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1
發表於 2010-6-23 18:1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稱王大典一結束,趙雍又風塵僕僕北上了。一到雁門關,他便召來在平城徵發兵員的代相
趙固、平城將軍牛贊、雁門將軍廉頗秘密議事。
  「我欲設立雲中郡,諸位以為如何?」趙雍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
  三位邊地大員頓時睜大了眼睛,卻都是一句話不說,其驚訝愣怔竟將趙雍看得忍不住哈哈
大笑,「如何?膽怯了?不敢進駐雲中麼?」
  「臣啟我王,」代相趙固為在座唯一執掌一方的政務大臣,在此等國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
待兩位將軍先說話,便謹慎開口,「雲中雖為各方拉鋸地帶,然則雲中要塞與長城歷來為秦國
北邊重鎮,我若設郡駐軍,分明便與秦國交惡,依目下大勢,似對趙國不利。」
  「趙相差矣!」老牛贊慷慨高聲,「雲中長城屬秦不假,然則長城外陰山草原卻歷來為匈
奴盤踞。我趙軍將士浴血大戰匈奴,平息陰山岱海之胡患,如何便設不得雲中郡了?」
  「廉頗以為,雲中郡可設,但治所須在岱海築城。」老成持重的廉頗第一次不待國君發問
便開口說話了。
  「怪哉老哥哥!」牛贊驚訝笑道,「岱海築城為治所,那還叫雲中郡麼?」
  「莫不成你目下便奪了雲中過來?」老廉頗黑著臉一絲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了。」
  「好!老將軍知我心也。」趙雍雙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了:目下七大戰國全部稱王,
燕齊兩衰,魏韓兩弱,楚國更是日見萎靡;放眼天下之國力軍力,唯秦國將成我趙國真正對手
!當此之時,試探虛實也罷,未雨綢繆也罷,設立雲中郡都是一手開門棋。趙固言對趙不利,
是覺我出手太早。廉頗老將軍之策,兩相兼顧,既占陰山壓秦之頂,又退治所減秦敵意,正得
初接強敵之奧妙也。」
  「臣已明白!」趙固頓時恍然,「大軍駐陰山,治所駐岱海,進退自如也!」
  「正是這般。」趙雍笑道,「廉頗老將軍,你便兼領雲中相,立即籌劃岱海築城與設置官
署、遷入民戶事宜,先讓雲中郡響動起來。趙固與牛老將軍,徵發胡人成軍,可是史無前例。
兩年之中,定然要將此事辦妥。」
  牛贊慨然拍案,「我王莫擔心,林胡東胡已經臣服,胡人精壯入軍本是習俗,比我趙人入
軍還踴躍!二十萬大軍,兩年後定然一支精兵也!」
  趙固卻道:「廉頗老將軍兼領雲中相,陰山大軍卻由何人統領?」
  趙雍笑道:「此事我已應對:樓緩出使歸來立即北上,職任雲中相,廉頗老將軍還歸大軍
進駐陰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圖?」趙固看趙王笑得神秘,不禁便是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曉便了。」趙雍一臉肅然,「我要南下咸陽,探察秦國。」
  「啊!」饒是三位皆膽略過人,也是一聲驚歎,竟比方才乍聞設立雲中郡還要驚訝。趙雍
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勸阻,便是斷然一擺手道:「我已有周詳謀劃,三位無須擔心,只做好自己
事便了。」「不!我王不能涉險!」牛贊還是不管不顧地霍然站起,「秦為虎狼之國,我王縱
然雄傑輕生,也當以趙國大局為重!」「老將軍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險!」趙固廉頗也是異
口同聲。
  趙雍哈哈大笑:「世間萬事,何事無險了?秦孝公當年不孤身赴險,能有變法強秦?秦人
能為,我趙人何不能為?因噎廢食,便只有窩在火炕頭了,談何大業?」
  「既然如此,老牛請做我王護衛!」牛贊紅著臉嚷叫起來。
  趙雍笑道:「老將軍笑談了。只怕過不了雲中,秦人便早認出你這邊軍猛將了。」臉色倏
然一沉,「諸位無須多言。但看我陰山大戰匈奴,秦國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擬援手襄助,便知
秦國之天下氣度也。不親自掂量一番秦國,趙雍永遠不會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顧默然了。這位趙王的英雄氣度與超人膽略,二十餘年來已經淋漓盡致的
在趙國揮灑出來,別出心裁獨闢蹊徑敢為匪夷所思之舉,更是常常令這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驚
歎不已。十九年隱忍不發,悄然推行變法,公然自貶國格,其柔韌頑強雖越王勾踐亦未必能及
;但發則匪夷所思:胡服騎射、大軍改制、林胡赴險、北海窮追、陰山血戰,那一次不是驚心
動魄?歷來君王不領軍,趙雍卻是每戰必帥,傷痕纍纍猶衝鋒陷陣,以致成為趙軍真正的天神
軍魂,但有趙王領兵,趙軍便是殺氣彌天戰無不勝!凡此種種,趙雍之大智大勇已經令趙國朝
野由衷折服,而今趙王決意要南下秦國,也許便是趙國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為臣工,豈能
執意違拗?
  次日清晨,雁門關飛出一支馬隊,在枯黃的草原風馳電掣般馳向雲中方向進入長城,進入
秦國上郡。三日後,這支馬隊從北地郡進入了關中,進入了咸陽。
  這日,秦昭王正在與魏冉、白起商討趙國稱王後的應對之策,長史王稽卻帶著關市匆匆進
來稟報:尚商坊有一胡人馬商氣魄驚人,要以三千匹駿馬交換「官市」精鐵三百萬斤,請命定
奪。尚商坊本是秦國在咸陽專設的山東六國商區,「官市」卻是秦國府庫設在尚商坊的最大市
易店面,專一收購秦國急需貨物,同時外賣秦國府庫的積壓器物。精鐵是兵器原料,秦國歷來
嚴格禁止流出,駿馬卻是騎兵急需,秦國歷來大量購進。今日竟有人以駿馬易精鐵,且數量如
此驚人,一時間秦昭王三人竟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冉先驚訝了,「一個馬商要三百萬斤精鐵?何方胡人?」
  「其人自稱:林胡馬商烏斯丹。」關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皺起了眉頭:「以秦國急需購進之物,換取秦國嚴禁流出之物,此事卻有些蹊蹺。」
  「長史,」秦昭王一揮手,「將這個馬商請進宮來,毋得張揚便是。」
  「臣明白。」王稽答應一聲,便領著關市匆匆去了。
  大半個時辰後,便聽東偏殿外廊傳來堅實清晰的腳步聲,白起的眼睛便是驟然一亮,接著
便見王稽疾步走進低聲稟報,林胡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點頭,王稽便轉身快步繞過了
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間,那堅實清晰的腳步聲便砸了進來,王稽那急促細碎的腳
步竟是絲毫不能掩蓋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齊刷刷聚向高大的
木屏,驟然之間竟都是一驚!
  大屏後砸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緊身皮褲半截塞在高腰戰
靴中,攔腰一條六寸多寬的赭色板帶上左嵌一幅小型銅機弩,右插一口皮鞘鑲珠的彎刀;頭戴
一頂火紅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長髮披在雙肩,粗糙黝黑的大臉膛上一副虯枝糾結的連鬢大鬍
鬚噴射得刺蝟一般,高聳筆挺的鼻頭泛著油亮的紅色,深陷的雙目中竟是兩股幽藍的光芒。身
材雖不甚高大,當殿一立,卻是山嶽般巍然無以撼動。
  「林胡馬商烏斯丹,見過秦王。」馬商一揚左手,而後雙手一拱,便是一個地道胡禮。
  秦昭王恍然笑了:「貴商遠來,請入座說話。」轉身高聲吩咐,「來人,三爵秦酒!」
  烏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滲得牙縫了!久聞秦酒凜冽,至少一罈過勁。」
  「好個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時也曾在燕國內亂中與胡人雜處,熟知胡人酒風之烈,驟然
間竟是倍感親切,拍案便道,「一罈百年鳳酒!」
  肅立一側的王稽一揮手,兩名小內侍便抬來了一張酒案:中間一隻泥色陶罈,兩邊分別擺
著打酒的長柄木勺與三隻酒爵。秦昭王笑著一指酒案:「老秦酒一罈六斤,英雄分爵慢飲了。
」烏斯丹又是哈哈大笑,卻沒有說話,只站起來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經開封的酒罈便舉到了嘴邊
,仰頭之間竟是長鯨飲川一般,不見喉頭咕咚之聲,更沒有滴酒灑出,只聞一陣細亮的吮吸聲
息,片刻之間,烏斯丹便將酒罈咚地一聲墩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為驚訝,便是粗豪過人的魏冉與天賦奇膽的白起也驚訝了。秦軍中
不乏豪飲猛士,可要誰一口氣滴酒不灑地將一罈老秦烈酒飲乾,只怕是比登天還難。當年白起
做卒長,卒下孟賁烏獲兩名大力神一次可飲六罈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飲,酒水順著嘴角激
濺出來連襯甲都滲得濕淋淋的,如何與這烏斯丹乾淨利落的飲法相比?
  「烏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拍案高聲讚歎。
  烏斯丹卻連連擺手,「飲得幾罈酒,算甚個英雄了?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罷了,皮囊裝馬
奶子,常在戰馬馳驅間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這獨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風谷
口,一氣吞吸,卻有何難?」
  「如此說來,你可一次吸乾一囊馬奶子?」秦昭王更是驚訝了。
  「騎士皮囊,一囊八斤馬奶子,便是兩日軍食,不能一次吸乾。」
  魏冉臉色倏忽陰沉:「這位烏斯丹,你究是馬商?還是林胡將軍?」
  烏斯丹笑道:「是馬商,也是將軍。我胡人沒有官商區分,出來做馬商,回去便是打仗將
軍。丞相不知胡人風習麼?」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冉突然聲色俱厲。
  烏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鷹就得在天上飛,是駿馬就得在草原跑,遊蕩的牧人誰個不認得
牠們?你是丞相魏冉,他是上將軍白起,我胡人便不當知道麼?」
  「林胡已經被趙國追殺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趙國,要巨萬精鐵做甚?」魏冉撂過話題,一
句直逼要害。
  「狼群進入草原,牧人便要為羊群築起結實的圍欄,為狼群打好鋒利的戰刀。」
  秦昭王目光一閃:「如此說來,林胡還有復仇大志?」
  「奪我草原,殺我族人,驅我於寒天凍土,若是中原英雄又當如何?」
  秦昭王思忖間便道:「林胡要單獨復仇?抑或聯結匈奴一併復仇?」
  「戰刀還沒有打造,獵人還沒有進入獵場,怎知道一起狩獵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將軍若是林胡單于特使,便請明言:若秦國與你成交,林胡便當如何?」
  烏斯丹黝黑粗糙的臉膛脹得通紅,酒氣噴發之下似乎分外亢奮:「大邦若賣我三百萬精鐵
,我林胡十萬勇士便要奪回兩海草原,猛攻趙國背後!秦國若能從南夾擊趙國,林胡與秦國,
便分了趙國這隻肥羊!」
  「之後呢?」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國是天上老鷹,趙國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國!」
  「噢,家底兒終究是兜出來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膽!」魏冉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幾百年擄掠中原侵凌華夏,如今竟要借秦國
之力捲土重來,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與你:趙國驅胡,華夏壯舉!秦國豈能落井下
石?趙國與匈奴血戰,便有我大秦十萬鐵騎在後!平得胡患,縱然趙國與秦國為敵,也是我華
夏邦國之爭,秦趙自當堂堂正正決戰疆場!爾等外敵鼠輩若敢火中取栗,當心秦趙聯手,剝下
你二十萬張狼皮!」魏冉本是粗豪凌厲秉性,這番話竟是霹靂閃電一般,震得大殿嗡嗡做響。
  「真一隻老鷹!」那烏斯丹卻是目光炯炯地翹起大拇指高聲讚歎,「胡人雖與中原為敵,
卻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罵得好!」哈哈一笑,卻又對著秦昭王頗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烏
斯丹聽說了,趙國要設雲中郡,可是欺負到秦國頭頂了,秦國當真不恨趙國?」
  秦昭王臉上露著笑容,語氣卻是一板一眼:「林胡秘使烏斯丹謹記了:秦國趙國,同種同
根,縱有爭端,自有大爭歸一之道。與你林胡,卻是無涉了。」
  烏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斂,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國不忘同種同根,便是大義之邦。
烏斯丹敬重秦國君臣!」說罷對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沒做
成,烏斯丹告辭。」轉身便大步通通地砸了出去,驟然之間,洪鐘般的哈哈大笑便在宮殿峽谷
中迴盪開來。
  「白起,你以為這個烏斯丹如何?」秦昭王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上將軍。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絕非林胡馬商,亦非林胡秘使。」
  「噢?卻是何人?」
  「可能便是新近稱王的趙雍。」
  「啊––!」秦昭王與魏冉不禁都是渾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當年曾幾次護送張儀丞相入趙,見過當年的太子趙雍,後來對我幾次說
起趙雍之異像。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當面揭破?」魏冉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覺得,今日結局最好麼?」
  秦昭王恍然一跺腳道:「快說!追不追這個,趙雍!」
  魏冉立即道:「白起說話,你一直思慮,當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還要隱秘保護趙雍出關。」白起站了起來,「有趙雍在,秦趙至少十年無
大戰。臣正要回藍田大營,此事有臣安排便了。」
  「趙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長長地喘息了一聲,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噥,「不可思議!
當真不可思議也!」
  白起魏冉剛走,秦昭王便接到雲中將軍密報:趙王喬裝胡地馬商,率一個百人騎士隊秘密
進入秦國!秦昭王拿著泥封羽書,竟是半日沒有說話。
  回到邯鄲,已是春暖冰開,趙雍竟是旬日閉門不出。
  秦國之行,對趙雍觸動太大了。他拋開邦交使節的正道而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從根本
上說,便是要真正試探出秦國爭霸天下尤其是對抗趙國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說,秦國的擴張爭
霸是否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具體而言,便是秦國究竟會不會借用諸胡與匈奴的力量夾擊趙
國?畢竟,對於扛著天下八成胡患的趙國來說,對手如何對待利用這支力量,對趙國來說幾乎
便是頭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說,當年在秦孝公變法之前的六國分秦時,趙國就曾經利用與胡人
的歷史淵源,將聯結西部戎狄作為夾擊秦國的重要手段。雖則分秦沒有成功,但這個路數秦人
是清楚知道的。往近處說,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復辟舊制,也走得聯結西部戎狄而內外夾擊這
條路子。數百年來,戎狄諸胡匈奴等蠻夷部族禍患中原,秦趙兩國受害最深,與邊地遊牧部族
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邊族之經驗也最為豐富,秦國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牽制趙國,趙雍一
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陰山大戰匈奴,趙雍其所以要將戰場拉到秦軍駐守的雲中長城外的陰山
草原,便是要給秦國一個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趙國不怕!當時若秦軍趁機夾擊趙軍
,趙雍心裡反倒會塌實起來,即或陰山不能戰勝,也會重新思謀如何將匈奴禍水引向秦國,以
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想秦軍非但沒有偷襲夾擊,反而準備施以援手,趙軍勝利之後,秦
軍的歡呼雀躍曾經使趙軍將士何等感慨?
  便是這一次,趙雍反倒是大為奇怪了,秦國這種史無前例的做法,圖謀究竟何在?是真正
的視胡人邊患為華夏共同大患麼?秦國當真有此等胸襟氣度?莫怪趙雍疑惑,在鐵血大爭的戰
國之間,螳螂捕蟬,確實是沒有任何人放棄過任何一次做黃雀的機會。趙雍是果敢的,然則趙
雍更是有深沉謀算的,秦國果真如此,趙國對這個對手便當另謀方略,走先輩的老路顯然不行
。可說到底,秦國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擺明了說事麼?一是兩國二十年相安無事,此等敏感話題突兀提出,豈非自
認要與對方為敵?便是硬著頭皮說開,若對方一席不痛不癢的官話,反倒是雲山霧罩難以揣摩
了。反覆思忖,趙雍才有了這奇特的林胡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還將他誤認林胡秘使,
竟是實實在在地試探了一回。
  然則,對趙雍觸動最甚者,與其說是秦國君臣的對趙根基,毋寧說是自己三個月在秦國的
所見所聞。自從進入秦國,一種無處不在的浪潮便時時衝擊著他拍打著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
寧。及至出得函谷關那日,他竟在關外一家酒肆痛飲了三罈老秦酒,暮色夕陽中對著函谷關虎
狼般盡情呼嘯了一陣。
  同為戰國,何獨天下竟有如此之邦?同為君王,趙雍終知天外有天了。
  三個多月中,趙雍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國。因了秦國與趙國接壤,在趙人心目中,秦國與
趙國都是強悍的北方大邦,強又能強到哪裡去呢?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國邊塞關隘雖則整肅森
嚴,然畢竟與趙國相差無幾,趙雍倒沒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則一進關中,那無盡沃野的殷實富
庶便使趙雍眼界大開心中大動。及至進入咸陽,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財富的大氣象
便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論,僅是咸陽一城的財富,兩個趙國也難以抵敵。從咸陽出來,趙
雍便又生出了一個念頭:走遍秦國,徹底摸清這個龐然大物。
  說巧不巧,在藍田原下趙雍竟意外地撞上了策馬回營的上將軍白起。兩人由販馬說起,竟
是分外投緣。白起請烏斯丹來年秋季前為他提供五千匹胡馬,烏斯丹慨然允諾,說是南下巴蜀
買得一批絲綢之後便北上為他籌劃戰馬。白起大是高興,邀他進入藍田大營痛飲,還陪他裡裡
外外看完了藍田大營,尤其是備細觀看了秦軍的各種大型攻防器械,笑說秦軍再有戰馬三萬匹
,便可力掃陰山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烏斯丹哈哈大笑,便說打不過便跑,林胡完不了,烏
斯丹照樣給你戰馬!那一夜,兩人在白起幕府痛飲談兵,白起竟毫不隱晦的對烏斯丹將軍敘說
了秦軍二十多年來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戰,尤其是奪取魏國河內與楚國南郡的兩次大戰。
烏斯丹聽得全神貫注,末了笑問一句,上將軍以為大戰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著一句,在國力
,國無實力,雖能數勝而終敗也。烏斯丹藉著酒意突兀追問一句,秦之實力,趙之幾何?白起
竟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秦趙軍力可比,實力不可比也。烏斯丹便大為不服,趙國一敗林胡
再敗匈奴,雖秦國不能,如何趙國實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便掰著指頭數了起來:秦之關中隴西抵趙國腹地兩郡,秦之上郡北地兩郡抵趙國雁門
、代郡,秦之商於抵趙國新設之雲中郡;除此之外,秦國還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
河內,趙國卻拿甚相抵了?烏斯丹還是不服,趙國北部有萬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嶺窮極山鄉如
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巴蜀之豐饒已直追關中,號為天府,你信也不信?
不信!烏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氣醺醺地一拍案,烏斯丹將軍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
隻戰船,你只從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便是這樣,趙雍竟輕快簡便地直接進入了巴蜀。且不說巴郡那峽谷大江的戰船打造、精鐵
冶煉、絲綢藥材已令他大為震撼,當他站在都江堰邊,遙望村疇相連雞命狗吠炊煙裊裊熱氣騰
騰的蜀中沃野平川時,關中沃野的景象竟在他眼前驀然閃現出來,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他只愣
怔地站著望著想著,竟沒有說一句話。那個李冰太神奇了,如何秦國偏偏便有此等匪夷所思之
水工?
  東出峽江,再踏南郡,他已經對秦國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時戰國爭地,那個大國都曾經
有過奪地幾百里的勝利,可能如此快速穩定地將奪地化入一體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國有效實力
者,誰個做到了?趙國得齊國濟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廣人稀,既留不住原來的齊國人,
趙國人也不願遷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國曾經佔領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始終是
治不化民地不養人,魏惠王時反倒成了魏國累贅。齊國滅了宋國,守了十年也沒捂熱,宋人離
心離德,最終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塊火炭團。燕國滅了齊國六年,除了大掠財貨,最終還是
兩手空空。楚國更是吞國吳越數千里,可硬是將吳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吳越那般富庶強
盛了。即便是韓國,也曾經滅了鄭國,後來又搶佔了上黨要塞,可吞地之後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都城新鄭遠不如鄭國子產時期繁華富庶,上黨山地的民眾更是窮得大量逃亡,連守軍給養都
難以為繼了––
  凡此種種,都讓趙雍輾轉反側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認,秦國是一個全新的戰國––法令完備,朝野如臂使指;農入秦便得耕耘之
安,商家入秦便得財貨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壯入軍便得戰功之賞,士子入秦便得
盡才之用;如此之邦,士農工商趨之若鶩,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間卻有何種力量能夠阻擋了
?相比之下,趙國還遠遠不夠強大。要在戰國之世立足,趙國便要另闢蹊徑!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2
發表於 2010-6-23 18:11: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趙雍開始了果斷的行動。這是他歷來的秉性,謀不定不動,一旦謀定,便是無所畏懼地去
實施,縱有千難萬險亦絕不回頭。這日暮色降臨之時,他便鑽入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徑直來
到肥義府邸。
  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肥義似乎並沒有感到驚訝,只將趙王迎進府邸便肅然就座,聽趙王侃侃
說起了一冬一春的種種神奇遊歷,直說了一個多時辰,趙雍方才撂出一句:「要與秦國比肩相
抗,便要內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國土!」
  「老臣願聞我王細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去拓?」肥義心知趙王已有成算,便先問
得一句。
  「內修法令,便是推行第二次變法,與秦國一般,廢黜封地,凝聚國力!」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肥義嘴角一抽搐:「拓地呢?」
  「北滅燕國,西滅中山,佔據陰山漠北三千里!」趙雍斬釘截鐵。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趙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便由你輔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
擴軍拓地。再有十年,趙國便可與秦國比肩而立,逐鹿中原,決戰高低!」
  肥義卻是良久默然。趙雍大是疑惑,肥義,我之謀劃有錯麼?肥義長噓一聲,驟然便是一
聲哽咽撲地拜倒,老臣請罪!趙雍大驚,連忙便扶住了肥義,出事了?慢慢說,來,坐了,別
急。肥義入了坐席,便感慨唏噓地向趙雍訴說了一個頗為蹊蹺的朝局變故,趙雍竟是聽得目瞪
口呆。
  原來,自從肥義任職左司過以來,糾察百官便成為職責所在。二十多年來,無論肥義兼領
何職,對左司過職責都沒有絲毫懈怠。尤其是趙雍經常在外巡邊作戰,肥義便更是加倍留心國
中動靜。趙國素來有兵變傳統,便是肥義自己也曾經參與,深知其中奧秘,所以早早就向各個
權臣府邸通過各種方式安插了忠實眼線,隨時向他秘密稟報權臣之異常動靜。明知此等做法不
甚妥當,肥義便給眼線們訂下了三條法紀: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項與軍政來往,不許窺探
大臣寢室私密;其二,眼線一律為左司過府吏員,領官俸辦國事,但有謀私誣陷者立斬;其三
,任何密報只許以他所指定的途徑交他本人,不得對任何人洩露!由於謹慎周密,近二十年來
竟是沒有出任何紕漏,權臣間也未見異常,肥義便漸漸塌實了。
  可正在肥義準備撤消此等人員時,卻突然從平城老將軍牛贊府邸傳來一份密報:牛贊書房
出現秘密書簡,褒獎牛贊大義有節,將為靖國功臣。三日後又來密報:前書為太子趙章秘密送
來,已經做特急羽書發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袑府中也傳來密報:連續三月,周袑竟有十六
次與太子在書房晤談到四更,內容不詳,卻也絕非講書議政。便在肥義渾身都繃緊了時,太子
府密報來了:太子趙章與至少五名邊將有秘密書簡往來,內文不詳。偏此時肥義已經是輔助太
子坐鎮邯鄲處置國務的首要大臣,而趙王恰恰又正在窮追林胡的萬里征途,肥義便決意暫時不
報趙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邊軍將領都在征戰之中,而邯鄲守軍又恰恰由肥義兼領;
離開邊軍京軍,權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進入邯鄲,沒有君王特出令箭詔書,則肥義便可立即誅
滅。當此情勢,縱然密謀是真,一年半載也不可能動手。
  然則趙雍連續征戰兩年,回到邯鄲處置完急務便又立馬北上直下秦國,這件事便擱置在肥
義密室三年之久。便在趙王此次回邯鄲次日,太子府又傳出密報:平城牛贊三將已經回書太子
,內容不詳,太子頗是振奮。肥義接報,便以磋商國務為名,立即來到太子府查勘跡象。
  太子趙章很是高興,說定了幾件事務,便興致勃勃道:「敢問相國,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輔政,不是相國,太子慎言。」肥義的黑臉沒有絲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歎:「父王糊塗也!以卿之大功,早該做相國了。偏他年年用兵,無暇理得國
政,長此以往,卻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謀國之心,便當向趙王明陳。」肥義神色肅然,「趙王洞察燭照,絕非昏庸之
君,定有妥善處置。目下以太子為鎮國,便是將國政交付太子,無異於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趙章無非泥俑一個,任人擺置而已,相國當真不明就
裡?抑或敷衍於我?」
  「老臣愚鈍,只知輔助太子處置國務,從未揣摩他事。」肥義眼見太子心跡已明,多說便
是越陷越深,便藉故告辭了。
  肥義本當立即晉見趙王告知此事,卻明知趙王閉門不出必在謀劃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亂
趙王心神。按照慣例,趙王有大舉動之前必來找肥義商討,肥義便一直隱忍到今日。說完這一
切,肥義末了道:「若非我王說還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許還要尋覓機會再說。事已至此,老臣
斗膽一言:我王多年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國政,若有大圖,當先理國也。」
  趙雍臉色陰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竟是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咚地一拳砸在案上,便霍
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義分明看見了趙雍眼中的熒熒淚光,不禁心中猛然一抖,以趙雍之剛
烈,若不能審慎行事,趙國立即便是亂雲驟起,弄得不好毀於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義
一骨碌爬起來便趕了出去:「快!備車進宮!」
  進得宮中,肥義也不求見,只釘子般肅然佇立在王宮書房廊下。他抱定一個主意:只要趙
王發出兵符,他便要拚死阻擋!不管守候幾多時辰,他都要牢牢釘在這裡,絕不會離開半步。
眼見書房窗酃的白布上映出趙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時不時便停下來長吁一聲,肥義便不禁老淚
縱橫了。沒有趙雍,趙國能有今日?便是趙雍這身膽氣,肥義也決意永遠效忠趙王,絕不許任
何亂臣賊子謀逆,也絕不許趙國再生兵變!
