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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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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9: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胡服風暴

【第一節】

  當中山國特使星夜趕到咸陽時,秦國君臣正在章台秘密會商。
  中山國是大河東岸太行山東麓的一個山國,都邑靈壽,疆域盈縮無定,強盛時方圓曾達千
里之廣,戰國中期卻已經只是個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地雖不大,但卻恰恰卡在秦趙魏韓四強
之間:西面是秦國的河東根基離石、晉陽兩大要塞,南面是韓國飛地上黨山地,東南是趙國巨
鹿與邯鄲地帶,西南面便是魏國的河內地帶。便彷彿四方生鐵之間的一方棉墊兒,一旦抽掉,
四方生鐵便會硬碰硬轟然相撞。在秦國崛起之前,中山國主要是魏趙韓三國爭奪的焦點。戰國
中期形勢大變,秦國先收復了河西高原,再奪取河東離石與晉陽,便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強大勢
力。及至秦軍奪取魏國河內地帶並設置河內郡後,魏國萎縮於大河之南,便等於在爭奪中山的
格局中退出了。也由於河內歸秦,韓國原在魏國河內的狹窄通道也被秦國一體化入,韓之上黨
便成了一塊飛地。雖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於國勢大衰,韓國也早已經沒有了爭奪中山國的雄
心。恰在這二十多年間,趙國驟然強大,於是中山國事實上便主要成為秦趙兩大強國之間的緩
衝地帶。若依地緣大勢,中山國對於趙國有著比秦國更為根本的利害關聯。秦國崛起之後,擴
張之勢一步大過一步:收河西進河東,吞併巴蜀,奪取魏國河內,再奪楚國南郡,竟是無可阻
擋地強大起來。而趙國卻在進入戰國的百年期間,除了對三胡(東胡、林胡、樓煩)作戰略有
收穫,便始終沒有大的擴張。惟其如此,奪取中山便對強大之後的趙國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吞滅中山,非但根除了一個肘腋大患,且對奪取韓國上黨立即便形成了壓頂之勢;中山上黨一
旦歸趙,既可使河東的廣闊山地成為對抗秦國的堅實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暢通無阻。
正因了如此大勢,趙武靈王後期便第一次滅了中山國,然則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死灰復燃
重新立國。如今趙國重新強大,便決意根除中山,這次出動十萬大軍,顯然便是要一舉吞滅中
山國。
  一接到緊急密報,魏冉覺察到事非尋常,立即渡過渭水到了章台宮。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便常常多嫌咸陽宮燠熱難耐。秦昭王便命長史將章台收拾清
理得潔淨整肅,自己與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應重大國事便也趕到了章台會商。魏冉來
到時,恰是正午時分,宣太后正在午間小憩,獨秦昭王在書房盯著牆上那幅新繪製的大秦兆域
圖凝神沉思。已經四十多歲的秦昭王雖然依舊沒有多少國事,但卻毫不懈怠,但有國事撞到面
前,或太后丞相請與會商,總是一如既往地立即前往,而且有話便說絕不瞻前顧後。時間一長
,竟不期然地隱隱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國政決策的局面。魏冉雖然依舊是軍
政大權在握,卻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徑直與太后商議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與秦王先說,而
後再與太后共同議決。「出大事了。」魏冉熟悉章台,一步跨進書房便先急促說了一句。
  秦昭王一轉身便道:「趙雍發兵中山國?」
  「我王如何曉得?」魏冉心中便是一沉,若是秦王先得秘報,這朝局就大為蹊蹺了。「我
是私下忖度,趙國該當有此舉動。」秦昭王悠然一笑,「趙雍要退位做主父,不滅中山,卻與
心何安?」「也是一理。」雖然心下稍安,但魏冉卻被秦昭王的「先知」猛然觸動了。這個消
息對他這個身在中樞的秉政權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閒暇的秦昭王卻是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機
,魏冉,你當真老了麼?心下雖則閃念,面上卻是淡淡一句撂過,「等太后醒來,立即便要商
定個對策。」「太后的午覺是越來越長了。」秦昭王思忖間道,「以我之見,先行宣召白起、
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來章台,未時之後正好合議。王舅以為如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秦昭王不再呼魏冉為丞相或穰侯,而喚做了王舅。「白起正在南郡巡視軍務,擴充彝陵水道
,一時間趕不回來。」魏冉皺著花白的眉頭,「宣召華陽君三人前來便了。」「大戰沒有白起
,可是不好說呢。」
  「十萬兵馬也算大仗?」魏冉輕蔑地笑了,「國策但定,任一大將足以對付也。」「好,
便先宣來三君商議。」秦昭王轉身便高聲道,「知會長史:急召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立即
趕赴章台議事。」「是。」書房廊下的老內侍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著了。」魏冉說罷,便來到章台宮第二進庭院。這第二進有九間冬暖夏涼的
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設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來章台,魏冉便也會時
不時趕來會商國事,為了方便就近處置緊急國務,丞相府的六名精幹屬員便長駐在這裡上承下
達,確實是快捷了許多。突然之間,魏冉覺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來到相署自己的書房。「
啟稟穰侯:武安君有羽書方到。」魏冉剛踏進書房,書吏便匆匆來到。「快打開。」
  書吏利落抽出腰間皮袋裡的一支專門開啟信件的細長匕首,嫻熟地挑開銅管泥封擰開管蓋
抽出一卷羊皮紙捧了過來。魏冉嘩啦展開,白起那粗大的字跡便赫然入目:
  穰侯台鑒:白起已接軍報,趙國發兵中山。起以為趙國目下氣勢正盛,吞滅中山難以阻擋
,過早與之爭鋒,反給魏楚等可逞之機。對趙之策,當以先取上黨為根基,成壓迫之勢,而後
相機決戰。趙國業已成強,與我大戰必在早晚,宜聚舉國之力,不戰則已,戰則雷霆一擊,縱
不能滅趙,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軍國大政,定能明察善斷。
  魏冉看罷不禁大皺眉頭。他與白起的將相合璧幾乎是有口皆碑,從與白起相識共事開始,
他從來都毫無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對他極為敬重,雖說白起目下之爵位職權都與他這個丞
相不相上下,但白起從來都視穰侯為軍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與他會商,從不單獨向太后
或秦王進言。目下這封如此緊要的羽書,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還是徑直送入丞
相府,從抬頭語氣看,顯然只是給他一個人的。這是白起與他多年的慣例了,魏冉倒是絲毫沒
覺得有何不妥,時間一長也就習以為常,覺得該當如此。畢竟,當初是他一力將白起托出水面
的,況且,他與白起從來都是坦蕩謀國做事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誰卻去細加揣摩了
?目下魏冉的皺眉,卻是覺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對味兒,對,是謹慎過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靜
果敢與用兵之精到,面對十萬兵馬竟如此謹慎小心,魏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細想起來,白
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縱聯軍後,似乎就漸漸深沉了。宣太后幾次笑著說:「白起大有長進呢
,多讀兵書,說事有學問了。」魏冉當時倒是沒在意,目下想起來,白起的變化似乎還就是從
那時候開始的。以魏冉的粗礪秉性,他倒是更喜歡原先的白起,只就戰場說話,其餘一概不想
,打仗雷霆萬鈞,國事悉聽上命決斷。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經想到了戰場之外的天下大
勢,於是,便也變得謹慎了,這是好事麼?目下這封羽書,分明便是秦國對趙國的長策大謀,
面對十萬兵馬,竟說趙國「吞滅中山難以阻擋」,那種面對六十餘萬大軍而勇往直前的氣概哪
裡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樂毅那般儒將,為求一仁而六載不下一城,最終功虧一簣
?「稟報丞相:太后宣召。」書吏輕輕到了廊下。
  魏冉順手將羊皮紙揣進胸前襯裡的衣袋,便匆匆向最後一進的竹園走來。章台後園只是山
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場,一道清石條砌起的高牆,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
水。潭邊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當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號曰玄思苑,是孝公為懷念
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的。孝公四十五歲積勞死去,玄思苑便成了一個頗具神聖氣息的舊居。
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對著孝公靈位稟報祈禱。秦昭王加冠之後,便
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宮中老內侍畫了孝公像交蜀中絲工精心刺繡成一幅與真人等
高的繡像,張掛在玄思苑正廳靈位後。從此,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肅穆所在,被一
班大臣稱為「小太廟」。魏冉每次進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時雖有急務,他還是
停下腳步對著玄思苑肅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處便是雲鳳樓。這雲鳳樓是秦昭王專門為宣太后修建的,名號卻是宣太后自己取的
。究其實,雲鳳樓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樁上的兩層竹樓。這種竹樓是雲夢澤楚人的山居習俗,
楚人呼之為「干欄」。暮年的宣太后頗有鄉情,常常對秦昭王念叨:「要說舒坦,還是雲夢澤
好啊。干欄多豁亮,四面來風,比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便說給了白起,其時正逢奪
取南郡大軍班師歸來,白起感念宣太后對平日對自己的關切,便從南郡緊急徵發了十多名建造
「干欄」的能工巧匠,一個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這座「干欄」竹樓。一切就緒,秦昭王便在
盛夏之時請母親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見茂密竹林中的干欄樓,便呵呵直笑:「好啊好啊,羋
八子便老在這干欄裡了!」「母后,干欄該當有個名號。」秦昭王高興地指點著。
  「我想想了。」宣太后略一沉吟便道,「楚人雲夢,秦人喜鳳,就叫雲鳳干欄了!」秦昭
王笑了:「母后,還是『雲鳳樓』雅些個。」
  「如何?干欄土了麼?」宣太后跺著竹杖笑了,「畢竟在章台,就依你,雲鳳樓!」於是
,雲鳳樓便成了宣太后的經常寢宮,一年倒有大半時間消磨在這裡。魏冉對這雲鳳樓卻頗不以
為然,總覺得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張致,讓老秦人覺得礙眼。粗豪的魏冉少年離楚便是入鄉
隨俗,衣食住行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態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
楚音,直是一個地道的老秦人。然則,魏冉也是精細的,絕不會在這種無關大局的小事上對老
太后聒噪,況且他也明白,即或說了也是無抵於事。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與她不讓鬚眉的英
風一樣,是天下聞名的。當年堅執要陪同兒子入燕做人質,便令秦惠王大是頭疼,最終竟然不
得不讓她去了。便做了人質也照樣我行我素,竟公然與亞卿樂毅生出了情愛,回到咸陽還是念
念不忘。記得在樂毅行將入秦之前,魏冉很是認真地勸阻了一回姐姐,請她斷了與樂毅的念頭
,萬勿引來天下嘲笑。誰知老姐姐卻撇著嘴輕蔑地一笑:「樂毅鰥夫,羋八子寡婦,男女人倫
天經地義,怕誰個嘲笑了?」更令天下乍舌的,還是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驚人言論。
  楚國猛攻韓國雍氏時,韓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冉與老姐姐並秦王共同接見韓使。說了半日
,尚靳言不盡意,總是唇亡齒寒之類的道義之詞而不涉實際。宣太后便突兀開口插斷了尚靳:「
我侍奉先王之時,先王將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覺沉重難支。可先王完全壓在身上,我反倒不
覺其重了。因由呢?全身壓我,給我歡喜,於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國救韓,原不在出兵多
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話畢,師從儒家的尚靳大為難堪,脹紅著臉竟是瞠
目結舌。宣太后卻是一陣咯咯長笑:「言不及義,虛妄之士也!你等說吧,我去了。」竟甩著
大袖逕自去了。魏冉記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連他也覺得難堪了,只有約定尚
靳夜來再議。自從那次之後,這位老姐姐的無所顧忌便令天下側目,一時毀譽紛紛。各國特使
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連每次必在場的魏冉都總是提著心氣,生怕她口無遮攔。如
此一個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樣的房子了?
