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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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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石長城營壘陷落的消息傳到長平,整個軍營都沉默了。
  趙括立即下令趙莊帶領兩萬步軍進入長平關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發現。然則三日過去
,兩萬士卒搜遍了民居、倉廩與所有房屋,最後便是掘地三尺,也只尋刮了十來車倉底土穀與
一些早已經風乾如鐵且爬滿了螞蟻的獸肉。這長平關原本是韓國上黨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處
上黨腹地衝要,自然便有囤積軍糧的大倉。但在秦國奪取河外渡口之後,上黨的河內後援基地
野王便成了一座孤城,韓國眼看上黨難保,便停止了向野王輸送糧草。韓國早成貧弱之國,其
上黨駐軍歷來只有兩三月糧草儲備。在馮亭周旋將上黨獻給趙國的那段時日裡,十七座城堡的
糧草已經是難以為繼了。及至上黨交接,韓國的上黨民眾悉數接受趙王賜爵一級,全部遷徙到
了趙國腹地,上黨的衝要城堡便沒有了士農工商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軍駐紮的軍營。到了秦
趙兩方百餘萬大軍進入上黨對峙的三年期間,更連最是靠山吃山的獵戶藥農都流奔異鄉了。此
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糧草之奇蹟?
  便是這些實在算不得軍糧的土穀鐵肉,趙括也下令交付輜重營嚴加保管,只供斷糧之重傷
士兵每日一餐。此事安頓完畢,趙括便下令清點全軍隨身攜帶軍食。整整查了一天,趙莊與軍
務司馬報來的結果是:目下全軍活口三十萬人,大約一半將士隨身軍食可保三日,有七八萬人
大約可保兩日,有五六萬人僅餘一日軍食,還有兩三萬人已經斷糧,全部傷兵三日前已經斷糧!
  「傷兵食量小,為何斷糧反而早了?」趙括臉色驟然便沉了下來。
  「行伍生死交,傷兵軍食,都讓給能打仗的弟兄們了––」趙莊哽咽了。
  「還有,」軍務司馬囁嚅著,「方纔之數,都是以每日一餐計的。」
  良久默然,趙括拿開了捂在臉上的雙手,咬牙切齒道:「升帳聚將!」
  大將聚齊,趙括站在帥案前只凜然一句:「三日連番大戰!拚死突圍!諸位以為如何?」
大將們沒有絲毫猶豫便是同聲一喊:「追隨上將軍!死戰突圍!」趙括便立即做了部署,事實
上,突圍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北出死戰,打通王陵營壘與石長城營壘,再東奪滏口陘出太
行山。部署完畢,將領們便匆匆回營連夜備戰去了。
  一連三日,趙括三十萬大軍全部出動,分成兩部背靠背大戰:南部趙莊阻截秦軍,北部趙
括猛攻營壘。然則,不吃不喝不紮營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卻仍然不能攻陷秦軍壁壘。到了第
三日深夜,飢腸轆轆卻又灌得滿腹河水的趙軍士卒遍野癱臥,再也無力發動攻勢了。趙括長嘆
一聲,便下令回軍。說也奇怪,趙軍退兵大鑼一響,南部秦軍便立即收隊讓道,竟不做任何追
殺,任趙軍大隊緩慢地蠕動去了。
  三日大戰,趙軍戰死十萬餘,全部活口二十餘萬,竟是人人帶傷!
  趙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劍,頭上裹著大布,臂膀吊著夾板,卻咬著牙走遍了二十多處營地。
所到之處,躺臥在枯黃草地上的士兵們,都只是木然地望著這位形容枯槁的上將軍,不期然便
是嚎啕大哭:「上將軍,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餓死人啊!」趙括總是硬生生挺著自己,嘶聲
安撫著這些曾幾何時還是生龍活虎的精壯後生:「弟兄們,挺住了,趙王正向列國求援,天下
戰國不會看著趙國大軍覆滅!撐持得些許時日,趙括定然領著弟兄們回到趙國,重振雄風,向
秦人復仇!」士兵們都只靜靜地聽著,似乎是再也沒有了氣力做慷慨激昂地回應了。
  這一日,趙括拖著疲憊已極的身子回到行轅時,已經是三更天了。衛士們要他騎馬,他卻
搖搖頭:「戰馬也沒了糧草,還要馱著我等衝殺,讓牠們也歇腳了。」衛士們要抬著他巡營,
他卻笑了:「傷兵都要打仗,有人抬麼?」便固執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貴胄公子,動輒便是高
車駟馬,趙括何曾有過如此艱難地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來,傷口火辣辣疼,身子卻酸軟沉
重得直是要癱倒。當那個少年兵僕為他洗腳時,捧著趙括滿是血泡的一雙瘦腳,竟哭得話也說
不出來了。趙括朦朧癱到軍榻,一個呼嚕卻又猛然坐起:「來人!立即請趙莊將軍!」
  趙莊匆匆來了,見趙括肅然端坐在帥案之前,驚訝得連參見禮節都忘記了。趙括卻只一擺
手請趙莊席地坐在了對面,便淡淡一笑道:「我軍糧盡兵疲,秦軍卻不攻我,將軍以為其圖謀
何在?」趙莊思忖道:「秦軍雖則困我,卻也是傷亡慘重,顯是不想逼我軍做困獸之鬥,卻要
生生困死我軍––除非,我軍降秦。」趙括冷冷一笑:「王齕好盤算!只可惜還沒到山窮水盡
處,我還有一法撐持,力爭拖到戰場外有變。」「上將軍是說,拖到列國援兵來救?」趙莊興
奮得聲音都變調了。「正是。」趙括沉重道,「舉國之兵皆在長平,趙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
原君定然也在列國奔走,我便將計就計,以拖待變,若撐持得到那一日,誠趙國之大幸也!」
說著便是一聲粗重喘息,「我軍首戰大勝後,平原君回邯鄲報捷未及歸來,此不幸中之萬幸也
!否則,我軍便是無救了。」
  「上將軍但說,何法可固守待變?」
  「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
  「正是。」
  「聞得這是孫臏陣法,早已失傳,上將軍如何通曉了?」
  「人言趙括熟讀天下兵書,當真汗顏也。」趙括淡淡一笑,卻是百味俱在,「少時曾得《
孫臏兵法》一讀,與老父論爭車城圓陣之效用,至今言猶在耳––」驟然之間,趙括眼圈紅了
,「老父言說,此等陣法唯守不攻,絕地之用也;孫臏生平未曾一試,實效如何,卻是不明–
–如今我軍已是絕境,趙括也是嘗試,將軍多有實戰,若以為可行便試之,否則––」趙括驟
然打住不說了。
  「只要上將軍記得此陣擺設演化之法,自當可行!」
  趙括頓時精神一振:「孫臏有言,此陣山嶽難撼,擺成無須演化!至於擺設之法,也是簡
便易行。你來看!」順手拖過一張羊皮大紙,提起筆便畫了起來。趙括原本智慧過人才思敏捷
,邊畫邊說竟是條縷分明,不消半個時辰,便將這車城圓陣說得個淋漓盡致。
  「大哉孫臏也!無愧實戰兵家!此陣大是有用!」趙莊嘖嘖讚歎,不禁便是一聲感喟,「
若在尋常時日,便當為此陣浮一大白!」
  「好!」趙括一拍帥案,「那便明日擺陣!」
  次日清晨,趙軍開始輪番忙碌輪番歇息,將長平城堡內所有老舊戰車與可用物事都搬運了
出來,整整五日勞作,一座曠古未見的車城圓陣終於巍巍然矗立在了長平大戰場!
  趙軍只要不出營激戰,秦軍便不做理會。然則車城圓陣一起,立即便驚動了秦軍。遠處秦
軍竟湧滿了山頭營壘觀看指點,人人嘖嘖稱奇。白起接報,立即帶領眾將登上狼城山最高處瞭
望。遠遠看去,這座大陣幾乎便是方圓十餘里的一個巨大的火焰圓圈,旌旗錯落,金鼓隱隱,
馬鳴蕭蕭,若非趙軍殺氣已經大減,這座軍營城堡當真震懾心神!
  細看半個時辰,白起下得望樓竟是一聲感喟:「秦趙大決,此其時也!若趙括此戰不死,
必是天下名將,大秦剋星!」王齕便笑道:「武安君卻是高估這小子了,此等勞什子經得甚折
騰?有五萬鐵騎,兩個衝鋒便踹翻它!」白起卻掃視著將軍們淡淡冷笑道:「諸位都是百戰之
身,誰能說出此陣來歷?所長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著王齕,「五萬鐵騎踹翻?