  漸漸地,天終於亮了。肥義聽見書房厚重的大門光當開了,熟悉的腳步便咚咚砸了出來。
趙雍一句話沒說,拉起肥義便進了書房。一個時辰後,內侍總管匆匆走出書房秘密召來了國史
令。直到中飯時辰,肥義與國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宮書房。
  旬日之後,邯鄲王宮舉行隆重朝會。
  朝會者,所有大臣都奉詔聚集之會議也。一年之中,大朝會也就三兩次,通常都是開春啟
耕一次,歲末總事一次,其餘則視情形而定,或大戰征伐或重大國政,總之是無大事不朝會。
尋常時日的國務,都由丞相與幾位重臣會商處置而稟報君王,或君王動議交由大臣辦理。戰國
乃大爭之世,國政講求同心實效,否則不能凝聚國力而大爭於天下。其時君王、丞相、上將軍
三根大柱支撐邦國,各自都有極大權力,遠非後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權,處置國務的方式也於
後世的君王「每日臨朝決事」有極大差別。總之,是以辦事實效為權力目標,而不是以鞏固王
座及權臣各自地位為權力目標,端嚴正大的為政風氣是實實在在的時代精神,權術之風遠未成
為瀰漫權力場的魔障。朝會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都須得趕回,而但凡朝會,
也必有大事議決,極少禮儀慶賀之類的虛會。此次朝會正在趙王離開邯鄲半年歸來之時,幾乎
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趙國一定要南下中原與秦國一較高下了。
  這天是戊申日,也就是趙武靈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鄲王宮不大,一百多張座案在正殿分成東西兩方,每方三大排,便顯得滿蕩蕩的了。看
官注意,那時的君臣關係雖則也是禮儀有格,但卻遠非後世那種越來越扭曲的主僕甚至主奴關
係。大臣議事,任何時候都有坐席。所謂朝會,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幾排,也不是動輒便三拜
九叩山呼萬歲,而是肅然就座率直言事,只怕比今日之高層會議還要鄭重其事。
  「趙王上殿––!」隨著內侍一聲長宣,堅實的腳步聲便咚咚迴響著砸了進來,舉殿大臣
眼前不禁一亮!趙雍今日竟是全副胡服戎裝,一領火紅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雙高腰戰靴
,一頂牛皮頭盔上還插了一支大軍統帥獨有的紅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騎士戰刀,當真一個行將
出征的大將軍。雖說趙國胡服,然則國君朝會也從來不會如此全副戎裝,大臣們不禁便是為之
一振!
  「參見趙王!」舉殿大臣一齊拱手,一聲整齊地朝會禮呼。
  「諸位大臣,」趙雍鬚髮灰白的黑臉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級高階上那張寬大的王案前就座
,只拄著那口騎士戰刀目光雪亮地掃視著大殿,「今日朝會,既非聚議北進征伐,亦非會商南
下逐鹿,卻是要奠定國本根基。」兩句話一完,便是大手一揮,「御史宣詔。」
  王座後側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幾步,站在了王階邊嘩啦展開一卷竹簡,渾厚的聲音便在殿
中迴盪開來:「王命特詔:太子趙章,才具不堪理國,著即廢黜,從軍建功;王子趙何,才兼
文武,品性端正,著即立為太子,三月後加冠稱王;本王退位,號主父,十年內執掌六軍大拓
疆土,並裁決軍國要務;上卿肥義,才具過人,忠正謀國,著即擢升開府相國,總領國政,襄
助新趙王統國。趙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詔畢––!」
  大殿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連禮儀所在的奉詔呼應也忘記了,人人驚愕,目光齊刷
刷瞪著趙王,盡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說到底,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國王退位、新任開府
相國這幾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動朝野,況乎還有新太子三月後稱王、老國王
自稱主父卻又掌軍決國這兩件匪夷所思的大變?更要緊的是,如此根本改變朝局權力的重大謀
劃,朝臣們事先竟是一無所知,此等情勢只有一個可能,便是宮廷中樞必有突然事故發生!否
則,以趙雍之雄豪明銳,斷無此等突兀決策。然則無論做何去想,一時間卻是誰也難想明白,
懵懂之中,誰卻敢輕易開口?
  趙雍也不說話,只拄著騎士戰刀肅殺凜冽地釘在王座之前。
  「趙王,老臣有話要說!」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嗡嗡做響,卻是太子傅周袑顫巍巍站了起
來,雪白的頭顱抖得蒼蒼白髮都散亂在肩了。
  「說。」趙雍只一個字。
  「趙王詔書,大是昏聵也!」老周袑當先一句斷語,接著便是感慨萬端唏噓不止,「太子
當國,寬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側,唯見其誦書理政,無見其荒疏誤國也。我王縱然
明銳神勇,亦當秉公持政,罰其罪有應得。王座儲君,皆邦國公器,雖一國之王不能以私情唐
突也!今我王突兀下詔廢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誅,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話憤激
難當,老周袑竟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撲倒在了座案上!
  饒是如此,大殿中也沒有一絲動靜,大臣們依然目瞪口呆地盯著手拄戰刀凜冽肅殺的國王
。趙雍只淡淡一句太醫救治,便驟然一聲大喝:「趙章出座!」太子趙章為主政儲君,座案獨
設在王階左下,與大臣座區相隔六步,老周袑聲嘶力竭地呼號時,趙章已經是冷汗如雨牙關緊
咬,驟聞父王一聲大喝,竟情不自禁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木然走到了王階下的厚厚紅氈上。
  「趙章,你與多名邊將密書頻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間,趙章竟是神色坦然。
  「與周袑常徹夜密談,可是學問辯難?」
  「不是。」 
  「可曾以相國之位利誘大臣?」
  「––有。」趙章突然一顫,終究還是穩住心神答了一句。
  「諸位大臣可曾聽見了?」趙雍冷冷一笑,語氣驟然凌厲,「身為儲君,繼位便是指日可
待。當此情勢,不思同心謀國,叵測之心竟是匪夷所思!百年以來,趙國內憂外患難以喘息,
但有兵變,哪一次不是國亂民亂?說到底,趙雍將這王座看得鳥淡!但能使趙國大出天下逐鹿
中原與強秦一決高下,誰入王座趙雍都服,連同諸位大臣在內,都是一樣!燕王噲都能禪讓子
之,趙雍便做不得麼?然則,秉國須得正大謀劃,陰謀而致亂,趙雍縱死不能同流!」便在話
語落點之時,趙雍的騎士戰刀鏘然出鞘,隨著一道寒光閃亮,九寸厚的王案竟噗地掉了一角!
趙雍收回戰刀,長長地喘息了一聲,「三個月後,趙雍便不是趙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趙雍執
一己意氣邀天下之名,而是實實在在想將繁瑣國政交與明君正臣,趙雍只做一上將軍,征戰天
下,為趙國大業犯難赴險,雖萬死不辭。趙章之行,無端生亂,非當機立斷不能根除後患!趙
何雖則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爾等正直老臣輔佐,可免趙國再生變亂。
這便是今日決斷由來。諸位也無須計議,但盡其職便了。」
  大臣們雖然大大鬆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從這霹靂閃電般地變故中理出自己的頭緒來,依
然還是愣怔懵懂著,誰能輕易站出來計議一番?聽得最後一句,便紛紛左顧右盼站起來準備散
朝了。便在此時,突然一聲高喊:「趙王不公––!老臣有話!」眾臣驀然回首,竟是平城老
將牛贊踉踉蹌蹌地從後排衝了出來。
  「本王不聽!」趙雍大喝一聲,猛然轉身便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時趙武靈王的威權正是極盛之期,舉國奉若神明,更兼尋常時日趙雍也從未有過如此武
斷之舉,大臣們震駭之下,只從處置親子其心必苦去體察,誰也不想在此時與趙王較真,此時
見趙王憤然離去,便也紛紛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贊幾個邊將木呆呆地站著。「
走!回平城!總有我等說話時候!」老牛贊一揮手,與幾員大將便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煩躁憤懣的趙雍竟是覺得無處可去。尋常慣例:朝會之後便是書房,立即著手
處置朝會議定的急務。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當立即一一處置,不說別的,單廢太子趙章如何
安置便是非他親自處置的第一要務。然則,此刻他卻一點兒沒有進書房的心情,竟提著騎士戰
刀大步匆匆地走進了王宮深處的白楊林。五月的白楊林是整肅的,筆直挺拔的白色樹幹托著簡
潔肥厚的綠色葉子,便是一隊隊威武挺拔的士兵,嘩嘩迎風的樹葉拍打便是軍陣的獵獵戰旗。
每每走進這雄峻參天的白楊林,趙雍眼前便會浮現出無邊大草原上的整肅軍陣,狂躁的心緒便
會漸漸平靜下來,及至穿過大片白楊林來到波光粼粼的湖邊,他的思緒已經飄飛得很遠了。
  趙雍實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宮變竟能發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說起來,趙雍只有一后一妃兩個妻子。說是兩個妻子,是因為前任王后一死,後任妃子便
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後趙雍再沒有任何嬪妃。在戰國君主中,如趙雍這般不漁色於嬪妃之制者
,大約也就是秦孝公堪堪與之比肩了。周禮定制: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婦、嬪、妻、妾)
,公侯爵的諸侯四女(夫人、世婦、妻、妾),大夫一妻二妾。雖有如此定制,婚姻也被古人
看做人倫之首,然則恰恰在這件最要緊的事情上,禮法卻從來沒有真正起過作用,上至天子,
下至庶民,婚姻禮法始終是彈性最大,事實上也始終無法嚴格規範的一件事。說到底,最不能
規範的首先便是天子諸侯,戰國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國君。老墨子曾憤然指斥,當今之君,大
國後宮拘女千餘,小國數百,致使天下之男多無妻,天下之女多無夫,男女失時而人口稀少也
!說到底,君王究竟可以佔據多少女子,大多取決於君王個人的秉性節操,而極少受制於禮法
。即或在禮法森嚴的西周,天子突破禮制而多置嬪妃也比比皆是。戰國之世,禮崩樂壞,男女
之倫常也深深捲入了大爭規則,無分君王庶民,強者多妻弱者鰥寡,幾乎沒有禮法可以制約。
當此之時,君王後宮女子更是無法限制,魏惠王、楚懷王、齊湣王,都曾經是後宮拘女過千的
國君。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3
發表於 2010-6-23 18:11:36 |只看該作者
  趙雍卻是個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與韓宣惠王會盟於河內,為了結盟三晉給趙國以安
定變法,他娶了韓國公主為后。兩年後,這個韓國公主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王子趙章
。從此後,這位韓國公主就再也沒有開懷了。那時候,趙雍日夜忙碌著變法理政,食宿大多都
在書房,一年裡與這位公主也沒有幾回敦倫之樂。這位公主倒也是端莊賢淑,從來不來擾他心
神。偶有清冷夜晚,趙雍竟也枯坐書房,既沒有興致回寢宮盡人倫之道,也沒有興致鼓搗身邊
幾個亭亭玉立的侍女。時間長了,趙雍便以為自己是天生「冷器」,便也不再想它,只心無旁
鶩的日夜忙碌國務了。
  即位第十六年,變法大見成效,趙雍北上長城巡邊。其時正是草長鶯飛的春日,趙雍縱馬
長城外草原半日,護衛騎隊紮營野炊,他竟躺在厚厚的草氈上睡去了––朦朧之中,竟有一個
美麗的少女攬著一片白雲從湛藍的天空向他悠悠飄來,那動人的歌聲竟是那樣清晰––美人熒
熒兮,顏若苕之榮,三生有命兮,曾無我嬴!趙雍霍然翻身坐起,竟是南柯一夢,揉揉眼睛站
起身來,那女子的美麗面龐卻彷彿便在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聲竟是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
頭!趙雍反覆吟誦著夢中少女的歌詞,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這冷器也有如此艷夢?莫
非天意也?
  「聽!有人唱歌!」護衛騎士們喊起來。
  但見遠處青山隱隱,藍天白雲之下蒼蒼草浪隨風翻滾,牛羊在草流中時隱時現,草浪牛羊
間隱隱傳來美麗悠揚的少女歌聲:
  野有蔓草兮美人熒熒
  邂逅相遇兮曾無我嬴
  宛如清揚兮胡非我命
  春草蒼蒼兮與子偕成
  一名紅衣少女在草浪中時隱時現,手中長鞭揮動,四周牛羊點點,歌聲中時而夾著幾聲羊
叫牛應,一隻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後竟顯得那般柔順逍遙,直是一幅美麗誘人的畫卷。趙
雍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動了。方才夢境,眼前歌聲,莫非果然便是天意不成?恍
惚之間,趙雍竟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過去。一隻雪白的小羊忽然從草浪中向他顛了過來,「咩
咩」地叫著。紅衣少女從草浪中追出,身姿輕盈,口中柔柔叫著,白靈子,別丟了你呢。趙雍
竟俯身抱起了白絨絨的小羊,呵,白靈子,好美的名字!紅衣少女柔美的笑著,白靈子見了英
雄才叫呢,她有靈性。少女快樂而純真,語音中帶有濃濃的吳語的圓潤甜美。你的名字呢?姑
娘。趙雍問出一句,竟然破天荒地面色脹紅了。少女仰起臉天真爛漫地直面趙雍,我叫孟姚,
爹娘鄰人叫我吳娃,你呢?我?趙雍一怔,猛然脫口而出,我叫大鬍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彎下
了腰,喲,大鬍子?和我的白靈子一樣,大鬍子還臉紅害羞呢。趙雍笑了,我真是白靈子多好
也。少女渾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趙雍心中大動,卻哈哈笑道,
姑娘,你是胡人趙人?父母名字呢?少女頑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趙人,是趙吳人。啊
,趙國吳人!趙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吳廣,對麼?大鬍子聰敏也,你識得老爹了?少女驚訝地
睜大了眼睛。趙雍笑了,一伸手做了個胡人手勢,姑娘,到我的帳篷作客好麼?不,你是胡人
大鬍子,殺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趙雍連忙搖頭,不不不,我是趙人大鬍子,我不殺羊!那你
帶我回平城麼?老爹在平城。趙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趙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
白羊與那隻牧羊犬竟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後,便走向了帳篷。
  趙雍記得清楚,那天剛進帳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鐵架上的烤整羊,只許護衛騎士埋鍋起炊
。吃完飯已是暮色降臨,便聞草原深處隱隱雷聲奔馳,騎隊將領一聲「熄火!」騎士們撲滅篝
火便飛身上馬。趙雍用皮裘將少女一裹平穩飛上馬背,便是一聲令下,十騎圈趕牛羊先向平城
,其餘跟我引開胡騎!一馬當先,騎隊便狂飆般在黑暗中向南飛馳而去。永遠都不能忘記地是
,懷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大鬍子真好!沒有丟了我的白靈子。
  便是那一刻,趙雍勇氣倍增,驟然間覺得自己將永遠是這個少女的保護神了。
  後來,自然是一切都很順利。吳廣是平城相,小女兒能給國君做妻自是十分高興。更重要
的是,趙國臣子都知道趙雍不是一心獵色的君主,能主動鼓勇向臣子提親,本身就已經是不可
思議了。一時間,相熟臣子竟是紛紛向吳廣夫婦賀喜,笑問這個小吳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將從
來不近女色的趙雍俘獲了?吳廣夫婦卻只是笑而不答。
  吳廣夫婦本是吳國水鄉之商人,後來北地草原與胡人做生意,卻不意遭逢中原大戰無法南
下,便滯留在了趙國。吳廣為人圓通,頗有才能,便被平城將軍牛贊舉薦為平城相。做平城相
的第二年,吳廣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聰敏天真,少時便有美名。時天下風習,女美不可方
物者,皆呼之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當年吳國建有「館娃宮」,便是專一搜羅
美女之所。風習使然,吏員同僚們便都叫小孟姚做「吳娃」了。小吳娃美麗靈慧,卻又璞玉未
雕天真純樸,一口吳儂軟語更是或嬌或嗔皆是可人之極,吳廣夫婦視若珍寶卻不知如何教導,
便整日價任其逍遙散漫了。偏這小吳娃不喜女工桑麻,卻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
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傳開,平城軍民無不感慨喟嘆,便呼為天意了。
  倏忽十餘年,吳娃第一次進宮的情形趙雍還歷歷在目。
  那一日,吳娃在趙雍前後左右輕盈地跳著笑著,驚奇而又天真地打量著高大華美的宮殿,
不斷發出驚喜的叫聲,哇!真美!大鬍子,你住這兒麼?趙雍點點頭笑著,你也住這兒,高興
麼?我,我怕。吳娃明朗的笑臉上卻驀然有了一片陰影。怕?怕甚?趙雍笑了。沒有山,沒有
水,沒有草原,沒有羊群。吳娃天真無邪的臉上有一絲憂鬱。趙雍哈哈大笑,莫怕,山會有水
會有,草原羊群也會有!吳娃高興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點點淚花。正在此時,大政事堂
前的兩列甲士卻轟然一聲,參見君上!吳娃驚恐地偎在趙雍身上微微發抖,大鬍子,你叫君上
麼?趙雍回身揮揮手,日後不要在這裡設置甲士!回身便輕輕撫摩著吳娃秀美的長髮,別怕,
便緊緊抱著她大步進去了。一時,兩列甲士竟看得瞠目結舌!
  將吳娃妥善安排在寢室,趙雍便在外邊書房裡繼續忙碌了。夜半時分,趙雍的雙眼卻突然
被一雙冰涼細膩的小手摀住了。好冰涼!趙雍回身抱住吳娃,如何身上也冰涼如斯?吳娃頑皮
的笑了,老爹說,吳娃在草原上凍過三天三夜。趙雍輕輕撫摸著她的脖頸、肩頭。她便像樹葉
般微微發抖。小吳娃,知道麼?三年後你長到十六歲,大鬍子便將你的涼氣全趕跑。不,今晚
便趕。吳娃嬌癡地笑著,大鬍子像個火炭團。趙雍笑了,好,便是今夜。說罷便撂下書案事務
,抱著吳娃進了寢室,光著身子擁著冰涼的少女竟一陣睡到日上三竿。
  就這樣,趙雍竟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著吳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吳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從吳娃做了新娘,自以為「冷器」的趙雍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飢渴無
度!吳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邊,趙雍也必須帶著這位靈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
無視隨行大臣將士們如何去想。肥義曾經旁敲側擊地勸他不要帶國妃出巡,以免風餐露宿染病
。趙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嘗著好女人滋味兒,是你便放得下麼?肥義竟紅著
臉沒了話說。
  隨著趙國朝野立馬彎弓的胡服騎射,吳娃在第二年便生下了一個兒子,趙雍高興得不知如
何是好,竟信口給兒子取名趙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韓國公主竟是偶受風寒便死去了。趙
雍立即立剛剛十八歲的吳娃為后,只要在邯鄲,便總是與她們母子廝守在在一起。愛屋及烏,
趙雍對這個小兒子疼愛得常常舉止失措,抱著兒子胡亂揉搓大胡茬亂戳,小趙何便老是哇哇大
哭,見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吳娃咯咯笑個不停。說也奇怪,趙雍總想多生幾個兒子,可吳娃偏
偏與韓女一樣,生了一個兒子便永遠地不再開懷了。於是,趙雍只有兩個妻子,也只有兩個兒
子。
  從有了吳娃開始,趙雍才相信了世間果真有讓英雄猛士足以拚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讓君王
荒疏誤國的好女人。趙雍若非國君,也許會為美人拚命。然則趙雍已經是國君,卻相信自己永
遠不會因美人而荒疏誤國。
  如今,廢黜趙章而立趙何,算不算因美人嬌妻而錯斷呢?長子趙章果真不肖麼?次子趙何
果真幹才麼?立八歲的趙何為太子,且三個月後便是新趙王,平心而論,當真沒有激愛吳娃的
幾分癡情在內裹挾麼?沒有!當真沒有!趙章對不軌行跡已經供認不諱,豈能再做太子掌國?
且慢!果真坐實趙章之罪,你卻為何執意不聽牛贊老將軍辯駁?當殿失態發作,你趙雍果真沒
有害怕萬一洗清趙章之罪的擔心麼?趙雍啊趙雍,詔命已發,朝會已行,朝野盡知了你還如此
纏夾不清做甚?不聞「王言如絲,其出如綸」麼?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權號令,豈能楚人餵
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趙雍恍然猛醒,一回頭間,一個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著飛一般跑來。
  「何兒,哭個甚來?沒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趙雍二話沒說,抱起小兒子便大步如飛地趕向寢宮。這幾年來,他幾乎一直在邊
地征戰廝殺,與吳娃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鄲住得幾日,也只顧得暴
風驟雨般折騰發洩,間隙還要處置那些千頭萬緒的軍政急務,完了便又急匆匆趕回戰場,實在
與吳娃再也沒有了優遊消閒地遊樂談笑。記得有次小兒子嚷嚷說,娘晚上總喊肚子疼!吳娃卻
笑著打了兒子的頭,去!拎勿清。回身卻貼在趙雍耳邊紅著臉笑說,那是大鬍子蹂躪得來,就
想疼!趙雍哈哈大笑,向兒子只一揮手,出去!便不由分說抱起吳娃進了帳幔,又是半個時辰
的猛烈折騰,大汗淋漓地出得帳來,卻見小兒子鼓著小嘴巴氣昂昂站在門廳指著他,壞大鬍子
!便騰騰跑了。吳娃才二十八歲,趙雍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此如花似玉般一個鮮活女娃,如何竟
能「不行」了?兒子說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吳娃還是吳娃啊,如何驟然間便不行
了?
  思緒紛亂的趙雍衝進寢室便撩開了帳幔,面色蒼白地吳娃正癡癡盯著他,臉上竟依然瀰漫
著嬌憨的笑意。趙雍猛然將吳娃大攬在懷,陡然一陣冰涼便滲了過來!趙雍心下一驚,回身便
是一聲高叫,太醫!快!吳娃卻軟軟地笑了,大鬍子拎勿清,太醫沒用的,放下我,聽我說。
趙雍看她氣息急促,連忙便將她平展展放在臥榻,一雙大手便不斷在冰涼的肚腹上婆娑撫摩著
。大鬍子,孟姚沒事,孟姚還會等你回來的。尋常間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朦朧了,一眶淚水
盈盈汪汪,蒼白的臉上卻依舊笑著。大鬍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個人的,你是趙國人
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來––
  不!哪裡也不去!趙雍偏是你一個人的!趙雍吼叫一聲,勉力平息下來,輕輕拍了拍吳娃
的臉,聽我說,我已經立何兒為太子了,三個月後他便是趙王了。三個月,你能等到的,是麼
?吳娃笑了,大鬍子又拎勿清了,何兒才幾歲,他能做國王了?能!趙雍斬釘截鐵,我讓肥義
全力輔佐,肥義與我盟誓了,史官已經寫入了國史,不會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國事了。吳娃
一隻手輕輕揪著趙雍的絡腮大鬍鬚,大鬍子,我等你,等你––雙眼一撲閃,驟然便聲息皆無
了。
  「吳娃––」趙雍一聲大嚎,將那冰涼的身軀攬將過來緊緊抱在了懷中。
  整整三日,趙雍始終抱著那冰涼的身軀,期待著上蒼對他的憐憫。當他確信吳娃再也暖和
不過來而走出寢宮時,內侍大臣們都驚呆了––生龍活虎般的趙王衰老了,一頭白髮一臉白鬚
散亂虯結地披在肩頭,征戰風霜打磨出的黝黑臉膛驟然變成了刀劈斧剁般的稜稜瘦骨,步履搖
搖,雙眼濛濛,哪裡卻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趙雍了?
