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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yus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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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蕭鼎 ]【誅仙】[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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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1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重逢~
田不易長出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笑容。

只是陸雪琪畢竟乃是心思細密之人,沉吟了一下,看著田不易,道:「田師叔,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他……可以重回青雲?」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十年前青雲山上真相大白,老七出走,事後我幾番反覆思量,卻只覺得這中間實在沒有老七什麼事,他根本是什麼錯事也沒做麼,結果居然就這麼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反出了青雲。老夫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收了七個徒弟,一個個雖然不成器,但若說要我隨隨便便就當沒有這回事,糊里糊塗地當沒收過這個弟子,撒手不管,也是絕不可能。」

陸雪琪猶如久在黑暗中人,突然望見前方竟有一線微弱光芒一般,此刻當真是又驚又喜。

田不易又道:「我也知道此事若果然去做,只怕還多有波折,但這十年來我始終留意老七,總算他天良仍在,並未有聽說他做下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陸雪琪忙道:「不錯,我也曾留意過的,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加入魔教之後,有什麼劣跡……」

話說到後來,她發現田不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臉上一陣發燙,聲音便漸漸小了下去。

田不易點了點頭,道:「妳也算是有心人了,這十年光陰,想來妳也是不好受的。」

陸雪琪默然。

田不易咳嗽了幾聲,似乎有些氣喘,隨後道:「總而言之,只要他還認我這個師父,那他的事,不,」他看了陸雪琪一眼,微笑道:「你們的事,我總是不能不管的。」

陸雪琪貝齒輕輕咬著唇,片刻之後,微微低下了頭,低聲道:「弟子多謝師叔了。」

田不易點了點頭,卻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陣,似乎剛才那陣突然興之所至的談話,讓他高興之餘,顯得有些疲乏起來,而面上那層似有似無的黑氣,看起來彷彿也更重了幾分。

陸雪琪不由得有幾分擔心,道:「田師叔,你現在還是暫且不要多說話了,先調養一番吧!」

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這天色,最多還有兩個時辰便天亮了,到時我就趕回青雲山去,告知師父和蘇茹師叔。」

田不易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陸雪琪深深吸氣,將自己心中兀自有些躁動慌亂的心緒平復了下來,也合上了眼眸,只是同時,她的嘴角邊,卻還是悄悄展露著那麼一絲淡淡的笑意。

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幸福的笑意!

遠方天際,有一顆淡淡的星光在厚重的雲層中探了探頭,如少女單純的眼眸,稍後,風兒吹過,一片烏雲漂浮過來,又一次將它掩蓋住了。

雲彩下方,隱隱有兩道光影劃過天際,向著這個方向而來了。


周一仙帶著小環與野狗道人急急離開了這個對他們來說倒霉到家的廢棄義莊,一路走向了大道。

周一仙老則老矣,此刻的腳步居然比年輕小伙子都快了許多,小環與野狗道人連跟著都有些吃力。

眼看著走了許久,前方那條大路終於漸漸清晰起來,走的有些氣喘的小環嗔了一句:「爺爺,你累不累啊,怎麼走的那麼快?」

周一仙看了看前方不遠處的大道,又回頭張望了一下早已看不到影子的義莊方向,這才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道:「妳懂什麼,我們這次真正是福大命大,死裡逃生,要是還不知好歹,離那義莊遠些,豈非是自找霉頭?」

小環頓了一下,將這幾日在那義莊之中的經歷回想了一遍,尤其想到了那神秘妖人的時候,果然也心有餘悸,搖了搖頭,道:「想不到就在這青雲山腳下,居然還有這麼厲害的邪道妖人。」

周一仙忽地冷笑了一聲,道:「若不是在這青雲山下,妳還看不到呢!」

小環與站在一旁的野狗道人都是一怔,道:「什麼?」

周一仙眉頭一皺,卻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自知失言,便向左右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好了,我們快些離開這裡吧,早點進城,到了人多的地界便不怕了。」

小環有些奇怪地看著周一仙,周一仙卻不理她,當先走去,小環緊走幾步,來到周一仙身旁,正想追問,不料周一仙咳嗽一聲,卻抬頭看了看天,道:「小環,妳看今晚的夜色不錯罷……」

小環啐了他一口,道:「這月黑風高、陰氣森森的晚上你居然還敢說夜色好麼?」

周一仙乾笑兩聲,向前又緊走了幾步,小環滿眼都是狐疑地看著爺爺的背影,只覺得周一仙顯然有些話不盡不實。

她這裡三人正走著,忽然間後頭一陣風聲掠過,卻是有一道黑影從他們身後的方向迅速追了上來。

周一仙與小環、野狗道人三人都是吃了一驚,一時間心裡都泛起同一個念頭:難道就是這短短時間,那魔頭便已經追上來了?

三人回眼看去,卻是一怔,來人雖然也是一身素黑,卻並非那個神秘詭異一身黑氣的妖人,而是不久前才見過的那個神秘黑衣人巫妖。

巫妖自然也看到了這老少三人,只是他對此並不在意,掠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速度都未放慢,顯然也是想早早離開此地。

只是就在巫妖堪堪掠過之時,突然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喊道:「等等。」

巫妖一怔,身形在半空中一個扭轉,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卻只見那三人中兩個男子卻都是一臉驚訝神色,看著站在中間的少女,而那少女卻似乎也是呆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

巫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環,道:「姑娘,是妳叫我麼?」

小環遲疑了一下,道:「是。」

巫妖道:「有什麼事麼?」

小環窒了一下,剛才她突然出聲叫住了這個黑衣人,不為別的,只是下意識的感覺這個身上衣著與自己那只見過兩次面的神秘師父太像了,若非他們二人身上氣息迥然相異,巫妖並未有鬼先生那種獨有的森然鬼氣,自己簡直要脫口而出叫那麼一聲師父了。

只是此刻巫妖這麼一問,小環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頓了好一會,才微有些尷尬地問道:「這個……請問先生,你是不是還認識另一位,身上穿的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啊?」

巫妖呆了一下,搖頭道:「不認識。」

小環皺了皺眉,還欲說話,旁邊周一仙卻是重重拉了她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向一身黑衣的巫妖笑了笑,道:「這位先生,小姑娘家不懂事,你別在意。」

說著,狠狠瞪了小環一眼,拉了小環就走,野狗道人看他們走了,也連忙跟上,小環神色有些尷尬,但嘴裡還兀自強道:「爺爺,你幹嘛啊?」

周一仙哼了一聲,道:「妳沒事找事麼?」

小環聲音小了下去,悄悄回頭看來巫妖一眼,只見那黑衣人兀自站在原地,忍不住又低聲對周一仙道:「可是他們真的太像了啊……」

周一仙懶得理她,將她抓的更緊了,大步向遠處大道上走去。看著那老少三人走的遠了,風中似乎還隱約傳來幾句小環的咕噥聲,巫妖一時感覺頗有些莫名其妙,半晌,他似是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返身欲走。

只是他身子才微動彈,忽地卻是急速轉了回來,面向來時那個廢棄義莊方向,雙眼中精光閃動,緊緊盯著不放。

順著他的視線方向,遠處天空裡,隱約可以看到一前一後追逐的兩道影子,正向著那個義莊衝了下去。

巫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打消了好奇心,搖了搖頭,回身飄然遠去了。

在他的直覺裡,那個義莊絕不是什麼好去處,還是不去為妙!


而此刻廢棄的義莊之中,仍是籠罩在一片沉寂裡,陸雪琪緩緩睜開眼眸,清澈透亮的目光向四周望了一眼,只見周圍靜悄悄一片,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田不易還是和原來一樣,閉眼盤坐在石階上,不時有夜風悄然吹過,只是不知為何,卻始終吹不動他一身衣衫,像是所有的風兒,都繞開了他的身子。

陸雪琪忽地心中一動,若有所思,似想到了什麼奇怪之處,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目光卻是落在了田不易的身軀之上。看了一會,她眼中那點疑惑之色,卻是越來越重了。

從她剛把田不易從那個禁錮棺材中救出來的時候,陸雪琪便發覺了這位許久不見的大竹峰田師叔比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又胖了許多,但看去臉型未變,卻似乎只有這矮胖的身軀,比之前更寬大了兩圈之多,以至於此刻看去,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都顯得有些緊繃起來。

只是,不知為何,雖然田不易向來發胖,但陸雪琪總覺得田不易這胖的頗有些不對的地方,但偏偏一時又看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擔憂起來。雖然她用暗含天書妙法的道法神通,破去了棺材禁制,但簡單的幾次交手中,她對那股禁制田不易的詭異妖力卻是吃驚不小,其中妖力之盛之詭,都是她前所未見的。

想到此處,陸雪琪感覺還是應當向田不易問個清楚才是,決心既下,便轉過身去,方欲開口,不料便在這個時候,一直閉目養神的田不易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目精光四射,卻並未看向身邊的陸雪琪,而是面容微微扭曲,盯著那如深墨一般的夜空。

陸雪琪心中一凜,站了起來,抬眼望去,片刻之後,她的身子也為之一震。

漆黑蒼穹之上,一道黑影如疾風閃電般飛了下來,周身裹著一團黑氣,未到跟前,那股澎湃的妖力卻彷彿已經洶湧而來。

田不易緩緩站了起來。

陸雪琪只覺得口中有些發乾,低聲道:「是他麼?」

田不易慢慢點了點頭,沉聲道:「是他。」

陸雪琪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個黑影,只是輕輕歎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只有手中的天琊,霞光流轉,悄悄閃亮了起來。

「呼!」

一聲風中的呼嘯,那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了義莊之內,隨即看到了站在廢屋門口的田不易與陸雪琪,似也是怔了一下,卻並無驚懼之意,片刻之後,反而是發出了「嘖嘖」的怪笑之聲。

陸雪琪定眼望去,只見此人周身盡數被一層濃厚翻湧的黑氣籠罩,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身形面容,而光是他剛才發出的幾聲笑聲,她卻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這聲音是自己印象中那位和藹持重的掌門師伯。

那神秘人打量了田不易與陸雪琪幾眼,最後目光向陸雪琪手中的天琊看了一眼,忽地道:「是她救了你出來?」

田不易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只是多看了那神秘人周身籠罩的黑氣幾眼,眼中儘是憤怒之色,忍不住踏上了一步。

陸雪琪面無表情,但卻也向另一個方向走了兩步,一時她與田不易隱成犄角之勢,對著那神秘人物。

田不易一身道行那是不必說的了,就是陸雪琪,以她此刻的道行,放眼天下也足以自誇,只是那神秘人物似狂妄之極,根本未曾將他們放在眼中一樣,反是哈哈笑了出來,那笑聲沙啞低沉,在這夜深人靜、廢棄多年的義莊裡響起,直如鬼哭狼嚎一般。

「田不易,你還敢與我動手麼?」

田不易森然道:「你入魔已深,我唯有一戰。」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你說我入魔,怎知不是你自己看不透?」

田不易右手一抬,登時只見光華流轉,他的法寶赤焰已然在手,如火焰一般燃燒在他手間,只聽他一字字道:「你這一身『玄陰鬼氣』,便不知害了多少無辜性命與孤苦幽魂,還有何話說?」

「玄陰鬼氣」四字傳到陸雪琪耳中之後,她忍不住微微變色,面上驚容一閃而過。據她所知,這名喚玄陰鬼氣的詭異邪法,並非乃是魔教神通,而是相傳早已失傳多年的鬼道異術,全靠妖術采蝕活人精氣與幽魂鬼氣而成,可想而知其陰毒之處。

只是這等怪異之妖法,卻為何竟會在面前這個人身上出現,當真是匪夷所思了!

那神秘人周身黑氣一陣湧動,從中又傳出了幾聲冷笑,似乎剛要說什麼話,卻又停了下來,微微轉身,向後面天空望去。

田不易與陸雪琪亦有所覺,也看了過去,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半空之中,一道人影從高處轟然而下,其勢如雷,人未至而疾風到,地面之上稍小一些的石塊赫然已開始緩緩滾動起來,其威如此,來人修行可想而知。

這一夜,義莊中居然是風雲匯聚,各方人物紛至沓來。

只是,人生多的,卻更是巧合之後的波折了。

「嘶!」

與那個神秘人物不同,雖然來勢洶洶,但後來的此人落地時卻是舉重若輕,只是在空氣中迸發出清銳的嘯聲劃破了這裡原本的寂靜,落在地上時,只是悄悄轉了個半圈,便沒有多少聲息的站穩了身子,轉過頭看著場中。

片刻之後,他卻怔住了。

陸雪琪怔住了。

田不易也怔住了。

就像是有一股熱血,猛地在胸口燒了起來一般,鬼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晃了一下,在他前方,就在他站立之處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個子不高的胖子正站在那裡,雖然看去他的臉色有些灰敗,身軀還奇怪的有些臃腫,但無論怎樣,鬼厲仍然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誰……

那是從小將他撫養長大、傳功授業的人,是他從小到大最為敬畏的恩師!

他微微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十年了,好像有千言萬語在腹中,此時此刻,卻只有化作了無聲。

田不易深深地看著鬼厲,不,誰管那個該死的鬼厲,他看的人,只不過是他座下的第七個不成器的弟子而已,是那個張小凡。

十年不見了,當年的少年早已不再年輕,甚至連鬢邊都有隱約可見的微白,想必他這十年,一定也是過得很苦吧!田不易不是沒有想過有機會會和這個反出青雲的弟子再見面,他甚至想好了當面訓斥一頓之後,然後諄諄教導,希望他能回頭。

只是,此時此刻,或許是他當真老了吧,曾經想過的訓斥之詞,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微微顫抖的嘴唇到了最後,只是化作了淡淡微笑,然後輕輕叫了一聲:

「老七!」

鬼厲的腦海之中,轟然而鳴,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彷彿瞬間擊潰了他所有曾經的心牆,過往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青翠美麗的大竹峰上,沙沙竹濤聲似陣陣而來。

他愕然,呆立,身子微微顫抖著,就連匍匐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也少有的一聲不吭。喉嚨裡火燙一般的感覺,卻有多年未曾重溫的溫暖,曾幾何時,那是他最可珍貴的回憶。

此刻,那個人,就站在那裡,呼喚著他。

「師父!」

瞬間,他像是回到了當年,那一個不顧一切的平凡少年,為了那胸口如火一般燃燒的激動,他呼喊了出來。

眼角有淚光。

悄然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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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18: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誅心~
「嘖嘖……」一陣沙啞怪笑,卻是從那個神秘人處發出的,一時驚醒眾人,「師徒再見,真是讓人感動啊!」

鬼厲長呼了一口氣,不管怎樣,他心中雖然激動、欣喜、愕然還有許多疑惑都在此刻紛至沓來,但他畢竟已非當年無知少年,很快就將心神鎮定了下來,只是他仍是忍不住向田不易看去,心中百感交集。

田不易何嘗不是在愕然之後心中五味雜陳,但他的閱歷比起鬼厲卻是只多不少,定了定神,面色轉為肅然,轉身對那個黑氣罩身的神秘人物冷笑道:「他們二人也都是我青雲門下的弟子,你既然敢做了這些事,莫非還不敢見他們麼?」

鬼厲一怔,目光先是落在那神秘人物身上,顯然他並未想到此人竟然與青雲門有關係,但片刻之後,他卻不禁動容,看向了田不易,面上現出複雜神色。

而此刻站在一旁的陸雪琪嘴角卻露出微微笑意,望著鬼厲,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鬼厲也向她望來一眼,陸雪琪嫣然微笑,眼中柔情閃過,似安慰,又似歡喜。

果然,那神秘人嘿嘿冷笑了兩聲,一指鬼厲,道:「怎麼,他也算是青雲門下弟子麼?」

田不易斷然道:「他是我大竹峰座下第七弟子,是我田不易說的,怎樣?道玄師兄!」

鬼厲身子一震,一時面上神情難以形容,錯愕之極。半晌之後,他的目光從田不易身上移到了那個神秘人物,有些難以置信的道:「道玄真人?」

那神秘人物哈哈一笑,籠罩在他周身的黑氣忽而翻滾起來,徐徐向下散去,慢慢露出了胸口以上的身體,但見得此人長鬚撫胸,容貌清古,卻不是那德高望重、名動天下的青雲門掌教真人,又是何人?

這短短須臾片刻之間,鬼厲可以說是連吃數驚,此刻看到道玄真人的面容,忍不住是向後退了一步,心頭一時如亂麻一般,腦海卻是一片空白。而陸雪琪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當真看到這位自己多年來視若神明、尊崇無比的真人面容時,仍是忍不住心神大震,臉色也微微發白起來。

此刻的道玄真人面容未變,但一眼看去,仍可清楚地看出他神情已是與往日迥然不同,雙目中冷芒閃動,更無一絲一毫曾有的仁心慈悲。

鬼厲上上下下看著道玄真人,雙眉漸漸地皺了起來,同時眼中的銳芒一閃而過。面前的這個人,可以說是改變了他一生的重要人物,十年之前,青雲山通天峰那驚天動地的誅仙一劍,劈的碧瑤魂飛魄散,也將曾經的張小凡劈成了今日的鬼厲。

只是鬼厲深深明白道玄真人道行之深,他拜入鬼王宗下修習天書奇術,便是早已明白自己若是只苦修青雲門道家真法和天音寺佛門神通,只怕窮一生之力,也未必是那誅仙劍陣的對手。只是他越是勤修苦練,對道行神通見識修行越來越深,心裡頭的希望卻反而是日漸渺茫,特別是十年之後,獸妖浩劫,道玄真人在青雲山上再度出手,開啟天機鎖,以天地靈氣為憑,一舉挫敗曾經是所向披靡的獸神之後,那如天神一般的神威,已非人力所能及。

只是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遇見這樣一個道玄真人,一個全身散發著可怖妖力的人,雖然同樣是修行深不可測,但對鬼厲來說,他已彷彿是觸手可及了。

他的面容上,隱約掠過了一絲激動。

道玄真人忽然回頭,盯著鬼厲,雙眼中冷芒閃動。

他主持青雲門不下百年,名重天下,當年鬼厲還是張小凡時,面對道玄真人當真是當作神明一般的看待。此刻被他這麼突然一看,鬼厲心中莫名的竟有些緊張了起來,下意識握緊了手中拳頭。

「你想殺我?」道玄真人盯著鬼厲,冷冷地道。

鬼厲沒有說話,他只是手上一翻,青光閃過,噬魂魔棒已然出現在他手中,淡淡清輝,夾雜了幾分淒厲的血紅之色,緩緩流動著。

道玄真人不知怎麼,目光看了看鬼厲手中的噬魂,嘴角似乎有幾分譏嘲之意,然後掉轉過頭,對著田不易,也問了同樣的一句話:「你要殺我?」

田不易倒是極乾脆,道:「是。」

「你殺的了我麼?」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殺不了也要殺!」

道玄真人怪笑了幾聲,聲音尖利,遠遠傳了開去,道:「不錯,我當年便看了出來,除了我和那個死鬼萬劍一,青雲門下這一輩中,無論人才膽識,你果然算是第一人。」

田不易面上掠過一絲黯然,道:「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道玄真人雙眉一豎,突然睜目大喝道:「好,我便問你,你為何殺我?」

田不易身子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道玄真人面上不知怎麼,竟有一股淒切之意,與他此刻窮凶極惡之態殊不相容,但偏偏便出現在他面容之上,只聽他冷冷道:「田師弟,你要殺我,可是為了你向來尊崇的理義道德,公道人心?」

田不易這多日一來,還是第一次聽他稱呼自己「田師弟」三字,一時之間,心中竟有幾分惑亂,但他隨即一咬牙,道:「你入魔之後,為非作歹,我不殺你,只怕你犯下的罪孽更多更大!」

道玄真人一聲長嘯,聲音中似有不盡嘲諷,隨即盯著他道:「好一句義正辭嚴的話,那我問你,不知你可記得,我為何今日變得如此?」

田不易愕然,無言語塞。

道玄真人哼了一聲,瞄了一眼站在一旁全神戒備的陸雪琪,道:「妳這位師叔不肯說,妳可否能告知我一聲?」

陸雪琪面色又白了幾分,卻下意識躲開了道玄真人的目光,默然無語。

是啊,有什麼話可以說呢?難道是說道玄真人十年前為了天下正道,十年後為了浩浩蒼生,不惜以身犯險,兩次驅動誅仙劍陣,乃至於此?