只怕五萬鐵騎死光了,你卻還是一片懵懂。身為大將,便是邦國干城,盲人瞎馬便踹將上去,
能打勝仗?今日諸位便說,誰能說得個子丑寅卯,便是我秦國大幸,我秦軍大幸也。」
  雖然白起並不激烈,甚至從來沒有過聲色俱厲地指斥將士的個例,但卻有一種誰也說不清
的威嚴,便是高爵如王齕、王陵、蒙驁一班大將也對白起敬畏有加,從來不敢公然談笑。然則
,最重要的卻是全軍上下對白起的無比信服。發於卒伍的白起,做卒長時便是鐵鷹劍士,騎戰
步戰以及各種器械無不精通,但在校軍場走得一圈看誰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藝有差。尋常大將
但有此長,士卒便服。然則白起又遠遠不止於此,戰場算計之精到,戰法部署之高明,殺敵勇
氣之豐沛,決斷膽識之果敢,幾乎是樣樣爐火純青!三十多年來,只要是白起領軍,任是大戰
惡戰,秦軍都是戰無不勝。久而久之,秦軍士兵們都將白起說成了上天派來秦國的軍神。軍營
便流傳開一則兵謠:「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戰死,天命如斯!」說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
了也不冤枉。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卻是從來沒有狂躁倨傲之氣,永遠那般冷靜,永遠那般清
醒,永遠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敵人。除了一個「神」字,當真是解無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肅然,大將們方纔還浮動在心頭的那種對敗軍之將的蔑視,便是蕩然無存了
。一時寂然無聲,王齕便紅著臉抓耳撓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問,肯定是誰也不行,還
是請武安君明示了,我等只管打仗便是。」
  「也好,借這裡看得清楚,我便說說這陣法了。」白起在地上點著那口戰時總是拄在手裡
的長劍,「古戰無陣。戰而有陣,發於春秋之期。晉平公大將魏舒於晉陽山地驟遇戎狄突襲,
毀棄戰車,將甲士與步卒混編為方隊大敗戎狄騎兵。陣法之戰,由此而生。然則春秋以車戰為
主,無鐵騎,陣法僅為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戰無陣,《孫子兵法》亦無戰陣之說。進入
戰國,戰車淘汰而鐵騎大盛,天下兵爭皆成步騎野戰。步騎快速多變,是故陣法應時而生。所
謂陣法,即以兵士之諸般隊形變化,或輔以地形,或輔以器械,而列成整體為戰之勢。小如我
軍鐵騎之三騎配伍,大如中央步軍成方而兩翼騎兵突出的常戰之法,皆為陣法。陣法之變,以
三形為根本:一曰方,二曰圓,三曰長。天下所有陣法,皆以方圓長三形相互組合,再借地形
、器械、旗幟、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則,兵無常形,水無常勢。陣戰有長處,亦有短處。陣
戰之長,首在能將全軍結為整體,尤其能使兵力單薄之一方,依靠整體之變化配合,而抗擊兵
力優勢之一方。三騎配伍精到,可抗十騎。是故我軍三百鐵鷹騎隊能抗擊趙軍一千飛騎也。大
陣之短,在於僻處一隅,過份借重地形與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轉移作戰,缺乏對戰場全局勝負
板蕩之影響力。戰國之世,大戰頻仍,卻無一次大戰為陣法之戰,更無一次為陣法制勝。此中
根本,便在陣法之短也。惟其如此,非常陣法便多為兵處弱勢而用以自保,卻無法改變戰場之
大勢。」
  將軍們聽得入神,無不頻頻點頭,卻有王陵突然問道:「武安君,末將曾聽得人說,孫臏
兵法有十陣之說,不知趙括此陣可在這十陣之內?」
  白起看看滿身包裹白布猶自血跡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戰國之世,孫臏為
實戰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孫臏一生,未曾一次用陣戰,唯留下十陣之圖形,其用如
何,未嘗明也。所謂孫臏十陣,即方陣、圓陣、一字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行陣、鉤形
陣、玄襄之陣、水火陣。此十陣者,前三陣為常戰陣法,實是孫臏以實戰入書也;最後之水火
陣,也是實戰中水戰火戰之法,並非陣形也;其餘六陣,當為孫臏所創,然如何使用,卻是沒
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變化多多也。目下趙括此陣,便是依據孫臏十陣,以圓陣配以壕溝
、戰車、步軍而成,名曰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威力大麼?」桓齕便是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長劍遙遙一指,「這大陣共是五層:最外圍一道壕溝鹿砦,第二道便
是戰車固定相連的車城圍障,戰車後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間隔的步兵阻截方陣;第四
道是連綿軍帳,駐紮換防士兵與傷殘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餘丈高,有一面「趙」字大
纛旗的金鼓軍令樓,主將居上號令全軍。車城圓陣之威力,在於結全軍為配伍,全軍將士流水
轉圜之間相互策應;我軍若集中兵力攻其一處,則其餘捲來攻我側後;我軍若全部包圍而攻之
,則兵力拉開成數十里一個大圓,頓時分散單薄,何能攻破營壘?」
  「如此說來,便奈何不得這小子了?」王齕頓時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爭,勝負常在戰場之外。任他金城湯池,我只不理會他便了。」
轉身又是長劍拄地,「傳我將令:全軍營壘堅壁防守,封堵百里之內所有隘口!趙軍不出圓陣
,我軍不戰!趙軍但出圓陣,我軍全力逼回!但有輕敵而疏於防守者,軍法從事!」
  「嗨!」方略如此簡單,大將們頓時膽氣,便是齊齊一聲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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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從此,趙軍大營開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進入九月,這番大勢便是誰都看得明白了。秦軍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趙軍了。你有車城圓
陣,他卻不來攻你。你若攻出突圍,那精銳鐵騎便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陣。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
陣中挨餓等死麼?前心貼後背,整日氣息奄奄,當真還不如死了!若來攻,趙軍尚可在拚死搏
殺中搶得一些戰馬軍食,可他偏是不來,你卻奈何?倏忽旬日,趙軍的車城圓陣已經完全喪失
了開始的些許歡騰,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寧靜恐慌之中。
  趙括幾乎瘦成了一支人乾,顴骨高聳的刀條臉,兩支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鬍
鬚連著亂蓬蓬的長髮毫無章法地張揚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胡服甲冑,如今竟空蕩蕩地架在身
上。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的一個倜儻公子竟是面目全非了!饒是如此,趙括依舊在終日奔
忙,查軍情、撫傷兵、分配軍食,竟是沒有片刻歇息。
  這夜三更回帳,趙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靜。目下最讓他刻刻在心又大為頭疼的,便是兩件事
:一是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搜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軍食越來越少,糾葛便越
來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竟大是生分了,各營各隊常常為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
爭得你死我活,連將軍們都捲了進去,每次都讓趙括心驚不已費盡心力,回到行轅猶是唏噓不
已。但最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回來的不多,零星消
息畢竟還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讓趙括心驚一次心涼一次。先是魏國韓國首鼠兩端,信陵君強
爭救趙被罷黜;再便是齊王不納建藺相如與老蘇代苦諫,拒絕出兵出糧;後來又是楚國冷落平
原君,對秦趙大戰作壁上觀;最可恨的是燕國這個早已經變蔫了的夙敵,竟在此時謀劃要偷襲
趙國,奪黃雀之利!如此看去,這列國援兵當真便是畫餅充飢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邦國
無恆交,惟利是圖耳,如此等等之尋常時日趙括大為蔑視的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
湧上心頭,心中竟如鼎沸般百味俱出。
  驀然之間,趙括竟想起了平原君說給他的一個故事:
  老廉頗當年被貶黜,回到邯鄲賓朋門客盡去,竟是門可羅雀。後又復職,賓朋門客驟然俱
來,又是門庭若市。老廉頗喟然長嘆:「客如潮水,來去何其速也?令爾等退去,一個不見!
」一老門客長吁一聲從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見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勢客
則從君,君無勢客則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
唯「勢利」二字焉,豈有他哉!勢則為利,利可成勢,無勢無利,所交者何圖?
  猛然,趙括打了一個冷顫!
  「上將軍,你一整日沒吃飯了。」少年軍僕站在案前,珵亮的銅盤中卻只有拳頭大一塊焦
黑的乾肉、一塊烤得焦黃的芋根、半盞已經發餿的馬奶子。
  趙括罕見地笑了:「小弧子,你還只有十五歲,都皮包骨頭了。你吃了它!」
  「上將軍,這如何使得?」少年軍僕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來!這裡坐下吃!」
  「上將軍––」少年軍僕大哭拜倒,「你是三軍司命!小弧子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奪上
將軍之軍食啊!」
  「那好,我倆人各一半。否則我也不吃!」趙括拿過案邊切肉短劍,將乾肉芋根一切兩半
,「來!吃也!」
  少年軍僕哭著吃著,突然便跳了起來:「上將軍你聽!」
  夜風呼嘯,刁斗之聲隱隱可聞,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卻有沉悶的慘嚎一聲又一聲傳來,清晰
而又恐怖!趙括凝神側耳,臉上滲出豆大汗珠,面目獰厲地霍然跳起大喊:「中軍飛騎隊出巡
!」提起戰刀便大步衝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括帶著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陣的百騎隊,終於衝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帳篷前
。一陣奇異的腥膻肉香遠遠便隨風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倏忽之間,百夫長的臉便唰地白了。
趙括飛身下馬便是一聲大吼:「包圍軍帳!挑開帳門!」騎士們嘩地圍住了大帳,當先一排長
矛齊出頓時便挑開了帳門,趙括挺劍大步搶入,一望之下卻是目瞪口呆。
  小小軍帳中,兩具屍體血淋淋地擺在草蓆上,四肢已經成了帶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著
粗大的乾木柴,鐵架上吊著的鐵盔兀自淌著血水咕嘟嘟冒著蒸騰霧氣!十餘名兵士正在埋頭大
啃帶著血絲的白骨肉,臉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之極!