  三月之後,趙國同時舉行了新王即位大典與王后國葬大禮。
  趙雍沒有臨朝為新王加冠,而是護送著吳娃的靈柩去了。
  吳娃的陵園選在了邯鄲以北五十餘里的大湖東岸。這片大湖叫做大陸澤,大湖東南有座沙
山,時人喚做沙丘平台。說是沙丘,實際上卻是雪白沙灘上莽蒼蒼無邊的白楊林,白楊林邊那
座白玉般的沙山上,卻是青蒼蒼一片松林覆蓋,當真是蔚為奇觀!趙雍斷然拒絕了堪輿大師選
擇風水寶地,親自踏勘選定了這片墓地,便是要他最心愛的吳娃頭枕雪白的沙山,腳踩碧波粼
粼的大湖,青松為她撐起一片藍天,白楊軍陣守護她永遠平安,雪白沙灘便是她守望大鬍子的
思鄉台。他的吳娃將安靜地長眠在這裡等候他的歸來。
  整整一年,趙雍一直守候在沙丘陵園。直到來年夏日在這裡修好了一座他可隨時前來居住
守陵的沙丘行宮,他才離開沙丘,帶著百人馬隊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鄲朝局,趙雍還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軍在握,邯鄲便不會有主少國疑之動盪,縱然有
叵測者興風作浪,趙雍也篤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鄲,便是要看看是否會有人趁他退位且不
在都城之時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義這個相國是否能獨立撐持?長居沙丘守陵一年,又
再上平城巡邊,趙雍都是謀定而後動的,儘管這一切也都是情勢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為廢
太子趙章臨時被貶黜在這裡,他必須來此做最終處置。
  一到平城,趙雍便立即召集邊軍將領,頒布了大舉擴邊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調集大軍並
籌備糧草整頓軍械,來春兵分四路擴邊––西路猛攻陰山草原之匈奴餘部,北路進擊漠北林胡
殘餘,東路進攻燕國漁陽郡,南路一舉滅中山!特地從雲中郡趕來的老將廉頗與平城大將牛贊
等一班將領都很是振奮,各自領命便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地諸般準備。趙雍見軍中沒有任何異
象,心中大是輕鬆,次日便飛馬南下安陽。
  這個安陽,時人呼之為東安陽,以與河內安陽相區別。東安陽在平城東南大約二百多里,
北臨治水,東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遙,城池不大,卻是佔據水草豐茂的河谷之地,
算得平城防區內一片富庶之地了。廢太子趙章便被臨時安置這裡。
  抵達安陽城外,正是日暮之時。趙雍也不進城,只將行營紮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便下令護
衛將軍進城密召安陽相來營。片刻之後,安陽相忐忑不安地跟著護衛將軍來了,趙雍便屏退左
右衛士,開始細緻盤問趙章在平城情形。安陽相說,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餘,只是深
居簡出讀書;官僕稟報,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轉悠一次,從不與任何官身人士來往
;連他這個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達的第一天見過一面,此後便再也沒有見過王子了。趙雍默
然良久,便吩咐安陽相立即回城護送趙章前來行營。
  刁斗打響三更,行營大帳外便傳來了趙雍熟悉的腳步聲。
  明亮的巨燭下,一個黝黑的胡服短衣漢子默默站在帳廳裡,瘦得連緊身胡服都顯得那般寬
大,那與趙雍如出一轍的連鬢絡腮大鬍鬚,竟然夾雜著清晰可見的縷縷白色,沉鬱的目光顯得
有些呆滯,往昔的虎虎生氣竟是蕩然無存了。這是那個正當三十歲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兒子趙章
麼?父子兩人靜靜地打量著對方,都愣怔著沒有話說,兒子蒼老了,父王更是蒼老了,剎那之
間,大帳中竟只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
  「入座吧。」趙雍終於揮手淡淡地說了一句。
  「待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趙章低聲答了一句,依舊肅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須當初。」趙雍長嘆一聲,「咎由自取,雖上天不能救也。」
  「不,兒臣當初並無罪責。」
  「如何?當初你並無過錯?再說一遍!」倏忽之間,趙雍便是一臉肅殺之氣。
  「主父明察,這是兒臣當年與幾位大臣邊將的來回書簡,兒臣須臾不敢離身。」趙章從身
邊提起一個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帳廳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開了匣蓋。
  趙雍目光一閃,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簡,拿起一卷便一掃而過,片刻之間,便
瀏覽完了十多卷竹簡,一時竟愣怔得沒有話說了。這些竹簡全是來回書信,與周袑幾名文臣者
,去書都是求教《尚書》之精意,回書都是簡言做答;與牛贊幾名邊將者,去書都是求教練兵
之法以正《吳子兵法》,回書都是如實照答,全無絲毫涉及國事朝政之語!
  「如何可證不是你後來偽造?」趙雍語氣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屬員日日當值。周袑老師一絲不苟,執意依照法度將儲君全部書簡刻本交
於史官,存於國府典籍庫。主父但查便知,兒臣何能偽造?」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不做申辯?」
  「父王正在盛怒之時,兒臣若強行辯解,大臣邊將便會立分兩邊,父王則必得立下決斷,
嚴厲處置一班大臣邊將。人頭落地,大錯便難以挽回。兒臣惟恐有亂國之危,便不敢以清白全
身之私念攪亂朝局,無得有他。」
  「今日再說,不覺太遲麼?」
  「於兒臣雖遲,於邦國卻利。」
  趙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兒子:「然則,你卻終究不能復位了,服氣麼?」
  「但使主父對大臣邊將釋疑,上下同心擴邊,兒臣足矣,夫復何求?」
  「天意也!夫復何言?」趙雍怦然心動,便是一聲喟嘆,轉身良久默然。
  「主父,兒臣告辭。」
  「且慢!」趙雍驟然回身,「身為王子,你從未入軍歷練。明日便隨我入軍,征戰擴邊,
為國建功。」
  「兒臣謝過主父!」
  趙章走了。趙雍卻是久久不能安枕,輾轉反側直到五更雞鳴。
  第一次,趙雍覺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須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當初竟是一
意孤行了?那時,肥義也很驚訝,再三勸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論。可自己卻狠狠罵了肥義一
通,說他是謀而無斷不堪大任,還逼著他立誓輔佐趙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堅執將肥義誓言錄入
國史。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太草率了。趙何尚不到十歲,顯然是太嫩了。趙章顯然要成熟得多
,且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與全局胸懷,有此氣度再加軍旅磨練,眼看便是一個出類拔萃
的君王了。然則覆地之水難收,已成定局的國事如何再能無端折騰?趙雍啊趙雍,你當初忍耐
十九年而不發的韌勁兒卻到哪裡去了?就不能等到趙何長大看看比比再說了?這種種變化,究
竟是甚個根由了?是吳娃麼?不是?那卻是甚個原由了?趙雍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錯謀推到一
個清純嬌憨得甚至不知國王與頭人哪個更大的美麗女子身上,可是,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
吳娃之後才有的啊。不!自己錯就自己錯,賴一個女子何來?吳娃入宮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趙
雍不發癲狂?偏偏便在後來發癲狂了?吳娃,大鬍子對不住你也!趙雍第一次羞愧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4
發表於 2010-6-23 18:1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兩年征戰,趙雍大軍又一次令天下震驚了。
  西路大軍由老將廉頗統帥,再次激戰匈奴,將匈奴部族一舉驅趕出陰山以北千餘里,雲中
郡徹底穩固,秦國也默認了壓在雲中秦長城外的趙國雲中郡。這便是令天下震驚的最大原因–
–強悍的秦國第一次在趙國的胡服大軍面前保持了守勢,趙軍之強卻是何人堪敵了?北路大軍
由老將牛贊統帥,半年之中,一舉將林胡東胡以及樓煩北逃之殘餘勢力驅趕到北海外的茫茫叢
林。趙國代郡驟然擴地三千里,將陰山草原與東部岱海草原連成了一體,趙國的胡族人口大增
,兵員充足,人強馬壯!東路大軍則是趙雍親自統帥,三個月便攻下了燕國漁陽郡的二十三座
城堡,沽水之北悉數成為趙地。南路大軍六萬,由王子趙章為將,國尉樓緩副之,一舉攻滅殘
存之中山國,趙國西部廓清,直接與秦國晉陽接界。班師之日,趙國已有大軍六十三萬,疆土
六千餘里,人口千萬之眾,成為僅僅稍次於秦國的超強戰國。
  班師邯鄲論功行賞,主父下了一道特詔:王子趙章,爵封安陽君;擢升右司過田不禮為安
陽君封地相,領封地民政。
  詔書一下,舉朝大臣便騷動起來。
  肥義此時已經是開府丞相,見主父突然加顯赫爵位與趙章,心下便是憂慮重重。這日正在
書房思忖,要否正式上書剖陳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來潮之舉,相府主書李兌卻輕步走了進
來。主書者,統領丞相府文書典籍事務,由國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兌正在中年,頗是精明
強幹,進得書房便是一躬:「相國憂思,莫非為安陽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說便了。」
  「相國明察,」李兌輕步掩上書房厚重的木門,才回身席地坐於案前低聲道,「李兌以為
,王子章復出,將有大禍於相國,相國宜早做計議。」
  「大禍?老夫如何沒有覺察了?」肥義悠然一笑。
  「我近聞之:王子章密結邊軍將士,羽翼將成,禍在不測之時也。」李兌先撂下一個秘密
消息,接著正色說開去,「王子章外謙和而實則強壯志驕,若無私慾,連結黨羽何來?主父又
封田不禮相安陽,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請?田不禮之為人,機心深沉且殘忍好殺。此兩人結謀,
不久必生大亂。相國若不早設避禍之策,誠恐晚矣!」
  「以子之謀,計將安出?」肥義依舊是悠然一笑。
  「稱病辭朝,舉薦他人為相。」
  「舉薦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國無事。」
  肥義黑臉一沉,雙目驟然射出凌厲的光芒,卻又倏忽收斂,正色長嘆一聲:「李兌啊李兌
,老夫雖不知你在為何人遊說,卻要請你傳回話去:肥義已經對天盟誓,且已載入煌煌國史,
豈能貪圖自保而貽誤國家?諺云:死者復生,生者無愧。危難見忠節,國亂明赤心。彼雖有謀
,肥義卻不敢捨大義而苟且偷生也!」
  李兌驚訝地看看肥義,竟是驟然哽咽起來:「諾,相國好自為之了。我見你,也只此一年
也!」說罷便扶案站了起來拭著眼淚出去了。肥義聽著這莫名其妙地讖語,看著這作勢涕泣的
滑稽模樣,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萬莫想到,主書竟有巫師大才也!」
  沒過得幾日,便有府吏密報:主書李兌頻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經開始隱秘招
募私兵了!一聞李兌與公子成連結,肥義便大體清楚了其中奧秘。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
的老派大將趙成,便是趙雍胡服騎射時的那個第一道門檻。也不知是當日太子趙章防範趙成,
還是趙成蔑視太子趙章,反正這趙成與趙章間素來是冷淡之極。當初罷黜太子,趙氏王族大臣
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十有八九便是趙成的根由。如今李兌為趙成做說客,要肥義讓出相國於
趙成而遭拒絕,趙成李兌還欲做何圖謀呢?肥義素來機警縝密,立即覺察到了某種隱隱約約的
危險在迫近!凡出此等謀劃之人,必是私慾極盛,絕非為人謀劃,只能為己圖權圖利,縱然他
等公然打出護衛新趙王的旗號,也不能與他等聯手,須得立即有自己的籌劃。
  說動便動,肥義立即進宮找到執掌王室事務與國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將近日諸般異常以及
自己思慮備細說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務,在於保王。自今日起,無論何人要召新王
出宮晤面,須得老夫先知而後可行!」
  這信期原本與肥義同根,都是已經消散解體了的草原「肥」族人。肥義家族赤裸裸以族為
姓,信期祖上卻是改了中原姓氏,從軍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義府邸職掌機密的
司過主書。肥義做了攝政相國後,便將信期舉薦給新王趙何做掌宮大臣。信期機警幹練,極是
聰敏能事,一聽便知就裡,竟是由衷讚歎一句,相國大義高風也!信期敢不從命?
  便在肥義謀劃應變之時,趙國朝局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了。趙成一方再沒有任何動靜,安陽
君趙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趙雍依舊帶著那支精悍的馬隊巡邊去了。如此一年有餘,肥義便漸漸
淡漠了緊張的心緒。
  次年春四月,卻是趙國盛會,臣服趙國的草原部族,被遷到雁門郡大山的中山、樓煩的王
族後裔,都一齊來到邯鄲朝貢。在趙國近兩百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以戰勝大國的地位接受
臣服部族邦國的禮儀朝拜,自然是朝野歡騰。還在三月,主父便發來羽書詔令:屆時他將趕回
邯鄲,趙王當舉行大朝禮接受朝貢。大朝禮,本來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諸侯歲貢的最盛大典
禮。其時諸侯自治,天子王室與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賦稅供養,諸侯的朝貢不做定
數,但以本邦特產獻來便算。雖則朝貢不是賦稅,沒有定數,但朝貢大禮卻是每年必須進行的
。因為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諸侯國與所有臣服邦國歲歲來朝,這才意味著天子威
權的穩固存在。若不行朝貢,便被天下視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權,直到你重新
恢復稱臣朝貢。這種古老的朝貢制是諸侯制的最主要紐帶,它隱藏了華夏人的一個古老傳統:
輕財貨經濟之利,重權力從屬名分;富則多貢,窮則少貢,但不能不貢。到了戰國之世,各大
國均是舉國一體治理的郡縣制,集權程度雖有差別,封地制也還沒有徹底消失,但無論如何,
這種朝貢制早已經是蕩然無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國與周邊遊牧部族的關係上,朝貢制還是依
稀存在著遠古的影子。秦國與楚國,都曾經用朝貢制維繫著因戰敗而臣服但又不能徹底化入本
土的遊牧部族、山地部族。
  趙國擴邊,除去奪取燕國漁陽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數都是胡邦––中山、樓煩、匈奴、
林胡、東胡等。趙武靈王對所有這些征服領土,分做三種處置:燕國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
服草原上的遊牧部族,則行朝貢制而不納賦稅;對中山樓煩這兩個半農半牧之國,則滅其國而
全其王室,將兩國王室部族遷入趙軍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時行朝貢制。趙雍打完仗的兩三年
來,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這件「化邦」大計。惟其如此,才有了這戰後第一次朝貢大典。
  這時,正好是趙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宮廣場舉行。暖風吹拂,晴空艷陽,少年趙王高高坐在十六級白玉階
之上的王座上,接受著魚貫而過的臣服首領、各國特使、趙國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禮大臣高聲
念誦著貢品禮冊,樂師吹奏著宏大悠揚的頌曲,兩廂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廣場外人頭攢動的萬千
國人不斷呼喊著「趙王萬歲!」,使這個少年國王當真如天子一般無上尊榮。
  趙雍沒有露面,他隱身在距王台外圍三丈高的一架雲車上,卻是興奮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
還要沉醉。是他開創了如此宏大的基業,又是他眼看著兒子登上了王位,趙國後繼有人,趙國
將更加強大。人生若此,夫復何求?便在這沉醉之時,他的心卻猛然顫抖了!
  最後是趙國封君的朝貢禮。安陽君趙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經是何等
丰采爍爍的太子趙章,今日卻一身布衣一頂竹冠,索索顫抖著躬身匍匐在地,對著王座上的少
年弟弟叩頭禮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憐––頃刻之間,便如一盆冷水潑上火紅的炭團,趙
雍的牙關絲絲做響,頹然一靠,雲車圍欄竟是喀啦一聲大響!
  當晚,主父的篷車便在馬隊護衛下轔轔駛入相國府邸。
  「肥卿,我有最後大計,需你全力襄助。」進得書房,趙雍便是當頭一句。
  「老臣願聞其詳。」
  「趙章初罪,原是錯斷。趙章領軍,又建滅國大功。老夫之意,立趙章為北趙王,專心拓
邊,使趙國更為強大。」但見肥義,趙雍便是粗豪不羈全然沒有絲毫矜持作勢。
  「––」肥義驚訝地瞪大了一雙老眼,彷彿不認識面前這個鬚髮同樣花白的壯猛老國王了
,「主父之意,是要毀滅趙國了?」
  「哪裡話來?」也許是心下不塌實,趙雍竟是呵呵笑了,「雖是兩王,並不分治,如何危
言聳聽也?」
  「老臣縱死,不敢從命。」肥義面色鐵青,「自古以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既是兩王
,如何能不分國分治?趙國兩分,必起戰端,兩百年趙國便毀於一旦也!主父血火歷練之主,
何得出此荒誕不經之策?老臣委實無以揣摩。」
  趙雍頓時默然,良久喟然一歎:「嗚呼哀哉!趙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義卻是毫無遮掩,「當日之錯,在於肥義未能堅執查
勘而後定,卻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穩定趙國,且已載入國史。若說當日有錯,老臣
為司過大臣,難辭其咎也!我王縱然錯斷,與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義慷慨激昂,老眼中竟
是淚光熒熒,長嘆一聲又道,「主父明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國事紛紜,朝局晦暝,內憂
外患交相聚,縱為明君賢臣濟濟一堂,何能保無一人做犧牲?若主父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
斷,國家法度如同兒戲,國勢穩定從何談起?我王英明一世,縱不能如秦孝公之遠慮定國,亦
不當有齊桓公晚年之昏聵無斷。何獨功業顛峰之期,我王卻獨斷獨行連出大錯?」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連出大錯了?」
  面對驟然一臉肅殺的主父,肥義卻是毫無懼色,昂昂數落道:「錯斷趙章,此其一。盛年
退位,無端引發王位之爭,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稱王,此其三。蓄意讓白身趙
章為將,建滅國之功而封安陽君,此其四。目下兩王分趙國,此其五也。既生一錯,又出再錯
,名為糾錯,實則大錯連鑄!老臣所言,可曾有虛?」
  「肥義!」趙雍憤然一聲,卻是張口結舌。
  肥義粗重地喘息著,抹了抹眼角老淚:「私情害國,千古無出其外也。我王為一女子攪亂
心神,處置國事首鼠兩端,委實令老臣汗顏也!」
  「肥義!老夫殺了你!!」嘩啷一聲,趙雍的騎士戰刀已閃電般架到肥義脖頸。
  肥義淡淡一笑:「死,何其輕鬆也?老臣便給你那趙王殉葬了。」
  「––」趙雍拿開戰刀,「你老東西莫打謎,說!趙何有險?」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說吧,如何處置趙章?」倏忽之間,趙雍平靜得判若兩人。
  肥義一拱手:「老臣之見:趙章果賢,便當為國屈己,安做封君,為將為相,何職不能報
效邦國?若趙章不肖,主父縱然不動,趙章一黨必不能久忍也。若趙章兵變奪位,便明證其陰
鷙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說,趙章仍有覬覦之圖謀?」趙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肥義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兩年,權且當做試賢如何?」
  「––」趙雍的心猛然一沉,「肥義,是否國中還有他情?」
  「老臣無可奉告。」
  趙雍臉色陰沉地走了。不管肥義如何對他怒目嚴詞相向,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即或肥義譏
刺了他不願被任何人非議隻言片語的吳娃,他也不會當真計較。如此骨鯁強臣,危難時便是廣
廈棟樑,趙雍一生風浪,如何不明此種輕重。他的不快,在於肥義的言辭語態使他生出了一種
隱隱警覺––趙國必然還隱藏著某種隱秘勢力!否則,以肥義之強悍凌厲,早就先發制人了。
肥義既不能動手,又不能明說,所疑者必非尋常之權臣?何方神聖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趙雍在
世之時生出事端?鳥!老夫倒要睜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個夏天,卻是沒有任何異象,主父趙雍便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相信,只要他趙
雍在,趙國便無人敢於作亂。秋風方起時,他便帶著六千精銳騎士南下了。尋常間他無論出行
何地,都只帶百人馬隊而已。可這次趙雍卻提前下詔,命安陽君趙章率領六千鐵騎護送他南下
沙丘宮。依趙雍之判斷,趙國若有內亂之險,趙章必是根源之一。雖然始終沒有發現趙章有何
異動,然則為防萬一,趙雍還是將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萬萬沒有料到,趙章恰恰便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兵變!
  說起來,趙章並非野心勃勃的強勢人物。有趙雍這般強勢君父,國勢連續二十多年安定無
內亂,趙章自幼便在相對平靜的宮廷長大,既無軍旅歷練,又無權力風浪的摔打,膽識才具很
是平庸。更有一個原因,便是趙武靈王當時只有這一個兒子,朝野皆視做國脈所繫,武靈王便
從來沒有讓兒子像自己當年那般少年入軍南征北戰,而只讓這個兒子在強臣輔佐下鎮國理政。
趙章十八歲加冠立為太子,在胡服騎射前後的幾年裡,始終都是兢兢業業的襄助國務,倒也是
沉穩有致。及至武靈王納吳娃入宮,生母抑鬱死去,趙章便對這個父王生出了些許怨氣。後來
又有王子趙何生出,武靈王寵愛之情毫不掩飾,國中便有了種種頗為神秘的議論。趙章便不期
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國之便刻意交結能臣幹員為自己謀劃。首先進入趙章視野的,便是右司過
田不禮。其時田不禮三十六歲,機警幹練,正是肥義監察國事權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員
不軌行跡,尋常都是田不禮與各方周旋。武靈王長期征戰在外,處置官員便必須報太子定奪,
田不禮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幾經來往,趙章對田不禮信任日重,田不禮對太子也厚望日深
,兩人便漸漸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義卻是毫無覺察。以田不禮為紐帶,趙章後來又與邊將
們有了公事國務之外的私人酬答,儘管都是談兵論戰而不涉他事,情誼卻是漸漸厚了起來。
  這一切,趙章都瞞著自己的老師––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禮說過,迂腐老儒最是誤國害
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個便要善處這個老倔頭。何謂善處?趙章頗是困惑。善處者有二。田
不禮清醒地說了兩個主意,趙章不禁愕然,卻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禮的智計過人。如法行事,趙
章便找出了一些難解經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感喟太子好學,便連續通宵達
旦地侃侃開講,直是樂此不疲。趙章又將所有與邊將來往談論兵法的書簡交老周袑記入國史,
存入典籍庫。老周袑感奮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編撰,還親自逐條做了註釋。後來,這兩件事果
然被司過府密員密報,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趙章也才有了後來的東山再起之機。若無
田不禮這「三窟存身」之策,趙章如何經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廢黜變故?
  待到趙章入軍為將之時,田不禮已經斷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樓緩襄助,趙章便有了
滅國之功,非但重封安陽君,而且名正言順地使田不禮成了安陽相!如此一番驚心動魄地死而
復生,趙章對田不禮自然是奉若神明言聽計從了。四月大朝,趙章依田不禮謀劃,布衣竹冠做
酸楚狀,果然引得主父大動肝腸,當夜便將他召入寢宮唏噓密談,說要將他封為北趙王領軍拓
邊,問他能否與趙何同心興趙?趙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兒臣但擴邊興趙,卻不做趙王!
主父大為振奮,竟少見地大大獎掖了他一番。
  這一次,田不禮早早便開始了謀劃。他探聽得主父北上之後心緒不寧,便斷定兩分趙國在
肥義處被強力阻擊,主父鬱悶,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宮消遣,且必然要趙章同行,此時便是
最好時機!趙章卻是心亂如麻,主父威權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禮斷然道,殺趙何,逼主父退
政,這是唯一機會!趙章大驚失色,趙何有肥義在側,如何殺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脅
迫?不行!此計荒誕過甚!田不禮卻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幾年安陽君,主父之後便慘死
趙何刀下,此計自是荒誕了。趙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聽足下之謀,實在是此計難行也。田不
禮立即正色肅然,歷來兵變,皆行奇險,君但拋卻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趙章還是茫然,如何
能行?田不禮便詳盡說了一遍謀劃。趙章細細思忖一番,險雖險,卻實在是險中見巧,大有可
行之道,便斷然拍案,好!便是這一錘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鐵騎護衛著主父車駕浩浩蕩蕩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趙雍便是滿目淒傷。清清湖水,雪白沙灘,蒼蒼白楊,幽幽陵園,山水依
舊如詩如畫,美人卻永遠地長眠了。想起與吳娃在一起的純真無羈,趙雍便是一陣陣心疼。吳
娃死了,他也驟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對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憊得隨時都想呼呼大睡。進
入沙丘宮,他便發下命令:趙章率軍駐守宮外及前宮,百人騎隊駐守陵宮外門,他自己下榻最
後靠山的吳娃寢宮,無大事無須擾他!
