忍?我決不能作此禽獸勾當。」掌缽龍頭厲聲道:「你是決意違背幫主號令了?叛幫之
人該當如何處置,你知道麼?」宋青書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這幾天我只須
一合眼,便見莫七叔來向我索命。他冤魂不散,纏上了我啦。掌缽龍頭,你一刀將我砍死
罷,我多謝你成全了我。」掌缽龍頭高舉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陳友諒插
口道:「龍頭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殺他也是無益,咱們由他去罷。」掌缽龍頭奇道:
「你說就此放了他?」陳友諒道:「不錯。他親手害死他師叔莫聲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殺
他,這種不義之徒的惡血,沒的污了咱們俠義道的兵刃。」張無忌當日在彌勒廟中,曾聽陳
友諒和宋青書說到莫聲谷,有甚麼「以下犯上」之言,當時也曾疑心宋青書得罪了師叔,但
萬萬料不到莫聲谷竟會是死在他的手中。宋遠橋等四人雖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書的聲
音清清楚楚傳入耳中,無不大為震驚。唯有趙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邊微帶不屑之態。只
聽宋青書顫聲道:「陳大哥,你曾發下重誓,決不洩漏此事的機密,只要你不說,我爹爹怎
會知道?」陳友諒淡淡一笑,道:「你只記得我的誓言,卻不記得你自己發過的毒誓。你說
自今而後,唯我所命。是你先毀約呢,還是我不守諾言?」宋青書沉吟半晌,說道:「你要
我在太師父和爹爹的飲食之中下毒,我是寧死不為,你快一劍將我殺了罷。」陳友諒道:
「宋兄弟,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又不是要你弒父滅祖,只不過下些蒙藥,令他們
昏迷一陣。在彌勒廟中,你不是早已答應了嗎?」宋青書道:「不,不!我只答應下蒙藥,
但掌缽龍頭捉的是劇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殺人的毒藥,決非尋常蒙汗藥物。」陳友諒悠悠
閒閒的收起長劍,說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了,你竟甘心任
她落入張無忌那小子的手中,當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窺峨嵋諸女的臥
室,給你七師叔撞見,一路追了你下來,致有石岡比武、以侄弒叔之事。那為的是甚麼?還
不是為了這位溫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經做下來了,一不做,二不休,馬入夾道,還能回
頭麼?我瞧你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惜啊可惜!」宋青書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怒道:
「陳友諒,你花言巧語,逼迫於我。那一晚我給莫七叔追上了,敵他不過,我敗壞武當派門
風,死在他的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誰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詭計,以致身敗名裂,
難以自拔。」陳友諒笑道:「很好,很好!莫聲谷背上所中這一掌『震天鐵掌』,是你打
的,還是我陳友諒打的?那是你武當派的功夫罷?我可不會。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
名聲,倒是我幹錯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場,過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弒叔之事,我自當守
口如瓶,決不洩露片言隻字,山遠水長,咱們後會有期。」宋青書顫聲問道:「陳……陳大
哥,你……你要如何對付我?」言語中充滿疑慮之意。陳友諒笑道:「要如何對付你?甚麼
也沒有。我給你瞧一樣物事,這是甚麼?」

  張無忌和趙敏躲在岩石之後,都想探頭上來張望一下,瞧陳友諒取了甚麼東西出來,但
終於強自忍住。只聽宋青書「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這……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
環,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從何處得來?」張無忌心下也是一凜,暗想:「我和芷若
分手之時,明明見她戴著那枚掌門鐵指環,如何會落入陳友諒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
用來騙人。」

  但聽陳友諒輕輕一笑,說道:「你瞧仔細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書
道:「我在西域向滅絕師太討教武功,見過她手上這枚指環,看來倒是真的。」只聽得當的
一聲響,金鐵相撞,陳友諒道:「若是假造的膺物,這一劍該將它斷為兩半了。你瞧瞧,指
環內『留貽襄女』這四個字,不會是假的罷?這是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遺物玄鐵指環。」
宋青書道:「陳大哥,你……你從何處得來?周姑娘她……她呢?」陳友諒又是一笑,說
道:「掌缽龍頭,咱們走罷,丐幫中從此沒了這人。」腳步聲響,兩人轉身便行。

  宋青書叫道:「陳大哥,你回來。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麼?她此刻是死是活?」陳友
諒走了回來,微笑道:「不錯,周姑娘是在我手中,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漢沒一個見
了不動心的。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幫主求懇,將周姑娘配我為妻,諒來幫主也必允
准。」宋青書喉頭咕噥了一聲,似乎塞住了說不出話來。陳友諒又道:「本來嘛,君子不奪
人之所好,宋兄弟為了這位周姑娘,闖下了天大的禍事,陳友諒豈能為美色而壞了兄弟間義
氣?但你既成了叛幫的罪人,咱們恩斷義絕,甚麼也談不上了,是不是?」宋青書又咕噥了
幾聲。張無忌眼角一瞥宋遠橋,只見他臉頰上兩道淚水正流將下來,顯是心中悲痛已極。

  忽聽得宋青書道:「陳大哥,龍頭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時糊塗,請你兩位原宥,我這
裡給你們賠罪啦。」陳友諒哈哈大笑,說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們的好兄弟呢。我拍
胸膛給你擔保,只須你去將這蒙汗藥帶到武當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
性命決然無憂,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們不過要挾制張三豐張真人和武當諸俠,逼
迫張無忌聽奉號令。倘若害死了張真人和令尊,張無忌只有來找丐幫報仇,對咱們又有甚麼
好處?」宋青書道:「這話不錯。」陳友諒又道:「等到丐幫箝制住明教,驅除韃子,得了
天下,咱們幫主登了龍位,你我都是開國功臣,封妻蔭子,那不必說了,連令尊大人都要沾
你的光呢。」宋青書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殺我,便已心滿意足
了。」陳友諒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過去未來,否則怎能知道其中的過節?宋兄
弟,你的腳摔傷了麼?來,咱們共乘一騎,到前面鎮上再買腳力。」

  宋青書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塊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剛好撞正了『築賓
穴』,天下事真有這般巧法。」他當時只頂到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在後追趕,萬沒想到前面巖
後竟會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剛好將穴道撞正了冰塊尖角。陳友諒笑道:「這哪裡
是倒霉?這是宋兄弟艷福齊天,命中該有佳人為妻。若非這麼一撞,咱們追你不上,你執迷
不悟起來,自己固然鬧得身敗名裂,也壞了咱們大事。從此這位香噴噴、嬌滴滴的周姑娘跟
陳友諒一世,那不是彩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麼?」

  宋青書「哼」了一聲,道:「陳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識好歹,信不過你……」陳友諒
不等他說完,插口道:「你要見一見周姑娘,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幫主和眾位長老都
在盧龍,周姑娘也隨大伙在一起。咱們同到盧龍去相會便是。等武當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
的立時給你辦喜事,叫你稱心如願,一輩子感激陳友諒大哥,哈哈,哈哈!」宋青書道:
「好,那麼咱們便上盧龍去。陳大哥,周姑娘怎地會……會跟著本幫?」

  陳友諒笑道:「那是龍頭大哥的功勞了。那日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在酒樓上喝酒,見有
三個面生人裝作本幫弟子,混在其中,後來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周姑
娘。掌缽龍頭便派人去將她請了來。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髮不傷。」張無忌暗暗叫
苦:「原來那日在酒接之上,畢竟還是讓他們瞧了出來。倘若義父並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
瞧出其中蹊蹺。唉,我和芷若卻始終不覺。但不知義父也平安否?」可是陳友諒說話中,卻
一句不提謝遜,只聽他道:「周姑娘和你成了親,峨嵋、武當兩派都要聽丐幫號令,再加上
明教,聲勢何等浩大?只須打垮蒙古人,這花花江山嗎,嘿嘿,可要換個主兒啦。」他說這
幾句話時志得意滿,不但似乎丐幫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陳友諒已然身登大寶,穩坐龍庭。掌
缽龍頭和宋青書都跟著他嘿、嘿嘿的乾笑數聲。陳友諒道:「咱們走罷。宋兄弟,莫七俠是
死在這附近的,他藏屍的山洞似乎離此不遠,是不是?你逃到這裡,忽然馬失前蹄,難道是
莫七俠陰魂顯聖麼?哈哈,哈哈!」宋青書不再答話。三人走向馬旁,上馬而去。

