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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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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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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2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回 王慶因姦喫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話說王慶見板凳作怪,用腳去踢那板凳,卻是用力太猛,閃肭了脅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價動彈不得。老婆聽得聲喚,走出來看時,只見板凳倒在一邊,丈夫如此模樣,便把王慶臉上打了一掌道:「郎當怪物,卻終日在外面,不顧家裡。今晚到家裡,一回兒又做甚麼來?」王慶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閃肭了脅肋,了不得!」那婦人將王慶扶將起來,王慶勾著老婆的肩胛,搖頭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婦人罵道:「浪弟子,鳥歪貨,你閒常時,只歡喜使腿牽拳,今日弄出來了。」那婦人自覺這句話說錯,將紗袖兒掩著口笑。王慶聽得「弄出來」三個字,恁般疼痛的時節,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來。那婦人又將王慶打了個耳刮子道:「鳥怪物,你又想了哪裡去?」當下婦人扶王慶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壺熱酒,遞與王慶喫了。他自去拴門戶,撲蚊蟲,下帳子,與丈夫歇息。王慶因腰脅十分疼痛,那樁兒動彈不得,是不必說。

一宿無話,次早王慶疼痛兀是不止,肚裡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聲喏答應?挨到午牌時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贖膏藥。王慶勉強擺到府衙前,與慣醫跌打損傷,朝北開舖子賣膏藥的錢老兒,買了兩個膏藥,貼在肋上。錢老兒說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須是喫兩服療傷行血的煎劑。」說罷,便撮了兩服藥,遞與王慶。王慶向便袋裡取出一塊銀子,約摸有錢二三分重,討張紙兒,包了錢。老兒睃著他包銀子,假把臉兒朝著東邊。王慶將紙包遞來道:「先生莫嫌輕褻,將來買涼瓜噉。」錢老兒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計較?這卻使不得!」一頭還在那裡說,那只右手兒已是接了紙包,揭開藥箱蓋,把紙包丟下去了。

王慶拏了藥,方欲起身,只見府西街上走來一個賣卦先生。頭帶單紗抹眉頭巾,身穿葛布直身,撐著一把遮陰涼傘,傘下掛一個紙招牌兒,大書「先天神數」四字,兩旁有十六個小字,寫道:「荊南李助,十支一數,字字有準,術勝管輅。」王慶見是個賣卦的,他已有嬌秀這樁事在肚裡,又遇著昨日的怪事,他便叫到:「李先生,這裡請坐。」那先生道:「尊官有何見教?」口裡說著,那雙眼睛,骨淥淥的把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王慶道:「在下欲卜一數。」李助下了傘,走進膏藥鋪中,對錢老兒拱手道:「攪擾!」便向單葛布衣袖裡摸出個紫檀課筒兒,開了筒蓋,取出一個大定銅錢,遞與王慶道:「尊官那邊去對天默默地禱告。」王慶接了卦錢,對著炎炎的那輪紅日,彎腰唱喏;卻是疼痛,彎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歲老兒,硬著腰,半揖半供的兜了一兜,仰面立著禱告。那邊李助看了,悄悄地對錢老兒猜說道:「用了先生膏藥,一定好的快,想是打傷的。」錢老道:「他見甚麼板凳作怪,踢閃了腰肋。適才走來,說話也是氣喘,貼了我兩個膏藥,如今腰也彎得下了。」李助道:「我說是個閃肭的模樣。」王慶禱告已畢,將遞與李助。那李助問了王慶姓名,將課筒搖著,口中唸道:

日吉辰良,天地開張。聖人作易,幽贊神明。包羅萬象,道合乾坤;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叨,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今有東京開封府王姓君子,對天買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請周易文王先師,鬼谷先師,袁天綱先師,至神至聖,至福至靈,指示疑迷,明彰報應。

李助將課筒發了兩次,疊成一卦,道是水雷屯卦,看了爻動靜,便問:「尊官所占何事?」王慶道:「問家宅。」李助搖著頭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難也,你的災難方興哩!有幾句斷詞,尊官須記著。」李助搖著一把竹骨摺疊油紙扇兒,唸道:

家宅亂縱橫,百怪生災家未寧。非古廟,即危橋,白虎沖凶官病遭。有頭無尾何曾濟,見貴凶驚訟獄交。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無力拐兒撬。從改換,是非消。逢著虎龍雞犬日,許多煩惱禍星招。

當下王慶對著李助坐地,擋不得那油紙扇兒的油漆臭,把皁羅衫袖兒掩著鼻聽他。李助唸罷,對王慶道:「小子據理直言,家中還有作怪的事哩!須改過遷居,方保無事。明日是丙辰日,要仔細哩!」王慶見他說的凶險,也沒了主意,取錢酬謝了李助。李助出了藥鋪,撐著傘,望東去了。當有府中五六個公人衙役,見了王慶,便道:「如何在這裡閒話?」王慶把見怪閃肭的事說了,眾人都笑。王慶道:「列位,若府尹相公問時,須與做兄弟的周全則個!」眾人都道:「這個理會得。」說罷,各自散去。

王慶回到家中,叫老婆煎藥。王慶要病好,不只兩個時辰,把兩服藥都喫了;又要藥行,多飲了幾杯酒。不知那去傷行血的藥性,都是熱的,當晚歇息,被老婆在身邊挨挨摸摸,動了火,只是礙著腰痛,動彈不得。怎禁那婦人因王慶勾搭了嬌秀,日夜不回,把他寡曠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熾焰起來,怎饒得過他,便去爬在王慶身上,做了個「掀翻細柳營。」兩個直睡到次日辰牌時分,方才起身。梳洗畢,王慶因腹中空虛,暖些酒喫了。正在喫早飯,兀是未完,只聽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麼?」婦人向板壁縫看了道:「是兩個府中人。」王慶聽了這句話,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飯碗,抹抹嘴,走將出來,拱拱手問道:「二位光降,有何見教?」那兩個公人道:「都排真個受用!清早兒臉上好春色!太爺今早點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來。我每兄弟輩替你稟說見怪閃肭的事,他哪裡肯信?便起了一枝籤,差我每兩個來請你回話。」把籤與王慶看了。王慶道:「如今紅了臉,怎好去參見?略停一會兒才好。」那兩個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爺立等回話。去遲了,須帶累我每喫打。快走!快走!」兩個扶著王慶便走。王慶的老婆,慌忙走出來問時,丈夫已是出門去了。

兩個公人,扶著王慶進了開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兩個公人帶王慶上前稟道:「奉老爺鈞旨,王慶拿到。」王慶勉強朝上磕了四個頭。府尹喝道:「王慶,你是個軍健,如何怠玩,不來伺候?」王慶又把那見怪閃肭的事,細稟一邊道:「實是腰肋疼痛,坐臥不寧,行走不動,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聽罷,又見王慶臉紅,大怒喝道:「你這廝專一酗酒為非,幹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誑上官!」喝叫扯下去打。王慶哪裡分說的開?當下把王慶打得皮開肉綻,要他招認捏造妖書,煽惑愚民,謀為不軌的罪。王慶昨夜被老婆克剝,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雙斧伐木,死去再醒。喫打不過,只得屈招。府尹錄了王慶口詞,叫禁子把王慶將刑具枷扭來釘了,押下死囚牢裡,要問他個捏造妖書,謀為不軌的死罪。禁子將王慶扛抬入牢去了。

原來童貫密使人吩咐了府尹,正要尋罪過擺撥他,可可的撞出這節怪事來。那時府中上下人等,誰不知道嬌秀這件勾當,都紛紛揚揚的說開去:「王慶為這節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個活了。」那時蔡京、蔡攸耳朵裡頭頗覺不好聽,父子商議,若將王慶性命結果,此事愈真,醜聲一發播傳。於是密挽心腹官員,與府尹相知的,叫他速將王慶刺配遠惡軍州,以滅其跡。蔡京、蔡攸擇日迎娶嬌秀成親,一來遮掩了童貫之羞,二來滅了眾人議論。蔡攸之子左右是獃的,也不知嬌秀是處子不是處子,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開封府尹遵奉蔡太師處心腹密話,隨即升廳。那日正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慶,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西京管下陝州牢城。當廳打一面十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叫做孫琳、賀吉,監押前去。三人出開封府來,只見王慶的丈人牛大戶接著,同王慶、孫琳、賀吉到衙前南街酒店裡坐定。牛大戶叫酒保搬取酒肉,喫了三杯兩盞,牛大戶向身邊取出一包散碎銀兩,遞與王慶道:「白銀三十兩,把與你路途中使用。」王慶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牛大戶推著王慶的手道:「這等容易!我等閒也不把銀兩與你,你如今配去陝州,一千餘里,路遠山遙,知道你幾時回來?你調戲了別人家女兒,卻不耽誤了自己的妻子!老婆誰人替你養?又無一男半女,田地家產,可以守你。你須立紙休書,自你去後,任從改嫁,日後並無爭執。如此,方把銀子與你。」王慶平日會花費,思想我囊中又無十兩半斤銀兩,這陝西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銀兩使用,嘆了兩口氣道:「罷罷,只得寫紙休書。」牛大戶一手接紙,一手交銀,自回去了。

王慶同了兩個公人,到家中來,收拾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戶接到家中去了,把個門兒鎖著。王慶向鄰舍人家借了斧鑿,打開門戶,到裡面看時,凡老婆身上穿著的,頭上插戴的,都將去了。王慶又惱怒,又悽慘。央間壁一個周老婆子,到家備了些酒食,把與公人喫了,將銀十兩送與孫琳、賀吉道:「小人棒瘡疼痛,行走不動,欲將息幾日,方好上路。」孫琳、賀吉得了錢,也是應允,怎奈蔡攸處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王慶將傢伙什物,胡亂變賣了,交還了胡員外家賃房。

此時王慶的父王砉,已被兒子氣瞎了兩眼,另居一處,兒子上門,不打便罵。今日聞得兒子遭官司刺配,不覺心痛,叫個小廝扶著,走到王慶屋裡,叫道:「兒子呀,你不聽我的訓誨,以致如此。」說罷,那雙盲昏眼內掉下淚來。王慶從小不曾叫王砉一聲爺的,今值此家破人離的時節,心中也酸楚起來,叫聲道:「爺,兒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兒無禮,逼我寫了休妻的狀兒,才把銀子與我。」王砉道:「你平日是愛妻子,孝丈人的,今日他如何這等待你?」王慶聽了這兩句搶白的話,便氣憤憤的不來睬著爺,逕向兩個公人,收拾出城去了。王砉頓足搥胸道:「是我不該來看那逆種。」復扶了小廝自回不題。

卻說王慶同了孫琳、賀吉離了東京,賃個僻靜所,調治十餘日,棒瘡稍愈,公人催促上路,迤邐而行,望陝州投奔。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炎熱,一日只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床,喫不滾湯。三個人行了十五六日,過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孫琳用手向西指著遠遠的山峰說道:「這座山叫做北邙山,屬西京管下。」三人說著話,趁早涼,行了二十餘里。望見北邙山東有個市鎮,只見四面村農紛紛的投市中去。那市東人家稀少處,丁字兒列著三株大柏樹。樹下陰陰,只見一簇人亞肩疊背的圍著一個漢子,赤著上身,在那陰涼樹下,吆吆喝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樹下歇涼。王慶走的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帶著護身枷,挨入人業中,掂起腳看那漢使棒。看了一歇兒,王慶不覺失口笑道:「那漢子使的是花棒。」那漢正使到熱鬧處,聽了這句話,收了棒看時,卻是個配軍。那漢大怒,便罵:「賊配軍,俺的棒遠近聞名,你敢開了那鳥口,輕慢我的棒,放出這個屁來!」丟下棒,提起拳頭,劈臉就打。

只見人叢中走出兩個少年漢子來攔住道:「休要動手!」便問王慶道:「足下必是高手。」王慶道:「亂道這一句,惹了那漢子的怒,小人鎗棒也略曉得些兒。」那邊使棒的漢子怒罵道:「賊配軍,你敢與我比試罷?」那兩個人對王慶道:「你敢與那漢子使合棒,若贏了他,便將這掠下的兩貫錢,都送與你。」王慶笑道:「這也使得。」分開眾人,向賀吉取了棒,脫了汗衫,拽紮起裙子,掣棒在手。眾人都道:「你項上帶著個枷兒,卻如何輪棒?」王慶道:「只這節兒稀罕。帶著行枷贏了他,才算手段。」眾人齊聲道:「你若帶枷贏了,這兩貫錢一定與你。」便讓開路,放王慶入去。那使棒的漢,也掣棒在手,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王慶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話。」那邊漢子明欺王慶有護身枷礙著,吐個門戶,喚做「蟒蛇吞象勢。」王慶也吐個勢,喚做「蜻蜓點水勢。」那漢喝一聲,便使棒蓋將入來。王慶望後一退,那漢趕入一步,提起棒,向王慶頂門,又復一棒打下來。王慶將身向左一閃,那漢的棒打個空,收棒不迭。王慶就那一閃裡,向那漢右手一棒劈去,正打著右手腕,把這條棒打落下來;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個手腕打斷。眾人大笑。王慶上前執著那漢的手道:「沖撞休怪!」那漢右手疼痛,便將左手去取那兩貫錢。眾人一齊嚷將起來道:「那廝本事低醜,適才講過,這錢應是贏棒的拿!」只見在先出尖上前的兩個漢子,劈手奪了那漢兩貫錢,把與王慶道:「足下到敝莊一敘。」那使棒的拗眾人不過,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鎮上去了。眾人都散。

兩個漢子邀了王慶,同兩個公人,都戴個涼笠子,望南抹過兩三座林子,轉到一個村坊。林子裡有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樹。莊外新蟬噪柳,莊內乳燕啼梁。兩個漢子邀王慶等三人進了莊院,入到草堂,敘禮罷,各人脫下汗衫麻鞋,分賓主坐下。莊主問道:「列位都像東京口氣。」王慶道了姓名,並說被府尹陷害的事。說罷,請問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說道:「小可姓龔,單名個端字,這個是舍弟,單名個正字。舍下祖居在此,因此,這裡叫做龔家村。這裡屬西京新安縣管下。」說罷,叫莊客替三位澣濯那濕透的汗衫,先汲涼水來解了暑渴,引三人到上房中洗了澡,草堂內擺上桌子,先了現成點心,然後殺雞宰鴨,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莊客重新擺設,先搬出一碟剝光的蒜頭,一碟切斷的壯蔥,然後搬出茶蔬、果品、魚肉、雞鴨之類。龔端請王慶上面坐了,兩個公人一代兒坐下,龔端和兄弟在下面備席,莊客篩酒。王慶稱謝道:「小人是犯罪囚人,感蒙二位錯愛,無端相擾,卻是不當。」龔端道:「說哪裡話!誰人保得沒事?哪個帶著酒食走的?」當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龔端開口道:「這個敝村,前後左右也有二百餘家,都推愚弟兄做主兒。小可弟兄兩個,也好使些拳棒,壓服眾人。今春二月,東村賽神會,搭台演戲,小可弟兄到那邊耍子,與彼村一個人,喚做黃達,因賭錢鬥口,被那廝痛打一頓,俺弟兄兩個也贏不得他。黃達那廝在人面前誇口稱強,俺兩個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氣吞聲。適才見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願拜都排為師父,求師父點撥愚弟兄,必當重重酬謝。」王慶聽罷,大喜,謙讓了一回。龔端同弟隨即拜王慶為師。當晚直飲至盡醉方休,乘涼歇息。

次日天明,王慶乘著早涼,在打麥場上點撥龔端拽拳使腿,只見外面一個人,背叉著手,踱將進來,喝道:「哪裡配軍,敢到這裡賣弄本事?」

只因走進這個人來,有分教,王慶重種大禍胎,龔端又結深仇怨。真是禍從浮浪起,辱因賭博招。畢竟走進龔端莊裡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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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張管營因妾弟喪身 范節級為表兄醫臉

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莊院內,乘著那杲日初升,清風徐來的涼晨,在打麥場上柳陰下,點撥龔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個大漢子,禿著頭,不帶巾幘,綰了個髻,穿一領雷州細葛布短敞衫,繫一條單紗裙子,拖一雙草涼鞋兒,捏著一把三角細蒲扇,仰昂著臉,背叉著手,擺進來,見是個配軍在那裡點撥。他昨日已知道邙東鎮上有個配軍,贏了使槍棒的,恐龔端兄弟學了筋節,開口對王慶罵道:「你是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這裡哄騙人家子弟?」王慶只道是龔氏親戚,不敢回答。

原來這個人正是東村黃達,他也乘早涼,欲到龔家村西盡頭柳大郎處討賭帳,聽得龔端村裡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慣了龔家弟兄,因此逕自闖將進來。龔端見是黃達,心頭一把無名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大罵道:「驢牛射出來的賊亡八!前日賴了我賭錢,今日又上門欺負人!」黃達大怒罵道:「搗你娘的腸子!」丟了蒲扇,提了拳頭,搶上前,望龔端劈臉便打。王慶聽他兩個出言吐氣,也猜著是黃達了,假意上前來勸,只一枷,望黃達膀上打去。黃達撲通的攧個腳梢天,掙扎不迭,被龔端、龔正並兩個莊客,一齊上前按住,拳頭腳尖,將黃達脊背、胸脯、肩胛、脅肋、膀子、臉頰、頭額、四肢,無處不著拳腳,只空得個舌尖兒。當下眾人將黃達踢打一個沒算數,把那葛敞衫、絆裙子,扯得粉碎。黃達口裡只叫道:「打的好!打的好!」赤條條的一毫絲線兒也沒有在身上,當有防送公人孫琳、賀吉再三來勸,龔端等方才住手。黃達被他每打壞了,只在地上喘氣,哪裡掙扎得起?龔端叫三四個莊客,把黃達扛到東村半路上草地裡撇下,赤日中曬了半日。黃達那邊的鄰舍莊家出來芸草,遇見了,扶他到家,臥床將息,央人寫了狀詞,去新安縣投遞報辜,不在話下。

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早膳。王慶道:「那廝日後必來報仇廝鬧。」龔端道:「這賊亡八窮出鳥來,家裡只有一個老婆;左右鄰里只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亡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若是死了,拚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喫官司,也說不得;若是不死,只是個互相廝打的官司。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師父且喝酒,放心在此,一發把槍棒教導了愚弟兄,必當補報。」龔端取出兩錠銀,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孫琳、賀吉得了錢,只得應允。自此一連住了十餘日,把槍棒筋節,盡傳與龔端、龔正。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央人到縣裡告准,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陝州使用。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干銀兩,又來護送。於路無話,不則一日,來到陝州。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

州尹隨即把王慶帖發本處牢城營來,公人計收管回話,又不必說。當下龔正尋個相識,將此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將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甚麼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下單身房內,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得過了兩個月,時遂秋深天氣。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裡閑坐,只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王慶隨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裡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甚麼。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值真假。」說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王慶道:「小的理會得。」接了銀子,來到單身房裡,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篤,將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只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將回來,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將弓交與內宅親隨伴當送進去,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幹得事來,昨日買的角弓甚好。」王慶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裡,不住的焙,方好。」張世開道:「這個曉得。」從此張世開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卻是不比前日發出現銀來,給了一本帳簿,叫王慶將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那行鋪人家,哪個肯賒半文?王慶只得取出己財,買了送進衙門內去。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及至過了十日,將簿呈遞,稟支價銀,哪裡有毫忽兒發出來。如是月餘,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後後,總計打了三百餘棒,將兩腿都打爛了;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內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士舖裡,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張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裡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裡取膏藥,貼治右手腕。他說在邙東鎮上跌壞的,咱看他手腕,像個打壞的。」王慶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虧了這個姐姐,常照顧他。」王慶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廝打的那廝,一定是龐元了;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布俺。王慶別了張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隨小廝,買酒買肉的請他,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那小廝的說話,與前面張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下王慶問了小廝備細,回到單身房裡,歎口氣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廝,贏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擺佈得我要緊,只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如此又過了十數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疋緞子;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中買了回營。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張世開嫌那緞子顏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鏈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抬舉你。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張世開喝道:「權且寄著一頓棒,速將緞疋換上好的來。限你今晚回話,若稍遲延,你須仔細著那條賊性命!」王慶只得脫出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上好的緞子,抱回營來。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後了,只見營門閉著。當直軍漢說:「黑夜裡誰肯擔這干係放你進去?」王慶分說道:「家管營相公遣差的。」那當直軍漢哪裡肯聽?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直的,方才放他進去,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疋緞子,來到內宅門外。那守內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廝鬧,在後面小奶奶房裡去了。大奶奶卻是厲害得緊,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著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亡八手裡。俺被他打了三百餘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前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佈俺!」

那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當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餘,營中人及眾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內宅後邊,爬過牆去,輕輕的拔了後門的拴兒,藏過一邊。那星光之下,照見牆垣內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看時,乃是個坑側。王慶掇那馬廄裡一扇木柵,豎在二重門的牆邊,從木柵爬上牆去,從牆上抽起木柵,豎在裡面,輕輕溜將下去。先拔了二重門拴,藏過木柵;裡面又是牆垣,只聽得牆裡邊笑語喧譁。王慶踅到牆邊,伏著側耳細聽,認得是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卻在那裡喝酒閒話。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廝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只在棒下。」又聽得那個男子說道:「我算那廝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鳥氣!」張世開答道:「只在明後日叫你快活罷了!」那婦人道:「也夠了!你每也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哪裡話?你莫管!」王慶在牆外聽他每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無名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恨不得有金剛般神力,推倒那粉牆,搶進去殺了那廝每。正是: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為殃。金風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提防。