  「他們吃傷兵!」百夫長指著屍體嘶聲大吼。
  「全部!斬決!」趙括尖嘯一聲,戰刀便砍翻了一個食肉者。百人隊一齊湧入,吼叫連連
長矛齊伸,所有食肉兵士頃刻便被釘在了地上。
  趙括一聲大喝:「急號!三軍集合!」
  牛角大號淒厲地響徹了軍營,雜亂無力的腳步漫無邊際地向中央金鼓將樓下匯聚著,整整
磨蹭了半個時辰,二十萬大軍才聚集起來。昏黃的軍燈下兵士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人人青黑
乾瘦,全然是望不到邊際的排排人乾,燈光暗影裡閃動著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戰馬都被集中
在旁邊,牠們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噴鼻聲不斷起伏著。
  趙括站在一輛戰車上,手拄長長的彎月戰刀,嘶啞的聲音驟然炸出一句:「將士們,我等
是人!」便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趙括抬起頭來,「弟兄們,秦人有一首軍歌,叫做《無衣
》,有人會唱麼?」全場死一般的沉寂中,趙括嘶啞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起來: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與子同仇 修我戈矛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
  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王於興師 同死共生––
  說是唱,毋寧說是悲憤激越的嘶喊。萬千兵士們先是低聲飲泣,接著便嗚咽著一齊哼唱起
來。雖說這是秦人軍歌,卻也是天下流傳的軍營血肉之歌。趙人原本便是多有慷慨豪邁之士,
最看重的便是軍旅骨肉之情誼,誰堪如此通徹心脾之慘劇?唱著唱著,喊著喊著,萬千將士便
是放聲大哭––
  「弟兄們,別哭了!」趙括戰刀一舉,:「我軍已經撐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
,殺掉所有戰馬,全部煮掉吃光!而後收拾備戰兩個時辰,我等兄弟開營突圍!再作最後一次
衝擊!」
  雖然沒有了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瑩閃爍的幽幽青光與那迎風挺直的乾瘦身板
卻告訴趙括:將士們是有死戰之心的!趙括向臉上一抹一摔,「各營殺馬。」便跳下戰車,向
將樓下的戰馬群走來。這是趙括千人飛騎隊僅剩的六百匹戰馬,每匹都是邊軍精心挑選的陰山
野馬馴化而成,對於騎士,那可當真是血肉相託萬金不換的生死伴侶。尤其是趙括那匹坐騎陰
山雪,身高一丈,通體雪白,大展四蹄便如風馳電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馬師與騎士的嘖嘖歎
羨!當真要殺死這些戰馬,三軍將士們心頭顫抖,竟在瞬息之間無邊無際的跪了下去,默默地
低下了頭。
  「上將軍––!不能殺陰山雪!不能啊––!」少年軍僕小弧子尖聲喊著飛也似衝了過來
,死死抱住了趙括雙腿,「上將軍,陰山雪是我餵大的!小弧子願意替它牠啊!上將軍––」
小弧子從戰靴倏然抽出一口短刀,便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趙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便是
一聲喝令:「架開他!看好了!」待百夫長拖開哭叫連聲的小弧子,趙括便走向了那匹雖已瘦
骨稜稜卻依舊不失神駿的雪白戰馬。
  百夫長與幾名老兵突然瘋狂地衝進馬群,揚起馬鞭亂抽狂喊:「馬啊馬!快跑吧!跑啊–
–!」饒是如此,戰馬群卻是一動不動,只是無聲的低頭打著圈子。
  陰山雪灰灰噴著鼻息,一雙大眼下的旋毛已經被淚水打濕得擰成了一縷,馬頭卻在趙括的
頭上臉上蹭著磨著,四蹄沓沓地圍著趙括遊走。趙括緊緊抱住了陰山雪的脖頸,熱淚竟是奪眶
而出。陰山雪仰頭一嘶,蕭蕭長鳴竟是久久在夜空迴盪。趙括退後一步,雙手抱著戰刀對著陰
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後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馬頸,頓時鮮血如注將趙括一身噴
濺得血紅!
  百夫長大嚎著:「馬呀馬!升天吧!來生你殺我––!」
  次日清晨,太陽爬上了山頭,廣袤的河谷山原一片血紅一片金黃。趙軍的車城圓陣中淒厲
的牛角號直上雲空,隆隆戰鼓便如沉雷般在河谷轟鳴開來。須臾之間,車城圓陣全部打開,大
片各式紅色旗幟如潮水般湧出。「趙」字大旗下,趙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鐵甲,長
髮披散,一口戰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後便是無邊無際全部步戰的趙軍將士,長矛彎刀一律
上肩,視死如歸地踏著鼓聲轟隆隆向秦軍北營壘壓來!
  白起在狼城山瞭望片刻,便斷然下令:「打出本帥旗號!列強弩大陣正面攔擊!」
  山頭望樓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擺動,號角戰鼓連綿響起,四面山川頓時沸騰起來,秦軍營壘
的鐵騎步軍一隊隊飛出,頓飯之間便在長平關以北列好了橫貫谷地的一道大陣。陣前一桿「白
」字大纛旗迎風招展,旗下戰車上頂盔貫甲黑色金絲斗篷鬚髮灰白一員大將,赫然便是白起!
  趙軍大陣隆隆壓來,堪堪一箭之地,秦軍明是萬千強弩引弓待發,卻竟是一箭不射任趙軍
轟轟走來。走著走著,將及半箭之地,趙括一聲令下:「停!」端詳有頃,突然便是哈哈大笑
:「天意也!天意也!」戰刀一指便是高聲喝問:「秦軍戰車上,可是武安君白起麼?」
  「趙括,老夫正是白起。」
  趙括便是一陣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卻何須稱病隱身,兵外詐戰?」
  「趙括,兵爭非一己之私鬥。老夫不稱病,趙王如何能任你為將也。」
  「白起,長平之戰,若是王齕統兵鋪排,趙括佩服也!」趙括戰刀直指,「既是你親自隱
身統兵,如此戰法便是多有疏漏,趙括不服也!」
  「願聞少將軍高見。」白起卻是平靜淡漠。
  「其一,上黨對峙三年,不攻不戰,空耗國力多少?其二,以先頭五千鐵騎分割我軍,全
然是鋌而走險,若我早攻,豈有你之戰績?其三,等而圍之,又是孤注一擲。若我軍糧道不斷
,抑或列國救援,此等野心豈能得逞?其四,既困我軍,卻不攻佔,便是貽誤戰機!若我軍有
一月之糧,你破得車城圓陣麼?」趙括侃侃評點,竟是不假思索。
  「少將軍經此一役,仍有就兵論兵偏離根基之痕跡,誠為憾事也!」白起渾厚的聲音隨風
飄來,卻是不緊不慢,「嘗聞馬服君之言,少將軍輕看兵事,今足證也!其一,上黨之地易守
難攻,老廉頗深溝高壘,堪稱善守如山嶽,何攻之有?然則若不對峙,則趙國必在天下成勢也
。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鐵騎雖少,卻是輕刃初割不為你看重,待你察覺來攻,
我軍已經增兵五萬,談何鋌而走險?其三,等而圍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
將軍已經揣摩透了這個道理。至於糧道不能斷絕,列國能來救援,此乃少將軍不察天下也。若
我軍不圍趙軍,列國或可來援,而我軍既圍趙軍,列國便必不來援。邦國之道,雪中不送炭。
少將軍何獨天真至此?最後,長平大戰,我軍也是傷亡慘重,能圍能困,何須血戰?兵士鮮血
,畢竟比戰機更重要。只要能最終戰勝,白起寧願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趙括對著戰車深深一躬:「趙括謹受教。」
  「在我堅兵之下,少將軍能絕糧防守四十六天,且大軍不生叛亂,已是天下奇蹟也!」白
起喟然一歎,「老夫今日出陣,便是念你有名將之才質,讓你來去清明了。」
  「多謝武安君了。」趙括冷冷一笑,「今日趙括若突圍而出,三五年後便於你白起再見高
下!若趙括死了,我來生仍要與你為戰!」
  白起淡淡一笑:「為大秦計,少將軍今日必須死在陣前。至於來生,老夫沒興致再做將軍
了。」
  「好!今日最後一戰!」趙括戰刀一舉,大喝一聲:「殺––!」趙軍便紅色海潮般呼嘯
捲來。
  王齕令旗一劈大吼一聲:「強弩大陣起!」便見陣前萬千強弩齊發,粗大長箭便暴風驟雨
般迎著趙軍傾瀉而去,兩翼鐵騎尚未殺出,趙軍浪潮已經嘩地捲了回去。中軍司馬便是一聲驚
喜地喊叫:「武安君,趙括中箭了!眼看五六箭,必死無疑!」白起冷冷一揮手:「各軍仍回營
壘堅壁!趙軍不出,我軍不戰!」
  趙軍又退回了沒有徹底拆除的車城圓陣。身中八支大箭的趙括被抬到廢墟行轅前時,已經
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長箭幾乎箭箭穿透了他單薄精瘦的身軀,兵士們不敢將他放上軍榻,只
有屏住氣息將他抬在手裡,一圈大將圍著趙括,外面便是紅壓壓層層兵士,人人渾身顫抖全無
聲息。
  趙括終於睜開了眼睛,費力地喘息著擠出了一句話:「弟兄們,趙括,走了,投降––」
便大睜著一雙深陷的眼洞驟然擺過頭去,永遠地無聲無息了。大將們嘩地跪倒了。兵士們也層
層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軟倒了。便在這一刻,趙軍將士們才驟然發現,這位年青上將軍對於他
們是何等重要!若沒有他在最後關頭的非凡膽識,誰能活到今日?趙軍早就在人相食的慘烈吞
噬中瓦解崩潰了。
  次日清晨,一面寫有血紅的一個「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掛上了中央將樓樓,近二十萬趙軍
緩緩湧出了車城圓陣。在原來兩軍的中間地帶,秦軍列成了兩大方陣,中間是寬闊通道。趙軍
沉默地流動著,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處。
  秦軍沒有歡呼。降兵沒有怨聲。整個戰場竟是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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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秦風低徊

【第一節】

  大戰結束了,趙軍投降了,白起心頭卻更是沉重了。
  二十餘萬趙軍將士在戰場投降,這可是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兵家奇蹟。然則,有這二十多
萬降卒,戰場善後立即就變得沉重起來。首先是這二十多萬人要吃要喝要駐紮,其次便是最終
如何處置。降卒一開出車城圓陣,白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讓老司
馬草擬了一份緊急戰報,然後又緊急召來穩健縝密的蒙驁秘密商議。一個時辰後,蒙驁便帶著
一名白起的軍務司馬兼程趕回咸陽去了。回過頭來,白起便召來幾員大將,商議如何在戰場先
行安置這二十多萬人?可說來說去幾乎兩個時辰,卻是誰也說不出一個人皆認可的辦法。也就
是說,誰的辦法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趙軍素來強悍不屈,這次迫於飢餓悲於失將而降,原為
無奈之舉,二十多萬活人,顯然不能編入秦軍,更不能放回趙國,剩下的便只有一個思路:在
秦國如何安置?