  張無忌待三人去遠,忙替宋遠橋等四人解開穴道,拜伏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師
伯、師叔,侄兒身處嫌疑之地,難以自辯,多有得罪,請師伯師叔重重責罰。」宋遠橋一聲
長歎,雙目含淚,仰天不語。俞蓮舟忙扶起張無忌,說道:「先前我們都錯怪了你,是我們
的不是。咱們親如骨肉,這一切不必多說了。真想不到青書……唉,若非咱們親耳聽見,又
有誰能夠相信?」宋遠橋抽出長劍,說道:「原來七弟撞見青書這小畜生……這小畜生……
私窺峨嵋女俠寢居,這才追下來清理門戶。三位師弟,無忌孩兒,咱們這便追趕前去,讓我
親手宰了這畜生。」說著展開輕功,疾向宋青書追了下去。張松溪叫道:「大哥請回,一切
從長計議。」宋遠橋渾不理會,只是提劍飛奔。張無忌發足追趕,幾個起落,已攔在宋遠橋
身前,躬身道:「大師伯,四師伯有話跟你說。宋大哥一時受人之愚,日後自必自悟,大師
伯要責罰於他,也不忙在一時。」宋遠橋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對你不
起。」霎時間想起當年張翠山為了對不起俞岱巖而自殺,此刻才深深體會到當時五弟的心
情,回過長劍,便往自己脖子抹去。張無忌大驚,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夾手將他長劍奪過,
但劍尖終於在他項頸上一帶,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這時俞蓮舟等也已追到。張松溪勸
道:「大哥,青書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武當門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門戶事小,興
復江山事大,咱們可不能因小失大。」宋遠橋圓睜雙眼,怒道:「你……你說清理門戶之事
還小了?我……我生下這等忤逆兒子……」張松溪道:「聽那陳友諒之言,丐幫還想假手青
書,謀害我等恩師,挾制武林諸大門派,圖謀江山。恩師的安危是本門第一大事,天下武林
和蒼生的禍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青書這孩兒多行不義,遲早必遭報應。咱們還是商量大
事要緊。」宋遠橋聽他言之有理,恨恨的還劍入鞘,說道:「我方寸已亂,便聽四弟說
罷。」殷梨亭取出金創藥來,替他包紮頸中傷處。張松溪道:「丐幫既謀對恩師不利,此刻
恩師尚自毫不知情,咱們須得連日連夜趕回武當。這陳友諒雖說要假手於青書,但此等奸徒
詭計百出,說不定提早下手,咱們眼前第一要務是維護恩師金軀。恩師年事已高,若再有假
少林僧報訊之事,我輩做弟子的萬死莫贖。」說著向站在遠處的趙敏瞪了一眼,對她派人謀
害張三豐之事猶有餘憤。

  宋遠橋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不錯,不錯。我急於追殺逆子,竟將恩師的安危
置於腦後,真是該死,輕重倒置,實是氣得糊塗了。」連叫:「快走,快走!」張松溪向張
無忌道:「無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辦。事完之後,盼來武當一敘。」張無忌道:
「遵奉師伯吩咐。」張松溪低聲道:「這趙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萬小心。宋青書是前車
之鑒,好男兒大丈夫,決不可為美色所誤。」張無忌紅著臉點了點頭。當下武當四俠和張無
忌將莫聲谷的屍身葬在大石之後,五人跪拜後痛哭了一場。宋遠橋等四人先行離去。趙敏慢
慢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你四師伯叫你小心,別受我這妖女迷惑,宋青書是前車之鑒,
是也不是?」張無忌臉上一紅,忸怩道:「你怎知道?你有順風耳麼?」趙敏哼了一聲,
道:「我說啊,宋大俠他們事後追想,定然不怪宋青書梟獍心,反而會怪周姊姊紅顏禍水,
毀了一位武當少俠。」張無忌心想說不定會得如此,但口中卻道:「宋師伯他們都是明理君
子,焉能胡亂怪人?」

  趙敏冷笑道:「越是自以為是君子的,越會胡亂怪人。」她頓了一頓,笑道:「快去救
你的周姑娘罷,別要落在宋青書手裡,你可糟糕了。」張無忌又是臉一紅,道:「我為甚麼
糟糕?」

  張無忌去牽了坐騎,和趙敏並騎直奔關內。心想義父如確是落入丐幫之手,丐幫要以他
來挾制明教,眼前當不致對他有所傷害,只是屈辱難免;但芷若冰清玉潔,遇上了陳友諒之
險毒、宋青書之無恥,若遇逼迫,惟有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飛到盧龍。但趙敏身上
有傷,卻又決計不能無眠無休的趕路。當晚兩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張無忌躺在炕上,越
想越是擔心,走到趙敏窗外,但聽她呼吸調勻,正自香夢沉酣。他到櫃台上取過筆硯,撕下
一頁帳簿,草草留書,說道事在緊急,決意連夜趕路,事成之後,當謀良晤,囑她小心養
傷,緩緩而歸。將那頁帳簿用石硯壓在桌上,躍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次晨購買馬匹,一
路不住換馬,連日連夜的趕路,不數日間已到了盧龍。但如此快追,中途並未遇上陳友諒和
宋青書,想是他晚上趕路之時,陳宋二人和掌缽龍頭正在客店之中睡覺,是以錯過。盧龍是
河北重鎮,唐代為節度使駐節之地,經宋金之際數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氣迄自未復,但仍
是人煙稠密。張無忌走遍盧龍大街小巷、茶樓酒館,說也奇怪,竟一個乞兒也遇不到,他心
下反喜:「如此一個大城,街上竟無化子,此事大非尋常。陳友諒說丐幫在此聚會,當非虛
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參見幫主去了。只須尋訪到他們聚會之所,便能探聽到義父
和芷若是否真被丐幫擒去。」他在城中廟宇、祠堂、廢園、曠場到處察看,找不到端倪,又
到近郊各處村莊踏勘,仍是不見任何異狀。

  到得傍晚,他越尋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趙敏的好處來:「若是她在身旁,我決不致
這般束手無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中去借宿,用過晚飯後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時分,飛身上
屋,且看四下裡有何動靜。

  遊目四顧,一片寧靜,更無半點江湖人物聚會跡象,正煩惱間,忽見東南角上一座高樓
上兀自亮著火光,心想:「此家若非官宦,便是富紳,和丐幫自拉扯不上半點干係……」念
頭尚未轉完,遙遙似乎望見人影一閃,有人從樓窗中躍了出來,只是相隔甚遠,看不清楚,
心道:「莫非有綠林豪客到這大戶人家去做案?左右無事,便去瞧瞧。」

  當下展開輕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縱身翻過圍牆,只聽得有人說道:「陳長老也忒煞
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伙在老河口聚集,卻又急足快報,傳下訊來,要咱們在此等候。
他又不是幫主,說甚麼便得怎麼,當真豈有此理。」聲音洪亮,語帶氣憤,說的卻顯然是丐
幫中事。張無忌一聽之下,心中大喜。聲音從大廳中傳出,張無忌悄悄掩近,只聽丐幫幫主
史火龍的聲音說道:「陳長老是挺了不起的,那個他奶奶的金毛獅王謝遜,江湖上這許多人
尋覓了二十多年,誰也抓不到一根獅毛的屁影子來聞聞,陳長老卻將他手到擒來,別說本幫
無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哪一人能夠辦到……」張無忌又驚又喜,心想義父下落已知,丐
幫中並無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義父當非難事,湊眼到長窗縫邊,向裡張望。只見史火龍
居中而坐,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龍頭及三名八袋長老坐在下首,另有一個衣飾華麗的中
年胖子,衣飾形貌活脫是個富紳,背上卻也負著六隻布袋。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原來
盧龍有一個大財主是丐幫弟子。叫化子在大財主屋裡聚會,那確是誰也想不到的了。」

  只聽史火龍接著道:「陳長老既然傳來急訊,要咱們在盧龍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們
圖謀大事,他奶奶的,這個……這個,務當小心謹慎。」掌棒龍頭道:「幫主明鑒:江湖上
群豪尋覓謝遜,為的是要奪取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現下這把寶刀既不在謝遜之手,不論怎
麼軟騙硬嚇,他始終不肯吐露寶刀的所在。咱們徒然得到了一個瞎子,除了請他喝酒吃飯,
又有何用?依兄弟說,不如狠狠的給他上些刑罰,瞧他說是不說。」史火龍搖手道:「不
妥,不妥,用硬功夫說不定反而壞事。咱們等陳長老到後,再行從長計議。」掌棒龍頭臉露
不平之色,似怪幫主甚麼事都聽陳友諒的主張。史火花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掌棒龍頭,說
道:「馮兄弟,你立刻動身前赴濠州,將我這封信交給韓山童,說他兒子在我們這裡,平安
無事,只須韓山童投誠本幫,我自會對他兒子另眼相看。」掌棒龍頭道:「這送信的小事,
似乎不必由兄弟親自走這一趟罷?」史火龍臉色微沉,說道:「這半年來韓山童等一夥鬧得
好生興旺。聽說他手下他媽的甚麼朱元璋、徐達、常遇春,打起仗來都很有點兒臭本事。這
次要馮兄弟親自出馬,一來是要說得韓山童歸附本幫,服服帖帖,又須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
些大將有甚麼打算,二來探聽這一路明教人馬有他媽的甚麼希奇古怪。馮兄弟肩上的擔子非
輕,怎能說是小事?」掌棒龍頭不敢再說甚麼,便道:「謹遵幫主吩咐。」接過書信,向史
火龍行禮,出廳而去。

  張無忌再聽下去,只聽他們盡說些日後明教、少林、武當、峨嵋各派歸附之後,丐幫將
如何興盛威風。這史火龍的野心似反不及陳友諒之大,言中之意,只須丐幫獨霸江湖,稱雄
武林,便已心滿意足,卻沒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穢語,說來鄙俗不堪。他聽了一會,
心感厭煩,尋思:「看來義父和芷若便是囚在此處,我先去救了出來,再將這些大言不慚的
叫化子好好懲誡一番。」右足一點,輕輕躍上一株高樹,四下張望,見高樓下有十來名丐幫
弟子,手執兵刃,來往巡邏,料想便是囚禁謝遜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樹來,掩近高樓,躲在一座假山之後,待兩名巡邏的丐幫弟子轉身行開,便即竄
到樓底,縱身而上。但見樓上燈燭明亮,他伏身窗外,傾聽房內動靜。聽了片刻,樓房內竟
是半點聲息也無。他好生奇怪:「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難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長時閉住
呼吸?」又過一會,仍是聽不到呼吸之聲,探身向窗縫中張望,只見桌上一對大蠟燭已點去
了大半截,室中卻無人影。