  上得四尺寬的結實木梯,沿著寬寬的外廊拐過兩個轉角,便到了雲鳳樓臨水的一面,谷風
習習撲面,魏冉頓覺清爽起來。聽屋內聲音,便知華陽君三人已經到了。
  「都坐了。」已經是兩鬢白髮的宣太后午覺初起,顯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經將事由說了
,丞相也來了,都說,甚個計較?」尋常重臣議事,也就是這幾個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
但凡沒有白起在場,宣太后都分外莊重,幾乎從來沒有笑臉。在座五人,秦王是兒子,丞相是
同母異父弟,華陽君則是同父異母弟,高陵君與涇陽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時的兩個兒子,全是
至親家族大臣。雖說秦人從老祖宗開始就已與西部各部族邦國雜處共生,只要是能才,歷來不
計較異族異邦之士執掌大權。然則,除了一個武安君白起,舉朝重臣皆出外邦,畢竟是秦國第
一遭。朝野之間已經將魏冉與三君呼為「四貴」了,顯見老秦人是頗有微詞。若不按規矩來,
誤得幾件大事,便會生出諸多事端,甚或導致入秦之羋氏家族一舉傾覆。宣太后明銳異常,自
是掂得輕重,對每個人說話都是官稱,竟是時時在提醒著這幾個非同尋常的顯貴––都得明白
自己的權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誤國!
  「我看,不能讓趙國滅了中山!」華陽君羋戎原本是藍田將軍,性情寬厚,先慷慨一句,
接著卻歉然低聲道,「只是如何阻擋趙國,我尚無成算。」
  「家事無定見,國事無成算,夫人當家便沒了自個兒麼?」宣太后冷冷一句,華陽君便是
滿臉通紅。這華陽君雖是大將出身,偏偏卻對那個不生兒子的夫人寵愛有加,尋常時節幾乎事
事都是華陽夫人做主,竟在秦國大臣中成為一奇。這是在座誰都曉得的事,宣太后已經直面斥
責,他人便也不好再說。
  「趙國若滅中山,我河東根基離石、晉陽便成孤島。」高陵君嬴顯打破了沉默。他目下執
掌黑冰台,對各國情勢瞭如指掌,顯得極為自信,「當年趙雍非同尋常,其勃勃雄心堪與齊湣
王比肩,其過人才幹與英雄氣度,卻又遠非齊湣王所能及。趙雍給趙國留下了一支精銳大軍,
並且平定了東胡、林胡、樓煩,三次蠶食中山。目下趙何分明是要從吞滅中山開始,踏出南下
爭霸之第一步。若不能在這第一步還以顏色,趙國便會立即奪取上黨,直接壓迫河內,成為心
腹大患。」
  「高陵君言之有理。」兼領咸陽城防的涇陽君立即跟上,「趙攻中山,我便攻他邯鄲!此
乃孫臏圍魏救趙之計。若得定策,我率十萬大軍攻趙!」
  「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著魏冉,「白起呢?沒個話來?」
  「有。這是白起的快馬羽書。」魏冉本不想將白起的羽書拿出來,然在閃念之間卻又立即
拿了出來。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殺伐決斷之利落,魏冉從來都畏懼三分,她但發問,便是料定
白起不會在如此兵家大事上聽憑朝議,但有隱瞞,立時便會難堪。「丞相之意如何?」宣太后
瞇著眼睛將羽書看了一遍,順手遞給秦昭王,便又看著魏冉。「啟稟太后,臣以為武安君白起
失之謹慎。」在宣太后面前,魏冉從來不會像在秦昭王面前那般無官稱說話,言必合乎法度,
「若是大勢繁難糾結,敵國軍力數倍與我,自當謹慎從事。然則,目下山東五國皆弱,無一國
堪與大秦正面爭雄。唯餘趙國稍有起色,便視若空前強敵,似有不妥。據實而論,趙國三十餘
萬大軍,我則有四十萬大軍,趙之國力、軍之戰力,更是遠弱於我。再說部署:趙軍精銳十餘
萬長駐陰山草原,十萬大軍攻中山,所餘兵力充其量十二三萬,除去要塞與邯鄲城防,能出動
者僅在八萬上下而已。當此時勢,若聽任趙國吞滅中山,將大大助長山東六國氣焰,合縱死灰
復燃亦未可知。」魏冉本來沒有想對如此一件顯而易見的小戰大費唇舌,若在尋常時日,以他
之專斷快捷,三言兩語便告了斷。可白起一有歧見,事情便大為複雜,至少白起在宣太后心目
中的份量魏冉是清楚的,若不條分縷明,老姐姐一句話便將你撂在了一邊。
  「也是一理。」宣太后點了點頭,對秦昭王道,「大主意秦王拿,你說。」這宣太后卻是
奇特,分明是自己決斷國事,可每次都要在最要緊時刻將兒子推在正位,似乎總是反反覆覆地
強調著一句潛台詞:除了我,誰也不能無視秦王。秦昭王卻皺起了眉頭:「看了白起羽書,我
以為白起之謀劃深遠,可做長策。然則,方才丞相一番論說,我也認為有理。兵家謹慎,原本
不錯,然若謹慎過分,也會貽誤戰機。就實說,目下委實難以決斷。」
  「喲,沒主意了。」宣太后破例地笑了,「你等三個呢?如何說?」
  「打!」華陽君竟第一個開口,「丞相大是在理,區區八九萬大軍,不打顏面何存?」「
武安君思慮深遠,然卻失之不著邊際。」高陵君顯得成算在胸,「戰場爭雄,便是實力較量。
我只出奇兵一支攻趙心腹,使他滅國不成,未必與他舉國大戰,實在無須多慮。」涇陽君立即
跟上:「我亦贊同丞相之見!大戰要武安君親自出馬,如此小戰,武安君不在,亦當定策,無
須遲疑。」
  「如此說來,都是這個主意了。」宣太后輕輕點著竹杖,「話說到頭,要論打仗,還是白
起實在。縱有一謀之失,兵事還得靠白起。」三言兩語便將仍然倚重白起說得明明白白,說罷
便扶著竹杖站了起來,「秦王難斷,我便拿個主意:秦王丞相到藍田大營聚集大將,他們都是
戰場泡大的,自有個掂量;若有良將請命出戰,大體便是打得了。」
  「臣等贊同!」魏冉四人異口同聲。
  「好主意!」秦昭王拍案起身,「丞相,何時去藍田?」
  「飯後便走,初更便到。」魏冉說罷便回身出廳,「一個時辰後,章台渡口。」話音落點
時,樓梯已經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三日之後,中山國特使被緊急召往丞相府。一個時辰
後,特使匆匆出得丞相府,連驛館也沒有回去,便直然出了咸陽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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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雖然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在趙國君臣心目
中,很是清楚吞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所以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而不做滅國大戰。迄今為
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發兵之前,惠文
王趙何曾有秦國發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竟是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彝陵,決
然不會發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吞滅中山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
上,待得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那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
根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然是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逼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游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餘里,是趙國
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而下百餘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塞。武安一
過,距邯鄲便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
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於山地廝殺的精銳
步軍。而今秦軍直逼閼與,顯然便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便在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後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
向統兵大將樂閒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老將廉頗來邯鄲;第三
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
草。趙何相信,這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趙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原由,便在於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餘萬,且多有良
將。對諸侯作戰,非但有勇邁絕倫的老將廉頗,更有閒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
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閒、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
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簡直就
是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閒、樂乘、
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而趙勝、趙成、肥
義這三位也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
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閒率軍進攻中山,其餘兩人便成了迎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暮色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這廉頗卻是天下軍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見戰陣之才。四十多歲時,廉頗便以勇邁聞
於諸侯,而今雖然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
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嶽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
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
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竟是唯此一
人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像戰鼓,任你
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
》,便大步迎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鐘大呂便轟然瀰散開來。不稱老夫,也
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
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老卒駐防
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
  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麼?」
  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
  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
  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
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是以大
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
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
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
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
兵去了。趙何鬱鬱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候著。「稟報我王
,樂乘將軍到。」
  「快,請進來了。」
  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便熟讀兵書,與長兄樂閒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
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
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
攻燕,於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
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
。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
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
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
  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
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
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
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
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禁便大是讚歎。接著,父
親便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
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感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
不差的背誦下來:
  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藥
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
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
倖免為利。今雖身托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