當下王慶正在按納不住,只聽得張世開高叫道:「小廝,點燈照我往後面去登東廁。」王慶聽了這句,這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將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後,只聽得呀的一聲,那裡面兩扇門兒開了。王慶在黑地裡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廝,提個行燈,後面張世開擺將出來。不知暗裡有人,望著前,只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每,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將這拴兒拴了?」那小廝開了門,照張世開方才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將上來。張世開聽得後面腳步響,回轉頭來,只見王慶右手掣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張世開把那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子砍著,撲地便倒。那小廝雖是平日與王慶廝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裡行兇,怎的不怕?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裡又似啞了的,喊不出來,端的驚得呆了。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後心又刺一刀,結果了性命。龐元正在姐姐房中喫酒,聽得外面隱隱的聲喚,點燈不迭,急跑出來看視。王慶見裡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廝只一腳,那小廝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龐元只道張世開打小廝,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廝?」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裡望著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攧翻在地。王慶揪住了頭髮,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鬟點燈,一同出來照看。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王慶那時轉眼間,便見龐氏背後有十數個親隨伴當,都執器械,趕喊出來。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開了後門,越過營中後牆,脫下血污衣服,揩淨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那陝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同得兩個丫鬟,點燈出來照看,原無甚麼伴當同他出來。他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淥淥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鬟都面面覷,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價說不出話。當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戰兢兢的跑進去,聲張起來,叫起裡面親隨,外面當值的軍牢,打著火把,執著器械,都到後面照看。只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營,那小廝跌倒在地,尚在掙命,口中吐血,眼見得不能夠活了。眾人見後門開了,都道是賊在後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疋彩緞,拋在地下,眾人齊聲道是王慶。連忙查點各囚徒,只有王慶不在。當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後鄰舍眾人,在營後牆外,照著血污衣服,細細簡認,件件都是王慶的。眾人都商議,趁著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簡驗殺死人數,及行兇人出沒去處;一面差人叫將陝州四門閉緊,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王慶。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並無影跡。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夜越出陝州城,抓紮起衣服,從城濠淺處,去過對岸,心中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哪裡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將近,葉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徑。王慶當夜轉過了三四條小路,方有條大路。急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昇,約行了六七十里,卻是望著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裡買些酒食喫了,再算計投哪裡去。不多時,走到市裡,天氣尚早,酒肉店尚未開哩。只有朝東一家屋簷下,掛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門兒兀是半開半掩。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門去,只見一個人兀未梳洗,從裡面走將出來。王慶看時,認得這個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長范全。他從小隨父親在房州經紀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級。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幹,也在我家住過幾日。當下王慶叫道:「哥哥別來無恙!」范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麼?」王慶搖手道:「禁聲!」范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卻好范全昨晚揀賃的獨宿房兒。范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將那官司刺配陝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後說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喫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

王慶於路上問范全為何到此,范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陝州州尹處投遞書劄,昨日方討得回書,隨即離了陝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卻不知兄弟正在陝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范全同了王慶,夜止曉行,潛逃到房州。才過得兩日,陝州行文挨捕凶人王慶。范全捏了兩把汗,回家與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餘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如今發幾個莊客在那裡耕種,我兄弟到那裡躲避幾日,卻再算計。」范全到黑夜裡,引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內藏匿;卻把王慶改姓改名,叫做李德。范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安道全的名,用厚幣交結他,學得個療金印的法兒,卻將毒藥與王慶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將金玉細末,塗搽調治,二月有餘,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餘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後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將出來,衣服鞋襪,都是范全周濟他。一日,王慶在草房內悶坐,忽聽得遠遠地有喧嘩鬧的聲。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裡西去一里有餘,乃是定山堡內段家莊。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臺,說唱諸般品調。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大官人何不到那裡?」王慶聽了這話,哪裡耐得腳住?一徑來到定山堡。

只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畢竟王慶到那裡觀看,真個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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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併舊強人

話說當下王慶闖到定山堡,那裡有五六百人家,那戲臺卻在堡東麥地上。那時粉頭還未上臺,臺下四面,有三四十隻桌子,都有人圍擠著在那裡擲骰賭錢。那擲色的名兒,非止一端,乃是:六風兒,五么子,火燎毛,朱窩兒。又有那顛錢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餘簇人。那顛錢的名兒,也不止一端,乃是:渾純兒,三背間,八叉兒。那些擲色的,在那裡呼么喝六,顛錢的在那裡喚字叫背或夾笑帶罵,或認真廝打。那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也要去翻本,廢事業,忘寢食,到底是個輸字;那贏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南闖北踅的尋酒頭兒再做,身邊便袋裡,搭膊裡,衣袖裡,都是銀錢,到後捉本算帳,原來贏不多,贏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頭兒去。不說賭博光景,更有村姑農婦,丟了鋤麥,撇了灌菜,也是三三兩兩,成群作隊,仰著黑泥般臉,露著黃金般齒,呆呆地立著,等那粉頭出來。看他一般是爹娘養的,他便如何恁般標緻,有若干人看他。當下不但鄰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趕出來看,把那青青的麥地,踏光了十數畝。

話休絮繁,當下王慶閑看了一回,看得技癢,見那戲臺裡邊,人叢裡,有個彪形大漢兩手靠著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漢生得圓眼大臉,闊肩細腰,桌上堆著五貫錢,一個色盆,六隻骰子,卻無主顧與他賭。王慶思想道:「俺自從官司到今日,有十數個月,不曾弄這個道兒了。前日范全哥哥把與我買柴薪的一錠銀在此,將來做個梢兒,與那擲幾擲,贏幾貫錢回去,買果兒喫。」當下王慶取出銀子,望桌上一丟,對那漢道:「胡亂擲一回。」那漢一眼著王慶說道:「要擲便來。」說還未畢,早有一個人,向那前面桌子邊人叢裡挨出來,貌相長大,與那坐下的大漢,彷彿相似。對王慶說道:「禿禿他,這錠銀怎好出主?將銀來,我有錢在此。你贏了,每貫只要加利二十文。」王慶道:「最好!」與那人打了兩貫錢,那人已是每貫先除去二十文。王慶道:「也罷!」隨即與那漢講過擲朱窩兒。方擲得兩三盆,隨有一人挨下來,出主等擲。

那王慶是東京積賭慣家,他信得盆口真,又會躲閃打浪,又狡猾奸詐,下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鬧裡踅過那邊桌上去了,那挨下來的,說王慶擲得凶,收了主,只替那漢拈頭兒。王慶一口氣擲贏了兩貫錢,得了采,越擲得出,三紅四聚,只管撒出來。那漢性急反本,擲下便是絕塌腳小四不脫手。王慶擲了九點,那漢偏調出倒八來;無一個時辰,把五貫錢輸個罄盡。王慶贏了錢,用繩穿過兩貫,放在一邊,待尋那漢贖稍,又將那三貫穿縛停當,方欲將肩來負錢,那輸的漢子喝道:「你待將錢往哪裡去?只怕是出爐的熱的,熬炙了手。」王慶怒道:「你輸與我的,卻放那鳥屁?」那漢睜圓怪眼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敢傷老爺!」王慶罵道:「村撮鳥,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裡拔不出來,不將錢去?」那漢提起雙拳,望王慶劈臉打來。王慶側身一閃,就勢接住那漢的手,將右肘向那漢胸脯只一搪,右腳應手,將那漢左腳一勾。那漢是蠻力,哪裡解得這跌法,撲通的望後攧翻,面孔朝天,背脊著地。那立攏來看的人,都笑起來。那漢卻待掙扎,被王慶上前按住,照實落處只顧打。那在先放囊的走來,也不解勸,也不幫助,只將桌上的錢,都搶去了。王慶大怒,棄了地上漢子,大踏步趕去。只見人叢裡閃出一個女子來,大喝道:「那廝不得無禮!有我在此!」王慶看那女子,生得如何:

眼大露凶光,眉橫殺氣。膘肢坌蠢,全無娜風情;面皮頑厚,惟賴粉脂鋪翳。異樣釵環插一頭,時興馴鐲露雙臂。頻搬石臼,笑他人氣喘急促;常掇井欄,誇自己膂力不費。針線不知如何拈,拽腿牽拳是長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紀;他脫了外面衫子,捲做一團,丟在一個桌上,裡面是箭小袖緊身,鸚哥綠短襖,下穿一條大襠紫夾袖褲兒,踏步上前,提起拳頭,望王慶打來。王慶見他是女子,又見他起拳便有破綻,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雙拳吐個門戶,擺開解數,與那女子相撲。但見: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仙人指路,老子騎鶴。拗鸞肘出近前心,當頭炮勢侵額角。翹跟淬地龍,扭腕擎天橐。這邊女子,使個蓋頂撒花;這裡男兒,耍個腰貫索。兩個似迎風貼扇兒,無移時急雨催花落。

那時粉頭已上臺做笑樂院本,眾人見這邊男女相撲,一齊走攏來,把兩人圍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見王慶只辦得架隔遮攔,沒本事鑽進來,他便覷個空,使個「黑虎偷心勢」,一拳望王慶劈心打來。王慶將身一側,那女子打個空,收拳不迭。被王慶就勢扭定,只一交,把女子攧翻;剛剛著地,順手兒又抱起來:這個勢,叫做「虎抱頭」。王慶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沖撞,你自來尋俺。」那女子毫無羞怒之色,倒把王慶讚道:「嘖嘖,好拳腿!果是筋節!」那邊輸錢打的,與那放囊搶錢的兩個漢子,分開眾人,一齊上前喝道:「驢牛射的狗弟子孩兒,恁般膽大!怎敢跌我妹子?」王慶喝罵道:「輸敗腌臢村烏龜子,搶了俺的錢,反出穢言!」搶上前,拽拳便打。只見一個人從人叢裡搶出來,橫身隔住了一雙半人,六個拳頭,口裡高叫道:「李大郎,不得無禮!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動手!都是一塊土上人,有話便好好地說!」王慶看時,卻是范全。三人真個住了手。范全連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萬福,便問:「李大郎是院長親戚麼?」范全道:「是在下表弟。」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腳!」王慶對范全道:「叵耐那廝自己輸了錢,反叫同夥兒搶去了。」范全笑道:「這個是二哥五哥的買賣,你如何來鬧他?」那邊段二、段五四隻眼瞅著看妹子。那女子說道:「看范院長面皮,不必和他爭鬧了。拏那錠銀子來!」段五見妹子勸他,又見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輸了」,只得取出那錠原銀,遞與妹子三娘。那三娘把與范全道:「原銀在此,將了去!」說罷,便扯著段二、段五,分開眾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慶,一逕回到草莊內。

范全埋怨王慶道:「俺為娘面上,擔著血海般膽,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與哥哥營謀。你卻怎般沒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潑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滲瀨,人起他個綽號兒,喚他做『大蟲窩』。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誘紮了多少。他十五歲時便嫁個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炙煿殺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專一在外尋趁廝鬧,賺那噁心錢兒。鄰近村坊哪一處不怕他的?他每接這粉頭,專為勾引人來賭博。那一張桌子,不是他圈套裡?哥哥,你卻到那裡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馬腳來,你吾這場禍害,卻是不小。」王慶被范全說得頓口無言。范全起身對王慶道:「我要州裡去當值,明日再來看你。」

不說范全進房州城去,且說當日王慶天晚歇息,一宿無話。次日,梳洗方畢,只見莊客報道:「段太公來看大郎。」王慶只得到外面迎接,卻是皺面銀鬚一個老叟。敘禮罷,分賓主坐定。段太公將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口裡說道:「果是魁偉!」便問王慶哪裡人氏?因何到此?范院長是足下甚麼親戚?曾娶妻也不?王慶聽他問得蹺蹊,便捏一派假話,支吾說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雙亡,妻子也死過了,與范節級是中表兄弟。因舊年范節級有公幹到西京,見在下獨自一身,沒人照顧,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頗知些拳棒,待後覷個方便,就在本州討個出身。」段太公聽罷大喜,便問了王慶的年庚八字,辭別去了。

又過多樣時,王慶正在疑慮,又有一個人推扉進來,問道:「范院長可在麼?這位就是李大郎麼?」二人都面面廝覷,錯愕相顧,都想道:「曾會過來。」敘禮罷,正欲動問,恰好范全也到。三人坐定;范全道:「李先生為何到此?」王慶聽了這句,猛可的想著道:「他是賣卦的李助。」那李助也想起來道:「他是東京人,姓王,曾與我問卜。」李助對范全道:「院長,小子一向不曾來親近得。敢問有個令親李大郎麼?」范全指王慶道:「只這個便是我兄弟李大郎。」王慶接過口來道:「在下本姓是李,那個王,是外公姓。」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記分。我說是姓王,曾在東京開封府前相會來。」王慶見他說出備細,低頭不語。李助對王慶道:「自從別後,回到荊南,遇異人,授以劍術,及看子平的妙訣,因此叫小子做『金劍先生』。近日在房州,聞此處熱鬧,特到此趕節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劍術,要小子教導他擊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適段太公回來,把貴造與子子推算,哪裡有這樣好八字?日後貴不可言。目下紅鸞照臨,應有喜慶之事。段三娘與段太公大喜,欲招贅大郎為婿。小子乘著吉日,特到此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適曾合過來;銅盆鐵帚,正是一對兒夫妻。作成小子喜酒!」范全聽了這一席話,沈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頑,如或不允這頭親事,設或有個破綻,為害不淺。只得將機就機罷!」便對李助道:「原來如此!承段太公、三娘美意。只是這個兄弟麤蠢,怎好做嬌客?」李助道:「阿也!院長不必太謙了。那邊三娘不住口的稱讚大郎哩!」范全道:「如此極妙得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邊取出五兩重的一錠銀,送與李助道:「村莊沒甚東西相待,這些薄意,准個茶果,事成另當重謝。」李助道:「這怎麼使得!」范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話:先生不必說他有兩姓,凡事都望周全。」李助是個星卜家,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辭了范全、王慶,來到段家莊回覆,哪裡管甚麼一姓兩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騙酒食,賺銅錢。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對頭兒,平日一家都怕他的,雖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所以這件事一說就成。

李助兩邊往來說合,指望多說些聘金,月老方才旺相。范全恐怕行聘播揚惹事,講過兩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歡,一逕擇日成親。擇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羊殺薈,網魚捕蛙,只辦得大碗酒,大盤肉,請些男親女戚喫喜酒,其笙簫鼓吹,洞房花燭,一概都省。范全替王慶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莊上。范全因官府有事,先辭別去了。王慶與段三娘交拜合巹等項,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擺酒在草堂上,同二十餘個親戚,及自家兒子,新女婿,與媒人李助,在草堂喫了一日酒,至暮方散。眾親戚路近的,都辭謝去了;留下路遠走不迭的,乃是姑丈翰夫婦,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個男人在外邊東廂歇息;那三個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與王慶,段三娘暖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才收拾歇息。當有丫頭老媽,到新房中鋪床疊被,請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頭從外面拽上了房門,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從小出頭露面,況是過來人,慣家兒,也不害甚麼羞恥,一逕卸釵環,脫衫子。王慶是個浮浪子弟,他自從喫官司後,也寡了十數個月。段三娘雖粗眉大眼,不比嬌秀牛氏妖嬈窈窕,只見他在燈前,敞出胸膛,解下紅主腰兒,露出白淨淨肉嬭嬭乳兒,不覺淫心蕩漾,便來摟那婦人。段三娘把王慶一掌打個耳刮子道:「莫要歪纏,恁般要緊!」兩個摟抱上床,鑽入被窩裡,共枕歡娛。正是:

一個是失節村姑,一個是行兇軍犯。臉皮都是三尺厚,腳板一般十寸長。這個認真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那個假做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不穿羅襪,肩膊上露兩隻赤腳;倒溜金釵,枕頭邊堆一朵烏雲。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並無羞雲怯雨,亦揉搓萬種妖嬈。

當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樁事兒。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得臉兒紅紅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兩個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側耳竊聽;房中聲息,被他每件件都聽得仔細。那王慶是個浮浪子,頗知房中術,他見老婆來得,竭力奉承。外面這夥婦人,聽到濃深處,不覺羅褲兒也濕透了。

眾婦人正在那裡嘲笑打諢,你綽我捏,只見段二搶進來大叫道:「怎麼好!怎麼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眾婦人都捏了兩把汗,卻沒理會處。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來!你床上招了個禍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處,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間有甚事,恁般大驚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鳥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慶心中本是有事的人,叫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來問,眾婦人都跑散了。王慶方出房門,被段二一手扯住,來到前面草堂上,卻是范全在那裡叫苦叫屈,如熱鏊上螞蟻,沒走一頭處。隨後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卻是新安縣龔家村東的黃達,調治好了打傷的病,被他訪知王慶蹤跡實落處,昨晚到房州報知州尹。州尹張顧行,押了公文,便差都頭,領著士兵,來捉凶人王慶,及窩藏人犯范全並段氏人眾。范全因與本州當案薛孔目交好,密地裡先透了個消息。范全棄了老小,一溜煙走來這裡,頃刻便有官兵來也!眾人個個都要喫官司哩!眾人跌腳胸,好似掀翻了抱雞窠,弄出許多慌來,卻去罵王慶,羞三娘。正在鬧吵,只見草堂外東廂裡走出算命的「金劍先生」李助,上前說道:「列位若要免禍,須聽小子一言!」眾人一齊上前擁著來問。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為上策!」眾人道:「走到哪裡去?」李助道:「只這裡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眾人道:「那裡是強人出沒去處。」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還想要做好人?」眾人道:「卻是怎麼?」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與小子頗是相識。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嘍囉,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遲,快收拾細軟等物,都到那裡入夥,方避得大禍。」方翰等六個男女,恐怕日後捉親屬連累,又被王慶、段三娘十分攛掇,眾人無可如何,只得都上了這條路。把莊裡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儘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王慶、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個人,都結束齊整,各人跨了腰刀,架上了朴刀,喚集莊客,願去的共是四十餘個,俱拽紮拴縛停當。王慶、李助、范全當頭,方翰、丘翔、施俊保護女子在中。幸得那五個女子,都是鋤頭般的腳,卻與男子一般的會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後,把莊上前後都放把火,發聲喊,眾人都執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鄰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見他每明火執仗,又不知他每備細,都閉著門,哪裡有一個敢來攔擋。

王慶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著都頭士兵,同了黃達,眼同來捉人。都頭上前,早被王慶手起刀落,把一個斬為兩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擁上前,殺散士兵,黃達也被王慶殺了。王慶等一行人來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時分。李助計議,欲先自上山,訴求廖立,方好領眾人上山入夥。寨內巡視的小嘍囉,見山下火把亂明,即去報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兵,他平日欺慣了官兵沒用,連忙起身,披褂綽鎗,開了柵寨,點起小嘍囉,下山拒敵。王慶見山上火起,又有許多人下來,先做準備。當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見許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喝道:「你這夥鳥男女,如何來驚動我山寨,在太歲頭上動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隨即把王慶犯罪,及殺管營,殺官兵的事,略述一遍。廖立聽李助說得王慶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幫助,我只一身,恐日後受他晦氣,翻著臉對李助道:「我這個小去處,卻容不得你每。」王慶聽了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這個主兒,先除了此人,小嘍囉何足為慮?」便挺朴刀,直搶廖立。那廖立大怒,撚鎗來迎。段三娘恐王慶有失,挺朴刀來相助。三個人鬥了十數合,三個人裡倒了一個。

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強人必在鏑前亡。畢竟三人中倒了哪一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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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燒賊寇

話說王慶、段三娘與廖立鬥不過六七合,廖立被王慶覷個破綻,一朴刀搠翻,段三娘趕上,復一刀結果了性命。廖立做了半世強人,到此一場春夢!王慶提朴刀喝道:「如有不願順者,廖立為樣!」眾嘍囉見殺了廖立,誰敢抗拒?都投戈拜服。王慶領眾上山,來到寨中,此時已是東方發白。那山四面都是生成的石室,如房屋一般,因此叫做房山,屬房州管下。當日王慶安頓了各人老小,計點嘍囉,盤查寨中糧草、金銀、珍寶、錦帛、布疋等項,殺牛宰馬,大賞嘍囉,置酒與眾人賀慶。眾人遂推王慶為寨主,一面打造軍器,一面訓練嘍囉,準備迎敵官兵,不在話下。

且說當夜房州差來擒捉王慶的一行都頭士兵人役,被王慶等殺散,有逃奔得脫的,回州報知州尹張顧行說:「王慶等預先知覺,拒敵官兵,都頭及報人黃達,都被殺害;那夥凶人投奔西去。」張顧行大驚,次早計點士兵,殺死三十餘名,傷者四十餘人。張顧行即日與本州鎮守軍官計議,添差捕盜官軍及營兵,前去追捕。因強人兇狠,官兵又損折了若干。房山寨嘍囉日眾,王慶等下山來打家劫舍。張顧行見賊勢猖獗,一面行下文書,仰屬縣知會守禦本境,撥兵前來,協力收捕;一面再與本州守禦兵馬都監胡有為計議勦捕。胡有為整點營中軍兵,擇日起兵前去勦捕。兩營軍忽然鼓噪起來,卻是為兩個月無錢米關給,今日扁著肚皮,如何去殺賊?張顧行聞變,只得先將一個月錢米給散。只因這番給散,越激怒了軍士,卻是為何?當事的,平日不將軍士撫恤節制;直到鼓噪,方給發請受,已是驕縱了軍心。更有一樁可笑處:今日有事,那扣頭常例,又與平日一般剋剝。他每平日受的剋剝氣多了,今日一總發出來。軍情洶洶,一時發作,把那胡有為殺死。張顧行見勢頭不好,只護著印信,預先躲避。城中無主,又有本處無賴,附和了叛軍,遂將良民焚劫。那強賊王慶見城中變起,乘勢領眾多嘍囉來打房州。那些叛軍及烏合奸徒,反隨順了強人。因此王慶得志,遂被那廝佔據了房州眾巢穴。那張顧行到底躲避不脫,也被殺害。

王慶劫擄房州倉庫錢糧,遣李助、段二、段五分頭於房山寨及各處,立豎招軍旗號,買馬招軍,積草屯糧,遠近村鎮都被劫掠。那些遊手無賴,及惡逆犯罪的人,紛紛歸附。那時龔端、龔正向被黃達訐告,家產蕩盡,聞王慶招軍,也來入了夥。鄰近州縣,只好保守城池,誰人敢將軍馬勦捕?被強人兩月之內,便集聚了二萬餘人,打破鄰近上津縣、竹山縣、鄖鄉縣三個城池。鄰近州縣申報朝廷,朝廷命就彼處發兵捕。宋朝官兵,多因糧餉不足,兵失操練,兵不畏將,將不知兵。一聞賊警,先是聲張得十分兇猛,使士卒寒心,百姓喪膽;及至臨陣對敵,將軍怯懦,軍士餒弱。怎禁得王慶等賊眾,都是拚著性命殺來,官軍無不披靡。因此,被王慶越弄得大了,又打破了南豐府。到後東京調來將士,非賄蔡京、童貫,即賂楊戩、高俅,他每得了賄賂,哪管甚麼庸懦。那將士費了本錢,弄得權柄上手,姿意剋剝軍糧,殺良冒功,縱兵擄掠,騷擾地方,反將赤子迫逼從賊。自此賊勢漸大,縱兵南下。