  樓上並排三房,眼見東廂房中無人,又到西廂房窗外窺看。房中燈光明亮,桌上杯盤狼
藉,放著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殘酒未乾,菜餚初動,卻一人也無,似乎這些人吃喝未久,便
即離房他去。中間房卻黑洞洞地並無燈光。他輕推房門,裡面上著門閂,他低聲叫道:「義
父,你在這兒麼?」不聽得應聲。張無忌心想:「看來義父不在此處,但丐幫人眾如此嚴密
戒備,卻是為何?難道有意的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嗎?」突然聞到一陣血腥氣,從中間房傳
了出來。他心頭一驚,左手按在門上,內力微震,格的一聲輕響,門閂從中斷截。他立即閃
身進房,接住了兩截斷折的門閂,以免掉落地下,發出聲響。他只跨出一步,腳下便是一
絆,相觸處軟綿綿地,似是人身,俯身摸去,卻是個屍體。這人氣息早絕,臉上兀自微溫,
顯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頭顱,小頭尖腮,並非謝遜,當即放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兩人
的屍身。他伸指在西邊板壁上戮出兩個小孔,燭光從孔中透了過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
滿了屍體,儘是丐幫弟子,顯然都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他提起一屍,撕開衣衫,但見那人胸
口拳印宛然,肋骨齊斷,拳力威猛非凡。張無忌大喜:「原來義父大展神威,擊斃看守人
眾,殺出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見牆角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個火焰的圖形,正是明教的
記號,又見窗閂折斷,窗戶虛掩,心想:「是了,適才我見這樓上有黑影一閃,便是義父脫
身而去了,只不知義父如何會被丐幫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見物,難以提防丐幫的詭計。
他們若非用蒙汗藥物,便是用絆馬索、倒鉤、漁網之類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悅不勝,走出房外,縮身門邊,向下張望,見眾丐兀自來回巡邏,對樓上變故
全不知情,尋思:「義父離去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爺兒倆回轉身來,鬧他個天翻地覆,
方教群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氣勃發,適才見那黑影從西方而去,當下縱身躍
起,在一株高樹上一點,躍出圍牆,提氣向西疾奔。沿著大路追出數里,來到一處岔道,四
下一尋,見一塊岩石後畫著個火焰記號,指向西南的小路。張無忌大喜,心想義父行蹤已
明,立時便可會見。明教中諸般聯絡指引的暗號,他曾聽楊逍詳細說過,又見這火焰記號雖
只寥寥數劃,但勾劃蒼勁,若非謝遜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沒幾人能畫得出來。此時他
更無懷疑,沿著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驛,天已黎明,在飯店中胡亂買了些饅頭麵餅充
饑,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鎮上。只見街角牆腳下繪著個火焰記號,指向一所破祠堂,他心中
大喜,料想義父定是藏身其間,走進門去,只聽得一陣呼喝六之聲,大廳上圍著一群潑皮
和破落戶子弟正自賭博,卻是個賭場。賭場莊頭見張無忌衣飾華貴,只道是位大豪客來了,
忙笑吟吟的迎將上來,說道:「公子爺快來擲兩手,你手氣好,殺他三個通莊。」轉頭向眾
賭客道:「快讓位給公子爺,大夥兒端定銀子輸錢,好讓公子爺雙手捧回府去啊!」張無忌
眉頭一皺,見眾賭客中並無江湖人物,提聲叫道:「義父,義父,你老人家在這兒嗎?」隔
了一會,不聽有人回答,他又叫了幾聲。一個潑皮見他不來賭博,卻來大呼小叫的擾局,當
即應道:「乖孩兒,我老人家就在這兒,你快快來擲骰子啊。」眾潑皮哄堂大笑。張無忌問
那莊頭:「你可曾見到一位黃頭髮、高身材的大爺進來,是一位雙目失明的大爺?」那莊頭
見他不來賭博,卻是來尋人,心中登時淡了,笑道:「笑話奇談,天下竟有瞎子來賭骰子
的?這瞎子是失心瘋的嗎?」

  張無忌追尋義父不見,心中已沒好氣,聽這莊頭和那潑皮出言不遜,辱及義父,踏上兩
步,一手一個,將那莊頭和潑皮抓了起來,輕輕一送,將兩人擲上了屋頂。這兩人雖未受
傷,卻已嚇得殺豬般的大叫起來。張無忌推開眾人,拿起賭台上兩錠大銀,說道:「公子爺
把銀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懷內,大踏步走出祠堂。眾潑皮驚嚇得呆了,誰敢來追?他續向
西行,不久又見到了火焰記號。傍晚時分到了豐潤,那是冀北的大城,依著記號所指,尋到
一處粉牆黑門之外。但見門上銅環擦得晶亮,牆內梅花半開,是家幽雅精潔的人家。他拿起
門環,輕敲三下。不久腳步細碎,黑門呀的一聲開了,鼻中先聞到一陣濃香,應門的是個身
穿粉紅皮襖的小鬟,抿嘴一笑,說道:「公子爺這久不來啦,姐姐想得你好苦,快進來喝
茶。」說著又是一笑,向他拋了個媚眼。張無忌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怎識
得我?你姊姊是誰?」那小鬟笑道:「你明知故問,快來罷,別讓我姊姊牽肚掛腸啦。」伸
手握住了他右手,引著他進內。張無忌大奇:「怎地她跟我一見如故?」轉念一想:「啊,
是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間,知我日內必定循著記號尋來,命這小鬟日夜應門。唉,多日不
見,芷若原是牽肚掛腸,想得我苦。」他心中一陣溫馨,便隨著那小鬟,經過一條鵝卵石鋪
的小徑,穿過一處院落,來到一間廂房之中。只聽得簷間一隻鸚哥尖起嗓子叫道:「情哥哥
來啦,姊姊,情哥哥來啦。」張無忌臉上一紅,心想:「連鸚哥兒也知道了。」只見房中椅
上都鋪著錦墊,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幾上點著一爐香。那小鬟轉身出去,不久托著一
只盤子進來,盤中六色果子細點,一壺清茶。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遞在張無忌手中,卻在
他手腕上輕輕捏了把。張無忌眉頭一皺,心想:「這丫頭怎地如此輕狂?」礙著周芷若面
子,卻也不好說她,問道:「謝老爺呢?周姑娘在哪裡?」

  那小鬟笑道:「你問謝老爺幹麼?喝乾醋麼?我姊姊就來啦,瞧你這急色兒的模樣,你
啊,好沒良心,到我們這兒,心上卻又牽記著甚麼周姑娘、王姑娘的。」張無忌一怔,說
道:「你滿口胡言亂語,瞎扯些甚麼?」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只聽得環珮丁冬,帷子掀開,那小鬟扶了
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子進來。只見她膚色白膩,眉毛彎彎,頗具姿色,右嘴角上點著一粒風
流痣,眼波盈盈,欲語先笑,體態婀娜,裊裊婷婷的迎了上來。張無忌只覺濃香襲人,心下
甚不自在。只聽那女子道:「相公貴姓?今兒有閒來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面
說,左手便搭到了他肩頭。

  張無忌滿臉通紅,急忙避開,說道:「賤姓張。有一位謝老爺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
是在這兒麼?」那女子笑道:「這兒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纖纖,該上碧桃居去。你給哪一
個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來找周纖纖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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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1

  張無忌恍然大悟,原來此處竟是所妓院,說道:「對不起。」閃身便即出門。那小鬟追
了出來,叫道:「公子爺,我家姐姐哪一點比不上周纖纖?你便片刻兒也坐不得?」張無忌
連連搖手,摸出一錠從賭場搶來的銀子往地下一擲,飛步出門。這麼一鬧,心神半晌不得寧
定,眼見天色將黑,夜晚間只怕錯過了路旁的火焰記號,便向一家客店借宿,心頭思潮起
伏:「義父怎地又去賭場,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舉,到底含著甚麼深意?」睡到中夜,突
然間驚醒:「義父雙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這許多記號?難道是芷若從旁指
引?還是敵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記號,戲弄於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是龍潭虎穴,好歹
也要闖他一闖。」

  次晨起身,在豐潤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記號,仍是指向西方。午後到了玉田,見那記號指
向一家大戶人家。這家門外懸燈結綵,正做喜事,燈籠上寫著「之子于歸」的紅字,看來是
女兒出嫁,鑼鼓吹打,賀客盈門。張無忌這次學了乖,不再直入打聽謝遜的下落,混在賀客
群中察看,未見異狀,便即出來找尋記號,果在一株大樹旁又找到了。火焰記號引著他自玉
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時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幫發見了我的蹤跡,使
調虎離山之計將我遠遠引開,以便放手幹那陰毒勾當。」他雖然焦急,卻又不敢不順記號而
行,只怕記號確是謝遜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們正給厲害敵人追擊,奔逃之際,沿路留下
記號,只盼我趕去救援,我若自作聰明,逕返盧龍,義父和芷若竟爾因此遇難,那可如何是
好?事已至此,只有跟著這火焰記號,追他個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寶城,再向大白莊、潘莊,已是趨向東南,再到寧河,自此那火焰記號便無影
無蹤,再也找不到了。他在寧河細細查察,不見有絲毫異狀,心想:「果然是丐幫將我引到
了這裡,教我白白的奔馳數日。」