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便是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准許樂毅回故國探
訪。趙何卻是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
」。這便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於趙國為敵!後來,樂毅隻
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便提
出讓樂毅長子樂閒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便當為趙國之將,
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禁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
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從燕國歸來,趙何便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
大印,樂毅也是悠然一笑:「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
之兩子或可盡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從那以後,樂毅便以客卿之身在趙閒
居觀津。
  「將軍但坐。」樂乘一進來,惠文王趙何先禮節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樂
乘對面席位:「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樂乘頗為機敏,來路上已經謀劃妥當,便從容答
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嶔山便是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
如此說來,閼與便是丟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卻也未必。」樂乘似乎成算在胸,「閼與兩萬精銳,或可守得一段時日。目下,我可一
軍出武安迂迴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閒中山之戰了結後,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
。」
  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雖則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是大費周折,樂閒滅中山縱然順利
,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交涉,韓國若借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
進退兩難。南北兩頭但有一邊卡住,收復閼與便是遙遙無期。以秦軍奪取河內與南郡的實例比
照,秦人奪地化地之快捷令人驚訝,但有三兩個月,閼與便可能永遠也收復不回了。果真丟了
閼與要塞,秦軍便驟然釘子般楔進了趙國,直接威脅邯鄲!但成如此局勢,對於國力軍力都在
蒸蒸日上的趙國便是莫大恥辱,雖奪取中山也無法抵消!樂乘謀劃,只計兵家之可行,卻不解
大勢之需求,未免迂闊。然則,惠文王卻無法對樂乘以大勢所需相要求,兵事戰陣,若將軍無
成算,君王縱然強求,十有八九也都是敗筆,更不消說樂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亂命了。
  「啟稟我王:田部令趙奢到。」御史快步走了進來。
  「趙奢?」惠文王一時恍然想起還急召了這個田部令回來籌劃糧草,可如今無人領兵,籌
劃糧草卻有何用?心下一鬆,趙何淡淡笑道,「讓他進來了。」
  這個趙奢,卻是趙國一個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田部,在趙國是職掌田土與農耕賦稅的官
署,與魏國的司土(後稱司徒)官署相當。田部令,便是執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趙奢祖上原本
是趙氏王族遠支,後來便成為邯鄲的農耕國人。在武靈王趙雍胡服騎射徵發新軍時,年輕的趙
奢便入了軍旅,在塞外征戰十餘年,因戰功逐步擢升為輜重營將軍。這輜重營是大軍命脈所在
,除了運輸、囤積、防守糧草大營,同時還有兵器甲冑馬具的打造修葺,諸般軍用財貨的保管
分發等職司。一軍之輜重將軍,非但要有實戰才能足以率兵鎮守大營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務
商旅的才能。否則,官署調撥、長途輸送、立營保管、定期分發等諸多煩瑣事務便會立時亂套
。時年三十歲出頭的趙奢,輜重營大將卻做得有條不紊,從沒出過一件差錯。三年之後,武靈
王對趙奢的軍政才能大是讚賞,竟破例將趙奢從軍中左遷為朝官,任為田部吏,雖不是「令」
,卻是專門執掌田土賦稅徵收的實權臣工。
  戰國時代,賦稅徵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難題。大戰連綿,大軍的財貨消耗驚
人,沒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實力,大軍便立時不能立足!偏偏戰國之世還不能靠加重賦稅養軍,
蓋因其時天下大爭,各國競相吸引人口,若是賦稅加重而民不堪累,民眾便會大量逃亡甚或動
亂。一旦動亂,還不能輕易用兵剿滅,你若用兵強壓,他國便會乘機出兵「弔民伐罪」滅其國
而分其地。齊湣王倍加賦稅不到十年,便一戰山崩而被亂民千刀萬剮,任你天下君王大權在握
,也是心驚肉跳!惟其如此大勢,賦稅便只有適度,而適度便必然時有財貨掣肘。明智國策,
便只有依靠及時徵收來彌補,除此還得嚴防偷漏逃賦稅,否則財貨便立時吃緊。所以,這徵收
賦稅的田部吏,便非能事強悍者不能任事。否則,以武靈王趙雍之重視軍爭,如何能將一個極
富將才的年輕將領遷職為文官?
  趙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的難事。
  盤查賦稅大帳,國轄四郡(上黨郡、雁門郡、雲中郡、代郡)六十餘縣,賦稅分毫不差,
可佔地三十餘縣的二十餘家世族封地,賦稅卻僅僅收繳兩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趙勝、安
平君趙成、平陽君趙豹、代安君趙章四家十六縣,竟是三年未繳國府當得之賦稅。趙奢問起情
由,田部主書只嘟噥一句,四君撐趙,他不繳誰卻敢收?
  趙奢大皺眉頭,思忖半日,斷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徵千騎隊,並備齊三千輛牛車隨後,立
即開赴平原君封地。在趙奢看來,平原君有「戰國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來都是
國家棟樑,斷無拒繳賦稅之理。要清繳封地賦稅,只有從平原君開始。此時之趙國雖行新法,
然卻不像秦國變法那般徹底。其間最大的不同,便是趙國相對完整的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謂
相對完整,主要在於兩個傳統沒有改變:其一,封地世襲,不以承襲者無功而奪封地;其二,
封地治權仍然在世族,國府只能與世族分享賦稅,世族佔大頭而國府佔小頭。而秦國則將封地
制大大虛化為一種象徵,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孫不得世襲;封地治權在國府,受封之功臣只是
「虛領」封地,由國府從封地賦稅中分出小部分給予虛領之功臣。究其實,秦國的封地制已經
變成了一種名義上的最高封賞,實際所得僅僅是一部分來自封地的純粹財貨;而趙國封地制則
保留著「諸侯自治」的底色,擁有一方封地便意味著擁有巨大的治民與建立私家武裝的權力。
往遠一點兒說,這是諸侯制以私家世族為國家根基的老傳統。往近處說,這卻是武靈王趙雍變
法時的實際考量,後面自有交代。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東西兩岸,有地五縣六百里幾乎都是平
坦沃野,東去兩百里便是齊國的濟水,封地城邑便叫平原。時當暮色,馬隊牛車浩浩蕩蕩來到
平原城外,趙奢下令牛車大隊與九百騎士在護城河外紮營,只帶一個百人騎士隊立即入城來到
平原令官署。按法度說,這平原令本是國府官員,其爵位也是以趙王詔書頒賜。然就實而論,
卻是由封主定名舉薦與國,趙王一律下詔任官賜爵罷了,實際上便是封主的家臣,以國府官員
的名義為封主治民理財。趙奢人馬一動,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馬急報。及至趙奢入城,平原令已
經擺好了盛大宴席,親自恭候在官署大門外了。
  「田部一路風塵,小令特設小宴為田部洗塵。田部請!」平原令親切隨和地笑著,雖然不
失恭謹,然卻絲毫沒有國府官員面臨國事時特有的莊重認真。事實上,練達的平原令也委實沒
有將趙奢放在心上。一個田部吏,爵位比他還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國府實權官員而已,豈
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擾。」趙奢目光炯炯地盯著平原令,臉上卻是淡淡地笑意,「趙奢為國事而
來,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賦稅,趙奢做東設宴。」
  「敢問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徵賦稅?」由於常稅難收,趙武靈王有時便借大戰之名突然徵
發緊急賦稅,違命者當即治罪!此為王命特徵,等閒封主不敢違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問。
  「常稅未繳,無須特徵。」趙奢黝黑臉膛上的笑容沒有了,「本官職司田部賦稅,便是王
命國事。平原令請勘驗本官照身印信。」一揮手,身後文吏便捧過來一個銅匣,趙奢也從貼身
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著,「只是這
有封地者二十餘家,大體都有拖欠,田部何獨鍾情於平原君乎?」「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
雖王子不能例外,遑論二十餘家封主?」趙奢面色肅然,「自古以來,徵收賦稅皆先遠後近,
平原君封地最大最遠,自當首徵。平原令老於吏治,不知國家法度乎?」
  平原令臉色便頓時難堪,卻強顏笑道:「封主在邯鄲,小令卻如何做主?若得繳納,還須
請田部到邯鄲請命平原君才是。」「好托詞也。」趙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
稅手令,本官自會找平原君理論,否則,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田部當真可
人也。」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雖是王爵,卻是平原君家老,明白麼?足下但有平原君
手令,本家老自當遵從。否則,田部如何來者,便請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
一句,便逕自揚長而去。趙奢雙眉突地一挑:「給我拿下!」
  兩名鐵甲騎士「嗨!」地一聲,便大步上前將已經搖擺到門廳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來
。廊下門吏與一聲大喝,兩排原先做迎賓儀仗的長矛兵士頓時圍了上來,隨平原令出迎的官署
吏員也亂紛紛吵嚷著圍住了趙奢。「爾等當真要抗稅亂法?」趙奢卻是黑著臉巋然不動。
  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嘶聲大喊:「老夫便是賦稅吏,小小田部,卻奈我何?!」「我等皆
是!」幾名文吏輕蔑地喊著笑著,「小田部想立功陞官,卻是個聾瞽塞聽!啊哈哈哈哈哈!」
趙奢大手一揮,身後百人騎士隊嘩的散開長劍齊出,頓時將一班文吏兵士圍在了中心。趙奢冷
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稅吏,全數在此了。」陡然便是聲色俱厲,「爾等知法犯法,公
然抗拒國稅,罪在不赦!趙法:抗拒國稅一料者斬!如今爾等竟敢抗拒國稅三年六料,法度何
在?督稅甲士:平原令與八名稅吏,立即一體斬決!」
  「嗨!」田部督稅甲士雖慣於此道,卻從來沒有在世族封地威風過,如今竟是精神大振,
轟然一應,十八名甲士便立即將九人拿住押成一排。「趙奢!你小小一個田部吏,竟敢擅殺國
府命官!」平原令掙扎大喊。
  「既是國府命官,更該依法服刑。開斬!」
  一片劍光閃過,九顆頭顱竟是「咚!」地一聲悶響,整齊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來得實
在突然,大駭之下,驚慌奔來的府吏與被圍的軍卒竟是一片泥偶般大張著嘴巴粗重地喘息著。
一個田部吏片刻之間立殺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誰也是匪夷所思,可這九顆血淋淋的人頭便
在腳下,你卻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間,一個府吏嘶聲大喊:「田部吏殺人了!快報君主了––
」撒腿便跑,夢魘般的吏員兵卒也如夢初醒轟然四散逃開。
  「出城紮營,等候平原君。」趙奢卻是淡淡一笑翻身上馬,帶著百人騎士隊出城去了。此
日午時,西方原野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依趙奢之戰陣閱歷,一眼就看出這是平原君趙勝的門
客騎士隊,較之尋常精銳鐵騎更勝一籌。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勢力根基卻在邯鄲府邸。平原封
地只有平原令官署與分駐各城池的兩三千私兵,尋常時日只是督促收繳賦稅並向邯鄲的平原君
府押運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鄲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幹門客做特使回來處置。看今日氣勢
,兩千門客騎士全部出馬,分明便是平原君親自趕來了。眼見如此陣勢,田部吏員騎士便有些
驚慌。趙奢卻是坦然平靜,目光掃過吏員騎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懼之有?」便
轉身下令,「整頓牛車,騎士列隊,書吏備整賦稅賬冊!」說罷竟是走進道邊茅亭。便在這倏
忽之間,馬隊已經颶風般捲到。當先騎士一領火焰般斗篷罩著緊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長鬚飄拂
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聲怒喝:「田部吏何在?」便在這聲怒喝的同時,門客騎士已經遙遙展
開成一個巨大的雁翼陣,兜住了田部騎士與全部牛車。「田部吏趙奢,見過平原君。」趙奢出
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好個田部吏,給我拿下!」
  平原君身後的護衛百騎隊早已下馬,轟然一應,立時便將趙奢一繩捆定押到馬前。「田部
吏,可知豎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轉著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駿胡馬,打量著馬前這個紋絲不動
的壯漢,一身棕色皮甲冑汪著黝黑的臉膛,便如兩頭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個只
知戰陣廝殺的行伍粗漢。「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趙奢竟是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殺人越貨?」
  「平原君差矣!」趙奢憤激高聲,「君於趙國,貴為公子,卻放縱家臣,不奉公不守法!