李助獻計,因他是荊南人,仍扮做星相入城,密糾惡少奸棍,裡應外合,襲破荊南城池。遂拜李助為軍師,自稱「楚王。」遂有江洋大盜,山寨強人,都來附和。三四年間,佔據了宋朝六座軍州。王慶遂於南豐城中,建造寶殿、內苑、宮闕,僭號改元;也學宋朝,偽設文武職台,省院官僚,內相外將。封李助為軍師都丞相,方翰為樞密,段二為護國統軍大將,段五為輔國統軍都督,范全為殿帥,龔端為宣撫使,龔正為轉運使,專管支納出入,考算錢糧,丘翔為御營使;偽立段氏為妃。自宣和元年作亂以來,至宣和五年春。那時宋江等正在河北征討田虎,於壺關相拒之日,那邊淮西王慶又打破了雲安軍及宛州,一總被他佔了八座軍州。那八座乃是:南豐、荊南、山南、雲安、安德、東川、宛州、西京。那八處所屬州縣,共八十六處。王慶又於雲安建造行宮,令施俊為留守官,鎮守雲安軍。

初時,王慶令劉敏等侵奪宛州時,那宛州鄰近東京,蔡京等瞞不過天子,奏過道君皇帝,敕蔡攸、童貫征討王慶,來救宛州。蔡攸、童貫兵無節制,暴虐士卒,軍心離散,因此,被劉敏等殺得大敗虧輸,所以陷了宛州,東京震恐。蔡攸、童貫懼罪,只瞞著天子一個。賊將劉敏、魯成等,勝了蔡攸、童貫,遂將魯州、襄州圍困。卻得宋江等平定河北班師,復奉詔征討淮西。真是席不暇暖,馬不停蹄!統領大兵二十餘萬,向南進發。才渡黃河,省院又行文來催促陳安撫,宋江等兵馬,星馳來救魯州、襄州。宋江等冒著暑熱,汗馬馳驅,由粟縣,汜水一路行來,所過秋毫無犯。大兵已到陽翟州界;賊人聞宋江兵到來,魯州、襄州二處,都解圍去了。

那時張清、瓊英、葉清看剮了田虎,受了皇恩,奉詔協助宋江征討王慶。張清等離了東京,已到穎昌州半月餘了。聞宋先鋒兵到,三人到軍前迎接。參見畢,備述蒙恩褒封之事。宋江以下,稱讚不已。宋江命張清等在軍中聽用。

宋江請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諭等駐紮陽翟城中,自己大軍,不便入城。宋江傳令,教大軍都屯紮於方城山樹林深密陰蔭處,以避暑熱。又因軍士跋涉千里,中暑疲睏者甚多,教安道全置辦藥料,醫療軍士;再教軍士搭蓋涼廡,安頓馬匹,令皇甫端調治,刻剮鬣毛。吳用道:「大兵屯於叢林,恐敵人用火。」宋江道:「正要他用火。」宋江卻教軍士再去於本山高崗涼蔭樹下用竹篷茅草,蓋一小小山棚。當有河北降將喬道清會意,來稟宋江道:「喬某感先鋒厚恩,今日願略效微勞。」宋江大喜,密授計於喬道清,往山棚中去了。宋江挑選軍士強健者三萬人:令張清、瓊英管領一萬兵馬,往東山麓埋伏;令孫安、卞祥也管領一萬人馬,往西山麓埋伏;只聽我中軍轟天砲響,一齊殺出。將糧草都堆積於山南平麓,教李應、柴進領五千軍士看守。

分撥甫定,忽見公孫勝說道:「兄長籌畫甚妙!但如此溽暑,軍士往來疲病,倘賊人以精銳突至,我兵雖十倍於眾,必不能取勝。待貧道略施小術,先除了眾人煩燥,軍馬涼爽,自然強健。」說罷,便仗劍作法,腳踏魁罡三字,左手雷印,右手劍訣,凝神觀想,向巽方取了生氣一口,唸咒一遍。須臾,涼風颯颯,陰雲冉冉,從本山嶺岫中噴薄出來,瀰漫了方城山一座,二十餘萬人馬,都在涼風爽氣之中。除此山外,依舊是銷金鑠鐵般烈日,蜩蟬亂鳴,鳥雀藏匿。宋江以下眾人,十分歡喜,稱謝公孫勝神功道德。如是六七日,又得安道全療人,皇甫端調馬,軍兵馬匹,漸漸強健,不在話下。

且說宛州守將劉敏,乃賊中頗有謀略者,賊人稱為「劉智伯」。他探知宋江兵馬屯紮山林叢密處避暑。他道:「宋江這夥終是水泊草寇,不知兵法,所以不能成大事。待俺略施小計,管教那二十萬軍馬,焦爛一半!」隨即傳令,挑選輕捷軍士五千人,各備火箭、火炮、火炬;再備戰車二千輛,裝載蘆葦乾柴,及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每車一輛,令四人推送。此時是七月中旬新秋天氣,劉敏引了魯成、鄭捷、寇猛、顧岑四員副將,及鐵騎一萬,人披軟戰,馬摘鑾鈴,在後接應。劉敏留下偏將韓蘩、班喆等,鎮守城池。劉敏等眾,薄暮離城,恰遇南風大作。劉敏大喜道:「宋江等這夥人合敗!」賊兵行至三更時分,到方城山南二里外,忽然霧氣瀰漫山谷。劉敏道:「天助俺成功!」教軍士在後擂鼓吶喊助威;令五千軍士,只向山林深密處,只顧將火箭、火砲、火炬射打焚燒上去;教寇猛、畢勝催趲推車軍士,將火車點著,向山麓下屯糧處燒來。眾人正奮勇上前,忽的都叫道:「苦也!苦也!」卻有恁般奇事!南風正猛,一霎時,卻怎麼就轉過北風!又聽得山上霹靂般一聲響亮,被喬道清使了回風返火的法,那些火箭、火炬、都向南邊賊陣裡飛將來,卻似千萬條金蛇火龍,烈焰騰騰的向賊兵飛撲將來。賊兵躲避不迭,都燒得焦頭爛額。當下宋軍中有口號四句,單笑那劉敏,道是:

軍機固難測,賊人妄擘劃。放火自燒軍,好個劉智伯。

那時宋先鋒教凌振將號砲施放,那砲直飛起半天裡振響。東有張清、瓊英;西有孫安、卞祥,各領兵衝殺過來。賊兵大敗虧輸:魯成被孫安一劍,揮為兩段;鄭捷被瓊英一石子,打下馬來,張清再一鎗,結果了性命;顧岑被卞祥搠死;寇猛被亂兵所殺;二萬三千人馬,被火燒兵殺,折了一大半,其餘四散逃竄,二千輛車,燒個盡絕;只有劉敏同三四百敗殘軍卒,向前逃奔,到宛州去了。宋軍不曾燒燬半莖柴草,也未常損折一個軍卒,奪獲馬匹、衣甲、金鼓甚多。張清、孫安等,得勝回到山寨獻功。孫安獻魯成首級;張清、瓊英獻鄭捷首級;卞祥獻顧岑首級。宋江各各賞勞,標寫喬道清頭功,及張清、瓊英、孫安、卞祥功次。

吳用道:「兄長妙算,已喪賊膽,但宛州山水盤紆,丘原膏沃,地稱陸海,若賊人浮撥兵將,以重兵守之,急切難克。目今金風卻暑,玉露生涼,軍馬都已強健,當垂我軍威大振,城中單弱,速往攻之,必克;然須別分兵南北屯紮,以防賊人救兵衝突。」宋江稱善,依計傳令,教關勝、秦明、楊志、黃信、孫立、宣贊、郝思文、陳達、楊春、周通統領兵馬三萬,屯紮宛州之東,以防賊人南來救兵;林沖、呼延灼、董平、索超、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歐鵬、鄧飛領兵三萬,屯紮宛州之西,以拒賊人北來兵馬。眾將遵令,整點軍馬去了。當有河北降將孫安等一十七員,一齊來稟道:「某等蒙先鋒收錄,深感先鋒優禮。今某等願為前部,前去攻城,少報厚恩。」宋江依允,遂令張清、瓊英統領孫安等十七員將佐,軍馬五萬為前部。那十七員乃是:孫安、馬靈、卞祥、山士奇、唐斌、文仲容、崔埜、金鼎、黃鉞、梅玉、金禎、畢勝、潘迅、楊芳、馮升、胡邁、葉清。當下張清遵令,統領將佐軍兵,望宛州征進去了。宋江同盧俊義、吳用等,管領其餘將佐大兵,拔寨都起,離了方城山,望南進發,到宛州十裡外紮寨。令李雲、湯隆、陶宗旺監造攻城器具,推送張清等軍前備用。張清等眾將領兵馬將宛州圍得水不通。

城中守將劉敏,是那夜中了宋江之計,只逃脫得性命。到宛州,即差人往南豐王慶處申報,並行文鄰近州縣,求取救兵。今日被宋兵圍了城池,只令堅守城池,待救兵至,方可出擊。宋江攻打城池,一連六七日,城垣堅固,急切不能得下。宛州城北臨汝州,賊將張壽領救兵二萬前來,被林沖等殺其主將張壽,其餘偏牙將士及軍卒,都潰散去了。同日,又有宛州之南、安昌、義陽等縣救兵到來,被關勝等大敗賊兵,擒其將柏仁、張怡,送到宋江大寨正刑訖。二處斬獲甚多。此時李雲等已造就攻城器具。孫安、馬靈等同心協力,令軍士囊土,四面擁堆距。逼近城垣;又選勇敢輕捷之士,用飛橋轉關轆,越溝塹,渡池濠,軍士一齊奮勇登城,遂克宛州,活擒守將劉敏,其餘偏牙將佐,殺死二十餘名,殺死軍士五千餘人,降者萬人。宋江等大兵入城,將劉敏正法梟示,出榜安民。標寫關勝、林沖、張清,並孫安等眾將功次。差人到陽翟州陳安撫處報捷,並請陳安撫等移鎮宛州。陳安撫聞報大喜,隨即同了侯參謀,羅武諭來到宛州。宋江等出郭迎接入城,陳安撫稱讚宋江等功勳,是不必說。

宋江在宛州料理軍務,過了十餘日,此時已是八月初旬,暑氣漸退。宋江對吳用計議道:「如今當取哪一處城池?」吳用道:「此處南去山南軍,南極湖湘,北控關洛,乃是楚蜀咽喉之會。當先取此城,以分賊勢。」宋江道:「軍師所言,正合我意。」遂留花榮、林沖、宣贊、郝思文、呂方、郭盛,輔助陳安撫等,管領兵馬五萬,鎮守宛州。陳安撫又留了「聖手書生」蕭讓,傳令水軍頭領李俊等八員,統駕水軍船隻,繇泌水至山南城北漢江會集。宋江將陸兵分作三隊,辭別陳安撫,統領眾多將佐,并軍馬一十五萬,離了宛州,殺奔山南軍來。

真個是:萬馬踴躍天地怕,千軍踴躍鬼神愁。畢竟宋兵如何攻取山南,請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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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回 書生談笑卻強敵 水軍汩沒破堅城

話說宋江分撥人馬,水陸並進,船騎同行。陸路分作三隊:前隊衝鋒破敵驍將一十二員,管領兵馬一萬。那十二員:董平、秦明、徐寧、索超、張清、瓊英、孫安、卞祥、馬靈、唐斌、文仲容、崔埜;後隊彪將一十四員,管領兵馬五萬為合後。那十四員:黃信、孫立、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歐鵬、鄧飛、燕順、馬麟、陳達、楊春、周通、楊林;中隊宋江、盧俊義統領將佐九十餘員,軍馬十萬,殺奔山南軍來。前隊董平等兵馬已到隆中山北五里外紮寨,探馬報來說,王慶聞知我兵到了,特於這隆中山北麓,新添設雄兵二萬,令勇將賀吉、縻貹、郭矸、陳贇統領兵馬,在那裡鎮守。董平等聞報,隨即計議,叫孫安、卞祥、領兵五千伏於左,馬靈、唐斌領兵五千伏於右,只聽我軍中砲響,一齊殺出。

這裡分撥才定,那邊賊眾已是搖旗擂鼓,吶喊篩鑼,前來搦戰。兩軍相對,旗鼓相望,南北列成陣勢,各用強弓硬弩,射住陣腳。賊陣裡門旗開處,賊將縻貹出馬當先。頭頂鋼盔,身穿鐵鎧,弓彎鵲畫,箭插鵰翎,臉橫紫肉,眼睜銅鈴。擔一把長柄開山大斧,坐一匹高頭捲毛黃馬。高叫道:「你每這夥是水窪小寇,何故與宋朝無道昏君出力,來到這裡送死!」宋軍陣裡鼉鼓喧天,「急先鋒」索超驟馬出陣,大喝道:「無端造反的強賊,敢出穢言!待俺劈你一百斧!」揮著金蘸斧,拍馬直搶縻貹。那縻貹也輪斧來迎。兩軍迭聲吶喊,二將搶到垓心,兩騎相交,雙斧並舉,鬥經五十餘合,勝敗未分。那賊將縻貹,果是勇猛。宋陣裡「霹靂火」秦明,見索超不能取勝,舞著狼牙棍,驟馬搶出陣來助戰,賊將陳贇舞戟來迎。四將在征塵影裡,殺氣叢中,正鬥到熱鬧處,只聽得一聲砲響,孫安、卞祥領兵從左邊殺來,賊將賀吉分兵接住廝殺;馬靈、唐斌領兵從右邊殺來,賊將郭矸分兵接住廝殺。宋陣裡瓊英驟馬出陣,暗拈石子,覷定陳贇,只一石子飛來,正打著鼻凹,陳贇翻身落馬。秦明趕上,照頂門一棍,連頭帶盔,打得粉碎。那左邊孫安與賀吉鬥到三十餘合,被孫安揮劍,斬於馬下;右邊唐斌也刺殺了郭矸。縻貹見眾人失利,架住了索超金蘸斧,撥馬便走。索超、孫安、馬靈等,驅兵追趕掩殺,賊兵大敗。

眾將追趕縻貹,剛剛轉過山嘴,被賊人暗藏一萬兵馬在山背後叢林裡,賊將耿文、薛贊領兵搶出林來,與縻貹合兵一處,回身衝殺過來,縻貹當先。宋陣裡文仲容要幹功勳,挺鎗拍馬,來鬥縻貹。戰鬥到十合之上,被縻貹揮斧,將文仲容砍為兩截。崔埜見砍了文仲容,十分惱怒,躍馬提刀,直搶縻貹。二將鬥過六七合,唐斌拍馬來助。縻貹看見有人來助戰,大喝一聲,只一斧,將崔埜斬於馬下,搶來接住唐斌廝殺。這邊張清、瓊英見折了二將,夫婦兩個並馬雙出,張清拈取石子,望縻貹飛來。那縻貹眼明手快,將斧只一撥,一聲響亮,正打在斧上,火光爆散,將石子撥下地去了。瓊英見丈夫石子不中,忙取石子飛去。縻貹見第二個石子飛來,把頭一低,鐺的一聲,正打在銅盔上。宋陣裡徐寧、董平見二個石子都打不中,徐寧、董平雙馬並出,一齊并力殺來。縻貽見眾將都來,隔住唐斌的鎗,撥馬便走。唐斌緊緊追趕,卻被賊將耿文、薛贊雙出接住,被縻貽那廝跑脫去了。眾將只殺了耿文、薛贊,殺散賊兵,奪獲馬匹,金鼓,衣甲甚多。董平叫軍士收拾文仲容、崔埜二人屍首埋葬。唐斌見折了二人,放聲大哭,親與軍士殯殮二人。董平等九人已將兵馬屯紮在隆中山的南麓了。

次日,宋江等兩隊大兵都到,與董平等合兵一處。宋江見折了二將,十分悽慘,用禮祭奠畢,與吳用商議攻城之策。吳用、朱武上雲梯,看了城池形勢,下來對宋江道:「這座城堅固,攻打無益。且揚示攻打之意,再看機會。」宋江傳令,教一面收拾攻城器械,一面差精細軍卒,四面偵探消息。

不說宋江等計議攻城,卻說縻貹那廝,只領得二三百騎,逃到山南州城中。守城主將,卻是王慶的舅子段二。王慶聞宋朝遣宋江等兵馬到來。加封段二為平東大元帥,特教他到此鎮守城池。當下縻貹來參見了,訴說宋江等兵勇將猛,折了五將,全軍覆沒,特來懇告元帥,借兵報仇。原來縻貹等是王慶差出來的,因此說借兵。段二聽說大怒道:「你雖不屬我管,你的覆兵折將的罪,我卻殺得你!」喝叫軍士綁出,斬訖來報。只見帳下閃出一人來稟道:「元帥息怒,且留著這個人。」段二看時,卻是王慶撥來帳前參軍左謀。段二道:「卻如何饒他?」左謀道:「某聞縻貹十分驍勇,連斬宋軍中二將。宋江等真個兵強勇,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段二道:「怎麼叫做智取?」左謀道:「宋江等糧草輜重,都屯積宛州,從那邊運來。聞宛州兵馬單弱,元帥當密差的當人役,往均鞏兩州守城將佐處,約定時日,叫他兩路出兵,襲宛州之南,我這裡再挑選精兵,就著縻將軍統領,叫他幹功贖罪,馳往襲宛州之北。宋江等聞知,恐宛州有失,必退兵去救宛州。乘其退走,我這裡再出精兵,兩路擊之,宋江可擒也。」段二本是個村鹵漢,哪曉得甚麼兵機!今日聽了左謀這段話,便依了他,連忙差人往均鞏二州約會去了。隨即整點軍馬二萬,令縻貹、闕翥、翁飛三將統領,黑夜裡悄地出西門,掩旗息鼓,一齊投奔宛州去了。

卻說宋江正在營中思算攻城之策,忽見水軍頭領李俊入寨來稟說:「水軍船隻已都到城西北漢江襄水兩處屯紮。小弟特來聽令。」宋江留李俊在帳中,略飲幾杯酒,有偵探軍卒來報,說城中如此如此,將兵馬去襲宛州了。宋江聽罷大驚,急與吳用商議。吳用道:「陳安撫及花將軍等,俱有膽略,宛州不必憂慮。只就這個機會,一定要破他這座城池。」便向宋江密語半晌。宋江大喜,即授密計與李俊及步軍頭領鮑旭等二十員,帶領步兵二千,至夜密隨李俊去了不題。

再說賊將縻貹等引兵已到宛州,伏路小軍報入宛州來。陳安撫叫花榮、林沖領兵馬二萬,出城迎敵。二將領兵,方出得城,又有流星探馬報將來說:「縻貹等約會均州賊人,均州兵馬三萬,已到城北十里外了。」陳瓘再叫呂方、郭盛領兵馬二萬,出北門迎敵去了。未及一個時辰,又有飛報說道:「鞏州賊人季三思、倪慴等,統領兵馬三萬,殺奔到西門來。」眾人都相顧錯愕道:「城中只有宣贊、郝思文二將,兵馬雖有一萬,大半是老弱,如何守禦?」當有「聖手書生」蕭讓道:「安撫大人,不必憂慮,蕭某有一計。」便疊著兩個指頭,向眾人道:「如此如此,賊眾可破。」陳瓘以下眾人,都點頭稱善。陳瓘傳令,叫宣贊、郝思文挑選強壯軍士五千,伏於西門內,待賊退兵,方可出擊。二將領計去了。陳瓘再叫那些老弱軍士不必守城,都要將旗旛掩倒,只聽西門城樓上砲響,卻將旗幟一齊舉豎起來;只許在城內走動,不得出城。分撥已定,陳安撫教軍士扛抬酒饌,到西門城樓上擺設。陳瓘、侯蒙、羅戩隨即上城樓,笑談劇飲,叫軍士大開了城門,等那賊兵到來。

多樣時,那賊將季三思、倪慴領著十餘員偏將,雄赳赳氣昂昂的殺奔到城下來。望見城門大開,三個官員,一個秀才,於城樓上花堆錦簇,大吹大擂的在那裡吃酒;四面城垣上,旗旛影兒,也不見一個。季三思疑訝,不敢上前,倪慴道:「城中必有準備,我每當速退兵,勿中他詭計。」季三思急教退軍時,只聽得城樓上一聲砲響,喊聲振天,鼓聲振地,旌旗無數的在城垣內來往。賊兵聽了主將說話,已是驚疑,今見城中如此,不戰自亂。城內宣贊、郝思文領兵殺出城來,賊兵大敗,棄下金鼓、旗旛、兵戈、馬匹、衣甲無數,斬首萬餘。季三思、倪慴都被亂軍所殺;其餘軍士四散亂竄逃生。宣贊、郝思文得勝,收兵回城,陳安撫等已到帥府去了。北路花榮、林沖已殺了闕翥、翁飛二將,殺散賊兵,單單只走了縻貹,收兵凱還,方欲進城,聽說又有兩路賊兵到來:西路兵已賴蕭讓妙計殺退了;南路呂方、郭盛尚不知勝敗。花榮等得了這個消息,傳令叫軍士馳到南路去。呂方、郭盛正與賊將鏖戰,林沖、花榮驅兵助戰,殺得賊兵星落雲散,七斷八續,斬獲甚多。當日三路賊兵,死者三萬餘人,傷者無算:只見屍橫郊野,血滿田疇。林沖、花榮、呂方、郭盛都收兵入城,與宣贊、郝思文一同來到帥府獻捷。陳瓘、侯蒙、羅戩俱各大喜,稱讚蕭讓之妙策,花榮等眾將之英雄。眾將喏喏連聲道不敢。陳安撫教大排筵席,宴賞將士,犒勞三軍,標寫蕭讓、林沖等功勞,緊守城池,不在話下。