  眼見莫衷一是,白起便先行確定了三則部署:其一,降卒駐地定在利於從高處看守且有水
流可飲的王報谷,由桓齕率領十萬秦軍駐屯山口及兩側山嶺,以防不測;其二,立即從各營分
撥三成軍糧,只運進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將車城圓陣內趙軍丟棄的所有衣物帳篷
,全數搜集運進王報谷,以做軍帳禦寒。
  此間難處在於,秦軍糧草輜重雖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餘,驟然增加二十萬人之軍食,
立即便是捉襟見肘;秋風漸寒,秦軍之寒衣尚且沒有運來,更顧不上趙軍降卒了。雖則如此,
秦軍既為戰勝之師受降之宗主,理當支撐降卒之衣食,是以雖然心有難堪,大將們還是默認了。
  六日之後,蒙驁與秦昭王特使車騎同歸,白起長吁一聲,便立即大會眾將接詔。特使宣讀
了冗長的詔書,將士人人受賞進爵,便是一片歡呼。然則直至詔書讀完,也沒有一個字提及降
卒如何處置。白起大是困惑,便忍不住在慶功酒宴上將特使拉到隱蔽處詢問,特使卻是紅著臉
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負軍國大任,戰場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頓時一沉
,也不再奉陪這位特使,只向蒙驁一招手便到後帳去了。
  蒙驁備細敘說了他在咸陽請命的經過,白起越聽越是鎖緊了眉頭。
  秦王拿著白起的請命書,凝神沉思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對著蒙驁笑道:「軍旅之事,本王
素不過問。大戰之前,本王有詔: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卻教本王如何說法?」說罷便
逕自去了。蒙驁心下忐忑,便到應侯府找范雎商議。范雎在書房轉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
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武安君所請,天下第一難題也!戰國相爭,天下板蕩,外戰內事處處
吃緊,哪裡卻能安置這二十多萬異邦精壯軍卒?關中、蜀中為秦國腹地,能安置麼?河西、上
郡為邊地,能安置麼?隴西更是秦國後院,原本便得防著戎狄作亂,能再插一支曾經成軍的精
壯?分散安插吧,無法監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趙。送回趙國吧,這仗不白打了?將軍啊
,老夫實在也是無計了。」范雎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著,便再也不說話了。蒙驁思忖一陣,便
將秦王的話說了一遍,請范雎參詳。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見,秦王此言只在八個字
:生殺予奪,悉聽君裁。」又是一聲嘆息道,「將軍試想,武安君百戰名將,殺伐決斷明快犀
利,極少以戰場之事請示王命。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
。老夫之見,將軍不要再滯留咸陽了。」蒙驁驚訝道:「應侯是說,秦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
有王命了?」范雎便是呵呵一笑:「將軍以為呢?」
  蒙驁還是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長史都說秦王不在宮中。此時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辦
妥,特使也來相催上路,蒙驁無奈,也就回來了。
  「豈有此理!」白起黑著臉啪的一拍帥案,「這是尋常軍務麼?這是戰場決斷麼?這也不
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老夫卻如何處置!」
  「武安君莫急。」蒙驁第一次見白起憤然非議秦王丞相,連忙壓低聲音道,「一路揣摩,
我看秦王與應侯之意,只有一個字。」
  「一個字?」
  「殺!」
  「殺?殺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則何須遮遮掩掩,有說無斷?」
  白起頓時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切勿外洩,容老夫想想再說了。」
  蒙驁去了。白起思忖一陣,便漫步到了狼城山頂。時下已是九月末,白日雖有小陽春之暖
,夜來秋風卻已經是蕭瑟涼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軍燈閃爍,旬日之前還是殺氣騰騰的
大戰場,目下卻已經成了平靜的河谷營地。若非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白起原本是非常輕鬆的。
他率領著五十多萬大軍,業已鑄就了一場亙古未聞的大功業––一戰徹底摧垮趙國五十八萬大
軍,斬首三十餘萬,受降二十餘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將,何曾有過如此煌煌戰績?假如
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火炭團,他本當要與三軍將士大醉一場,而後再原地築營休整,來春便直逼
邯鄲。滅趙之後,他便要解甲歸田了。自做秦國上將軍以來,他年年有戰,一年倒有兩百餘日
住在軍營裡,以致荊梅每次見了他都要驚呼:「天也!一回一變老!你白起非老死軍營麼?」
多年以來,他內心便只有一個願望:但滅一國,便是他白起離軍之時!這願望眼看便要變成事
實了,白起心頭便常常湧動出一種遠道將至的感喟。眼見趙括湮沒在箭雨之中時,白起心田的
那道大堤便轟然決開了!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心頭猛然夯下了一錘,竟使他煩躁不能自
已了。
  王命不干軍,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自是歷來為將者所求。秦王在戰前也確曾將白起的兵
權與戰場決斷權擴大到了無以復加,也就是說,本當掌握在國君的那部分兵權都一併交給了白
起,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范雎都大為驚訝了。即或在長平大戰之前,白起
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場難題請命過秦王,那時若秦王對戰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
的奉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打仗,為了戰勝敵國
。如今戰事結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秦王與丞相卻是不置可否,讓他全權獨斷,豈非滑
稽?可是,秦王與丞相何等明銳,為何要如此含糊其辭呢?自己又為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
怒呢?
  漸漸的,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說到底,這二十多
萬大軍一進降營,一個誰也不願觸及的字眼就在隱秘閃爍了。毋寧說,一開始這個字眼就已經
在秦國君臣的心頭跳動了。戰國大勢誰都清楚,秦國無法萬無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軍
精壯人口,也是明擺著的事實。自己快馬急報請命,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
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范雎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自己一聽蒙驁回報便煩躁惱
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幾員大將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個字眼麼?
  那個可怕的字眼,便是殺降!
  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軍諺。雖然不是律法,卻是比
律法更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從大地生人,三皇五帝開始,人世便有了殺伐征戰,為了土
地為了牛羊為了財貨為了女人為了權力,人們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
。然則,不管如何征戰殺伐,有一點卻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放棄任何抵抗的戰俘
。戰勝一方讓戰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討,然則僅
此而已。弱肉強食是人間永恆的法則,人們對戰勝者總是懷著敬畏之心,便也在道義上給予了
更多的寬容。然則,人世間的事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將你
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也會將你永遠埋葬!諸多的人間極限之中,戰場不殺降,便
是最為醒目的一條。自春秋以來,兵爭無計其數,進入戰國,更是大戰連綿。然則也是這春秋
戰國之世,反戰非兵之論也隨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的聲討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春秋
有「弭兵」大會,要天下息戰。戰國之世對兵爭的聲討更是其勢洶洶。儒、墨、道三家顯學可
謂殺伐對征戰深惡痛絕。「春秋無義戰」,「善戰者服上刑」便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論。老子則
說「兵者不祥之器。」「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更有墨家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
斥兵爭之不義,倡行以「義」為兵戰之本。
  凡此等等,對征戰尚且洶洶咒罵,況乎殺降?
  果真殺降,且一舉便是二十餘萬之眾,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將你永遠埋葬在可
怕的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時名將將變做猙獰的屠夫,戰神將變做萬劫不復的惡
魔!千古功業安在?青史聲譽安在?然則不走這一步,便是君臣失和國家動盪後果不堪設想,
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譽,誰卻來管邦國興亡天下一統?
  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星星卻漸漸少了,山下竟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起霧
了,落霜了,遍野軍燈隱沒在無邊霜霧之中,撕扯成了紅濛濛的河谷紗帳,天地萬物都是一片
混沌了。太陽漸漸從漫無邊際的混沌中拱了出來,山川河谷也漸漸清晰了。
  狼城山頂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擺,一陣急促的牛角號響徹了長平山谷。
  白起拄著長劍,看著大將們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對趙軍降卒放開乾肉鍋盔米酒,讓
他們盡情吃喝。」
  「武安君,趙軍斷糧四十餘天,會撐死的!」蒙驁大是驚訝。
  「這是戰場。撐死,總比餓死強。」
  闊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靜,大將們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抖!誰都明白了,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
正在一步步的迎面逼來。蒙驁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要說甚了。
  只有白起沙啞的聲音在山洞中飄蕩著:「王齕王陵,率所部軍馬並全軍火器弓弩,秘密開
入包圍王報山谷地兩側山嶺,不能讓降卒覺察,不能發生任何意外。桓齕部封堵山口。蒙驁部
外圍二十里設防,不許任何人進出山谷。今夜三更開始。」
  沒有一個人高聲應命,大將們的臉色驟然便是一片蒼白。白起一點長劍:「此乃軍令,盡
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懼猶疑。」說罷轉身便走,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補了一句,「都是勇士
,讓他們走得痛快些。」便轉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沒有金鼓之聲,狹長的王報谷便驟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滾木酒
桶肉塊鍋盔,隨著密集箭雨一齊傾瀉進山谷!谷中翻騰著海嘯般的慘嚎吶喊,瘋狂奔竄的降卒
們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此日大霧消散,山谷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十月初寒之時,長平戰場的紅色營地徹底消失了,只留下隨山原起伏的黑色營帳與戰旗,
號角悠揚戰馬蕭蕭,秦國大軍恢復了整肅狀態。便在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之前,白起下令秦軍
退出上黨山地,進入河內野王駐紮休冬。白起的謀劃是:野王乃秦軍在河內的總後援要塞,糧
草輜重極是便捷,強如駐軍上黨長途運糧多矣;退入河內休整一冬,來春便是秦軍便可分兵兩
路,北路進上黨出滏口陘,南路北上出安陽,便如一把大鐵鉗夾擊邯鄲,做大舉滅趙的最後一
戰!