  當下買了匹坐騎,重回盧龍,在估衣店買了件白色長袍,借了硃筆,在白袍上畫了個極
大的火焰,決意堂堂正正的以明教教主身份,硬闖丐幫總堂。

  他換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財主巨宅門前,只見兩扇巨大的朱門緊緊閉著,門上碗口大
的銅釘閃閃發光。他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兩扇大門飛了起來,向院子中跌了進去,乒乒乓
乓一陣響亮,兩隻大金魚缸打得粉碎。

  這數日之中,他既掛念義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連遭戲弄,在冀北大繞圈子,心中鬱怒
難宣,這時回到丐幫總舵,決意大鬧一場。他劈破大門,大踏步走了進去,舌綻春雷,喝
道:「丐幫眾人聽了,快叫史火龍出來見我。」院子中站著丐幫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見兩
扇大門陡然飛起,已是大吃一驚,又見一個白衣少年闖進,登時有七八人同聲呼喝,迎上攔
住,紛紛叫道:「甚麼人?幹甚麼?」張無忌雙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幫弟子砰砰連聲,直摔
出去,只撞得一排長窗盡皆稀爛。他穿過大廳,砰的一掌,又撞飛了中門,見中廳上擺著一
桌筵席,史火龍居中而坐。一干丐幫首領聽得大門口喧嘩之聲,正派人出來查詢。張無忌來
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來查問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龍擲去。

  那財主模樣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見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飛來,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
抱個正著,但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腳下急使「千斤墜」,要待穩住身形,不料登登
登連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這才停住,雙手一鬆,將那七袋弟子拋在地下,一口氣喘
不過來,全身癱軟,倒在柱邊。群丐見此情景,無不駭然。

  便在此時,張無忌「咦」的一聲,驚喜交加,見圓桌左首坐著個女少,赫然便是周芷
若。她身旁坐著的卻是宋青書。周芷若驚呼一聲:「無忌哥哥!」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便
委頓在地。張無忌吃了一驚,搶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拍的一聲,砰的一
響,已被宋青書擊了一掌,再被另外一名丐幫高手打了一拳。

  張無忌此時九陽神功早已運遍全身,這一掌一拳打在背上,掌力拳力盡數卸去。他抱起
周芷若,縱身躍回院子,問道:「義父呢?」周芷若顫聲道:「我……我……」張無忌問
道:「他老人家可好嗎?」周芷若道:「我給他們點中了穴道……」張無忌只是關心謝遜,
又問:「義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給他們擒來此處,一直不知義父他老人家的
下落。」張無忌在她腿關節上推拿了幾下,將她放在地下。哪知周芷若被點中穴道的手法甚
是特異,他這兩下推拿竟不奏效。她雙足著地,卻無法站直,兩膝一彎,便即坐倒。群丐紛
紛離座,走到階前。史火龍抱拳道:「閣下便是明教張教主了?」張無忌心想他是一幫之
主,倒不可失了禮數,當下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在下擅闖貴幫總舵,還乞史幫主恕過
無禮之罪。」史火龍道:「張教主近年來名震江湖,在下如雷……這個貫耳,今日見到老兄
身手,果然厲害得緊,嘿嘿,佩服,佩服」張無忌道:「在下來得魯莽,倒教史幫主見笑
了。我義父金毛獅王在哪裡?請他老人家出來相見。」史火龍臉上一紅,隨即哈哈一笑,說
道:「張教主年紀輕輕,說話卻如此陰損。我們一番好意,請謝獅王來……來那個……喝一
杯酒,哪知謝獅王不告而別,還下重手傷了敝幫八名弟子,他奶奶的,這筆帳不知如何算
法?卻要請張教主來打打算盤了。」張無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幫弟子果是我義父以重
手拳所殺。看來他老人家確已不在此間,但到了何處呢?」便道:「這位周姑娘呢?貴幫又
為甚麼將她囚禁在此?」史火龍一怔,道:「這個……」陳友諒插口道:「人道明教張無忌
武功雖強,卻是個蠻不講理的小魔頭……哈哈……」張無忌沉著臉道:「怎樣?」陳友諒
道:「今日一見,嘿嘿,果然是樹的影兒,人的名兒,半點也不錯。」張無忌道:「我怎麼
蠻不講理了?」陳友諒道:「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門,名門正派的首腦人物,跟貴教旁門
左道之士又有甚麼干係?這位宋青書兄弟是武當派後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聯璧
合,當真是門當戶對,一雙兩好。他二人雙雙路過此間,丐幫邀他二位作客,共飲一杯,何
以明教教主竟來橫加干預?真是好笑啊好笑!」群丐隨聲附和,哈哈大笑。

  張無忌道:「若說周姑娘是你們客人,何以你們又點了她的穴道?」陳友諒道:「周姑
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飲酒,談笑自若,誰說是點了她的穴道?丐幫和峨嵋派淵源極深,世代交
好。峨嵋派創派師祖郭女俠,是敝幫上代黃幫主的親生女兒。敝幫上代耶律幫主是郭女俠的
親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兒的無知之輩,這些史實總該知曉。我們丐幫豈能得罪現任峨嵋
派的掌門?張教主信口雌黃,怎不教天下英雄恥笑?」張無忌冷笑道:「如此說來,周姑娘
是自己點了自己的穴道?」陳友諒道:「那也未必。這兒人人親眼目睹,張教主飛縱過來,
強加非禮,一把將周姑娘抱了過去。周姑娘掙扎不服,尊駕自是順手點了她的穴道。張教
主,雖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如此大庭廣眾之間,眾目睽睽之下,
張教主這等急色舉動,不是太失自己身份了麼?」張無忌口才本就遠遠不及陳友諒,被他這
麼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是難以分辯,只氣得臉色鐵青,喝道:「如此說來,你們定是不
肯告知我義父的行蹤了?」

  陳友諒大聲道:「張教主,貴教光明使者楊逍,當年姦殺峨嵋派紀曉芙女俠,天下武林
同道,無不發指。你如自恃武功高強,又來幹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只怕難逃公道。」張無
忌轉頭對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說一聲,他們如何擄劫你來此處?」周芷若道:「我……
我……我……」連說了三個「我」字,忽爾身子一斜,暈了過去。

  群丐紛紛鼓噪,叫道:「明教魔頭殺了人啦!」「張無忌逼姦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
門!」「殺了淫賊張無忌,為天下除害。」張無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龍衝去,心
想:「擒賊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龍,好歹著落在他身上,逼問出我義父的下落。」

  掌棒龍頭和執法長老雙雙攔上。掌棒龍頭揮動鐵棒,執法長老右手鋼鉤、左手鐵拐,兩
個人三件兵刃,同時向他打來。張無忌一聲清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噹一聲響,執法
長老右手鋼鉤格開了掌棒龍頭的鐵棒,左手單拐向他脅下砸去。旁邊傳功長老長劍遞出,叫
道:「這小子武功怪異,大夥兒小心了。」刷刷刷三劍,吐勢如虹,連指張無忌胸口小腹。
張無忌見他招數凌厲,叫道:「好劍法。」側身避開,左手食指點向他大腿。傳功長老長劍
圈轉,劍尖對準張無忌指尖戮去。這一下變招既快,劍尖所指更是不差釐毫,單此一劍,已
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招。張無忌心中暗讚:「丐幫名揚江湖,百年不衰,幫中臥虎藏龍,果是
有傑出的人材。」那日在彌勒廟中曾見玄冥二老和丐幫高手交戰,只是身藏樹中,不敢探
首,所見不切,此刻親自交手,才知傳功、執法兩長老足可列名當世一流高手。掌棒龍頭火
候較淺,卻也只是稍遜一籌而已。瞬息間,丐幫三老已和張無忌拆過了二十餘招。陳友諒突
然高聲叫道:「擺殺狗陣!」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幫好手各執彎刀,將張
無忌圍在垓心。這二十一人或口唱蓮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擊胸口,或高叫:「老
爺、太太、施捨口冷飯!」張無忌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這些古怪的呼叫舉動,旨在擾亂敵
人心神。只見群丐腳步錯雜,然進退趨避,卻是嚴謹有法。

  傳功長老喝道:「且住!」退了兩步,橫劍當胸。執法長老和掌棒龍頭也各躍開。排成
「殺狗陣」的群丐卻仍是奔躍來去,絲毫不停。傳功長老叫道:「張教主,我們以眾欺寡,
原本不該,但丐幫中任何一人均非閣下對手。除奸殺賊,可顧不得俠義道中單打獨鬥的規矩
了。」張無忌微微一笑,道:「好說,好說。」傳功長老又道:「我們人人均有兵刃,張教
主卻是空手,丐幫所佔便宜未免太多。張教主要使甚麼兵刃,儘管吩咐,自當遵命奉上。」

  張無忌心想:「這位傳功長老武功既高,人也仗義,與陳友諒這干人倒是頗有不同。」
說道:「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掄刀動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會取麼?」