  沙丘宮原是特殊,既是惠后陵園(吳娃封號為惠后),又是主父行宮;沙丘松林山下是陵
園,建有與吳娃生前寢宮一模一樣的吳娃宮,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宮,卻是趙雍處置國務
會見朝臣的處所。趙雍雖是退位,卻沒有交出兵權與人權,一則是他要親自統帥大軍為趙國開
拓,二則是趙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趙何長大後的合適時機讓他親政。然則也要錘煉趙何盡快成
熟,於是趙雍當初便謀劃好了:除了征戰,他便長駐沙丘,只掌控國中大事,放手讓趙何肥義
處置國務。此等謀劃之下,便有了這沙丘行宮。但是,此刻的趙雍卻是心緒頹喪,無心住在處
置國務的陵外行宮,卻住在了陵園吳娃宮做夢魂纏綿。
  當與不當,雖上天猶難斷也。
  然則無論當與不當,驚人的兵變都恰恰在此時發生了!
  這一日,邯鄲王宮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書詔令:趙王立即前往沙丘宮晉見主父。國王趙何
少年心性,便高興地嚷嚷起來,信期備車,我要去見主父了!信期卻是機警,一接詔書便立即
派幹員飛報相國府,此時便打著哈哈多方忙碌起來。便在片刻之間,肥義已經匆匆趕到,一看
詔書印鑒竹簡等均沒有破綻,便認定這是主父詔書無疑。看官須知:戰國時文字古奧,此時剛
剛進入戰國後期,雖有行書端倪出現,但卻只能在民間商事等需要爭取時間的特殊事情上使用
,但凡正式文告詔書,都須得是正經篆書。這篆書(還不是後來簡化了的小篆)幾類圖畫,正
經寫來,很難體現書者個人特徵,加之書寫工具簡單粗硬(其時毛筆尚未發明),幾乎不存在
筆跡辨認一事;不若後來的行書,各人各寫,字跡大是不同。所以辨認文書,便只是印鑒、用
材以及本身傳送的諸種特殊形式。
  卻說肥義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領百名精銳黑衣,左右不離趙王;趙王立即更換
貼身軟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劍;肥義帶王室儀仗前行,但發警號,王車
立即回程。這一番部署卻將少年趙何驚得目瞪口呆,老相國,我時去見主父,不是上戰場了!
肥義肅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繫邦國安危,但聽老臣便是。這肥義歷來強悍凌厲,此刻黑臉白鬚
肅殺凜冽,趙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憚,兀自嘟噥幾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車。
  太陽西斜時分,王車馬隊轔轔抵達沙丘行宮。
  行宮外車馬場外駐紮著一片軍營,車馬場到行宮門廊也只有兩排儀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
鬆弛,全然沒有異象。然則肥義畢竟老於此道,事先已經得知主父此行是趙章領軍護衛,竟是
絲毫沒有鬆懈心神。到得車馬場,肥義下馬對駕馭王車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宮,主父若在殿
中,老夫便出來接王,老夫不出,王車不動。信期嗨的一聲,肥義已經大步去了。
  「肥義參見主父––!」進得第二重門,蒼老渾厚的嗓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卻空蕩蕩了無人跡。肥義心感蹊蹺,正要回身,卻聞身後一陣軋軋聲
響,大門已經轟隆關閉。便在此時,便聞一聲冷笑,王座木屏後轉出一個全副戎裝的人影,肥
義,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頭了。肥義哈哈大笑,田不禮,果然是你!老夫卻信你鬼話麼
?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禮一揮手笑道,給我割下老相國首級,看有幾多重了?說話間便有幾
隊甲士挺著長矛從四面包了過來。肥義大叫一聲,主父!你看見了麼?趙國舊病復發了!便是
一聲怒喝,徒手與甲士搏殺起來。肥義雖老邁英雄,然畢竟是以身試險手無寸鐵,幾個回合便
是渾身洞穿,轟然倒在血泊之中!
  卻說殿外車馬場,信期也是異常警覺,隱約聽得肥義憤怒呼喝便知大事不好,回頭低喝一
聲,黑衣開道!一抖馬韁,青銅王車便嘩啷一個迴旋,飛車衝向來路。便在此時,兩隊儀仗甲
士齊聲發喊,便齊刷刷包抄過來。少年趙何臉色蒼白,卻是憤激之極,拔出短劍便是一聲尖叫
,賊臣作亂!給我殺––!正要飛身跳下王車,信期卻回身一把攬住,我王但坐!有黑衣護衛
!這一百名黑衣劍士大是不同尋常,領隊大將一聲呼哨,便撒開在王車四周布成了一個圓陣,
一邊奮力廝殺,一邊向前滾動,兩隊甲士急切間竟是無法靠近。
  驟然之間,卻聞軍營方向馬蹄聲隆隆大做,兩隊鐵騎飛一般從雪白的沙灘包抄過來,一眼
望旗,便知是兩個千騎隊。信期大驚,原野之上,步戰劍士無論如何抵不得鐵騎猛衝,情急便
是一聲大喝,殺向湖邊!下水!恰在鐵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陡然間便聽四面白楊林中戰鼓如
雷殺聲大起,兩支紅色騎兵潮水般殺出,當先一面戰旗大書一個「趙」字,旗下一員白髮老將
遙遙高喊,我王莫慌,趙成來也!
  「大父––!」趙何高興地跳著叫了起來。信期卻是一聲高喊,兵變無常,我王伏身!揚
鞭打馬大喝一聲,黑衣開道,衝向大湖!此時,兩支鐵騎在沙灘原野正轟然相撞拚殺。黑衣衛
隊便團團護著王車,趁勢一鼓作氣殺開甲士包圍,嘩啦啦衝到了湖邊白楊林中。
  說起趙成人馬,卻是來得一點兒也不突然。
  李兌說肥義失敗,便辭去了相國府主書之職,做了趙成的門客總管,專一為趙成謀劃機密
。其所以打動了趙成,在於李兌對趙國大局的評判:如今主父昏聵,兩王爭國,必有內亂在即
,能挽趙國於危局者,唯有實力也;而有此實力者,唯相國肥義與我公子兩人耳!肥義雖則強
悍凌厲且老於兵變,然則與主父依附淵源太深,凡事必得顧全主父尊嚴,舉動便投鼠忌器,最
終難以對趙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趙王無性命之憂而已;主父昏聵,肥義掣肘,吳娃已死
,趙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趙章稱王?若趙章當國,主父則必抱當初錯廢之愧而認可。如此大
局一旦鑄成,公子必是趙章之眼中釘也!當此之時,唯公子以實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趙國安
平,使公子掌國也。
  「掌國之要?」
  「誅殺趙章,迫退主父,剪除肥義。」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時機便在一年之間。」
  趙成斷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尋覓時機可也!」
  大計確定,公子成立即開始了極為隱秘的連結行動。當初,由於趙成在胡服騎射時最終支
持了趙武靈王,使趙國的軍制變革得以迅速穩定地推行,武靈王自然視這位叔父為有功之臣,
特詔增加了趙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來,趙成雖然已經不再掌軍,但在趙國大軍中的根基卻沒
有因軍制改變而受到絲毫削弱。也就是說,趙成當年的部屬將領並未在軍制變革中被剔除。如
今,他們都是掌握數萬軍馬的實權大將了。若再算上與趙成素有淵源的同期老將廉頗、牛贊等
方面統帥,趙成在趙國大軍的影響力算得上舉足輕重了。能壓倒趙成影響力者,大約也就趙武
靈王一人而已。惟其如此,只要趙雍在位,趙成便從來不做別想。如今趙雍連步踏錯,顯然已
經是老來昏聵無斷了。肥義雖則也是軍旅根基,但多年執掌政務,加之軍權又是趙雍長期獨掌
,肥義在大軍中的影響力已經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勢便是:國君掌軍的權力事實上(不是法度上)已經四分,主父趙雍名義上
依然全掌大軍,實際上號令已經鬆弛;新王趙何與相國肥義掌控邯鄲駐軍,方面大將廉頗、牛
贊、樓緩等統帥邊軍,王族將領則執掌邯鄲周圍的要塞駐軍。依照法度:在無戰事的情勢下,
邊軍歷來不問國政;邯鄲守軍與四周要塞駐軍,則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動。在國勢穩定號令統
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則,在趙國這個素有兵變傳統歷來靠實力說話的強悍國家
,大權歸屬但有不明,握兵將領對朝局的「關注」便立即顯示出來。只要權臣在軍中有根,便
沒有不能調遣之說。
  此等大勢下,趙成出山已經沒有了顧忌,他的力量便是四邑之兵。所謂四邑,便是邯鄲周
圍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陽、列人、巨橋。武安為邯鄲之西大門,歷來駐軍兩到五萬。少陽在
邯鄲以南臨近漳水,為趙國南部門戶,加之這裡有大名赫赫的叢台(後人呼為趙王台)行宮,
歷來也是駐軍三萬防守。列人在邯鄲東部、漳水西岸,尋常駐軍一萬。巨橋在邯鄲以北巨鹿以
南,距邯鄲不到百里之遙。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與巨橋要塞卻不是一體駐軍。這巨橋原是巨
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橋,其所以成為要塞,非是因橋之險要,而是因為這裡有趙國最大的糧倉–
–巨橋倉。巨橋建大型糧倉,起於殷商時期。史載周武王伐紂,便曾打開巨橋倉賑濟殷商饑民
。相沿下來,巨橋便成了趙國最大的糧倉,雖不如魏國敖倉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倉之一了
。因了這座糧倉,巨橋便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便也成了單獨駐軍防守的要塞。
由於這四處要塞都是要緊所在,歷來駐軍大都以王族將領統軍,而趙成便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
老軍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5
發表於 2010-6-23 18:11:46 |只看該作者
  沒過多少時日,趙成的隱秘連結便告完成,單等李兌選定的動手時機了。
  李兌自然沒有閒著,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並重金買通了主父身邊的兩個內侍,趙武靈
王與趙王、肥義三方但有舉動,消息便立即傳到了李兌設在邯鄲北郊的秘密營地。主父南下沙
丘並以趙章率軍護衛,使李兌大喜過望,立即趕回邯鄲與公子成秘密計議一宿,將一切都部署
妥當了。及至肥義與少年趙王向沙丘宮進發,趙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經在大陸澤東岸的茫茫白楊
林中埋伏妥當了。一見沙丘宮外兩座軍營的騎兵衝殺趙王車駕,趙成便立即揮軍掩殺出來。
  趙章原本在行宮外一座山頭發號施令,接到宮內飛報說肥義已經被殺,頓時高興的哈哈大
笑,立即下令兩營飛騎出動截殺趙何!不想騎兵堪堪展開,便見湖畔森林潮水般殺出大隊騎兵
。趙章心下陡然一沉,便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了迴旋餘地,便立即飛身上馬衝下
山來,親自率兵截殺趙何。然則事情卻遠非趙章所料,迎面殺來的鐵騎竟是連綿不斷,至少也
是三五萬,只兩個迴旋衝鋒,邊軍六千騎兵便四面潰散了。趙章本非戰場大將,如何敢再去奮
力截殺趙何,想也沒想便飛馬逃回了沙丘行宮,立即下令關閉行宮城門。
  片刻之間,公子成與追殺將軍們都愣怔了––行宮內有主父趙雍,卻該如何?
  正在此時,李兌飛馬從後隊趕來,便是一聲高喊:「趙章謀逆,弒君殺相,包圍行宮,請
主父明正國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舉劍大喝:「擂起戰鼓,包圍行宮!」
  驟然之間戰鼓大作,五萬鐵騎狂風般展開,將沙丘行宮四面圍得水洩不通。
  卻說趙雍進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園寢宮,漫步徘徊便到了吳娃陵前,情不自禁間便是一陣茫
然淒傷,兀自嘟噥一時,只覺得疲累不堪,躺臥在石亭外的草地上竟是鼾聲大作了––朦朦朧
朧之間,戰鼓喊殺聲突然大作,是夢麼?不是!趙雍突然便翻身躍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
,鳥!當真有人以為趙雍老了?罵得一句,趙雍便飛步直奔前宮。正在此時,百騎將軍迎面疾
步而來:「稟報主父:行宮外兩軍廝殺!情由不明!」趙雍一揮手:「賊臣作亂,趙章應敵,走
!」
  將出陵園,卻見一人渾身血跡飛奔而來,遙遙便是一聲嘶喊:「主父救我!」
  「章兒?」趙雍一臉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協同趙何作亂,起兵包圍行宮!」
  「老匹夫!」趙雍輕蔑地冷笑一聲,「隨我來!」
  「主父不可涉險!爾等險惡,便是要主父性命也!」趙章竟是聲淚俱下。
  「滾!」驟然之間,趙雍鬚髮戟張,一腳踹開趙章,雄獅般咆哮起來,「老夫橫掃千軍,
血流成河,何懼幾個蟊賊亂臣!如此萎縮,你這狗才何以定國!」戰刀一掄,趙雍便石夯般砸
了出去。
  行宮城堡的石門隆隆打開,百人鐵騎隊颶風般刮了出來釘成兩列,白髮蒼蒼的趙雍一領火
紅的斗篷,一支六尺長的統帥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過多少敵酋頭顱的精鐵騎士戰刀,雕
像般沓沓走馬而出,萬千軍兵便是一片肅然。
  「公子成何在?」趙雍威嚴嘶啞的聲音如同在幽谷迴盪。
  同樣是白髮蒼蒼的趙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趙成,你身為王叔,藉機作亂,有何面目見我趙氏列祖列宗?」趙雍戰刀鏘然出鞘,「
我雖只有百騎,卻要領教你公子成這叛軍之陣––」
  「主父且慢!」趙成冷冷截斷,「老臣既非作亂,又何須與你廝殺?」
  「大兵包圍行宮,尚敢強詞奪理!」
  趙成哈哈大笑:「趙雍啊趙雍,你當真老邁昏聵也!」驟然又是一臉寒霜,「你的好兒子
趙章,才是真正的亂臣賊子!騎士閃開,讓老主父看個明白!」
  車馬場騎士沓沓閃開一條甬道,便見信期駕著青銅王車隆隆衝了進來,六尺傘蓋下趙何的
哭喊聲已經撲了過來:「父王!相國被他們殺了!兒臣也被他們追殺––」哭喊聲中,王車已
經轔轔衝到趙雍馬前半箭之地。卻見趙成一揮手便帶著幾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插上,長劍驟然將
王車擋住:「臣啟趙王:主父已無明斷之能,只當在此說話,切莫近前!」趙雍打量一番,卻
驟然出奇地冷靜下來:「何兒,便在那裡說話無妨。你方才說甚?相國如何了?」
  「父王!」趙何被公子成驟然一插一擋,嚇得面色蒼白,一開口便哇地哭了。
  「趙何!」趙雍一聲怒喝,「你是趙王!何事堪哭?說話!」
  「是了。」趙何一抹眼淚,「主父今晨下詔召我,相國前行。我到行宮之外,相國先入。
片刻之後,便聞宮門內隱隱殺聲。信期護我回車,便遭宮外甲士圍攻,兩營鐵騎也隨後追殺,
黑衣戰死傷三十餘,幸公子大父趕到––」趙何不禁又是哽咽一聲。
  趙雍戰刀一指:「信期!趙何所言,可是事實?」
  「主父明察,句句屬實!相國入宮未出,可能已遭不測!」信期憤然高聲。
  趙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尋行宮,卻聞馬隊後一片騷動,便見行宮總管大汗淋漓的
跑了過來:「稟報主父:行宮正殿,一具無頭屍身––」話未說完便急轉身揮手,「快!抬過
來!」幾個內侍一溜飛跑便到了馬前,竹榻上卻是一具血糊糊的屍體。趙雍飛身下馬便撲到了
榻前,嘩啦撕開屍體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現出一片碩大的紅記!
  「肥義––」趙雍悶哼一聲便軟軟地癱倒在血糊糊的屍體上。行宮總管撲上去抱起趙雍,
立即便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倏忽之間趙雍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著一個挺身便站了起來:「田
不禮何在?」行宮總管立即答道:「安陽相在宮內護持安陽君。」趙雍對百騎將淡淡道:「去,
給我拿過來。」百騎將一揮手便帶著十騎飛馬捲進了行宮,片刻之間便將兩人帶了出來。趙章
面色蒼白得如同遠處的沙灘,腳步拖泥帶水地搖晃著。田不禮卻是鎮靜自若地走在趙章身旁,
不時低聲對趙章說得兩句什麼,來到馬隊前便是一躬:「安陽相田不禮參見主父。」
  「田,不,禮,」趙雍冷冷一笑,齒縫的嘶嘶氣息竟使鎮靜自若的田不禮不禁猛然一個冷
顫,「肥義可是你殺?」
  「正是。肥義加害安陽君––」
  「奸賊!」趙雍霹靂一聲大喝,那口四尺長的騎士戰刀一道閃電般打下,只聽「啪!」的
一聲大響,田不禮的半邊臉便是血肉飛濺!四周騎士看得明白,這是趙雍極少使用的最殘酷刀
法––將戰刀當做鐵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間,只聽啪啪連響中聲聲慘嚎,田不禮
竟成了一具踉蹌旋轉的血肉陀螺!趙雍獅子般狂怒地吼叫著,手中戰刀閃電連抽,不消片刻,
血肉陀螺便成了四處飛散的骨肉鮮血的碎片,那個活生生能臣田不禮竟是蕩然無存了!
  當趙雍收回那口毫無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騎士戰刀時,趙章幾乎被嚇得癱在了地上,車馬
場的萬千騎士也無不駭然,連趙成這百戰老騎士也胸口突突亂跳,縱然血戰疆場殺人如麻,誰
卻見過如此真正血肉橫飛的殺人之法了?
  「肥義一死,主父方寸便亂了。公子不能手軟。」李兌在趙成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莫急。」趙成一擺手,「且看他如何發落趙章。」
  趙雍拄著戰刀一陣大喘,方才抬起頭來:「公子成,以國喪之禮厚葬肥義,你可能辦到?」
  「只要主父秉公執法,趙國安定無亂,老臣自當遵命。」
  「你,真心扶保趙何稱王?」
  「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好!」趙雍招手大喝一聲,「四邑將士!聽到沒有?」
  「聽到了––!」車馬場一片轟雷之聲。
  「老夫無憂也!」趙雍哈哈大笑回身,「趙章出來!」
  瑟瑟發抖的趙章被行宮總管扶著走出了百騎馬隊,趙雍大皺眉頭,行宮總管便放開趙章退
到了一邊。趙雍長嘆一聲:「趙章啊趙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了你也。便要爭奪王位,亦當有英
雄志節!少年趙何,尚知臨危拚殺。何獨你多讀詩書,反成如此懦夫?既為陰謀,敗露卻不敢
擔待,生子若此,老夫當真汗顏也!」趙雍又是一聲沉重嘆息,「你母后早死,為父便饒你家
法了。然則,既為封君大臣,弒君殺相,邦國法度卻是公器,為父也是無奈了。」說罷戰刀一
指,「公子成,安陽君交由趙王國法處置。」回身一揮手,「押過去!」
  趙成便是冷笑:「趙雍啊趙雍,你至今猶想袒護這個逆子,讓他死灰復燃,當真好笑也。
趙王年少良善,能依法處斬亂臣賊子的兄長了?老夫已經讓他回去了。法度處置,自有老夫擔
待。」
  「公子成,你––」強雄一生的趙雍竟是張口結舌了。
  「來人!」趙成一聲大喝,「安陽君趙章,實為亂國元兇,弒君殺相,罪不可赦,立即斬
首,以戒後來!」馬下甲士轟然一應,趙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頭顱便滾出丈許之外。
  趙雍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便山一般轟隆倒地了。
  行宮總管一聲令下,幾名內侍便將主父抱上竹榻飛快地抬進了行宮。百騎衛隊也立即颶風
般捲了回去,沙丘行宮的城門便隆隆關閉了。
  旬日之後,趙雍才漸漸醒了過來。時當暮色,秋風打窗,院中落葉的沙沙聲都聽得一清二
楚。這般幽靜?不對,如何還有馬嘶之聲?主父,四邑之兵還圍著沙丘宮呢。一個侍女輕柔的
聲音。如何?他們還圍著沙丘?趙雍掙扎著便要坐起,卻被侍女摁住了,太醫說主父血脈虛弱
,忌走動。太醫何在?教他前來說話。話音未落眼前便是金星亂飛,倏忽心下一涼,趙雍第一
次真切感受到了虛弱兩個字的味道。主父,太醫他。侍女竟期期艾艾地說不下去了。太醫如何
了?說!老夫不治了麼?趙雍最煩的便是這吞吞吐吐。不。驟然之間,侍女眼圈紅了,太醫已
經走了。走了,何處去了?主父,侍女顫顫叫得一聲,便哇地放聲大哭起來。趙雍心念電閃,
猛然便翻身坐起,說!究竟何事?
  侍女斷斷續續地訴說如同淅瀝秋雨瀰漫,趙雍的心竟越來越是冰涼了。
  原來,殺了趙章之後,趙成的兵馬便立即四面圍困了沙丘宮,斷絕了進出沙丘宮的一切路
口。但是,趙成的兵馬卻從不進入宮內,只是派人不斷在各個宮門路口宣諭:出宮者一律無罪
,守宮者舉族連坐!旬日之間,宮中官吏騎士內侍侍女便紛紛走了,連那些老僕也在家人呼喚
下走了。侍女看著蒼老的趙雍愣怔的模樣,竟是哭得說不下去了,主父,莫傷心,也是你大病
昏迷,否則不會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沒走?彷彿想起了什麼,趙雍突然問了一句。美麗豐滿的
侍女卻突然臉紅了,我答應過王后,要始終追隨主父的。王后?是吳娃要你跟著我?趙雍驚訝
了。侍女點點頭,王后臨走前對小女說的。你是孟姚親戚?趙雍問。不是。侍女搖搖頭。孟姚
對你有恩?沒有。侍女又搖搖頭,王后常說主父英雄,小女也跟著說,王后便問我願不願永遠
跟在主父身邊?小女便說願意,就這樣。趙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點頭
,林胡牧羊女,叫岱雲子。十二歲那年,邦國許胡人入軍做騎士,族人們高興,族長便選了我
等三女獻給王宮。果然,岱海胡女也。趙雍輕聲嘆息,那兩個姐妹呢?在趙王宮裡。侍女低聲
一句,岱雲子是趙王送到主父宮的,她們兩個留在了趙王身邊呢。
  「大草原多美啊!」趙雍由衷地感喟著,「天似穹廬,籠罩四野,蒼蒼茫茫,遍野牛羊,
處處戰場。就是在那裡,老夫遇上了世間最是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沒有人說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麼?
  不。侍女認真地搖搖頭,我答應過王后,不作興反悔的。
  趙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數了?
  作數的。侍女認真點頭,牧人都這樣,說一句算一句,刻在心裡,不像王室刻在竹片上了
。好呵好呵。趙雍喃喃著站了起來,王室貴胄們有竹片兒,怕人說話不作數,便要刻在竹片上
。到頭來呢,該忘的照忘。牧人們沒有竹片,便只有刻在心裡了。當忘之時,卻是念念不忘。
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亂走,快來躺臥著了。」侍女過來扶住了趙雍。
  趙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雲子為行宮密使,立即出宮,赴雲中郡
大將廉頗處傳送密詔!」
  「主父,岱雲子出宮,誰來侍奉你?你一個人不怕麼?」侍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趙雍呵呵笑了:「老夫殺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卻怕誰來?」說罷走到外間大書案前,
岱雲子連忙過來扶著他席地坐下。趙雍思忖著展開一張羊皮紙,卻又突然轉身,「岱雲子,脫
下你貼身衣衫。」岱雲子頓時面色緋紅,低頭一聲是,小女答應過王后,要給主父的。說著便
脫下了那件火紅的緊身胡裙,又脫下了貼身的本色苧麻小衣,雪白豐滿的乳峰便突然顫巍巍貼
在了趙雍眼前,「主父,這是你的。」
  驟然之間,趙雍老淚縱橫,一把扶起了岱雲子要跪下去的身軀:「姑娘,你,你便是我的
女兒!趙國公主!來,坐好了。」說著拿起那件尚留岱雲子馨香體溫的苧麻衫,突然一口咬破
中指,在苧麻衫上寫了起來。岱雲子大驚失色,哭聲便道:「主父不要寫,疼也!」趙雍呵呵
笑著:「疼?為父一生征戰,三十六處刀傷在身,從來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聲哽咽,卻
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著鮮血淋漓的兩行大字,岱雲子突然放聲大哭,緊緊抱住了趙雍,我不走!