  然則,便是在這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秦軍「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的消息竟風暴般席捲天
下,各國無不驚恐變色!按照春秋以來的傳統,秦國取得了如此曠古大勝,以「市道」為邦交
準則的天下大小諸侯便當爭相派出特使慶賀,洛陽周天子更會「賞賜」天子戰車戰服與諸般「
代天征伐」的斧鉞儀仗,咸陽便當是車馬盈城之大慶氣象。但這次卻是奇特,咸陽城竟沒有一
家特使前往慶賀,邯鄲道卻是車馬絡繹不絕,非但原本在長平大戰之時拒絕援助趙國的楚國、
齊國派出特使去了趙國,連從來在趙國身後搗亂的燕國都去了邯鄲!
  驟然之間,山東列國的脊梁骨都發涼了!
  春水化開河冰,白起正要大舉北上滅趙之時,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馬特詔:大勢有變,武安
君立即班師!白起憤然將詔書摔在了帥案之上,便是一聲長嘆:「老夫承擔一錯,何堪君王再
錯也!」良久思忖,終是下令全軍班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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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秦昭王大費躊躇,竟是無法權衡范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
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滅趙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猶豫便贊同了,事先也徵詢了范雎謀劃,范
雎也是贊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間,范雎卻突然上書,歷數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滅趙,
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覆思慮,秦昭王最後還是下詔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咸陽之後進
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將,
對戰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做響:「天下惶
惶,趙國震恐,徵發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
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卻是何等
煌煌功業!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後悔之時,范雎進宮了。
  這次范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閒為將,緊急徵發
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復出,楚國春申君復出,齊國魯仲連復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
正在連結合縱;山東戰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應侯之意,便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范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
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致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
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於養精蓄銳再待時機。」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還頗有才具嘛,三五年總領
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鄭安平唯知軍旅。」
  「好!便做藍田將軍,與蒙驁王陵等爵!」
  「謝過我王!」
  之後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范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他終
於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後的晚上趕回了咸陽,卻沒有進王宮,而是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
的是,白起已經病了,榻邊圍著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的忙碌著,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
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一邊將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便常
常一個人在後園「小天下」轉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後便斷斷續續發熱,
這次已經發熱三日不退了,醫家也斷不出甚病,便開了一些養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
冰鎮暑。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醒來,見秦昭王在廳,竟是散衣亂髮的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
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住!」便
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記我恨吧。」白起拱
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機。如
今老臣已經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秦昭王突然壓低聲音道:「武安君,今秋
再度發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
:「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卻是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隨意說來的。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驟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關
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機,老臣便是讓人抬著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戰機已逝,
再度發兵,已經是對我不利了。」
  「滅國之戰,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機?」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著,「時光雖只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
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只有三十餘萬大軍,卻是泰
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洩,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復。全軍士卒五十餘萬,在
上黨征戰四年未歸,將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
戰心?再則,長平大戰,我軍士卒傷亡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後出,便得以尋常戰力
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國便必
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谷,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是呵呵笑著:「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吧。」說著一揮手
,廳外一名老內侍便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
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也。」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場兵事,只信心頭之眼。」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說了?」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對無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回到王宮,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
度起兵謀劃,要范雎參商定奪。范雎聽得雲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
竟是一時默然了。然則,范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之事最當與
武安君共謀,多方權衡而後定。」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著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贊同,其
時武安君何在呵?」
  驟然之間,范雎心下便一個激靈,臉上卻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諳軍爭,平日斷
事便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
魏人,對我軍戰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
老秦人耐得久戰,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
  進入九月,秦昭王親自巡視藍田大營,下詔命五大夫將軍王陵為大將,統兵二十萬攻趙。
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縣發出緊急召回士卒的軍令後,夜入咸陽拜會武安君。誰知白起的
熱病又驟然轉做畏寒,捂著三層絲綿大被猶是嘴唇發青,根本無法說話。王陵本意是來探詢武
安君不為將統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訐殺降之事,王陵便要找個由頭辭了這統兵大
將。如今見白起病勢沉重,便以為秦王在軍中選將事屬自然,身為大將,自不能畏難退讓。回
到藍田大營將武安君病勢一說,眾將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進咸陽探視,不想卻又逢白起正
在發熱,守候得一個時辰便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辭了。
  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谷關重新北進上黨。秦軍班師後,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
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面佈防,但卻也迅速將石長城、壺關、滏口陘這三處通往邯鄲的
要塞佔領了,在修復營壘城防之後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
了滏口陘,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於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
想新成之趙軍卻是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趙國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竟是
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於大急,入夏後連續猛攻,竟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乃千人隊
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便等於喪失了將近五萬人馬!
  緊急戰報傳回咸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兵
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稜稜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於心不忍,終於還是
說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卻
依舊是一番沉重嘆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板著臉只不做聲
,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糧草輜重難
以為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
矣!老臣願王權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便老大不悅,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
,列國便不恨秦國了?」說罷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
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
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
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著:「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藥了
。」走著走著白起不禁便是長嘆一聲:「有太后在,秦國何至於此也!」荊梅眼圈便紅了:「一
戰之敗,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
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詔書任命左庶長王齕
代王陵為將,立率十萬步騎北上,再攻邯鄲!
  這年秋天,王齕二十六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國終於出動了。魏國信
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餘萬大軍,合力從河內入趙,猛攻秦軍後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
秦軍大敗潰退。後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餘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咸陽,秦昭王大急
,立即召范雎商議應對之策。范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便提出派鄭安平帶
領藍田大營最後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齕,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內野王設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
」立刻緊急下詔: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這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便在大梁市井浸泡遊蕩,精細機警,領著一班
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范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為秦國立了
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幹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帥戰陣的閱歷,更不說兵家之
才了。一出函谷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那條路馳援。鐵騎將領建言:王齕部秦軍最有可
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將領不說還則罷了,將領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
「上黨入趙為弓背,安陽入趙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內安陽直插邯鄲!」不
想一過安陽,便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面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
國。
  倏忽兩年,大勢竟是急轉直下!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的秦國,頃刻之間竟是大見艱難。秦昭王與范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谷
關坐鎮,派出函谷關守軍接應王齕十餘萬大軍班師,方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剛剛喘息方定,便
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率六國聯軍攻秦!河內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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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5: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白起的病勢依舊是時好時壞。然則,最讓白起心下不安的,卻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敗,白起是預料到的。但王齕大敗,卻是大大出乎白起預料。出乎意料處,在於魏
國楚國同時發兵。更有甚者,那個銷聲匿跡多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竟然盜取兵符,力殺大將晉
鄙而奪兵救趙!如此看來,山東六國確實是將秦國看作亡國大敵了。當此之時,秦國便當穩妥
收勢,先行連橫分化六國,而後再圖大舉,何能急吼吼連番死戰?白起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
穩著稱的秦王,如何在長平之戰後判若兩人,竟是一錯再錯還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憂心忡忡
之時,又傳來鄭安平率軍降趙的消息,白起頓時怒火上衝。他第一次見鄭安平,便認定那小子
不是正品,所以斷然拒絕了讓他做實職將軍。如何以秦王之明銳,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
?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連番舉薦此等人物擔當大任?一己之恩,卻以邦國大任報之,豈有
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對范雎從心底裡產生了一種蔑視。長平班師回來,便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
侯受齊國魯仲連遊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致。白起當時大不以為然:「國策之斷,
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來,范雎縱然睚眥必
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齷齪手段?然則,此刻
他卻是隱隱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
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反覆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便在
落筆之時,荊梅卻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了。
」白起對羊皮紙哈著氣道:「墨跡乾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荊梅走過來一瞄便拿了過
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不信你了,還能信那范叔?你
這一上書,范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將相相互攻訐!秦王如何處置?