這因果是非,對錯正邪,竟如此這般糾纏難辨,蒼天作弄,乃至於斯!

廢棄義莊之內,一時氣勢盡為道玄真人所奪,田不易原本正義凜然,一心要捨身取義,卻不料道玄真人雖然入魔,神通修行奇怪的沒有減退不說,似乎連理智神識,竟也十分清楚,幾句話下來,田不易被說的是身子微微顫抖,竟是一時無法動手了。

其實這些事,非但田不易心裡清楚,便是陸雪琪也是心如明鏡,看的清清楚楚,此事若當真計較起來,道玄真人於天下於正道,幾有再造之功德,換做平日,便是為他塑像立碑只怕也不為過。只是蒼天作弄,卻是這般下場,若是道玄真人入魔之後神志不清,放手狂殺,田不易等人就算不敵,卻也不必考慮太多,但此番道玄真人清清楚楚問了他們幾句話,登時就將他們擠兌住了。

這天下道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便在此時,鬼厲冷冷開口道:「天下蒼生,與我無關,你做過何等功德,我也不管,我只向你要十年之前,那害了碧瑤的一劍!」

聲音未落,噬魂青光大盛,瞬間冰寒氣息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將這座義莊內外盡數填滿。半空中一聲銳嘯,鬼厲已是馭動法寶,直取中門而來。

道玄真人臉色微微一變,似乎並未預料到鬼厲在這十年中道法精進如此,只看他這一出手,噬魂似緩實急,暗挾風雷之勢,青光閃爍,正是青雲門太極玄清道道法,而其境界,赫然是已突破了玉清境界,修成了上清神通。而且以道玄真人的眼光看來,此子便是在上清境界裡,似也修煉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隱隱有直逼那傳說中的太清境界之勢了。

道玄真人看在眼中,站在一旁的田不易與陸雪琪都是青雲門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這一眼看下,兩人也都是微微變色,忍不住對望了一眼,隨後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愕。

只是田不易眼中更多一些的驚奇,陸雪琪眼神裡,驚奇過後,還有若有若無淡淡的失意,但隨即便被一陣欣喜壓過了。

他們三人自然不會知道,鬼厲這些年來屢遭坎坷波折,但也有機緣巧合,此刻的他,更是人世間唯一一人通修了天地第一奇書──《天書》的人,《天書》來源神秘,亙古流傳,其中妙法神通,變幻無方,細數之下,當真天下最興盛的幾脈修真門閥,倒多數和這本奇書有關,天音寺諸般神通源自《天書》第四卷,魔教種種異法奇術,向來也流傳源出《天書》。而鬼厲一人獨修四卷,其此刻的神通修行可想而知。

只是鬼厲雖然今非昔比,但他面對的道玄真人,卻更是世間一等一的人物,要駕馭威力無匹的青雲山誅仙劍陣,必定要將太極玄清道修習到太清境界,而此時此刻,眾人便真正見識到了他的威力神通。

挾帶著風雷看似勢不可擋的噬魂魔棒,未到身前,道玄真人周身的那層黑氣已然開始急速翻滾起來,似乎是被巨力所迫,幾欲散去。而道玄真人在最初的那絲驚訝過後,便又恢復如常,穩立不動,右手卻是忽然從黑氣之中伸了出來,修長五指在身前並出劍訣,凌空虛劃,指點如風,指掌過處,同樣的青光閃耀,片刻間劃出了一張陰陽太極圖出來。

這陰陽太極圖一旦成形,便旋轉不休,在周圍半空裡,頓時風聲急促,周圍漆黑,唯有這圖案大放光明,不消一會,已是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個急速旋轉的氣流漩渦。

噬魂轟然而至,那太極圖正擋著去路,二者撞在一起,眼看都是勢不可擋的萬鈞之力,但就在那對撞的瞬間,除了半空中一聲「嘶」的小小銳嘯破空傳來之外,竟沒有了一點聲音。

只見太極圖生生被噬魂向後逼退了三尺之遠,然而就是這三尺距離,便耗盡了噬魂所有攻勢,無力再向前一步,且青光逐漸黯淡,竟有隨著那漩渦旋轉之勢。

鬼厲一聲長嘯,身子躍起半空,噬魂登時光環閃動,倒飛了回去,道玄真人斜眼瞄去,冷笑一聲,劍訣一指,這陰陽太極圖登時光華大盛,向半空中那個人影打去。

天空中銳嘯連連,破空之聲不絕於耳,鬼厲身影忽隱忽現,如鬼魅一般急速閃動。但道玄真人竟似有火眼金睛一般的神通,絲毫未受鬼厲奇異術法所惑,半空中那太極圖案一直緊追鬼厲身影不放,且越追越近。

終於,鬼厲身形一慢,被太極圖追了上去,道玄真人雙眼中寒光一閃,半空裡陰陽太極圖登時青光大放,迎風而長,比剛才足足大了四倍之多,當頭劈了下去。

陸雪琪身子微震,田不易卻不知為何,緩緩點了點頭。

太極圖當頭劈下,道玄真人臉色卻是為之一變,隨即一聲怪嘯,竟不顧那半空真法所聚的太極圖,整個身形沖天而起,那太極圖案一擊成空,鬼厲的身影消失了,而太極圖同時又似有外力所控,竟是迎風散了。

而就在道玄真人身子飛起的那一刻,義莊庭院之中的地下,發出一聲巨大轟鳴,兩丈方圓之地內,赫然劇烈顫抖起來,片刻之後,如地龍狂嘯出世,所有石塊沙土在巨響聲中轟然離地而起,就算是那一間破敗屋子,也同時倒塌了下去,無數碎屑木塊,都與其他沙石泥土混在一起。這所有一切,隨即被一股無名大力捲作一股龐大無比的厚重沙石流,聲勢驚人地直追半空中道玄真人的身影而去。

攻守之勢,一時間詭異的扭轉了過來。

只是道玄真人人在半空,卻並無驚懼之色,望著那被鬼厲以詭異術法聚攏襲來的巨大土流,他周身黑氣猛然一震,隨即似有靈性般紛紛翻滾而前,如無形之手牽引,在身前布下了一面兩尺見方的黑色氣牆。

說時遲那時快,威力無比的土流轉眼即至,重重砸在了黑色氣牆之上,而這一次,便如天空中一聲驚雷,隱約可見那激烈處竟有幾道細微電光掠過一般,巨大的轟鳴聲瞬間掠過天地,無形卻威力巨大的風力如巨濤一般從天而降,以半空中那個黑色氣牆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洶湧吹去。

瞬間,這座廢棄的義莊徹底被摧毀了,所有的事物都被這股巨力拆的粉碎,並被更加巨大的風力吹向未知的遠方,甚至連稀疏站立在附近的幾棵荒野孤樹,也因為在這場驚心動魄的鬥法範圍之內,被生生連根拔起,枝葉盡脫,倒飛向遠方去了。

田不易與陸雪琪均非常人,早已御空而起站在半空中,躲過了底下如洪流一般滾滾而來的沙土,但空中的風力之巨,仍是如刀割一般,以他們二人道行,竟仍有這種痛覺,可見這交手的激烈。

然而場中情形,卻終究還是發生了變化,黑色氣牆看似薄弱,但卻是在不斷閃掠而過的電光驚雷中,緩緩向下壓了下去,而那條威勢無比的土龍洪流,也一分一分被壓了下去。

鬼厲道行精進,但看來終究不如道玄真人數百年的靜修之力。

田不易看著場中風雷之聲不絕於耳,他眼中似乎也有風雷滾滾而動,幾番猶豫之後,他一咬牙,手中赤焰光華大起,隨著一聲大喝,卻是人劍合一,向那場中飛去了。

身後,陸雪琪微微愕然,欲言又止。

赤焰如烈焰燃燒,將田不易身子盡數裹在火光之中,耀目之極,幾如一頭仰天長嘯的火中鳳凰,就是看去稍稍有些肥胖而已。只是雖然姿態有些尷尬,但田不易一身修行豈同等閒,這一個馭劍之勢,便是道玄真人也未敢輕視,一聲呼嘯,身形移了開去,讓開了田不易鋒銳勢頭。

黑色氣牆瞬間消散,重新籠罩在道玄真人身子周圍,半空之中巨大的土流微微停頓了片刻,嘩啦一聲似乎失去了力量支撐,頓時土崩瓦解,紛紛墜落,如天空中下了一場土雨,從中閃過一個身影,面色凝重,但絲毫無氣喘吃力之色,正是鬼厲。

剛才這一個回合眾人都看在眼中,道玄真人果然道法通玄,鬼厲通曉了四卷《天書》,但或許是因為修習日短,在道行上仍非已臻太清境界的道玄真人對手,但已然相差不多,足有一戰之力。光憑這一個回合,若是傳揚出去,便足以震動天下,令鬼厲聲名大震了。

田不易一劍刺空,赤焰之火不弱反盛,半空中一個曲折,如長虹貫日一般劃過蒼穹,倒折回來,直逼道玄真人而去。

道玄真人身形晃動,又是讓了過去,同時口中冷笑道:「怎麼,你又能出手了麼,可是想好了理義道德了?」

田不易冷哼一聲,頓身橫劍,凜然道:「你功德蓋世,但確有大錯。我出手而戰,乃是為了歷代祖師之命。今日若你死於我手,我必當自盡以謝就是了。」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向田不易看了一眼,心中一時有些不解,但倉促之間,哪裡有人會向他解釋。但聽得田不易又是一聲長嘯,赤焰火光熊熊,鋪天蓋地而去,聲勢無兩,鬼厲看在眼中,眉頭一皺,略微遲疑之後,也飛身攻了上去。

兩大高手圍攻,道玄真人往昔功參造化的修行神通,終於是在此刻顯露無疑了。但見他手中劍訣或指或劃,同時那一層玄陰鬼氣濃如墨黑如漆,竟也是變幻無方,可攻可守,在半空中竟是以一敵二,生生將田不易與鬼厲擋了下來,更是絲毫不弱下風。

激鬥之中,田不易一間如開山倒海之勢劈了下去,其勢之雄,令強如道玄真人也要暫避其鋒,向後飄出退了三尺,趁著這片刻空隙,田不易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對鬼厲大聲喊了一句:「老七,要小心,他身上還有誅仙劍!」

鬼厲心中登時一凜,誅仙古劍威力如何,他當真是刻骨銘心一般,只是片刻之後,這誅仙劍三字在他心裡卻似如滾燙的熱油燒過了一片,全身的血似乎都沸騰了起來。

十年之前,青雲山頭,那個殞落的綠色身影!

瞬間,鬼厲雙眼血紅一片,大吼一聲,衝了上去,招招術法,都是拚命的架勢。田不易吃了一驚,隨即若有所覺,暗歎了一聲,又追了上去。

鬼厲突然如拚命一般,道玄真人倒是一時沒有想到,幾個回合間被這兩人搞的有些手忙腳亂,然而他的道行當真是超凡入聖,面對鬼厲這等修為的拚命架勢,加上田不易一劍狠過一劍的凌厲攻勢,道玄真人依然頑強的將局勢一點一點扳了回來,雖然一時佔不到上風,但也看不出他有絲毫頹勢了。

田不易越鬥越是心驚,一直以來他都明白這位掌門師兄實是不世出的奇才,十年修行遠勝自己,他這次干冒大險前來阻止道玄真人,大半都是因為根據歷代祖師傳下的遺言,誅仙劍入魔之後,所持之人該當功力大退才是。饒是如此,田不易實也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

但此番連續鬥法下來,道玄真人的神通修行只有令田不易敬佩無已,甚至他有些懷疑,難道自己的這位掌門師兄,當真是道行已然高到了誅仙劍可以影響其心志而無法影響其道行的地步了麼?

眼看場中鬥法越來越是激烈,鬼厲出手越來越是瘋狂,但道玄真人守的雖然有些吃力,卻仍是滴水不漏,反而是偶爾反擊,卻是招招狠毒,若不是田不易及時補救,鬼厲只怕也是重創在身。

眼看這危險場面一再出現,田不易正焦灼不安處,一聲清嘯忽而響起,白色身影飄然而至,不帶半分俗世塵氣,藍光閃爍處,天琊從天而降,瑞氣蒸騰。

陸雪琪終於也加入戰場。

這三大高手合力,局面登時為之一變,道玄真人神通再大,也無法獨立相抗,漸漸的壓力如山,從四面八方綿綿不絕湧來,這對手三人,無一不是道法精湛的高手,手中所持的法寶,更是一個好過一個,而道玄真人此時此刻,仍是空手對敵,只憑一身道法敵住三人,已經是驚世駭俗的修行了。

只是在三人心中,卻不約而同地掠過了一絲疑惑:那柄超凡入聖、不可一世的誅仙古劍,此刻卻又去了哪裡,為何不見道玄真人拿出來呢?

便在他三人漸漸壓倒道玄真人,道玄真人苦苦支撐卻終於還是危若累卵之時,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寒芒,掃過了眼前三人。

鬼厲等三人被他眼神一看,心頭都是一震,還未及反應什麼,突然間道玄真人手中力道轟然而至,如怒濤一般,三人都是一驚,手上加力,抵擋了過去。而道玄真人也趁著這瞬間即逝的須臾之刻,面上黑色一閃而過,左手為托,右手豎立胸前,並指如刀,口中急速頌念了詭異咒文,片刻之後,五指尖上一片烏黑,一閃,再閃,三而散去。

蒼穹夜幕,淒慘世間!

似有什麼聲音,在冥冥中仰天嚎泣,那淒切之意,沖天而起,陰氣大盛,風雲滾滾。

鬼厲與陸雪琪都是一眼看出道玄真人正要施展某個詭異厲害法術,更不遲疑,就要衝上去相攻,只是他們身形才動,忽地一個怪異之極的聲音,就像是突然間有某個東西,破裂開去,脆生生的裂開了。而這個聲音,赫然就從他們的身邊傳來!

一股戰慄般的感覺,從心頭悄悄如電般掠過。

兩個人都停住了身形,緩緩轉身。

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矮胖的身影更早的停了下來。

田不易的面容還保留著前一刻的神情,只是此刻看去,卻顯得有些僵硬了,他仍然凌空站立著,赤焰的光華也一般閃亮,但是他的身體,卻是一動不動了。

那一聲怪異之極、幾如撕心裂肺的怪響,赫然是從田不易身上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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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18: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別離~
「啊……」

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來的聲音,沙啞而遲鈍,田不易輕輕叫了一聲,像是不由自主一般,他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抖,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只有他的臉上,那曾經是若有若有、若隱若現的黑氣,此刻卻已經濃郁的像是要遮蓋住他全部的面容。

陸雪琪的手心裡,突然滿是冷汗。

就在那片刻之間,她終於發現了自己心頭一直縈繞不去的一個困惑,一個關於田不易為什麼突然看去有些發胖的困惑。

原本因為田不易意外發胖而顯得略有緊身的長袍,此刻卻鬆弛了下來,很明顯田不易並未發胖,他的身軀一如往日,而他看起來發胖的原因,卻只不過是衣服繃的緊了,而此刻,他的長袍從他的背後處,裂開了,鬆弛了下來,也帶來了真相,展露在陸雪琪與鬼厲的眼前。

一把樣式十分古樸的劍柄,從半空中被風吹的起伏不定的衣袍中顯露了出來,它就那麼安靜的在那裡,悄無聲息的,插在田不易的背上。

鬼厲的整個身子,不知為何,都慢慢開始發抖起來,甚至連他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看他的表情似乎想要大聲呼喊著什麼,可是話到嘴邊,竟沒有了聲音。

就在剛才還鬥法鬥的驚天動地的局面,就這麼瞬間凝固了,鬼厲與陸雪琪茫然地望著田不易,就像是忘了身後還有一個恐怖的大敵道玄真人。只是道玄真人居然也沒有動手偷襲他們兩人,他只是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冰冷的笑意!

並指如刀的手掌,五根修長的手指突然一曲,憑空而生的黑氣在指尖旋轉著,浮沉著,最後又漸漸散去,而與這個動作相呼應一般,幾乎就在同時,遠處的田不易發出了一聲悶哼,身軀大震,整個人如被電擊,頭顱更是猛然向天一抬,帶著一股絕望的氣息。

「啪!」一聲低低的響聲,在鬼厲與陸雪琪的注視之下,田不易的胸口,一柄沒有劍尖、似石非石的斷劍刺穿了出來,露出了一小截劍身。

奇怪的是,田不易沒有流血,一滴血都沒有流淌出來。

誅仙!

這一把舉世無雙、不可一世的古劍,已經將田不易的身軀貫穿。

田不易臉上的黑氣像是重新擁有了旺盛的生命,此刻完全活了過來,肆無忌憚地瘋狂爬行著,將田不易的容顏吞沒。而田不易的頭顱,慢慢地垂了下來,搭拉在身前胸口,隨後,他的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先是從不離身的赤焰完全失去了光芒,離開了他的手心,從半空中墜落,而緊接著,那個曾經無數次在鬼厲記憶中閃過的矮胖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於再也支持不住,從半空中掉落了下去。

就像是,一顆燃燒殆盡的隕星,撲向它最後的歸宿大地。

鬼厲戰抖著,他整個身軀都在發抖著,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去面對世間所有的厄運,可是此時此刻,他彷彿又回到了十年之前,那絕望的氣息如狂暴的猙獰魔獸,再一次將他完全吞沒。

「啊……」

他發出了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呼,不顧一切地飛身追下,向著那個墜落的身軀,向著那個熟悉的身體。他的去勢如此之快,如電閃雷鳴也無法阻擋,挾帶著狂風閃過,在田不易墜落地面的前一刻,他接住了養育他長大成人的師父的軀體。

觸手──冰涼,毫無生氣!

這分明是已經亡去多日的一具身體,連基本的體溫都沒有了,鬼厲緊緊抱著田不易,口中喘著的粗氣越來越重,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小心!」

突然,一聲焦灼的驚呼從背後傳來,陸雪琪白色身影急飛而來,而在半空之上,道玄真人的手勢劃了一個大圈,那低沉神秘的咒文,瞬間停止。

鬼厲幾乎是本能的,心裡掠過一絲警覺,但是他抱著田不易的手,那腦海中悲痛萬狀、洶湧澎湃的感情,竟硬是將他的理智壓了下去。

他沒有放手。

這個身體,這個人,從小將他養大,傳他功業,教他做人,那十數年來他一直望著這個人的背影而生活、而行走、而前進……

那音容笑貌,每一張定格的記憶畫面,都彷彿一聲聲驚雷錘打在他腦海裡,讓他動彈不得。

他如何能放手?

誅仙古劍亮了起來,那光芒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曾經多少年前的,熟悉的絕望味道,籠罩而來。

電光石火之間,陸雪琪拼盡全力,堪堪趕到,全身撲上,抓住鬼厲藉著巨大的衝勢,一起倒在了一旁。

「哄!」

如電芒四射,瞬間便消散,耀眼的光環頃刻內斂,誅仙古劍無情地穿出了田不易的胸膛,飛上半空,直到道玄真人的身旁。有力而修長的手掌伸了過來,握住了劍柄,剎那間,天地齊暗,就連僅有的遙遠天際幾點星光,終於也沒入了烏雲之中。

沒有血,一滴也沒有!