  「岱雲子!你識得字?」趙雍驚訝了。
  「王后教的。」岱雲子哭聲點頭,「我不走!不走!」
  「識得字便好。來,坐好了,聽老爹說。」趙雍慈愛地拍著岱雲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
,「有此血詔,岱雲子便是趙國公主了。願做,你就回邯鄲王宮。不願做,你就回大草原。歸
總老廉頗會安頓好你的,誰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麼?」趙雍依舊呵呵地笑著,「走是要走的
了,你不走,誰來救老爹了?呵,對了,這裡還得蓋一方大印。」
  「血書還蓋印?」
  「憨。」趙雍笑了,「血書可假,這調兵王印可無人能假。你看。」說著便在腰間大板帶
上一摁,一方黃澄澄的大銅印便赫然在手,「打開那隻銅匣。」岱雲子連忙搬過書案邊一隻扁
平的銅匣打開,趙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便狠狠地摁在了苧麻衫血書的左下方空白處,「好
了!一個時辰後穿上它。」岱雲子撲閃著大眼:「血跡滲汗,麻衫要隔層衣裳才好,是麼?」
  「不。」趙雍輕輕搖手,「定要貼身,萬無一失。血跡乾過時辰,些許汗水豈能滲開?老
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來?」
  「爹。」岱雲子輕輕一聲,卻是淚如泉湧。
  趙雍卻笑了:「乖女兒,弄點兒吃的,有些餓了。」
  夜半時分岱雲子走了。岱雲子說,舊人都是夜半出宮的。臨走時岱雲子又哭了,說她查勘
過府庫,只有一點兒糧肉,吃不到兩個月,她不放心。趙雍笑了,但有兩個月,廉頗邊軍也就
到了,放心去吧。岱雲子爬在地上哭聲喊爹接連叩頭,終是被趙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蕭蕭馬鳴與呼嘯林濤裹著刁斗聲傳來,趙雍聽得分外清
晰。可惜也,這蕭蕭馬鳴陣陣刁斗竟不是他的靖邊大軍,卻是勒在自己脖頸上的絞索。細想起
來,少年入軍便為猛士,十六歲做太子,二十九歲上做了國君,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
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後十二年幾乎全部在馬背上征戰廝殺,統率大軍馳騁疆場。迄至今日
,趙雍整整六十歲一個甲子,在大軍中幾乎浸泡了一生,對軍營之聲太是熟悉了。他將夜晚軍
營的茫茫混聲叫做營濤,每每是大軍紮定,他總要在深夜登上營外山頭瞭望傾聽。遼闊軍營的
燈火與隱隱混雜的馬鳴聲帳鼾聲巡邏聲口令聲旗幟聲刁斗聲隨風瀰漫四野,總是蕩起他一腔豪
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聽營濤之聲,他便能對這支大軍做出諸多評判了。目下,這
行宮外的營濤聲雖然與瀰漫天地的林濤聲交會鼓蕩,趙雍還是聽得出這四邑之兵的大致狀況:
東南兩面平川沙灘,是鐵騎營,西北兩面山地松林,是步軍營。武安鐵騎是趙國精銳之一,那
雄駿戰馬的長夜一鳴穿雲破霧閃電般飛來,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為之振奮。巨橋倉步軍卻是趙
國武士的驕傲,那巡營甲士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便如同石條夯地,卻是夜晚軍營的獨特節拍,行
家伏地,一聽便知其軍戰力。可見,趙成調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縣散兵
。沙丘行宮只有一個百騎隊,便加上趙章的六千鐵騎,也不當調集如此數萬精銳大軍應對啊。
兵變之要,在於機密快捷。如此大張聲勢且久圍不入,顯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則,趙成便不
怕夜長夢多邊軍南下?這趙成究竟想做甚?
  一道巨大的流星劃過夜空,空曠漆黑的陵園竟是倏忽一亮!
  趙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穩操勝券,偏是要在這圍困沙丘行宮中一舉穩定掌握趙國。看似險
棋,實則老到之極。根本之處,公子成有實力,不是尋常宮變,不怕拖。再則,公子成擁立趙
王正統,趙國王族便不會有反對勢力出現。當然,更根本之點,是趙雍連錯趙章陰謀作亂,給
了公子成一黨以絕好的「定國平亂」口實。最痛心的是,可力挽狂瀾堪稱泰山石敢當的肥義死
了,肥義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勢,公子成便要明火執仗地昭示趙國朝野:主父昏聵
,促成變亂,不堪當國,誰家不服便到沙丘宮理論!尷尬的是,連自己身邊的衛士吏員僕從都
逃了個精光,連肥義也慘死在自己的錯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趙雍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
此景,誰人能說你趙雍還有德望足以當國了?
  這便是戰國了:君王果是英明,舉國便死心追隨。君王若是昏聵,朝野國人但有機會便棄
之如履,絕不會因你曾經有過的功勳而生憐憫寬容之心。齊湣王田地被齊人千刀萬剮,燕王噲
被子之逼迫「禪讓」而朝野聽之任之,當初都曾經讓趙雍心驚肉跳,曾幾何時,自己竟要落得
比那些昏聵君王更要狼狽的境地了?當真匪夷所思也!
  不。趙雍英雄一世,何能輕易屈從於脅迫之力?趙雍不戀棧貪位,早早就讓出了王位。趙
雍所想,只是為了趙國強大,只要率領大軍開疆拓土,豈有他哉!趙雍縱有錯失,何當一幫機
謀老朽如此作踐了?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頗邊軍到來,老夫廓清朝局,縱死便也瞑目了。
  空曠得幽谷般的陵園行宮,趙雍開始了艱難的謀生。
  岱雲子說有兩個月的糧食乾肉,趙雍卻一個月便吃得精光,還是極為儉省的一日只一頓。
岱雲子沒打過仗,沒跟隨過趙雍,原是依尋常肚腹忖度的。誰知趙雍卻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
食量驚人,尋常間一頓便是半隻烤羊一袋馬奶子。若遇連日馳騁拚殺,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
則一旦紮營開吃,便是六成熟一隻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趙國大軍之中,唯老將廉
頗之食量堪與趙雍匹敵,軍中呼為「一龍一虎」。今日趙雍雖已六旬,猶是虎虎生風之猛,一
日只有兩鼎舂米乾飯,如何能夠果腹?一個多月下來,白髮蒼蒼的趙雍便是形削骨立,直是那
寒瘦凜然的白楊一般,縱是一身緊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蕩蕩架在肩頭,任寒風吹打得啪啪作響。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宮裡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趙雍昏迷時被搬運一空了,那些許糧米
大約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沒有鐐爐,沒有木炭,高大空曠的行宮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裡,趙
雍便撕扯下幾片能搜尋到的帳幔,用火鐮擊打出火苗焚燒取暖。白日,趙雍便縮在山根下枯黃
的茅草裡曬暖和,手腳活泛了,便在行宮府庫裡搜索大大小小的糧囤鼎斛,但能搜得幾把灰土
夾雜的糙米,便是呵呵長笑,狂亂地生生塞進嘴巴大嚼,滿嘴白沫猶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
,趙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楊,在鳥窩裡掏出剛剛從蛋殼裡伸出頭還不會喳喳鳴叫的雛鳥,
連鳥蛋一起塞進嘴裡,嚼得血水從嘴角汩汩流淌,卻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個月,陵
園行宮白楊林中的鳥窩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見白髮白鬚的「老猴子」出來曬太陽,成群的烏鴉
鳥雀便繞著他憤怒地聒噪飛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竄起,鴉雀們便驚恐高飛,盤旋在湛藍的雲空
,猶自不依不饒地嘶聲叫著。
  大雪紛紛揚揚的鋪天蓋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庫被搜尋得一乾二淨,連能找到的鼠
洞也被全部挖過了。鳥窩被掏光了,雛鳥被吃淨了。連唯一可吃的幾棵老榆樹皮也被扒得樹幹
白亮,在呼嘯寒風中枯萎了下去。縱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無盡飛揚的雪花在飄舞,惟有飛簷下的鐵馬在丁冬。
  三個月過去了,沙丘行宮外依然沒有熟悉的號角。
  沒有等來他所向披靡的精銳大軍,趙雍終於在冰天雪地中頹然倒下了。
  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6
發表於 2010-6-23 18:12: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士相崢嶸

【第一節】

  當趙國的崛起奧秘全部被揭開,秦國君臣在章台的秘密會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冉的主張:趙國在武靈王之後已經休整二十餘年,惠文王趙何的王權已經穩固,
趙軍兵力已接近六十萬,實力顯然已經超過了武靈王後期;當此之時,秦國不宜與趙國展開大
戰,當先行周旋山東列國,陷趙國於孤立,而後徐徐圖之。然則如此一來,立即便有一個難題
擺在了面前:閼與之敗如何對朝野交代?喪師八萬,秦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朝野伐趙聲
浪正在洶洶之時,天下戰國也在睜大眼睛看秦國如何舉動,若就此隱忍不發,且不說對滅殺秦
人公戰士氣,便是追隨秦國的山東諸侯也會倒向趙國了。這種局面,卻是任誰也不願看到的。
如此一番折辯,大權在握的魏冉也不能固執己見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
實施便了!」竟板著臉不再說話。
  末了,還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開口了:「從大勢權衡,目下還得給趙國一個顏色,否則
內外難安。只是此戰只宜快速戰勝,不宜僵持大打。戰勝之後,我王可會趙王,壓其處於下風
,使天下皆知大秦並無示弱趙國之意,以了閼與之結。而後,便當以丞相之策行事。」雖然不
甚解氣,然則重臣們反覆掂量,目下還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暫做了局。一時無話,便算是默認了
白起的謀劃。
  「會王之事好說。」秦昭王皺著眉頭,「要緊處是,這一仗必須勝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戰臣當親自統兵,定給我王打出會盟威風。」
  一言落點,魏冉便當先拍案喊好,幾位重臣也是盡皆讚歎,連秦昭王也似乎綻開眉頭鬆了
一口氣。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統兵出戰的沉穩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說打出威風那便必
然能打出威風。只要一戰打勝便與趙國板個平手,秦國便能從容周旋。如此情勢,誰個心下不
鬆泛了?
  會商結束,大臣們立即趕回咸陽各自忙碌去了。獨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卻有些坐臥不
寧,總覺心下沉甸甸的。落日餘暉將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著湖畔草地一路走來,不
知不覺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這簡樸幽靜的小小庭院,秦國的風風雨
雨便油然浮現在眼前。秦孝公與商君的盛年悲劇發生在這裡,秦惠王的暮年悲劇發生在這裡,
秦武王撲朔迷離的繼位之變也發生在這裡,便是秉政三十餘年的母親宣太后,去年也慘死在這
裡。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國大轉折的時刻不期然便成了風浪的源頭,神秘得令人不可思
議,只有嘆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經三十餘年,秉政母后死了,統攝國事的舅父丞相也
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穩穩當當地親掌大權統一六國了,卻突然便有一座趙國大山橫在了面前!
撩開這座大山的雲霧,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這其中的奧秘為何卻是如此令人難測?誠
然,一國內政也可以不因他國強大而改弦易轍。然則這是戰國之世,大國激烈連續碰撞激烈對
抗,天下大勢幾乎鐵定的左右著各國的權力格局,如何能以尋常時期的外事邦交論短長?若無
趙國大山驟然橫空出世而在閼與之戰大敗秦軍,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籲其退位還政之
聲必然日見高漲,穰侯無由戀棧,自己親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則趙國大山一橫,秦國局勢陡見
險惡,強臣猛將便會成為國家重寶,穩定權力格局便也會成為上下同欲,朝野便會轉而擁戴穰
侯此等強臣掌國,以與趙國對抗;穰侯雖已年邁,卻是老而彌辣,非但體魄強健,權欲更是不
見稍減,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難道注定的要將這空頭
王冠戴到墳墓裡去麼?
  雖則如此,這種茫然無措與其說是因自己的權力處境而起,毋寧說是驚心動魄的趙國故事
給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畢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強體健,終不成還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縱
是親政再晚,秦國最終也還是得嬴稷掌權了。說到底,秦國目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對抗這個巍巍
然崛起的趙國?然則,依趙國目下之勢,秦國還當真是力不從心也。就兵力說話,戰國以來,
初期魏國最是強盛,魏惠王中期曾達到五十萬精銳大軍;戰國中期,楚國吞滅吳越之後,兵力
一度達到六十餘萬,齊國更是在齊湣王後期達到了八十萬大軍。然則,上述三國都倏忽衰落了
,目下都是擁兵三四十萬而已,且還不是清一色的精銳新軍。目下七大戰國之中,兵力在六十
萬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趙國。
  若是僅僅數量佔優而戰力疲弱,秦國五十餘萬大軍何懼之有?要緊之處在於,趙國這六十
餘萬大軍,偏偏是胡服騎射之後練出的精銳新軍,其剽悍勇猛之戰力,竟能一戰吞滅秦軍八萬
鐵騎,當真令人驚心!縱是胡傷用兵不能與白起相比,然則兩軍死戰絕地,趙軍並非大軍重圍
以數倍兵力優勢取勝,而是在兵力大體相等的情勢下死戰取勝的。若非此等血戰,豈能令善戰
之秦國朝野震驚?
  如果說,閼與之戰還僅僅是對趙軍戰力的驚訝,在白起揭開趙國帷幕後,秦國君臣便已經
被趙國的整體實力震驚了。若是趙武靈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趙雍晚年之錯失頻出,也許趙
國之強大也就是曇花一現了。偏是陰差陽錯,一場兵變竟成了趙國朝野的樞紐之油,使這個民
風強悍的國家渡過危機而繼續強大起來!本來趙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個最後的侍女岱雲子剛
剛走出趙國,便永遠地失蹤了。本來少年趙何未必能穩定趙國,可誰料那個公子成被封為安平
君獨掌國政三年之後竟是死了。那個謀劃起事的李兌雖然做了司寇大臣,卻也因實力靠山倒塌
而被處斬了。於是趙何安然親政,趙國度過了變亂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趙何當政後禮賢下
士,趙國竟倏忽湧現出一大撥名臣名將,勢頭似乎比當年秦國崛起還要來得迅猛!雖說在趙國
內亂之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可如今的趙國不是又滅了中山麼?如此一來,趙何的國王竟是越
坐越穩,趙國也是扶搖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戰國之世,但能在變法之後連續兩代穩定,便立即成為超強戰國。若一代變法而後代止步
,便會無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國,如齊國,如秦國;後者如楚國,如韓國,如燕國。
目下之趙國,趙何已經穩定近二十餘年,上下同心,堅持新法,朝野擁戴國力凝聚,若再有一
代如此堅持,秦國的壓倒天下之勢便分明要被兩分了。雖然趙國沒有廢除封地舊制,舊根沒有
徹底刨除,令秦國君臣稍感心安。然則,趙國穩定之後,安知不會再行第二次變法?若當真推
行第二次變法,如同秦國商君變法一般徹底,趙國豈能撼動了?果真如此,趙國豈非要與秦國
平分華夏?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豈非要付之東流?那時,身為第四代強秦國君的嬴稷將何以面
對嬴氏祖先?何以面對天下變法之士?
  是了,要害便在這裡,秦昭王茫然無措的根子也在這裡。
  當年,秦孝公東出未成而夢斷關河,臨死之際與太子嬴駟單獨密談。孝公問嬴駟,何謂國
恥?嬴駟答,六國蔑秦,不與會盟。孝公問,何謂國誓?嬴駟答,大出天下,一統華夏。孝公
一字一頓的做了最後叮囑:「王族易敗,若無遠圖則速朽,凡我嬴秦子孫,必以一統天下為激
勵,荒疏者,死後不得入太廟也!」從此之後,「大出天下,一統華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
密國誓。儘管由於分化六國的策略之需,這一秘密國誓不能公諸於朝野,但嬴氏王族與股肱大
臣歷來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後,秦國與山東六國經過五十餘年周旋,壓倒優勢已經
是越來越明顯,齊魏楚燕韓皆成風中之燭,統一天下眼看便是水到渠成了,卻偏生崛起了如此
一個強猛趙國,豈非大大令人頭疼?更令人擔憂的是,若這種秦趙僵持的局面再延續得幾年,
五大戰國便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復過來,那時山東六國再以趙國為盟主合縱抗秦,豈非又倒退回
秦惠王的艱難時期了?稍有閃失,秦國被逼回函谷關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紅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個激靈。
  「備車!回咸陽!」秦昭王回身對遙遙跟在身後的老內侍喊了一聲,便大踏步走了。
  當夜三更,秦昭王便回到了咸陽,沒有進宮便車駕直奔穰侯魏冉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
的相府主書吏卻稟報說,丞相從章台回來只在府中停留得一個時辰,便帶著一班精幹吏員北上
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沒有多問便驅車回宮了。
  剛進書房,長史王稽便來稟報:武安君府行軍司馬報來急件,說武安君與丞相已經兼程北
上九原,但有軍情,隨時羽書急報。秦昭王心下稍微寬鬆,便立即吩咐長史下詔各郡縣並曉諭
朝野:上將軍白起已經起兵伐趙復仇,秦人精壯但有非徵入軍者,各郡縣得踴躍接納並就地駐
紮,俟國尉府稍後一體接編!這是章台會商確定的謀劃,此戰事先詔告朝野,以安國人洶洶請
戰之心,昭示國府雪恥之果決。詔書發出,秦昭王便吩咐張掛九原地域圖。碩大的羊皮地圖在
六盞與人等高的銅燈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佇立在圖下便是久久端詳––白起要在這裡與趙國開
戰麼?
  因了此戰不大,章台會議便沒有要求白起詳陳謀劃。當然,更根本的原因在於這是白起統
兵出戰,若是別個大將,那是無論如何也要多方謀議的。加之白起與丞相魏冉素來是軍政連手
的極佳將相搭檔,白起慨然請戰,魏冉一力贊同,秦國君臣還有個不放心了?秦昭王從章台回
來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會將戰場選在哪裡?秦昭王原本便是多謀深思,即位以來雖說不握掌
國實權,但卻從來都在細心體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謀劃。雖說君王不必領兵,
然畢竟是戰國之世大戰連綿,君王不知戰場兵術尚可,若對兵家戰略也是一竅不通,便是遲早
要出事的了。以秦昭王的推測,白起打仗刁猛狠穩,看似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實則機變難測;
論秉性,更是剛勇深沉,戰勝慾望格外強烈。以此看去,白起這一仗便定然是選在河內安陽之
外。
  安陽是白起奪得河內郡後設置的新要塞,恰在與趙國接壤處。發兵出安陽,百里之遙便是
叢台行宮(趙王台),再北上百里便直接威脅邯鄲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安陽要塞四周駐有
秦國的精銳鐵騎十萬,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積,幾乎便是藍田之外的秦軍第二大本營。攻
敵距離短,秦軍優勢大,但出兵直搗趙國都城要害,對天下震動大對趙國震懾更大。秦昭王以
為,對趙復仇,此地為上,白起也必選此地無疑。
  偏偏卻是,白起選了九原,實在不可思議。
  九原與雲中,是秦國北長城段防備匈奴的兩大要塞,駐軍統共八萬鐵騎。而自從武靈王設
置雲中郡後,趙國一直在陰山大草原駐有廉頗統帥的十萬胡服精騎,東南二百餘里便是雁門關
大軍營地,原野開闊,騎兵相互馳援極是便利。依據各方軍報,此番白起北上沒有調遣大軍,
看來便是要以八萬鐵騎對趙軍十萬開戰了。雖說秦軍戰力出類拔萃,然目下這是打過閼與血戰
的趙軍,如何能保得穩操勝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來沉穩,如何卻在這只能贏不能輸的關節
點上冒險了?
  然則,秦昭王不想干預,也不能干預。
  白起背後還有魏冉,且不說魏冉目下大權在握,便是論兵論戰,魏冉也是幾近一流的統兵
之才。無論如何,魏冉的謀國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懷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親自
為白起坐鎮糧草輜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戰在即,若自己表示異議,雖說並不一定會動搖這一
對將相合璧,但畢竟會使他們分心辯解,傳揚開去,對軍心更是一種無端干擾。可是,如若不
說,當此要緊關頭,萬一失利了呢?秦昭王心中驀然一亮––此戰若敗,不說白起,先便是廢
黜魏冉丞相的絕好時機,大權可一舉回歸!然則便在片刻之間,那一絲亮光便黯淡了下去。果
真敗北,立時便是秦國內外交困,縱能廢黜魏冉,卻用何人替代?大國丞相統攝國政,其人無
非凡才具,君王便立即陷入繁劇的國務漩渦而處處尷尬狼狽。一將一相,歷來是國家棟樑,無
大才出世,無端換相便是徒然亂國,如何能在戰敗危機之時動手?