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卻是有理。好,
不上了。」便順手將羊皮紙拋進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卻是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睏倦,但一聽范雎來訪,便抱病下
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范雎一臉憂色,竟是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後方才長吁一聲:「武安君
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軍出戰。六國聯軍,已經攻陷河內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內河東兩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內河東不守了?」范雎大是驚訝。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聲嘆息,「公乃縱橫捭闔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軍新敗,
目下舉國只有二十餘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只有十餘萬步騎了。河內河東
,縱橫千里,聯軍四十餘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於奔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是白起統軍,
又能如何?唯今之計,只有放棄河內河東,盡速退防函谷關,而後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
機東出,豈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嘗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歎,便驟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為何不力爭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後,秦王不納我言,
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啊!」
  范雎默然片刻,幾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說,能否奉君命出戰?」
  「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軍大戰了。白起
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辭了。」范雎一躬,便揚長去了。
  接范雎回報,秦昭王終於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只要白起出戰,六國聯軍便是一群烏合
之眾,定然一舉戰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
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便是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為將,此時
拒絕王命分明便是與國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
史,咬牙切齒地崩出了一道緊急詔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為軍卒!流徙陰密!」
  詔書是宮中最老的內侍總管帶著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
院裡,不抬頭也不說話,全然便是一片木樁。老內侍只將詔書遞給抱病出迎的白起,說了聲,
武安君自個看了,便也木然站著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著一拱手:「老總管回覆秦王
,白起領詔。」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便接過了白起手中詔書,一看之下臉色便是
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內侍搖搖頭。荊梅便道:「煩
請轉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便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內侍道:「老朽定
然如實稟報。武––保重,老朽去了。」轉身便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著白起深深一躬,
也悄悄走了。
  庭院裡頓時幽靜得幽谷一般。
  「把官僕使女退回去,給每人帶些金錢,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靜得出奇,見荊梅咬著嘴
唇不說話,便又道,「還是早走的好,剛入冬,我撐持得住。」
  「不!」荊梅搖頭,「我就不信,他還當真不讓你過一個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臨頭,還是你看不開了。」
  荊梅大袖在臉上一抹,氣恨恨笑了:「也好!陰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這石板府
邸逍遙自在!走,該吃藥了。」便扶住白起進了寢室。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合眼,幾件該安置的事說完,兩人便沒有了話說。白起只對著那半人
高的銅燈發愣,荊梅卻只怔怔地看著白起,聽著更鼓一點點打去,偌大寢室竟是入定一般。白
起素來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說。荊梅則是深知白起此時之痛楚,反倒是不知道該說甚
好了。二十多年來,她與白起實際相處的歲月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如此長夜對坐,更是絕無僅
有。
  說起來,荊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當遊歷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卻不能忘
懷少年時光與白起共同釀成的一片深情,終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經年不在咸陽,荊梅曾經
最想要的,便是生幾個孩子,使這深闊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便是沒有,荊梅便沮喪起來。
可白起卻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著荊梅難得地呵呵笑著:「沒兒沒女全在我。斬首太多,殺氣
太重,上天能讓你有兒女了?」荊梅頓時生氣:「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個來由?你只說,這
木榻你睡熱乎過沒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來不苟言笑軍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對荊梅
永遠沒有脾氣。荊梅尚在兀自生氣,白起卻已經呼呼大睡了。看著白起一臉的疲憊,荊梅還能
說甚了?久而久之,荊梅也習慣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時,總是時不時召她進宮說話消遣。那說
話,便是讓荊梅給她講說天下諸子的學問主張,還跟著她學墨家劍術。那消遣,便是幫著宣太
后看各郡縣報來的公文,看完便要評點,宣太后總是聽得極為上心,也時不時與她折辯一番。
有一次消遣完畢,宣太后笑道:「荊梅啊,這太子師叫做太傅,這太后師卻是個甚名號了?太
后太傅麼?」荊梅咯咯笑著直是搖頭:「沒聽說過也。」「你只說,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
事不是做出來的?」宣太后卻是一副認真。荊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從來不入仕的了
。」從那以後,荊梅便總是找出許多托詞,很少到宮中去了。後來,宣太后死了,再後來魏冉
也被罷黜了,咸陽便沒有荊梅可以走動的地方了。有幾次白起在戰場久久不歸,她便到南山深
處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便是一年多。後來,但凡白起大戰,她便到南山與師兄弟們一起遊歷天
下倡行大義,竟是重新過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長平大戰將近尾聲,她才結束了這段
連續四年的遊歷。
  雖然相聚時日斷斷續續,荊梅卻是深知白起。依著墨家學說,荊梅便當不贊同白起如此無
休止地征戰,更不該在白起長平殺降之後不聞不問。可荊梅卻實在是既沒有反對過白起打仗,
也沒有責問他何能殺降?荊梅是在從楚國歸來的路上聽到殺降消息的,同行的師兄弟們憤激難
忍,一片指斥,見她過來便都不說話了。荊梅卻明明朗朗笑道:「殺降是秦王國策,白起做替
罪羊罷了,瞞得誰個了?」有個弟子依舊憤憤不平:「無論如何,白起難辭其咎!」荊梅笑道
:「只這無論如何,便不是墨家說辭,天下事沒個大理麼?」
  雖則如此,荊梅卻是從殺降之事開始,對秦昭王便另眼相看了。一個君王如此不敢擔待,
其心可知!她曾經再三提醒白起:從此對戰事閉口,最上策便是託病退隱。誰知白起總是淡淡
一笑:「兒戲。邦國興亡,將士性命,為將者不說誰說?」竟是屢屢抗爭,不給秦王一個台階
。依著荊梅,最後便上函谷關算了,住在行轅也是一樣養病,那個大將還守不住函谷關了?可
白起竟是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這最後
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著來的,為撇清自己,定然是絕不少說,
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荊梅確實沒有想到秦王來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襲偷襲都卒不及防!白起能受
得了麼?自從十五歲入軍旅,白起在戰事戰場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即或是僅僅以一個千夫長之
身面對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錚錚硬骨亢聲直諫,你要他明知荒謬決策而三緘其口,如何
卻能做到?范雎可以做到,白起便是不行。這便是白起––便是王命,也敢抗拒,只要他認定
了自己沒錯!
  如此抗命,白起便果然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麼?
  驀然之間雄雞長鳴,白起終於說話了:「荊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將,說說,誰能做上將
軍?」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荊梅直是哭笑不得了。
  「我還能想甚了?」
  「也好,想想甚想甚。」荊梅摩挲著白起額頭嘆息一聲,「白起呀,你是有將之能,無官
之術啊。都甚時了,你縱建言,他卻聽麼?」
  「會聽的。」白起兩眼盯著橫貫屋頂的大梁,「他只是恨我抗命而已,卻不是要當真毀了
秦國。」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無法。」荊梅站了起來,「雞都叫了,我去煎藥。」
  天漸漸亮了。這座雄闊的府邸依舊是那般平靜,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老僕在灑掃
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荊梅在煎藥。突然,清掃小校場的老僕驚訝地喊了起來
:「夫人快來看!這是甚了?」荊梅匆匆來到佈滿各種兵器的大庭院一看,卻見滿院大青磚上
都刻著種種古怪線畫,條紋粗大清晰且紋路新鮮,分明是刀劍利器在昨夜所深刻。墨家原本有
密行傳統,荊梅對各種神秘印記也算諳熟,便一磚磚看去,轉悠了半個時辰,卻是沒有一磚看
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荊梅喚起白起服藥,便將庭院磚畫的事說了。白起一聽,撂下藥碗便
到了兵器庭院,挪著腳步挨磚看去,時而憤激時而喘息時而喃喃時而唏噓,一個早晨看罷,跌
坐在兵器架前竟是一動也不動了。
  「甚個名堂?快說說我聽。」荊梅倒是真著急了。
  白起喘息一陣回過神來,才緩緩道:「這是秦軍密畫,我與大將們數十年揣摩出來的。戰
場之上,各部萬一失散,便可在所過處留下種種密畫,約定聚集去向。千長以上之將,都要精
熟這套密畫。」
  「了不得也!」荊梅不禁便是一聲驚歎。要論密事密行,天下無出墨家之右。當年老墨子
歸總密事準則,留下了一句話:密號不適軍行。也就是說,各種秘密聯絡之法,只適宜於少數
人行動使用,而不適宜大軍。自古大軍,除旗號金鼓書簡口令之密外,便沒有任何穩定常行的
秘密聯絡方式。根本原因,便在於大軍人眾,將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敵洩密,便是後患無窮。
白起軍中有此等密畫三十餘年,竟連荊梅這個上將軍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曉,當真天下大
奇也!然則,荊梅此刻卻顧不得去想這些,只急迫一問:「他們說甚了?要擁你反秦麼?」
  「甚話!」白起一瞪眼,便是沉重地一聲嘆息,「天意也!秦軍如此劫難,為將者何堪?
」白起從兵器架抽出一支長矛指點著,「你看,東北角那幾磚,是說王陵軍陣亡五校的經過:
中了埋伏,讓樂乘在武安截殺了。西北那幾磚,是說王齕軍潰敗經過:趙軍突有一支邊軍鐵騎
殺出,李字旗號,衝跨了秦軍陣形,又遇背後魏楚軍夾擊。中間與下邊這幾磚,是說鄭安平叛
軍降敵之經過:鄭安平錯選路徑,從河內安陽入趙,陷入大軍圍困,先自棄軍投降了;兩萬餘
鐵騎拒不降趙,憑借山谷激戰三日,幾乎全部戰死,只有三千餘傷兵做了戰俘––」
  「哪,這幾磚呢?」
  「那是幾員大將的單畫,都是心念昔日軍威,說要全軍將士上書秦王。」
  「為你開脫,請你領軍,可是?」
  「還能有甚了?」
  荊梅心頭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聲急促道:「不能!上書只能適得其反!」
  「怕甚?將士上書,只有好處。」
  「瓜實也!有甚好處了?」
  「將士上書為我開脫,便必然贊同我目下避戰之主張。三軍將士皆不主戰,秦王自會大有
顧忌,如此便可保得秦國無亡國之險。」
  「這便是你說的好處?哪你呢?也不為自己想想!」
  「荊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無憾,何須拘泥如何死法?」
  荊梅默然了。這便是白起,只要認定自己謀劃無錯,便只想如何實施這種謀劃,而從來不
去想自己在實施中的安危。戰場如斯,廟堂如斯,永遠地無可更改,任何人無可奈何!夫君若
此,為妻者夫復何言?