鬼厲彷彿失去了魂魄,也同時失去了所有感覺,木然的爬起,卻腳下一絆,跌倒在地,他掙扎著不顧一切地向著田不易爬了過去,陸雪琪伸手要去扶他,可是手伸到一般,卻僵住了。

她突然撲到鬼厲身上,拉住他,她的喘息聲非常急促,像是從深心中散發出來的恐懼:「你……你看田師叔的手……」

「轟隆!」天際,一聲隆隆驚雷滾過,天空裡厚厚的烏云云層中,終於開始飄下了雨點。

只是這雨水,竟是黑色的。

伴隨著雷聲隆隆,逐漸變大的雨水,天空中如游龍一般出現了閃電,劃破了黑暗蒼穹。

那泥土之中,田不易的軀體上,他的手掌,赫然其中的一根手指,動了一下。

鬼厲呆住了,可是片刻之後,他臉上的悲傷神情並沒有變作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不可抑制的狂喜!

他大聲呼喊著:「師父!」

然後,他衝了出去,向著田不易,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

陸雪琪臉色蒼白,眼中卻比鬼厲更多了幾分理智,一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拉鬼厲,卻沒有拉住,只抓住他一片衣袍,嘶的一聲扯裂了下來。

半空之上,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黑氣繞體,所有的雨絲狂風都避開了他,他面色猙獰,望之幾如魔神,傲慢地注視著腳下凡人,像是掌握了他們的命運。

他手中的誅仙古劍,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古樸劍身上,再度閃過了一絲詭異的光芒,映著他的面容,更增添了幾分淒厲!

鬼厲像是絕望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狂喜地衝了上去,卻根本沒有發現,田不易此刻的臉上,黑氣非但沒有隨著他生機泯滅而消散,反而更加濃厚,此時更已是完全蓋住了田不易的臉龐。

就在鬼厲衝了上來,張開手臂要將師父抱起呼喚的時候,田不易的手掌忽然翻起,瞬間灌注了無上法力,如一柄巨錘,重重擊打在了鬼厲的胸口。

鬼厲面上的神情瞬間凝固了。

片刻之後,他身軀倒飛了出去,一路之上「劈啪」之聲連著響起,田不易一身道行放眼天下都足以自負,這一掌之威,可想而知,鬼厲又沒有絲毫防備,登時不知被打斷了多少胸骨,五臟六腑只怕都盡數移了位,受了重創。也是他修習過天書真法,加上天音寺大梵般若自動護體,這才沒有當場送命,饒是如此,他也是當場飛出了三丈之遠,瞬間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閃,胸口更是痛的連知覺都沒有了。

但他腦海之中,這片刻間只迴盪著一個聲音:師父怎麼了?師父怎麼了?

「哈哈哈哈……」

淒厲之極的笑聲,從天空中傳了下來,道玄真人立在雲端,狂妄地笑著:「你不是要和我同歸於盡麼,你不是要為民除害麼?怎麼樣,我讓你嘗嘗這柄誅仙古劍的味道如何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田不易的身體,緩緩站立了起來,雖然動作看去有些遲緩,但每一個動作裡,都充斥著詭異的力量,他面上的黑氣正在瘋狂的湧動著,每一次都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田不易右手緩緩伸出,突然五指一張,墜落在遠處赤焰仙劍登時亮了起來,片刻之後,竟是自動飛會了他的手中。而田不易握緊了赤焰之後,便邁動他有些遲緩的腳步,赫然向著重傷在地的鬼厲走去。

黑雨,越下越大,也越下越急了!

「嗆啷!」如龍吟一般,天琊出鞘,陸雪琪臉色蒼白,橫劍站在了鬼厲身前,她胸口急促的起伏著,雨水打在她的肌膚之上,白衣蒙塵,卻增添了幾分淒艷。

雨水打在地上,將泥土變作了泥濘,鬼厲嘴角滲出了血,瞬間便染紅了身前衣衫。就連他的聲音,也變的嘶啞與斷斷續續:「師父……你……你怎麼了?」

田不易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而狂風和漸漸已變作的暴雨,也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他的身軀只是木然地向著躺在地上掙扎的鬼厲與臉色蒼白緊咬牙關的陸雪琪,緩緩走了過去。每一步,都帶著殺機與殺意。

「轟!」

一聲炸雷,當頭而響,就算凌空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竟也為之一震,片刻之後,他的臉上神情,突然出現了一種古怪之極的變化。

那似乎是一種迷茫的神態,彷彿沉眠於一場大夢,將醒未醒之間,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始終抓不住想不起,一時茫然了。

彷彿是和道玄真人的異常神態相對照的,在他手上握著的誅仙古劍上一直流轉閃爍的詭異光芒,也同時黯淡了下去。

「轟隆!」

驚雷如巨錘,震動蒼穹世間,似乎天上神明,也為之發怒。

大地隱隱發抖,人間儘是風雨!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那一個剎那,田不易的腳步突然停了下去,而籠罩在他面上的濃濃黑氣,似乎突然間也失去了某種力量的支撐,消退了一點點,露出了田不易的一雙眼眸。

一個瞬間,有多長?

佛家說芥子須彌,剎那永恆,本是一般的;可是那一息的光陰,又是怎樣的一個瞬間呢?

那一雙眼眸,深深望了鬼厲一眼,看著他掙扎在泥濘之中,口吐鮮血,呼喊著師父二字。

赤焰的光芒如火焰般熊熊燃燒!

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那一個瞬間,能有多長?

田不易猛然甩頭,似用盡全身力量,找到了陸雪琪的所在,深深看去。

電閃雷鳴!

風雨正狂嘯!

天琊神劍綻放著淡淡藍色光芒,佇立於風雨之中。

陸雪琪的視線,在那一刻,與田不易相觸!

如雷轟,如電閃,如狂風,如巨濤,她分明看到,那洶湧如巨浪般的東西正在那雙眼睛裡,死死地盯著她,似有無盡之意,最終只化作了無聲!

下一刻,陸雪琪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血色,連她的唇,都變得幾乎透明起來。


驚雷掠過,道玄真人身子輕輕一震,迷茫之色消散了,幾乎是在同時,誅仙古劍之上的詭異光輝重新亮了起來。

大地之上,風雨仍在呼嘯著,而田不易的眼睛,已經再一次的,被翻湧的黑氣所掩蓋。

他的腳步,重重的踏在泥濘之中,濺起了骯髒的水花四散而去,一步一步,向著原來的目標走去。

殺氣森森!

森森殺意!

「田、田師叔……」陸雪琪不知為何,話聲變得艱澀無比,隱隱帶著一絲淒苦,道:「你別過來,求你別過來了……」

鬼厲撐起了自己胳膊,抬頭望去,只是身子剛抬起一半,便無力地再次摔倒在泥濘之中,泥漿濺滿了他的臉容,可是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

他只是拚命抬頭,望著那死而復生的師父,一步一步走向他們。

赤焰熊熊燃燒著,不知焚燒著誰的靈魂血脈。

風雨中,田不易走近了,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微微發抖,面色彷彿慘白的透明了一般。

「田師叔……站住啊,站住啊!」

回答她的,是赤焰仙劍。

熾熱的火焰當頭劈下,瞬間在三尺之內的雨水盡數蒸發乾淨,田不易被這神秘異術控制之後,一身道行功力,似乎不退反進。

陸雪琪勉強抬起天琊一擋,「錚」的一聲銳響,她整個身體連人帶劍被一股巨力打的飄了出去,從鬼厲的身前像斷線的風箏,落到了田不易的身後。

師徒之間,再沒有了阻隔。

田不易停下了腳步,赤焰緩緩舉起,鬼厲雖然無力地躺在地上,但一雙眼睛仍是睜的大大的,盯著田不易,只是田不易面上儘是黑色之氣,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風雨蕭蕭,天地淒然。

霍然,田不易一聲大吼,赤焰瞬間光華大盛,當頭向著鬼厲劈了下去。鬼厲沒有躲避,事實上也躲避不開,他的嘴微微張著,不知是不是在呼喊著什麼,只是那一點聲音,全部都淹沒在了赤焰帶起的熾熱狂風中。

「轟!」

蒼穹之上,再度驚雷!

人間被一道閃電,赫然刺穿,那瞬間照亮了這黑暗的天地。

田不易的動作,突然僵住了,赤焰停在了離鬼厲頭顱僅僅一尺的上方,鬼厲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熾熱的火焰即將將自己焚燒殆盡。

但是沒有!

田不易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赤焰的光華火焰,也悄悄的,一點一點褪去。在田不易的身軀之上,從他的心臟之位,透出了一段劍尖。

閃爍著淡藍色光輝,瑞氣蒸騰不止的天琊神劍,再一次貫穿了田不易的身軀和心臟。

風雨如刀,敲打在田不易身後的那個人影身上,凌亂的秀髮貼著肌膚,無數的水珠順著臉龐滑落,她面如死灰,全身發抖。

「轟隆!」

剎那之間,天際蒼穹連續三個驚雷,竟都是炸響在道玄真人身側左右,道玄真人身軀大震,突然間整個身子竟是蜷縮了起來,面上露出痛苦之極的表情,片刻之後他仰天狂叫一聲,化作一道黑光,如電一般急速飛馳,離開了這裡。

大地之上,鬼厲再一次的呆住了,他的目光怔怔地望著師父胸口,那透胸而出的一段劍尖。

沒有血,一滴血也沒有!

「鐺!」赤焰完全失去了光芒,如廢銅爛鐵一般掉落在了地上,鬼厲的眼角肌肉抽搐了一下,身子微微發抖。

隨後,田不易似乎是雙膝一軟,慢慢的身體跪倒在了泥濘地中,就在鬼厲身前。他面上的黑氣正急速的散去,但仍自有淡淡一層籠罩其上,纏綿不去。

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起來,但是她並沒有猶豫,只是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天琊神劍上的淡藍色霞光瑞氣亮了起來,以之本身固有的千年祥瑞正氣,從田不易體內一點一滴散發了出來,將那層黑氣驅散的同時,也同時將田不易胸口的傷處,擴大了十倍不止。

「呃啊……」鬼厲喉嚨中發出了嘶啞的喊聲,如絕望的野獸,淚流滿面,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來的力氣,他重創之身,竟是魚躍飛了起來,撲在了田不易的身上,將他拖離了天琊,而天琊也正好驅散了最後一絲的詭異黑氣。

田不易那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現在了風雨之中。

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不知是不是一直就沒有閉上過。

然後,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對著鬼厲,笑了笑。

站在他身後的陸雪琪,像是用盡了身體內所有的氣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泥濘之中。

鬼厲只看了一眼田不易胸口,心中便已知道,這位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恩師,已然是走到了生命盡頭,再也無法挽救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嘶聲喊叫著,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這一次,他卻是對著陸雪琪,他的身子在地上泥濘中掙扎著,想要爬過去質問她。

可是一雙顫抖的手,攔住了他,這隻手無力而脆弱,但鬼厲頓時便被他拉了回來,鬼厲喘著氣,嘴唇發抖,嘶啞著聲音,道:「師父,師父……」

田不易望著他,氣若游絲,像是在拚命凝聚著這具殘軀中最後的力氣,掙扎著對鬼厲道:「不……不怪……她,不怪……她!」

鬼厲伸出手,緊緊握住田不易的手掌,那手心之中傳來的,只有冰冷之意。

他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在這風雨之夜,嚎泣不已,口中只能發出那僅有的兩個字:

「師父……師父……」

田不易凝視著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聲音漸漸變得低沉:「老七……」

「師父,我在,我在。」鬼厲拚命湊近了田不易,淚水一滴一滴落在田不易的手掌上。

「我死之後,你……你將我屍身……帶回大竹……峰,交給你……你師娘……」

鬼厲拚命地點頭,面上肌肉扭曲,身子戰抖不已,田不易在他注視之下,喘息聲越來越緊,聲音也越來越小:

「你……你要……勸她,不要……傷心……莫做……傻……事啊,啊……」

最後一聲,田不易突然提高了聲調,隨後戛然而止,而握在鬼厲手中的那隻手掌,瞬間垂了下去。

鬼厲呆住了,一直發抖的身體,也停止了戰抖,僵在了原地。

蕭瑟冰冷的風雨,原來竟是如此刺骨冰寒,直寒入了深心魂魄裡。

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只低低的,喚了一聲:「師父……」

隨後,他眼前一黑,昏倒在了田不易屍身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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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發表於 2010-1-24 12:18: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傷口~
青雲山,大竹峰。

夜深人靜,只有遠處隨風而來的竹濤聲,在夜空中輕輕迴盪。燈火早已熄滅,大竹峰的弟子們也都安息了,只有在守靜堂的後邊,還有一盞孤燈,兀自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夜風輕送,有一絲涼意,從開著半扇的窗口裡吹了進來,發出輕微的「嗚嗚」聲,也把屋子中間桌上的那盞燈火,吹的有些搖晃,變得明滅不定起來。

一隻白皙的手輕輕伸了過來,擋住了風,火光很快穩定了下來,重新開始發出光亮。蘇茹有些慵懶地坐在桌旁,夜已深了,她卻沒有什麼睡意。

屋外的風,還是在不停地吹著,打在門窗上,不時地發出輕響,蘇茹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子邊上,卻沒有馬上合上窗戶,而是向著窗外看去。

蒼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時候。

她凝神傾聽,只是這深夜的風裡,卻沒有她想聽到的聲音。

蘇茹的臉上泛起淡淡一絲苦笑,悄悄合上了窗戶,回身重新坐回了桌子旁。她與田不易都不是看重奢華的人,這臥室裡擺設的什物也不多,此刻桌子之上,除了一個布包之外,也只有一面小小的圓鏡。

她將那面圓鏡拿了過來,片刻之後,在她眼前,那面圓鏡中出現了一位端莊美麗的女子,秀髮如雲,膚若少女,不見有一絲皺紋。她與田不易夫妻合藉,修行了幾百年,才有了這份道行,容顏常駐。

看了半晌,蘇茹卻是輕輕歎了口氣,將小圓鏡子放在了一邊,將另一頭的布包拿了過來,打開了它。

裡面卻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一些針線,一塊布料,還有剪刀、粉擦,凡俗世間,普通人家的婦人一般都有這些東西,好為自己的丈夫孩子添做衣衫的。蘇茹輕輕拿了布料,穿針引線,藉著那盞燈火,細心地縫製起來。

只是她縫著縫著,在那燭火的照射下,她的眼神卻變得有些迷離起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麼,縫製的速度也慢了許多。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屋子外頭好像突然風一下大了起來,「嗚」的一聲吹過,將剛剛合上的窗戶重重拍了一下,一下子又重新吹開了去。

一股冷風,頓時衝了進來,而桌上的那點燭火,幾乎是同時就被這股大風給吹滅了。

「啊!」

一聲輕呼,蘇茹在黑暗中皺了皺眉,手指尖上,傳來了一陣刺痛。以她的道行修行,居然會被一根小小的縫衣針給傷了手指,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只是不知怎麼,此刻屋中黑暗一片,被這淒冷夜風一吹,蘇茹的心情便有些慼慼然起來,像是心頭堵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

她歎了口氣,放下衣物針線,走到了窗邊。窗外的景色依舊,只是往昔無數次曾和她一起看著這一切的丈夫,已經離開很久了。

天亮之後,或許應該再打發大仁他們幾個下山去找找吧,總這麼等著,也不是辦法。

蘇茹心中這麼想著,眼前掠過田不易的樣子,心頭一陣擔憂。

夜色正深!

她凝望著夜空半晌,嘴唇輕輕顫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過了許久,她默然低頭,幽幽歎息了一下,合上了窗戶。

屋外,風兒彷彿又急了幾分。


狐岐山,鬼王宗。

同樣的深夜裡,也有人無眠,只不過心境或許是兩樣了。

隱藏在山腹最深處的血池上空,鬼王與鬼先生並肩站著。鬼先生仍然是全身都裹在黑色衣物之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而鬼王的面上卻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喜色。

他看去絲毫沒有因為熬夜而顯得疲憊,事實上,以鬼王的修行道行,便是幾日不眠不休,也不會有大礙,而此刻的他臉上非但沒有疲憊之色,反而隱隱透出著紅光,神完氣足,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的血池。

被無數鮮血浸泡的血池,此刻與往日相比,又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四大靈獸仍然被禁錮在血水之中,就算是前番奮力掙扎的饕餮,此刻看去也像是被抽光了力氣,無精打采地匍匐在血水之中,半天也不見動彈一下。

而一直一來都很平靜的血池之水,此刻也已經不再平靜,巨大的水面之中,到處都有不斷從血水深處冒上來的氣泡,同時不斷傳出破裂的聲音,而且這個速度比原來更快了不下數倍,且氣泡的數量也多了許多,整個血池,看去彷彿是沸騰了一般,一股無形的力量正不斷從血池深處逐漸甦醒過來,而這個空間裡,曾有的血腥氣息,更是比之前濃烈上了十倍不止。

半空之中,那一尊四靈血陣的樞紐伏龍鼎,也與往日發生了一些變化,原本古拙厚重的鼎身,似乎已經從下方那個血池之中和四大靈獸身上,吸取到了許多靈氣妖力,而逐漸透出了一絲紅光,而本來看去是青銅材質似的大鼎,此刻也呈現出了一種通透而微顯淺黃的琥珀顏色,看去隱隱有莊嚴之像。

鼎身之上,那些神秘的銘文文字,一個個都已經全然亮了起來,像是都重新得到了生命一般,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而最正中的那幅圖案上,原來忽明忽暗的四隻靈獸圖案,此刻赫然已經全數亮了起來,閃閃發光,光亮更盛過了周圍文字。只有在這個圖案之中的那個猙獰魔神頭像,仍然是殷紅如血,貪婪地吸取著伏龍鼎從下方不斷吸取的靈力。

而圍繞著伏龍鼎的周圍空間,在這密封的山腹之內,竟然是憑空有如霧似雲的漩渦氣流,隱隱挾帶著風雷巨力,在這尊鼎身周圍不斷遊走著,即使站在遠處的鬼王與鬼先生,也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這尊伏龍鼎本身所蘊含著可怕可怖的法力,而這股詭異法力,仍然是在不停地增添補充加強著。

與鬼王一樣,鬼先生也注視著這尊伏龍鼎,但他的目光冰冷銳利,與鬼王相比,少了他一分狂熱,多了一分的是冷靜。

鬼先生注視伏龍鼎良久,徐徐開口道:「現下一切都未有意外,與伏龍鼎鼎身銘文所述完全一樣,照此下去,只要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圓滿,看來四靈血陣這蓋世奇陣,必將成功!」

鬼王深深呼吸,臉上紅光滿面,眼中更透出少見於他身上的狂熱光芒,踏上一步,忍不住一聲長嘯,道:「好,好,好,老夫都有些等不及了!」

鬼先生向他看了一眼,道:「宗主稍安毋躁,來日方長。」

鬼王仰天大笑,霍地回過身來,走到鬼先生身前,卻是伸手重重向鬼先生肩膀拍了下去。

鬼先生似是一驚,眼中掠過一絲異色,但終於還是沒有異動,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鬼王的手掌拍在了鬼先生的肩膀,卻是並無異樣,只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啊!」

他大笑著,十分高興,然後似想起來了什麼,笑容收斂了一些,正色對鬼先生道:「多謝你了。」

鬼先生微微低頭,道:「此蓋世奇陣能夠成功,都是宗主洪福齊天,而且若非有這伏龍鼎神器,在下也是無計可施。」

鬼王微笑搖頭道:「伏龍鼎乃是我鬼王宗重寶,但多年來卻無人可以參悟鼎身銘文,也只有你最後才助了老夫一臂之力,此乃是天降先生於老夫,以成霸業也!」

鬼先生沉默了片刻,道:「宗主過獎了。」

鬼王呵呵一笑,卻又轉過了身子,目光再度落在了那虛空而立、光芒萬丈、瑞氣逼人的伏龍鼎上,眼中又是一陣興奮狂喜之色掠過,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

鬼先生靜靜地站在鬼王身後,看著鬼王愈發顯得有些驕狂的神態,一言不發。此刻若是隨便進來一位認識鬼王的人,只怕都要是大吃一驚,鬼王向來是雄才大略而內斂深沉,從來沒有這般張揚狂妄的神情,但此番看在鬼先生的眼中,卻不見鬼先生有絲毫驚訝之色。

也不知道是平日裡鬼先生與鬼王獨處時見得多了呢,還是他心機深沉,旁人根本看不出來。

總而言之,在這隱秘山腹巨大血池之上,濃濃的血腥氣息中,鬼王志得意滿地盤算著將來之事,那得意的笑聲迴盪不散,逐漸籠罩了整座龐大洞穴。而在他身後,是一個安靜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站著。


青雲山下。

蒼穹之上那層詭異的黑雲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消散了,但雲層依然很厚,從漆黑的天空裡,大雨還在下著,沖刷著這個顯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間。

荒野之上,風急雨驟,寒意刺骨,曾經在不久之前還是一座廢棄義莊的地方,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法之後,已經完全成為了廢墟,甚至連腳下的大地,也因為巨大法力的破壞而翻了過來,被大風大雨沖刷之後,成為了骯髒的泥濘。

天色昏暗,沒有了一絲光亮,荒野之中,風雨裡,只有一縷淡淡的藍色之光,微微閃爍著。

一向愛潔的陸雪琪,一身白衣已經被泥土污了,但她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在她身前不遠處,就安靜地躺著田不易的遺體,他閉上了眼睛,平靜的就像睡著了。風雨打在他的臉上,風中有嗚咽之聲,似乎是在哭泣。

鬼厲依然沒有醒來,藉著天琊淡藍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臉色慘白的如死人一樣,而他的神情,更是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呼吸,幾乎令人產生錯覺。此刻,他的身體被陸雪琪抱在懷中,天琊靜靜散發著光芒,在陸雪琪與鬼厲周身細小的地方,撐起了一小片空隙,無形的力量遮擋住了雨滴。

而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猴子小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躍,靜靜地坐在地上,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打濕了牠的身體毛髮,不時有水珠流過牠的臉龐身體,滴落到地上。一陣冷風吹來,小灰三隻眼睛都眨了眨,似乎感覺有些寒冷,悄悄向鬼厲的身體靠近了一些。

陸雪琪默默抬頭,向小灰看了一眼,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將小灰拎進了天琊光環之內,讓牠趴在鬼厲的身上。小灰向陸雪琪看了看,口中發出輕聲的「吱吱吱吱」叫聲,隨後腦袋又輕輕垂了下去,靠在了鬼厲胸口。牠的頭側過一邊,眼光注視著前面不遠處,田不易安靜的遺體。

如夢?如幻!