君為天下風雲之士,豈不明法度削弱則邦國削弱,邦國削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安得有趙
?若無趙,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貴,奉公守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富強,國富強則
趙國穩固。君為王族貴戚,輕國家而重私利,安得久遠乎!」聲隨風走四野瀰散,門客兵士無
不聽得清清楚楚。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馬,竟是深深一躬,親自解開了趙奢身上的繩索,
喚來一個家臣吩咐幾句,便上馬去了。家臣過來向趙奢恭敬一禮:「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
吏清結三年賦稅。」從那天日暮開始,趙奢的牛車大隊絡繹不絕地整整忙碌了一個月,才將平
原君的全部賦稅分別送進各類府庫。趙奢聲名大振,平原君又盡力舉薦,武靈王退位時便擢升
趙奢為田部左令,專司囊括了商旅市易與百工作坊的舉國賦稅。趙何即位,又擢升趙奢田部令
,成為職司趙國土地農耕賦稅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來,趙國府庫殷實而民無不平,一大半便
是這趙奢的功勞。如此一個治國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則趙奢畢竟不是領兵大將,卻
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當趙奢大踏步進來時,惠文王竟兀自陷在方纔的思緒之中,粗重地長
長地嘆息了一聲:「閼與無救也!」
  「啟稟我王:趙奢奉詔還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頭招手示意,「本是急務,目下卻是緩了。」
  「我王所指,莫非閼與戰事?」
  「你知軍情了?」惠文王猛然回頭,「說說,閼與可救麼?」
  「可救。」趙奢篤定一句,「閼與之對我軍雖則道遠險狹,然則對秦軍亦同樣不利。兩軍
相遇,便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惠文王目光驟然一亮!是啊,道遠險狹對秦軍同樣不
利,當此之時勇者勝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趙奢,惠文王驀然想起這個片刻誅殺平原君
九名家臣的凜然之氣,便如眼前矗立起一柱無可撼動的山嶽,竟是霍然站起:「本王詔命:趙
奢兼領邯鄲將軍,率十萬大軍馳援閼與!」「臣啟我王:六萬鐵騎足矣。」
  席地穩坐的樂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卻驚訝得嘴角猛然一陣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閃:「秦
軍可是八萬,卿不可恃勇輕敵。」趙奢肅然道:「非臣恃勇,閼與山險地狹,大軍無法展開,
唯輕銳勁健之師可充分施展。」惠文王雙掌一擊:「好!本王立頒兵符,將軍回府歇息一晚,
明晨發兵。」趙奢莊重挺身:「大將受命之時,便是肩負邦國安危之日,何能捨軍就家?臣請
立赴軍前,四更發兵!」驟然之間,年輕的惠文王雙眼潮濕了,不禁便對著趙奢深深一躬:「
卿之為將,國有泰岱也!」趙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請。」「卿但直說。」
  「許臣選擇戰機,請王毋得干預。」
  惠文王拉過趙奢的手「啪!」的一擊:「趙何立誓:無端涉軍者暴死!」樂乘的嘴角又是
猛然一陣抽搐。趙奢肅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便大踏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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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胡傷沒有想到閼與趙軍的抵抗竟是如此堅韌。
  胡傷本是秦軍前軍副將,由於率軍參與攻齊有功,擢升為左將軍,也就是左軍主將。秦之
左右兩軍均是鐵騎大軍,因之胡傷也就成了騎兵將領。秦昭王與丞相魏冉親赴藍田大營,胡傷
第一個慨然請戰,說率所部五萬鐵騎定然一舉拿下武安,進逼邯鄲城下,迫使趙軍主力從中山
回援。蒙驁、王齕、王陵、桓齕等一班大將倒都是主張可打,但都說非十萬大軍不可,且一定
要以精銳步軍為主。反覆權衡,魏冉基於此戰之要在於快速奔襲的思慮,便主張採納胡傷謀劃
,秦昭王自然是贊同了。為確保戰勝,魏冉將右軍鐵騎調出三萬,將胡傷兵力增至八萬,且當
場指令涇陽君專司糧草督運。比照司馬錯當年以兩萬兵力奔襲房陵,這八萬鐵騎長途奔襲趙國
,應當是實力非常雄厚了,胡傷自是志在必得。這閼與當真算得兵家險地。西手一座大嶔山連
綿橫亙,東手一道清漳水滾滾滔滔,清漳水東岸依舊高山橫亙,一條僅可容車的小道從西岸山
腰通過,幾乎便是棧道一般。閼與城堡便卡在兩山之間,懸空一道堅實的木橋挽起兩座高聳的
石條箭樓,那條堪稱天下最窄的官道便如銀線般從西岸箭樓下穿過,遙遙看去煞是奇險壯觀。
  由於是鐵騎奔襲,也由於閼與山水的險峻,秦軍不可能攜帶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於
,秦軍斥候已經事先探察明白:閼與守軍只有兩萬輕裝步兵,除了強弩,根本沒有重型防守器
械。騎兵對步兵本來就是優勢,更何況是兩萬步兵對八萬騎兵?若再攜帶重型攻堅器械,秦軍
顏面何存?胡傷的大謀劃是:先下閼與,再克武安,威逼邯鄲一月!果能如此,便是這支奔襲
精兵的最大勝利。關前三里,鐵騎紮營,胡傷便登上了大嶔山最高處,瞭望良久,竟是找不到
一條直接攻關的路徑。一個時辰後,胡傷終於打定了主意,回到大營立即聚將發令:前軍一萬
騎士改做步兵攻城,力爭誘敵出關,三萬鐵騎埋伏於兩山峽谷,一萬鐵騎埋伏於下游山谷包抄
;其餘三萬鐵騎全力在大嶔山探索路徑,若急切不能攻下閼與,便以部分軍馬翻越大嶔山,從
背後包抄閼與的同時直逼武安。一夜動作,秦軍已經各自就緒,此日清晨便分兩路開始了猛烈
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狹窄的山道為根基,猛攻關門;東路五千步卒卻是沿著叢林岩石間的
三條羊腸小道攀緣而上,要從山頭逼近箭樓。奇怪的是,秦軍在隆隆戰鼓中爬山攀城,閼與城
頭竟是沒有絲毫動靜,直到秦軍的密集步卒距城頭半箭之地,尖利的牛角號突然劃破山谷,城
頭及相連山頭便是萬箭夾著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風驟雨般撲下。秦軍本是試探進攻,心下也確實
蔑視趙軍,冷不防便大是狼狽,竟硬生生被壓下山頭城牆,只一陣便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胡
傷見狀,立即下令停止攻關,親自到城下驗看屍體。一看之下,胡傷竟是大為驚訝。雖說這滾
石不是特製的大型擂具,卻是硬如精鐵鋒稜閃閃的岩石,竟是比擂具殺傷力更強!再看箭蔟,
竟然都是上好的精鐵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屍體除了被鋒利岩石擊中,凡中箭者竟是個個都被正
正地釘在咽喉。只此一端,便見趙軍射技之精熟。
  胡傷正在思忖,幾員大將已經聞訓圍了過來憤憤大嚷,鳥!老秦人便是打硬仗的,怕甚來
?打!不信拿不下這鳥關!大秦新軍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賊!破關殺光趙人!退下來的騎士
們也是一片激昂大喊請戰再攻。胡傷略一思忖,斷然下令:撤回埋伏,整軍再攻!這次秦軍將
士抖擻精神,分做四路攻關:關下兩路,山上兩路;關下兩路正面猛攻吸引趙軍全力防守,東
西兩山各有五千騎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緣而上,做奇兵襲擊。撤回的伏兵全數在漳水兩岸依
山勢列成高低錯落的強弩陣,戰鼓一起,萬箭齊發,暴風驟雨般封住了兩座閼與城樓與中間木
橋。箭雨齊發的同時,秦軍每個百人隊抬一架輕便雲梯,一聲吶喊,便衝向城下陡峭的山坡。
爬城步卒也分為三路協作:三十人以輕便弓箭瞄準城頭隨時射殺露頭趙軍;二十人手持隨身攜
帶的輕便鐵鏟,專門在山坡挖坑夯台護持雲梯靠上城牆;其餘五十卒身背鐵爪飛鉤,左手輕便
皮盾,右手一支長劍,便是鼓勇攻城。如此半個時辰,箭樓女牆橋欄後的趙軍竟是不能露頭,
但有趙軍身影,遠處的強弩與城下的輕弓便同時密集射殺。
  眼見秦軍爬城,情急之下的趙軍便埋頭拋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轉移到與箭樓相
連的山頭樹林中隱身遠射。如此一來,趙軍反擊之力便大大減弱,秦軍之騎士步卒已有五六百
人率先攻上了城牆。攻城法度:軍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終止,以免誤傷。便在這城下箭雨倏
忽終止之時,防守趙軍潮水般湧出,城頭便驟然爆發出山搖地動般的殺聲!秦軍士卒雖是源源
不斷地爬城而上,畢竟與一體突然殺出的趙軍相比還是兵力太弱,一時間城上便是刀叢劍樹密
集拚殺,秦軍士卒竟是不斷被飛擲出來,撞在城牆或山石上粉身碎骨。「強弩齊射––」胡傷
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竟是血星飛濺。
  城下秦軍看得驚心動魄,實在料想不到趙軍戰力如此強韌。胡傷一聲將令,整個河谷竟是