  旬日之間,三軍上書便到了咸陽宮。這是一幅長達三丈的白布大血書,秦軍千夫長以上所
有將領的鮮血都赫然凝固在每個名字上,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血書本身卻只有二十四個大字–
–白起無罪,白起大功,戰不當戰,三敗潰軍,復我大將,固我河山!
  當這幅黑紫暗紅的大布長卷在正殿拉開時,所有大臣都驟然變色了。司馬梗不說話,范雎
不說話,秦昭王也不說話。默然良久,秦昭王對長史一招手:「下詔三軍:戰不當戰,本王之
失也。三軍將士,忠心可嘉,人各晉爵一級!」轉身又對司馬梗道,「國尉立赴函谷關,撤回
大軍於關外構築營壘,全力防守六國聯軍!」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鎮國事,兼領總籌
函谷關大軍糧草輜重事。丞相以為如何啊?」
  「老臣領命!」沒有絲毫猶豫,范雎幾乎是應聲而答。
  沒過幾日,函谷關便傳來急報:信陵君春申君四十萬大軍猛攻,激戰三日,函谷關外營壘
失陷,司馬梗率十萬大軍撤回函谷關防守!與此同時,又有司馬梗密報傳來:三軍將士依然呼
籲武安君復位領軍,請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謀竟日,親自擬就一道詔書,立即派老內侍帶五百
甲士下詔武安君府。
  五個百人隊隆隆湧進大庭院時,布衣散髮的白起竟罕見的笑了:「老總管,你便宣了。」
老內侍顫巍巍展開竹簡,尖銳的聲音在風中抖動著:「大秦王特詔:國運不繫於一將之身,大
秦國安如泰山。著老卒白起,當即出咸陽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誤。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
起接過詔書,對著老內侍便是一拱:「請老總管轉稟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換將!司馬梗無戰
陣之能,只堪糧草軍務;蒙驁穩健縝密,可為上將軍保得不敗。記住了?」老內侍抹著淚水頻
頻點頭,白起轉身便走,又突然回頭,「對了,半個時辰後,老夫便出咸陽。」
  站在廊下的荊梅已經轉身進去收拾了。白起跟進來笑道:「甚都不要,只將老師當年贈我
的兵書帶著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個傳人呢。」荊梅咬著牙一句話不說,只是出出進進與總管
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陣,便逕自去了前廳,對一個老僕叮囑道:「對夫人說,我先出城,在
十里杜郵亭等她。」
  午後時分,一輛帶篷牛車光當光當地出了巍峨的咸陽西門,車後跟著一小隊步卒甲士。天
色陰得越來越重,寒冷的北風將車篷布簾打得啪啪直響,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車走得很慢,兵
士們也走得很慢,馭手沒有一聲吆喝,兵士們也沒有一個人說話,便彷彿一隊無聲飄悠的夢遊
者。堪堪半個時辰,便看到了那座灰濛濛的高大石亭與旁邊那座官驛。
  這便是西出咸陽第一亭。這十里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的迎送亭。然這座郊亭旁邊有
一村落,叫做杜里,村外有著一座傳送官府公文的郵驛。亭、里、郵三合一,這裡便有了一個
名字––杜郵。彤雲密佈,寒風呼嘯,此刻的杜郵卻是分外冷清。牛車將及杜郵亭,便聽一陣
隱隱如沉雷般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停車。」車篷裡傳來白起平淡渾厚的聲音。牛車光當停下,白起從牛車一步跨下,遙望
馬隊喃喃自語,一個千人隊,用得著麼?片刻之間,馬隊煙塵捲到,老內侍從當先篷車中被扶
了下車,顫巍巍走了過來,手中卻捧著一口金鞘劍。
  「老總管,秦王聽我建言了麼?」渾厚的嗓音在風中竟沒有任何搖擺。
  「稟報武安君,兩道詔書已經下了,蒙驁為上將軍––」
  「老夫無憾也!」白起喟然一歎,大手一伸,「拿過來吧。」
  「武安君,你,你也不問問情由?」
  「鎮秦劍便是殺將之用,問個甚來?」
  老內侍抖抖地雙手捧上長劍,便肅然大拜在地,一千騎士與押送步卒也一齊在大風中跪倒
了。白起撫摩著劍鞘對著老內侍便是一笑:「老總管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縣山原,魂歸故里
,咫尺之差,上天竟是不容了,誠可謂死生有命也!」老內侍銳聲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
朽與軍士們,送你回故里郿縣!」騎士們便是一聲齊吼:「我等護送武安君回歸故里!」
  白起哈哈大笑:「趙軍降卒,老夫還命來也!」便鏘然抽出長劍,倒轉劍格猛然刺進小腹
,一股鮮血飛濺丈餘之外!再看白起,卻是兩眼圓睜,雙手握著劍格挺立在曠野巋然不動!
  「白起––!」遙遙一聲哭喊,荊梅飛馬趕來,飛身下馬便撲過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實
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劍帶著一道血柱呼嘯著飛到了老內侍面前。
勉力向著荊梅一笑,白起終於仰面轟然倒地了。
  陰霾之中一聲驚雷,大雪便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荊梅在牛車上抱著白起,騎士步卒們簇擁著牛車,在漫天大雪之中向著郿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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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范雎的心事越來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猶如一場寒霜驟降,秦國朝野立時一片蕭疏。關中老秦人幾乎是不可思議了,
茫茫大雪之中竟是絡繹不絕地湧向杜郵,湧向郿縣,憑弔白起,為白起送葬。郿縣本是老秦人
大本營,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屍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傳開,整個郿縣都驚動了!人
們捲著蘆席扛著木椽拿著麻繩,從四野三鄉冒著鵝毛大雪潮水般湧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竟
搭起了二十餘里的蘆席長棚,從白起靈堂直到五丈原墓地。郿縣令飛報秦王的書簡說,郿縣八
鄉十萬庶民,悉數聚攏白里之外,外加關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勢洶洶,
不可理喻!秦昭王與范雎商議一番,便派出國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趕赴郿縣「以王
侯禮儀」為白起送葬;並當即下令各郡縣:凡有為白起送葬者,不許阻攔!如此一番大折騰,
白起葬禮風潮才伴著茫茫大雪漸漸終止。開春之後的清明前後,整個關中竟都在憑弔白起,幾
乎縣縣都立了白祠,從杜郵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廟或白起祠堂,香火繚繞,貢品如
山,竟是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禮都要聲勢浩大且連綿持久。
  僅僅如此還則罷了,偏是老秦人罵聲不絕,且不罵別個,一罵鄭安平狗賊降趙,坑我子弟
,抹黑秦人!二罵長平班師是受賄攛掇,冤我上將,毀我長城!罵聲瀰漫朝野,直將范雎聽得
心驚肉跳。秦昭王畢竟明白,恐傷及范雎聲譽,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
其罪罪之!
  雖然罵聲漸漸平息,事端卻接踵而來。
  剛到秋收,掌管農事的大田令便急報秦王:南郡賦稅少得八縣,大是蹊蹺,請派特使嚴查
。這南郡是白起當年水陸並進血戰一年,才奪來的楚國豐饒之地,計有二十三縣,目下已經成
為與蜀中、關中兩地同等的豐厚稅源,八縣驟然不知去向且不為國府所知,豈非咄咄怪事?秦
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徹查嚴辦!三個月查下來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
黨對峙之初,受命為特使與楚國修好,接受了楚國的重金美女賄賂,竟擅自將八縣之地割給了
楚國。雖然王稽竭力申辯,說當年不割八縣秦國便不能從南郡回,也便無法對峙趙軍,自己也
是為邦國計,收受重金美女不過是弱楚之策而已,非為一己之利也。誰知不說猶可,王稽申辯
之下,秦昭王竟是怒不可遏:「裡通外國,尚有說辭,無恥之尤!」立下詔令:王稽絞首,三
族連坐。
  王稽事敗伏法,范雎頓時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則:官員大罪,舉薦者連坐。這王稽與鄭
安平,恰恰便是自己竭力舉薦的兩個恩人,如今先後出事,自己如何脫得罪責?事後細想起來
,范雎也覺大是汗顏。分明是自己對這兩個人所知甚少,卻憑著恩仇之心一力舉薦,這算得良
臣風範麼?若非對自己有恩,自己能看得這兩人入眼麼?王稽在秦王身邊做謁者二十餘年,可
謂心腹了。可秦王卻硬是沒有大用王稽,能說不是秦王看準了王稽之致命缺失?你范雎與王稽
相交不過年餘,如何便一身力薦?你將王稽看作知己至交,王稽使楚歸來如何卻對你不透一絲
風聲?非但當時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瞞得你嚴嚴實實。
  人心若此,誠可畏也。
  再說這鄭安平也是匪夷所思!當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卻敢於冒險救自己於虎口之下,誰
能說他沒有膽色?流浪入秦尋覓自己,又捨身與刺客搏殺再救自己,誰能說他不是俠義勇士?