那似是一場悠遠而綿長的夢境,可是卻沒有半分的喜悅,因為到了盡頭,才發現原來是一場惡夢。

鬼厲的身體動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傷心似乎又深了幾分,片刻之後,隨著一聲帶著痛楚的呻吟,他緩緩醒了過來。

眼前有光,淡藍色的光華,在身子周圍輕輕浮沉縈繞著。

四周有聲音,是風雨之聲,風吹雨打,風雨蕭蕭。

靠在鬼厲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著鬼厲。

冷風再一次吹過。

鬼厲輕輕戰抖了一下,然後他看到了陸雪琪的目光,那張和他一樣蒼白的臉龐,這風雨之夜裡,唯一陪伴他的人。

鬼厲的嘴角,輕輕顫動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鬼厲向著胸口看了一眼,只見胸口纏著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帶,看去都是從衣物上臨時撕扯下來的,而此刻他的神志漸漸清醒,很快便察覺了自己胸口傷處的斷骨,都已經一一都接駁好了,只是田不易那一掌威力委實是非同小可,他全身氣脈都被震傷,雖然有陸雪琪事後施救,但也只怕要養傷多日才能復原了。

一念及此,他下意識地轉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鬼厲沒有說話,他似乎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風雨之中,田不易的臉龐上濺滿了水珠,默默地躺在骯髒的泥濘之中。

有誰知道,他死後會如此?

喉間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沙啞喊聲,鬼厲的身子從陸雪琪的懷間滾了下來,落在了泥濘之中,然後掙扎著向田不易的遺體爬了過去。

陸雪琪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觸到鬼厲身體的時候,卻聽到鬼厲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拉我。」

陸雪琪木然呆立,緩緩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著鬼厲,一直跟隨著他,看著鬼厲離開了天琊的光環,一步一步吃力地向著田不易的身體爬了過去。風雨無情,凜冽而來,很快打濕了他的身體,一路之上,渾濁的泥漿也濺滿了他的身軀。

猴子小灰跟在鬼厲身旁,看著主人的模樣,似乎也有些著急,不時跳到鬼厲身邊,伸出雙手想要拉他一把,可是鬼厲相比於小灰身軀太大,小灰一時也使不上勁,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吱吱吱吱」叫了幾聲。

終於,鬼厲爬到了田不易的身旁,觸手處,早已冰涼。鬼厲的臉上牙齒緊緊咬著,身軀也微微顫抖,他的目光,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遊子歸來,卻終究只剩下了絕望。

從他臉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經僵硬的臉上。

風雨愈發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雖然是曾經整理過的衣衫,然而那巨大而可怕的傷口,仍然觸目驚心,鬼厲像是整個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後,他緩緩轉身,向後望去。

身後,是陸雪琪孤單而淒然的身影,風雨中,她默默地迎著鬼厲看來的目光,臉色蒼白而毫無血色,縮在了衣袖裡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膚之中。

那一瞬間的對望,不知又是怎樣的心酸?

鬼厲臉上的表情,漸漸茫然,連最初的痛楚傷心,也漸漸消失,只有茫然。他就這麼茫然的轉過了頭去,重新看著田不易,風雨吹來,田不易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濺著了地上的幾點泥漿。

鬼厲慢慢的伸出手去,抹去了田不易臉上的雨水,當他觸及田不易臉上冰冷的肌膚時,他的手卻像是被火燙了一般,本能地向後一縮,然後才再次伸上,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臉上的泥漿與雨水。

然後,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師的身軀,用自己的胸膛,為田不易遮擋這漫天風雨,不再讓這淒風苦雨,碰觸到他的身子。

陸雪琪默默看著他做的一切,沒有阻止,在她美麗的臉上,只剩下了淒涼。

「我少年時,家破人亡……」鬼厲的聲音,突然從風雨之中傳了過來,他說的很慢,就像每一個字,都在他心間翻滾了無數次,才慢慢吐露出來。

陸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厲的身子保持不動,依然還在為田不易遮擋風雨。

「是師父他帶我回了大竹峰,教我養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了。」

鬼厲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傷後疲累,有些支撐不住這風雨之勢。陸雪琪臉色變了變,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厲的身子,鬼厲卻向一旁稍稍移開了一些,避開了她。

陸雪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鬼厲吃力地抱起田不易的身軀,將他的頭臉深深抱在自己的懷中,同時他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只是低低自語著。

陸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風雨之中,仍然將他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鬼厲只是反反覆覆重複著一句話:「我一輩子,也還不了了……一輩子,也還不了了……」

陸雪琪的唇,微微顫抖著,她的目光,掠過了田不易的臉龐,有誰知道,就在這同樣一個晚上,這個人也曾經微笑著和她說話,對她許下過諾言,讓她在曾經的絕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劍,那一個傷口……

傷了的人,卻又何止一個!

她淒然而笑,轉過身去,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搖晃了幾下,秀眉皺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點點血滴,落在她胸口衣裳,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風雨無情,不消多少時候,便被這雨水侵蝕不見了。

她抬頭望天,冰涼的雨滴落在她的臉上,那蒼穹如墨,漆黑一片。

不是快天亮了麼?

可是為什麼,這世間天地,直到這個時候,除了這寂寥的風風雨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呢?

陸雪琪眼角有淚,在那風雨之中,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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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19:1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回家~
雨散雲收,黑暗的夜終於過去,天際透出第一道的微光,悄悄灑向人世間。

青雲山大竹峰上,還是一片寧靜,弟子們雖然勤奮,但也不會這麼早就起身。守靜堂外,飛簷瓦片間,還有昨晚留下的殘露,化作水滴,斷斷續續地滑落下來。遠方的竹林還是與往日一般的青翠,遙遙望去,這個時候竹林中還有瀰漫的山霧,如薄紗一般,輕輕飄動。

守靜堂的大門也和平日裡一樣,依然是大開著的,門檻背後,青磚之上,黃幔舒捲在柱子一旁,供奉著三清神像案前的長明燈火,在晨光中靜靜燃燒著。

微帶著寒意的晨風,從遠方吹了過來,掠過屋宇樓閣,在守靜堂這裡輕輕打了個轉,又吹向更遠的地方。在風中,傳來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這是清晨裡唯一的聲音。

這是一幅十分安寧的畫面,道家仙境,不知有多少個清晨都是這樣度過,不沾有絲毫的塵世俗氣。但在這樣一個早晨,卻與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諧的異常。

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靜堂的門口,頭顱深深埋在臂彎之間,貼著地面。他跪伏的周圍土地,都已經被從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濕了,而從他身上衣物上,仍然還不斷有水珠滲出滑落。

而在這個人的身前六尺開外,守靜堂門口青磚石階之上,田不易的遺體安靜地躺在守靜堂的門口,雖然沒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去顯得十分安詳,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雙手,合攏放在胸腹之間,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細心地整理過了,整齊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濕的痕跡,但水氣卻遠遠比在台階之下跪著的那個人好多了,只不過在衣服上到處有泥漿弄污的痕跡,雖然看的出經過人加以揉洗整理,但倉促之間,顯然無法洗淨,所以這些痕跡仍然到處可見。

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個吧!

晨風依然還在吹著,輕拂過青雲山大竹峰的山頭,吹過了守靜堂的飛簷青瓦,吹在了守靜堂前。像是感覺到了風中的寒意,鬼厲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的身體看去還是虛弱,只是,他卻還是一動不動地跪著,對著守靜堂的大門,將頭深深埋下。

這裡有他熟悉的一切,樓閣殿宇,石階神像,甚至於他跪伏之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淡淡氣息,都是他記憶深處不能有片刻遺忘的片斷。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夢想過回到當年,重回這片山峰土地,而如今,他回來了,卻是心若死灰。

在鬼厲跪伏的身影背後,走過長長的一片空地,視線所及的地方,便是那個張小凡曾經的樂園──廚房。十年過去了,兩塊木板做成的廚房的門,好像還是沒有改變,只是多了幾條傷痕,掉了少許木塊,顯得更加滄桑了。

廚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但很快被一隻毛茸茸的手推開了,伴隨著幾聲細微的「吱吱」聲,猴子小灰打開了門,輕輕跳了進來。

甚至連這廚房中擺設,看來都沒有改變過,吃飯的桌椅,煮飯炒菜的灶台鍋碗,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轉了轉,熟練地跳上了房子中間的桌子,然後向右邊看去。

果然,在廚房桌子的右邊,靠著牆壁的地方,有一大堆的乾燥茅草堆在一起,上面一個黃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還不時發出「嗤嗤」的幾聲,正是那隻與小灰從小玩到大的大黃。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捲了起來,卻沒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離別許久的好友擁抱。牠只是抓了抓腦袋,轉過頭向著廚房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黃,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搭拉著耳朵酣睡的大黃,眼睛仍然還閉著,但兩隻狗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麼,然後腦袋動了動,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趴在不遠處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黃吃了一驚,但立刻來了精神,睡意全無,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對著小灰「汪汪」叫了兩聲,三步兩步躍了過來,後腳著地,兩隻前腳趴在了桌沿,眼中滿是興奮之意,尾巴搖晃個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來,似乎也被大黃的情緒感染,一把將大黃的狗頭抱在懷裡,撫摸著大黃油鮮光亮的毛皮。大黃不住用腦袋頂著小灰,然後伸出舌頭舔小灰的臉。

小灰「吱吱」笑了起來,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黃也回過身來,打鬧了一陣之後,小灰像是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伸出手拍了拍大黃的腦袋,然後向著廚房外邊指了一下。

大黃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吱吱」又叫了幾聲,跳到了大黃的背上,大黃四腳邁開,跑出了廚房,四下張望,很快便望見了守靜堂那裡有一個跪著的人影。

而那個身影,分明也是牠所熟悉的。

大黃不由得興奮起來,衝著那個身影「汪汪汪」連叫了幾聲,邁開步子就大步跑了過去,一路之上尾巴搖晃個不停。很快的,牠就跑過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厲,只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黃的腳步突然一窒,卻是停了下來。

牠的目光越過了對著守靜堂大門跪伏著的鬼厲身影,望見了平靜躺在守靜堂外石階上的田不易遺體。

小灰悄無聲息地從大黃的背上滑了下來,跑到鬼厲的身邊,摸了摸腦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蹲坐在了地上,緊靠著鬼厲的身體。

大黃慢慢的走了過去,邁上石階,來到田不易的身旁。牠先是注視田不易的面容良久,然後輕輕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著又嗅了田不易身體的其他地方。牠的尾巴,在牠這麼做的時候,一直對著田不易輕輕搖晃著,最後,大黃轉過頭來,似乎還是有些困惑的樣子,走到田不易的頭旁,輕輕用腦袋去蹭田不易的臉,口中發出了低低的「嗚嗚」聲音。

田不易沒有任何的反應。

大黃待了很久,卻並沒有預想中的狂吠與長嚎,牠最後一次無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臉龐卻還是沒有反應後,像是放棄了一般,這隻黃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旁趴了下來。牠的雙眼還是盯著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會醒來一樣,牠把頭放在前腳上,搭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沒有生氣的冰涼身旁。

清晨的風,帶著昨夜的寒氣,依然在悄悄吹過。石階之下,鬼厲的身子又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又再次陷入了靜止狀態,一動不動地跪伏著。

這帶著寒意的清晨,時光還在悄悄流逝。


「啊!」

一聲輕呼,蘇茹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雲鬢微亂,花容憔悴,她慢慢從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在這張桌子上,悄然睡去。

合上的窗扉鬆開了些,從那縫隙中透進了清晨的一道光亮,照進了屋子中間。蘇茹怔怔看著那絲光亮許久,待心情慢慢平靜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轉過眼來,將桌子上擺放著的一面小圓鏡拉了過來。

鏡子中,出現了她美麗的容顏,縱然因為思念和熬夜,顯得有些憔悴,但從她面上散發出來的風姿,卻依舊令人動心。

容顏還未老,心呢?

她端詳了鏡中自己的模樣許久,歎息了一聲,將小圓鏡壓在了桌上,然後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聲,將窗扉完全打開了。

清晨的光亮頓時湧進了這個屋子,驅趕走了所有的陰暗,讓人心情為之一振。蘇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迎著窗外,慢慢伸了個懶腰。

晨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還帶著一些隱約的寒意。

她開門走了出去。

看著這天色還早,想必那些弟子們都沒有起床吧,也吧,就讓他們多睡一會,稍後還要吩咐他們下山去尋找不易,估計也有的他們累了。

蘇茹心中這麼想著,信步向著守靜堂前殿走去。

彎曲的迴廊在腳下慢慢延伸,迴廊之外,修竹在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怎麼,蘇茹在這樣一個清晨,卻發現了自己平日裡忽視了的很多東西。

迴廊欄杆上的漆,年深月久,斑駁剝落,很多地方都掉落了。記得上一次刷新守靜堂,還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時候,不知不覺的,這個迴廊竟也陪著自己度過了無數歲月,而自己天天從這裡經過,竟沒有發覺。等田不易回來了,一定要讓他找個時間重新粉刷一次。

還有欄杆外頭竹林中最粗的那枝修竹,依稀還可以望見刻在竹身上的兩柄小劍,那是當初自己新婚喜悅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雙劍合璧,同修仙道。記得那個時候,田不易還曾經笑話刻得難看,自己假裝發怒,登時將他急了半死,哄了半天這才饒過了他。

當年情景,如今猶歷歷在目,蘇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心情好了起來。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這略帶著甜味的空氣,繼續走去。隨後,她又想到,大黃是不易從小養大的狗,他走了這麼多日,也不知道徒弟們有沒有把牠照顧好,要是不小心餓瘦了些,不易回來又該要抱怨罵人了吧!

蘇茹微笑著搖了搖頭,決定趁著現在時候還早,去一下廚房看看大黃。她這麼一路走來一路想著心思,不知不覺的,就走到了守靜堂前殿之上。

「鐺!」

清晨裡第一聲的鐘鼎之聲,遠遠從遠方傳來,那是青雲門晨起的信號,也是喚醒這新的一天的聲音。這鐘鼎之聲低沉而厚重,迴盪在群山裡,久久不散。

蘇茹的心,似乎也隨著這聲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靜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而一向愛睡懶覺的大黃,不知怎麼今日卻起的這麼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靜堂門口石階之上,無精打采的樣子。

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大黃搭拉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了過來,向著守靜堂裡看了一眼,那晨光還未完全照亮的陰影裡,不知何時站著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著這一切。

蘇茹的心,不知為何跳的越來越快,甚至像是要爆裂開來一般,令她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那個靜靜躺在守靜堂石階上的身影,熟悉的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處,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卻在心中千百次的祈求,自己錯了,自己看錯了……

她面色白得像紙一樣,腳上如灌了鉛,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過去,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黃,看著蘇茹緩緩走來的身影,尾巴對著她輕輕搖晃了一下,卻又是重新把頭埋在了地上,一雙眼默默注視著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終於是近到了無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張熟悉的臉龐映入在蘇茹的眼簾裡,他彷彿是睡著了,安靜地睡著了。

蘇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個踉蹌,竟是險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堪堪勉強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她眼前仍是一陣陣的發黑,雙腳無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邊,跌坐了下來。

顫抖的手,慢慢撫過田不易的身軀衣衫,經過田不易胸膛的時候,蘇茹的手停頓了一下,抖的更加厲害了,然後,她眼角緩緩流下了兩道清淚,一點一滴,落在田不易臉龐之上。

她輕輕撫摸著丈夫的臉龐,觸手處一片冰涼,陣陣寒意從手心裡傳來,像是一直寒到了心底深處。她凝視著,嘴唇不停顫抖著,像是想要說什麼話,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她身旁,大黃發出了「嗚嗚」的哀鳴聲,把頭湊了過來,在她的腿邊,輕輕摩擦。

她緩緩抬頭,望著石階之下跪著的那個身影,還有在那個身影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後,她低低的,帶著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厲的身子抖了一下,沒有抬頭,相反的,他的頭顱反而埋的更低了,甚至已經緊緊貼在了粗糙的地上。

泥土磨礪著他的肌膚,可是他彷彿毫無知覺,過了一會,才聽到他發抖的聲音。

「是……弟子……師……娘。」

蘇茹淒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鬼厲跪伏在地,沒有抬頭,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不敢再看蘇茹一眼,低聲道:「弟子罪該萬死,沒……沒能保護師父周全……」他聲音斷斷續續,像是說的每一個字,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懲罰。

蘇茹慢慢的將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擁抱在自己的懷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還是想著,要將這冰涼的身軀,用自己的溫暖去捂熱。

「你起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淒涼。

在鬼厲記憶中,從沒有記得蘇茹曾有過如此無力無助的語氣,而這個發現,只能令他更加的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在沙土中慢慢移動,好讓那面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開來的心。

「你不起來,又怎麼告訴我事情經過呢?」蘇茹淡淡地說著,目光卻只望著懷中早已沒有反應知覺的那個身體,像是此時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了。