  他說到此外,身形一晃,已從殺狗陣中閃出,雙手分在陳友諒與宋青書二人肩頭一按,
夾手奪了二人手中長劍,側身斜退,又回入陣地。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舞刀急奔的幫眾竟
沒碰到他一片衣角。群丐正自駭然,只聽他朗聲說道:「貴幫『殺狗陣』的名字取得甚好。
只是殺狗容易,要想降龍伏虎,此陣便不管用。」說著雙劍一振,一股勁力傳到劍身之上,
但聽得喇喀兩響,雙劍從中折斷。

  掌棒龍頭大呼:「大夥兒上啊。」鐵棒向他胸口點到,執法長老的鉤拐也舞成兩團雪
花,疾捲而至。張無忌向左一衝,身子卻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將出來,但見
白光連連閃動,噗噗噗之聲不絕,殺狗陣群丐手中的彎刀都被他奪下拋下,一柄柄都插在大
廳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彎刀整整齊齊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沒入木中尺許。猛聽得陳友諒叫
道:「張無忌,你還不住手?」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陳友諒手中又執著一柄長劍,劍尖指
在周芷若的後心。張無忌冷笑道:「百年來江湖上都說『明教、丐幫、少林派』,教派以明
教居首,幫會推丐幫為尊,各位如此作為,也不怕辱沒了洪七公老俠的威名?」

  傳功長老怒道:「陳長老,你放開周姑娘,我們跟張教主決一死戰。丐幫傾全幫之力,
拾奪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要出此下策。咱們大夥兒還有臉面做人麼?」

  陳友諒笑道:「大丈夫寧鬥智,不鬥力。張無忌,你還不束手待縛?」張無忌大笑道:
「也罷!今日教張無忌見識了丐幫的威風。」突然間倒退兩步,向後一個空心觔斗,凌空落
下,雙足已騎在丐幫幫主史火龍的肩頭。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龍的頂門,左掌拿住他後頸的經
脈。這一招聖火令武功竟如此輕易得手,連張無忌自己也頗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
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龍,心中算定了三招厲害後著,要快如閃電的將史火龍擒拿過來,
只怕陳友諒心狠手辣,說不定真的會向周芷若猛下毒手。哪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厲害殺手竟一
招也使不上,史火龍不經招架,便已被擒。他騎在史火龍肩頭,猶如兒童與大人戲耍一般,
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對方頂門要穴,卻也不願縱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群丐見幫主
被擒,齊聲驚呼。張無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史火龍頂門的「百會穴」上,那「百會穴」是足
太陽經和督脈之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須掌力輕輕一吐,史火龍立時經脈震斷而斃,無藥
可救。群丐誰也不敢動彈。一陣呼喝過後,大廳上突然間一片寂靜,人人睜大了雙眼望著張
無忌和史火龍,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忽聽得屋頂上傳下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似是有數具瑤琴、數枝洞簫同
時奏鳴。樂聲縹緲宛轉,若有若無,但人人聽得十分清楚,只是忽東忽西,不知是從屋頂的
哪一方傳來。張無忌大奇,實不知這琴簫之聲是何含意。陳友諒朗聲道:「何方高人駕臨丐
幫?若是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現身,何必裝神弄鬼?」瑤琴聲錚錚錚連響三下,忽見四名白
衣少女分從東西簷上飄然落下庭中,每人手中都抱著一具瑤琴。這四具琴比尋常的七紡絃琴
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是七弦齊備。四名少女落下後分站庭中四方。跟著門外走進四名
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執一枝黑色長簫,這簫卻比常見的洞簫長了一半。四名黑衣少女也是
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八女站定方痊,四具瑤琴上響起樂調,接著洞簫加入合
奏,樂音極盡柔和幽雅。張無忌不懂音樂,然覺這樂聲宛轉悅耳,雖是身處極緊迫的局面之
下,也願多聽一刻。悠揚的樂聲之中,緩步走進一個身披淡黃輕衫的女子,左手攜著一個十
二三歲的女童。那女子約摸二十七八歲年紀,風姿綽約,容貌極美,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竟
無半點血色。那女童卻相貌醜陋,鼻孔朝天,一張闊口,露出兩個大大的門牙,直有兇惡之
態。她一手拉著那個美女,另一手卻持一根青竹棒。群丐一見這兩個女子進來,目光不約而
同的都凝視著那根青竹棒。張無忌見這許多女子進來,自覺仍是騎在史火龍肩頭,未免太過
兒戲,但陳友諒的劍尖不離周芷若後心,自己可不能輕易放開了丐幫幫主。但見群丐人人目
不轉睛地瞪著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緊的物事,甚麼白衣少
女、黑衣少女、黃衫少女,以及這個醜女童本人,誰都是對之視若無物。他暗暗詫異,打量
這竹棒時,只見那棒通休碧綠,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來經過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
外,卻也不別無異處。那黃衫美女目光一轉,猶似兩道冷電,掠過大廳上眾人,最後停在張
無忌臉上,冷冰冰的道:「張教主,你年紀也不小了,正經事不幹,卻在這兒胡鬧。」這幾
句話中微含責備之意,但辭語頗為親切,猶似長姊教訓幼弟一般。

  張無忌臉上一紅,分辯道:「丐幫的陳長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
好擒住他們的幫主。」那美女微微一笑,柔聲道:「將人家幫主當馬騎,不太過份一點嗎?
我從長安來,道上聽人說明教教主是個小魔頭,今日一見,唉,唉!」說著螓首輕搖,頗有
不以為然的神色。史火龍突然大叫:「張無忌你這小淫賊,快快下來!」想伸手去扳他腿,
苦於後頸經脈被拿,半點勁道也使不出來。張無忌聽他當著婦道人家的面斥罵自己為「小淫
賊」,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內力從他後頸透了過去。史火龍全身酸麻難當,忍不住大聲:
「啊喲,啊喲」的呻吟起來。

  群丐見張無忌如此無禮,而本幫幫主卻又這等孱弱,無不羞憤交集,均覺史火龍在敵人
手下居然出聲呻吟,實大失英雄好漢的身份,別說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之主,便是尋常一個
丐幫弟子,也不該對敵人低頭示弱。

  陳友諒道:「張無忌,你放開我們史幫主,我便收劍如何?」他不待方答應,當即還劍
入鞘。他料得這一著必可收效,果然張無忌說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
邊,但見她雙眉深鎖,神情委頓,不由得甚是憐惜,扶她在庭中一張石鼓凳上坐下。陳友諒
轉向那黃衫美女,拱手說道:「芳駕惠臨敝幫,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見示否?」
又問那醜陋女童道:「小姑娘,你這根竹棒是哪裡來的?」

  那黃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靂手成昆在哪裡?請他出來相見。」張無忌聽到「混元
霹靂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卻見陳友諒臉上陡然變色。但他神色迅即寧定,淡淡的道:
「混元霹靂手成昆?那是金毛獅王謝遜的師父啊。你該問明教張教主才是。」黃衫美女道:
「閣下是誰?」陳友諒道:「在下姓陳,草字友諒,乃丐幫的八袋長老。」

  黃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龍一撇,問道:「這傢伙是誰?模樣倒是雄赳赳的一副英雄氣概,
怎地如此膿包?給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不像樣子。」

  群丐都感臉上無光,暗自羞慚,有些人瞧向史火龍的眼色之中,已帶著三分輕蔑,兩分
氣惱。陳友諒道:「這位便是本幫史幫主。他老人家近來大病初癒,身子不適,你是客人,
我們讓你三分。若再胡言亂道,得罪莫怪。」說到最後兩句,已是聲色俱厲。那黃衫美女神
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小翠,將那封信還了給他。」那黑衣少女應道:「是!」從
懷中取出一封信來,托在手中。張無忌一瞥,見封皮上寫著:「面陳明教韓大爺山童親
啟」,另一行寫著四個小字:「丐幫史緘。」掌棒龍頭一見那信,登時滿臉紫脹,罵道:
「小賤婢,原來途中一再戲弄老子的偷信賊,便是你這死丫頭。」挺起手中鐵棒,便要撲上
前去廝拚。那黑衣少女格格一笑,說道:「我丫頭是丫頭,可是沒死。這麼大的人,連封信
也看不住,不害羞。」說著纖手一揚,那封信平平穩穩的向掌棒龍頭飛來。掌棒龍頭當即一
把抓住。張無忌那晚曾見史火龍命掌棒龍頭送信去給韓山童,以韓林兒為要挾,脅他歸降丐
幫,此時聽了這番對答,料知必是那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戲耍掌棒龍頭,盜了他的書信,以
致他迫得重返盧龍。但掌棒龍頭武功精強,聽他說話,竟是直至此刻方知戲耍他的人是誰,
那麼這八名少女若非有過人的機智,便是身具極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黃衫美女暗中主持,將
一位丐幫高手耍得團團亂轉。想到此處,不禁對那黃衫女子好生感激。那黃衫美女說道:
「韓山童起義淮泗,驅逐韃子,道路傳言,都說他仁厚好義,不擾百姓。既是這麼一位英雄
人物,豈能為了兒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幫?你們就算將這信送到韓大爺手中,那也只自討
沒趣而已。我見這位龍頭大哥糊塗得可笑,又因丐幫中有件大事,須他親自在場,才截下他
的信來。」張無忌抱拳道:「多謝大姊援手相助,張無忌有禮。」黃衫女子還了一禮,道:
「不必客氣。」