縱是在做了秦國五大夫爵的將軍之後,也還在與趙國對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勞,單是那攪得趙國
君臣七葷八素的漫天謠言,便是尋常人做不來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業的關口上,他竟拋
下兩萬多鐵騎投降了趙國!趙國給他高官麼?沒有!趙國一個都尉將軍如何比得秦國五大夫高
爵?那蒙驁王陵都是百戰大將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從趙國得到的一切,加起來也沒
有在秦國的三成,他圖謀什麼呢?怕死麼?降了趙國也是一死,而且投降不過三個月,趙國便
將他斬首軍前示眾了。怕打麼?他本來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膽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樣
,竟承受不得些許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測也。
  書房燈燭徹夜通明。天亮時分,丞相府長史將一卷上書飛馬呈送到了章台宮。
  整整一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見將入九月,還是沒有回咸陽。白起死後,秦昭王便
莫名其妙地對咸陽宮膩煩起來,遠遠看見那巍峨高峻的宮殿樓台,便隱隱有些頭疼。章台卻是
清淨,大臣們也不可能說來便來,整日除了批閱長史與丞相府分頭送來的二十來斤公文,便是
在山水間盡情徜徉,靜下心來細細咀嚼那種青澀滋味兒。
  這日清晨陽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園囿獵兔,卻見丞相府傳車轔轔駛進了宮門。按宮
中法度,除非緊急密件,長史傳車與丞相都是午後才能進入章台的。此時傳車前來,顯然便是
范雎有急務了。秦昭王心下一緊,便拿著弓箭站在廊下不動了。
  「稟報秦王:丞相上書。」一名年輕文吏手中捧著一卷密封的竹簡。
  隨行內侍剛剛開封,秦昭王接過竹簡便大步去了書房。這幾年大事紛紜,他真怕在這裡失
態。掩上書房,打開竹簡,剛瞥得一眼,《辭官書》三個大字便飛入了眼簾,及至看完,秦昭
王竟是茫然了。
  范雎的辭色很是懇切,痛責王稽與鄭安平志節大墮,所犯罪行為人不齒,自己舉薦失察,
便當領罪辭官以謝國人。若當真依照秦法處置,舉薦此等兩個奸惡之徒,舉薦人連坐之罪何止
辭官隱退?然則范雎畢竟是范雎,入秦唯王是忠,剪除四貴權臣,力挺秦王親政,而後又出遠
交近攻之長策,一舉確立抗衡趙國之方略,進軍上黨決戰長平,若沒有范雎的縝密謀劃與邦交
斡旋,白起大軍之勝負也當真難料也。說到底,對於秦昭王而言,范雎的重要遠遠大於白起。
秦昭王可以沒有白起,但是不能沒有范雎。白起認事不認人,不管是宣太后還是魏冉,抑或秦
王,白起都認,又都不認。根本之點,便在於白起唯謀國是從,只論事理,不論人謀。閼與之
戰前,白起不從太后魏冉。滅趙大計,白起屢次抗命秦昭王。縱然最後都是對了,可總教人不
敢倚重。白起是國家干城,卻不是君王可以隨心所欲的利器。范雎則不然,既有長策大謀,又
有認人之長,絕不會白起那般老牛死頂。一開始,秦昭王便認準了范雎的這個長處,將范雎看
成了對抗白起等一班秦國元老的自己人,一舉將范雎封侯,爵位高於白起,又不遺餘力地以秦
國威勢滿足范雎的恩仇之心,要將這個才具名士變成自己真正的腹心肱骨。惟其如此,秦昭王
不怕范雎有過失,只要這種過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嚴令王稽鄭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
,甚或在元老大臣彈劾范雎的長平班師有「受人遊說」之罪時,也斷然擋了回去。說到底,秦
昭王從來沒有想到過罷黜范雎,可范雎為何卻要辭官呢?
  「來人,立即宣召應侯。」
  暮色時分,范雎軺車進了章台。秦昭王在書房設了小宴與范雎聚飲,燈燭之下,不僅便是
感慨萬千:「范叔啊,你說這一國之本,卻在何處了?」
  「在君。」范雎的回答毫不猶豫。
  「君之將老,根本何在?」
  「在儲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范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壓低聲音便是一臉正色,「今日請范
叔來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計,立何人為儲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范雎卻是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
,至今已經十年,何有再立儲君之說?」
  「范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長嘆一聲,「當年第一個太子嬴棟,乃本王長子,算得文武
兼通,不意卻在出使魏國時發寒熱病死了,委實教人傷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
柱。可這嬴柱,當真一言難盡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樣教人放心不下,便
是夫人當家。范叔啊,嬴柱果真為君,無才多病,再加一個王后干政,你說還有秦國麼?本王
已經六旬有七,朝夕將去,如此儲君,卻是如何安心也?」說話之間,秦昭王竟是情不自禁地
唏噓了。
  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將如此重大密事和盤托出,卻隻字不提他上書請辭之事,足見秦王根
本沒有罪他之心。即便是一個尋常老人,身後難以為繼也是令人傷痛的,況乎一國之君?然則
此等事又實在是太過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險,秦王只是訴說而無定策,如何能輕易出
謀?思忖間便道:「我王深謀遠慮,對儲君之事必有所慮,老臣自當以我王之決斷謀劃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長眉驟然揚起,一雙老眼竟是目光炯炯,「要說本王之斷,便是
由你來查勘十一位王子,選一立儲,而後你便兼領太傅教導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歲,尚可輔
佐新君定國!」
  「秦王!」范雎聽得唏噓不已,撲拜在地便是一聲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卻是愧不
敢當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聲便笑了,「本王留下遺詔:新君定國之後,許你辭官如何
?」
  范雎實在是不能再執意提辭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領命去了。
  從此,范雎便開始了與王子們的頻繁來往。待到來年秋天,范雎已經對秦昭王的十一個王
子有了大體的評判。這日午後,范雎便進了咸陽宮禁苑,在湖邊見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鋪一張草
蓆曬暖和的秦昭王,疲憊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個山間老叟。見范雎來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
起,吩咐老內侍準備小船下池。片刻之間,一隻四槳小舟輕盈地靠上了池邊碼頭,范雎便隨著
秦昭王上船了。說是小船,船艙卻甚是寬闊敞亮,除了船頭船尾的兩名武士,艙中便只有那個
忠實的老內侍。進得船艙坐定,小舟便悠然漂進了湖中。
  「范叔,這小舟最是萬無一失,你便說了。」
  「啟稟我王。」范雎斟酌著字眼緩緩道,「一年多來,老臣對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
體有定。老臣以為:目下不宜動儲君之位,仍當觀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頭頓時一跳:「范叔啊,這便是『大體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肅然拱手,「安國君嬴柱為太子,雖非我王大才神明,卻也絕
非低劣無能。其妻華陽夫人原本楚女,卻是沒有生育,人言當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
旬,些許小病原是尋常,卻也不是常臥病榻之輩。此三者,不當大礙也。其餘十位王子,論體
魄倒是多有強健者,論才具品格,卻似皆在安國君之下。更有根本處,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
人,卻無一出類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國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卻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
思忖:子輩皆平,便當看後,安國君後代有風雲之象,似不宜輕廢。臣言觀之三五年,原是多
方考察,為安國君妥當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穩妥也。此老臣之心,當與不當,我王定奪
也。」
  「噫––」秦昭王恍然訝然,老眼便是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後。本王如何便沒有想到
此處?范叔好謀劃,一席話定我十年之憂也!」
  范雎連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獎,老臣何敢當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時學得如此老儒氣象了?當年之范叔何等灑脫快意,視王
侯若糞土,看禮儀做敝履,何有今日老暮之氣也!」
  范雎心中驟然便是一沉,惶恐笑道:「老臣當年狂躁桀驁,對我王不敬,老臣想來便是汗
顏不已,何敢當灑脫快意四字?」
  「哪裡話來?」秦昭王哈哈大笑,「擰了擰了,不消說得了。」大袖一擺,「上酒,今日
與范叔痛飲一番!」
  一時酒菜搬來,卻是老秦鳳酒肥羊燉。秦昭王顯然是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事,輕鬆之情溢
於言表,頻頻與范雎對爵大飲,及至明月初升,君臣兩人竟都是一臉紅潮。范雎酒量原是極大
,臉潮之後更是善飲,卻只是得在放浪無拘行跡之時。今日面對老來性情無常的秦昭王,范雎
卻是心存戒懼節制為上,秦昭王說飲便飲,秦昭王不飲,自己絕不自飲。
  飲著飲著,月亮便在藍得透亮的夜空飄悠到了中天。秦昭王舉爵望月,竟是一陣大笑又一
陣唏噓,兀自走到船頭對著天中明月便是一聲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宮,嫦娥便是你妻!此
乃本王最大賞賜也!」喊罷又將酒爵一翻,一爵酒便汩汩銀線般落入湖面,口中卻是兀自喃喃
:「來,今日你我君臣再飲一爵,再飲一爵––」在船頭秋風中佇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
過來,便是一聲長嘆:「內無良將,外多敵國,本王何其多憂也!」
  蒼老的聲音在湖面隨鳳飄蕩,范雎竟是無言以對了。
  回到丞相府已經是四更天了,家老卻還守在書房外等候。范雎一進書房,跟進來的家老便
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銅管:「此件是一個叫做唐舉的先生送來的。」
  「唐舉?」范雎大是驚訝,「他來咸陽了麼?在何處下榻?」
  「唐舉先生在燕國遊歷,此信乃商旅義士帶回。」
  再不說話,范雎立即打開銅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便見寥寥兩行,卻是意味深長:
  范叔如晤:聞兄境遇有不可言說之妙,特告於兄:燕山蔡澤將下咸陽,兄當妥為權衡,毋
失時機也。慎之慎之。
  驟然之間,范雎哈哈大笑:「知我者,唐舉也!」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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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5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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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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