再說段二差縻貹等軍兵出城後,次夜,段二在城樓上眺望宋軍。此時正是八月中旬望前天氣,那輪幾望的明月,照耀的如白晝一般。段二看見宋軍中旗旛亂動,徐徐的向北退去。段二對左謀道:「想是宋江知道宛州危急,因此退兵。」左謀道:「一定是了!可急點鐵騎出城掩襲。」段二叫錢儐、錢儀二將,整點兵馬二萬,出城追擊宋兵,二將遵令去了。段二向西望時,只見城外襄水,一派月色水光,潺潺溶溶,相映上下;那宋軍的三五百隻糧船,也漸漸望北撐去。那段二平日擄掠慣了,今夜看見許多糧船,及沒有甚麼水軍在上,每船只有六七個水手,在那裡撐駕,便叫放開西城水門,令水軍總管諸能,統駕五百隻戰船,放出城來,搶劫糧船。宋軍船上望見,連忙將船泊攏岸來;那船上水手,都跳上岸去。那邊諸能撐駕戰船上前,只聽得宋軍船幫裡,一棒鑼聲響,放出百十隻小漁艇來,每船上二人划槳,三四人執著團牌標槍,朴刀短兵,飛也似殺將來。諸能叫水軍把火砲火箭打射將來。那漁艇上人抵敵不住,發聲喊,都跳下水裡去了。賊兵得勝,奪了糧船。諸能叫水手撐駕進城。剛放得一隻進城,城內傳出將令來,須逐隻搜看,方叫撐進城來,諸能叫軍士先將那撐進來的那隻船搜看。十數個軍士一齊上船來,揭那艎板,卻似一塊木板做就的,莫想揭動分毫。諸能大驚道:「必中了奸計!」忙叫將斧鑿撬打開來看。「那些城外的船,且莫撐進來。」說還未畢,只見城外後面三四隻糧船,無人撐駕,卻似順著潮水的,又似使透順風的,自蕩進來。諸能情知中計,急要上岸時,水底下鑽出十數個人來,都是口銜著一把蓼葉刀,正是李俊、二張、三阮、二童,這八個英雄。賊兵急待要用兵器來搠時,那李俊一聲胡哨,那四五隻糧船內暗藏的步軍頭領,從板下拔去梢子,推開艎板,大喊一聲,各執短兵搶出來。卻是鮑旭、項充、李俊、李逵、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解珍、解寶、龔旺、丁得孫、鄒淵、鄒潤、王定六、白勝、段景住、時遷、石勇、凌振等二十個頭領,並千餘步兵,一齊發作,奔搶上岸,砍殺賊人。賊兵不能攔擋,亂攛奔逃。諸能被童威殺死,城裡城外,戰船上水軍,被李俊等殺死大半,河水通紅。李俊等奪了水門,當下鮑旭等那夥大蟲,護衛凌振施放轟天子母號砲,分頭去放火殺人。城中一時鼎沸起來,呼兄喚弟,覓子尋爺,號哭振天。段二聞變,急引兵來策應,正撞著武松、劉唐、楊雄、石秀、王定六這一夥。段二被王定六向腿上一朴刀搠翻,活捉住了。魯智深、李逵等十餘個頭領,搶至北門,殺散守門將士,開城門,放吊橋。那時宋江兵馬,聽得城中轟天子母砲響,勒轉兵馬殺來,正撞著錢儐、錢儀兵馬,混殺一場。錢儐被卞祥殺死;錢儀被馬靈打翻,被人馬踏為肉泥;三萬鐵騎,殺死大半。孫安、卞祥、馬靈等領兵在前,長驅直入,進了北門。眾將殺散賊兵,奪了城池,請宋先鋒大兵入城。

此時已是五更時分,宋江傳令,先叫軍士救滅火燄,不許殺害百姓。天明出榜安民,眾將都將首級前來獻功。王定六將段二綁縛解來,宋江差軍士押解到陳安撫處發落。左謀被亂兵所殺。其餘偏牙將士,殺死的甚多,降伏軍士萬餘。宋江令殺牛宰馬,賞勞三軍將士,標寫李俊等諸將功次,差馬靈往陳安撫處報捷,並探問賊兵消息。馬靈遵令去了兩三個時辰,便來回覆道:「陳安撫聞報,十分歡喜。隨自為表,差人齎奏朝廷去了。」馬靈又說蕭讓卻敵一事,宋江驚道:「倘被賊人識破,奈何?終是秀才見識!」宋江發本處倉廩中米粟,賑濟被兵火的百姓,料理諸項軍務等已畢,宋江正與吳用計議攻打荊南郡之策,忽接陳安撫處奉樞密院劄文,轉行文來說西京賊寇縱橫,摽掠東京屬縣,著宋江等先蕩平西京,然後攻勦王慶巢穴。陳安撫另有私書說樞密院可笑處。

宋江、吳用備悉來意,隨即計議分兵:一面攻打荊南,一面去打西京。當有副先鋒盧俊義及河北降將,俱願領兵到西京,攻取城池。宋江大喜,撥將佐二十四員,軍馬五萬,與盧俊義統領前去。那二十四員將佐:副先鋒盧俊義、副軍師朱武、楊志、徐寧、索超、孫立、單廷珪、魏定國、陳達、楊春、燕青、解珍、解寶、鄒淵、鄒潤、薛永、李忠、穆春、施恩;河北降將:喬道清、馬靈、孫安、卞祥、山士奇、唐斌。

盧俊義即日辭別了宋先鋒,統領將佐軍馬,望西京進征去了。宋江令史進、穆弘、歐鵬、鄧飛統領兵馬二萬,鎮守山南城池,宋江對史進等說道:「倘有賊兵至,只宜堅守城池。」宋江統領眾多將佐,兵馬八萬,望荊南殺奔前來。

但見那鎗刀流水急,人馬撮風行。正是:旌旗紅展一天霞,刀劍白鋪千里雪。畢竟荊南又是如何攻打,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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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 宋江大勝紀山軍 朱武打破六花陣

話說宋江統領將佐軍馬,殺奔荊南來,每日兵行六十里下寨,大軍所過地方,百姓秋毫無犯。戎馬已到紀山地方屯紮。那紀山在荊南之北,乃荊南重鎮,上有賊將李懷管領兵馬三萬,在山上鎮守。那李懷是李助之姪,王慶封他做宣撫使,他聞知宋江等打破山南軍,段二披擒,差人星夜到南豐,飛報王慶、李助,知會說:「宋兵勢大,已被他破了兩個大郡。目今來打荊南,又分調盧俊義兵將,往取西京。」李助聞報大驚,隨即進宮,來報王慶。內侍傳奏入內裡去,傳出旨意來說道:「叫軍師俟候著,大王即刻出殿了。」李助等候了兩個時辰,內裡不見動靜。李助密問一個相好的近侍,說道:「大王與段娘娘正在廝打得熱鬧哩!」李助問道:「為何大王與娘娘廝鬧?」近侍附李助的耳說道:「大王因段娘娘嘴臉那個,大王久不到段娘娘宮中了,段娘娘因此著惱。」李助又等了一回,有內侍出來說道:「大王有旨,問軍師還在此麼?」李助道:「在此鵠候!」內侍傳奏進去,少頃,只見若干內侍宮娥,簇擁著那王慶出到前殿升坐。李助俯伏拜舞畢,奏道:「小臣姪兒李懷申報來說,宋江等將勇兵強,打破了宛州,山南兩座城池。目今宋江分撥兵馬:一路取西京,一路打荊南。伏乞大王發兵去援。」王慶聽罷大怒道:「宋江這夥,是水窪草寇,如何恁般猖獗?」隨即降旨,令都督杜壆管領將佐十二員,兵馬二萬,到西京救援;又令統軍大將謝宇,統領將佐十二員,兵馬二萬,救援荊南。二將領了兵符令旨,挑選兵馬,整頓器械。那偽樞密院分撥將佐,偽轉運使龔正運糧草,接濟二將,辭了王慶,各統領兵將,分路來援二處,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等兵馬到紀山北十里外紮寨屯兵,準備衝擊。軍人偵探賊人消息的虛實回報。宋江與吳用計議了,對眾將說道:「俺聞李懷手下,都是勇猛的將士。紀山乃荊南之重鎮。我這裡將士兵馬,雖倍於賊,賊人據險,我處山之陰下,為敵所囚。那李懷狡猾詭譎,眾兄弟廝殺,須看個頭勢,不得尋常看視。」於是下令:「將軍入營,即閉門清道,有敢行者誅,有敢高言者誅。軍無二令,二令者誅。留令者誅。」傳令方畢,軍中肅然。宋江叫戴宗傳令水軍頭領李俊等,將糧食船隻,須謹慎提防,陸續運到軍前接濟。差人打戰書去,與李懷約定次日決戰。宋先鋒傳令,叫秦明、董平、呼延灼、徐寧、張清、瓊英、金鼎、黃鉞領兵馬二萬,前去廝殺;叫焦挺、郁保四、段景住、石勇率領步兵二千,斬伐林木,極廣吾道,以便戰所。分撥已定,宋江與其餘眾將,俱各守寨。

次日五更造飯,軍士飽餐,馬食芻料,平明合戰。李懷統領偏將馬勥、馬勁、袁朗、滕戩、滕戣,兵馬二萬,衝殺下來。這五個人,乃賊中最驍勇者,王慶封他做虎威將軍。當下賊兵與秦明等兩軍相對。賊兵排列在北麓平陽處,山上又有許多兵馬接應。當下兩陣裡旗號招展,兩邊列成陣勢,各用強弓硬弩,射住陣腳,鼉鼓喧天,彩旗迷目。賊陣裡門旗開處,賊將袁朗驟馬當先,頭頂熟銅盔,身穿團花繡羅袍,烏油對嵌鎧甲。騎一匹捲毛烏錐,赤臉黃鬚,九尺長短身材。掿兩個水磨煉鋼撾,左手的重十五斤,右手的重十六斤,高叫道:「水窪草寇,哪個敢上前來納命!」宋陣中河北降將金鼎、黃鉞要幹頭功,兩騎馬一齊搶出陣來,喝罵道:「反國逆賊,何足為道!」金鼎舞著一把潑風大刀,黃鉞撚渾鐵點鋼鎗,驟馬直搶袁朗,那袁朗使著兩個鋼撾來迎:三騎馬丁字兒擺開廝殺。三將鬥過三十合,袁朗將撾一隔,撥轉馬便走。金鼎、黃鉞馳馬趕去,袁朗霍地回馬,金鼎的馬稍前。金鼎正掄刀砍來,袁朗左手將撾望上一迎,鐺的一聲,把那刀口砍缺。金鼎收刀不迭,早被袁朗右手一鋼撾,把金鼎連盔透頂,打得粉碎,撞下馬來。黃鉞馬到,那根鎗早刺到袁朗前心。袁朗眼明手快,將身一閃,黃鉞那根鎗刺空,從右軟脅下過去。袁朗將左臂抱了那把撾,右手順勢將鎗桿挾住,望後一扯,黃鉞直跌入懷來。袁朗將手攔腰抱住,捉過馬來,擲於地上。眾兵發聲喊,急搶出來,捉入陣去了。那匹馬直跑回本陣來。

宋陣裡「霹靂火」秦明,見折了二將,心中大怒,躍馬上前,舞起狼牙棍,直取袁朗、袁朗舞撾來迎。兩個戰到五十餘合,宋陣中女將瓊英,驟放銀騣馬,挺著方天畫戟,頭戴紫金點翠鳳冠;身穿紅羅挑繡戰袍,袍上罩著白銀嵌金細甲,出陣來助秦明。賊將滕戣,看見是女子,拍馬出陣,大笑道:「宋江等真是草寇,怎麼用那婦人上陣?」滕戣舞著一把三尖兩刃刀,接住瓊英廝殺。兩個鬥到十合之上,瓊英將戟分開滕戣的那口刀,撥馬望本陣便走。滕戣大喝一聲,驟馬趕來。瓊英向鞍鞽邊繡囊中,暗取石子,扭轉柳腰,覷定滕戣,只一石子飛來,正中面門,皮傷肉綻,鮮血迸流,翻身落馬。瓊英霍地回馬趕上,復一畫戟,把滕戣結果。滕戡看見女將殺了他的哥哥,心中大怒,拍馬搶出陣來,舞一條虎眼竹節鋼鞭,來打瓊英。這裡「雙鞭將」呼延灼縱馬舞鞭,接住廝殺。眾將看他兩個本事,都是半斤八兩的,打扮也差不多。呼延灼是沖天角鐵幞頭,銷金黃羅抹額,七星打釘皂羅袍,烏油對嵌鎧甲,騎一匹踢雪烏騅;滕戡是交角鐵襆頭,大紅羅抹額,百花點翠皁羅袍,烏油戧金甲,騎一匹黃騣馬。呼延灼只多得一條水磨八稜鋼鞭。兩個在陣前,左盤右旋,一來一往,鬥過五十餘合,不分勝敗。那邊秦明,袁朗兩個,已鬥到一百五十餘合,賊陣中主帥李懷,在高阜處看見女將飛石利害,折了滕戣,即令鳴金收兵。秦明、呼延灼見賊將驍勇,也不去追趕。袁朗,秦明,兩家各自回陣,賊兵上山去了。

秦明等收兵回到大寨,說賊將驍勇,折了金鼎、黃鉞,若不是張將軍夫人,卻不是挫了我軍銳氣。宋江十分煩惱,與吳學究計議道:「似此怎麼打得荊南?」吳用疊著兩個指頭,畫出一條計策,說道:「只除如此如此。」宋江依允。當下喚魯智深、武松、焦挺、李逵、樊瑞、鮑旭、項充、李哀、鄭天壽、宋萬、杜遷、龔旺、丁得孫、石勇十四個頭領,同了凌振,帶領勇捷步兵五千,乘今夜月黑時分,各披軟戰,用短兵,團牌,標鎗,飛刀,抄小路到山後行事。眾將遵令去了。

次早,李懷差軍下戰書,宋江與吳用商議。吳用道:「賊人必有狡計。魯智深等已是深入重地,可速準備交戰。」宋江批即日交戰,軍人持書上山去了。宋江仍命秦明、董平、呼延灼、徐寧、張清、瓊英為前部,統領兵馬二萬,弓弩為表,楯戟為裡,戰軍在前,騎兵為輔,前去衝擊。叫黃信、孫立、王英、扈三娘整頓兵馬一萬,在營俟候;李應、柴進、韓滔、彭玘整頓兵馬一萬,也在營中俟候。「聽吾前軍號砲,你等從東西兩路,抄到軍前。」再叫關勝、朱仝、雷橫、孫新、顧大嫂、張清、孫二娘統領馬步軍兵二萬,屯紮大寨之後,防備賊人救兵到來。分撥已定,宋江同吳用、公孫勝親自督戰,其餘將佐守寨。

是日辰牌時分,吳用上雲梯觀看,山形險峻,急叫傳令軍馬,再退後二里列陣,好叫兩路奇兵做手腳。這裡列陣才完,紀山賊將李懷,統領袁朗、滕戡,馬勥、馬勁四個虎將,二萬五千兵馬。滕戡叫軍士用竹竿挑著黃鉞首級,押著衝陣的五千鐵騎。軍士都頂深盔,披鐵鎧,只露著一雙眼睛;馬匹都帶重甲,冒面具,只露得四蹄懸地。這是李懷昨日見女將飛石,打傷了一將,今日如此結束,雖有矢石,那裡甲護住了。那五千軍馬,兩個弓手,夾輔一個長鎗手,衝突下來。後面軍士,分兩路夾攻攏來。宋兵抵擋不住,望後急退。宋江忙叫把號砲施放。早被他射傷了推車的數百軍士,幸有戰車擋住,因此鐵騎不能上前。車後雖有騎兵,不能上前用武。正在危急,只聽得山後連珠砲響,被魯智深等這夥將士,爬山越嶺,殺上山來。山寨裡賊兵,只有五千老弱,一個偏將,被魯智深等殺個罊盡,奪了山寨。李懷等見山後變起,急退兵時,又被黃信等四將,李應等四將,兩路抄殺到來。宋江又教統砲手打擊鐵騎,賊兵大潰。魯智深、李逵等十四個頭領,引著步兵,於山上衝擊下來,殺得賊兵雨零星散,亂竄逃生。可惜袁朗好個猛將,被火砲打死。李懷在後,被魯智深打死。馬勁、滕戡被亂兵所殺,只走了馬勥一個。奪獲盔甲,金鼓,馬匹無算。三萬軍兵,殺死大半。山上山下,屍骸遍滿。宋江收兵,計點兵士,也折了千餘。因日暮,仍紮寨紀山北。

次日,宋江率領兵將上山,收拾金銀糧食,放火燒了營寨,大賞三軍將士,標寫魯智深等十五人並瓊英功次,督兵前進。過了紀山,大兵屯紮荊南十五里外,與軍師吳用計議,調撥將士,攻打城池,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回文再說盧俊義這支兵馬,望西京進發,逢山開路,遇水填橋。所過地方,寶豐等處賊將武順等,香花燈燭,獻納城池,歸順天朝。盧俊義慰撫勸勞,就令武順鎮守城池,因此賊將皆感泣,傾心露膽,棄邪歸正。自此,盧俊義等無南顧之憂,兵馬長驅直入。不則一日,來到西京城南三十里外,地名伊闕山,屯紮。探聽得城中主帥是偽宣撫使龔端與統軍奚勝,及數員猛將,在那裡鎮守。那奚統軍曾習陣法,深知玄妙。盧俊義隨即與朱武計議,當用何策取城。朱武道:「聞奚勝那廝,頗知兵法,一定要來鬥敵。我兵先佈下陣勢,待賊兵來,慢慢地挑戰。」盧俊義道:「軍師高論極明。」隨即遣調軍馬,向山南平坦處排下「循環八卦陣勢」。

等候間,只見賊兵分作三隊而來,中一隊是紅旗,左一隊是青旗,右一隊是紅旗:三軍齊到。奚勝見宋軍排成陣勢,便令青紅旗二軍,分在左右,紮下營寨。上雲梯看了宋兵是「循環八卦陣」,奚勝道:「這個陣勢,誰不省得?待俺排個陣勢驚他。」令眾軍擂三通畫鼓,豎起將臺,就臺上用兩把號旗招展,左右列成陣勢已了,下將臺來,上馬令首將哨開陣勢,到陣前與盧俊義打話。那奚統軍怎生結束,但見:

金盔日耀噴霞光,銀鎧霜鋪吞月影。絳征袍錦繡攢成,黃鞓帶珍珠釘就。
抹綠靴斜踏寶鐙,描金鞓隨定絲鞭。陣前馬跨一條龍,手內劍橫三尺水。

奚勝勒馬直到陣前,高聲叫道:「你擺『循環八卦陣』,待要瞞誰?你卻識得俺的陣麼?」盧俊義聽得奚勝要鬥陣法,同朱武上雲梯觀望。賊兵陣勢,結三人為小隊,合三小隊為一中隊,合五中隊為一大隊,外方而內圓,大陣包小陣:相附聯絡。朱武對盧俊義道:「此是李藥師『六花陣法』。藥師本武侯八陣,裁而為六花陣。賊將欺我這裡不識他這個陣;不知就我這個八卦陣,變為八八六十四,即是武侯八陣圖法,便可破他六花陣了。」盧俊義出到陣前喝道:「量你這個『六花陣』,何足為奇!」奚勝道:「你敢來打麼?」盧俊義大笑道:「量此等小陣,有何難哉!」盧俊義入陣,朱武在將臺上,將號旗左招右展,變成八陣圖法。朱武叫盧俊義傳令,楊志、孫安、卞祥領披甲馬軍一千去打陣。今日屬金,將我陣王南離位上軍,一齊衝殺過去。楊志等遵令,擂鼓三通。眾將上前,盪開賊將西方門旗,殺將入去。這裡盧俊義率馬靈等將佐軍兵,掩殺過去,賊兵大敗。

且說楊志等殺入軍中,正撞著奚勝領著數員猛將,保護望北逃奔。孫安、卞祥要幹功績,領兵追趕上去,卻不知深入重地。只聽得山坡後一棒鑼聲響,趕出一彪軍來。楊志、孫安等急退不迭,

正是衝陣馬亡青嶂下,戲波船陷綠蒲中。畢竟這支是哪裡兵馬,孫安等如何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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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喬道清興霧取城 小旋風藏炮擊賊

話說楊志、孫安、卞祥正追趕奚勝,到伊闕山側,不提防山坡後有賊將埋伏,領一萬騎兵突出,與楊志等大殺一陣。奚勝得脫,領敗殘兵進城去了。孫安奮勇廝拚,殺死賊將二人,卻是眾寡不敵,這千餘甲馬騎兵,都被賊兵驅入深谷中去。那谷四面都是峭壁,卻無出路,被賊兵搬運木石,塞斷谷口。賊人進城,報知龔端、龔端差二千兵把住谷口;楊志、孫安等,便是插翅也飛不出來。

不說楊志等被困,且說盧俊義等得破奚勝六花陣,大半虧馬靈用金磚術,打翻若干賊兵,更兼眾將勇猛,得獲全勝,殺了賊中猛將三員,乘勢驅兵,奪了龍門關,斬級萬餘,奪獲馬匹、盔甲、金鼓無算,賊兵退入城中去了。盧俊義計點軍馬,只不見了衝頭陣的楊志、孫安、卞祥一千軍馬。當下盧俊義叫解珍、解寶、鄒淵、鄒潤各領一千人馬,分四路去尋,至日暮,卻無影響。