  黃衫女子又向丐幫眾人道:「你們以為擒住了韓林兒,便能逼迫韓山童投降麼?掌棒龍
頭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連受阻,以為改行小道,便能避過麼?嘿嘿,就算避過了,這信送
到韓山童手中,於你丐幫也無好處。」

  陳友諒心中一動,接過那封信來,只見封皮完好無缺,撕開封皮,抽出信箋,一瞥之
下,臉色登時大變。原來一封向韓山童招降的信,已變成丐幫向明教投誠的降書,文字中卑
躬屈膝,盡極謙抑,自罵過去所作所為實是萬惡不赦,聲稱自今而後,決定痛改前非,務懇
明教寬洪大量,既往不咎,收錄作為下屬,俾為驅趕元虜的馬前先行。

  黃衫女子冷笑道:「不錯,這信我是瞧過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龍頭
早已著了人家手腳,上了大當。我念著跟丐幫上一代的淵源,不願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
幫,到今日如此出醜露乖,這才截下來。你們想想,此信由丐幫掌棒龍頭親手送到了明教手
中,丐幫今後還有顏面立足於江湖之上麼?」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掌缽龍頭、掌棒龍頭等
先後接過信來,一看之下,無不驚怒,心下卻又不禁暗叫:「慚愧!」果如黃衫女子所言,
這封卑辭奴言、沒半分骨氣的降書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幫醜名揚於天下,所有丐幫弟子,再
難在人前直立。如此說來,黃衫女子截下這封書信,實是幫了丐幫一個大忙。然則偷換書
信,卻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們想問:這封信是誰換的,是不是?」丐幫不答,但人人臉上
均露出急欲知曉的神色。小翠道:「掌棒龍頭,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龍頭早已滿臉脹得通紅,頸中青筋根根凸起,聽得此言,當即雙手拉住外袍兩邊衣
襟一扯,噗噗數聲輕響過去,扣子盡數崩斷。他向後一甩,已將外袍丟下,喝道:「那便怎
地?」只聽得他身後群丐齊聲「咦」的驚呼,似乎瞧到了甚麼怪異物事。掌棒龍頭道:「甚
麼?」轉過身來,只見六七人指著他的背脊。掌棒龍頭更是焦躁,雙手一陣亂扯,撕破內衫
前襟,將貼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虯纏糾結的肌肉,揮過內衫一瞧,只見衫上用靛青繪著
一保青色大蝙蝠,雙翼大張,猙獰可怖,口邊點著幾滴紅色血色點。

  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齊聲叫道:「青翼蝠王韋一笑!」韋一笑從前少到中原,聲名不
響,但近年來在江湖上神出鬼沒、大顯身手,威名之盛,已頗不下於白眉鷹王。張無忌心下
暗喜:「若非韋兄這等來無影、去無蹤的輕功,原是難以戲弄得這掌棒龍頭全無知覺。」

  掌棒龍頭一怔,提起那件內衫,劈臉向張無忌打來,罵道:「好啊,原來是你們這批魔
崽子戲弄老夫。」張無忌衣袖一拂,那內衫被一股勁風帶得冉冉上升,掛在庭中一株銀杏樹
丫枝之上,臨風飄揚,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顯得栩栩如生。張無忌笑道:「掌棒龍頭,敝
教韋蝠王手下留情,你難道不知麼?他當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樣?掌棒龍頭一想,不由
自主的打個寒噤。陳友諒心知此越鬧越臭,只有攔下不理,是為上策。問那黃衫女子道:
「請問姑娘高姓,不知與我們有何淵源。」黃衫女子冷笑道:「跟你們有甚麼淵源?我只跟
這根打狗棒有些淵源。」說著向醜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群丐早認出這是本幫幫主信物打
狗棒,卻不明何以會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著史火龍,但見他臉色慘白,不知所
措。傳功長老問道:「幫主,這女孩拿著的打狗棒,是假的麼?」史火龍道:「我……我看
多半是假的。」黃衫女子道:「好,那麼你將真的打狗棒取將出來,比對比對。」史火龍
道:「打狗棒是丐幫至寶,怎能輕易示人?我也沒隨身攜帶,若有失落,豈不糟糕?」群丐
一聽,都覺這句話不成體統,身為丐幫幫主,怎會怕打狗棒失落?那女童高舉竹棒,大聲
道:「大家來看。這打狗棒是本幫……本幫一代代傳下來的棒兒,怎麼會假?」群丐聽她口
稱「本幫」,暗自驚奇,走近細看,見這棒晶潤如玉,堅硬勝鐵,確是要本幫幫主的信物無
疑。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理。黃衫女子道:「素聞丐幫幫主以降龍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
神功馳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幫主討教討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勝了
之後,再向史幫主討教討教打狗棒法的功夫。」兩名手持長簫的少女應聲躍出,分站左右。
陳友諒怒道:「姑娘不肯見示姓名,已是沒將丐幫放在眼中,更令兩名小婢向我們幫主挑
戰,江湖上焉有這個道理?史幫主,待弟子先料理了這兩個丫鬟,再來領教這位姑娘的高
招。咱們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輕視丐幫。」史火龍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請陳
長老下場。」陳友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緩步走到中庭。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討教降龍十
八掌,你會這路掌法?使降龍十八掌是用劍麼?」陳友應諒喝道:「史幫主何等身份,怎能
跟你小丫頭動手過招?降龍十八掌的神功,豈是你小丫頭輕易見得的?」說著又踏上一步。

  黃衫女子向張無忌道:「張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張無忌道:「姑娘請說。」黃衫女
子道:「請你將這姓陳的傢伙攆了開去,將那冒充史幫主的大騙子揪將出來。

  張無忌先前只一招便將史火龍擒住,覺得他功夫實在平庸之極,再想起那日韓林兒一口
濃痰吐去,史火龍竟然沒能避開,心下早已起疑,又見他事事聽陳友諒指點,自己沒半點主
意,憑他武功、識見,決不能為丐幫之主,這時聽黃衫女子說他是「冒充幫主的大騙子」,
前後一加印證,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點頭,已欺到史火龍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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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2

  史火龍一招「沖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張無忌胸口,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
「降龍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膿包嗎?」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將他提了出來。陳友諒自知非
張無忌敵手,不等他動手,已自行退入了人叢之中。那醜女童突然放聲大哭,撲將上來,抓
住史火龍亂撕亂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這惡賊。」史火龍被張無忌拿
住後心穴道,動彈不得。他身材高大,那女童的小拳頭只打到他肚子。張無忌手臂一拗,將
了腦袋按了下來。那女童抓住他頭髮一扯,史火龍滿頭頭髮忽然盡皆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
一個光頭。原來他竟是個禿頭,頭上戴的是假髮。亂抓之下,那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塊鼻
子,卻無鮮血流出。眾人驚奇已極,凝目細看,原來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也是假裝的。群
丐一陣大嘩,齊問:「你是誰?怎地來冒充史幫主?」張無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頓,只摔得
他七葷八素,半晌說不出話來。張無忌微微一笑,自行退開,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龍,真相既
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帳。

  掌棒龍頭性如烈火,上前左右開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八個重重的耳光。那假幫主雙頰
紅腫,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陳……陳長老叫我幹的。」執法長老心頭一凜,喝
道:「陳友諒呢?」卻已不見陳友諒人影,料想他一見事情敗露,早已逃之夭夭。執法長老
道:「快追他回來!」數名七袋弟子應聲而出,追出門去。

  掌棒龍頭罵道:「直娘賊!你是甚麼東西,要老子向你磕頭,叫你幫主。」提起蒲扇大
的巴掌,又要往他臉上摑去。執法長老忙伸手格開,說道:「馮兄弟不可魯莽。你一掌打死
了他甚麼事都查不出來了。」轉身向那黃衫女子抱掌行禮恭恭敬敬地道:「若非姑娘拆穿此
人奸謀,我們至今兀自蒙在鼓裡。姑娘芳名可能見示否,敝幫上下,同感大德。」黃衫女子
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來不與外人往還,姓名也沒什麼用處。至於這一位小
妹妹,你們之中難道沒人認得她嗎?」群丐瞧著這個女童,沒一人認得。傳功長老忽地心念
一動,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點像史幫夫人哪……莫非……莫非……」

  黃衫女子道:「不錯她姓史名紅石,是史火龍史幫主的獨生女兒。史幫主臨危之時,要
他夫人抱了這孩子,攜帶打狗棒前來找我,替他報仇雪恨。」

  傳功長老驚道:「姑娘!你說史幫主已經歸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上代丐幫幫所傳的那降龍十八掌,在耶律齊手中便已沒能學全,此後丐幫歷任幫生,最
多也只學到十四掌為止。史火龍所學到的共有十二掌,他在二十餘年之前,因苦練這門掌法
時內力不濟,得了上半身癱瘓之症,雙臂不能轉,自此攜同妻子,到各處深山尋覓靈藥治
病,將丐幫幫務交與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共同處理。

  但二長老、二龍頭不相統屬,各管各的,幫中污衣淨衣兩派又積不相能,以致偌大一個
丐幫漸趨式微。待這假幫主最近突然現身,年輕的丐幫弟子從未見過幫主,而傳功長老等人
和史火龍一別二十餘年,見這假幫主相貌甚似,又有誰想得到竟會是假冒的?