  「長史擬詔。」良久佇立,秦昭王突然回過身來。
  長史王稽將詔書迅速擬就,半個時辰內便謄抄刻簡用印泥封一應完備。天亮時分,三騎快
馬飛出咸陽直上北阪,便向遙遠的北方風馳電掣般去了。
  兩個月後,九原戰報傳來:秦軍大捷,斬首趙軍六萬,一舉將廉頗大軍趕出雲中以北的陰
山草原,趙國雲中郡不復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備細詢問了軍使大戰謀劃經過,竟是情不自禁地拍案讚歎:「天賜白起
與秦,當真大秦長城也!」
  原來,白起與魏冉的謀劃是:此戰決意要給天下一個明告––秦國大軍強於趙軍,閼與之
戰不過是偶爾不慎戰敗而已,列國莫要錯判情勢而附趙抗秦!為此,便要尋求與趙軍主力大軍
決戰。丞相魏冉曾經提出,從河內郡安陽北上攻下叢台行宮。武安君卻不贊同,說從河內方向
攻趙腹地是名大實小,既不能化叢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鄲,且邯鄲以南山地河湖交錯,加之
趙軍後援便利,不宜鐵騎馳騁速戰速決;但凡用兵,便當以奪地滅敵二者兼得為上,以此為謀
,九原雲中當是此戰戰場;陰山大草原的邊軍騎兵歷來是趙軍最精銳主力,也是趙國傲視天下
的根本,若戰而勝之,非但可硬錚錚證實秦軍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趙國趙國雲中郡,甚或可
將陰山草原化入秦國勢力。武安君說罷,丞相便大是贊同,立即便放棄了河內攻趙的主張,二
人便只帶了三千鐵騎兼程北上了。
  九原在西,東南距雲中尚有一百餘里。戰場之地在雲中,白起卻先期駐紮在九原,為的便
是不使趙軍覺察。經過半個多月的秘密踏勘與斥候偵探,武安君對趙國邊軍情勢已經瞭如指掌
。此時趙國的長城邊軍分做三大營駐紮:最東是平城大營,中段是雁門關大營,最西便是雲中
郡治所周圍的廉頗大軍;因了剛剛吞滅中山國,趙軍主力大軍尚「鎮撫」在雁門關與中山國故
地之間的樓煩、廣武地帶,廉頗的雲中大軍堪堪只有八萬,且是兩大營區背靠背兩面防守:北
防匈奴南下,南防秦軍北上,營寨堅固深溝高壘,竟是將中原戰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敵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趕赴雲中調遣大軍:中路輕裝鐵騎一萬,武安君親自統率,從趙軍
兩大營區的河谷地帶殺入,分割趙軍;北路軍一萬鐵騎,繞道北營以北的草原,攻趙北營;南
路軍一萬五千,直出雲中要塞攻趙南營;鐵甲重裝騎兵兩萬在山谷軍營外的大草原截殺出營趙
軍;其餘兩萬五千騎士與五千步卒,全部改為強弩營並攜帶猛火油櫃,攻營前秘密潛行到大營
兩邊山頭密林,先行對趙營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將令:此戰不堵截趙軍援兵來路,集秦
長城全部大軍猛攻趙軍,務求果敢猛勇速戰速決,務必於天亮前擊潰趙軍。
  天色一黑,秦軍便偃旗息鼓從大草原分四路秘密進發,夜半時分抵達趙國雲中大營的外圍
山地。一個時辰後發寅時卯刻,三聲蒼狼地吼嗚嗚嗚便順著風聲蔓延過來。這是武安君與眾將
約定的夜襲號令。狼吼方才落點,埋伏在兩面山腰的強弩營立即萬箭齊發,長大的箭簇帶著浸
透猛火油猛烈燃燒的厚布頭,火龍般撲向趙軍營寨!趙軍壕溝內外均是粗大的圓木鹿砦,軍營
內也多有木柵障礙、瞭望雲車等諸般木製物事,火箭但釘上鹿砦帳篷,頓時便是烈火熊熊。不
消片刻,火勢便在趙軍的吶喊中無邊蔓延開來。此時四面戰鼓大作,三路大軍便潮水般殺入了
趙國大營。
  趙軍雖然勇猛,然則在強兵突襲之下也是大亂。饒是老廉頗奮勇衝殺,無奈趙軍已經被武
安君的三萬鐵騎攔腰分割,無法成陣而戰,只有拚命衝出已成火海的山谷軍營,在大草原與秦
軍奮力死戰。剛衝到地勢開闊的草原,秦軍的兩萬鐵甲重裝騎兵便展開成足足三五里寬的巨大
扇形陣包抄了過來。鐵甲重裝騎兵是秦軍鐵騎精華,馬罩鐵皮甲(內皮襯外包鐵),騎士則一
身六十餘斤的精鐵甲冑,全身只漏出兩隻眼睛;與輕裝騎兵不同的是,重裝騎士每人一口重型
長劍之外,還有一支一丈餘長的鐵桿長矛與二十支遠射長箭。此等騎兵只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
做強力衝鋒,卻不宜在山地作戰,故此武安君專門部署在九原雲中做對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
想今日卻是派上了用場。重裝鐵騎展開,便是一具具鐵塔相連,恍如漫無邊際黑色鐵流壓過草
原,恰與紅色胡服的趙國輕裝騎兵形成鮮明對照。
  兩軍一經碰撞,趙軍的輕裝騎士便立見不支。這道鐵流挺著長矛掄著長劍壓來,任你輕靈
剽悍,只是近不得一丈之內,縱有幾箭射出,也是叮噹落地傷不得他毫髮。趙軍騎士是清一色
的胡人戰刀,大體三尺餘長七八斤重,近戰劈殺沒有秦軍十餘斤重型長劍那般威猛,遠戰又無
秦軍長大的精鐵長矛。如此一來,人馬皆不能近身搏殺,只有在不斷閃避中尋機而戰,然則躲
閃稍微有誤,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裝鐵流堵截,後有輕裝鐵騎追尾,四面又有專門對付散兵
的兩萬多強弩,前後一個多時辰,趙軍騎兵便全線崩潰了。老廉頗久經戰陣,情知僵持下去只
能是全軍覆滅,便是連聲大吼,一陣撤兵牛角號吹起,便率領著潰散騎兵向北方草原逃跑了。
  天亮清點戰場,秦軍只有六千餘傷亡,竟是斬首趙軍六萬餘。
  如此戰績,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備至?竟是十分地慶幸自己沒有對此戰表示異議,而是以那
道詔書支持了這場戰事。興奮之餘,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軍,並同時詔告朝野:秦軍大
勝趙國主力邊軍!兩詔發出,秦昭王便想到了該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
內侍立即召長史王稽進宮。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7
發表於 2010-6-23 18:1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趙惠文王看罷秦國特使的國書,一時竟雲山霧罩了。
  「素聞秦王持身端正,厭惡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論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則,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
楚人,趙王當知也。太后安葬之時,秦王四處搜求楚玉瑰寶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聞趙王得楚
玉至寶,秦王欲以其克盡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便以十五城交換,秦王當真闊綽也。」趙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無譏諷:「趙王若能將和氏璧無償贈與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趙惠文王便有些不悅:「和氏璧乃趙之國寶,特使且驛館等候,待本王與大臣議決而後定
了。」王稽說聲那是自然,便告辭去了。
  回到書房,趙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圖謀,卻要在這和氏璧上大做
文章?孝母陪葬,屁話!普天之下誰不知道,秦國法度森嚴,向有「非舉國公議,君不得割一
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縱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誕之尤,如何便能通過秦國那
些重臣名將了?戰國之世,國家財富之內涵只是實實在在的三樣––土地、民眾與諸般實用財
貨。除此之外,珠寶名器甚或錢幣,都是可有可無的。進入戰國兩百年,只有一個魏惠王是真
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種明珠寶玉與罕見金器,視此類物事為「國寶」,被當時尚剛剛即位
稱王的齊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從此成為天下笑柄。饒是如此,當時的越國要用一顆千年大海
珠換取魏國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斷然拒絕了。魏惠王惡狠狠地回答了越國特使,本王有六城
之地,便可得三萬鐵騎!三萬鐵騎縱橫天下,何寶不可得也!一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魏惠王
尚且如此,簡樸明銳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誕事體來?若是真正交換,趙何肯定是毫不遲
疑,一方玉器再貴重,也只是一方貴胄賞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強國,如何當
真價值連城當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說來,秦國肯定是以換寶為入手而另有所圖了,圖在何處呢?秦國剛剛戰勝,趙國最
精銳的邊軍鐵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兩戰下來,秦趙各勝一場,堪堪打了個平手。趙奢、
廉頗一班大將與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張不要急於尋仇,一定要穩住陣腳與秦國長期對抗,
尋求最合適的時機決戰。當此狼虎兩家對峙之時,秦國一反奪取魏國河內、楚國南郡後對山東
六國的強猛高壓,卻突然放下身段與趙國走開了平勢邦交周旋,且當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
城換寶,當真令人莫測高深。
  「備車,馬服君府。」趙惠文王決意先聽趙奢如何說法。
  閼與血戰,趙奢負傷二十餘處,雖經太醫精心治療而痊癒,畢竟是大見衰弱,尋常時日便
是深居簡出。惠文王敬重這位力挽狂瀾為趙國立威的名將,怕他在家落寞,便讓趙奢以封君高
爵兼領了國尉府,謀劃趙國軍務。國尉許歷,本是趙奢力拔於軍士,對馬服君兼領國尉府自是
分外服膺,但有軍政大計便來馬服君府共謀,趙奢的精氣神倒是漸漸好了起來。
  惠文王知道,趙奢特意在後園庭院水池邊建了書房,尋常總是在這裡養傷待客,便不走正
門,徑直進得偏門,未過影壁便聞得一股淡淡的草藥氣息飄來。繞過影壁再穿過一片竹林,便
到了那座四開間書房的背後。猛然,一陣琅琅吟誦傳來,透過搖曳修竹,惠文王看見一個紅衣
散髮黝黑健壯的少年,正在水池邊挺身肅立著高聲念誦。聽得幾句,卻是《孫臏兵法》。噢,
對了!惠文王心中一動,早聽說馬服君有個天賦不凡的兒子,莫非這便是了?看這模樣,馬服
君便在書房廊下了。別急,看看這父子做何功課了。惠文王向身後內侍揮揮手,便站在竹林邊
不動了。
  片刻之後少年吟誦停止,昂昂高聲道:「趙括背完兵書十三部,父親卻做何說?」
  「天賦強記,原是不錯。」趙奢淡漠的聲音突然一轉,「趙括,兵書十三部你倒背如流,
還在這些兵書上密密麻麻做點評批注。我問你,兵書作者,皆是身經百戰之兵家名將,兵書之
言,皆是實戰而來。你從未上過戰陣,更不說統兵作戰,卻以何為憑據做如此多方評點詰難?
」便聽羊皮紙嘩啦啦翻動,顯然是趙奢拿著兵書在對照,對上面的批點大皺眉頭。
  「父親差矣!」少年趙括紅著臉高聲反駁,「兵書作者未必身經百戰。最多之吳起,終生
只有七十六戰。最少之孫臏,終生只有兩戰。次之如太公,終生只有三戰,滅商之前只是一悠
閒老叟而已,從未有統兵上陣之閱歷。由此觀之,久歷戰陣可成名將,精研兵學亦可成名將。
前者如父親如廉頗,後者如太公如孫武如孫臏。趙括雖未入軍旅戰陣,然則讀盡天下兵書,相
互參校,自能見其謬誤,如何便不能評點?父親不說評點是否得當,而只對評點本身一言抹殺
,豈非大謬也!」
  「呵!小子倒振振有辭了。」趙奢翻動著羊皮紙,「你對《吳子》這番評點便是無理。《
吳子‧論將篇》說,『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
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斷至明也。你說,你卻是如何批點了?」
  「此斷大謬也,非兵家求實之論!」少年琅琅背誦,「無勇不成將,何能僅佔數分之一耳
?將之勇,在心不在力,在決斷之膽識,而不在戰陣之搏殺。吳起之誤,在於錯當將勇為搏殺
之勇也!」
  「學宮論戰之風,全然不涉實際。」趙奢顯然是板著臉在說話。
  「父親差矣!」趙括少年立即一口否定,「閼與血戰,若論搏殺之勇,父親不如廉頗,亦
不如樂乘。然則廉頗樂乘皆說不可戰,何獨父親主戰,且有狹路相逢勇者勝之名言?究其竟,
父親勇略膽氣當先,自有名將之功!人云,廉頗以勇氣聞於諸侯,實則大謬不然!何也?凡戰
必守,而無進攻膽識,談何勇氣?此等將軍,縱是終生戰陣,也必無一名戰。趙括立論端正,
言必有據,如何不涉實際了?」
  「不對不對!小子總是那裡岔道了,只不過老夫一時想不來罷了。」
  趙括天真地笑了:「父親自己想不明白,還要說我岔道,真是。」
  「且慢!」嘩啦一翻,便聽趙奢又道,「《孫子‧作戰》云,『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糧
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也。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故智將務
食於敵。』你又是如何批點?」
  趙括應聲即答:「此論春秋可也,戰國之世拘泥此論,便當敗兵!」
  「一派胡言!」趙奢呵斥一句,「在敵國就地解決軍糧,向為大將之所求,用兵之止境,
何以當世便不可行?」
  「父親熟知戰史。吳起之後,可有一國大軍取糧於敵國者?」
  一陣沉默,趙奢顯然被兒子問倒了。過得片刻便聽又是趙奢聲音:「倒是當真沒有。你小
子說,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趙括臉上閃過一絲似頑皮似得意的笑,接著便是與少年笑意極不相稱的老
到話語,「春秋時諸侯上千數百,半日路程便是一個邦國,但有軍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幾國者
。邦國小,糧倉便易見易奪。縱然不能奪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糧。最不濟時,還可搶收敵國
與四周小國之成熟田禾。惟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國相互借糧賑災救戰者屢有發生,故此有『征
伐食於敵』之說。然則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戰國分割,二三十個小諸侯擠在夾縫裡奄奄一
息。但有戰端,動輒便是數十萬大軍對峙,敵國糧倉要塞皆遠在戰場之外,而軍營糧倉則是重
兵佈防,如何能輕易奪得?縱然奔襲敵方糧倉成功,也只能斷敵之糧,而不能補充己方之糧也
。是故,孫子此說不應戰國,戰國之世亦無此等戰例。」
  「似乎在理。」趙奢聲音拖得很長,「然則,老父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只不過一時間想不
清楚便了。」
  「想不清楚便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著走出了竹林,「後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趙奢連忙站起施禮參見,趙括也跟在父親後面行了大禮。惠文王高興得拍著少年肩膀連連
讚歎將門虎子,回身笑道:「馬服君,我借你這兒子一用。」
  「我王笑談了。」
  「非是笑談。」惠文王收斂笑容,「太子趙丹,才智平平。本王想讓趙括進宮伴讀,少年
同窗切磋,以激勵太子奮發,馬服君意下如何?」
  趙奢思忖片刻,肅然拱手道:「趙括雖有讀書天賦,然則老臣總覺其未經錘煉,華而不實
,若誤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馬服君何其多慮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犢若畏虎,豈非你我老暮了?」轉身一拍
少年肩膀,「趙括,你可願再讀幾年書了?」
  趙括挺胸高聲:「讀書歷練,願意!」
  「好。」惠文王點頭,「那便定好了,明日你便進宮拜見太子傅。」
  「遵命!」趙括將軍般高聲領命,「趙括告辭,代父親下令上茶!」便回身飛跑去了。
  望著趙括背影,惠文王猶是一臉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讚歎。趙奢也是若有所思,直
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撥冗前來,必有大事。此間清淨隱秘,我王但說無妨
。」惠文王收攏心神,便將秦國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換和氏璧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
手,馬服君有何評判?」趙奢思忖一陣便道:「秦國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尋常邦交
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國軍力一時無奈趙國,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試探周旋。趙若不加理睬,天
下便會視趙國畏秦如虎,不敢與我結盟;趙若將和氏璧交出,而秦國必不會當真割讓十五城,
而目下趙國無力與秦國決戰,便是徒然受騙被欺,大大有損我邦尊嚴;若斷然拒絕,則給秦國
以發兵口實,五大戰國不想捲入戰端,便會指斥趙國惜寶輕戰,力勸我邦達成交換,到頭來還
是左右兩難。權衡起來,當真難以處置。」
  「刁鑽秦王!此等齷齪伎倆,也虧他想得出!」惠文王憤然拍案,卻是再沒了後話。
  「且慢!」趙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還是老話,狹路兩難勇者勝!」
  「馬服君,你是說要與秦國開打?」惠文王不禁大是驚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趙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詭計,便當以邦交手段破之。兩
難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備之特使,專司和氏璧周旋秦國,或可得完滿結局也。」
  「有理。」惠文王輕輕敲著座案,「馬服君以為,何人堪當特使?」
  「老臣不諳邦交,尚無人選。我王不妨召集大臣舉薦,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這般。」
  次日清晨卯時,凡在邯鄲的大臣們都奉特詔進宮了。惠文王將原委說過,便命大臣們各自
舉薦堪當特使的大才。由於封地制仍然保留,趙國大臣大多都養有多少不等的門客,尋常舉薦
賢能,除了官署吏員與風塵奇士,主要來源便是各府門客。當時之趙國,當數戰國四大公子之
一的平原君門客最多,大體有近兩千人。然則平原君思忖半日,卻說門客武士居多,除此便是
略有一技之長的文士,謀勇兼備之才目下確實沒有。其餘大臣倒是說了幾個,然則又立即被知
情者非議,也便不了了之了。眼看沒有個結果,平原君便提出下詔各郡縣求賢, 偌大趙國,
寧無人乎?惠文王雖覺太慢,也只好贊同了。
  正午時分大臣們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候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繆賢卻走過來一躬:
「敢問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舉薦?」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時,不拘常例,你
便說了。」原來,這宦者令總管王宮事務並兼領所有內侍侍女,雖在大臣之列,本人也並非被
閹割的內侍,但卻因是侍奉國君之近臣,各國便有不許宦者令與聞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議,宦
者令是唯一不設座案而只能遙遙站在國君側後以備不時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繆賢自然也只
能事後說話,且須經國君特許。
  「老臣府中舍人藺相如,堪做特使。」繆賢拘謹寡言,一句話便完了。
  「總得說說,此人何以堪當大任了?」惠文王笑了,「來,入座說話。」
  「謹遵王命。」繆賢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當初,老臣依附公子成獲罪,想逃亡燕國。
舍人藺相如堅執勸阻,問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當年曾隨主父與燕王會盟,燕王私下曾拉著
老臣之手說,願與老臣結交,故此欲投奔燕國。藺相如卻說,趙強而燕弱,足下乃趙王信臣,
故此燕王方有結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誠結交論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勢失國,燕王畏懼
趙國強兵,非但不會容留,且必然綁縛足下送回以示好趙國,足下何能自投羅網也!老臣請為
一謀,藺相如說,趙王寬厚,足下亦非元兇,但肉袒伏斧請罪,趙王必能開赦也。老臣聽從,
果然我王便赦了老臣,還官復原職。」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卿當年請罪得脫,便是此人謀劃了?」
  「正是。」
  惠文王輕叩書案,「這個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啟稟我王:藺相如本代郡安陽縣令藺胡之子,曾在齊國稷下學宮修業六年,方回趙國,
其父卻捲入趙章之亂而獲罪。藺相如奔走邯鄲謀求出路,經門客舉薦而入老臣門下,老臣便命
他做了門客舍人,總管府務。」繆賢素知用人奧秘,將關節處說得很是確切。
  「卿以為此人堪用?」
  「老臣以為:藺相如乃膽識勇士,更有智謀,可做特使。」繆賢沒有絲毫猶疑。
  「好!」惠文王拍案,「下詔藺相如,午後在西偏殿晉見。」
  「老臣遵命!」繆賢興沖沖去了。
  午後斜陽,西曬的偏殿一片明亮日光,惠文王從大木屏的望孔一瞄,便見一個紅衣束髮者
在殿中悠然走動,身材勁健筆挺,白皙的臉膛高鼻深目稜角分明,三綹短鬚竟是有些發黃,顯
見便是有胡人血統。惠文王快步走了出來,階下可是藺相如乎?代郡布衣藺相如參見趙王。由
於舍人只是家臣,沒有官身,藺相如便以士禮晉見了。
  「藺相如,秦王以十五城交換我和氏璧,可以做麼?」惠文王直截了當便入了話題。
  「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藺相如簡潔一句,竟無片言剖析。
  「若秦國得璧之後不割城池,我卻奈何?」
  「財寶互換,天下公理也。秦以城求璧,原是大道,趙若不許,理曲在趙。趙若交璧而秦
不予趙城,理曲在秦。權衡兩策,寧可選擇交付玉璧而讓秦國理曲。」
  「然則,這個特使卻是難也。」惠文王長嘆一聲。
  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無人,藺相如願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則璧留秦國。秦
不割城,臣保完璧歸趙。」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則無論換與不換,趙國都立於不敗之地也。」轉
身便是高聲吩咐,「御書頒詔:藺相如職任特使,奉璧入秦。」
  藺相如慨然應命,便隨著御書在王宮辦理了一應儀仗國書印信,五日後入宮迎出和氏璧,
便帶著三百鐵騎護衛轔轔西去了。趙王詔書沒有封藺相如任何官爵,而只是任為特使。特使不
是官爵,而只是一事一辦的國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時身為特使的
藺相如,實際身份還是門客舍人,而門客歷來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國家官員,說到底,便依然
還是布衣之士。藺相如很清楚,趙王其所以如此下詔,一則是法度有定:無功不得受祿;二則
便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當大任,還有待證實,驟然因事加爵,反倒會引起朝野非議。但無論
如何,藺相如只抱定一點:名士但為國使,便當不辱使命。
  旬日之間,藺相如抵達咸陽,便將三百馬隊駐紮城外渭水之南,只帶十名趙王特派護璧的
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驛館駐定,藺相如便派副使奉趙王國書進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應出使事
宜。次日清晨,行人署便傳來秦王詔令:著趙國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晉見。藺相如接詔
,一行車馬便在秦國行人陪同下出得咸陽過得灃水奔章台而來。
  進得章台,沿途便見警戒森嚴,藺相如便知必是秦國君臣在此會議。到得章台宮正殿外,
秦國行人便先行進殿稟報,片刻之後出來高宣:「護衛隨從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
藺相如略一思忖,便示意護璧武士與幾名吏員在殿外等候,親自捧起那方碩大的銅匣便昂昂進
殿了。進得殿中一瞄,藺相如便覺蹊蹺,殿中雖多有人在,卻儘是護衛內侍與侍女,沒有一個
兩廂列座的大臣,便知秦王並非在這裡朝會,也並非鄭重其事地對待這場換寶邦交。雖則如此
思謀,藺相如還是依照邦交大禮參見了秦昭王,雙手捧上了趙王國書。
  「好!趙王獻璧,便是秦趙親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著,將國書隨意地往旁邊一撂,「
來!本王先看看這名動天下的和氏璧了。」
  見秦王如此輕慢,藺相如心中便是一沉,但還是鎮靜自若地捧著銅匣走上了王階,在王案
上打開了銅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親手交給了秦王。秦昭王捧著玉璧,但覺眼前白綠相間光彩
晶瑩,手中卻是溫潤可人,當真一方舉世無匹的寶玉,便是哈哈大笑:「趙國獻得此寶,果然
是天下無雙也!來,你等都開開眼界了!」便遞給身邊內侍總管交衛士侍女們傳看,渾沒將這
件舉世重寶當做鄭重大事。內侍侍女們驚訝傳看熙熙攘攘,便是一片聲高呼:「我王得寶!國
之祥瑞!萬歲!」秦昭王也高興得站起來與幾個老內侍指點品評,只是津津樂道地議論此寶能
派何用場?
  藺相如便是長長一躬:「秦王但知此寶之貴,卻不知此寶之瑕疵了。」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驚訝,「來!你說說看,瑕疵何在?」
  藺相如接過玉璧道:「此玉之瑕,當照以青銅之光方可見得。」便抱著玉璧從容走到殿中
銅柱旁,轉身看著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寶何以名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
無非和氏雕琢,豈有他哉?」藺相如肅然道:「此寶現世,卻有一個血淚故事。秦王可曾聞之
?」秦昭王搖搖頭笑了:「血淚故事?未嘗聞也,你但說來了。」藺相如便道:「五百年前,楚
國玉工卞和,於荊山覓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於嶙峋山腰,石下卻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賦
慧眼,識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寶,便將此寶進獻楚厲王,說此中寶玉但做王印之材,便可
國運綿長。楚厲王當即傳來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師評判,三玉師皆說此石粗樸無形,安得有寶
,分明是此人欺世盜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雙腳,趕出宮外。卞和出宮,便抱著大石在
荊山下風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間便是髮如霜雪形同枯蒿,舉國視為怪異不祥。後來楚文王即
位,便派使者到荊山下詢問。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舉世重寶玉隱沒頑石之間也
!世無慧眼,寶玉做石。分明忠貞,卻認罪人。泱泱楚國,不亦悲乎!楚文王得報,立即帶玉
工前赴荊山,剖開頑石,果見光華寶玉。楚文王便下詔封卞和為陵陽侯,領地六十里。卞和卻
只是長身一躬,國寶現世,和當去也。便合身滾下山崖死在了荊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堅貞
守寶,因命此寶為和氏璧。秦王以為,這不是血淚故事麼?」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竟是被這個故事吸引了,皺著眉頭便道,「何不自己剖開大石,
取出玉石獻國,豈非省了斷足大災?」
  「秦王原是不知做工之難也!」藺相如一聲嘆息,「剖藏玉之石,須得特鑄鑌鐵刀具與北
海細沙,此兩物非楚國所產,郢都尚坊尚須從他國買得,一個玉工卻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來如此,特使卻是博聞了。」秦昭王笑道,「說說,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異也。」藺相如將和氏璧托起對著陽光,便見一縷紅光驟然一
閃,「秦王須知,當初卞和一縷鮮血濺入玉身,便使此璧於白綠亮色之中有了一縷炎炎紅光。
楚人說,此為血光,亦是卞和靈魂歸附之所也!」
  「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戰國大爭之道,真我大秦國寶也!」秦昭王一伸手,「
來,本王再看看了。」
  藺相如猛然靠近銅柱,將玉璧高高舉起,怒火上衝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藺相如便與
玉璧一起毀於銅柱之下!」
  「好個藺相如,突兀變臉,卻是為何?」秦昭王大為驚訝。
  「秦王何明知故問也!」藺相如怒髮衝冠憤然高聲,「和氏璧天下重寶,趙王奉若神器,
齋戒五日,方才鄭重送來咸陽。秦王得寶,卻傳之內侍侍女,輕慢辱弄天下名器,卻隻字不提
割城交換之事,分明便是蔑視趙國!身為特使,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來人,拿兆域圖來。」便有書吏匆匆拿
來一卷羊皮大圖展開,秦昭王便指點著地圖,「特使看好了,這河內十五城與趙國接壤,便割
給趙國如何?」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價值連城,豈可一語了事?秦王當倣傚趙王齋戒五日
,舉行隆重朝會,交換割城國書,藺相如自當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便
依你了,本王齋戒五日,你再獻寶。來人,將趙國特使安置廣成傳舍住下,五日後朝會。」說
罷便拂袖去了。
  傳舍,便是客棧了。廣成傳舍,卻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棧兼酒肆,寬敞整潔,偶爾也
兼做國府驛館,外國使節但在章台晉見秦王,便往往住在這廣成傳舍。因了這個原由,職掌邦
交的行人署便在這廣成傳舍住了一名吏員,稱為傳舍吏,專司接待照應外邦使節。藺相如一行
住定,已經是日暮時分,用過晚餐,藺相如便叫過兩名黑衣武士商議一番,黑衣便先行扮做商
旅出了傳舍。片刻之後,藺相如便帶著兩名護衛乘坐軺車公然出行,對傳舍吏只說是要到趙國
特使營安置事務,便轔轔去了。到得灃水南岸,正遇兩名黑衣商旅等候,藺相如便將和氏璧交
兩人收好,即刻飛騎北上。藺相如選定的路徑是,從咸陽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離石要塞
直入趙國。這條路比東出函谷關的大道要近得大半,兩名武士不出三五日便回到了邯鄲。
  送回和氏璧,藺相如便在廣成傳舍泰然住了下來。
  到得第六日清晨,便聞傳舍外車馬儀仗大有聲勢,卻是行人奉王命前來迎接特使獻寶。藺
相如也不說話,只從容登車便進了章台宮。這次章台宮正殿卻當真是盛大朝會威儀赫赫,宣呼
之聲隨著藺相如腳步竟從宮門外迭次上傳,直達正殿。依照禮儀參見完畢,便聽王座上秦昭王
威嚴矜持地開口了:「趙使藺相如,本王已經如約齋戒五日,今日當獻和氏璧了。」藺相如正
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趙國獻璧,而是秦國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
已對你指看了河內十五城,還有何說了?」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經安然歸趙,外臣請
說其中緣故。」秦昭王驟然大怒拍案:「大膽藺相如!竟敢戲弄大秦麼?」藺相如長身一躬道
:「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來二十餘代國君,與山東諸侯從未有過堅明約束,口頭允諾立成泡
影者多矣!藺相如誠恐見欺於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歸趙。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換
,便請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隨臣前往河內,一俟趙國接防十五城,藺相如當即奉上和氏璧。趙
國雖強,終比秦國實力有差,趙國無意開罪秦國,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騙秦國而貽笑天下也。
秦王若罪我,藺相如願就湯鑊之刑,甘受烹殺而無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國君臣都被這個從容應對自請烹殺的趙國使臣震撼了,準確地說,該
當還有幾分敬佩。雖則如此,畢竟是邦交難堪,大臣們便紛紛怒聲指斥趙國無信,褻瀆秦王,
該殺!藺相如當下油鑊烹殺!