大黃向前爬了兩步,用頭輕輕蹭了蹭田不易身子,哀鳴聲低低不絕。

鬼厲的身子停頓了一會,慢慢直了起來,抬起頭,看向蘇茹。那個端莊美麗的女子,即使是在這心死的時刻,也不曾失去她的風姿,晨風中,她微微起伏的秀髮,飄在她的鬢邊,伴隨著她將白皙的臉頰,貼在田不易的臉龐之上。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家了……」

這是鬼厲聽到蘇茹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胸口猛然間氣血激盪,血氣如洶湧浪濤一般翻滾起來,跟著眼前一黑,就像是腦海中一直繃的死死的、緊無可緊的一個弦,瞬間斷裂了開去。

他「撲通」一聲,像一面木板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覺的前一刻,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覺像是全身都被火燒了一般熾熱無比,但身體裡面,卻冷的像冰塊一樣。而遠處隱隱約約突然傳來了幾聲大喊,那喊聲中帶著驚恐與痛楚,片刻之後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聲。

紛亂的腳步四處響起,但都是向著一個方向而來。

「師娘!師娘!……」

這無聲的吶喊,是鬼厲腦海中最後也是唯一閃過的念頭,然後,他便再也沒有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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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19: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親人~
這一睡,也不知道熟睡了多久,只是在沉眠之中,卻感覺到周圍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久時間,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所以深深的沉入夢鄉,似乎不願醒來,只是在夢的深處,卻總有股刺痛的感覺,一直縈繞著不肯散去,時時刺痛著心間。

長出了一口氣,鬼厲悠悠醒來,眼前置身的這個房間,他恍如做夢一般,默默地望去。還是少年時候,他便是在這裡住著,然後長大,這裡的桌椅床鋪,門扉窗戶,幾乎都是刻在了他的心間。

靠著床鋪的牆上,那個偌大的「道」字還掛在牆壁之上,只是顏色字跡,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筆一劃,看去仍如自己當年初見時,那樣的蒼勁有力。

窗戶上的木框發出了一聲輕響,開了一條縫隙,灰毛猴子小灰從外面跳了進來,一眼看到鬼厲已經醒來,半坐在床鋪之上,不由得高興起來,咧嘴笑個不停,幾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厲心中一陣跳動,這情景,彷彿就像是多年前一樣的,若不是自己身上的傷勢容貌改變,還有小灰頭上的靈目開啟,他真有南柯一夢的錯覺。

只是,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對著鬼厲「吱吱吱吱」叫著,鬼厲低頭看去,只見小灰雙手抓著好些個野果,想來是在外頭摘的,此刻要拿給主人分享。鬼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讓,便轉過身呼的一下又跳到了房子中間的桌子上,蹲坐下來,然後張口大嚼吃了起來。

鬼厲默默地望著這房中的一切,最後目光落到小灰進來時打開的窗戶拿到縫隙,從窗外透進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厲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戶之外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那裡有一棵蒼松,青青草坪,還有一條石子鋪成的小道,在院子一側,還有一個半圓的拱門。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鏤刻在記憶深處,再也抹不去的了。

空氣清新的好像略帶甜味,就連屋外那個小小庭院裡,也似乎傳來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覺,可是片刻之後,心底一陣刺痛,卻喚醒了他。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鬼厲的目光,轉向了那扇門。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口,但是在那扇虛掩的門前,門外的人卻似乎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推開門扉。

鬼厲注視著那扇門。

片刻之後,門終於被推開了。

一個高大而穩重的身影,站在了門口,幾乎是在同時,那人也望見了醒來的鬼厲。他們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卻都沒有立刻說話,在他們的眼光中,一時間都有太多的複雜情緒,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原本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張吐出了一個野果的果核,然後向著門口處看了一眼,「吱吱」叫了兩聲,又埋頭吃牠的野果去了。

站在門口的男子歎了口氣,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絲苦笑,搖了搖頭,走了進來,對著鬼厲深深看了一眼,道:「這麼多年不見了,我是該叫你老七,還是叫你小師弟呢?」

鬼厲的嘴唇動了動,末了,他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

「大師兄……」


大竹峰上的一切,仍舊像記憶中那樣的安靜,屋子之外一片靜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哪裡。

宋大仁默默地望著面前的這個人,曾幾何時,他曾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師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師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時移事異,物是人非。

十年了,這卻還是初次相見。

「這些年,你過的還好麼?」宋大仁坐在鬼厲的對面,這麼問道。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十年了,回首間這光陰如水,不知不覺已走過了這許久的路,只是,卻又如何說的上一個「好」字!

宋大仁端詳著他,曾經的那個少年張小凡,如今看去還有著當初的輪廓,只是容顏之上,終究還多了滄桑的味道,而不知何時,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但如今道行也比自己高了許多的人,他的鬢角,卻已經隱隱有白髮出現了。

宋大仁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淡淡道:「你現在身子怎樣了?」

鬼厲低頭看了看傷口,只見胸口處原先的那些破布,此刻都已經換做了整齊乾淨的繃帶,顯然是大竹峰的這些師兄替自己重新包紮過的。而胸口間的傷處雖然還隱隱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經好上許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我沒什麼大礙了,多謝師兄掛念。」

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經反出了青雲,你們還認我這個師弟麼?」

宋大仁笑了笑,雖然笑意中帶著幾分苦澀,道:「師娘跟我們都說過了,師父他老人家生前時候……」說到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紅,聲音明顯哽咽起來,鬼厲聽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顫。

宋大仁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經多次告訴師娘,說自己從未親口將你趕出大竹峰,而且他老人家也從未想過十年前你有什麼錯了。所以師娘吩咐我們,今時今日,只要你自己還願意的話,便還是我們青雲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師弟……」

鬼厲慢慢低下了頭,身子微微顫抖著,左手放在床鋪褥子上,緊緊抓成了一團,右手則摀住了臉龐,悄悄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

房間裡,一時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當看到鬼厲的情緒慢慢平伏下來時,宋大仁低沉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如果你身體沒什麼大礙了,便隨我去守靜堂吧,師娘在那裡為師父……守靈,她想見你。」

「……是。」


走出了拱門,看到的便是那個熟悉的環形迴廊,宋大仁一聲不吭地在前面走著,寬厚的肩膀背部,就像是一座小山。

鬼厲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後,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時,當自己初次來到大竹峰的時候,便是一路跟隨著宋大仁,慢慢融進了大竹峰的世界。

回首往事,恍然如夢。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間,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宋大仁腰間已經多了一條白色麻布,綁在腰間,自然是為了恩師田不易去世,戴孝致哀了。

他臉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條迴廊,便遠遠地望見了守靜堂,只是與平日裡一片清淨不同的是,今日的守靜堂卻從其中不停地飄出了煙塵香火,同時隱隱傳來哽咽哭聲。

宋大仁默然向著守靜堂走了過去,走了兩步,他忽有所覺,回頭看了看,卻發現鬼厲怔怔站在原地,望著守靜堂,卻沒有邁開腳步跟上。

「怎麼了?」

鬼厲的臉色看去十分蒼白,不知怎麼,他望著那個煙火飄蕩傳來哭聲的守靜堂,心中竟有了幾分畏懼,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不敢去面對將要傷心的家長。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麼,歎了口氣,道:「走吧!」說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鬼厲的身子動了動,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點了點頭,邁步走了上去。

越走近守靜堂,煙火的氣息就越是濃烈,而哽咽哭泣的聲音也越發的清晰,但其中雖然有鬼厲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卻並沒有女子的哭聲,沒有蘇茹的,也沒有他原本預料到的那位已經嫁做人婦的師姐田靈兒。

終於,在宋大仁的帶領下,他再一次的站在了守靜堂的大門入口。

好幾道目光視線,瞬間轉了過來,停在他的身上,鬼厲的身子隱隱有些發抖,他的目光一個人一個人的望了過去。

吳大義、鄭大禮、何大智、呂大信、杜必書!

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一一呈現在鬼厲的眼前,多年之前,他們曾是這世上他最可親切的親人,是他最可信賴的師兄。

他們的腰間都和宋大仁一樣,綁著戴孝的白色麻布,他們的臉上都有悲傷之意,有的眼睛已經哭的紅腫。守靜堂內,放著一個鐵皮大鍋,裡面燃燒著火焰,站在旁邊的師兄們,緩緩地將手中的紙錢放入火焰之中。

煙火繚繞,煙霧瀰漫。

鬼厲怔怔望去,在那煙霧之後,田不易安靜地躺在一張靈床之上,身上被弄髒的衣服,已經換成了一套乾淨的,整齊的穿在身上,看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詳了許多。師娘蘇茹此刻坐在田不易遺體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緊緊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傷,但是卻沒有流一滴眼淚,在她的鬢角髮間,插著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裡還微帶露水的野花,淡雅美麗,帶著幾分憂傷。她只是緊緊握著丈夫的手,凝視著田不易的臉龐。而她的女兒田靈兒,卻並沒有在這守靜堂中出現。

而那隻從小被田不易養大的大黃,此刻無聲無息地趴在靈床旁邊的地上,頭也無精打采地伏在地面,完全失去了平日裡跳脫的性子。

鬼厲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後,就再也移動不開了,他腳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宋大仁默不做聲地走到旁邊,拿了一根白色麻繩回來,遞給鬼厲。

鬼厲看看他,眼中掠過感激之色,點了點頭,接過麻繩,低聲道:「多謝。」

宋大仁向蘇茹處看了一眼,道:「你過去師娘那裡吧!」說完,他默默走回到同門師弟們的中間,向著田不易的遺體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當他頭抬起時,眼眶又有點紅了,轉過身從跪在自己身旁的吳大義手中接過一疊紙錢,開始慢慢地丟到火裡。

鬼厲看了看手中的麻繩好久,然後將繩子綁在了腰間,灰白色的繩子在腰間纏繞著,帶著幾許悲哀,卻又彷彿將他的心,重新綁在了這裡。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靈床之前,跪了下去,向著田不易的遺體叩拜了三個響頭,隨後,轉向蘇茹跪伏在地。

「弟子……」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了下來,過了良久,才聽到他用低沉的聲調,重新開口道:「弟子張……小凡,拜見師娘。」

身後,宋大仁等六位大竹峰弟子向這裡看來,面上表情都是有些複雜,但更多的,仍然還是那種血濃於水的歡喜與親切。

就算是蘇茹面上,也一樣露出淡淡一絲欣慰,她望著鬼厲,點了點頭,隨後面上掠過一絲傷痛之色,看向田不易,低聲道:「不易,你聽到了麼,這是老七啊,他回來給你叩頭了。」

鬼厲跪伏在蘇茹腳下,口不能言。

身後,傳來了哽咽之聲。

煙霧繚繞,徐徐飄蕩,守靜堂中變得有些恍惚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主人不在了,連這座殿堂看去也顯得空蕩蕩的,絲毫沒有因為人多而變得喧鬧。

半晌過後,宋大仁擦去眼角淚水,走上前來,來到蘇茹身邊,低聲道:「師娘,師父的後事請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脈的師長前輩,我還打算趕去龍首峰一趟,知會靈兒師妹,讓她……」

「此事不急!」蘇茹突然打斷了宋大仁的話,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驚,在他身後的眾弟子,包括鬼厲在內,也一時都怔住了,守靜堂中,一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宋大仁才大著膽子,小心翼翼道:「師娘,師父過世,弟子們都明白師娘傷心,只是這後事……卻是不能拖的啊。」

蘇茹臉色淡淡不變,非但如此,她甚至連看也沒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剛才望了那個剛回來的老七一眼,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面上露出尷尬之色,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回頭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燒紙錢的師弟們,但眾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個時候,蘇茹卻開口叫了一聲:

「大仁。」

宋大仁急忙應道:「是,師娘,您有什麼吩咐?」

蘇茹道:「你和其他人暫且先出去,沒我的叫喚,不准進來。」

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後了幾步,旁邊幾個師弟都是看了過來,宋大仁皺眉不語,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機靈的何大智衝著他微微搖頭,臉上有焦慮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頭只是皺的更緊了。

他與這些師弟們在一起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擔憂什麼,他自然清楚明白的很。他是這些弟子中跟隨田不易與蘇茹時日最久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師父師娘之間的伉儷情深,這要是在他們這些人不在的時候,師娘一個想不開的話,豈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臉色都嚇的白了,這腳步也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

便在這時,蘇茹瞪了他們幾人一眼,微怒道:「你們幹什麼,莫非你們師父一死,你們就不將我這個師娘的話放在眼裡了麼?」

「撲通!撲通!」

一連幾聲,除了原本就跪在蘇茹面前的鬼厲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來,伏地叩頭,宋大仁口中連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蘇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深深疲倦之色,似乎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輕輕揮了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違逆師娘的意思,當下一個個苦著臉向後退去,但是心頭那塊大石卻是沉甸甸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鬼厲向著蘇茹輕輕拜了幾拜,也緩緩向後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幾步,蘇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鬼厲一怔,停下了腳步,但身後宋大仁等人卻是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只要有人在師娘身邊,想來就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當下只聽腳步聲聲,不多時,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經退出了守靜堂。


守靜堂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只有燃燒的火焰吞噬著紙錢,不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音。

鬼厲默默站在原地,低頭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蘇茹歎了口氣,道:「你師父這個人,向來是嘴硬心軟的。十年前那場變故,他一直都耿耿於懷,雖然他沒開口對我說,但我看的出來,他心裡其實是覺得很有些對不住你的。」

鬼厲眼圈一紅,用力搖頭,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負師恩,是弟子對不住師父……」話說到後面,已是哽咽了起來。

蘇茹的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聽到面前鬼厲略帶哭音的話語,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傷痛,只是她眼中雖然痛楚,卻終究還是強忍住,沒有掉淚。她默默望著田不易的臉龐,幽幽道:「在你師父心裡,從來就沒當你是一位趕出門牆的弟子,你明白麼?」

鬼厲垂頭低聲道:「是。」

蘇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認回了他這個師父,你且過去,給他燒些紙錢,權且當作你盡了幾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會高興的吧……」

鬼厲牙關緊咬,向著田不易遺體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淚,然後起身走到了大鐵鍋旁,跪了下去。鐵鍋中的火焰已經低了很多,想來是因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沒有人添加紙錢的緣故。鬼厲向旁邊看了一眼,只見不遠處堆放著好幾疊厚厚的紙錢,都是沒有開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幾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紙錢,這些東西想必都是宋大仁臨時置辦後事,去山下購置上來的。想到此處,鬼厲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過一疊,解了封條,慢慢以三張為度,一度一度緩緩放進了火焰之中。

火光緩緩再度明亮了起來,火舌閃爍著赤黃的光芒,在貼著薄薄金箔銀箔的紙錢上舞動著,將紙錢一一化作灰燼。

蘇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著那起伏不定、翻滾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鐵鍋旁的鬼厲臉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線。

她忽然開口問道:「你師父過世的時候,你就在他身邊麼?」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隨後將身子轉了過來,仍是跪在鐵鍋旁邊,同時面對著蘇茹,低聲道:「是。」

蘇茹深深看著鬼厲,道:「昨日你昏厥過去之後,我替你治傷換藥,卻發現你胸口重傷之處,體內竟有一道你師父獨有的赤焰劍氣,傷你經脈最重的,也是因為此故。這是怎麼回事?」

鬼厲心頭猛然一跳,不知不覺手間微微出汗,片刻之後,他低聲道:「弟子這一次受傷,的確乃是師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說到這裡,一時茫然,竟不知從何說起,那一夜變故陡生,曲折詭異,饒是他已經久歷人間紛爭動亂,卻也不禁是為之驚心動魄,更何況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愛之師長為之隕命,更加是難以言述了。

蘇茹哼了一聲,鳳目生威,冷然道:「你給我從實道來。」

鬼厲一時竟不敢與蘇茹對視,低下了頭,片刻之後,才徐徐說起,將那晚從自己回到草廟村廢墟偶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一直到後來田不易亡故,緩緩向蘇茹說了一遍。

蘇茹面色越聽越是蒼白,尤其是聽到最後田不易亡故的那一段後,更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只一雙手緊緊地抓著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從身邊離開一樣。

末了,鬼厲低聲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弟子萬不敢欺瞞師娘。」

蘇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著那張熟悉而安詳的臉,或許,在丈夫的心中,他並沒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裡,本就是覺得這些是自己應該做的事罷!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軀,雖然她心裡其實真的很想就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麼了,只是,她知道還不到時候。

「你真的看清了……」蘇茹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的飄忽。

鬼厲一時沒聽明白,道:「師娘,您的意思是?」

蘇茹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個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師兄?」

鬼厲深深吸氣,斷然道:「弟子親眼所見,那人便是化作飛灰,弟子也不會看錯的。」

蘇茹默默點頭,過了片刻,她徐徐又問道:「以你剛才所言,不易他最後心智大亂時,將你擊倒,乃是小竹峰的陸雪琪殺了他麼?」

鬼厲身軀大震,片刻之間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後,他仍舊是一咬牙關,道:「是!」

蘇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鬼厲,似在出神。

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厲面上神情劇烈變幻,猶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後,他才低聲道:「那……陸雪琪她、她其實是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肅,跪伏在地,低聲道:「師娘,千錯萬錯都是弟子的錯,那陸雪琪她……」

蘇茹歎了口氣,截道:「我記得青雲門中弟子,這些年來,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麼,就算你入了魔道,聽說她仍是對你掛念不已,為了你還幾次逆了水月師姐的意思,更回絕了焚香谷雲易嵐谷主的提親,不是麼?」

鬼厲跪伏在地,心中亂成一團,腹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當日那場大變之晚,雖然他明知陸雪琪多半乃是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終究乃是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更是他一生敬愛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劍卻是生生貫穿了恩師的胸膛……之後,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在深心痛楚之時,將陸雪琪拒之千里之外。

南疆動亂之後,曾有的短暫擁抱,卻在這造化弄人之下,鴻溝更深更巨,真不知蒼天為何這般殘忍了!

只是此番在蘇茹面前,雖然鬼厲曾有過如此複雜心態,卻不能坐視蘇茹對陸雪琪有所誤會,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師娘對待師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連自己都難以接受的事,卻又如何能要求師娘寬宏大量呢?

鬼厲怔怔無言,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事實如刀鋒般的尖銳無情,每一個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傷害!