次日,盧俊義按兵不動,再令解珍等去尋訪。解寶領一支軍,攀籐附葛,爬山越嶺,到伊闕山東最高的一個山嶺上。望見山嶺之西,下面深谷中,隱隱的有一簇人馬。被樹林叢密遮蔽了,不能夠看得詳細。又且高下懸隔,聲喚不聞。解寶領軍卒下山,尋個居民訪問,那裡有一個人家,都因兵亂遷避去了。次後到一個最深僻的山凹平曠處,方才有幾家窮苦的村農,見了若干軍馬,都慌做一團。解寶道:「我每是朝廷兵馬,來此剿捕賊寇的。」那些人聽說是官兵,更是慌張。解寶用好言撫慰說道:「我每軍將是宋先鋒部下。」那些人道:「可是那殺韃子,擒田虎,不騷擾地方的宋先鋒麼?」解寶道:「正是。」那些村農跪拜道:「可知道將軍等不來抓雞縛狗!前年也有官兵到此勦捕賊人,那些軍士與強盜一般擄掠。因此,我等避到這個所在來。今日得將軍到此,使我每再見天日。」解寶把那楊志等一千人馬,不知下落,並那嶺西深谷去處,問訪眾人。那些人都道:「這個谷叫豂谾谷,只有一條進去的路。」農人遂引解寶等來到谷口。恰好鄒淵、鄒潤兩支軍馬也尋到來。合兵一處,殺散賊兵,一同上前,搬開木石,解寶、鄒淵領兵馬進谷。此時已是深秋天氣,果然好個深巖幽谷,但見:

玉露凋傷楓樹林,深巖邃谷氣蕭森。嶺巔雲霧連天湧,壁峭松筠接地陰。

楊志、孫安、卞祥與一千軍士,馬罷人困,都在樹林下,坐以待斃。見了解寶等人馬,眾人都喜躍歡呼。解寶將帶來的乾糧,分散楊志等眾人,先且充飢。食罷,眾軍一齊出谷。解寶叫村農隨到大寨,來見盧先鋒。盧俊義大喜,取銀兩米穀,賑濟窮民;村農磕頭感激,千恩萬謝去了。隨後解珍這支軍馬,也回寨了。是日天晚歇息,一宿無話。

次早,盧俊義正與朱武調遣兵馬,攻取城池,忽有流星探馬報將來說,王慶差偽都督杜壆領十二員將佐,兵馬二萬,前來救援,兵馬已到三十里外了。盧俊義聞報,叫朱武、楊志、孫立、單廷珪、魏定國,同喬道清、馬靈管領兵馬二萬,列陣於大寨前,以當城中賊兵突出;叫解珍、解寶、穆春、薛永管領軍馬五千,看守山寨。盧俊義親自統領其餘將佐,軍馬三萬五千,迎敵杜壆。當有「浪子」燕青稟道:「主人今日不宜親自臨陣。」盧俊義道:「卻是為何?」燕青道:「小人昨夜有不祥的夢兆。」盧俊義道:「夢寐之事,何足憑信。既以身許國,也顧不得利害。」燕青道:「若是主人決意要行,乞撥五百步兵,與小人自去行事。」盧俊義笑道:「小乙,你待要怎麼?」燕青道:「主人勿管,只撥與小人便了。」盧俊義道:「便撥與你,看你做出甚事來!」隨即撥五百步兵與燕青。燕青領了自去,盧俊義冷笑不止。

統領眾將兵馬,離了大寨,由平泉橋經過。那平泉中多奇異的石子,乃唐朝李德裕舊莊,只見燕青引著眾人,在那裡砍伐樹木。盧俊義心下雖是好笑,忙忙地要去廝殺,無暇去問他。兵馬過了龍門關西十里外,向西列陣等候。至一個時辰,賊兵方到。兩陣相對,擂鼓吶喊。西陣裡偏將衛鶴,舞大桿刀,拍馬當先。宋陣中山士奇躍馬挺鎗,更不打話,接住廝殺。兩騎馬在陣前鬥過三十合,山士奇挺鎗刺中衛鶴的戰馬後腿,那馬後蹄蹣將下去,把衛鶴閃下馬來,山士奇又一鎗戮死。西陣中酆泰大怒,舞兩條鐵簡,拍馬直搶山士奇。二將鬥到十合之上,卞祥見山士奇鬥不過酆泰,撚鎗拍馬助戰。被酆泰大喝一聲,只一簡,把山士奇打下馬來,再加一簡,結果了性命,拍馬舞劍來迎。怎奈卞祥更是勇猛。酆泰馬頭才到,大喝一聲,一鎗刺中酆泰心窩,死於馬下。兩軍大喊。西陣主帥杜壆,見連折了二將,心如火熾,氣若煙生,挺一條丈八蛇矛,驟馬親自出陣。宋陣主帥盧俊義也親自出陣,與杜壆鬥過五十合,不分勝敗。杜壆那條蛇矛,神出鬼沒。孫安見盧先鋒不能取勝,揮劍拍馬助戰。賊將卓茂舞條狼牙棍,縱馬來迎。與孫安鬥不上四五合,孫安奮神威,將卓茂一劍,斬於馬下。撥轉馬,驟上前,揮劍來砍杜壆。杜壆見他殺了卓茂,措手不及,被孫安手起劍落,砍斷右臂,翻身落馬;盧俊義再一鎗,結果了性命。盧俊義等驅兵捲殺過去,賊兵大敗。

忽地西南上剷斜小路裡,衝出一隊騎兵,當先馬上一將,狀貌粗黑醜惡,一頭蓬鬆短髮,頂個鐵道冠,穿領終征袍,坐匹赤炭馬,仗劍指揮眾軍,彎環踢跳,飛奔前來。盧俊義等看是賊兵號衣,驅兵一擁上前衝殺。那將不來與你廝殺,口中喃喃吶吶地唸了兩句,望正南離位上砍了一劍,轉眼間,賊將口中噴出火來。須臾,平空地上,騰騰火熾,烈烈煙生,望宋軍燒將來。盧俊義走避不迭,宋軍大敗,棄下金鼓、馬匹,亂竄奔逃。走不迭的,都燒得焦頭爛額。軍士死者,五千餘人。眾將保護著盧俊義,奔走到平泉橋。軍士爭先上橋,登時把橋擠踏得傾圮下來。幸得燕青砍伐樹木,於橋兩傍,剛搭得完浮橋,軍士得渡,全活著二萬人。盧俊義與卞祥兩騎馬落後,行至橋邊,被賊將趕上,一口火望卞祥噴來。卞祥滿身是火,燒損墜馬,被賊兵所殺。盧俊義幸得浮橋接濟,馳竄去了。

賊將領兵追殺到來,卻得前軍報知喬道清。喬道清單騎仗劍,迎著賊將。那賊將見喬道清迎上來,再把劍望南砍去,那火比前番更是熾焰。喬道清捏訣唸咒,把劍望坎方一指,使出「三昧神水」的法。霎時間,有千百道黑氣,飛迎前來,卻變成瀑布飛泉,又如億兆斛的瓊珠玉屑,望賊將潑去,滅了妖火。那賊將見破了妖術,撥馬逃奔,戰馬踏著一塊水石,馬蹄後失,把那賊將閃下馬來。喬道清飛馬趕上,揮劍砍為兩段。那五千騎兵,抓翻跌傷者,五百餘人。喬道清仗劍大喝道:「如肯歸降,都留下顱頭!」賊人見喬道清如此法力,都下馬投戈,拜伏乞命。喬道清再用好言撫慰,梟了賊將首級,率領降賊,來見盧先鋒獻捷。盧俊義感謝不已,並稱讚燕青功勞。眾將問降賊,方曉得那妖人姓寇名威,慣用妖火燒人。人因他貌相醜惡,叫他做「毒焰鬼王」。昔年助王慶造反的,不知往哪裡去了二年,近日又到南豐說:「宋兵勢大,待俺去勦他。」因此,王慶差他星馳到此。龔端、奚勝望見救兵輸了,不敢出來廝殺,只添兵堅守城池。

當下喬道清說:「這裡城池深固,急切不能得破。今夜待貧道略施小術,助先鋒成功,以報二位先鋒厚恩。」盧俊義道:「願聞神術。」喬道清附耳低言說道:「如此如此。」盧俊義大喜,隨即調遣將士,各去行事,準備攻城;一面教軍士以禮殯葬山士奇、卞祥,盧俊義自設祭。

是夜二更時分,喬道清出來使劍作法。須臾霧起,把西京一座城池,周迴都遮漫了;守城軍士,咫尺不辨,你我不能相顧。宋兵乘黑暗裡,從飛奔轉關轆轀上,攀緣上女牆,只聽得一聲砲響,重霧忽然收斂,城上四面,都是宋兵,各向身邊取出火種,燃點火炬,上下照耀,如同白晝一般。守城軍士先是驚得麻木了,都動彈不得,被宋兵掣出兵器砍殺,賊兵墜城死者無算。龔端、奚勝見變起倉卒,急引兵來救應,已被宋軍奪了四門。盧俊義大驅兵馬進城,龔端、奚勝都被亂兵殺死,其餘偏牙將佐頭目俱降,軍士降服者三萬人,百姓秋毫無犯。

天明,盧俊義出榜安民,標錄喬道清大功,重賞三軍將士,差馬靈到宋先鋒處報捷。馬靈遵令去了,至晚便來回話說:「宋先鋒等攻打荊南,連日與賊人交戰,大敗南豐救兵,主帥謝寧被擒。宋先鋒因戎事焦勞,染病在營中,數日軍務,都是吳軍師統握。」盧俊義聞報,鬱鬱不樂,連忙料理軍務,將西京城池,交與喬道清、馬靈統兵鎮守。盧俊義次日,辭別喬道清、馬靈,統領朱武等二十員將佐,離了西京,急急忙忙望荊南進發。不則一日,兵馬已到荊南城北大寨中,盧俊義等入寨問候。宋江虧「神醫」安道全療治,病勢已減了六七分,盧俊義等甚是喜慰。正在敘闊各逆軍務,忽有逃回軍士報說:「唐斌正護送蕭讓等,離大寨行至三十里,忽被荊南賊將縻貹、馬勥領一萬精兵,從斜僻小路抄出,乘先鋒臥病,要來劫大寨之後,正遇著我人馬。唐斌力敵二將,怎奈眾寡不敵,更兼縻貹十分勇猛;唐斌被縻貹殺死,蕭讓、裴宣、金大堅都被活捉去。他每正要來劫寨,探聽得盧先鋒等大兵到來,賊人只擄了蕭讓等遁去。」宋江聽罷,不覺失聲哭道:「蕭讓等性命休矣!」病勢仍舊沉重。盧俊義等眾將,都來勸解。盧俊義問道:「蕭讓等到何處去?」宋江嗚咽答道:「蕭讓知我有病,特辭了陳安撫來看視我,並奉陳安撫命,即取金大堅、裴宣到宛州,要他每寫勒碑石,及查勘文卷。我今日特差唐斌,領一千人馬護送他三個去。不料被賊人捉擄,三人必被殺害!」宋江遂叫盧俊義幫助吳用,攻打城池,拿住縻貹、馬勥報仇,盧俊義等遵令,來到城北軍前。眾人與吳學究敘禮畢,盧俊義連忙說蕭讓等被擄之事。吳用大驚道:「苦也!斷送了這三個人!」傳令教眾將圍城,併力攻打城池。眾將遵令,四面攻城。吳用又令軍漢上雲梯,望城中高叫道:「速將蕭讓、金大堅、裴宣送出來!若稍遲延,打破城池,不論軍民,盡行屠戮!」

卻說城中守將梁永偽授留守之職,同正偏將佐,在城鎮守。那縻貹、馬勥都戰敗,逃遁到此。當日捉了蕭讓等三人,因宋兵尚未圍城,縻貹叫城門進城,將蕭讓等解到帥府獻功。梁永頗聞得「聖手書生」的名目,叫軍士解放綁縛,要他降服。蕭讓、裴宣、金大堅三人睜眼大罵道:「無知逆賊,汝等看我每是何等樣人?逆賊快把我三人一刀兩段罷了!這六個膝蓋骨,休想有半個兒著地!即日宋先鋒打破城池,拿你每這夥鼠輩,碎屍萬段!」梁永大怒,叫軍漢:「打那三個奴狗跪著!」軍漢拿起桿棒便打,只打得跌仆,哪裡有一個肯跪。三人罵不絕口。梁永道:「你每要一刀兩段,俺偏要慢慢地擺佈你。」喝叫軍士:「將這三個奴狗,立枷在轅門外;只顧打他兩腿,打折了驢腿,自然跪將下來。」軍漢得令,便來套枷絣扒擺布。

帥府前軍士居民,都來看宋軍中人物,內中早惱怒了一個真正有男子氣的鬚眉丈夫。那男子姓蕭,雙名叫嘉穗,寓居帥府南街紙張鋪間壁。他高祖蕭憺,字僧達,南北朝時人,為荊南刺史。江水敗隄,蕭憺親率將吏,冒雨修築。雨甚水壯,將吏請少避之,蕭憺道:「王尊欲以身塞河,我獨何心哉?」言畢,而水退隄立。是歲,嘉禾生,一莖六穗,蕭嘉穗取名在此。那蕭嘉穗偶遊荊南,荊南人思慕其上祖仁德,把蕭嘉穗十分敬重。那蕭嘉穗襟懷豪爽,志氣高遠,度量寬宏,膂力過人,武藝精熟,乃是十分有膽氣的人。凡遇有肝膽者,不論貴賤,都交結他。適遇王慶作亂,侵奪城池,蕭嘉穗獻計禦賊,當事的不肯用他計策,以致城陷。賊人下令,凡百姓只許入城,並不許一個出去。蕭嘉穗在城中,日夜留心圖賊,卻是單絲不成線。今日見賊人將蕭讓等三個絣扒,又聽得宋兵為蕭讓等攻城緊急,軍民都有驚恐之狀。蕭嘉穗想了一回,想道:「機會在此。只此一著,可以保全城中幾許生靈。」忙歸寓所。此時已是申牌時分,連忙叫小廝磨了一碗墨汁,向間壁紙鋪裡買了數張皮料厚棉紙,在燈下濡墨揮毫,大書特書的寫道:

城中都是宋朝良民,必不肯甘心助賊。宋先鋒是朝廷良將,殺韃子,擒田虎,到處莫敢攖其鋒。手下將佐一百單八人,情同股肱。轅門前絣扒的三人,義不屈膝,宋先鋒等英雄忠義可知。今日賊人若害了這三人,城中兵微將寡,早晚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城中軍民,要保全性命的,都跟我去殺賊!

蕭嘉穗將那數張紙都寫完了,悄地探聽消息,只聽得百姓每都在家裡哭泣。蕭嘉穗道:「民心如此,我計成矣!」扶到昧爽時分,踅出寓所,將寫下的數張字紙,拋向帥府前左右街市鬧處。少頃,天明,軍士居民,這邊方拾一張來看,那邊又有人拾了一張:登時聚著數簇軍民觀看。早有巡風軍卒,搶一張去,飛報與梁永知道。梁永大驚,急差宣令官出府傳令,叫軍士謹守轅門及各營,著一面嚴行緝捕奸細。那蕭嘉穗身邊藏一把寶刀,挨入人叢中,也來觀看,將紙上言語,高聲朗誦了兩遍,軍民都錯愕相顧,那宣令官奉著主將的令,騎著馬,五六個軍漢,跟隨到各營傳令。蕭嘉穗搶上前,大吼一聲,一刀砍斷馬足,宣令官撞下馬去,一刀剁下頭來。蕭嘉穗左手抓了人頭,右手提刀,大呼道:「要保全性命的,都跟蕭嘉穗去殺賊!」帥府前軍士,平素認得蕭嘉穗,又曉得他是鐵漢,霎時有五六百人,擁著他結做一塊。蕭嘉穗見軍士聚攏來,復連聲大呼道:「百姓有膽量的,都來相助!」聲音響振數百步。那時四面響應,百姓都搶棍棒,拔杉刺,折桌腳:撚指間,已有五六千人。迭聲吶喊,蕭嘉穗當先,領眾搶入帥府。那梁永平日暴虐軍民,鞭撻士卒,護衛軍將,都恨入骨髓。一聞變起,都來相助,趕入去,把梁永等一家老小都殺了。蕭嘉穗領眾軍民人等,擁出帥府,此時已有二萬餘人。把蕭讓、裴宣、金大堅放了絣扒,都打開了枷。蕭嘉穗選三個有膂力的人,背著蕭讓等三人。蕭嘉穗當先,抓了梁永首級,趕到北門,殺死守門將馬勥,趕散把門軍士,開城門,放吊橋。

那時吳用正到北門,親督將士攻城,聽得城中吶喊。又是開城門,只道賊人出來衝擊,忙叫軍馬退下三四箭之地,列陣迎敵。只見蕭嘉穗抓著人頭,背後三個軍漢,背負蕭讓等,過了吊橋,忙奔前來。吳用正在驚訝,蕭讓等高叫道:「吳軍師,實虧這個壯士,激聚眾民,殺了賊將,救我等出來。」吳用聽了,又驚又喜。蕭嘉穗對吳用道:「事在倉卒,不及敘禮。請軍師快領兵入城!」那吊橋邊已有若干軍民,都齊聲叫道:「請宋先鋒入城!」吳用見諸色人等,都有在裡面,遂傳令教將士統軍馬入城,如有妄殺一人者,同伍皆斬。北城上守城軍士,看見事勢如此,都投戈下城;其東西南三面守城軍士,聞了這個消息,都綑縛了守城賊將,大開城門,香花燈燭,迎接宋兵入城。只有縻貹那廝勇猛,人近他不得,出西門,殺出重圍走了。

吳用差人飛報宋江。宋江聞報,把那憂國家哭兄弟的病症,退了九分九釐,欣喜雀躍,同眾將拔寨都起。大軍來到荊南城中,宋江升坐帥府,安撫軍民,慰勞將士。宋江請蕭嘉穗到帥府,問了姓名,扶他上坐。宋江納頭便拜道:「壯士豪舉:誅鋤叛逆,保全生靈,兵不血刃,克復城池,又救了宋某的三個兄弟,宋江合當下拜。」蕭嘉穗答拜不迭道:「此非蕭某之能,皆眾軍民之力也!」宋江聽了這句,愈加欽敬。宋江以下將佐,都敘禮畢。城中軍士,將賊將解來。宋江問願降者,盡行免罪。因此滿城歡聲雷動,降服數萬人。恰好水軍頭領李俊等,統領水軍船隻,到了漢江,都來參見。宋江教置酒款待蕭壯士。宋江親自執杯勸酒,說道:「足下鴻才茂德,宋某回朝,面奏天子,一定優擢。」蕭嘉穗道:「這個倒不必,蕭某今日之舉,非為功名富貴。蕭某少負不羈之行,長無鄉曲之譽,是孤陋寡聞的一個人。方今讒人高張,賢士無名,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的,終不能達九重。蕭某見若干有抱負的英雄,不計生死,越公家之難者,倘舉事一有不當,那些全軀保妻子的,隨而媒孽其短,身家性命,都在權奸之掌握之中。像蕭某今日,無官守之責,卻似那閑雲野鶴,何天之不可飛耶!」這一席話,說得宋江以下,無不嗟嘆。坐中公孫勝、魯智深、武松、燕青、李俊、童威、童猛、戴宗、柴進、樊瑞、朱武、蔣敬等這十餘個人,把蕭壯士這段話,更是點頭玩味。當晚酒散,蕭嘉穗辭謝出府。次早,宋江差戴宗到陳安撫處報捷。宋江親自到蕭壯士寓所,特地拜望,卻是一個空寓。間壁紙鋪裡說:「蕭嘉穗今早天未明時,收拾了琴劍書囊,辭別了小人,不知往哪裡去了。」後人有詩贊蕭憺祖孫之德云:

冒雨修陽蕭僧達,波狂濤怒心不怛。恪誠止水隄功成,六穗嘉禾一莖發。
賢孫豪俊侔厥翁,咄叱民從賊首撮。澤及生靈哲保身,閒雲野鶴真超脫。

宋江回到帥府,對眾頭領說蕭嘉穗飄然而去,眾將無不歎息。至晚,戴宗回報,說宛州山南兩處所屬未克州縣,陳安撫侯參謀授方略與羅戩及林沖、花榮等,俱各討平。朝廷已差若干新官到來,各行交代訖。陳安撫已率領諸將起程,即日便到。宋江與吳用計議,待陳安撫到這裡鎮守,我每好起大兵,前去勦滅渠魁。宋江卻在荊南調攝五六日,病已全癒。一日,報陳安撫等兵馬到來,宋江等接入城中。參見畢,陳安撫大賞三軍將士。次後山南守將史進等,已將州務交代新官,隨後也到。宋江將州務請陳安撫治理。宋江等拜別陳安撫,統領大軍,水陸並進,戰騎同行,來勦南豐賊人巢穴。此時一百單八個英雄,都在一處,又有河北降將孫安等十一人,軍馬二十餘萬,連戰連捷,兵威大振,所到地方,賊人望風降順,宋江將復過州縣,呈報陳安撫。陳瓘差羅戩統領將士兵馬,前來鎮守。

宋江等水陸大兵,長驅直至南豐地界,哨馬報到,說偵探得賊人王慶將李助為統軍大元帥,就本處調選水陸兵馬五萬。又調雲安、東川、安德三路各兵馬二萬,都是本處偽兵馬都監劉以敬,上官義等統領。數十員猛將,及十一萬雄兵,前來拒敵:王慶親自督征。宋江聞報,與吳用計議道:「賊兵傾巢而來,必是抵死廝拚。我將何策勝之?」吳用道:「兵法只是『多方以誤之』這一句。俺每如今將士都在一處,多分調幾路前去廝殺,叫他應接不暇。」宋江依議傳令,分調兵將。