  突然,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一陣:「藺相如,算得一個人物也。本王縱然殺你,終是不能
得璧,何苦來哉?璧城交換,原是買賣一樁,願做則做,不做也罷。諒趙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
大秦也。藺相如,本王放你回趙,此事日後再說了。」說罷便逕自拂袖去了。
  藺相如回到邯鄲,在趙國朝野聲名鵲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詔拜藺相如為上大
夫執掌邦交。一場由秦國發動的邦交危機就此不了了之,秦國從此不再提起交換和氏璧,趙國
也不再提起割讓城池,兩大強國在這場邦交戰中竟是打了個平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8
發表於 2010-6-23 18:12: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戰場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沒有完結。
  便在趙惠文王正與一班重臣秘密謀劃準備推行第二次變法之際,秦國特使王稽再次進入邯
鄲,邀趙王在河內與秦王會盟修好。這一突兀舉動,頓時又在趙國引起了種種猜測議論,赴約
與否,幾名重臣竟是紛爭不一。
  此時的趙國,文武大才兼備,朝局生氣勃勃:馬服君趙奢傷病虛弱,力薦老將廉頗做了大
將軍統率軍事,國尉許歷襄助,名將樂乘、樓緩鎮守北邊長城,趙奢與隱居的樂毅父子則力所
能及的不斷謀劃,軍爭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齊。國政有文武兼備的平原君趙勝,邦交有後起
之秀藺相如,堪稱明君強臣濟濟一堂。
  然則,如何應對秦國發動的又一次邦交之戰,大臣們卻是一時不能統一。大將軍廉頗與國
尉許歷認為秦國意在欺騙天下,堅執不贊同趙王赴約。樂乘、樓緩一班大將則主張,即或赴約
,亦當在第三國選地,而不當在秦國河內。平原君趙勝、馬服君趙奢,倒是都主張不宜拒絕修
好盟會,畢竟,能夠當真與秦國修好而使趙國安定數年,對趙國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變法時機
。然則,趙勝趙奢都有一個擔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趙王做了楚懷王第二!雖說目下
趙國之強大遠非昔日楚國可比,然則秦國對山東六國之威壓欺侮卻也是遠遠甚於從前,萬一趙
王有失,對趙國便是無可估量的一擊,屆時縱是興兵攻秦,邦交尊嚴國勢衰頹也是無可挽回了。
  只有藺相如主張赴約,理由只有一個:趙雖實力稍弱,然大體於秦國正當均勢斡旋之時,
軍事兵爭猶不退讓,邦交安可畏敵退讓?至於邦交尊嚴,藺相如自請一力承擔。趙王本來也怕
秦王有背後圖謀,不欲應約,然則經藺相如一番剖析,又覺得不能示弱於秦,思忖再三,便下
了一道詔書:會盟秦王,交上大夫藺相如全權處置,其餘大臣各聽調遣便是。
  藺相如奉詔,便先與秦國特使王稽會晤磋商,提出秦趙會盟當在第三國居中地,否則有失
公允。王稽卻絲毫沒有為難,爽朗笑道:「秦王但謀兩國修好,意在河內盡東道之禮也。若趙
王覺他國好,便是他國,上大夫確定會見地便了。」聽得王稽如此說法,藺相如便知是秦國君
臣已經商議好了應變之策,卻不宜說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會見地便在河外澠池如何?
」「好!」王稽拍案,「澠池韓地,兩王路途相當。便是澠池了。」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
定了地點,便請秦國確定時日了。」「好說。」王稽一揮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
」「也好。」藺相如道:「中秋月圓,會盟也是好兆也。」
  議定了會盟地點時日,藺相如便來到大將軍府拜會廉頗。按照趙國的七級爵位––君、侯
、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級爵位,論實際執掌邦交雖則是
重要實權,但在各國卻歷來屬於丞相府轄制,藺相如以上大夫爵執掌邦交,雖說是直接面對趙
王的列班大臣,但無論如何也還說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頗卻是不同,職任大將軍便是一等一
的重臣,爵位雖是上卿(第三級),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幾乎是最高爵位了。趙國法度:君侯
兩級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勳與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趙國,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趙奢、
樂毅兩人。廉頗雖然後來也被趙孝成王封為信平君,然此時爵位卻只是上卿。雖則老廉頗如此
顯赫,但對於藺相如而言,與廉頗本無統屬,目下又是奉詔全權調遣秦趙邦交,正是炙手可熱
的新銳大臣,即便平禮會商也不為過。然則,藺相如對這位大將軍卻是分外敬重。老廉頗非但
是高職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藺相如素來景仰的趙國長城,藺相如便寧願執下屬之禮拜會大將軍
府。
  門吏如飛般報進,藺相如尚在門廊下肅立等候,便聞影壁後有力的腳步聲伴著蒼老渾厚的
笑聲飛了過來:「大賢士如此禮敬,老夫卻如何當得也!」笑語方罷,便見鬚髮雪白神色健旺
一身紅色胡服軟甲的老將軍已經到了面前。藺相如連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藺相如見過大將
軍。」老廉頗哈哈大笑著扶住了藺相如:「上大夫後生新銳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討教了。
來!進去說話。」拉著藺相如手便大步進了庭院。
  來到水池邊一座茅亭下,廉頗笑道:「屋間悶熱,便在這裡說話了。來,這是涼茶。」藺
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壺陶碗,便是攤開的幾卷竹簡與一張羊皮地圖,顯見是廉頗正在
這裡謀劃什麼。飲得一大陶碗涼茶,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將軍可是在謀劃,要於河內秦趙
邊境部署大軍?」「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頗大是驚訝。藺相如道:「在下前來,正是要請
大將軍,在兩王澠池會盟期間切莫對秦國河內施壓。」「卻是為何?」廉頗目光炯炯,「我大
軍壓迫河內,趙王方得澠池安全。」藺相如搖搖頭道:「大將軍試想,趙軍壓迫河內,秦軍豈
能不同等部署?兩支大軍對峙在側,兩王會盟豈非天下笑柄?趙國若要爭取會盟成功,便不能
大軍壓陣。」廉頗思忖一陣笑道:「說得也是。但沒有軍備,老夫總是擔心也。」藺相如道:「
在下以為,大將軍目下軍備當在上黨。」「為何?」廉頗又驚訝了。「秦國若要施壓於我,必
在此處。」藺相如指點著石案上的羊皮地圖,「趙國上黨南與韓國上黨相連,秦國若奪取韓國
上黨,便等於奪取了趙國上黨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頗恍然,「著叫敲山震虎
,既不落進攻趙國之名,又實實在在地威懾了趙國,以白起之狡詐,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這
裡了。」廉頗粗大的指頭噹噹點著上黨中部山地的壺關,「白起再來,老夫正好報一箭之仇!
」藺相如起身一拱:「大將軍謀劃既定,在下便告辭了。」
  「且慢!」老廉頗猛然拉住了藺相如衣袖壓低了聲音,「趙王此行,當真無憂?」
  「大將軍但出壺關,藺相如便保趙王無憂也。」
  「好!趙王若有閃失,老夫便拿你是問!」老廉頗的黑臉驟然沉了下來。
  藺相如目光一閃笑道:「大將軍當以全局為上,無得擅自舉措才是。」
  「藺相如,你說老夫有擅自舉措?」
  「揣摩而已,尚請大將軍鑒諒。」
  「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則,老夫也算你一個了。」廉頗似乎不勝惋惜。藺相如
笑了笑沒有說話,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轉眼便是八月上旬,藺相如總領六千軍馬護衛,趙王車駕儀仗便轔轔出了邯鄲。這一日剛
剛過得漳水,卻見一支馬隊沿著漳水河谷從西邊風馳電掣而來。藺相如觀望有頃,走馬王車旁
道:「臣請我王稍候,必是大將軍趕來了。」趙惠文王笑道:「這個老廉頗,急吼吼趕到這裡做
甚來了?」說話之間,馬隊已到車前,廉頗飛身下馬便向王車赳赳走來:「老臣廉頗,請我王
移駕百步,老臣有密事啟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楊林去了。」馭手一抖
馬韁,四匹駿馬便碎步走馬去了。
  到得胡楊林邊,廉頗慨然一拱手:「老臣終疑秦國不善,請以三十日為限,王若不歸,老
臣則聯絡重臣擁立太子為趙王,以絕秦國脅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將軍果真以為,
本王便是羋槐第二?」廉頗肅然正色道:「為防萬一,老臣不敢掉以輕心!」惠文王思忖笑道
:「也好,本王三十日不歸,你等便擁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頗一躬,便飛身上車
,親自駕著王車回到了儀仗之下,下車卻對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託了
!」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職,大將軍放心便了。」老廉頗便退後丈許,看著王車儀仗轔
轔遠去,方才回馬去了壺關。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頗所請何事麼?」惠文王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走馬王車右側的
藺相如從容笑道:「必是大將軍請命,我王逾期不歸,便要擁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驚訝
:「廉頗也於你有約了?」藺相如搖頭:「臣非重職,大將軍不會約臣。」惠文王暗自鬆了一口
氣道:「你以為此事如何?」藺相如道:「大將軍忠心耿耿,趙國之幸也,我王何其憂心忡忡?
」惠文王道:「趙國痼疾,上大夫不曾聞得?」藺相如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趙國縱有兵
變痼疾,卻絕非大將軍此等人所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說得好!上大夫可謂知人也。」
  及至趙國車駕抵達,澠池已經是軍營連綿了。此次兩大強國會盟,地點卻在韓國,韓釐王
大為興奮,看作是韓國斡旋大國邦交的絕好時機,要大大盡一番地主之誼。七月炎暑流火的時
節,韓釐王便命上將軍韓舉帶領一萬人馬先期到澠池籌劃行轅事務,到得八月上旬一過,韓釐
王便親自到澠池迎接兩王。秦國車駕先一日到達,韓釐王虔誠迎接之餘,便想與秦昭王好生盤
桓一陣,訴說一番韓國的兩難處境,希望秦國不要將三晉看作一家,對韓國壓力太甚。誰知秦
昭王卻只是打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說得一陣竟自顧打盹起來。韓釐王大是尷尬,便告辭走了
。本想立即便回新鄭,無奈卻已經見過了秦王,此時若走,分明便是不給秦國臉面,且還要引
得趙王猜測。韓國已經是弱勢,兩強間誰也不能開罪,韓釐王便只有強打精神迎候趙王了。秦
國不待見韓國,趙國便是韓國靠山了。畢竟,趙國要與秦國抗衡,便要結盟韓國,諒來趙王不
至於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對待韓國。
  果然,一見韓釐王出迎,趙惠文王便遠遠下了王車迎了過來:「韓王兄別來無恙!」
  韓釐王頓時大為感動。論年齡,他倒是只比趙王小得兩歲,說相仿也不為過。論王位資歷
,惠文王趙何已經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卻只有十七年,還沒到這個約定俗成的關口。即或尋常
人等交往,趙何也比他資深年長,理當敬重。更要緊的是,目下之趙國已經是與秦國抗衡的超
強戰國,成了山東六國的主心骨,趙王之份量他這韓王如何比肩而論?如此情勢之下,便是趙
王輕慢,韓釐王自覺也可忍耐,誰料趙王竟遠遠下車迎來,非但全然沒有絲毫驕矜,反倒是超
乎邦交禮儀的一片熱誠。驀然,韓釐王心中油然浮現出「三晉一家」這句已經被天下遺忘的老
話,一時間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趙王雙手竟是一聲哽咽:「趙王兄,韓咎––」便說不下去
了。
  「走!行轅說話,先叨擾你一酒了。」彷彿久別重逢的老友,趙何笑得真誠爽朗。
  「正是正是,接風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韓國行轅大帳裡,兩王酒不斷話不斷分外親密。韓釐王感慨萬端,說秦王這次也只帶了
六千軍馬,竟與趙王人馬相當,趙國能於強秦平手周旋,山東六國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談何
容易!惜乎韓國日見萎縮,韓咎愧對祖先也。說著說著便是淚眼朦朧了。惠文王卻是一番勸慰
激勵,說強弱互變,數十年前趙國還不是一樣?只要韓王兄勵精圖治,韓國還是勁韓。韓釐王
感奮不已,拍著酒案便是一陣慷慨,有趙王兄做靠山,韓咎便振作一番。三晉一家,此次會盟
,韓咎便是趙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韓王兄一句話,趙何便有底氣也。
直到暮色降臨,這場接風酒宴才告結束,韓釐王親自將惠文王送到趙國行轅,又叮囑絮叨一陣
,方才呵呵笑著回韓國行轅去了。
  便在酒宴期間,藺相如已經約見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議好次日磋商盟約,三日後秦趙兩王
舉行會盟大典,盟約用印。回到行轅,侍女正在為趙王煮茶消酒。藺相如便稟報了諸般會盟事
務的排列,惠文王連連點頭,便也脹紅著臉興致勃勃地說了與韓釐王的會面情形。藺相如笑道
,既然如此,臣便動議會盟邀東道國列席如何?好,正當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沒有拒
絕韓王列席的理由,只對我有利也。
  經過一整天磋商,藺相如與王稽終於將秦趙盟約議定了,等書吏們將盟約謄抄到羊皮紙上
並同時也刻好竹簡本時,已經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禮儀,秦趙兩王還有一日的最後定奪,
若無異議,第三日便是會盟大典。藺相如很清楚,這次的秦趙盟約只是秦國分化山東六國的一
次邦交謀劃而已,更確切地說,是秦國在山東六國孤立趙國的謀劃。也就是說,秦國要通過這
次會盟,將趙國變成與秦國同等的超強戰國,使其餘戰國將趙國也看成與秦國同樣雄心勃勃要
統一天下的強敵,進而不敢靠攏趙國,而秦國便能全力與趙國對抗!惟其如此,這種盟約便既
不會有重大的實際約定,最終也不能當真信實。然則,趙國卻必須會盟。說到底,趙國需要時
間,而時間的核心,便是沒有秦國這般強敵的所能引發的舉國大戰;雖然與秦國會盟會有在山
東戰國中變成孤家寡人的危險,趙國依然得跨出這一步,尤其在秦國主動示好的情勢下更不能
拒絕;根本原因便在於:秦國之強,發動大戰可使趙國有傾覆之危,山東五國之弱,即便一時
孤立,趙國也完全挺得過去。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為根本,兩害相權,取其輕也。這樣的會
盟,盟約形式便比盟約內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願昭示天下,盟約議定的具體條款便是無足輕
重的,根本無須兩王親自定奪。然則,這便是邦交,虛則虛之,必經的關節卻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飯時辰,藺相如才走進了趙王大帳。
  惠文王一氣睡了五個時辰,那日酒意全部消散,顯得精神奕奕,將藺相如呈遞的盟約瞄了
一眼便丟在了旁邊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見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處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聽臣處置便是。」
  「素聞秦王善飲,所帶趙酒可夠?」
  「尚坊趙酒百桶,足以應對也。」
  「要否給秦王送一車了?」
  「此等細務,我王聽臣見機行事便了。」
  「好!上大夫慮事周詳,我便放心也。」趙何本來還想提醒幾件事,見藺相如顯然有多方
謀劃,便也不再說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營地便響起了悠揚的號角。隨著陣陣號角,西邊行轅的黑色儀
仗東邊行轅的紅色儀仗南邊行轅的紅藍色儀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帶的大營聚攏而來。三
方匯聚,紅藍色的韓國儀仗便在大營外圍的東南角扎定,單留一個百人馬隊簇擁著韓釐王的青
銅軺車隆隆駛入大營轅門。進得大營中央的高台之下,韓釐王下了王車登上高台東側的一輛雲
車,高高地長呼了一聲:「大韶樂起!會盟兩王入營––」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鐘鼓悠揚,蕭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肅穆。這便是被稱為「大德
極致,盡善盡美」的《大韶》。相傳這《大韶》本是舜帝時的樂曲,自西周之後便成為與《大
雅》《頌》並列的天子樂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諸侯入世,得到了禮樂名家的高度評價
。吳國公子季札在魯國聽了《大韶》,激動萬分,盛讚《大韶》「樂而不淫,憂而不睏,勤而
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則讚歎說,《大韶》盡善盡美矣!
從此,這《大韶》便以其中和肅穆之特性而成為重大邦交會盟中的常用樂舞。然則《大韶》原
本樂舞有九節,太顯冗長,戰國之世便視當時情形而縮編或只演奏片段。此時演奏的,便只是
《大韶》的頭三節。韓釐王已經讓樂師事先算計好了,三節的時間恰恰便是秦趙兩王從轅門外
進入會盟台的時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9
發表於 2010-6-23 18:12:32 |只看該作者
  隨著宏大祥和的樂舞,黑紅兩隊王車儀仗同時從兩道轅門進入大營。這兩道轅門也是韓釐
王的精心安排。尋常邦交會盟,都是一道轅門分先後進入。然則這次是兩大強國首次會盟,秦
國總想在氣勢上壓趙國一頭,趙國卻是事事都要爭平等論交,不願在任何細節上屈辱於秦國。
於是這入場禮儀便成了第一道難題。在藺相如動議之後,韓釐王實際上便是這場會盟的東道司
禮,自然是刻意呵護趙國尊嚴,與藺相如磋商時,韓釐王突然靈光閃現,有了!便來兩道轅門
,同步入場!藺相如拍案大笑,連連讚歎韓王高見。秦國竟沒有爭執,事情便這樣定了,韓釐
王便覺得分外光彩。
  車駕進入大營,距會盟台百步之外兩王同時下車,分別從東西兩條紅氈鋪地的甬道走到會
盟台下。此時韶樂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場地便是一片寧靜。待兩王在中央兩張王案
前面南站定,韓釐王便是一聲高宣:「大河之上,兩王詔告天地––」
  詔告天地,本是諸侯會盟的傳統禮儀。尋常會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強告地,其餘會盟者
則只站在台下念誦陪祭。然則此次會盟本非尋常,韓釐王便揣摩出了這兩王同時詔告的新禮儀
,連兩王之前的國號都不念,而只念「兩王」,以免先後歧見。此等匪夷所思之禮儀,當真也
是戰國會盟中一次奇觀了。
  宣聲方罷,便見秦趙兩王一齊回身面北,分別在王稽、藺相如導引下登上了兩座三丈六尺
高的祭天台,各執一卷對天宣告完畢便走了下來。兩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細
節上盡可能的顯示優勢(王位資歷雖然是秦昭王稍長,然趙惠文王卻是親政國王,絲毫不比秦
昭王有短)。告天文書的念誦,兩王都是渾厚高亢中氣十足。念畢下台,兩王竟不約而同地不
要預設內侍攙扶,輕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級台階,同時在王案前站定,相視一笑,竟都是氣定
神閒。
  「盟約具名用印––」韓釐王走下雲車又是一聲高宣。
  王稽藺相如便在兩張王案上攤開了羊皮紙盟約。秦昭王與趙惠文王便分別提起王案上的銅
官筆,在盟約左下方寫上了自己的名號。之後兩國掌印官員便鄭重捧來了王印銅匣,秦昭王與
趙惠文王分別打開了印匣,幾乎同時說了一聲「用印可也」。王稽藺相如便分別對著印匣長身
一躬捧出了王印,結結實實地摁在了羊皮紙盟約上。
  「互換盟約,再度用印具名––」
  「各執盟約,兩王禮拜––」
  隨著韓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進行了一次,兩王各自捧起盟約相互一個長躬,會盟大典
的實際議程便宣告完結了。此時正近午時,韓釐王便亢奮地呼喊出最令會盟者動心的最後一道
議程:「會盟告成!大宴開始––」
  在祥和悠揚的雅樂中,一場盛大的會盟宴會開始了。三張王案並沒有擺成尋常會盟的形制
––秦趙並列面南,韓王面北做東道主相對––而是擺成了一個碩大稀疏的圓形:秦王西北位
,趙王東北位,韓王東南位。韓釐王笑呵呵入座,竟是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快慰。只有在這時
,他才終於獲得了與秦趙兩王對等歡宴的禮遇,卻是談何容易!更為難得的是,秦趙爭持,諸
多幾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佈的關節,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使他這個原本無足輕重的
東道王竟倏忽躋身「三強」,這是何等榮耀!此刻,韓釐王便要盟主般顯赫一回,只見他向兩
王一拱手,陡然便是一聲高宣:「鳴鐘開鼎––」
  隨著餘音裊裊的鐘聲,三王便同時用一支精緻的銅鉤勾在了鼎蓋繫孔上,噹的一聲,鼎蓋
掀起,驟然便是熱氣蒸騰肉香瀰漫大帳。韓釐王便滿面春風地舉著酒爵站了起來:「大宴伊始
,韓咎身為東道,先敬兩王兄一爵!」趙惠文王正要舉爵,卻見紋絲不動的秦昭王揶揄笑道:
「看來呵,三晉皆有魏惠王遺風,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會盟,如何便東道盟主一般作勢了
?」一言落點,韓釐王頓時便是面色脹紅,舉著沉甸甸的大爵竟是侷促得無所措手足。
  趙惠文王明知這是秦王戲侮韓王嘲弄三晉,卻一時說不上話來,竟也憋得臉色脹紅。正在
此時,座席在惠文王側後的藺相如卻站起來對秦王肅然一躬:「韓王列席會盟,並兼東道司禮
,雖是趙國動議,卻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韓王一國之君,
不惜降尊紆貴而執司禮之職,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勞僕僕,卻是反唇相譏,何以樹大國風範?」
  秦昭王見是這個凜凜頑石般的藺相如出面,便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話句句事實句句在
理,還當真不好陡然發作,思忖間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原是戲言兩句也,上大夫卻是當真了
?來來來,趙王韓王,乾此一爵!」韓釐王雖則大是尷尬,卻呵呵笑著就此下坡:「秦王說得
不差,戲言耳耳,上大夫何須當真也。來,秦王趙王,乾了!」頃刻之間,韓釐王竟是硬生生
將「王兄」兩字吞了回去。趙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著立即乾了一爵,宴席間便頓時輕鬆起
來。
  三王各懷心思,正事沒有多少說頭,便只是嘻嘻哈哈邊飲酒邊觀賞樂舞邊有一搭沒一搭地
說些天氣酒肉之類的閒淡話。秦昭王原本善飲,雖非猛士酒量卻是極大,方才被藺相如嗆得一
回,心下著意要找回這個面子,便不斷下令更換樂舞,每曲都三五次舉爵與兩王輪番豪飲。如
此飲得一個時辰,卻是一章雅樂又到終了,秦昭王笑道:「聞得趙王精通瑟樂,便請奏一曲助
興,看比我秦箏如何?」趙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奮之際,便哈哈大笑著大袖一揮:「好!抬瑟來
也。」
  瑟是春秋出現的大型彈撥樂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便彷彿一口大琴。在通常如《
雅》《頌》的大型樂章中,除了鐘鼓,便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調。當時天下的絃樂器
還有六弦箏,然則由於箏是秦人的獨有樂器,音色宏大粗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稱
為「秦箏」。直到數十年後的蒙恬將秦箏增至十弦,秦箏才隨著強大的國勢進入了古典樂器的
主流。而趙國屬於三晉之一,歷來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對秦箏不屑一顧。秦昭王一句
「看比我秦箏如何」,竟使趙惠文王豪情勃發,立意要讓秦王領略一番中原大雅之樂,便欣然
允諾。
  兩名韓國樂工將一張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擺好了瑟案便肅然侍立兩側。趙惠文王出得座席
便對著瑟案一個長躬,隨即肅然就座,抬手一個長撥定音,便聞轟然之音驟然瀰漫大帳,便如
蕭蕭馬鳴掠過廣闊的草原。隨即便是渾厚悠揚的《大雅‧文王之聲》,隨著宏大的瑟聲,韓國
歌女們便是肅穆的伴唱:「文王有聲,遹觀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維王,宅是鎬京
。維禹之績,四方攸同。」
  「大雅氣象,采也!」韓釐王率先喝采一聲,卻立即覺得不妥,便笑吟吟看著秦王:「趙
王應秦王之請而奏樂,秦王評點了。」
  「古董老樂,無甚希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趙王為本王奏樂,倒是值得國史
一筆也。」轉頭便看著王稽,「可曾記下了?」
  王稽對著秦昭王座案後的隨行史官一揮手,史官捧著一卷竹簡站起來高聲念誦道:「秦王
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傳之,趙王大幸也。」
  驟然之間,趙韓兩國君臣大是難堪,趙惠文王原本興致勃勃的大紅臉頓時抽搐變青––可
惡秦王,竟將堂堂趙王變成了他的樂工!但趙何素來缺乏急智,嘴唇瑟瑟發顫,偏是一句話說
不出來。便在此時,藺相如一揮手,兩名內侍便將趙王攙扶回了王座。藺相如回身便抱起一個
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趙王素來聞得秦王善為秦器擊打,請秦王奏盆缶,以相娛樂
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擊打?一派胡言,退下!」
  藺相如沒有退下,卻是雙膝一跪高舉陶盆:「請秦王擊奏盆缶。」戰國之世,跪拜原不是
常禮,即或君臣之間也不是動輒跪拜。今藺相如並非秦國臣子,行此大禮更非尋常,顯然便是
告訴秦王:趙國可禮讓一籌,然則邦交尊嚴一定是要找回來的。
  秦昭王心下便是一沉:「藺相如,你意欲何為?本王偏是不遂你心。」
  藺相如將陶盆望左肋下一夾,右手一伸,霍然從皮靴拔出一把寒光閃爍的短劍搭在了自己
脖頸之上:「五步之內,藺相如頸血必濺秦王之身!」
  王稽大驚,向後一揮手,八名秦國武士便大步上前要拿藺相如。藺相如怒髮衝冠,衝身抵
近秦王便是一聲大喝:「誰敢近前!我便血濺秦王!」王稽心念電閃,這行轅之內秦趙衛士相
當,絕不能逼得藺相如鋌而走險。於是又一揮手讓武士退後,自己上前肅然一拱:「上大夫此
舉大是失禮,當自重退回才是。」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禮為何物,便當擊打盆缶了
事。」說罷舉起左手,便將陶盆遞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惱,竟是苦笑不得,如此一個拚命之徒挺著一口短劍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
何?回身走開麼?他豈能不如影隨形?殺了他麼?秦趙武士相當,頃刻便是血戰!果真如此,
這次會盟豈非貽笑天下?百般無奈,便伸出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那隻抵到胸口的陶盆。誰知陶盆
卻是韓國尚坊精製,體薄如皮,一彈之下便噹地一聲大響,在肅靜無聲的大帳竟是餘音裊裊。
  藺相如舉著陶盆高聲道:「趙御史記載:趙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為趙王擊缶。」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過,再來痛飲了。」
  趙王韓王大是高興,想著也須得給秦王台階,便一口聲道:「好!再乾。」
  又飲得一陣,秦王側案的王稽卻是老大憋氣,同為隨行特使,藺相如今日兩次使秦王難堪
,自己顏面何存?思忖一陣便對著趙王遙遙拱手道:「趙王明察:秦趙修好,當有實際舉動昭
告天下;今我王壽誕之期臨近,臣請趙王以十五城為秦王祝壽如何?」
  趙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壽便要十五城?以他所想,不管以何種名目,本來便是要準備
向秦國有所讓步的,便是祝壽也未嘗不可,割出兩三城換得個秦趙息兵還是對趙國有利,畢竟
趙國需要時間推行第二次變法;這次會盟,原本便是為了這個目標來的,藺相如兩次傷及秦王
,適當時機還是需要彌補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實力利害,場面上過得去便可,弱國強橫
只能招來大禍也;可這十五城也未免太得出格,簡直就是三成趙國疆土,如何應得?思忖片刻
,趙王正想開口許諾三五城看看,卻見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著不說話了。
  「臣啟秦王,」藺相如從容一拱,「來而不往,非禮也。趙王壽誕之期便在十月,臣請以
咸陽一城為趙王祝壽如何?」
  頃刻之間,秦昭王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大是懊惱王稽多事,有這個藺相如在場,你能討得
便宜了?然則若再次僵局,便顯得秦國促狹過甚了,畢竟秦國要與趙國爭盟邦,落得個恃強凌
弱總歸不利了。思忖間秦昭王笑道:「秦國律法:嚴禁為國君祝壽。長史原是笑談,上大夫卻
如此當真,未免也鋒芒太過了。來,最後再乾一爵。」
  一場雖無實際內容,然卻又百般周旋的會盟便這樣結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氣,本想立即下詔白起還趙國一個顏色,恰在此時卻接到白起魏冉的聯名羽
書急報:趙國大將軍廉頗親率大軍十萬駐屯壺關虎視河內,我王會盟後當立即回駕咸陽!這兩
次對趙國邦交都是秦昭王親自謀劃親自出面,只帶自己最信得過的長史王稽隨行左右,一應細
節都沒有告知丞相上將軍兩人。其所以如此,便是秦昭王要給秦國朝野一個風信:秦王才具足
以親政理國了!處處想在澠池會盟中壓趙國一頭,根本因由亦在於此也。不想兩次都未能如願
,秦國強勢非但沒能彰顯,反倒是碰得灰頭土臉,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氣?然則仔細思量,丞相
上將軍都主張會盟後收斂,自己如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還只是自己丟面子而已,
若再得一次實際誤算,便只怕朝野都要對自己側目了。
  反覆思忖,秦昭王嘆息一聲,便斷然下令王稽:整頓車駕,立即回咸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0
發表於 2010-6-23 18:12: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邯鄲城熱鬧起來了。
  澠池會盟的種種傳聞迅速瀰漫了巷閭市井,國人紛紛在酒肆飯鋪官市民市聚集議論,一邊
競相訴說自己聽來的神奇秘聞,一邊呼朋聚友博采賭酒,歷來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撐的邯鄲酒肆
竟是第一次被趙國人自己哄了起來!趙國人第一次揚眉吐氣了,甚至在趙武靈王大振國威之時
,在馬服君第一次戰勝秦軍之時,趙人都沒有過這種國人自發地慶賀氣象。武靈王沒有來得及
與秦國對抗便去了,馬服君則是慘勝秦軍,國人在茫茫屍骨面前實在是悲喜兩難。這次則不然
,趙國第一次在大國會盟中狠狠教訓了驕橫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國非但沒有討得便宜,更沒有
如同對待他國那樣立即討伐。期間意味何在?還不是趙國真正強大了,秦國再也不敢對趙國頤
指氣使了?還不是趙國出了個藺相如,敢與秦王直面抗爭?有實力,有強臣,還怕他秦國做甚
?趙國能和天下第一強國並肩而立了,趙國人臉上光彩了,長久只知孜孜騎射奮力抗爭天下的
緊繃繃國風終於可以稍稍鬆弛了,興奮之情如何不從巷閭街市漫無邊際地流淌出來?