萬眾齊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陣內,也顧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齊奮力疾射。秦軍騎士
膂力之強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間,便將暴露城頭的黑紅兩方軍士全部釘死!驟然
之間,山谷一片寂靜。
  胡傷雙眼血紅,嘶聲大喊:「強弩就位!再次猛攻!殺光趙人!」
  「殺光趙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便在此時,突聞兩邊山頭殺聲大起,從山林攀緣的兩
路秦軍卻在箭樓外山頂與趙軍展開了激烈拚殺。胡傷精神大振,一聲令下,城下秦軍立即再度
猛攻。一個時辰後,趙軍首尾不能相顧,秦軍終於佔領了閼與險關。查點傷亡,秦軍戰死八千
,重傷三千,輕傷六千;趙軍戰死萬餘,重傷兩千餘,突圍而去者千餘人。
  如此傷亡相當之激戰,自當年司馬錯率大軍在丹水與屈原新軍交戰之後,對秦國新軍當真
是聞所未聞。尤其是白起領軍以來,秦軍每戰都是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斬首最少十餘萬
,幾曾有過一命換一命的戰績?在秦軍將士看來,縱然奪得閼與,此等傷亡也是奇恥大辱!一
時全軍咬牙切齒,發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斬首十萬的戰績班師。
  胡傷更是激憤難耐,立即下令兼程疾進攻克武安直逼邯鄲,大戰復仇。
  卻說趙奢率六萬鐵騎出得邯鄲,卻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開去,行得五十
餘里,便在前出武安十餘里的一道隱秘山谷紮營。大營紮定,趙奢立下兩道軍令:其一,全體
將士不得進諫軍事,違令者斬!其二,立即修築壕溝鹿砦,堅壁軍營。大軍剛剛駐紮三日,便
接斥候急報:秦軍鐵騎已經越過涉城,進逼武安城下,戰鼓之聲已經震動武安城內屋瓦!便在
斥候急報之時,隱隱如雷的戰鼓聲在趙奢大營竟是清晰如在耳邊,將士們竟是大起驚慌。畢竟
,秦軍聲威震懾天下,趙軍第一次正面迎擊秦軍,任誰也是忐忑不安。趙奢卻是不動聲色,只
讓斥候再探再報,便逕自埋首幕府沉思了。便在此時,幕府大帳外一陣鼓噪,一員大將赳赳闖
了進來,激昂高聲:「武安為邯鄲咽喉,秦軍猛攻,將軍屯兵不救,軍心難平!」
  「軍令在先,爾竟違令談兵,推出斬首!」趙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補一句,「首級掛於高
桿,以戒傚尤。」當這位勇猛將領的頭顱在三丈高桿上飄搖的時候,將士們當真驚愕了。這個
趙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於秦軍側後要害,若出兵猛攻,與武安廉頗守軍內外夾擊,縱
不能全殲秦軍而大勝,亦當驅逐小勝,能打而不打,意欲何為?若是別將領兵,將士們也許早
就鼓噪請戰了。然則這趙奢卻是以膽略聲震朝野的重臣,絕非膽怯懦弱之輩,又是受命於危難
之時深得趙王器重,能奈他何?畢竟,將軍不畏死,便是個打法權宜,將士自然要聽命於統帥
,不會強求主帥。但於軍旅,誰都懂得這個道理。趙軍將士儘管心中困惑,軍營中還是漸漸平
息了下來。正在城外準備猛攻武安的胡傷,突聞斥候急報,說側後西北山谷裡駐紮了一支趙軍
。胡傷大是驚訝,若這支趙軍殺出內外夾攻,還當真棘手!思忖一番,便下令先行探察側後趙
軍動向,而後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趙軍斷了後路孤軍死戰,那便是國之
罪人了。胡傷縱然不是赫赫名將,畢竟也是勇略非凡,豈能權衡不來此中輕重?
  次日日暮,化裝成林胡馬商的斥候匆匆歸來,報說趙軍營地很是鬆懈,只準備防守;主將
趙奢還以軍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戰馬;談及戰事吃緊戰馬難以立即送到,趙奢竟是哈哈大
笑說,我只深溝高壘,足保秦軍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後,便可送馬了。驚喜之餘,胡傷哈哈大
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還要深溝高壘,閼與武安,便是秦國的
了。」次日清晨,秦軍便開始大肆猛攻。誰知這武安要塞卻是老將廉頗率三萬步軍鎮守,糧草
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竟是毫無進展。胡傷便改變戰法,下令一支兵馬燒燬
涉城糧倉,引誘趙軍來救,於山野間以精銳鐵騎殲滅趙軍。誰知這老廉頗卻是穩如泰山,任你
百般挑釁,總是不出城決戰。如此旬日,竟是相持不下。胡傷本當退兵,可一想到閼與慘勝便
怒火難平,與幾員大將一商議,便決意攻陷周邊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趙軍從中山回援,至少大
戰一場斬首十萬以報閼與之仇。
  倏忽之間,胡傷大軍便在武安城下耗過了二十八天。
  便在此時,側後趙軍突然出動了。這日暮色,趙奢下令全軍偃旗息鼓戰馬銜枚兼程疾進直
抵閼與,憑險切斷秦軍歸路。近月休整不戰,趙軍自是體力充盈,在狹窄山道牽馬急行竟無一
人落伍,沿途只歇息兩次冷餐乾肉,次日黃昏時分便生生趕到閼與關背後的谷口當道紮營,立
即緊急修築壁壘壕溝。
  趙奢大軍一出動,胡傷便接到了急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飛騎,下令前出
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鐵騎尾追趙軍,城下主力大軍隨後回軍,全力吞滅趙奢六萬人馬。秦軍果然
勇猛神速,雖然在軍令之後立即拔營啟動,已經比趙軍慢了兩個時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後,竟
已是銜尾追來。趙軍壁壘剛剛就緒,谷口已經是戰鼓隆隆,秦軍騎士全部下馬結陣,黑壓壓向
卡在谷口的趙軍壓來!便在秦軍前鋒將要到達時,一名年輕軍吏疾步趕到了主將大旗下,高聲
自報姓名許歷,請求稟報自己的軍事謀劃。趙奢沉著臉一招手,說吧,便將他領進了臨時軍帳
。許歷急促道,秦軍驚怒而來,其勢正盛,我軍急需厚陣而敵,否則必敗!趙奢正色點頭,正
當如此。立即緊急下令:全軍變為三道防線!許歷一拱手,我犯軍令,請受斧鉞。趙奢卻微微
一笑,這卻要等趙王下令了。許歷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將軍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
勝,後攻者敗!」趙奢一瞄對面黑黝黝山勢,立即高聲下令:前軍一萬,急赴北山堅壁設防。
趙奢大軍堪堪就緒,胡傷大軍恰恰黑雲般從北邊山谷壓來。一看情勢,胡傷便知卡在身後的這
座山頭是要害所在,佔據此山便進退裕如,不佔此山便被趙軍前堵後截進退失據。火把之下,
胡傷一聲大喊:「左軍兩萬,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軍,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騎士,無論
兵將,一看大勢便知是面臨危局的絕地之戰,頓時山呼海嘯般一陣吶喊,潮水般兩面攻來:胡
傷親自率領中軍主力猛攻正面趙軍,左軍兩萬同時猛攻北山趙軍。
  山谷中火把成海,戰鼓如雷,殺聲震天。戰國之世兩支最為強悍的大軍第一次正面碰撞,
在狹小的山谷展開了勢均力敵的浴血搏殺!三個時辰過去,秦軍竟被漸漸壓縮到南谷北山之間
不足三里寬的山谷之中。這時,兩軍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屍體纍纍了。按照戰場傳統,這仗
無論如何也要到天亮後再打了。胡傷渾身鮮血,心下卻是清楚,嘶啞著聲音下令:「趙軍戰力
已疲。休整半個時辰,鼓勇血戰!一舉突圍!」誰知便在秦軍草草包紮傷口整頓馬具準備做最
後的血戰的時刻,山谷間卻是天崩地裂般一陣雷鳴戰鼓混著嘶啞的吶喊,趙軍竟從谷口與山頭
猛烈地壓了下來,紅色衣甲紅色火把渾身醬紅的鮮血,恍如連天徹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過來
!如此氣勢,有天下「銳士」名號的秦國新軍也是大為震驚了。本來,秦軍的半個時辰休整便
接著發動突圍血戰,已經是匪夷所思的連續勇猛廝殺了,趙軍卻竟是一刻不停地連續猛攻撲來
。普天之下,何曾見過如此血戰三個時辰猶能雷霆猛攻的大軍?倉促之間,不待胡傷將令,秦
軍殘餘三萬餘人便是驚雷般炸開,轟然迎擊了上去。曙光冒出東方山巔時,閼與山谷終於平息
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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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0:27 |只看該作者
  斥候飛報邯鄲,趙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頒下詔書:舉國大酺三日!接著便派出平原君為
犒軍特使奔赴閼與,一則犒賞將士,二則與趙奢一起重新部署閼與防守。旬日之後,平原君差
飛騎回報:趙奢所部班師東來,平原君親率五千步騎留守閼與,請趙王作速調遣兩萬兵馬前來
閼與接防。惠文王不禁大為困惑,五千人馬是平原君帶去的,意在補足閼與兵力,如何便只有
這五千人馬留守而趙奢竟不能增兵?且還須平原君親自涉險做留守大將?閼與守軍加趙奢所部
便是八萬,縱有傷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則惑之,惠文王還是立即向鎮守武安的廉頗