先一日,有「撲天鵰」李應、「小旋風」柴進奉宋先鋒將令,統領馬步頭領單廷珪、魏定國、施恩、薛永、穆春、李忠領兵五千,護送糧草車仗,並緞帛、火砲、車輛,在大兵之後。地名龍門山,南麓下傍山有一村莊,四圍都是高泥岡子,卻像個土城,三面有路出入。居民空下草瓦房數百間,居民因避兵遷避去了。是晚,東北風大作,濃雲潑墨,李應、柴進見天色已暮,恐天雨沾濕了糧草,叫軍士拆開門扇,把車輛推送屋裡。軍士方欲造飯食息,忽見「病大蟲」薛永領兵巡哨,捉了一個奸細,來報柴進說:「審問得奸細說,賊人縻貹,領精兵一萬,今夜二更,要來劫燒糧草。現今伏在龍門山中。」原來那龍門山兩崖對峙如門,其中可通舟楫,樹木叢密。李應聽說,便對柴進道:「待小弟去莊前等那鳥敗賊,殺他片甲不回。」柴進道:「那縻貹十分勇猛,不可力敵。況且我這裡步兵少,待小弟略施小計,拚五六車火砲,百十車柴薪,與唐斌等報仇,把那奸細殺了。」叫軍士將糧草、火砲、車輛;叫李應領兵三千,都備弓弩火箭,護衛糧車。在黃昏時候,盡數出了土岡,望南先行,卻留下百十輛柴薪車,四散列於西南下風頭草房茅薝邊。將百十輛空車,五六處結隊擺列,上面略放些糧米。各處藏下火砲,及鋪放硫黃燄硝灌過的乾柴。叫施恩、薛永、穆春、李忠領兵二千,埋於東泥岡路口。叫單廷珪領馬兵一千,於莊南路口,等候賊人到來,都是恁般恁般,依我行事。柴進同「神火將軍」魏定國領步兵三百人,都帶火種火器,上山埋伏於叢密樹林裡。

等到二更時分,賊將縻貹果然同了二個偏將,領著萬餘軍馬,人披軟戰,馬摘鑾鈴,偃旗息鼓,疾馳到南土岡門口來。單廷珪見賊兵來,教軍士燃點火把,接住廝殺。單廷珪與縻貹鬥不到四五合,單廷珪撥馬領兵退入去。那縻貹是有勇無謀的人,領兵一逕搶進來。薛永、施恩見南路舉火,即叫李忠、穆春分兵一千,疾馳到莊南,把住路口。那時賊兵都喊殺連天搶入去,只望東北上風頭殺來,乃是空屋,不見糧草。縻貹領兵四面搜索,看見下風頭只有一二百輛糧草車,有五六百軍士看守,見賊兵來,發聲喊,都奔散。縻貹道:「原來不多糧草!」叫軍士打火把照看,中間車隊裡,每隊有兩輛緞疋車。那些賊兵見了,便去亂搶。縻貹急要止遏時,又被山上將火箭火把亂打射下來,草房柴車上,都燔燒起來。賊兵發減,急躲避時,早被火砲藥線引著火,傳遞得快,如轟雷般打擊出來。賊兵奔走不迭的,都被火砲擊死。撚指間,烘烘火起,烈烈煙生,但見:

風隨火勢,火趁風威,千支火箭掣金蛇,後個轟雷震火燄。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揚子江頭,不弱周郎施妙計。氤氳紫霧騰天起,閃爍紅霞貫地來。怭怭剝剝響不絕,渾如除夜放炮竹。

當下火勢昌熾,砲聲震響,如天摧地裂之聲。須臾,百十間草房,變做煙團火塊。縻貹被火砲擊死,賊兵擊死大半,焦頭爛額者無數。又被單廷珪、施恩等三路追殺進來,二個偏將,都被殺死,一萬人馬,只有千餘人從土岡上爬出去,逃脫性命。天明,柴進等仍與李應等合兵一處,將糧草運送大寨來。

宋先鋒正升帳,遣調兵馬殺賊,只見馬軍拴束馬匹,步軍安排器械,正是旌旗紅展一天霞,刀劍白鋪千里雪。畢竟宋江等如何廝殺,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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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25: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回 王慶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話說當日宋江升帳,諸將拱立聽調。放砲,鳴金鼓,陞旗,隨放靜營砲,各營哨頭目,挨次至帳下,齊立肅靜,聽施號令。吹手點鼓,宣令官傳令畢,營哨頭目,依次磕頭,起站兩邊。巡視藍旗手,跪聽發放,凡吶喊不齊,行伍錯亂,諠譁違令,臨陣退縮,拿來重處。又有旗牌官左右各二十員,宋先鋒親諭:「爾等下營督陣,凡有軍士遇敵不前,退縮不用命者,聽你等拿來處治。」旗牌遵令,各下地方,鳴金大吹,各歸行伍,聽令起行。宋江然後傳令,遣調水陸諸將畢。吹手掌頭號整隊,二號掣旗,三號各起行營向敵。敲金邊,出五方旗,放大砲;掌號儹行營,各各擺陣出戰,正是那:震天鼙鼓搖山嶽,映日旌旗避鬼神。

卻說賊人王慶,調撥軍兵抵敵,除水軍將士聞人世崇等已差撥外,點差雲安州偽兵馬都監劉以敬為正先鋒,東川偽兵馬都監上官義為副先鋒,南豐偽統軍李雄、畢先為左哨,安德偽統軍柳元、潘忠為右哨,偽統軍大將段五為正合後,偽御營使丘翔為副合後,偽樞密方翰為中軍羽翼。王慶掌握中軍,有許多偽尚書,御營金吾,衛駕將軍,校尉等項,及各人手下偏牙將佐,共數十員。李助為元帥。隊伍軍馬,十分齊整,王慶親自監督。馬帶皮甲,人披鐵鎧,弓弩上弦,戰鼓三通,諸軍盡起。行不過十里之外,塵土起處,早有宋軍哨路來得漸近。

鸞鈴響處,約有三十餘騎哨馬,都戴青將巾,各穿綠戰袍,馬上盡繫著紅纓,每邊拴掛數十個銅鈴,後插一把雉尾,都是釧銀細桿長鎗,輕弓短箭。為頭的戰將,是奉道君皇帝敕命,復還舊職,虎騎將軍「沒羽箭」張清,頭裹銷金青巾幘,身穿挑繡綠戰袍,腰繫紫絨絛,足穿軟香皮,騎匹銀鞍馬。左邊是敕封貞孝宜人的「瓊矢鏃」瓊英,頭戴紫金嵌珠鳳冠,身穿紫羅挑繡戰袍,腰繫雜色彩絨絛,足穿朱繡小鳳頭鞋,坐匹銀騣駿馬。那右邊略下些捧旗的,是敕授的義僕正排軍葉清,直哨到李助軍前,相離不遠,只隔百十步,勒馬便回。前軍先鋒劉以敬,上官義驟馬驅兵,便來衝擊。張清拍馬,撚出白梨花鎗,來戰二將。瓊英馳馬,挺方天畫戟來助戰。四將鬥到十數合,張清、瓊英隔開賊將兵器,撥馬便回。劉以敬、上官義驅兵趕來,左右高叫:「先鋒不可追趕!此二人鞍後錦袋中,都是石子,打人不曾放空!」劉以敬、上官義聽說,方才勒住得馬,只見龍門山背後,鼓聲震響,早轉五百步兵來。當先四個步將頭領,乃是「黑旋風」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直奔前來。那五百步軍,就在山坡下一字兒擺開,兩邊團牌,齊齊紮住。劉以敬、上官義驅兵掩殺;李逵、樊瑞引步軍分開兩路,都倒提蠻牌,轉過山坡便去。

那時王慶、李助大軍已到,一齊衝擊前來;李逵、樊瑞等都飛跑上山,度嶺穿林,都不見了。李助傳令,叫就把軍馬在這個平原曠野之地,列成陣勢。只聽得山後砲響,只見山南一路軍馬飛湧出來,簇擁著三個將軍:中間是「矮腳虎」王英,左是「小尉遲」孫新,右是「菜園子」張青:總管馬步軍兵五千,殺向前來。王慶正欲遣將迎敵,又聽得山後一聲砲響,山北一路軍馬飛湧出來,簇擁著三個女將:中間是「一丈青」扈三娘,左邊是「母大蟲」顧大嫂,右邊是「母夜叉」孫二娘:管領馬步軍兵五千,殺向前來。恰遇賊兵右哨柳元、潘忠兵馬,接住廝殺。王英等正遇賊兵左哨李雄、畢先軍馬,接住廝殺。兩邊各鬥到十餘合,南邊王英、孫新、張青勒轉馬,領兵望東便走;北邊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也接轉馬匹,率領軍兵,望東便走。王慶看了笑道:「宋江手下,都是這些鳥男女,我這裡將士如何屢次輸了?」遂驅大兵,追殺上來。

行不到五六里,忽聽得一棒鑼聲響,卻是適才去的李逵、樊瑞、項充、李袞,這四個步軍頭領,從山左叢林裡,轉向前來;又添了「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沒面目」焦挺、「赤髮鬼」劉唐,四個步軍將佐,並五百步兵,都執團牌短兵,直衝上來。賊將副先鋒上官義忙撥步軍二千衝殺。李逵、魯智深與賊兵略鬥幾合,卻似抵敵不過的,倒提團牌,分開兩路,都飛奔入叢林中去了。賊兵趕來,那李逵等卻是走得快,撚指間,都四散奔走去了。

李助見了,連忙對王慶道:「大王不宜追趕,這是誘敵之計。我每且列陣迎敵。」李助上將臺列陣,兀是未完,只聽得山坡後轟天子母砲響,就山坡後湧出大隊軍將,急先湧來,佔住中央裡面列陣勢。王慶令左右攏住戰馬,自上將臺看時,只見:

正南上這隊人馬,儘是紅旗,紅甲,紅袍,朱纓,赤馬:前面一把引軍銷金紅旗。把那紅旗招展處,紅旗中湧出一員大將,乃是「霹靂火」秦明,左手是「聖水將軍」單廷珪,右邊是「神火將軍」魏定國,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赤馬,立於陣前。

東壁一隊人馬,儘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纓,青馬:前面一把引軍銷金青旗。招展處,青旗中湧出一員大將,乃是「大刀」關勝,左手是「醜郡馬」宣贊,右手是「井水犴」郝思文,三員大將,手把兵器,都騎青馬,立於陣前。

西壁一隊人馬,儘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纓,白馬:前面一把引軍銷金白旗。招展處,白旗內湧出一員大將,乃是「豹子頭」林沖,左手是「鎮三山」黃信,右手是「病尉遲」孫立,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白馬,立於陣前。

後面一簇人馬,都是皁旗,黑甲,黑袍,黑纓,黑馬:前面一把引軍銷金皁旗。招展處,黑旗中湧出一員大將,乃是「雙鞭將」呼延灼,左手是「百勝將」韓滔,右手是「天目將」彭玘,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黑馬,立於陣前。

東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青旗紅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招展,捧出一員大將,乃是「雙鎗將」董平,左手是「摩雲金翅」歐鵬,右手是「火眼狻猊」鄧飛,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西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紅旗白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招展處,捧出一員大將,乃是「急先鋒」索超,左手是「錦毛虎」燕順,右手是「鐵笛仙」馬麟,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東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皁旗青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招展處,捧出一員大將,乃是「九紋龍」史進,左手是「跳澗虎」陳達,右手是「白花蛇」楊春,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西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白旗黑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招展處,捧出一員大將,乃是「青面獸」楊志,左手是「錦豹子」楊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八方擺佈得鐵桶相似。陣門裡馬軍隨馬隊,步軍隨步隊,各持鋼刀大斧,闊劍長鎗,旗旛齊整,隊伍威嚴。八陣中央都是杏黃旗,間著六十四面長腳旗;上面金銷六十四卦,亦分四門。

南門都是馬軍。正南上黃旗影裡,捧出二員上將: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手是「插翅虎」雷橫,人馬儘是黃旗,黃袍,銅甲,黃纓,黃馬。

中央陣東門,是「金眼彪」施恩,西門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南門是「雲裡金剛」宋萬,北門是「病大蟲」薛永。

那黃旗後,便是一叢砲架,立著那個砲手「轟天雷」凌振,引著副手二十餘人,圍繞著砲架。架後都擺列捉將的撓鉤套索,撓鉤後又是一周遭雜彩旗旛,四面立著二十八宿星辰。銷金繡旗中間,立著一面堆絨繡就,真珠圈邊,腳綴金鈴,頂插雉尾,鵝黃帥字旗。有一個守旗壯士,冠簪魚尾,甲皺龍鱗,身長一丈,凜凜威風,便是「險道神」郁保四。旗邊設立兩個護旗將士,都騎戰馬,一般結束,手執鋼鎗:一個是「毛頭星」孔明,一個是「獨火星」孔亮。馬前馬後,排列二十四個執狼牙棍的鐵甲軍士。後面兩把領戰繡旗,兩邊排列二十四枝方天畫戟,叢中捧著兩員驍將:左邊是「小溫侯」呂方,右邊是「賽仁貴」郭盛。兩員將各持畫戟,立馬兩邊。畫戟中間,一簇鋼叉,兩員步軍驍將,一般結束: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各執三股蓮花叉,守護中軍。隨後兩匹錦鞍馬上,左手是「聖手書生」蕭讓,右手是「鐵面孔目」裴宣。兩個馬後擺著紫衣持節的,並麻紮刀軍士。那麻紮刀林中,立著兩個行刑劊子:上首是「鐵臂膊」蔡福,下首是「一枝花」蔡慶。背陣兩邊,擺著金鎗銀鎗手,兩邊有大將領隊。金鎗隊裡,是「金鎗手」徐寧;銀鎗隊裡,是「小李廣」花榮。背後又是錦衣對對,花帽雙雙,緋袍簇簇,錦襖攢攢。兩壁廂碧幢翠幙,朱旛竿蓋黃鉞白旄,青萍青電。兩行鉞斧鞭撾,中間三把銷金傘下,三匹錦鞍駿馬上,坐著三個英雄:右邊星冠鶴氅,呼風喚雨的「入雲龍」公孫勝;左邊綸巾羽扇,文武雙全的「智多星」吳用;正中間照夜玉獅子金鞍馬上,坐著那個有仁有義,退虜平寇的征西正先鋒,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全身結束,自仗錕鋙寶劍,於陣中監戰,掌握中軍。馬前左手,立著「神行太保」戴宗,專管飛報軍情,調兵遣將;右手立著「浪子」燕青,專一護持中軍,能幹機密。馬後大戟長戈,錦鞍駿馬,整整齊齊,三十五員牙將,都騎戰馬,手執長鎗,全副弓箭。馬後畫角,全部鼓吹大樂。陣後又設兩隊遊兵,伏於兩側,以為護持中軍羽翼:左是「石將軍」石勇,同「九尾龜」陶宗旺,管領馬步兵三千人;右是「沒遮攔」穆弘,引兄弟「小遮攔」穆春,管領馬步兵三千,伏於兩脅。那座陣排布得十分整密,正是:

軍師多略帥恢弘,士湧貔貅馬跨龍。指揮要建平西績,叱吒思成蕩寇功。

那個草頭天子王慶同李助在陣中將臺上,定睛看了宋江兵馬,撚指間,排成「九宮八卦」陣勢,軍兵勇猛,將士英雄,軍容整肅,刀鎗鋒利,驚得魂不附體,心膽俱落,不住聲道:「可知道兵將屢次虧輸,原來那夥人如此利害!」只聽得宋軍中,戰鼓不絕聲的發擂。王慶、李助下將臺,騎上戰馬,左右有金吾駕等員役,馬後有許多內侍簇擁著他。王慶傳令旨,叫前部先鋒,出陣衝擊。當下東西對陣。

是日干支屬木,宋陣正西方門旗開處,「豹子頭」林沖從門旗下飛馬出陣,兩軍一齊吶喊。林沖兜住馬,橫著丈八蛇矛,厲聲高叫:「無知叛逆,謀反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為泥,悔之何及!」賊陣中李助本是算命先生,甚曉得相生相剋之理,疾忙傳令,叫右哨柳元、潘忠領紅旗軍去衝擊。柳元、潘忠遵令,領了紅旗軍,驟馬搶來衝擊。兩陣迭聲吶喊,戰鼓齊鳴。林沖接住柳元廝殺,四條臂膊縱橫,八隻馬蹄撩亂。二將在征塵影裡,殺氣叢中,來來往往,左盤右旋,鬥經五十餘合,勝敗未分。那柳元是賊中勇猛之將;潘忠見柳元不能取勝,拍馬提刀,搶來助戰。林沖力敵二將,大喝一聲,奮神威,將柳元一矛戳於馬下。林沖的副將黃信、孫立飛馬衝出陣來。黃信揮喪門劍,望潘忠一劍砍去:只見一條血顙光連肉,頓落金鍪在馬邊。潘忠死於馬下,手下軍卒散亂,早衝動了陣腳,賊兵飛報入中軍。王慶聽得登時折了二將,忙傳令旨,急叫退軍。只聽得宋軍中一聲砲響,兵馬紛紛擾擾,白引黑,黑引青,青引紅,變作長蛇之陣,簸萁掌,拷栳圍裹將來。王慶、李助調將遣兵,分頭衝擊,卻似銅牆鐵壁,急切不能衝得出來。官軍與賊兵這場好殺,怎見得:

兵戈衝擊,士馬縱橫。鎗破刀:刀如劈腦而來,鎗必鎗魚而應;刀如下發而起,鎗必綽地而迎;刀如倒拖而回,鎗必裙攔而守。刀解鎗:鎗如刺心而來,刀用五花以禦;鎗如點睛而來,刀用探馬以格。筅破牌:牌或滾身以進,筅即風掃以擋,牌或從旁以追,筅必斜插以待;牌或摧擠以入,筅必退卻以搠。牌解筅:筅若平胸,牌用小坐之勢以避;筅若簇擁,牌將碎剪之法以隨。單刀披掛絞絲,佯輸詐敗:鐵叉上排下掩,側進抵閃。袖箭於馬上覷賊,釣鐮於車前俟馬。鞭、簡、撾、搥、劍、戟、矛盾:那邊破解無窮,這裡轉變莫測。須臾血流成河,頃刻屍如山積。

當下鏖戰多時,賊兵大敗,官軍大勝。王慶叫且退入南豐大內,再作區處。只聽得後軍砲響,哨馬飛報將來說:「大王,後面又有宋軍殺來!」那彪軍,馬上當先的英雄大將,正是副先鋒河北「玉麒麟」盧俊義,橫著一條點鋼鎗;左邊有使叫刀的好漢「病關索」楊雄;右邊有使杵刀的頭領「拚命三郎」石秀,領著一萬精兵,抖摟精神,將正副合後賊兵殺散。楊雄戈翻段五,石秀搠死丘翔,并力衝殺進來。

王慶正在慌迫,又聽得一聲砲響,左有魯智深、武松、李逵、焦挺、項充、李袞、樊瑞、劉唐八個勇猛頭領,引著一千步卒,掄動禪杖,戒刀,板斧,朴刀,喪門劍,飛刀,標鎗,團牌,殺死李雄、畢先,如割瓜切菜般直殺入來;右有張清、王英、孫新、張青、瓊英、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四對英雄夫婦,引著一千騎兵,舞動梨花鎗鞭,鋼鎗,方天畫戟,日月雙刀,鋼鎗,短刀,殺散左哨軍兵,如摧枯拉朽的直衝進來,殺得賊兵四分五裂,七斷八續,雨零星散,亂竄奔逃。

盧俊義、楊雄、石秀殺入中軍,正撞著方翰,被盧俊義一鎗戳死,殺散中軍羽翼軍兵,逕來捉王慶,卻遇了「金劍先生」李助。那李助有劍術,一把劍如掣電般舞將來。盧俊義正在抵擋不住,卻得宋江中軍兵到,右手下「入雲龍」公孫勝,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李助那口劍,托地離了手,落在地上。盧俊義驟馬趕上,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李助只一拽,活挾過馬來,叫軍士縛了。盧俊義撚鎗拍馬,再殺入去尋捉王慶,好似皁鵰追紫燕,猛虎啖羊羔。賊兵拋金棄鼓,撇戟丟鎗,覓子尋爺,呼兒喚弟,十餘萬賊兵,殺死大半。屍橫遍野,流血成河。降者三萬人,除那逃走脫的,其餘都是十死九活,七損八傷,攧翻在地,被人馬踐踏,骨肉如泥的,不計其數。劉以敬、上官義兩個猛將,都被焦挺砍翻戰馬,撞下馬來,都被他殺死。李雄被瓊英飛石打下馬來,一畫戟搠死。畢先正在逃避,忽地裡鑽出「活閃婆」王定六,一朴刀搠下馬來,再向胸膛上一朴刀,結果了性命。其偽尚書,樞密,殿帥,金吾,將軍等項,都逃不脫,只不見了渠魁王慶,宋軍大捷。

宋江教鳴金收集兵馬,望南豐城來,叫張清、瓊英領五千馬軍,前去哨探;再差「神行太保」戴宗先去打聽孫安襲取南豐消息如何。戴宗遵令,作起神行法,趕過張清、瓊英,去了片晌,便來回報說:「孫安奉先鋒將令,假扮西兵去賺城,被賊人知覺,城門內掘下陷坑,開城東門,放軍馬進去。孫安手下梅玉、金禎、畢捷、播迅、楊芳、馮昇、胡邁七個副將,爭先搶入城去,並五百軍士,連人和馬,都攧入陷坑中。兩邊伏兵齊發,都把長鎗利戟,把梅玉等五百餘人,盡行搠死。幸得孫安在後,乘勢奮勇殺進城門,叫軍士填了陷坑。孫安一騎當先,領兵殺入城中,賊兵不能抵擋。孫安奪了東門,後被賊人四面響應,把孫安兵馬堵截在東門。小弟探知這消息,飛來回覆。半路遇了張將軍及張宜人,說了此情,他兩個催動人馬疾馳去了。」宋江聞報,催動大軍,疾馳上前,將南豐城圍住。

那時張清、瓊英進了東門,叫孫安據住東門,張清、瓊英正與賊軍鏖戰。因此,宋江等將佐兵馬,搶入東門,奪了城池,殺散賊兵,四門豎起宋軍旗號。城中許多偽文武多官范全等盡行殺死。那偽妃段三娘聽得軍馬進城,他素有膂力,也會騎馬,遂拴縛結束,領了百餘有膂力的內侍,都執兵器,離王宮,出後苑,欲殺出西門,投雲安軍去,恰遇瓊英領兵殺到後苑來。段氏縱馬,挺一口寶刀,抵死衝突。被瓊英一石子飛來,正中段三娘面門,鮮血迸流,撞下馬來,攧個腳梢天;軍士趕上,捉住綁縛了。那些內侍,都被宋兵殺死。瓊英領兵殺入後苑內宮,那些宮娥嬪女,聞得宋兵入城,或投環,或投井,或刀刎,或撞階,大半自盡,其餘都被瓊英教軍士縛了,解到宋江帳前。宋江大喜,將段氏一行人囚禁,待捉了王慶,一齊解京。再遣兵將,四面八方,去追王慶。