  黃衫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史幫主是喪生在混元霹靂手成昆的手下。」張無忌「咦」
了一聲,心想自己在光明頂上親眼見到成昆屍橫就地,怎麼會去殺死史火龍?那麼定是他在
上光明頂之前幹的事了,問道:「請問姑娘,史幫主喪生已有多久了?」黃衫女子道:「去
年十月初六,距今兩月有餘。」張無忌道:「這就奇了。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賊下
的毒手。」黃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幫主和一名老者連對一十二掌,那老者嘔血而
走。史幫主也為那老者掌力所傷。史幫主自知傷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後,必定元氣恢
復,重來尋釁,當即向夫人囑咐後事,說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靂手成昆。史幫主雙臂癱
瘓之症,其時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傳,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但竭盡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難逃敵人毒手。」女童史紅石聽到這裡,放聲大哭起來。傳
功長老臉現悲憤之色,將骯髒的衣袖替史紅石擦去淚水,說道:「小世妹,幫主之仇,即我
幫上下數萬弟子之仇,咱們終當擒住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碎屍萬段,以報幫主的大恨。不知
你媽媽眼下在哪裡?」

  史紅石指著黃衫女子,說道:「我媽媽在楊姊姊家裡養傷。」眾人直至此時,方知那黃
衫美女姓楊,至於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點端倪。

  黃衫女子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傷勢著實不輕,長途跋涉來
到舍下,已然奄奄一息,今後是否能夠痊可,那也……那也難說。」

  執法長老恨恨的道:「這成昆不知跟老幫主有何仇怨,竟爾下此毒手?」黃衫女子道:
「據史夫人轉述史幫主遺言,他和這成昆素不相識,仇怨兩字,更是無從說起。因此他老人
家直到臨終,仍是不明原由。據史夫人推測,多半是丐幫中人甚麼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
到史幫主頭上。」執法長老沉吟道:「這成昆為了躲避謝遜,數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銷聲匿
跡,不知所終,丐幫弟子怎能和他結仇?看來其中必有重大誤會。」掌缽龍頭一直在旁靜
聽,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抓起一柄彎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龍的禿子頸中,喝道:「你叫甚麼
名字?為甚麼膽敢假冒史幫主?快快說來,若有半字虛言,哼,哼!」說著彎刀一斜,將一
張椅子劈為兩半,隨即又架在那禿子頸中。那禿子嚇得魂不附體,道:「我……我……小人
名叫癩頭黿劉敖,本是山西解縣亂石岡山寨中的一名頭目,這天下山做沒本錢的買賣,撞到
了陳友諒陳長老,還有陳長老的師父。陳長老一腳將小人踢翻了,提劍要殺,小人連忙磕頭
求饒。陳長老對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說道:『師父,這小賊挺像咱們前天所見的那個人
哪。』他師父搖頭道:『嘿嘿,年紀不對,鼻子塌了,又是個禿頭。』陳長老笑道:『弟子
有法子弄他像來。』於是叫小人跟著他們到解縣,住在客店之中。陳長老去弄了些石膏,裝
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頭髮,喬扮成這等模樣……各位老爺,小人便有天大的膽
子,也不敢來戲弄諸位,只是陳長老這麼說,小人只好這麼幹。小人狗命一條,全捏在他手
裡,那……那是無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歲的老娘,眾位大爺饒命則個。」說著雙膝跪
倒,磕頭便如搗蒜。執法長老沉吟道:「陳友諒出身少林派,他師父是少林寺的高僧,
他……他還有甚麼師父?」

  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接口道:「不錯,他師父便是成昆。」於是將成昆化名圓
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見為師等情簡略說了,跟著又說圓真如何偷襲光明頂,終於為殷野
王所擊斃,但屍身卻又突然失蹤。

  掌缽龍頭和執法長老齊聲道:「此事已無可疑。在光明頂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亂之中
悄悄溜走了。」傳功長老怒道:「原來罪魁禍首竟是陳友諒這奸賊。他師徒二人野心勃勃,
妄圖獨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幫主,命這小毛賊冒充,做他們傀儡,再想進一步挾制明教,
籠絡少林、武當、峨嵋三大派。這奸計不可謂不毒,野心不可謂不大。宋青書呢?宋青書到
哪裡去了?」各人這些時候中只注視著丐幫幫主、黃衫女子、史紅石等人,沒防到宋青書竟
也步著陳友諒後塵,不知何時溜之大吉了。說到此時,印證各事,陳友諒的奸計終於全盤暴
露。傳功長老向黃衫女子深深一揖,說道:「姑娘有大德於敝幫,丐幫不知何以為報。」

  黃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貴幫上代淵源甚深,些些微勞,何足掛齒?這位
史家小妹妹,你們好好照顧。」躬身一禮,黃影一閃,已掠上屋頂。

  傳功長老叫道:「姑娘且請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齊躍上屋頂,琴聲丁冬、簫聲嗚咽,片刻間琴簫之聲
飄然遠引,曲未終而人已不見,倏然而來,倏然而去。眾人心下均感一陣悵惘。傳功長老攜
了史紅石的手,向張無忌道:「張教主,且請進廳內說話。」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請
張無忌先行。張無忌走進廳內,和傳功長老等分賓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肩下。張無忌請問
了傳功長老、執法長老諸人的姓名之後,便道:「曹長老,我義父金毛獅王若在貴幫,便請
出來相見,否則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傳功長老歎了口氣,道:「陳友諒這奸賊玩弄手段,累得丐幫愧對天下英雄。不瞞張教
主說,謝大俠和這位周姑娘,確是我們在關外合力請來,其時謝大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
我們沒經動手過招,就請他大駕到了此間。五日之前的晚間,謝大俠突然擊斃了看守他的敝
幫弟子,脫身而去。所斃丐幫人眾,棺木尚停在後院未葬。張教主若是不信,可請移駕到後
院審察。」張無忌聽他言語誠懇,何況那晚丐幫弟子屍橫斗室,自己親眼目睹,便道:「曹
長老既如此說,在下焉敢不信?」又問:「從盧龍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聯絡的記號,在下查
得卻非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貴幫有關否?」

  傳功長老道:「說不定是陳友諒那廝所作的手腳,說來慚愧,兄弟實無所知。」張無忌
點點頭,沉吟片刻,便即明白:「那成昆在光明頂上出入自如,我教的記號他自然知道。此
人既然未死,這些玄虛自是他鬧的了。但若我義父竟是落入了成昆手中……」念及此事,額
頭不禁出汗,定了定神,問史紅石:「小妹妹,這位楊姊姊住在哪裡?你從前認識她麼?」

  史紅石搖頭道:「我從前不識。爹爹死後,媽媽同我,帶了爹爹的竹棒兒,坐車走了好
幾天,就不坐車了,上山去。媽媽走不動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會,後來到了樹林外
邊,媽媽大叫幾聲。後來一個穿黑衣的小姊姊出來,後來楊姊姊出來,問了媽媽許多話,拿
這棒兒去了半天。後來媽媽昏了過去。後來楊姊姊便帶了我,又帶了八個穿白衣裳、黑衣裳
的小姊姊,坐了車子來啦。」她年紀幼小,說不出個所以然,問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
知,從她口中竟探不到半點端倪。傳功長老道:「貴教韓山童大爺的公子,卻在敝幫。」他
轉頭吩咐了幾句,一名丐幫弟子匆匆進去。

  過不多時,只聽得韓林兒破口大罵的聲音從後堂傳出:「你們這些個個不得好死的臭叫
化,又來欺騙老子!我們張教主身份何等尊貴,豈能駕到你們這臭叫化窩來。你乘早送老子
上西天去。鬼鬼祟祟的奸計,一概不管用。」丐幫眾長老聽了,均有慚色。張無忌敬重韓林
兒的骨氣為人,站起身來,搶上幾步,見他怒氣沖沖的從後壁大步踏走出來,便道:「韓大
哥,我在這裡,這幾天委屈了你啦。」

  韓林兒一怔,不勝之喜,當即跪下拜倒,說道:「張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來啦,這可
想煞了小人,你快傳下號令,將這些臭叫化兒殺個乾淨。」張無忌含笑扶起,說道:「韓大
哥,丐幫諸位長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計,致生誤會。此刻已分解明白,原來大家都是好朋友。
韓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韓林兒站起身來,向傳功長老等怒目而視,本想痛罵幾
句,一出心中怒氣,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強自忍耐。執法長老道:「張教主今日光
降,實是敝幫莫大榮寵。快整治筵席!大夥兒一來給張教主接風,二來向峨嵋派周掌門致
歉,三來向韓大哥賠罪。」早有眾弟子答應了下去。張無忌心懸義父安危,有許多話要向周
芷若詢問,實是無心飲食,當即抱拳說道:「諸位美意,甚是感謝,只是在下急於尋訪義
父,只好日後再行叨擾,莫怪,莫怪。」傳功長老等挽留再三。張無忌見其意誠,倘若就此
便去,不免得罪了丐幫,只得留下與宴。席間丐幫諸高手又鄭重謝罪,並說已派丐幫中弟子
四出尋訪謝遜下落,一有訊息,立即遣急足報與明教知道。張無忌謝了,與諸長老、龍頭席
上訂交,痛飲而散。丐幫眾高手見他年紀雖輕,但武功既高而絕無傲人之態,豁達大度,殷
殷以攜手共抗韃子為勉,眾人均是大為心折,直送至盧龍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張無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騎了丐幫那大財主所贈駿馬,沿官道南下。韓林兒對教主
十分恭謹,不敢並騎而行,遠遠跟在後面,沿途倒水奉茶,猶如奴僕般服侍張週二人。張無
忌過意不去,說道:「韓大哥,你雖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為人,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
日常相處,咱們平輩論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韓林兒甚是惶恐,說道:「屬下對教主死
心塌地的敬仰,平輩論交,如何克當?平時無緣多親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盡心,服侍教
主,實是屬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韓林兒道:「周姑娘是天
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言語粗魯,姑娘莫怪。」周芷
若聽他說得誠懇,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實將自己當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麗,所有
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搖神馳,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卻也是平生從所未遇,
少女情懷,也不禁欣喜。