下詔:作速派出兩萬精銳開赴閼與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親自率領一班大臣出西門三十里隆重迎接趙奢大軍,不想直等到日暮時
分,官道上還不見人馬蹤跡。便有大臣建言,王體為國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鄲,留下幾名大臣
郊迎便了。年輕的惠文王卻是執拗,將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風寒又能如何?竟當即下令紮營
過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見蹤跡,大臣們便心下疑惑:不對也,閼與班師原本只兩日路程,
如今已是平原君飛書到達之第四日,趙奢班師之第六日,縱是遲緩亦當有個斥候信使,這茫茫
石沉大海一般,便不禁令人心驚肉跳起來。正在大臣們要群諫趙王回邯鄲時,遙見官道上一匹
快馬背負夕陽飛來,顯然便是趙王派出的飛騎斥候,遙遙便是一聲高喊:「到了!閼與將士到
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飛身登車:「起快車!武安!」
  四馬青銅軺車隆隆飛出,身後大臣馬隊便風一般跟上。一路飛馳,眼見武安城樓遙遙在望
,才看見官道中一片蠕動的黑點。軺車旁斥候揚鞭一指,趙王,那便是趙奢將軍!惠文王不禁
愣怔了,尋常班師都是旌旗飛揚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卻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緊腳下一跺,輕便
王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暮色蒼茫之中,絡繹不絕而又散亂不整的片片紅點兒,艱難而又緩慢地蠕動在血色的黃昏
裡。千奇百怪的枴杖,淤滿醬色的甲冑,襤褸飛揚的破衣,在額頭淤血大布中散亂飄飛的長髮
,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傷號。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隊伍,卻沒有一聲些許的呻吟,人人
臉上竟都溢滿著疲憊的笑容。儘管腳步是那樣的緩慢那樣的遲滯,然則那緩慢從容的步態,卻
使任何人都相信他們不會在中途頹然倒下。青銅王車緩緩地停在了道中,年輕的惠文王一陣愣
怔,趙奢呢?如何沒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逕自跳下軺車大步匆匆地走了過去
高聲問道,趙奢將軍何在?為首一排肩背繩索的血人緩緩散開,雖然艱難卻也算整齊地拱手肅
立,一個吊著胳膊的將領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聲哽咽。惠文王大步驅前,卻見一個渾
身帶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兩條腿被布帶牢牢綁縛在鏤空的木架上,竟是聲息皆無。「
稟報我王,將軍雙腿劍傷六處,胸前三處,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驟然之間,惠文王雙眼
模糊,不禁便跪地抬起木架一頭顫聲道:「上王車!」木架上得王車,鋪墊好厚厚的毛皮,惠
文王便跳上車轅高聲下令:「大臣軍兵全體下馬步行看護,車馬讓於傷兵,本王先行送將軍還
都!」說罷一抖馬韁,竟是親自駕車轔轔疾去。次日清晨,趙奢餘部一萬餘人終於回到了西門
。邯鄲萬人空巷夾道肅立,看著傷痕纍纍渾身浴血的將士們緩緩走過,竟是靜得唯聞喘息之聲
。直到將士們進入王宮車馬場接受封賞犒勞,山海般人群才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聲:「趙軍
萬歲!」「萬歲趙奢!」便在這一日,惠文王趙何親自宣讀詔書:田部令趙奢秉承先王胡服騎
射之神勇戰力,為天下首次大敗秦軍,功勳如河嶽泰岱,封趙奢為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軍
吏許由臨危襄贊有功,破例擢升國尉之職。其餘將士,戰死者加爵三級,生還者晉爵兩級,其
家口一律免賦三年。一時趙國朝野歡騰,竟是比滅了中山還高興十倍。
  閼與之戰的結局消息飛快地傳開,天下頓時驚愕嘩然。
  大國小國,誰都知道趙國在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有了另一番氣象,然則這番氣象究竟意味
著何等實力,卻始終是一團迷霧莫測高深。雖然有北驅三胡西滅中山,但人們對趙國的實力依
舊是不以為然,大都以為目下之趙國,充其量堪堪與魏國匹敵罷了。閼與血戰之前,要說趙國
堪與秦國對抗,任誰都會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畢竟,這種吞併蠻夷的戰功連燕國也曾經有過,
並不意味著真正具備了與中原強國對抗的實力。然則,閼與血戰的消息傳開,各國卻頓時為之
變色!如今大爭之世,一個秦國已經令天下吃盡了苦頭,再來一個比秦國還要生猛狠勇的趙國
,大國小國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從秦國商鞅變法以來近百年,秦國新軍幾曾有過如此敗績?
更要緊的是,目下秦軍之戰力正在顛峰,各國無不畏之如虎,奪魏國河內三百里、楚國南郡六
百里,天下無敢攘臂而出者何也?還不是畏懼秦軍之鋒銳無匹,畏懼白起之大戰威力?可恰恰
便在秦國風頭最勁的當口,趙軍竟是泰山石敢當,硬是以勇猛拚殺全殲秦軍精銳鐵騎八萬,聽
著都讓人心驚肉跳!惶惶之餘,山東大國便紛紛開始了新一輪縱橫奔波:燕國是趙國老冤家,
生怕趙國趁燕國新敗之機北上了結老賬,便匆忙到咸陽秘密結盟,畢竟,能抗住趙國的還只有
秦國;齊國雖則新勝,卻是元氣大傷,對趙國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身,便也派出特使趕赴咸
陽結盟,以備趙國萬一攻齊,便只有依靠秦國為援手;魏韓與趙同屬三晉,相互間雖是恩怨糾
葛,利害人事世族間卻更是盤根錯節。更重要的是,三晉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縱抗秦,三
晉都是事實上的主力。如今趙國強大起來,魏韓兩國立即與趙結盟,魏國要借趙之力奪回河內
,韓國要借趙之力抗秦蠶食;唯餘一個楚國舉棋不定,單獨抗秦抗不住,聯結昔日「弱趙」又
覺大邦尊嚴有失,竟是躊躇再三而不能決,幾乎是半年搖擺,最後還是對秦仇恨難消,終於北
上於趙國秘密結盟了。
  至此,天下戰國格局便又是一變:兩大同盟隱然形成,一邊以秦國為中心,一邊以趙國為
中心,開始了較之早期合縱連橫更為酷烈的爭戰。以閼與如此一場小戰,竟引起天下如此動盪
,而使戰國重新生出組合,這卻是任誰也始料不及的。
  便在這奔波動盪的時刻,秦國卻是夢魘般的沉默。
  當河內快馬軍使報來胡傷大軍全軍覆沒閼與的消息時,第一個接到軍報的丞相魏冉頓時手
腳冰涼,竟癱在了書案前動彈不得。默然半個時辰,魏冉畢竟定力過人,撐持著不時瑟瑟發顫
的兩腿登車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陽宮,他卻不想將消息先告這位外甥秦王,若見秦王,他便
是總攝國政的權臣之身,必得有個說法,那種請罪式的難堪對於魏冉是無法忍受的;而在太后
面前,他卻是奉策者,事實上攻趙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終拍案定策的;更要緊的,當然是太后最
有主見,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擺佈得開。雖則如此,到了章台,魏冉還是遲遲不敢踏
進那片青綠的竹林。驟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老了,那種風火雷霆般的氣勢竟在此刻不知不覺間
悄悄瀰散了。驀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書,他竟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悔之晚矣!良久佇立,他
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竹林,踏上了干欄上的木梯。「丞相來了,坐。」午覺方起的宣太后點著
竹杖,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魏冉默默就座,卻不知如何開口。「甚時學得老到坐功?」宣太
后笑了,「想與老姐說私己話麼?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議事,太后對魏冉從來都很是寬
和。
  「太后,」魏冉一咬牙道,「胡傷敗了。」
  「如何個敗法?」一道陰影倏忽掠過宣太后富態紅潤的臉膛,「胡傷回來了?」魏冉粗重
地嘆息一聲,黑臉脹得通紅:「胡傷戰死,八萬鐵騎全軍覆沒––」「你?你說甚?再說一遍
!」尖銳一聲,宣太后竟驟然站了起來。
  「老姐姐,魏冉有罪!」魏冉一頭砸在大青磚地上。
  「噹啷!」一聲,竹杖砸在藍田白玉長案上,宣太后軟軟地倒在竹蓆上,臉色蒼白得與頭
上的白髮融成了一片。「太后!快!太醫何在?」魏冉大急,吼得山鳴谷應。
  太陽落山時,宣太后才悠悠醒了過來。秦昭王也匆匆趕來了。一看那陰沉的臉色,魏冉便
知道這位國王肯定也得到了緊急軍報。然則,看著躺臥在竹榻驟然蒼老疲憊得風燭殘年一般的
宣太后,兩人卻誰也沒有說話。良久默然,宣太后夢囈般嘟噥一句,白起,白起回來了麼?秦
昭王連忙躬身道,羽書已到,白起正在星夜趕回!