只是此刻蘇茹的面色,卻並沒有鬼厲所想像的那般決絕,亦或是痛楚傷心,相反的,在最初的悲傷過後,她面上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後,蘇茹對鬼厲道:「我記得剛才你說過,不易臨終之前,神志曾短暫回復,認出了你,是麼?」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

蘇茹道:「那他可對你說了什麼話?」

鬼厲凝神思索了片刻,低聲道:「師父醒來之後,對我說兩句話。」

蘇茹追問道:「他說了什麼?」

鬼厲道:「師父第一句比較怪,只是重複說了三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師父過世之後,將他老人家的遺體帶回大竹峰交給師娘,並轉告師娘……」

蘇茹面色一變,道:「他要你對我說什麼?」

鬼厲低聲道:「師父臨終的時候要弟子轉告師娘,請師娘節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蘇茹怔怔無言,眼眶中淚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無力,搖搖欲墜,已是傷心欲絕的模樣。

鬼厲心中痛楚擔憂,卻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頭道:「師娘節哀!」

半晌之後,才聽到蘇茹略微平靜下來的聲音,低低道:「我沒事了,你起來吧!」

鬼厲這才站了起來,抬頭看去,蘇茹臉色已是平靜了下來,但眼中傷心之色,仍是顯而易見。

守靜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厲默默向著旁邊鐵鍋中添了幾張紙錢,這時,蘇茹忽然開口道:「你心裡是不是也對陸雪琪出手殺了你師父,有所不滿和怨恨?」

鬼厲吃了一驚,不知師娘問了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時答不出來,但蘇茹乃是聰明之極的人物,加上世事閱歷早已看穿,只看了鬼厲面上神情,便已大半瞭然於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他臨終前還要對你說的『不怪她』三字,是什麼意思?」

鬼厲一怔,道:「什麼?」

蘇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錯,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願要那位陸雪琪陸姑娘殺他的。」

鬼厲大吃一驚,道:「師娘,您這話……」

蘇茹長歎一聲,道:「罷了,往事不堪回首,卻終究揮散不去,我們上一代人的秘密,總不能牽扯你們這些小輩了。」她默默回頭,看著田不易,只見田不易臉上安詳平和,看去像是睡著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讓我把那個秘密,告訴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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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20:0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血兆~
青雲山,小竹峰。

山風吹過了青翠竹林,帶起陣陣竹濤,在空谷幽林中迴盪著。

文敏抬頭看了看天空,只見天際萬里無雲,蔚藍一片,看去似乎有種透明的感覺。她深深吸了口氣,心情也好了些,不過她的腳步並沒有慢下來,穿過了竹林小徑,很快的她便看到了師父水月大師靜修的那間小小竹舍。

她走到門口,在門扉上輕輕敲了敲,道:「師父,我回來了。」

水月大師的聲音傳了出來,道:「是敏兒麼,進來吧!」

文敏推開門走了進去,竹舍不大,進門之後她便望見水月大師盤膝坐在榻上,閉目養神。她走到一旁,道:「師父。」

水月大師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見只有她隻身一人,道:「怎麼,沒找到人?」

文敏點了點頭,道:「是,我今日去過兩次陸師妹的住處了,可她都不在,找其他姐妹們問過,卻也無人看見她的蹤影。莫不是她有事下山去了?」

水月大師面無表情,道:「雪琪向來知道輕重,若下山必定會知會我一聲,妳們找不到她,多半是……」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便轉了話頭,對文敏道:「既然找不著她,那便算了吧,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妳下去自行修習功課去吧!」

文敏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向水月大師行了一禮,隨後走了出去,臨走時還輕輕將竹舍的門扉關好了。

待屋外文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之後,水月大師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才慢慢浮起了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許久,她低低地歎了口氣。

光線從竹舍的窗口照了進來,將這間精緻而簡樸的竹舍照得透亮,水月大師默默下了竹榻,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靜寂在這小小的空間中。

望月台是小竹峰上的極僻靜處,每到夜色晴朗明月當空的時候,這裡的景色便十分動人,傳說月圓之夜,月華如水,經由這望月台白石折射之後,足可以輝映小竹峰整座山脈,實已是人間奇景,也是青雲山上有名的景色之一。

這過往十年中,陸雪琪便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此對月舞劍,水月大師乃是自小養育陸雪琪長大的恩師,如師亦如母,更無人比她更瞭解陸雪琪的心思了。當下聽說文敏找不到陸雪琪,她略一思索之後,便料到陸雪琪多半來了這僻靜地方。

這一路走來,竹林愈加茂盛,也同時離前山那些熱鬧的殿堂樓閣越來越遠,雖然水月大師自己的居室也在僻靜之地,但是走在這小徑上,聽著道路兩旁竹濤不絕於耳,仍是忍不住心地為之一空。

不知道雪琪她是不是也是因為這種感覺,才特別喜愛這個地方呢?

水月大師心裡悄悄這麼想著,向著望月台上走去。果然,她才踏上望月台,便望見那個熟悉的白衣身影靜靜佇立在橫空而出孤懸崖邊的巨石之上,無盡深淵裡山風呼嘯不停地吹來,陸雪琪的白衣也隨風獵獵飛舞。

天琊還在她的手間,靜靜散發著淡藍著的霞光瑞氣。

水月大師看著她的背影,默然許久,眼中似乎有某種複雜的情緒,眼光也閃動不停,半晌之後,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陸雪琪立刻發覺了身後異樣,微感驚訝,此時正是白日,向來不會有小竹峰的姐妹來此偏僻之地,怎麼今日卻有人到來此處,而且來人到了身後近處,自己卻一點也沒發現。

她疾轉過身子,映入眼簾的卻是恩師水月大師的身影,陸雪琪怔了一下,連忙從巨石上飄了下來,來到水月大師的身前,低頭行禮道:「師父,妳怎麼來了?」

水月大師眼中有幾分疼惜,用手拉了拉陸雪琪的衣襟,柔聲道:「此處吹來的罡風頗具寒厲之氣,雖然妳道行已深,但也不宜多吹,總歸是沒有好處的。」

陸雪琪垂首道:「弟子知道了,多謝師父關心。」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道:「妳心裡是不是有些怨恨為師的?」

陸雪琪吃了一驚,道:「師父,妳怎麼如此說?」

水月大師淡淡道:「我將那個秘密告訴了妳,並讓妳下山,誰知天意弄人,幾番波折,卻令妳不得不出手殺了被誅仙古劍制住的大竹峰田師叔,而且還是在那個人面前出的手。」

陸雪琪神情一黯,卻緩緩搖了搖頭,道:「師父,妳別說了,弟子心裡都早已想得清楚了。此事乃是天意,師父妳自己也想不到的,何況當日最後時刻,雖然田師叔他老人家口不能言,但我心裡清楚明白地感覺到他的心意,那一劍,田師叔他也是要我出手的。」

她的聲音頓了頓,神色之間忽然露出蕭索之意,似自嘲,似苦笑,幽幽地道:「至於和那人之間……弟子本就不抱希望了,門閥條規,道義如山,我自己明白的很。大竹峰的田師叔是從小將他養大成人的恩師,他向來視之如父,如今卻死在我的手裡,換了我是他,也是難以接受的。」

說到這裡,她默然抬頭,望向水月大師,淒涼一笑,道:「師父,妳不用擔心弟子,我、我真的都已經看開了!」

水月大師心中一痛,以她的閱歷眼光,此刻陸雪琪心中所想,她如何會看不出來,只是此事實在太過出人意料,亦無絲毫轉圜餘地,往日她雖然堅決反對這個倔強弟子的感情,但此時此刻,終究是於心不忍。

只是再不忍,到頭來還是無濟於事,水月大師輕輕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柔聲道:「雪琪,妳不要太過傷心了,別傷了身子。」

陸雪琪強笑了笑,低聲道:「師父,妳過來這偏僻之地找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麼?」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這裡的確有一件事,雖然不大,卻看來十分蹊蹺,而且我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妳比較合適。」

陸雪琪道:「什麼事?」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道:「其實還是那個秘密的。對了,當日妳是說變故發生之後,妳是親自將鬼厲和田不易的遺體送到大竹峰上去的麼?」

陸雪琪聽到「鬼厲」二字,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隨後點了點頭,肯定地道:「是,當日他……那人受了重傷,雖然並無性命之憂,但要獨自帶著田師叔遺體回山,實在是太過吃力,而且此事也不宜久拖,弟子便送了他們一程。不過我也只是送到大竹峰上,一待他們落地之後,我便離開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古怪便是在這裡了。」

陸雪琪略感意外,道:「怎麼了,師父?」

水月大師淡淡道:「如妳所言,早在兩日之前,田不易的遺體便已經回到大竹峰上了,但是直到今日,大竹峰上卻並無一絲哀悼消息發出。」

陸雪琪吃力一驚,不由得也皺起了眉頭。

水月大師負手走到一邊,遠遠眺望出去,只見雲霧遠方,大竹峰在那個方向若隱若現,她看了半晌,道:「田不易乃是大竹峰一脈首座,地位非同小可,只要消息一出,便是掌教真人也得過去祭奠,但大竹峰上秘而不宣,豈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她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陸雪琪,道:「除此之外,我早上亦悄悄派人找了個借口去了龍首峰,發現田靈兒仍然還在龍首峰上,對自己父親過世的消息,居然也是一無所知。」

陸雪琪默然許久,道:「弟子明白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妳冰雪聰明,我也不多說什麼了。其實我並非懷疑什麼,蘇茹乃是我的師妹,我二人直如姐妹一般,不為別人,我其實更是擔心她夫妻情深,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但大竹峰一日不發喪,我身為小竹峰首座,也不方便過去探望,加上此事之中頗多隱秘曲折,別人實也不方便,也只好讓妳再過去一趟了。」

陸雪琪點了點頭,道:「弟子知道,既然如此,若無其他事情,弟子這便過去了。」

水月大師微微點頭,道:「也好,妳一路小心,如有什麼變故,早早回來告知我一聲。」

陸雪琪應了一聲,向水月大師行了一禮,轉過身來,起手處天琊神劍神光亮起,人隨劍走,只聽一聲破空銳嘯,人已化作一道藍光,沖天而起去了。

水月大師看著陸雪琪那略顯匆忙的身影,渾不似她往日冷靜之風,便知道這個倔強癡情的徒兒雖然表面堅強,口中放下,但心中卻是千千萬萬個放不下的。

她默然許久,最後也只是低低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回身走下了望月台,徑直去了。


千里之外,狐岐山中。

寒冰石室裡,冰霜寒氣依舊裊裊升起,那個安詳的綠衣女子,也一如往常般靜靜躺在寒冰石台之上。

面蒙輕紗的幽姬,獨自一人站在寒冰石室裡,凝視著碧瑤良久,輕輕歎了口氣,帶著許多的無奈。

在幽姬的心裡,近來也的確有了太多的無奈,令她不解,令她痛心,也令她漸漸迷惑起來。

先是鬼王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從前那個剛毅果決的鬼王,如今雖然依舊雄才大略,但平日行事中殺伐之意卻越來越重了,這不過幾日工夫,因為幾件小事忤逆了他的意思,鬼王已是連殺了數人,其中甚至包括一位地位頗高的鬼王宗前輩。

而這些小事,放在兩年之前,鬼王只怕都會是一笑了之的。幽姬清楚地感覺到,鬼王宗內已是人心惶惶,人人畏懼,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會突然因為什麼不起眼的小事,便莫名其妙的一命嗚呼。

更讓幽姬痛心的,便是當日她意外地撞見了鬼王與鬼厲二人竟動起手來,雖然不過是幾下的光景,但是幽姬並非普通教眾,她乃是位列鬼王宗四大聖使之一的朱雀,自是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這兩個男人之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有了極深的裂痕,她更是看了出來,鬼王那幾下出手中,未必沒有殺心。

她眼中神色一黯,看向碧瑤,碧瑤仍是靜靜安睡著。便是為了這個可敬而美麗的女子,那兩個男人才走到了一起,可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這十年之後,他們之間竟然會到了這種地步?

幽姬實在是不敢想像,萬一真的有一天,那兩個男人互相殘殺,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現在看來,這種事情未必是不會發生的。

「男人,哼,男人!」

幽姬在心中恨恨地念了一句,心煩意亂,當她目光轉向碧瑤時,便化作了疼惜。這個她一直視作自己女兒的孩子啊,每次她看到碧瑤時,她都忍不住為之心酸。

正在她獨自一人在這裡默默思討的時候,寒冰石室的厚重石門突然發出低沉的轟鳴聲,有人從外邊開啟了。

幽姬轉頭看去,不多時,只見鬼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慢慢走了進來,不禁怔了一下。

鬼王隨後也看到幽姬,向她點了點頭,淡淡道:「妳也在這裡啊。」

幽姬忽然冷笑了一聲,盯著鬼王,卻不說話。

鬼王皺了皺眉,眼中掠過一絲怒氣,現在的他,似乎特別容易動怒,與他往日性子大相逕庭。只是幽姬畢竟不是尋常人,與他父女的關係更非他人可比,向來鬼王對待幽姬,也是另眼相看的。當下也只得道:「怎麼了?」

幽姬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還記得有個女兒躺在這裡麼?」

鬼王皺眉道:「妳這是什麼話,我如何不記得了,我便只有這麼一個孩子。」

幽姬肅容道:「那好,你倒是告訴我一下,你有多久沒來這裡看看碧瑤了?」

鬼王一怔,一時卻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他眼中似也閃過一絲歉疚之色,歎了口氣,道:「是我不對,最近教務繁雜,我心情也不佳,就少來了。」

幽姬冷然道:「我真是搞不懂,不止是你,還有那個鬼厲,到底都是怎麼了?你們兩個人,好像都變了很多!」話說到最後一句,她的口氣已經是慢慢變的低沉了。

鬼王卻似乎沒在意幽姬的口氣,而是他聽到鬼厲二字之後,忽地面色一沉,哼了一聲,道:「豎子不識大體,別在我面前提他!」

幽姬看了看鬼王臉色,只見他面上隱現怒容,待要說些什麼,卻忽然間一陣疲憊之意捲上心頭,一時間竟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覺,搖了搖頭,道:「罷了,罷了,隨便你們吧,反正你們好自為之,我是真的管不了,也懶得管了。」

說著,她轉身向門口走去,鬼王看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想要對著她說些什麼的樣子,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眼看幽姬手正要伸到了厚重的石門之上時候,突然,在半空中她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幾乎是在同時,站在她身後的鬼王也感覺到了什麼,雙目中厲芒猛然一閃。

一股無形卻是沛不可當的巨大力量,如一條滾滾洶湧澎湃的巨潮,赫然從他們腳下的大地深處掠過。鬼王與幽姬都是道行深厚之人,一時都為這股詭異的力量所變色。

只不過,幽姬是震驚,鬼王卻是驚訝之中略帶著欣喜,雙目之中精光閃爍不停。

這股詭異的巨潮一波接著一波,直如洶湧的大海永不停歇,慢慢的,幽姬清晰地感覺到了,腳下的大地正在微微顫動,而且這抖動還在慢慢加劇。

她臉色微微發白,這突如其來的怪力,其勢之大難以想像,令人驚心,簡直非人所能抵擋,她驚駭之中回首看去,只見鬼王神情怪異,雙目炯炯有神,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在他臉上,卻並沒有多少驚懼之色了。

就在此刻,突然間這間看去被無數厚重山岩石壁包住,堅不可摧的寒冰石室裡,竟是迸發出連續幾聲脆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了一樣。

這一次,鬼王卻是和幽姬同樣面色大變了。

二人震驚之下,連忙看去,卻只見原本堅實之極的石壁之上,竟是裂開了幾條短短的縫隙,從那斷口處,還不停掉落下幾塊小小的石子,而同時他們的腳下土地,抖動的似乎也越來越厲害了。

不過幸好,這股怪力似乎是在撕裂山壁堅巖的時候,找到了發洩口,當山壁裂開之後不久,二人便敏銳地感覺到腳下大地深處裡的這股詭異的神秘力量,迅速地減弱下去,不久之後便消失無蹤了。

幽姬默然站立許久,眉頭緊鎖,若不是那幾道觸目驚心的裂縫仍在石壁之上,她幾乎要以為剛才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了。只是裂縫如刀,卻是真真切切地刻在了堅硬之極的石壁之上。

幽姬轉頭看向鬼王,不知怎麼,鬼王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回過頭去,看著碧瑤。

「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麼?」

幽姬心裡突然掠過一陣陰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鬼王緩緩搖頭,淡淡地道:「我也不知,回頭我派人好好勘察地勢,看看是否乃是地震了。」

幽姬沉吟片刻,道:「這應該不是地震,剛才那股洶湧大力,如巨濤海潮一般,且其中分明有股凜烈殺氣,絕非天災。」

鬼王默然,片刻之後才道:「此事我會詳查,妳就別管了。」

幽姬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面上輕紗無風微動,過了一會,她沒有再說話,徑直轉身,打開了厚重石門,走了出去。

石門在沉重的轟鳴聲中緩緩重新合上,寒冰石室裡又陷入了一片寂靜。看著那張安詳而略帶微笑祥和的美麗臉龐,鬼王一直深邃鋒銳的眼神中,終於慢慢變得柔和了下來。

他默默在寒冰石床一側坐了下來,眼中只是看著碧瑤,有著說不出的思念與傷痛之意。

也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當他獨自一人面對女兒時,才會展露出這一些些的軟弱。

只是,誰又知道呢?

又或者說,就是鬼王自己,他便會明白麼?

沒有人知道。

而在這個寒冰石室的外頭,幽姬才從這裡離開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了腳步,皺起眉頭,向四周看去。

不知剛才是不是因為置身在極厚重嚴實的寒冰石室裡,雖然她感覺到了那股詭異的神秘力量,但周圍所造成的破壞並不厲害,當然,能夠在堅硬之極的石壁上撕裂了幾道縫隙,這股力道已是非同小可。

然而在寒冰石室之外,她所見到的卻是嚴重的多的現象,在鬼王宗開鑿而成,四通八達的甬道之內,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隨處可見掉落的岩石碎塊,遠處還不時傳來有人著急呼喊,有人傷痛呻吟的聲音。

顯然,那股神秘力量對狐岐山造成了比預料之中更嚴重的影響。

而就在這一片忙亂的時候,幽姬還發現了另外一件異常之事,那便是在這些通風良好的甬道之中,不知何時開始,空氣中竟然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

這股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而來,卻似乎隨處都在,無論她走到哪裡,都可以感覺到這股氣息。雖然這異樣的氣息並不濃烈,但幽姬仍然是感覺到很不舒服,只是如今的煩心事對她來說,卻是太多了,也沒有心思再去煩這個。

對她來說,現在她就像一股氣憋在了胸口,無論如何只想著衝出這個山腹,去外面透一口氣的感覺。她是這麼想著,也就這麼這麼做了!

幽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這個山腹甬道之中,只是那股淡淡血腥之氣,卻似乎還在這裡悄悄瀰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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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20: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絕望~
青雲山,小竹峰。

這已是田不易遺體被鬼厲送回大竹峰的第三天了,但蘇茹卻依然奇怪的阻止著大竹峰門下弟子向同門傳報噩耗,這一點非但讓宋大仁等人在大悲大痛之餘感覺到了莫名其妙,就連鬼厲也有些詫異了。

只是,並沒有人敢當面向蘇茹說起此事了,面對著停靈在守靜堂中用仙家寶物護住遺體肉身的丈夫,蘇茹一臉的悲傷哀切,已經讓眾人開不了口。而大竹峰一脈人丁單薄,在青雲門中向來也是行事低調,若無要緊之事,也無人會來這僻靜的山峰之上,以至於大竹峰在守靜堂中公開祭奠了三日,居然青雲門中也無人發覺。

只是這一日清晨,終於是有了一個外人,悄悄落在了大竹峰上,白衣若雪,飄然出塵,正是陸雪琪。

淡淡藍色霞光閃過,瑞氣輕輕縈繞,天琊在她白皙的手間安靜的散發著光輝。陸雪琪默然向四周望去,只見這青山綠水,靜謐如常,全不似有何異樣,只有在前方守靜堂外兩側,掛著了兩道白色喪幔,才看出了這裡的悲傷。

她默默向那白色喪幔看了一會,才移開了目光,向守靜堂走去,沒多久,發覺了動靜的宋大仁等人身著喪服,紛紛從守靜堂裡走了出來,面上帶著一絲詫異,同時也有幾分尷尬。

待看清了來人乃是陸雪琪且只有她孤身一人之後,宋大仁等人明顯的鬆了口氣。

陸雪琪拱手行禮,淡淡道:「小竹峰門下陸雪琪,見過宋師兄和各位師兄了。」

宋大仁及站在他身後的吳大義、何大智等人不敢怠慢,紛紛還禮,隨後宋大仁苦笑了一聲,道:「陸師妹怎麼來了我們這裡,這個……唉,讓妳見笑了。」

陸雪琪面上沒有絲毫笑容,反有幾分肅然哀切之意,沉默了片刻,道:「雪琪此來並無他意,只想祭奠田師叔並拜見蘇茹師叔,望諸位師兄通報一聲,雪琪感激不盡。」

宋大仁等人對望一眼,沉吟了一下,宋大仁道:「陸師妹客氣了,說來妳也不算是什麼外人,呃……」

他突然頓了一下,陸雪琪臉上似也莫名其妙紅了一下,宋大仁有些尷尬,笑了笑帶了過去,道:「是這樣的,師娘她眼下並不在此,今日一大早,她便獨自一人去了後山竹林,還……」

他歎了口氣,面上露出悲痛之色,低聲道:「師娘她老人家過於哀傷師父過世,此去還將師父遺體帶了去,告知我等她將要獨自安葬師父。」

陸雪琪眉頭一皺,心裡掠過一絲不安,這情況比她到來之前預想的似乎還要奇怪,不願驚動旁人倒也罷了,如何能不叫親生女兒田靈兒知曉,蘇茹便欲獨自安葬田不易?