卻說那王慶領著數百鐵騎,撞透重圍,逃奔到南豐城東,見城中有兵廝殺,驚得魂不附體,後面大兵又到,望北奔走不迭。回顧左右,止有百餘騎,其餘的雖是平日最親信的,今日勢敗,都逃去了。王慶同了百餘人,望雲安奔走,在路對跟隨近侍說道:「寡人尚有雲安、東川、安德三座城池,豈不是江東雖小,亦足以王?只恨適才那些跟隨逃散官員,平日受用了寡人大俸大祿,今日有事,都自去了。待寡人興兵來殺退宋兵,緝捕那逃亡的,細細地醢他。」王慶同眾人馬不停蹄,人不歇足,走到天明。幸的望見雲安城池了。王慶在馬上欣喜道:「城中將士,也是謹慎。你看那旗旛齊整,兵器整密!」王慶一頭說著,同眾人奔近城來。隨從人中,有識字的說道:「大王不好了!怎麼城上都是宋軍旗號?」王慶聽了,定睛一看,果是東門城上,遠遠地閃出號旗,上有金銷大字,乃是「御西宋先鋒麾下水軍正將『混江──』」,下面尚有三個字,被風飄動旗腳,不甚分明。

王慶看了,驚的渾身麻木,半晌時動彈不得,真是宋兵從天而降。當中王慶手下一個有智量近侍說道:「大王,事不宜遲!請大王速卸下袍服,急投東川去,恐城中見了生變。」王慶道:「愛卿言之極當。」王慶隨即卸下衝天轉角金幞頭,脫下日月雲肩蟒繡袍,解下金鑲寶嵌碧玉帶,脫下金顯縫雲根朝靴,換了巾幘,便服,軟皮靴;其餘侍從,亦都脫卸外面衣服;急急如喪家之狗,忙忙如漏網之魚,從小路抄過雲安城池,望東川投奔,走得人困馬乏,腹中饑餒。

百姓久被賊人傷殘,又聞得大兵廝殺,凡衝要通衢大路,都沒一個人眾,靜悄悄地,雞犬不聞,就要一滴水,也沒喝處,哪討酒食來?那時王慶手下親信跟隨的,都是假登東,詐撒溺,又散去了六七十人。王慶帶領三十餘騎,走至晚,才到得雲安屬下開州地方,有一派江水阻路。這個江叫做清江,其源出自達州萬頃池:江水最是澄清,所以叫做清江。當下王慶道:「怎得個船隻渡過去?」後面一個近侍指道:「大王,兀那南涯疏蘆落鴈處,有一簇漁船。」王慶看了,同眾人走到江邊。此時是孟冬時候,天氣晴和,只見數十隻漁船,捕魚的捕魚,曬網的曬網。其中有幾隻船,放於中流,猜拳豁指頭,大碗價喫酒。王慶嘆口氣道:「這男女每恁般快樂!我今日反不如他了!這些都是我子民,卻不知寡人這般困乏。」近侍高叫道:「兀那漁人。撐攏幾隻船來,渡俺們過了江,多與你渡錢。」

只見兩個漁人放下酒碗,搖著一隻小漁艇,咿咿啞啞搖近岸來。船頭上漁人,向船傍拿根竹篙撐船攏岸,定睛把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便道:「快活,又有喫酒東西了。上船上船!」近侍扶王慶下馬。王慶看那漁人,身材長大,濃眉毛,大眼睛,紅臉皮,鐵絲般髭鬚,銅鐘般聲音。那漁人一手執著竹篙,一手扶王慶上船,便把篙望岸上只一點,那船早離岸丈餘。那些隨從賊人,在岸上忙亂起來,齊聲叫道:「快撐攏船來!咱每也要過江的。」那漁人睜眼喝道:「來了!忙到哪裡去?」便放下竹篙,將王慶劈胸扭住,雙手向下一按,撲通的按倒在艎板上。王慶待要掙扎,那船上搖櫓的,放了櫓,跳過來一齊擒住。那邊曬網船上人,見捉了王慶,都跳上岸,一擁上前,把那三十餘個隨從賊人,一個個都擒住。

原來這撐船的,是「混江龍」李俊,那搖櫓的,便是「出洞蛟」童威,那些漁人,多是水軍。李俊奉宋先鋒將令,統駕水軍船隻,來敵賊人水軍。李俊等與賊人水軍大戰於瞿塘峽,殺其主帥水軍都督聞人世崇,擒其副將胡俊,賊兵大敗。李俊見胡俊狀貌不凡,遂義釋胡俊;胡俊感恩,同李俊賺開雲安水門,奪了城池,殺死偽留守施俊等。「混江龍」李俊,料著賊與大兵廝殺,若敗潰下來,必要奔投巢穴。因此,叫張橫、張順鎮守城池,自己與童威、童猛帶領水軍,扮做漁船,在此巡探;又叫阮氏三雄,也扮做漁家,守投去灩潤堆、岷江、魚復浦各路埋伏哨探。適才李俊望見王慶一騎當先,後面又許多人簇擁著,料賊中頭目,卻不知正是元兇。當下李俊審問從人,知是王慶,拍手大笑,綁縛到雲安城中。一面差人喚回三阮同二張守城,李俊同降將胡俊,將王慶等一行人,解送到宋先鋒軍前來。

於路探聽得宋江已破南豐,李俊等一逕進城,將王慶解到帥府。宋江因眾將捕緝王慶不著,正在納悶,聞報不勝之喜。當下李俊入府,參見了宋先鋒,宋江稱讚道:「賢弟這個功勞不小。」李俊引降將胡俊,參見宋先鋒。李俊道:「功勞都是這個人。」宋江問了胡俊姓名,及賺取雲安的事。宋江撫賞慰勞畢,隨即與眾將計議,攻取東川、安德二處城池。只見新降將胡俊稟道:「先鋒不消費心。胡某有一言,管教兩座城池,唾手可得!」宋江大喜,連忙離坐,揖胡俊問計。胡俊躬著身,對宋江說出幾句話來。

有分教,一矢不加城克復,三軍鎮靜賊投降。畢竟胡俊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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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鴈 宋江東京城獻俘

話說當下宋江問降將胡俊有何計策去取東川、安德兩處城池。胡俊道:「東川城中守將,是小將的兄弟胡顯。小將蒙李將軍不殺之恩,願往東川招兄弟胡顯來降。剩下安德孤城,亦將不戰而自降矣。」宋江大喜,仍令李俊同去。一面調遣將士,提兵分頭去招撫所屬未復州縣;一面差戴宗賷表,申奏朝廷,請旨定奪;並領文申呈陳安撫,及上宿太尉書札。宋江令將士到王慶宮中,搜擄了金珠細軟,珍寶玉帛,將違禁的龍樓鳳閣,翠屋珠軒,及違禁器仗衣服,盡行燒燬;又差人到雲安,叫張橫等將違禁行宮器仗等項,亦皆燒燬。

卻說戴宗先將申文到荊南,報呈陳安撫,陳安撫也寫了表文,一同上達。戴宗到東京,將書札投遞宿太尉,並送禮物。宿太尉將表進呈御覽。徽宗皇帝龍顏大喜,即時降下聖旨,行到淮西,將反賊王慶,解赴東京,候旨處決,其餘擒下偽妃,偽官等眾從賊,都就淮西市曹處斬裊示施行。淮西百姓,遭王慶暴虐,惟留兵餉若干,計戶給散,以贍窮民。其陣亡有功降將,俱從厚贈蔭。淮西各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推補赴任交代。各州官多有先行被賊脅從,以後歸正者,都著陳瓘分別事情輕重,便宜處分。其征討有功正偏將佐,俱俟還京之日,論功陞賞。敕命一下,戴宗先來報知。那陳安撫等,已都到南豐城中了。那時胡俊已是招降了兄弟胡顯,將東川軍民、版籍、戶口,及錢糧、冊籍,前來獻納聽罪。那安德州賊人,望風歸降。雲安、東川、安德三處,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皆李俊之功。王慶佔據的八郡八十六州縣,都收復了。

自戴宗從東京回到南豐十餘日,天使捧詔書,馳驛到來。陳安撫與各官接了聖旨,一一奉行。次早,天使還京;陳瓘令監中取出段氏、李助及一行叛逆從賊,判了斬字,推出南豐市曹處斬,將首級各門梟示訖。段三娘從小不循閨訓,自家擇配,做下迷天大罪,如今身首異處,又連累了若干眷屬,其父段太公先死於房山寨。

話不絮繁,卻說陳安撫宋先鋒標錄李俊、胡俊、瓊英、孫安功次,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八十六州縣,復見天日,復為良民,其餘隨從賊徒不傷人者,撥還產業,復為鄉民。西京守將喬道清、馬靈,已有新官到任,次第都到南豐。各州縣正佐貳官,陸續都到。李俊、二張、三阮、二童已將州務交代,盡到南豐相敘。陳安撫,眾官,及宋江以下一百單八個頭領,及河北降將,都在南豐設太平宴,慶賀眾將官僚,賞勞三軍將佐。宋江叫公孫勝、喬道清主持醮事,打了七日七夜醮事,超渡陣亡軍將,及淮西屈死冤魂。

醮事方完,忽報孫安患暴疾,卒於營中。宋江悲悼不已,以禮殯殮,葬於龍門山側。喬道清因孫安死了,十分痛哭,對宋江說道:「孫安與貧道同鄉,又與貧道最厚,他為父報仇,因而犯罪,陷身於賊,蒙先鋒收錄他,指望日後有個結果,不意他中道而死。貧道得蒙先鋒收錄,亦是他來指迷。今日他死,貧道何以為情。喬某蒙二位先鋒厚恩,銘心鏤骨,終難補報。願乞骸骨歸田野,以延殘喘。」馬靈見喬道清要去,也來拜辭宋江:「懇求先鋒允放馬某與喬法師同往。」宋江聽說,慘然不樂,因二人堅意要去,十分挽留不住,宋江只得允放。乃置酒餞別。公孫勝在旁只不做聲。喬道清、馬靈拜辭了宋江、公孫勝,又去拜辭了陳安撫。二人飄然去了。後來喬道清、馬靈都到羅真人處,從師學道,以終天年。

陳安撫招撫賑濟淮西諸郡軍民已畢。那淮西乃淮瀆之西,因此,宋人叫宛州、南豐等處是淮西。陳安撫傳令,叫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宋江一面先發中軍軍馬,護送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諭起行,一面著令水軍頭領,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宋江叫蕭讓撰文,金大堅鐫石勒碑,以記其事,立石於南豐城東龍門山下,至今古蹟尚存。降將胡俊、胡顯置酒錢別宋先鋒。後來宋江入朝,將胡俊、胡顯反邪歸正,招降二將之功,奏過天子,特授胡俊、胡顯為東川水軍團練之職,此是後話。

當下宋江將兵馬分作五起進發,剋日起行,軍士除留下各州縣鎮守外,其間亦有乞歸田里者。現今兵馬共十餘萬,離了南豐,取路望東京來。軍有紀律,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香花燈燭價拜送。於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秋林渡。那秋林渡在宛州屬下內鄉縣秋林山之南。那山泉石佳麗,宋江在馬上遙看山景,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鴈,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了,心疑作怪;又聽的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鴈,箭箭不空。卻才須臾之間,射下十數隻鴻鴈,因此諸將驚訝不已。

宋江叫喚燕青來。只見燕青彎弓插箭,即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鴈數隻,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宋公明問道:「恰才你射鴈來?」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一群鴈過,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宋江道:「為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事的事。射的親是你能處。我想賓鴻避寒,離了天山,銜蘆過關,趁江南地煖,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鴈,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孫鴈,並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鴈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隻,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如何?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宋江有感於心,在馬上口占詩一首:

山嶺崎嶇水眇茫,橫空鴈陣兩三行。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悽慘,睹物傷情。當晚屯兵於秋林渡口。宋江在帳中,因復感歎燕青射鴈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

楚天空闊鴈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歎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宋江寫畢,遞與吳用、公孫勝看。詞中之意,甚有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中,鬱鬱不樂。當夜吳用等,設酒備餚,盡醉方休。次日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淒涼。宋江於路,此心終有所感。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陳安撫並侯參謀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陳安撫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將征戰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陳瓘、侯蒙、羅戩各封陞官爵。欽賞銀兩緞疋,傳下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有詩為證:

去時三十六,回來十八雙。縱橫千萬里,談笑卻還鄉。

且說宋江等眾將一百八人,遵奉聖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眾將英雄,儘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勦寇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宋江再拜奏道:「託聖上洪福齊天,臣等眾將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元兇授首,淮西平定,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奏道:「臣等奉旨,將王慶獻俘闕下,候旨定奪。」天子降旨:「著法司會官,將王慶凌遲處決。」宋江將蕭嘉穗用奇計克復城池,保全生靈,有功不伐,超然高舉。天子稱獎道:「皆卿等忠誠感動!」命省院官訪取蕭嘉穗赴京渥用。宋江叩頭稱謝。那些省院官,哪個肯替朝廷出力,訪問賢良?此是後話。

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靜平,不可陞遷。且加宋江為「保義郎」,帶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為「宣武郎」,帶御器械,行宮「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為「正將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為「偏將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准奏,仍敕與省院眾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於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封大設御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賞賜有差: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眾將,出得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當日法司奉旨會官,寫了犯由牌,打開囚車,取出王慶,判了「剮」字,擁到市曹。看的人壓肩疊背,也有唾罵的,也有嗟歎的。那王慶的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諸親眷屬,已於王慶初反時收捕,誅夷殆盡。今日只有王慶一個,簇擁在刀劍林中。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鎗刀排白雪,皁纛展烏雲。劊子手叫起惡殺都來,恰好午時三刻,將王慶押到十字路頭,讀罷犯由,如法凌遲處死。看的人都道:「此是惡人榜樣,到底駢首戕身。若非犯著十惡,如何受此極刑?」當下監斬官將王慶處決了當,梟首施行,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眾人,受恩回營,次日,只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內,與宋江等眾人,打了稽首,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令送兄長還京之後,便回山中。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就今拜別仁兄,辭別眾位,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心中豈忍分別?」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只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眾弟兄相別,筵上舉杯,眾皆歎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贐。公孫勝推卻不受,眾兄弟只顧打拴在包裹。次日,眾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

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鬱鬱不樂。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隨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只叫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係白身,恐有驚御,盡皆免禮。是日正旦,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隨班行禮。是日駕坐紫宸殿受朝,宋江、盧俊義隨班拜罷,於兩班侍下,不待上殿。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綬金章,往來稱觴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霑謝恩御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宋江、盧俊義接著內卸了公服幞頭,上馬回營,面有愁顏赧色。

吳用等著接。眾將見宋江面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於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命運蹇滯。破遼平寇,東征西討,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眾兄弟無功,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有,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裡,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討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著兄弟們都在這裡,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廝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哩!」眾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是日只飲到二更,各自散了。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並省院各言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眾。就裡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禁約,於各城門上張掛:「但凡一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許於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擬罪施行。」差人齎榜,逕來陳橋門外張掛榜文。有人看了,逕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眾將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只礙宋江一個。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勦滅田虎,如今又平了王慶,只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陞賞我等眾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若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裡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眾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桿。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

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閒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眾多弟兄亦皆快活。自從受了招安,與國家出力,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們都有怨心。」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云:『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弟兄們但有異心,我當死於九泉,忠心不改!」次日早起,會集諸將,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鄆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託賴你眾弟兄扶持,尊我為頭,今日得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將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眾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眾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有詩為證:

誰向西周懷好音,公明忠義不移心。當時羞殺秦長腳,身在南朝心在金。

宋江諸將,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於各衙門點放。

且說宋江營內「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為東京點放花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更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你們瞞看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只喫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現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著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懼怕李逵,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灑脫不開,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廝挽著,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叢裡,聽得上面說平話,正說《三國誌》,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桐柱,上置鐵環,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復如初;因此極難治療。」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不用銅柱鐵環,只此便割何妨!」隨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

正說到這裡,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眾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使得大驚小怪這等 !」李逵道:「說到這裡,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只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顛倒打我屋裡。」「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打。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著雙眼,要和他廝打的意思。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帳討錢,干你甚事?即日要跟張招討下江南出征去,你他惹我。到那裡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廝打,死在這裡,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卻是甚麼下江南?不曾聽得點兵調將。」

燕青且勸開了鬧,兩個廝挽著,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入去裡面,尋副座頭,坐了喫茶。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閒口論閒話。燕青道:「請問老丈:卻才巷口一個軍漢廝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討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請問端的哪裡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佔了八州二十五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號為一國,早晚來打揚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討、劉都督去勦捕。」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錢,離了小巷,逕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

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討領兵。宋江聽了道:「我等諸將軍馬,閒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於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征進。」當時會集諸將商議,盡皆歡喜。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逕入城中,直至大尉府前下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忙叫請進。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將軍何事,更衣而來?」宋江稟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將私步至此,上告恩相。聽得江南方臘造反,佔據州郡,擅改年號,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宋江等人馬久閒,在此屯紮不宜。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勦。盡忠報國,望恩相於天子前提奏則個!」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將軍之言,正合吾意。下官當以一力保奏。將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眾兄弟說知。

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內,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佔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號,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討、劉都督征進,未見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征西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為前部,可去勦除,必幹大功。」天子聞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當下張招討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干人馬為前部先鋒。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隨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為平南都總管,征討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為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綵緞二十五表裡;其餘正偏將佐,各賜緞疋銀兩,待有功次,照名陞賞,加受官爵;三軍頭目,給賜銀兩:都就於內務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數內,有個能鐫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謝恩,出內上馬回營。

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並馬而行。出的城來,只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裡拿著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得,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宋江乃作詩一首:

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挈謾徒勞。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著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據我等胸中學識,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夠天子重用,為人不可忘本!」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當時會集諸將,除女將瓊英因懷孕染病,留下東京,著葉清夫婦服侍,請醫調治外,其餘將佐儘教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討方臘。後來瓊英病痊,彌月中產下一個面方耳大的兒子,取名叫做張節。次後聞得丈夫被賊將厲天閨殺死於獨松關,瓊英哀慟昏絕,隨即同葉清夫婦,親自到獨松關,扶柩到張清故鄉彰德府安葬。葉清又因病故,瓊英同安氏老嫗,苦守孤兒。張節長大,跟吳珍大敗金兀朮於和尚原,殺得兀朮亟鬄鬚髯而遁。因此張節得封官爵,歸家養母,以終天年,奏請表揚其母貞節。此是瓊英等貞節孝義的結果。

話休絮繁,再說宋江於奉詔討方臘的次日,於內府關到賞賜緞疋銀兩,分俵諸將,給散三軍頭目,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御前聽用。宋江一面調撥戰船先行,著令水軍頭領整頓篙櫓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鎗刀、衣袍、鎧甲;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只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取「聖手書生」蕭讓,要他代筆。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裡使令。宋江只得依允,隨即又望送了二人去訖。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鬱鬱不樂。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號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積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說自家有天子福分。因朱勔在吳中徵取花石綱,百姓大怨,人人思亂,方臘乘機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伋設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相外將,一應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為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為徽州;這方臘直從這裡古到潤州,今鎮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松江,崇德,海寧,皆是縣治。方臘自為國王,獨霸一方。非同小可。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那十千,是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面為君也。正應方臘二字。佔據江南八郡,隔著長江天塹,又比應百差多少來去。

再分宋江選將出師,相辭了這院諸宜,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親來送行,賞勞三軍。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取齊。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將人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於路無詬,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等,接宋先鋒到來,請進城中管待,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前面便是揚子大江,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去處。隔江卻是潤州,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並十二個統制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潤州為家,難以抵敵。」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面大江攔截,須用水軍船隻向前。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著潤州城郭;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宋江傳令,叫喚水軍頭領前來聽令:「你眾弟兄,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只見帳下聽過四員戰將,盡皆願往。

不是這幾個人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揚子江赤。直教大軍飛渡烏龍陣,戰艦平吞白鴈灘。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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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話說這九千三百里揚子大江,遠接三江,卻是漢陽江、潯陽江、揚子江。從泗川直至大海,中間通著多少去處,以此呼為萬里長江。地分吳楚,江心內有兩座山:一座喚做金山,一座喚做焦山。金山上有一座寺,繞山起蓋,謂之寺裡山;焦山上一座寺,藏在山回裡,不見形勢,謂之山裡寺。這兩座山,生在江中,正佔著楚尾吳頭,一邊是淮東揚州,一邊是浙西潤州,今時鎮江是也。

且說潤州城郭,卻是方臘手下東廳樞密使呂師囊守把江岸。此人原是歙州富戶,因獻錢糧與方臘,官封為東廳樞密使。幼年曾讀兵書戰策,慣使一條丈八蛇矛,武藝出眾。部下管領著十二個統制官,名號「江南十二神」,協同守把潤州江岸。那十二神:

「擎天神」福州沈 剛 「遊弈神」歙州潘文得
「遁甲神」睦州應 明 「六丁神」明州徐 統
「霹靂神」越州張近仁 「巨靈神」杭州沈 澤
「太白神」湖州趙 毅 「太歲神」宣州高可立
「弔客神」常州范 疇 「黃旛神」潤州卓萬里
「豹尾神」江州和 潼 「喪門神」蘇州沈 林