  宣太后的眼角緩緩滲出了一絲細亮的淚水,明日都來章台,我有話說,都忙去了,不用人
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冉,一句話沒說便走了。魏冉一直木然地跪坐著,此刻要起,卻覺得兩
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強咬牙關猛然起身,竟是轟隆光啷地跌倒在玉案上。宣太后嘴角一抽搐
,老了,你也挺不住羋氏了。聲音雖小,卻是地道的楚音,魏冉竟聽得分外清楚。驟然之間,
魏冉心中一抖,竟一挺身神奇地站了起來,但有魏冉,便撐持得羋氏!一句說罷,竟赳赳大步
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腳步聲竟將一座干欄震得簌簌索索。宣太后起來了,扶著那支青綠的
竹杖,緩慢地搖下了干欄,搖出了竹林,搖到了與火紅晚霞融成一片蒼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
這胡傷如何便能敗了呢?八萬精銳鐵騎啊!秦軍只有三十多萬,騎兵只有十餘萬,一戰淨折八
萬,強秦八十餘年可當真是聞所未聞也。秦國軍法:無端敗軍者斬刑不赦!何謂無端?廟堂之
策無誤而大將戰法有失也。攻趙之戰全軍覆沒,可謂秦軍大恥。算不算得胡傷「無端」戰敗呢
?尋常看來,當是胡傷之罪了。趙欲滅中山,秦欲奇襲而迫使趙國回兵,以保秦國河東屏障。
如此定策,難道有錯?沒有啊,確實沒有。那麼,胡傷八萬將士有錯?能攻下閼與險關而直逼
武安城下,便說明一個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誰只能這樣打。最終全軍戰死,非將之過也。
如此猛勇慘烈,縱然天地鬼神亦當為之變色。身為一國攝政太后,何忍將髒水潑向八萬忠勇將
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們身死異鄉含恨遊蕩的魂靈?哪麼,究竟錯在何處呢?宣太后搖搖雪白
的頭嘟噥了一句楚語,毋曉得山鬼招魂了?荊楚人多敬山鬼,連大詩人屈原都專門寫了《山鬼
》長歌。楚人都說,但進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靈,分明你走得沒錯,腳下卻偏偏走
錯,由不得你也!如此說來,閼與之慘敗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讓你出錯,縱然聖賢又能
如何?呸!宣太后慘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談方士之說,你卻信了?你縱然信得,老秦人難道
也信了?天下戰國難道也信了?掩耳盜鈴,羋八子何其蠢也。
  仔細想來,眾皆昏昏我獨醒,還得說白起了得,兵家大勢拎得清!若無白起羽書,這閼與
之敗豈非便要冤屈了八萬秦軍銳士?豈非要湮沒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錯斷?秦之強,在於法
行如山,閼與之慘敗若對朝野沒個交代,這老秦人喪子之悲憤豈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豈能
不聞不問?話說到頭,若得秦國不離心離德,便得在她羋八子與秦王魏冉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
擔罪責。秦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親自主政,他縱然願擔罪責,又何能服
人之心?丞相魏冉是自己的嫡親弟弟,撐持國政三十年,功勳卓著,然則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
道,若由他承擔罪責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則,豈非也意味著要將他置於酷刑死地?魏冉一死不
打緊,入秦的羋氏三千餘口,卻有何人護持得渾全?面對著血紅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
了個冷顫。
  次日午後,秦昭王與魏冉白起分別同時到了章台干欄雲鳳樓。令三人驚訝的是,大廳竹榻
前第一次掛起了一道黑紗,兩邊站著兩個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張長案卻離黑紗近在咫尺,完全
不是尋常時日的擺置。三人一陣愣怔,便是同聲拱手:「參見太后。」黑紗後傳來宣太后蒼老
的聲音:「都坐了。只聽我說,任誰無須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第一件事,閼與慘敗,罪在羋八子錯斷大勢。」宣太后的聲音竟是清晰異常,冰冷得令
人心跳,「秦王未涉國政,丞相亦未力主,羋八子利令智昏,是為國恥也。秦法昭昭,不究大
敗之罪,不足以養朝野正氣,是故即頒《攝政太后罪己書》,以明戰敗之罪責。」「母后!」
秦昭王一聲哽咽,目光卻飛快地瞄過了魏冉。
  魏冉緊緊咬著牙關,唇間一縷鮮血竟哧的噴出,卻硬生生沒有說話。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話語第一次乾淨得沒有絲毫的家常氣息,「第二件,武安君
白起,國難不避艱危,強勢獨能恆常,沉毅雄武,國之干城也。終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負於武
安君,人神共憤之,朝野共討之。」「娘啊!」秦昭王一聲哭喊,便是號啕大哭,「娘親正當
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便撲向竹榻。兩個侍女卻同時一個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
,太后有令,任誰不得觸動黑紗!秦昭王更感不妙,掙扎著嘶聲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為
人質,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捨嬴稷而獨去了!」
  「嬴稷!」卻聽宣太后冷冷叱責,「你已經年屆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說
,方才正事,可曾聽得進去?」「娘!」秦昭王一聲哽咽,卻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
君道,何敢自毀干城?」「便是這個道理。」宣太后平靜冷漠地聲音又緩緩傳來,「第三件,
八萬鐵騎為大秦烈士,當設法全數運回屍身,務使忠勇烈士魂歸故里。」「太后,」白起第一
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為之,太后寬心便是。」宣太后長長地嘆息一聲:「最後一件:對
趙戰事,悉聽武安君白起決之,秦王與丞相唯秉政治國,毋得,攪擾––」猛然,黑紗後傳來
沉重的一聲喉結咕嚕,動靜大是異常!
  三人覺得大是不妙。白起一個長身便甩開了兩名侍女,幾乎便在同時,也一手扯開了黑紗
。便在這驟然之間,三人面色蒼白,踉蹌著竟是一齊跪倒––素淨的竹榻上,跪坐著一身楚人
裝束的宣太后,鵝黃明艷的長裙,雪白的九寸髮髻,胸前掛著兩條晶瑩圓潤的紅色玉珮,雙手
肅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劍插在腹中,鮮血瀰漫滲透了竹榻下的白色絲綿大氈,竹榻邊
搭著一方白絹,赫然便是鮮紅的四個大字「自刑謝國」!
  「咚!」的一聲,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過去。
  夜幕降臨了,無邊的林海濤聲淹沒了整個山原。章台的所有燈火都點亮了,小山一般的乾
松柴圍住了秀美的干欄雲鳳樓。午夜時分,魏冉舉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丟進了松油津津的柴
山,轟然一聲大火沖天而起,整個山原竟是驚心動魄的血紅。三月之後,宣太后的隆重葬禮在
老秦人的萬般感慨唏噓中結束了,秦國朝野終究是平靜了下來,對趙國的仇恨也由舉國喊殺化
成了一團濃濃的疑雲––如何在驟然之間趙國便強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敗秦國?強敵便在鄰里
,秦國卻渾然不覺,毛病究竟出在了何處?目下趙國實力究竟有何等強大?趙軍戰力若都像趙
奢之軍一般悍猛無匹,老秦人又當如何?
  月餘之間,咸陽宮便連續舉行了十幾次朝會,秦昭王定下音準:「只議內事,不涉邦交。
」竟是將朝野疑雲一囫圇掩埋起來。丞相魏冉重新振作,每次朝會後都要頒行幾道丞相令,隨
後便立即派出幹員督察推行,兩三個月下來,國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熱氣騰騰。老秦人彷彿又
回到了孝公商君變法時期,憋足了一股勁勤耕奮兵,嘴上卻甚也不說。
  然則,細心的朝臣吏員卻都覺察到了一個異象:自宣太后葬禮之後,在國人心目中最有份
量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一次也沒有露過面。熟悉白起秉性者的將士國人都說,白起但沉,必有大
舉,等著吧,大秦國不會趴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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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0: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秋風蕭瑟的時節,一支商旅車隊轔轔駛進了河內郡東北端的安陽要塞。
  安陽原本是魏國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奪取河內郡,秦國便將這座要塞改名為安陽。這安
陽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餘里便是邯鄲,歷來都是魏趙秦韓通商之樞紐,自然也是兵家垂
涎之關梁。這支商旅進了安陽便安下了大本營,專門做起了販馬生意。戰國之世,河東汾水地
帶的駿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為「趙馬」。趙馬雖則不如陰山胡馬那般雄駿高大,卻是個頭
適中奔馳耐久,很得中原各國的青睞。不出戰馬的江南吳越楚三國,更是以大量買趙馬為急務
。這支商旅人楚語楚衣,顯然便是楚國馬商。旬日之後,這支商旅便分做三路進入了趙國:西
北路河東,東北路邯鄲,北上一路竟直奔雲中九原。進入趙地,這三路商旅便星散流雲般化開
,滲到趙國的角角落落去了。過得不久,便有絡繹不絕的駿馬從趙國進入安陽。奇怪的是,馬
商但入安陽,卻從來不住楚國商社,而總是住進靠近官府驛館的一家小客棧。每到夜晚,這些
馬商便必到驛館,而驛館的燈火也便常常通夜長明。住得三兩日,馬商們便又北上了,一旦回
來,又是如此。倏忽之間,這支商旅便在安陽駐紮了兩個春秋。
  兩年之後的中秋,秦昭王會同丞相魏冉並一班重臣在章台舉行了秘密朝會,議題竟是只有
一個:聽上將軍白起通說趙國詳情,議定對趙長策。秘密會商整整進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竟
是慨然一歎:「若非趙雍心血來潮,大秦國便真正難過也!」終於,趙國二十餘年強大的面紗
被揭開了。
  趙國的強大,還得從趙雍即位說起。
  這趙雍,便是後來威名震動天下的趙武靈王。趙雍即位時,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
國稱王的那一年。趙雍之勇略,原本便為列國所知,惟其如此,他的即位便為天下矚目,各國
都忐忑不安的注視著趙國。然則,一年一年的過去了,趙雍卻絲毫沒有動靜,一直到了第十九
年,趙國依舊在沉沉大睡。其時燕昭王任用樂毅的變法強燕已經開始,秦昭王也已經從燕國回
秦即位,齊國已經成為不可一世的超強戰國。當此之時,秦國主少國疑似乎已經黯淡,楚國懷
王昏聵已無伸展之力,魏國萎靡不振,韓國堪堪自保,唯餘燕齊趙三國大有變數。然則,趙雍
十九年沒有響動,誰還能將趙國再放在心上?要說春秋楚莊王初期沉淪,也不過十年不鳴,而
後便是一鳴驚人。趙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鳴?要將一個十九年默默無聞的戰國君主看作
深謀遠略,任誰都會不可思議的。大戰連綿,爭端迭起,十九年踏不進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
眼看你?於是,列國便漸漸有了公議:趙雍庸才,原是天下人走眼也。公議瀰漫,眾口鑠金,
戰國目光便齊齊的聚向了齊燕兩國,對趙國竟是不屑一顧了。
  然則,恰恰便在這第二十個年頭,趙雍竟使天下轟然炸開!