  趙王車駕回到邯鄲的第三日,王宮便傳出了消息:趙王封藺相如上卿爵位,與平原君同領
相權治國,位列大將軍廉頗之右!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又一次沸騰起來了,稱頌趙王英明,慶
幸強臣掌國,一時間竟是紛紛湧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飲酒唱和,興致勃勃地品評著絡繹不絕前
來祝賀的高車駟馬,還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風采。
  藺相如爵封上卿職掌相權,大將軍廉頗最是憤憤不平。
  要說爵位同是上卿還則罷了,偏偏是「位列廉頗之右」,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
,是指官員名冊書寫時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為上。按照戰國傳統,將相若是同爵,則相位
在前,因為丞相是總攝國政首席大臣,大將軍或上將軍雖則也是要害大臣,然則畢竟只是軍事
統帥;若將相爵位不同,則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對於高爵重臣,這種排列的實際意義更多在於
朝會時的座次排列,與實際職掌並無必然關聯。朝會排列大臣坐席次序,便是按照國君封爵詔
書確定的名錄排列的。也就是說,按照「之右」這個排列,藺相如在所有的禮儀場合都比他這
個上卿大將軍高一等,若是車駕相遇,他也得先在路邊迴避,等對方過去後方可行車。老廉頗
無法忍受者,恰恰便在於此。
  這一日,雁門關大將樓緩前來拜訪,說起朝野傳為佳話的澠池會盟,老廉頗便憤憤然作色
:「老夫三朝老將,出生入死百戰沙場,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賤
門客,徒以口舌之勞竟位居老夫之上,當真令人汗顏也!」樓緩本是文武兼備的通才名將,當
年比廉頗官爵還高,只因當初被趙武靈王指派為廢太子趙章領軍建功,便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
當作了「黨附叛逆」而遭貶黜。此時樓緩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鬱悶在心,見老廉頗憤然感喟
,便也是一聲嘆息:「朝局官爵,原是變換莫測,老將軍何須傷懷,但一個忍字便了。」「豈
有此理!」廉頗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為豎子之下!」樓緩驚訝道:「澠池會盟前,老將
軍親來雁門關調兵,還盛讚藺相如才具練達,何今日竟如此不堪了?」廉頗大手一揮激昂道:
「藺相如只做個上大夫,自然無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豈能服人?」樓緩點頭道:「縱然如
此,老將軍還是忍字為上,畢竟是趙王寵幸他了。」一聽此話,老廉頗更是面色脹紅:「便是
趙王不公,老夫何懼也!他日若見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這個賤人門客!」
  送走樓緩,廉頗便喚來府務司馬吩咐道:「日後無論街行還是入宮,但見藺相如車駕,便
給老夫頂頭上去!」府務司馬本是邊將出身,「嗨!」的一聲便去安頓了。
  風聲傳揚開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報到上卿府。
  藺相如聽到後卻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衛士百夫長日後避開大將軍車駕便是。這一年的三次
朝會,藺相如都事先上書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時的難堪。好在一年沒有幾次朝會,並不耽擱
日常國務。一次,藺相如出邯鄲巡視民情,回程時已是暮色,軺車剛駛進府邸方向的一條長街
,便聞前方車聲轔轔,卻正是廉頗車馬迎面而來。衛隊與馭手似乎忘記了藺相如吩咐,竟是照
常前行絲毫沒有迴避之意。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藺相如已經看見了那熟悉的雪白鬚髮、飛揚的大
紅斗篷與那頂粲然生光的銅盔上的將矛,腳下用力一跺,馭手才將軺車匆忙駛進了旁邊的一條
小巷。聽見身後傳來的哈哈大笑,所有隨行吏員與衛隊甲士都憤然作色,惟獨藺相如渾若無事
,竟在車蓋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務的門客舍人卻跟進了書房,對著藺相如便是一拱:「上卿明察:今日
之事,我等不服也!」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說無妨。」門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棄親
朋而投上卿門下,只在敬佩君之錚錚風骨。今上卿與廉頗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頗口宣惡言,而
上卿卻迴避逃匿,恐懼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況於將相乎!我等為君門客,實在汗顏無地
自容,今日便請辭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轉身便走。
  「且慢。」藺相如一揮手,「士不可屈節,自是來去自由了。然則,你只答我一問,而後
去留兩由之,如何?」
  「上卿但問無妨。」
  「在你等看來,廉頗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藺相如猶公然斥責於天下君臣之前
,而秦國大臣武士無可奈何。今相如縱然駑馬,何獨畏懼廉頗老將軍之威勢哉?所念不同,所
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強秦不敢加兵於趙,便是有老將軍與藺相如在也。若兩虎相鬥,
必是兩敗俱傷。藺相如迴避老將軍,只是先國家之急,後一己私仇,豈有它哉!」
  思忖良久,舍人便是肅然一個長躬:「在下謹受教。」
  「相如言盡於此,舍人去留自便了。」
  門客舍人沒有說話便轉身大步去了。他找到衛隊,找到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員僕役使女
,向他們反覆訴說了藺相如的大義苦心,與衛隊馭手僕役人等約定:決意遵從上卿之令,不與
大將軍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終究是穩定了下來,吏員衛士僕役人等但在邯鄲遇見大將
軍府中之人著意尋釁,便是遠遠迴避開去,竟絲毫沒有懊惱之情。在看重名節尊嚴的戰國,尤
其在國風剽悍決鬥蔚然成習的趙國,上卿府上下人等的這種退讓,便令各大臣府邸與邯鄲國人
大惑不解,一時間竟是議論紛紛了。各府邸吏員們紛紛私相盤詰嘲笑,上卿府吏員忍無可忍,
終於將藺相如的一番話和盤托出,末了便是一句慷慨激昂:「上卿一心謀國,我等豈能與上卿
二心!」言談之間,非但沒有絲毫的屈辱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種忍辱負重而全大義的凜然
之情,聽者竟是無不悚然動容。
  漸漸地,藺相如的一番話便流傳了開去。
  一年多來,老廉頗肝火日旺。藺相如不列朝會,他看著右手的空座席便直竄怒火。道上相
遇,藺相如又遠遠躲開,竟是每次都避開了他。老廉頗牛勁兒大作,便對幾個司馬下令,尋釁
上卿府吏員,逼藺相如出來與老夫理論!饒是如此,藺相如也還是不露面,連上卿府吏員僕役
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氣,只死活不與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風是威風了,可老廉頗卻更是憋氣得
火冒三丈了。無論是依行伍軍風,還是依朝野國風,受辱者都必與尋釁者有個了斷。這個了斷
,在庶民士子便是決鬥,在軍營便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論甚至相互仇殺。譬如當年晉國
的權臣趙盾當著國君大罵臣子屠岸賈,而屠岸賈便公然放出神獒撲殺了趙盾一般。趙國本是晉
國承襲者之一,趙氏一族歷來都是軍旅世家,國風剛烈民風剽悍風塵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
局衝突動輒便是兵戎相見,庶民衝突動輒便是大舉械鬥,遇挑戰而退避三舍,便會被指為懦弱
不肖,從此無人與之來往。按照本意,老廉頗也就是想羞辱藺相如一番,出口惡氣了事,絕不
會聯絡群臣迫使趙王罷黜藺相如或與其兵戎相見。畢竟,廉頗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將,藺相如
也是趙王倚重的治國邦交能臣。老廉頗一心想的便是個不服,一心要做的便是個出氣,最終要
得到的便是個你藺相如須得服膺老夫!然則氣昂昂尋釁年餘,竟是夯錘砸到了雲氣裡軟綿綿無
可著力,當真氣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頗決意上書趙王:辭去這窩囊大將軍,自請赴雲中
統兵大戰秦軍,離開這令人憋氣的邯鄲,從此不再見這個教人膩歪的藺相如!否則,便是罷黜
藺相如這個門客賤人,總歸是老夫與此等賤人勢不同殿兩立!
  這日老廉頗從武安軍營趕回邯鄲,一路思忖妥當,回府沐浴後換得一身乾爽的苧麻布衣進
了書房,尚未在案前就坐,府務司馬便匆匆來到了。老廉頗一瞄便知他有事稟報,便站在了書
案前,有事便說,吞吐個甚來?府務司馬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竟是開不得口。老廉頗
大怒喝道,吭哧個鳥!教藺相如割了舌頭麼?府務司馬一驚,這才結結巴巴地說了聽到的藺相
如的一番話,末了竟是面色脹得通紅地低下了頭去。
  「此話是藺相如說的?」老廉頗板著臉。
  「正是。」
  「還有誰聽說過?」
  「邯鄲城都傳遍了。大將軍可證之於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頗嘟噥一句,卻是半日無話,連府務司馬何時出去都毫無知覺。
  這段時日以來,老廉頗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同僚們的神色有些蹊蹺,車馬行於長街大道,
國人也都遠遠地避開了,再也沒有那種爭相觀瞻老元戎風采的熱火氣了,總歸是走到那裡都是
冷冷清清。便在府務司馬稟報之前,他都將這些事渾沒放在心上,只以為人各有事,誰竟日只
等在那裡欽敬你了?府務司馬這一說,老廉頗便如同吞了一劑怪藥,竟是半日回不過味來,只
覺得原先那股火氣莫名其妙地化做了一片冰涼,心裡沉甸甸地不舒坦。細細想來,那些原本毫
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卻如此清晰地紛紜浮現在眼前,連朝臣國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
那是奚落嘲諷又夾雜著些許憐憫,朝臣們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國人憐憫老夫年邁昏聵。如
此說來,在朝野上下看來,老夫已經成了一個倚老賣老無可理喻的瘋子麼?是了是了,肯定是
如此了。
  驀地,老廉頗想起了半個月前趙王的一句話。
  那日,廉頗進宮與趙王商議如何蠶食韓國上黨的大計,末了趙王一聲嘆息:「老將軍,邦
國如同廣廈,獨木可是難支也。」他當時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憂,老臣定與平原君攜手
同心,整軍經武,與強秦一爭高下!」趙王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是欲言又止。今日想來,趙王
也分明知曉他尋釁於藺相如而致將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則,趙王為何不明說了呢?是
信不過老廉頗?不,絕然不會!老廉頗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歷經三代國君,從來不曾見疑於國君
朝野,即或戰敗或謀劃不當,老廉頗的耿耿忠心蕩蕩胸襟都是無人有任何非議的。那麼,最大
的可能,便是對老廉頗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頗心中一沉,儘管獨自一人,驀然便是臉色
脹紅了––趙王給老臣留下迴旋餘地,期望兩名重臣主動修好。目下想來,若是藺相如主動登
門,老夫倒是可以就勢下台言歸於好。念頭一閃,老廉頗便又臉紅了。藺相如敢來麼?你老廉
頗氣勢洶洶尋釁於人,人家迴避禮讓一年有餘,你個老東西的弓弦都沒鬆,人家來做甚?公然
讓你羞辱麼?要和,只有自己親自登門了。仔細回味,藺相如確實是個硬骨錚錚的名士,你老
廉頗雖則上得戰場,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便有如此英雄氣概,孤身挺劍血濺五步,難道便
不如戰場搏殺?不!平心而論,比起千軍萬馬的戰場搏殺,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氣膽識,
而且需要驟然應變的急智說辭。如此等等,你老廉頗行麼?不行。不行還不服人!這叫甚來?
軍中便叫「鼠肚雞腸該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頗原本也是農耕子弟軍旅行伍出身,做了幾
日大將軍竟罵藺相如是「賤人」,當真老殺才也!論起來,藺相如還是讀書士子,迫於無奈才
做了門客舍人,此等情形在戰國名士中比比皆是,蘇秦張儀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憑真本事
掙得的功勞,你老東西泛得甚酸?你老東西泛酸,人家卻以國家安危為重處處禮讓,兩廂比照
,你老廉頗算個甚等物事?惡行是自己做的,卻等著人家來給自己台階下,廉頗啊廉頗,你枉
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蕩本色當真讓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頗書房的燈燭都亮著,麻布窗酃上的高大身影竟一直徘徊到五更雞鳴。
  清晨卯時,太陽堪堪爬上東方山巔,正是車馬流水市人當道新一日勞作伊始的喧鬧時刻。
大將軍府邸的正門隆隆打開,車馬儀仗轔轔湧出,當先青銅軺車的六尺傘蓋下雖然空無一人,
前行開道的衛隊甲士與車後隨行司馬卻是神色肅然,竟是比尋常時日上道更加鄭重其事。
  車馬儀仗轔轔出街,一個未及走開的市人突然便是一聲驚呼:「快看!肉袒負荊!」便是
這一聲喊,街邊匆匆行人竟呼啦啦圍了過來,一看之下,卻是沒有一個人說話,竟都跟在車馬
之後緩緩湧動著。
  青銅軺車之後,走著一個鬚髮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銅色的脊梁上綁縛著一支粗大帶刺
的荊條,荊刺扎出的滴滴鮮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紅線!老人神色肅穆,坦然的望著圍觀市人,只
是默默一拱,便跟在軺車後一步步走去。沒有一個好事者解說,任誰都明白大將軍廉頗要到何
處要做何事。倏忽之間,慷慨豪邁的邯鄲國人一片感慨唏噓,雖然隨行者越來越多,卻竟是肅
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藺相如正在書房啟開一封羽書急報,尚未瀏覽,便聞總管舍人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急促的銳
聲驟然撲了進來:「上卿,快,老將軍來了!」
  「莫慌。」藺相如轉身一笑,「老將軍既能登門,藺相如還能逃到何處?」
  「不!老將軍肉袒負荊,請罪來了!」
  驀然之間,藺相如便是一個愣怔,卻又立即下令:「快!打開中門,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門隆隆打開,吏員們匆忙激動地出門排列儀仗時,府前街巷與車馬場已經湧
滿了肅然無聲的人群。就在大將軍車駕從人海甬道轔轔駛入正門之際,門廊下的總管舍人一聲
長長地宣呼:「上卿恭迎大將軍––」隨著宣呼之聲,藺相如大步走出,束髮無冠,布衣左袒
,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迎著肉袒負荊的老廉頗肅然走來。驟然之間,萬千國人鴉雀無聲,竟是不
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習俗,肉袒負荊為最真誠地請罪,袒露左臂則是對重大提議或事件的認定。兩
者之間原本沒有必然聯繫,而只是不同情勢下的不同標記。然則藺相如卻是急智非凡的明銳之
士,頃刻之間便想到了如何應對老將軍這古老隆重的請罪?老廉頗在萬千國人注目下公然肉袒
負荊,非但是向他藺相如請罪,更是坦蕩地向朝野上下請罪;而車駕隨行,則是老將軍的一種
深重自辱:此肉袒負荊者是趙國大將軍,其行不配職爵,當受荊鞭之笞!老將軍如此赤誠肝膽
,當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帶出迎,雖則不算錯,然在禮儀上卻有居高臨下之嫌,非但自己
過意不去,看在國人眼裡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禮儀算是平了,然卻總是欠缺了
什麼。將相不和,你藺相如當真便沒有絲毫錯失?僅僅是迴避挑釁便是為國赤心了?一年多來
,你藺相如身為相職上卿總攝國政,對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誤了多少邦國急務,當真不感到
慚愧麼?驀然之間,藺相如心頭震顫不已,一種深切自責便油然湧出,竟是立即除去冠帶,袒
露左臂迎了出來。
  走在車前的老廉頗原本也有著一絲不安,雖說自己真誠請罪坦蕩之至,心下也有了預備,
縱是對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見識而藉機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該當!老夫有錯老夫認,上卿
如何對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來?老夫認罪,對方還是做大,那便只有井水不犯河水,豈有他
哉!抱定這個心思,老廉頗在兩箭之外便走到了車駕前面,一路走來身軀晃動,粗長尖銳的荊
刺反覆割劃,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線已經變成了淋漓流淌的鮮血,順著那些紫紅色的纍纍刀疤蔓
延下來,將本色緊身胡服褲腰也染得一片鮮紅,圍觀國人無不悚然動容!老廉頗百戰之身,對
此等血肉疼痛竟是渾然無覺,雖則心下忐忑不安,卻也是坦然大步走來。
  驟然之間,老廉頗釘在了當地,雙眼頓時模糊了,哪哪布衣左袒者是誰?
  「上卿!」大將軍老淚縱橫,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老將軍!」快步迎來的藺相如也撲地拜倒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廉頗,「相如後生,拘泥過
甚,當真不肖也!」旋即轉身,「醫士何在?為老將軍去荊!」
  「且慢!」老廉頗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頗更是無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
頗三拜,後請上卿執荊鞭笞。」
  「老將軍!」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為人,相如請與老將軍結刎頸之交!」
  驟然之間,老廉頗雙目生光:「此話當真?」
  「老將軍豪邁坦蕩,藺相如敬佩之至!」
  廉頗一陣大笑,溝壑縱橫的古銅色大臉卻是熱淚縱橫,「藺相如大義高風,老廉頗三生有
幸,誠當刎頸之交也。」
  「好!老將軍在上,請受相如禮拜。」不由分說,藺相如扶起廉頗站好,便是伏地一個大
拜,肅然立誓,「廉頗但去,相如墓前刎頸相隨。」廉頗顫抖著雙手扶起藺相如,肅然便是一
個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頗絕不獨生。」藺相如拉起廉頗的手:「老將軍,你我於國人說得一
句,便算全了這份生死盟約,如何?」「好!」廉頗慨然一應,兩人便執手共舉對著府前山海
人群異口同聲喊出:「萬千國人做證:廉頗藺相如生死同心,刎頸無悔!」
  「萬歲––」四面國人驟然歡呼,聲浪竟是覆蓋了半個邯鄲。
  這一日變成了大將軍府與上卿府的大喜之日,兩府上下人等竟一齊聚來上卿府歡宴慶賀。
消息傳開,趙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趕到上卿府親賜一車尚坊趙酒,親自為大宴開鼎。群臣聞
訊也紛紛趕來慶賀,上卿府竟是一直熱鬧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員散去之際,藺相如卻將趙王、
平原君與廉頗請進了書房,拿出了那封羽書急報:秦國長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國,魏國秘密聯結
齊國,三國可能結成連橫之盟!
  「秦國總是對著趙國了。」平原君皺著眉頭,「為濟西之地,齊國與我本來便有一筆老賬
想算。魏國衰頹多年,對我也是嫉恨多多。於是便想與秦連橫,抗衡趙國威勢,倒是不能不防
。」
  「上卿以為如何?」趙惠文王顯然是憂心忡忡。
  藺相如卻是從容一笑:「既是強國,便必當面臨天下算計圍攻,若被天下遺忘,便也無甚
生趣了。秦國被山東六國算計圍攻近百年,還不是因秦國強大?時移勢易,趙國今成天下眾矢
之的,乃趙國之榮耀也,我王不當為此憂心。但能應對得當,合圍便是錘煉!」
  「你只說如何應對。」老廉頗插了一句,顯然是心悅誠服地聽從調遣。
  「我王,平原君、大將軍,」藺相如侃侃道,「為今之計,趙國實力稍遜於秦,當以靜制
動:大軍嚴守要地關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盡可能延遲秦趙正面碰撞。邦交而言,當以韓國
為側重,輔以楚燕。」
  「側重韓國?」廉頗大惑不解,「韓國之衰,舉國抵不得秦國兩郡,出錢出糧費力周旋,
有用麼?」
  藺相如悠然笑了:「韓國雖弱小,卻有上黨險地。上黨若歸我,又當如何?」
  「噢,是了!」廉頗恍然大笑,「如何這茬兒也忘卻了?秦國正對上黨垂涎三尺呢,若緊
緊拉住韓國,將上黨給撬過來,這仗便好打了!」
  轟然一聲,君臣四人大笑起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1 17:32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