  張無忌問起她當日被丐幫擒獲的經過。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謝遜突然渾
身顫抖,胡言亂語起來。她心中害怕,竭力勸慰,但謝遜似乎不認得她了,在店房中亂跳亂
竄,過了一會,便即癱瘓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時,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搶進房來,
她不及抽劍抵禦,即給制住,和謝遜二人同時被送到盧龍。

  張無忌幼時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兼之全家為成昆所害,偶爾會心智錯亂,只
沒料到他竟會在這當口發作,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不勝歎息。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
到了何處,均感茫無頭緒。

  張無忌道:「京師是各路人物會聚之處,咱們南下路過,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
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多半會有若幹線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當真是想見
韋一笑麼?」張無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若能
遇上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也總能幫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機
妙算、足智多謀的人兒,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幫你出些好主意。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
他們,萬萬不及這姑娘聰明。」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與趙敏相遇之事,這時聽她提及,
不由得神色間頗為忸怩,說道:「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周芷若
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還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賊心虛,當我瞧不出你
心中有鬼麼?」張無忌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此時生死與共,兩情不貳,甚麼都
不該瞞她,說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該當與你說,請別生氣。」周芷若道:「我該生氣便
生氣,不該生氣便不生氣。」張無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對她發下重誓,決意殺了趙敏,
為表妹殷離報仇,但與趙敏相見後非但不殺,反而和她荒郊共宿,連騎並行,這番經過委實
難以出口。他不善作偽,自覺羞慚,神色間便盡數顯了出來。

  他沉吟之間,雙騎已奔進一處小鎮,眼見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飯過後,
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雖是解穴的法門不合,但點穴後為時已久,推拿後
血脈運轉,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解開了。他暗想:「丐幫諸長老武功雖非極強,點穴手法卻
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那出手點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嘿
嘿,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敗塗地之餘,勉強在點穴法上佔些上風也是好的。」周芷若嫌客
店中有股污穢霉氣,說道:「咱們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脈。」張無忌道:「好!」攜了她的
手,走到鎮外。其時夕陽下山,西邊天上晚霞如血,兩人閒步一會,在一株大樹下坐了,但
見太陽緩緩下山,週遭暮色漸漸逼來。張無忌鼓起勇氣,將彌勒廟中如何遇見趙敏、如何發
現莫聲谷的屍體、如何和宋遠橋等相會、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焰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
說了,說到最後,雙手握著周芷若的兩手,道:「芷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咱倆夫妻一
體,我甚麼事也不會瞞你。趙姑娘堅要再見我義父一面,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我當時便
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也發顫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麼?」張無忌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輕輕發抖,便
道:「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症,發作起來,人事不知。當年他瘋疾大發,竟要扼死我媽
媽,他一對眼睛便是因此給我媽媽射瞎的。當我出生之時,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幸而
聽到我的哭聲,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周芷若道:「你怕甚麼?」張無忌歎
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我確是擔心,我表妹是……是……義父殺的。」周芷若
跳起身來,顫聲道:「謝大俠仁俠仗義,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怎會去殺殷姑娘?」張無忌
道:「我只是憑空猜測,當然作不得準。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
發,猶如夢魘一般,決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這一切帳,都該算在成昆那惡賊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難道咱們齊中『十香軟筋散』之毒,也是義
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一個人心智突然糊塗,殺人倒也不奇,卻又怎
會細心細緻的在飲食之中下毒?」

  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瞧不出半點光亮。只聽周芷若冷冷的道:「無忌哥哥,
你是千方百計,在想替趙姑娘開脫洗刷。」張無忌道:「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她躲避義父
尚自不及,何以執意要見義父,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周芷若冷笑道:「這位姑娘機變無
雙,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難道還想不出甚麼巧妙法兒麼?」她語聲突轉溫柔,偎倚在他身
上,說道:「無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說到聰明智謀,如何能是趙姑娘
的對手?」張無忌歎了口氣,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柔聲說
道:「芷若,我只覺世事煩惱不盡,即令親如義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驅走韃子的大
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
主,倘若天如人願,真能逐走了胡虜,那時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
清福?」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權,這一教
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紀尚輕,目下才幹不足,
難道不會學麼?再說,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子甚重。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
之時,命我務當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那福氣呢。」

  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道:「那日我見這指環落在陳友諒手中,心裡焦急得了
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芷若,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這
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這鐵指環,他們怎麼又還了你?」周芷若道:「是武當門派的宋
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在
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問道:「宋青書對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問道:
「甚麼叫做『對你很好』?」張無忌道:「沒甚麼,我只是隨便問問。宋師哥對你一往情
深,不惜叛派逆父,弒叔謀祖,對你自是很好的了。」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幽
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的了。」張無忌道:「我固是不及宋
師哥這般癡情,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的事,那是萬萬不能。」周芷若道:「為了我,你
是不能。為趙姑娘,你偏能夠。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定當殺此妖女,為殷姑娘報仇。可
是你一見她面,登時便將誓言忘得乾乾淨淨了。」

  張無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我表妹確實是她害死
的,我自不會饒她。但若她是清白無辜,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說不定我當日在小島上立
誓,卻是錯了。」周芷若不語。張無忌道:「我說錯了麼?」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
萬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過重誓。只恨我在小島上對你以身相許之時,不肯
把這重誓說了出來。」張無忌驚問:「你……你發過甚麼重誓?」周芷若道:「那時我跟師
父發誓說,要是我日後嫁你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穩,我師父化為厲鬼,日夕向我糾
纏,我跟你生的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如此毒辣的惡
誓,不禁身子發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數的,當真作不得數的。你師父
只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我是奸邪無恥的淫賊,才逼你發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
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淚流滿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經不知道
啦。」說著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休。張無忌撫摸她的柔髮,慰道:「你師父倘若
地下有知,定然不會怪你背誓。難道我真是奸邪無恥的淫賊嗎?」周芷若抱著他腰,說道:
「你現下還不是。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說不定……說不定便奸邪無恥了。」張無忌
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這樣的人麼?」周芷若抬
起頭來,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眼中卻已全是笑意,說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
了麼?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如那宋青書一
般,為了一個女子,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來。」張無忌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一吻,
笑道:「誰叫你天仙下凡,咱們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生得你太
美,可害死咱們男人啦!」

  突然之間,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嘿嘿」連聲,傳來兩下冷笑。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
懷裡,一愕之間,只見一個人影連晃幾晃,已遠遠去了。

  周芷若一躍而起,蒼白著臉,顫聲道:「是趙敏!她一直跟著咱們。」張無忌聽這兩下
冷笑確是女子聲音,卻難以肯定是否趙敏,黑夜之中,又無法分辨背影模樣,遲疑道:「真
是她麼?她跟著咱們幹麼?」周芷若怒道:「她喜歡你啊,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你們多
半暗中約好了,這般裝神弄鬼的來耍弄我。」張無忌連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風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
頭,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怎麼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
教我天誅地滅。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對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會跟你瘋瘋癲癲的說些
親熱話兒?那不是故意氣她,讓她難堪麼?」周芷若歎道:「這話倒也不錯。無忌哥哥,我
心中好生難以平定。」張無忌道:「為甚麼?」周芷若道:「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
誓。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張無忌道:「我自當
盡心竭力,保護你周全。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髮?」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
裡,那也罷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語,中了她的圈套機
關,卻來殺我,那時我才死不瞑目呢。」張無忌笑道:「那當真是杞人憂天了。世上多少害
過我、得罪過我的人,我都不殺,怎麼反而會殺你?」解開衣襟,露出胸口劍疤,笑道:
「這一劍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愛你。」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撫摸他胸口
的傷痕,心中苦不勝情,突然臉色蒼白,說道:「一報還一報,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我
也不懊悔。」

  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待咱們找到義父,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自
後咱二人行坐不離,白頭偕老。只要你喜歡,再刺我幾劍都成,我重話兒也不說你一句。這
麼著,你夠便宜了罷?」周芷若將臉頰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之上,低聲道:「但願你大丈夫言
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話。」兩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風露漸重,方回客店分別就寢。次
晨三人繼續南行,路上也沒發現趙敏的蹤跡,不一日已來到大都。進城時已是傍晚,只見合
城男女都在灑水掃地,將街道巷裡掃得乾乾淨淨,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張無忌等投了客
店,問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遠來不知,可卻也撞得真巧,合該有眼福,明
日是大游皇城啊。」張無忌道:「甚麼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
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數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里長,那
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兒起個早,到玉德殿門外去佔個座兒,要是你眼光好,
皇上、皇后、貴妃、太子、公主,個個都能瞧見。你想想,咱們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
師,哪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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