話說樞密使呂師囊,統領著五萬南兵,據住江岸。甘露亭下,擺列著戰船三千餘隻,江北岸卻是瓜洲渡口,搖蕩蕩地無甚險阻。此時先鋒使宋江兵馬戰船,水陸並進,已到淮安了,約至揚州取齊。當日宋先鋒在帳中,與軍師吳用等商議:「此去大江不遠,江南岸便是賊兵守把,誰人與我先去探路一遭,打聽隔江消息,可以進兵?」帳下轉過四員戰將,皆云願往。那四個:一個是「小旋風」柴進;一個是「浪裡白條」張順;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一個是「活閻羅」阮小七。宋江道:「你四人分作兩路:張順和柴進,阮小七和石秀,可直到金焦二山上宿歇,打聽潤州賊巢虛實,前來揚州回話。」四人辭了宋江,各帶了兩個伴當,扮做客人,取路先投揚州來。此時一路百姓,聽得大軍來征勦方臘,都挈家搬在村裡躲避了。四個人在揚州城裡分別,各辦了些乾糧,石秀自和阮小七帶了兩個伴當,投焦山去了。

卻說柴進和張順也帶了兩個伴當,將乾糧捎在身邊,各帶把鋒鋩快尖刀,提了朴刀,四個奔瓜洲來。此時正是初春天氣,日暖花香,到得揚子江邊,抬高望,淘淘雪浪,滾滾煙波,是好江景也!有詩為證:

萬里煙波萬里天,紅霞遙映海東邊。打魚舟子渾無事,醉擁青簑自在眠。

這柴進二人望見北固山下,一帶都是青白二色旌旗,岸邊一字兒擺著許多船隻,江北岸上,一根木頭也無。柴進道:「瓜洲路上,雖有屋宇,並無人住,江上又無渡船,怎生得知隔江消息?」張順道:「須得一間屋兒歇下,看兄弟赴水過去對江金山腳下,打聽虛實。」柴進道:「也說的是。」當下四個人奔到江邊,見一帶數間草房,盡皆關閉,推門不開。張順轉過側首,掇開一堵壁子,鑽將入去,見個白頭婆婆從灶邊走起來。張順道:「婆婆,你家為甚不開門?」那婆婆答道:「實不瞞客人說,如今聽得朝廷起大軍來,與方臘廝殺。我這裡正是風門水口。有些人家,都搬了別處去躲,只留下老身在這裡看屋。」張順道:「你家男子漢哪裡去了?」婆婆道:「村裡去望老小去了。」張順道:「我有四個人,要渡江過去,哪裡有船覓一隻?」婆婆道:「船卻哪裡去討?近日呂樞密聽得大軍來和他廝殺,都把船隻拘管過潤州去了。」張順道:「我四人自有糧食,只借你家宿歇兩日,與你些銀子作房錢,並不攪擾你。」婆婆道:「歇卻不妨,只是沒床席。」張順道:「我們自有措置。」婆婆道:「客人,只怕早晚有大軍來!」張順道:「我們自有迴避。」當時開門,放柴進和伴當入來,都倚了朴刀,放了行李,取些乾糧燒餅出來喫了。張順再來江邊,望那江景時,見金山寺正在江心裡,但見:

江吞鰲背,山聳龍鱗,爛銀盤湧出青螺,軟翠堆遠拖素練。遙觀金殿,受八面之天風;遠望鐘樓,倚千層之石壁。梵塔高侵滄海日,講堂低映碧波雲。無邊閣,看萬里征帆;飛步亭,納一天爽氣。郭璞墓中龍吐浪,金山寺裡鬼移燈。

張順在江邊看了一回,心中思忖道:「潤州呂樞密必然時常到這山上。我且今夜去走一遭,必知消息。」回來和柴進商量道:「如今來到這裡,一隻小船也沒,怎知隔江之事。我今夜把衣服打拴了,兩個大銀頂在頭上,直赴過金山寺去,把些財賄與那和尚,討個虛實,回報先鋒哥哥。你只在此間等候。」柴進道:「早幹了事便回。」

是夜星月交輝,風恬浪靜,水天一色,黃昏時分,張順脫膊了,扁紮起一腰白絹水褲兒,把這頭巾衣服,裹了兩個大銀,拴縛在頭上,腰間帶一把尖刀,從瓜洲下水,直赴開江心中來。那水淹不過他胸脯,在水中如走旱路。看看赴到金山腳下,見石峰邊纜著一隻小船,張順爬到船邊,除下頭上衣包,解了濕衣,扎拭了身上,穿上衣服,坐在船中。聽得潤州更鼓,正打三更,張順伏在船內望時,只見上溜頭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張順看了道:「這隻船來得蹺蹊,必有奸細!」便要放船開去,不想那隻船一條大索幍了,又無櫓篙,張順只得又脫了衣服,拔出尖刀,再跳下江裡,直赴到那船邊。船上兩個人搖著櫓,只望北岸,不隄防南邊,只顧搖。張順卻從水底下一鑽,鑽到船邊,扳住船舷把尖刀一削,兩個搖櫓的撒了櫓,倒撞下江裡去了。張順早跳在船上。那船艙裡鑽出兩個人來,張順手起一刀,砍得一個下水去,那個嚇得倒入艙裡去。張順喝道:「你是甚人?哪裡來的船隻?實說,我便饒你!」那人道:「好漢聽稟:小人是此間揚州城外定浦村陳將士家幹人,使小人過潤州投拜呂樞密那裡獻糧准了,使個虞候和小人同回,索要白糧五萬石,船三百隻,作進奉之禮。」張順道:「那個虞候姓甚名誰?是在哪裡?」幹人道:「虞候姓葉名貴,卻才好漢砍下江裡去的便是。」張順道:「你卻姓甚?甚麼名字?幾時過去投拜?船裡有甚物件?」幹人道:「小人姓吳名成,今年正月初七日渡江。呂樞密直教小人去蘇州,見了御弟三大王方貌,關了號色旌旗三百面,並主人陳將士官誥,封做揚州府尹,正授中明大夫名爵,更有號衣一千領,及呂樞密劄付一道。」張順又問道:「你的主人姓甚名字?有多少人馬?」吳成道:「人有數千,馬有百十餘匹。嫡親有兩個孩兒,好生了得,長子陳益,次子陳泰。主人將士,叫做陳觀。」

張順都問了備細來情去意,一刀也把吳成剁下水裡去了。船尾上搖起櫓來,逕搖到瓜洲。柴進聽櫓聲響,急忙出來看時,見張順搖隻船來,柴進便問來由。張順把前事一一說了,柴進大喜,去船艙裡,取出一包袱文書,並三百面紅絹號旗,雜色號衣一千領,做兩擔打疊了。張順道:「我卻去取了衣裳來。」把船再搖到金山腳下,取了衣裳、巾幘、銀子,再搖到瓜洲岸邊,天色方曉,重霧罩地。張順把船砍漏,推開江裡去沉了。來到屋下,把三二兩銀子,與了婆婆,兩個伴當,挑了擔子,逕回揚州來。此時宋先鋒軍馬,俱屯紮在揚州城外,本州官員迎接宋先鋒入城館驛內安下,連日筵宴,供給軍士。

卻說柴進、張順伺候席散,在館驛內見了宋江,備說陳觀父子交結方臘,早晚誘引賊兵渡江,來打揚州。天幸江心裡遇見,叫主帥成這件功勞。宋江聽了大喜,便請軍師吳用商議用甚良策。吳用道:「既有這個機會,覷潤州城易如反掌!先拿了陳觀,大事便定。只除如此如此。」即時喚「浪子」燕青,扮做葉虞候,叫解珍、解寶扮做南軍。問了定浦村路頭,解珍、解寶挑著擔子,燕青都領了備細言語,三個出揚州城來,取路投定浦村。離城四十餘里,早問到陳將士莊前。見門首二三十莊客,都整整齊齊,一般打扮,但見:

攢竹笠子,上鋪著一把黑纓;細線衲襖,腰繫著八尺紅絹。牛膀鞋,登山似箭;獐皮襪,護腳如綿。人人都帶鴈翎刀,個個盡提鴉嘴搠。

當下燕青改作浙人鄉談,與莊客唱喏道:「將士宅上,有麼?」莊客道:「客人哪裡來?」燕青道:「從潤州來。渡江錯走了路,半日盤旋,問得到此。」莊客見說,便引入客房裡去,叫歇了擔子,帶燕青到後廳來見陳將士。燕青便下拜道:「葉貴就此參見!」拜罷,陳將士問道:「足下何處來?」燕青打浙音道:「迴避閒人,方敢對相公說。」陳將士道:「這幾個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燕青道:「小人姓葉名貴,是呂樞密帳前虞候。正月初七日,接得吳成密書,樞密甚喜,特差葉貴送吳成到蘇州,見御弟三大王,備說相公之意。三大王使人啟奏,降下官誥,就封相公為揚州府尹。兩位直閣舍人,待呂樞密相見了時,再定官爵。今欲使令吳成回程,誰想感冒風寒病症,不能動止。樞密怕誤了大事,特差葉貴送到相公官誥,並樞密文書,關防,牌面,號旗三百面,號衣一千領,剋日定時,要相公糧食船隻,前赴潤州江岸交割。」便取官誥文書,遞與陳將士看了,大喜,忙擺香案,望南謝恩已了,便喚陳益,陳泰出來相見。燕青叫解珍、解寶取出號衣號旗,入後廳交付;陳將士便邀燕青請坐。

燕青道:「小人是個走卒,相公處如何敢坐?」陳將士道:「足下是那壁恩相差來的人,又與小官齎誥敕,怎敢輕慢?權坐無妨。」燕青再三謙讓了,遠遠地坐下。陳將士叫取酒來,把盞勸燕青;燕青推卻道:「小人天戒不飲酒。」待他把過三兩巡酒,兩個兒子都來與父親慶賀遞酒。燕青把眼使叫解珍、解寶行事。解寶身邊取出不按君臣的藥,頭張人眼慢,放在酒壺裡。燕青便起身說道:「葉貴雖然不曾將酒過江,借相公酒果,權為上賀之意。」便斟一大鐘酒,上勸陳將士,滿飲此杯。隨即便勸陳益、陳泰兩個,各飲了一杯。當面有幾個心腹莊客,都被燕青勸了一杯。燕青那嘴一努,解珍出來外面,尋了火種,身邊取出號旗號砲,就莊前放起。左右兩邊,已有頭領等候,只聽號砲響,前來策應。燕青在堂裡,見一個個都倒了,身邊掣出短刀,和解寶一齊動手,早都割下頭來。莊門外鬨動十個好漢,從前面打將入來。那十員將佐:「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九紋龍」史進,「病關索」楊雄,「黑旋風」李逵,「八臂那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喪門神」鮑旭,「錦豹子」楊林,「病大蟲」薛永。門前眾莊客,哪裡迎敵得住?裡面燕青、解珍、解寶早提出陳將士父子首級來;莊門外又早一彪人馬官軍到來,為首六員將佐。那六員:「美髯公」朱仝,「急先鋒」索超,「沒羽箭」張清,「混世魔王」樊瑞,「打虎將」李忠,「小霸王」周通。當下六員首將,引一千軍馬,圍住莊院,把陳將士一家老幼,盡皆殺了。拏住莊客,引去浦裡看時,傍莊傍港,泊著三四百隻船,卻滿滿裝載糧米在內。眾將得了數目,飛報主將宋江。

宋江聽得殺了陳將士,便與吳用計議進兵。收拾行李,辭了總督張招討,部領大隊人馬,親到陳將士莊上,分撥前隊將校,上船行計,一面使人催趲戰船過去。吳用道:「選三百隻快船,船上各插著方臘降來的旗號。著一千軍漢,各穿了號衣,其餘三四千人,衣服不等。」三百隻船內,埋伏二萬餘人。更差穆弘扮做陳益,李俊扮做陳泰,各坐一隻大船,其餘船分撥將佐。

第一撥船上,穆弘、李俊管領。穆弘身邊,撥與十個偏將簇擁著。那十個:
項充 李袞 鮑旭 薛永 楊林
杜遷 宋萬 鄒淵 鄒潤 石勇

李俊身邊,也撥與十個偏將簇擁著。那十個:
童威 童猛 孔明 孔亮 鄭天壽
李立 李雲 施恩 白勝 陶宗旺

第二撥船上,差張橫、張順管領。張橫船上,撥與四個偏將簇擁著。那四個:
曹正 杜興 龔旺 丁得孫

張順船上,撥與四個偏將簇擁著。那四個:
孟康 侯健 湯隆 焦挺

第三撥船上,便差十員正將管領,也分作兩船進發。那十個:
史進 雷橫 楊雄 劉唐 蔡慶
張清 李逵 解珍 解寶 柴進

這三百船上,分派大小正偏將佐,共計四十二員渡江。次後宋江等,卻把戰船裝載馬匹,遊龍飛鯨等船一千隻,打著宋朝先鋒使宋江旗號,大小馬步將佐,一發載船渡江。兩個水軍頭領,一個是阮小二,一個是阮小五,總行催督。

且不說宋江中軍渡江。卻說潤州北固山上,哨見對港三百來隻戰船,一齊出浦,船上卻插著護送衣糧先鋒紅旗號,南軍連忙報入行省裡來。呂樞密聚集十二個統制官,都全副披掛,弓弩上弦,刀劍出鞘,帶領精兵,自來江邊觀看。見前面一百隻船,先傍岸攏來;船上望著兩個為頭的前後簇擁著的,都披著金鎖子號衣,一個個都是那彪形大漢。呂樞密下馬,坐在銀交椅上,十二個統制官,兩行把住江岸。穆弘、李俊見呂樞密在江岸上坐地,起身聲喏。左右虞候,喝令住船,一百隻船,一字兒拋定了錨。背後那二百隻船,乘著順風,都到了;分開在兩下攏來,一百隻在左,一百隻在右,做三下均勻擺定了。客帳司下船來問道:「船從哪裡來?」穆弘答道:「小人姓陳名益,兄弟陳泰,父親陳觀,特遣某等弟兄,獻納白米五萬石,船三百隻,精兵五千,來謝樞密恩相保奏之恩。」客帳司道:「前日樞密相公,使葉虞候去來,見在何處?」穆弘道:「虞候和吳成各染傷寒時疫,見在莊上養病,不能前來。今將關防文書,在此呈上。」客帳司接了文書,上江岸來稟覆呂樞密道:「揚州定浦村陳府尹男陳益,陳泰,納糧獻兵,呈上原齎去關防文書在此。」呂樞密看,果是原領公文,傳鈞旨,叫喚二人上岸。

客帳司喚陳益、陳泰上來參見。穆弘、李俊上得岸來,隨後二十個偏將都跟上去。排軍喝道:「卿相在此,閑雜人不得近前。」二十個偏將都立住了。穆弘、李俊躬身叉手,遠遠得立。客帳司半晌,方才引二人過去參拜了,跪在面前。呂樞密道:「你父親陳觀,如何不自來?」穆弘稟道:「父親聽知是梁山泊宋江等領兵到來,誠恐賊人下鄉擾攪,在家支吾,未敢擅離。」呂樞密道:「你兩個哪個是兄?」穆弘道:「陳益是兄。」呂樞密道:「你弟兄兩個,曾習武藝麼?」穆弘道:「托賴恩相福蔭,頗曾訓練。」呂樞密道:「你將來白糧,怎地裝載?」穆弘道:「大船裝糧三百石,小船裝糧一百石。」呂樞密道:「你兩個來到,恐有他意!」穆弘道:「小人父子,一片孝順之心,怎敢懷半點外意?」呂樞密道:「雖然是你好心,吾觀你船上軍漢,模樣非常,不由人不疑。你兩個只在這裡;吾差四個統制官,引一百軍人下船搜看,但有分外之物,決不輕恕。」穆弘道:「小人此來,指望息相重用,何必見疑!」呂師囊正欲點四個統制下船搜著,只見探馬報道:「有聖旨到南門外了,請樞相便上馬迎接。」呂樞密急上了馬,便吩咐道:「且與我把住江岸,這兩個陳益、陳泰隨將我來!」穆弘把眼看李俊,一覺等呂樞密先行去了;穆弘、李俊後招呼二十個偏將,便入城門。守門將校喝道:「樞密相公只叫這兩個為頭的入來;其餘人伴,休放進去!」穆弘、李俊過去了,二十個偏將都被擋住在城邊。

且說呂樞密到南門外,接著天使,便問道:「緣何來得如此要急?」那天使是方臘面前引進使馮喜,悄悄地對呂師囊道:「近日司天太監浦文英奏道:「夜觀天象,有無數罡星,入吳地分野,中間雜有一半無光,就裡為禍不小。天子特降聖旨,教樞密緊守江岸。但有北邊來的人,須要仔細盤詰,磨問實情;如是形影奇異者,隨即誅殺,勿得停留。」呂樞密聽了大驚:「卻才這一班人,我十分疑忌,如今卻得這話。且請到城中開讀。」馮喜同呂樞密都到行省,開讀聖旨已了,只見飛馬又報:「蘇州又有使命,齎擎御弟三大王令旨到來。」言說:「你前日揚州陳將士投降一節,未可唯信,誠恐有詐。近奉聖旨,近來司天監內,照見罡星入於吳地分野,可以牢守江岸。我早晚自差人到來監督。」呂樞密道:「大王亦為此事掛心,下官已奉聖旨。」隨即令人牢守江面來的船主人,一個也休放上岸,一面設宴管待兩個使命。

卻說那三百隻船上人,見半日沒些動靜。左邊一百隻船上張橫、張順帶八個偏將,提軍器上岸;右邊一百隻上十員正將,都拿了鎗刀,鑽上岸來;守江面南軍,攔擋不住。「黑旋風」李逵,和解珍、解寶,便搶入成;守門官軍急出攔截,李逵掄起雙斧,一砍一剁,早殺翻兩個把門官軍。城邊發起喊來,解珍解寶各挺鋼叉入城,都一時發作,哪裡關得城門迭?李逵橫身在門底下,尋人砍殺。先至城邊二十個偏將,各奪了軍器,就殺起來。呂樞密急使人傳令來,叫牢守江面時,城門邊已自殺入城了。十二個統制官,聽得城邊發喊,各提動軍馬時,史進、柴進早招起三百隻船內軍兵,脫了南軍的號衣,為首先上岸,船艙裡埋伏軍兵,一齊都殺上岸來。為首統制官沈剛、潘文得兩路軍馬來保城門時,沈剛被史進一刀剁下馬去,潘文得被張橫刺斜裡一鎗搠倒。眾軍混殺,那十個統制官,都望城子裡退入去,保守家眷。穆弘、李俊在城中聽得消息,就酒店裡得火種,便放起火來。呂樞密急上馬時,早得三個統制官到來救應。城裡降因也似火起。瓜洲望見,先發一彪軍馬,過來接應。城裡四門,混戰良久,城上早豎起宋先鋒旗號,四面八方,混殺人馬,難以盡說,下來便見。

且說江北岸,早有一百五十隻戰船傍岸,一齊牽上戰馬,為首十員戰將登岸,都是全付披掛。那十員大將:關勝,呼延灼,花榮,秦明,郝思文,宣贊,單延珪,韓滔,彭玘,魏定國,正偏戰將一千員,部領二千軍馬,衝殺入城。此時呂樞密方才大敗,引著中傷人馬,逕奔丹徒縣去了。大軍奪得潤州,且教救滅了火,分撥把住四門,卻來江邊,迎接宋先鋒船,正見江面上遊龍飛鯨船隻,乘著順風,都到南岸。大小將佐,迎接宋先鋒入城,預先出榜,安撫百姓,點本部將佐,都到中軍請功。史進獻沈剛首級,張橫獻潘文得首級,劉唐獻沈澤首級,孔明、孔亮生擒卓萬里;項充、李袞生擒和潼;郝思文箭射死徐統。得了潤州,殺了四個統制官,生擒兩個統制官,殺死牙將官兵,不計其數。

宋江點本部將佐,折了三個偏將,都是亂軍中被箭射死,馬踏身亡。那三個:一個是「雲裡金剛」宋萬,一個是「沒面目」焦挺,一個是「九尾龜」陶宗旺,宋江見折了三將,心中煩惱,怏怏不樂。吳用勸道:「生死人之分定,雖折了三個兄弟,且喜得了江南第一個險隘州郡,何故煩惱,有傷玉體?要與國家幹功,且請理論大事。」宋江道:「我等一百八人,天文所載,上應星曜。當初梁山泊發願,五臺山設誓,但願同生同死。回京之後,誰想道先去了公孫勝,御前留了金大堅、皇甫端,蔡太師又用了蕭讓,王都尉又要了樂和。今日方渡江,又折了我三個弟兄。想起宋萬這人,雖然不曾立得奇功,當初梁山泊開荊之時,多虧此人。今日做泉下之客!」宋江傳令,叫軍士就宋萬死處,搭起祭儀,列了銀錢,排下烏雞白羊,宋江親自祭祀奠酒。就押生擒到偽統制卓萬里、和潼,就那裡斬首瀝血,享祭三位英魂。宋江回府治裡,支給功賞,一面寫了申狀,使人報捷親請張招討,不在話下。沿街殺的死屍,儘教收拾出城燒化,收拾三個偏將屍骸,葬於潤州東門外。

且說呂樞密折了大半人馬,引著六個統制官,退守丹徒縣,哪裡敢再進兵?中將告急文書,去蘇州報與三大王方貌求救。聞有探馬報來,蘇州差元帥邢政領軍到來了。呂樞密接見那元帥,問慰了,來到縣治,備說:「陳將士詐降緣由,以致透露宋江軍馬渡江。今得元帥到此,可同恢復潤州。」邢政道:「三大王為知罡星犯吳地,特差下官領軍到來,巡守江面。不想樞密失利,下官與你報讎,樞密當以助戰。」次日,邢政引軍來恢奪潤州。

卻說宋江於潤州衙內與吳用商議,差童威、童猛引百餘人,去也山尋取石秀、阮小七,一面調兵出城,來取丹徒縣。點五千軍馬,為首差十員正將。那十人: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花榮,徐寧,朱仝,索超,楊志。當下十員正將,部領精兵五千,離了潤州,望丹徒縣來。關勝等正行之次,路上正迎著邢政軍馬。兩軍相對,各把弓箭射住陣腳,排成陣勢。南軍陣上,邢政挺鎗出馬,六個統制官,分在兩下。宋軍陣中關勝見了,縱馬舞青龍偃月刀來戰邢政。兩員將鬥到十四五合,一將翻身落馬。

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必在陣前亡。畢竟二將廝殺,輸了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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