她心中念頭轉過,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向宋大仁問道:「那,那個人呢?」

宋大仁起初一怔,但看了看陸雪琪的臉色,加上身後向來聰明的何大智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使了個眼色,登時也明白了過來,當下遲疑了一下,道:「小師弟他也去了後山了。」

陸雪琪微感訝異,抬眼向宋大仁看去,宋大仁苦笑一聲,道:「師娘不許我等跟隨,只叫了小師弟同去。」

陸雪琪默然不語,片刻之後,她向宋大仁等人施了一禮,道:「多謝諸位師兄,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擱諸位,日後當再來祭奠田師叔。」

宋大仁等人回禮,宋大仁猶豫了一下,道:「陸師妹,此間之事頗多曲折,還望妳……」

不待宋大仁說完,陸雪琪已然道:「我醒得,宋師兄請放心,雪琪絕不對外人吐露隻字片語。」

宋大仁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陸雪琪也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看著那白色身影離去之後,吳大義走上一步,道:「大師兄,我看她只怕多半要去後山的,這沒事麼?」

旁邊的何大智淡淡道:「哪裡是多半,這位陸師妹分明是肯定要去後山看看的。她今日來大竹峰,定然是身負了小竹峰水月師叔的吩咐,若不弄清楚師娘的情況,她回去也難以向水月師叔交代的。」

宋大仁默然片刻,道:「她去了也好,我總覺得這幾日師娘傷心過度,一直擔心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只是師娘不許我們跟去,我們總也不能違逆她的意思了。雖說老七跟了過去,但我們也曉得若是師娘果然叫老七離開的話,以老七的性子,加上他向來敬重師娘,只怕也是不敢違抗的。有這位小竹峰的陸姑娘過去看看,總沒有壞處的。」

眾人聽了,大都點頭稱是,隨即默然無言,宋大仁歎息一聲,轉身走回了守靜堂中去了。


大竹峰後山竹林,放眼望去,這裡與小竹峰的景色頗有幾分相似,眼光所及,都是鬱鬱蔥蔥的翠綠竹林,隨風舞動,竹濤陣陣。晨光從天落下,在竹林縫隙間投射了點點光痕,落在了地面之上。

細細竹葉之上,還凝結著無數晶瑩露珠,光滑圓整,如最可寶貴的珍珠。

鬼厲置身其間,一時不覺有些惘然,多少年前,他便是在這裡開始了他在大竹峰上的人生,不知有多少個晨昏日暮,他揮舞著柴刀,揮灑了汗水,在這僻靜的竹林中默默砍伐,那曾經感覺枯燥的歲月,如今想來,卻彷彿如夢,只是那份曾經擁有的寧靜,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竹濤陣陣,山風徐徐,就在耳旁掠過。

他在深心中歎息了一聲,拋開了這淡淡無謂的感傷,轉過頭來,看著蘇茹。

田不易的遺體就躺在不遠處的地面之上,旁邊依然還有大黃趴在旁邊。自從田不易遺體回山之後,似乎這隻狗就一直陪伴在田不易身旁,從來不曾離去。

在田不易遺體身下,並無絲毫鋪墊之物,這似乎對亡者有些不敬,但從鬼厲到宋大仁乃至杜必書等,卻無一人敢對蘇茹行徑,有半分的質疑了。

只是縱然不會去懷疑蘇茹的悲傷,但她的行為,卻仍然是讓人十分不解的,鬼厲有心詢問,只是此刻蘇茹背對著他的身影卻像是一面牆,讓他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這個時候,蘇茹卻打破了沉默:「怎麼,你有話要對我說麼?」

鬼厲吃了一驚,隨即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小心地道:「師娘,我確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我也知道,這些話,只怕也不只是你一個人想說的。」

鬼厲窒了一下,他向來知道自己這位師娘乃是聰慧絕頂的人物,看來喪夫之痛,似乎並未過分影響到她的想法,當下鬼厲輕輕咳嗽了一下,道:「師娘,請恕弟子大膽,弟子明白師娘對師父過世……」

話說到這裡,鬼厲目光不期然向田不易遺容望了一眼,忍不住心中也是一酸,片刻之後才繼續道:「只是,弟子懇請師娘無論如何也要節哀才是。此外,雖然師娘哀傷,但師父後事也宜早日操辦,何況靈兒師姐在情在理,也當要知會她回來祭奠師父才是。」

蘇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鬼厲心中忐忑不安,微微垂首,低聲道:「師娘,弟子若有所說大膽妄言之處,請您莫要在意。」

蘇茹搖了搖頭,緩緩轉過了身子,看著鬼厲,道:「你沒說錯什麼,你說的都對。」

鬼厲向蘇茹看去,心中卻是吃了一驚,蘇茹今日打扮的與前幾日頗為不同,雖然還是一身喪服,但面上卻看的出曾打扮過了,精神了許多,更顯出幾分美麗之色,令人動心。

鬼厲低下了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遲疑了半晌,才道:「師娘,弟子還有一事,斗膽請教師娘。」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

鬼厲道:「師父亡故,弟子與師娘同感悲切,只是師父遺體,實不宜妄自輕動,更不宜移至這後山……」

蘇茹忽然截道:「你是在教訓我麼?」

鬼厲連忙搖頭,道:「弟子不敢!」

蘇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臉色卻慢慢轉為緩和,似乎也想到什麼,忽然臉上露出淒切之意,道:「老七,你知道你師父與我成婚多少年了?」

鬼厲心頭一震,隱隱感覺師娘此話裡似蘊含著深深悲切,大有哀傷之意,只是雖然明知如此,他卻也不知如何安慰,當下心頭擔憂,口中卻只得低聲道:「弟子不知。」

蘇茹笑了笑,回過了身,緩緩在田不易身旁坐下了,低聲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連我自己也都忘了,這山中歲月,我與他二人相守共度,於我心足矣,卻又怎會去想過了多少日子了?他每每笑我癡傻,說將來若是我們修道不成,難登仙錄而重陷輪迴,到了那生離死別之刻,卻不知怎樣的光景。」

她聲音漸漸低沉,道:「我當日便問過他,他想怎樣,他便說並無他求,若是他先我而去,修道之人也不想什麼風光大葬了,甚至連棺木也可以不要,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只求在大竹峰後山之上一坏黃土足矣,這樣他便可以日夜守望前山之人,不怕寂寞了。」

話未說完,她卻已悄悄淚流滿面。

鬼厲緊咬牙關,口不能言。

趴在一旁的大黃腦袋微微抬起了一下,對著蘇茹看了看,隨後又匍匐了下去,尾巴輕輕搖了搖。

蘇茹凝望田不易許久,忽地揮了揮手,道:「你且先下山去,半個時辰之後再來吧!」

鬼厲吃了一驚,不覺有些遲疑,叫了一聲道:「師娘……」

蘇茹道:「怎麼?」

鬼厲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大著膽子道:「師娘,師父他老人家生前與您約定,弟子們自然不敢違逆,只是在師父入土之前,是否仍該知會靈兒師姐一聲……」

蘇茹默然片刻,低聲道:「也好,你下山便去告訴大仁,讓他悄悄去龍首峰叫靈兒回來吧!」

鬼厲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到路口石階時,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蘇茹默默坐在田不易遺體身旁,身影孤獨,看去委實令人傷懷。他心中又是為之一酸,連忙回過頭來,不敢再看,走了下去。

這一路走來,他心神略定,不覺又想起這幾日異樣情景來。蘇茹不叫宋大仁等人知會青雲山各脈噩耗,這本身就是奇怪之極,連田靈兒也不讓通知,更是不合情理之處。今日如此這般處理田不易後事,雖然是田不易生前曾有約定,但也總歸失於草率。

鬼厲心中歎了口氣,甩了甩頭,其實修道之人本也不看重生後之事,骨肉皮囊,埋之於青山黃土之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這般默默想著,也懶得馭風而行,順著山路一路走了下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半山。遙想當年,他初上大竹峰時,跟隨著大師兄宋大仁和小師姐田靈兒到那後山,這一段路可走的不知多麼辛苦,往事歷歷,猶在心頭。

卻不知那位靈兒師姐,這些年來過的還好麼?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苦笑,搖了搖頭,隨後,他忽地停住了腳步,有些訝異地向前方看去。

山道之上,前方一個白色身影忽然出現,窈窕清麗,默然佇立,在晨光中不似有半分塵世之氣,默默凝望著他。

鬼厲也望著她,二人相視良久,卻彷彿都無話可說。

山風習習吹來,吹動了她的秀髮衣裳,隨風輕輕飄動。

終於,還是鬼厲先開了口:「妳……怎麼來了這裡?」

陸雪琪低聲道:「我師父喚我前來拜見蘇師叔。」

鬼厲默默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道:「師娘正在這後山之上,只是此刻她正想一人單獨待著,並不願有人前去打擾,囑咐我半個時辰之後才能上去。」

陸雪琪也點了點頭,道:「無妨,那我等著就是了。」

鬼厲應了一聲,沉默了下來,那邊的陸雪琪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之間,在這漸漸變得沉默的時候,雖然站著不動,卻似乎距離更遠了。

過了半晌,陸雪琪輕輕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麼?」

鬼厲輕聲道:「好多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陸雪琪,道:「當日若非妳救我,我只怕也不能站在這裡,說來該當謝謝妳才是。」

陸雪琪怔了一下,看著鬼厲,道:「當日我、我那一劍……」

鬼厲忽然截道:「妳別說了。」

陸雪琪神色一黯,頓住了口,默然垂首。

只聽鬼厲那裡似乎有些遲疑,又跟著繼續道:「那些事……師娘都跟我說了,她說是我錯怪了妳,對不住了。」

陸雪琪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只見鬼厲面上有悲傷之意,目光也不肯看著她,但饒是如此,他仍是一字一字緩緩道:「師娘的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師父他老人家畢竟乃是養我教我的恩師,我知道或許是我私心太重,只望妳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也好……」

「我明白,我等你!」陸雪琪忽然打斷了他。

鬼厲有些訝異,抬頭向她看去,只見那清麗女子貝齒咬著唇,眼中似有淚光,但原先那看似一直給人以緊緊繃住的身子,卻似乎在一瞬間都放鬆了下來,嘴角邊,有淡淡的一絲欣慰和微笑。

他忽然間,心底像是某些東西,裂了開去。

世間紅塵,紅顏最是恩重,那一個「等」字,不知道盡了多少滄桑,多少深情?

望著那個深情女子,他嘴角動了一下,心底忽地湧起一陣柔情,正想微笑著對她說些什麼,誰知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從他們身後那山頂竹林之上,遠遠的竟傳來一陣狂燥的狗吠之聲。

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了。

那是大黃的叫聲,從他帶著恩師田不易的遺體回到大竹峰之後,大黃就一直沉默著跟著主人的遺體,再也沒有大聲喧嘩過,但此刻聽來,大黃的吠叫之聲雖然隔了老遠而顯得有些微弱,但聽來幾如瘋狂,叫聲中絕望之極,更是他十數年來從未聽聞過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大黃突然間變得如此歇斯底里的瘋狂吠叫?

那心頭一直深埋的隱隱擔憂,突然全部湧上心頭,鬼厲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甚至於連他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

陸雪琪也是吃驚不小,但看了鬼厲的神情更是迷惑,驚道:「怎麼了?」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身子微微顫抖,猛然大聲嘶吼了一聲:

「師娘!」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折衝而上,如風馳電掣一般,向那後山竹林深處衝去了。

陸雪琪何等冰雪聰明,轉眼便料知了一二,一時間她臉色也是慘白,身子輕顫,若是萬一因為田不易的亡故,蘇茹傷心之極時再生變故……鬼厲會怎樣,她不敢想像,而到時候他們兩人究竟要怎樣面對,她也根本無法想像了!

望著那個瘋狂掠去的身影,她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如龐大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身旁,她有心要追去,可是這身軀腳步,竟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所束縛,一點也動彈不得。

只有在內心深處,她拚命地對著自己喊著:「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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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21: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無憾~
鬼厲心急如焚,全力掠去,以他如今之道行,一時之間道路兩側花草樹木盡數為之側倒,如海水之中劈開了一條縫隙。迎面之風,因為他速度太快而刮的面孔隱隱生疼,然而他卻絲毫也沒有在意。

此刻在他心中,只有後山竹林裡那位蘇茹的身影了。

大黃的吠聲猶在耳邊,狂躁之極,鬼厲的身影從山下石階上霍然沖天而起,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衝上了石階。人還在半空,鬼厲的心中卻是猛然一寒,幾乎不能自控,險些掉了下來。

地面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一人多長寬的洞穴,旁邊堆著兩堆泥土,看那泥土兀自帶著濕氣,想來必定是蘇茹剛剛自行挖掘的。一想到這兩個洞穴的用處,鬼厲就面無人色,頭皮發麻。而田不易的遺體還是安靜地躺在原處並沒有動彈,但是此刻鬼厲最擔憂的蘇茹,卻是撲在了田不易的胸口處,一動不動。

旁邊,大黃正對著蘇茹,不停地大聲狂吠著。

鬼厲心中直沉了下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在眼前的苗條身影,他竟有種不敢面對、不敢靠近的膽怯。

這個時候,在鬼厲的身後,石階上緩緩出現了面色蒼白的陸雪琪,她遠遠地站在那裡,默默凝視著這一切。

鬼厲壓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輕輕叫了一聲:「師娘?」

蘇茹的身體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回應。

鬼厲的腳步緩緩向前邁去,每走一步都顯得很是吃力,大黃的吠叫聲仍然不絕於耳,終於,他靠近了蘇茹的身體,低聲地道:「師娘……您別嚇我……」

微顯得顫抖的手碰在了蘇茹的肩膀,鬼厲咬了咬牙,手上用力,將蘇茹的身體翻轉過來,片刻之後,一張意外的略帶著微笑的臉龐,呈現在他的眼前。

蘇茹微笑著,嘴角似有一絲欣慰,也許是和丈夫在一起吧!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的,她的神情依然恬靜而端莊,只是沒了生氣。

大黃的吠聲還在狂叫著,但聲音已然漸漸沙啞!

鬼厲的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瞬間之後,腦海中一片空白。

「師娘也去了……」

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吶喊聲,在他的心中無止境地迴盪著。


翌日,青雲門所有的其餘各脈都接到了大竹峰一脈傳來的噩耗,首座田不易與其夫人蘇茹,雙雙離世。

田不易夫婦在青雲門中地位非同小可,素有人望,這個噩耗轉眼間震動了青雲門上下,一時飛來大竹峰悼念的同門無數,從龍首峰匆匆趕回的田靈兒在父母靈前哭成了個淚人,而其餘各脈長老念及舊日情誼,雖然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卻也多有落淚的,其中尤以向來與蘇茹最要好的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最為傷心。

在這一片肅穆悲切的氣氛裡,卻仍然還有些不太正常的蛛絲馬跡,以田不易夫婦的地位人望,其餘各脈首座盡皆到場,惟獨長門通天峰內,雖然上一輩的長老來了不少,但偏偏一門之主、青雲掌教的道玄真人,反不見蹤影,這不免顯得通天峰有些輕視大竹峰一脈的意思。

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諸人都是一身重孝,面有哀容,往來接送同門,無不恭恭敬敬,但看到蕭逸才等長門弟子時,卻不時面有怒容,言談間也冷淡了許多。

蕭逸才等人心裡有愧,也不好說什麼,除了苦笑之外,也只得站在一旁閉嘴不言。

香火繚繞,哭聲不絕,這一片哀切之意,大抵是對故人逝去的傷懷,在原先清秀靜謐的大竹峰山頭飄散不去。人活一世,卻不知死去之後是否當真有靈,若果然如是,則故人在玄冥中看著這一切,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不過想必那田不易,是不會做傷心狀的吧!


一個身影,從青雲山方向飄了下來,看著似乎有些茫然,在路口幾分疑惑、幾分惘然,最後慢慢走了過去,在午間的時候,獨自一人進入了河陽城內。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不比往日熱鬧景象,卻看得出這座城池正在緩緩恢復生氣。有人在浩劫中故去了,也有人倖存下來,更有新的孩子長大成人,一世一代,輪轉不止。

鬼厲站在街頭,默默望著這街頭人潮,陌生的人們從身旁經過,如潮水一波一波永無止歇,他置身於人海,這周圍的一切都是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們,他們生、老、病、死,在輪迴中安靜而泰然地活著。

可是人為什麼要活著呢?

鬼厲忽然這麼想著。

師父和師娘去世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痛徹心肺之後,他剩下的除了麻木便只有疲倦了。

這一生,還剩下什麼呢?

這一世,他彷彿覺得自己正在走著一條遠遠比別人長的多的路,而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

他木然邁步走去,遠近身外不停有聲音傳來,叫賣聲、呼喊聲,甚至只要他願意,連隔了一條街遠外的婦人教訓孩子的聲音,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這一切,他卻覺得離自己竟如此遙遠,恍惚中,他只覺自己已不似這人世之人。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一處,抬眼看去,只見那似曾相識的酒樓牌子,他心底深處,忽然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酒樓裡的客人少的可憐,顯然這裡的生意還未從那一場浩劫之中恢復過來。

店小二迎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問道:「客官,要吃飯還是喝酒啊?」

鬼厲沉默了一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從青雲山上下來之後,他整個人渾渾噩噩,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那種感覺,帶著幾分絕望,就像十年前他親眼目睹了碧瑤替他擋了那一劍。然而這十年之後,他卻似乎少了那一份瘋狂,多了的是疲累。

「客官,客官?」

店小二微微提高的聲音叫醒了鬼厲,他木然搖了搖頭,走到旁邊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

店小二跟了過來,依然是帶著笑容,道:「客官,要吃些什麼?」

「你這裡……」他緩緩地說著,忽然從記憶深處某個地方,有個東西閃了一下,「你這裡,還有沒有『清蒸寐魚』?」

店小二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道:「客官,莫非你以前是我們山海苑的常客麼,這道清蒸寐魚乃是我們當初的招牌菜,不過現在是吃不到了。」

鬼厲怔了一下,道:「這是為何?」

店小二聳了聳肩膀,道:「還不是要怪那些殺千刀的獸妖,當日那些獸妖佔據這裡時,方圓數百里內都遭了殃,就連城外河裡的那些魚兒,竟也被一捲而空,時至今日,莫說可以做菜的寐魚,便是魚苗,也難得見上一尾了。」

鬼厲若有所失,面色不知怎麼,又黯淡了幾分,店小二感歎了半晌,才記起正事,連忙問道:「客官,你不如點些其他的菜罷?」

鬼厲怔怔望著別處,隨口道:「算了,你看著來幾樣酒菜吧!」

店小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只是走到一半,那門口處卻又進來三人,店小二心中吃了一驚,暗想生意居然轉好了麼,連忙迎了上去,不料那三人只在這店裡打量一下,忽然看到鬼厲,其中一人便叫了出來,聲音中似還帶著幾分意外。

鬼厲聽到異聲,且聽來有幾分熟悉,轉頭看去,也是一怔。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站在那邊的三人正是周一仙、小環還有野狗,叫出聲來的正是周一仙。

不知怎麼,看到這三人,鬼厲突然沒來由的一陣親切,雖然並非至交好友,但此刻的心境,茫茫人海中看到周一仙等人,卻當真比什麼風景秀色都好看。

只見周一仙臉上錯愕神情轉眼消失,隨即滿臉堆笑,快步走了過來,手中那根竹竿上掛著的「仙人指路」布幔迎風飄舞,來到鬼厲身前,呵呵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我們又在這裡相見了。」

鬼厲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雖然轉眼便消失了,但還是道:「前輩請坐吧!」

周一仙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店小二站在一旁,小聲問道:「幾位是一起的麼?」

周一仙白了他一眼,道:「廢話,不是一起的能坐到一起麼?」

店小二連連點頭,「是,是,那諸位請坐,我去準備酒菜,馬上就來。」

周一仙嘿嘿笑個不停,卻拉過了店小二,隨口又點了七、八道菜餚,要了三、四壺美酒,店小二點頭不迭,忙著去準備了。

一旁的小環臉色卻沒有她爺爺那麼高興,相反,臉色黑黑的,頗為難看。尤其是看到周一仙後來又拉過店小二點菜要酒的時候,更是顯得陰沉,幾番想說話,但還是忍了下來,待到店小二離開之後,她才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爺爺,你要了那麼多菜,莫非是看見救命恩人在這裡,想好好請客報答人家麼?」

周一仙面色一沉,怒道:「小環,妳胡說什麼,我等與這位鬼厲兄弟是什麼樣的交情,豈能用這些酒菜來相提並論的?」說著,他回過頭對著鬼厲笑了一下,然後歎息一聲,搖頭道:「妳看看這個河陽城,浩劫過後,人心不古,一個個都不肯來看相了,世道艱難啊……」

小環臉色一變,看了一眼鬼厲,又狠狠盯了周一仙一眼,臉色微紅。

鬼厲卻似乎什麼也沒感覺到,只淡淡道:「是啊,老丈放心,當初我曾蒙你照顧多日,這次便算是我請你們作為答謝了。」

小環臉上登時紅了,但周一仙卻似老懷欣慰,點頭頷首微笑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野狗道人看了看小環,又看了看鬼厲,欲言又止。

這時店小二端了幾盤涼菜上來,又上了兩壺酒,周一仙老實不客氣地拿過酒壺,便給在座的人斟滿了,舉杯道:「我們都是浪跡天涯的人物,能夠相遇在此,實在是難得的緣分,就乾了此杯。」

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微微晃腦,看來對這美酒味道頗為滿意。

鬼厲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動了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但他面上肌肉看去僵硬無比,只怕笑了也顯示不出來。他緩緩也端起了酒杯放在唇邊,只是片刻之後,他忽然一聲歎息,帶著幾許無奈苦楚,似乎手中所持的,竟是最苦澀之物,飲之不下,緩緩又放回了桌上。

這時,坐在周一仙旁邊的小環實在忍不住,刺了周一仙一句道:「還難得的緣分呢,不知是誰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別人的身影,便大呼小叫地趕了上來,盤算著吃白食呢!」

周一仙面不變色,只白了一眼小環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鬼厲似乎也沒將小環的話放在心上,他看去彷彿一直都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環認識他多年,卻還是第一次看見鬼厲這般神情,不覺有些擔憂起來,忍不住向鬼厲問道:「你怎麼了,有什麼事麼?」

鬼厲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回答小環,而是向著周一仙道:「前輩。」

周一仙剛剛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聞言笑道:「何事?」

鬼厲目光略顯空洞,低聲道:「我記得十年之前,我還是剛剛從青雲山上下來的一個少年時候,就在這河陽城裡,你們曾經替我算過一次命相罷?」

周一仙、小環都是一怔,野狗道人則是莫名其妙,當年那檔舊事,他自然是一無所知。

周一仙微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唔,我還記得幾分的樣子,怎麼了,好好的你怎麼會突然問起當年的事?」說到這裡,他臉上突然露出神秘之色,壓低了聲音對鬼厲道:「你該不會在這十年之後,還要說當初我們算的不靈光,打算要回當日的算命錢吧?」

「爺爺!」小環嗔了周一仙一句,看來是忍無可忍了,一把將周一仙推到一旁,對鬼厲道:「鬼厲大哥,你有什麼心事麼,或許……可以跟我說說。」

鬼厲看了小環一眼,眼神中的疲倦裡,難得露出了一份暖意,但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麼,我只是想問老先生幾句話。」

周一仙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咳嗽了一聲,登時那股道骨仙風的氣派湧了出來,一時這小小酒樓殿堂似蓬蓽生輝,唯他獨尊。

「你說吧!」他淡淡道:「以你我的交情,大可無話不說的,不過命錢可是要照樣給哦!」說到最後,他不顧旁邊小環漲紅的臉,對著鬼厲眨了眨眼睛。

鬼厲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安慰拍了拍看去因為自覺丟臉到快要發作的小環,然後轉向周一仙,面上露出了幾分迷惘之色,道:「前輩你遊戲人間,見識非凡,我有一事,困惑於心,請問前輩:你說我們人活一世,所為何來?」

此言一出,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怔,看著鬼厲面露不解之色。

周一仙卻是皺了皺眉,面上戲謔之色漸漸隱去,神情也莊重起來。他並沒有立刻信口回答,而是沉吟了半晌之後,才緩緩道:「你神色異常,不比往日,可是又遇見什麼不如意事了麼?」

鬼厲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恩師、師娘,日前過世了。」

「啊!」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驚,失聲而呼。

周一仙皺起眉頭,歎息一聲,低聲道:「田不易也去了麼,可惜了。」

鬼厲默然,周一仙微微合眼,隨後神色如常,道:「難怪你面有傷痛之色,只是生離死別乃人之常情,無人可免,你本非凡俗之人,又何必沉迷其中?」

鬼厲痛楚之色更重,道:「可是他們二人故去,實與我有脫不去的干係!」

周一仙淡淡道:「既然如此,該當你還的,你還了就是,何必在此自苦?」

鬼厲一驚,吶吶道:「該當我還的,什麼該當我還的?」

周一仙道:「我且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怨恨於你?」

鬼厲的頭緩緩垂下,半晌之後緩緩道:「沒有,恩師與師娘對我恩重如山,直到臨終之前,仍記掛於我,將我這不肖弟子收歸門下……」話說到後面,已是微帶哽咽了。

旁邊的小環看著鬼厲的樣子,不知不覺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周一仙微微一笑,眼神中淡淡精光流轉,似跳出了這凡俗世間,看透了這世情,道:「那我再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什麼悔恨之意麼?」

鬼厲遲疑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

周一仙微笑道:「那便是了,你本該為他們高興才是,死而無憾,豈非是他們最好的下場?」

鬼厲抬頭向周一仙看去,嘴唇微動,神情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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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4 12:21: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困惑~
入夜,從河陽城頭上向城內望去,萬家燈火雖然是說不上,但星星點點無所不在的光亮,卻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對於鬼厲來說,那或者正是他最為陌生的所在了吧?

他默默凝望著那一片燈火,然後轉過了身子。並不高大也不堅固的城牆上,此刻空無一人,蕭瑟的晚風從河陽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吹了過來,掠過城頭那些在獸妖浩劫中傷痕纍纍的城牆,吹在他和周一仙的身上。

不知為何,小環和野狗道人沒有在這裡,只有周一仙和鬼厲在這個夜晚時分,站在了河陽城頭。不過周一仙看來泰然自若,手中除了兀自還拿著那一根「仙人指路」的竹竿布幔,另一隻手上則多了一只酒壺,此刻正飲下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歎息聲。

「好酒啊!」他略帶著幾分笑意,然後對鬼厲道:「這酒還有些溫熱,你要不要來一口?」

鬼厲默默搖了搖頭,道:「前輩你自己喝吧!」

周一仙嘿嘿笑了一聲,又自顧自仰頭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下去之後,他搖了搖酒壺,聳聳肩,順手就將這酒壺丟下了城牆,看來這酒壺之中本也被他喝的只剩下了最後一口美酒,也不知是否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問了問鬼厲的。

這一晚,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僻靜的城牆之上被月光照的頗為光亮,周一仙喝了酒之後,便仰首望天,怔怔出神,一時沒有說話。

鬼厲緩步走到城牆邊上,目光隨即落在了城磚上的某處,那裡有數道深深的抓痕,而就在這些抓痕的附近,更多同樣的痕跡正深深鏤刻在了所有的磚牆上。

觸目驚心!

「那些都是浩劫之中,無數獸妖留下的。」周一仙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淡淡地道。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所在的城牆之上,這個遊戲人間的老者似乎少了幾分平日裡的戲謔,反是看著鬼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的悲天憫人。

鬼厲伸出手,在這些深深的抓痕中輕輕撫摸過去,觸手從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磚牆硬澀的感覺,卻不知有多少冤魂,曾在這些爪痕中呼號。

他沉默了許久,道:「當初河陽城裡無辜的百姓死了很多嗎?」

周一仙歎了口氣,走到城牆邊上,向下望去,在他眼眸之中,倒映著城中的燈火:「很多,雖然有許多百姓已經提早向北逃亡,但至少也有五成的河陽城百姓,無辜喪生,死在那些獸妖的手裡。」

鬼厲看向周一仙,忽然道:「前輩,你說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他們哪一個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哪一個不是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不說全部,但至少九成九的百姓,他們都是人畜無害的吧,可是為什麼卻有這飛來橫禍?而如他們這一般的人生,卻又所為何來?」

周一仙看著鬼厲,手扶著城牆,道:「你今日能站在這裡,而那些百姓無辜喪命,我來問你,你以為是何緣故?」

鬼厲默然許久,道:「我與他們不同,我修習道法,即便是獸妖來了,亦可躲過。」

周一仙點頭道:「便是如此,你看這人人皆同,乃是從大眼光、大境界著眼,就如天音寺佛門所言:眾生平等,便是這個意思。其實按佛門所言,何止是你我人類,即便是螻蟻猛獸,也與我等不分彼此的。」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又道:「只是,這境界處、人世間,卻豈能是區區一種可以看清的?你身具大神通,有大法力,便可以絕境逢生,便可以施施然超脫於凡俗眾生之上,是以說眾生原是平等,但細微之處,卻從未平等過。」

鬼厲面露迷惘之色,緩緩搖首道:「我不想超脫眾生之上,亦沒有普渡眾生的慈悲心懷,便如我雖然修道,卻對那長生沒有分毫興趣。」

周一仙淡淡道:「那你要的是什麼?」

鬼厲苦笑一聲,笑容中滿是苦澀,低聲道:「便是這裡了,我要的是什麼,卻連我自己也不知!」

他臉上神情變幻,天上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是燦爛,從天空灑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周一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鬼厲,然而他目光神情之中,已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樣,縱然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世間唯一修習過《天書》四卷的鬼厲,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但周一仙此刻看去的身影,卻彷彿遠遠比他更加的高大。

他的儒雅,他的從容,夜風從他鬢邊白髮間穿過,甚至似乎連明月的光華,也悄悄聚斂在他這一邊。

鬼厲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事實上,周一仙也只是平平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己,彷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半晌,鬼厲微微苦笑,道:「看來我果然是不成器的,連自己為什麼活著,想要什麼都想不清楚!」

周一仙平靜地望著鬼厲,嘴角有淡淡的笑容,道:「你錯了,年輕人。」

鬼厲怔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他稱呼自己年輕人,不過這顯然並非要點,他錯愕了一下之後,道:「請教前輩,你說我錯了,錯在哪裡?」

周一仙淡淡道:「你以為自己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便是不成器麼,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去想這個問題,便是你遠勝這世間他人之處了。」

鬼厲愕然,道:「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看。」

鬼厲走到周一仙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去,河陽城中,月光之下,靜謐裡的那點點燈火,閃爍不停。

周一仙望著那片燈火,眼神之中似也有種複雜的情緒,片刻之後,他靜靜地道:「你看見的是什麼?」

鬼厲道:「這是無數百姓家裡的燈火。」

周一仙點頭道:「不錯,便是燈火了。那一點點燈火,便如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在這世間活著,或得意,或不如意,但他們總歸是要活下去的,只是我告訴你,這芸芸眾生中,不知有多少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如你這般去苦惱、去反思自己為何活著的人,萬中也無一。」

鬼厲啞然,這種說法他從未曾想過,但從這周一仙口中聽到時,卻似乎大有道理,自己竟不能反駁。

周一仙看著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哀傷之色,只是這種神情轉眼即過,隨後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拍了拍鬼厲的肩膀。

鬼厲此刻雖然不能說是驚心動魄,心神動盪總是有的,但他一身修行立生反應,幾乎是下意識就要側身讓過周一仙的手掌,但詭異之事突然發生,那個向來裝神弄鬼、稀鬆平常的周一仙,那看似輕飄飄的手掌,以鬼厲的修行道行,竟站在原地沒有躲了過去,就這麼被周一仙輕輕拍下了。

鬼厲心頭一震,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更加令他心神震動的話,卻從周一仙口中說了出來:「更何況,你乃是這世間裡唯一修習了四卷《天書》的人,又怎麼能與其他人一樣呢?」

此言一出,鬼厲身子大震,修行《天書》四卷之事,向來是他秘而不宣之事,事實上,從天帝寶庫得來的《天書》第三卷與天音寺無字玉壁得來的《天書》第四卷,便是陸雪琪和那些天音寺的和尚們,也並不知曉那些神奇妙文乃是《天書》一脈相承,只有他從頭到尾修習,才明白這些乃是《天書》四卷。

然而此刻,周一仙卻當著他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破了這個秘密,如何不令他震駭,一時間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盯著周一仙。

周一仙淡淡笑了一下,道:「你雖然吃驚,也不必如此。」

鬼厲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面前這位老人,許久之後,忽然微笑,退後了一步,端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子無禮,過往怠慢了前輩,只是心中恰有不解之惑,望前輩為我解之?」

周一仙神色從容,面前這位名動天下的人物對他如此恭敬,似乎他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只道:「你心中所疑所惑,若是別人可以告訴你的,以你的悟性和《天書》的玄妙,又怎會悟不出呢?」

鬼厲默然,徐徐道:「莫非前輩以為,在下心中所惑,其實無解麼?」

周一仙微笑搖頭,道:「錯了,你心中所惑,正要由你自己來解,你所修行之《天書》妙法,其中當有接近體悟自性之說吧!」

鬼厲沉思片刻,點頭道:「是,體悟自性,佛在心中而非身外,此乃《天書》中與佛門相近之處。」

周一仙道:「便是如此了,人活一世所為何來,正是該當你自己體悟才是,老夫或可為你點撥,卻不可說與你聽的。」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了一邊。

鬼厲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他面上迷惘之色並未稍退,道:「生、死、別、離,我只見這四字始終人生,請教前輩,人性本苦麼?」

周一仙笑道:「錯了,錯了,你一生坎坷,便以為人人苦楚,其實不然。我且問你,你以為自己命苦麼?」

鬼厲一怔,張口欲言又止,周一仙已然笑道:「怎樣,不好說了罷?便拿你近日過世之師父師娘來說,你以為他們是苦麼?」

鬼厲吶吶道:「師父和師娘他們……」

周一仙肅容道:「田不易死得其所,是以他死而無憾,含笑而去;你師娘蘇茹,與你恩師伉儷情深,不願獨活,你以為她傷心自盡,卻不知她魂魄歸處,能與丈夫相聚,卻反是她最歡喜之事?」

鬼厲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一仙淡淡道:「你為田不易夫婦過世傷悲,卻不知他們夫婦二人或許反是最明白、最無憾的人,以己度人,豈非可笑?」

說到這裡,周一仙忽然微笑了一下,看著鬼厲道:「你怕死麼?」

鬼厲猶豫了一下,低低歎了口氣,道:「我怕!」

周一仙道:「哦,我倒要問你,你怕的是什麼,是這死字本身麼?」

鬼厲默默搖頭,道:「我既然對長生無意,自也不在乎什麼死了,我怕的是我死之後,心願難了。」

周一仙笑道:「這便是了,你可以看破了生死,心中卻還有比生死更重之事,與其你百般問我心中困惑,不如好好想想這些更重要的事罷!」

鬼厲眉頭一皺,眼光一亮,似有所悟,但卻並未展顏,反是又陷入更深的思慮之中。周一仙也不去打擾他,悄悄走開到一旁,抬頭看去,只見明月當空,月光如水,盡數都灑了下來。

曠野之上,晚風蕭蕭,星移斗轉,蒼穹無限。

他凝望良久,忽地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背後忽然傳來鬼厲的聲音:「前輩,你心中莫非也有什麼看不穿的事麼?」

「我?」

周一仙沒有回頭,仍然凝望著遠方天際的那輪明月,半晌之後,只聽他淡淡地道:「我既然仍在這世間流浪,便也有看不穿的心思了。」

「哦,是什麼?」

周一仙微微一笑,道:「我看不穿的,是這個輪迴啊!」


青雲山,小竹峰。

一直一來,小竹峰上都是只有女弟子,所以這裡的氣氛不比青雲各脈,向來都安靜平和,即便是白日之中,也常常是一片寂靜,只有鳥語花香,迴盪在這座秀麗的山峰之上。

不過自從昨日水月大師帶著一眾弟子從大竹峰奔喪回來之後,小竹峰上的氣氛在平靜之中,還帶著幾分肅穆與壓抑。許多年輕的小竹峰女弟子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水月大師掩飾不住的落寞與傷心之意,而以她如今的修行,本是早該喜怒不形於色了才對。

文敏向來是最懂水月大師心思的人,她也早早傳話給姐妹們,讓她們都注意分寸,尤其不可高聲談笑,以免意外的觸怒師父,在這樣的勸喻之下,小竹峰上自然是一片肅然。

而從大竹峰歸來之後,水月大師便將自己關在了那間竹林精舍之中,不再露面。文敏等弟子大著膽子前去問安,卻也沒讓進去見面,直把文敏等人搞的有些擔憂起來。

這一日,文敏已經一日一夜不見水月大師從那間竹林精舍出來了,心中焦慮,便找了陸雪琪同來。陸雪琪看去心情也是不佳,本是不願來的,但禁不住文敏幾番勸說,她倒也有幾分擔心起水月大師了,便隨了文敏過來。

文敏與陸雪琪來到竹林,站在精舍外,文敏向陸雪琪使了個眼色,陸雪琪遲疑一下,走了上去,輕輕敲門,道:「師父,弟子陸雪琪和文師姐有事拜見。」

精舍之中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

陸雪琪與文敏對望一眼,文敏皺起了眉頭,面上擔憂之色更重。其實以水月大師的性子來說,本也有幾分與常人不同,放在往日裡莫說是這般不搭理弟子,就算是突然不見蹤影數日,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何,文敏等剛剛參加了大竹峰的喪禮回來,多少瞭解了幾分內幕緣由,便對這些行徑似乎有些敏感起來。

文敏咳嗽了一聲,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師父,今日早間,長門蕭逸才蕭師兄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在此,弟子就呈進去了。」

精舍之內,還是一片沉默,文敏深深吸了口氣,走上前一步,推開了精舍的房門。陸雪琪緊緊跟在她的身後,也走了進去。

二人走到屋內,目光掃了一眼,兩道秀眉全都皺了起來。精舍本就沒有多大,屋內擺設又簡單,一眼見底,二人卻是沒有看見水月大師的身影。

文敏歎了口氣,道:「師父居然不在這裡,不知她老人家會到哪兒去了?」

陸雪琪默然搖頭,沉吟片刻,道:「師姐,還是先回去吧,或許是我們多慮了,師父與蘇茹師叔雖然感情深厚,但最多也是傷心一場,我想不會出事的。」

文敏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可是我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陸雪琪輕歎一聲,微微搖頭,轉身走了出去。文敏又向屋內看了一眼,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封封口的書信輕輕放在桌子上,隨後也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房門被她從身後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屋子之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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