  哈哈,趙雍智窮才竭,竟要沐猴而冠穿胡人衣裳了。還要學胡人輕兵騎射?甘心做胡人子
孫算了,當真華夏恥辱也!一片嘲諷戲謔嬉笑怒罵,列國君臣竟連正經評議一番的心思都懶得
去花,誰卻要去循戰國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於是,一場後來使天下戰國目瞪口呆的巨變,竟
是在任誰也不在意的情勢下悄悄發生了。
  事實上,趙雍從一即位便開始了異乎尋常的謀國奔波。
  趙肅侯留下的趙國,是一個內憂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說這外患。全局看戰國之世,可以
說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沒有外患。然則基於地緣存在的獨特性,外患的嚴重程度卻是有巨大差別
的。譬如秦國,秦惠王之後,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為減輕。在秦昭王奪得魏國河內郡與楚
國南郡,又大力反擊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後,秦國的外患幾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對外
大戰都是基於大爭天下而發。南部楚國在吞滅吳越之後,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強秦與東北的齊國
。濱海之齊國,西有宋國魯國薛國衛國等小邦隔開中原大國,也只有與北燕南楚互為外患而已
。中原腹心的魏韓也只有秦楚齊三大國構成外患,卻沒有北地胡患。縱是燕國,在燕昭王平定
遼東之後,東胡之患也全部流竄轉移到了趙國頭頂,燕國的外患也只有齊趙兩個夙敵了。
  惟有趙國卻是特異,非但有中原戰國的大爭外患,亦有中原各國已經消除或大為減輕的胡
患,當真可說是外患層疊!具體說,這時的趙國北有三胡(東胡、林胡、樓煩),西有中山與
強秦,東北有老冤家燕國,東有咄咄逼人的強大齊國,南有同根相煎百餘年的魏韓兩國,實在
是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對趙國威脅最大,以天下棋語說,便是「
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於秦國強大之後,將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與北地、上郡的遊
牧匈奴以及林胡樓煩已經全數驅趕出境,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於陰山草原及其東北部
大漠,佔據了包括九原、雲中在內的廣闊地帶,直接壓在了趙國雁門要塞的頭頂。與此同時,
東胡部族在丟失遼東根基之後,也遷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壓在了趙國正北的代地。然則,更急
迫的還是趙國的兩大胡族夙敵––林胡與樓煩。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長期遊牧於雁門關北部山
地草原的強悍部族。樓煩則是長期遊牧於秦國上郡與雁門南部山地的強悍部族,丟失秦國上郡
根基,便舉族北遷到趙國代地雁門之間,與林胡一起構成了趙國的肘腋大患。其所以是肘腋大
患,便在於這林胡樓煩有一個共同處,便是精於騎射動如颶風,經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奪
財貨人口牛羊馬匹,偏偏卻是極難捕捉,即使費盡心力咬住了也無法給予重創,更不用說聚而
殲之了。趙國其所以始終在北邊駐守十萬大軍,且始終無法將這十萬大軍投入中原爭霸,根本
因由便在於強大的胡患始終不能稍減。趙國其所以民窮財竭,極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經常的
閃電式的掠奪。就大勢而言,這時的趙國邊患實際上便是整個華夏的邊患。換句話說,就是西
北兩方之遊牧部族,自春秋以來對整個華夏的威脅,此時都聚集到了趙國頭上。
  單有外患還則罷了,凝聚朝野全力反擊便是。偏偏趙肅侯之後的趙國又是世族分治山頭林
立,凝聚國力卻是分外艱難。更有特異處,趙氏部族在春秋晉國時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領軍
部族,幾乎是代有名將精兵,更在長期抗禦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獨自成軍的傳統;三家分晉之後
,趙國朝局的變動便瀰漫出一種強悍的國風––以各方軍力強弱定權力格局,政變殺戮之頻仍
居列國之首,國君稍弱便有傾覆之危!歷經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雖則稍有好轉,但依然發生
了幾次大的軍爭式政變,最慘烈者便是趙雍親自發動的剿滅叔父奉陽君而還政於父親趙肅侯的
政變。政變但起,便難禁殺戮。那次殺了叔父奉陽君合族三千餘口,留下的朝局創傷猶在。未
及理順,父親趙肅侯便撒手歸天,國政裂痕直是烏雲壓頂,趙雍如何不憂?當此之時,又何敢
輕動?
  如此這般,便是年輕的趙雍所要面對的嚴酷格局。
  即位後的次日夜裡,趙雍獨自駕著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來到將軍肥義的府邸後門。肥義是
趙肅侯的能臣幹員,年逾五十,官職卻只是一個五大夫爵位的邯鄲將軍。趙雍做太子時便以肥
義在邊地的軍中實力為根基,發動了對奉陽君的滅門奪政之變。按理說,肥義功勳顯赫當大為
擢升,可趙肅侯卻偏偏一直沒有晉陞這個實力派老臣,肥義竟也絲毫沒有怨憤之情,依舊忠於
國君,不黨附任何世族山頭。對新君趙雍的夤夜密訪,肥義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淡淡一笑,便
將趙雍領進了書房密室。
  「邦國危難,請將軍教我。」趙雍便是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義扶住了趙雍坐入案前,自己卻依舊站著,「肥義姑妄言之
,君侯姑妄聽之。趙有三難:朝局不安,中原虎視,胡患壓頂。臣以三策對之:柔韌安內,示
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圖一展抱負。是否可行,君自定奪也。」雖
則謀劃如故,卻隱隱然透著一種局外人的淡漠。
  趙雍雙眼炯炯發亮:「將軍為國之長劍,可否為趙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謀其政。」肥義神情肅然。
  趙雍哈哈大笑:「國之利器,自當高懸於廟堂之上也!」
  次日朝會,趙雍立即當殿下詔四道:其一,將軍肥義著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過兼領柱國
將軍,職司糾察整肅國政,右司過兩臣著肥義舉薦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紹擢升太子傅,輔佐
太子趙章修習國事;其三,趙禹、趙燕、趙文為博聞師,訾議國政;其四,朝中凡八十歲以上
之老臣,皆受「國老」名號,每月由國府致禮撫慰,可隨時進言督察國政。
  四道詔書一下,大臣們竟是百味俱生莫知其所。這設立司過大臣並命肥義領職一事,世族
大臣們便是惴惴不安。且不說這肥義本來就是個唯國君馬首是瞻的硬骨頭,僅做了個柱國將軍
就敢突襲攻滅手握重兵的權臣奉陽君,世族大臣們已經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肥義竟驟然爵加
上卿,頭頂上再有兩級(侯、君)便到人臣之極!加爵還則罷了,肥義畢竟也是赫赫名臣,趙
肅侯未加重用本來就是留給趙雍的,大臣們誰個看不出此中奧秘?可新設如此一個「司過」大
臣,還要兼領邯鄲軍政手握三萬精銳步騎,這分明便是國君要以睜得硬眼的肥義震懾朝局了。
雖說各據實力的世族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測之心,但對新君這上手便嚴加防範畢竟是老大
不舒坦。然則又能如何?整肅朝政不是該當的麼?趙國多內爭,誰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邊患
,當此之時,設立司過大臣以糾察內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對呢?還有,這太子傅歷來都是世
族重臣領銜,外加一個飽學之士。如今卻擢升一個執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紹獨領。周紹雖不
若肥義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卻也同樣是個只認法度死理的老倔頭。此前大臣們就聽說,趙雍
親訪周紹試探,這老倔頭便耿耿地噘著山羊鬍鬚說,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當為也。趙
雍問六者何也?這老倔頭說,知慮不躁達於變,身行寬惠達於禮,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
足以變其心,恭於教而不放縱,和於臣而不偽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恥也,
何敢為之也?沒想到,趙雍竟是坦然允准,當真讓這老倔頭做了太子傅。大臣們都明白,這「
六道」分明便是這老倔頭的開價,尤其那三四兩道––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
!分明便是告誡趙雍,他只認太子傅職責法度,不認國君威權。如此一個油鹽不浸的老倔頭做
未來國君的老師,誰個心裡卻舒坦了?然則又能如何?為太子延聘老師,歷來是半私半公之事
,周紹又是名節赫赫,能反對麼?
  若說前兩道詔書讓世族大臣們不快,後兩道便是頗得人望了。
  博聞師也是新設,趙禹、趙燕、趙文三人都是年過六七旬的卸職元老,能訾議國政,自然
強如閉門閒居。而年過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國老」,也都能進言督察國政,可謂殊榮
加身。每一老身後都是一大族,舒暢者又豈止一人也?更要緊的是,世族大臣幾乎都在中年之
上,人皆有老,眼見博聞師與國老便是老之所歸,誰又不暗自慶幸?在強悍實在的趙國,歷來
是老臣受冷落,但不能馳騁沙場,在國便是失爵失位,縱有子孫承襲,老臣自己卻未免淒涼。
而今竟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獲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樂乎?安定了朝局,趙雍正欲北
上視邊,卻有魏王特使飛車邯鄲,一力邀趙雍加盟「五國相王」大典。這「五國相王」是魏惠
王為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韓、宋、趙、燕、中山五國,在魏國主持下一起稱王並相互承認對方
為「王國」。魏國本來早已經稱王,此舉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國聲望的別出
心裁之舉。
  「趙為弱邦,無其實,不敢處其名也。」趙雍對特使分外恭謹,回書也只是如此一句。魏
國特使大為驚訝,回報大梁,說趙雍已經下詔朝野:國人稱他為「君」,比「侯」還退了一步
,不可思議!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少見多怪也!趙國本弱,趙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議了
?」從此,中原列國便瀰漫出一股「弱趙四等」的口風,譏諷趙國竟在王、公、侯三等邦國之
後自甘稱「君」,隱隱然便覺得趙國只怕是當真不行了。否則,在強勢洶洶的戰國之世,向來
咄咄逼人強悍張揚的趙國如何肯滅了自己威風?風聲傳來,趙雍卻是輕蔑地一笑,便到國中巡
視去了。
  這一去竟是兩年,趙雍踏遍了趙國的每個角落,對趙國山川形勝與生民之艱難終究算是瞭
如指掌了。第三年趙雍回到邯鄲,立即與肥義等一班重臣商討在趙國變法,謀劃半年之後,趙
國的變法終於開始了。趙雍給變法定的大要是十六個字,「不觸封地,整肅吏治,廢黜隸農,
行新田制」。也就是說,在不根本觸動世族封地制的情勢下,大力整肅國政,廢除奴隸制,推
行已經成為戰國主潮流的自由買賣土地制,激發國人勤耕奮戰。因了不觸動封地,所以變法便
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擁戴,而庶民與隸農官奴則更是歡呼雀躍,朝野同心之下,趙國的變法
竟是水波不興,幾乎沒有引起列國的多少關注,便平穩地在七八年間完成了新法之變。從戰國
大勢看,趙國的變法除了不能與秦國的商鞅變法相比外,力度與廣度均超過了其餘五國。當此
之時,變法已經是天下大潮,魏、楚、韓、秦、齊五大戰國均已先後變法,除了魏楚韓三國沒
有二次變法之外,秦齊兩國都是在大變法之後不斷小變,法令之新領先天下。及至趙雍即位,
北方最古老的燕國也開始了燕昭王與樂毅的變法。如此一來,趙國便成了戰國最後變法的一個
。也正因了如此,便使趙雍對列國變法看得特別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發生大動盪的穩定情勢
下推行變法?也就成為趙雍反覆思慮的頭等大事。別國變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減弱的大
局下進行,根本原因便在於變法必然會帶來動盪,若外敵與內部動盪同時發作,其國必毀!惟
其如此,外患未消便不能變法,幾乎便成為天下認同的鐵則。若恪守這一鐵則,趙國便陷入了
一個永遠不能變法的怪誕圈子!趙國勁而不強,邊患又是天下之最,實際是不變法便無力靖邊
,而鐵則卻是外患不除不能變法。豈非一個只能永遠原地打轉的怪圈?
  兩年巡視,趙雍已經想透了這件大事,決意以不觸動封地的無震盪變法來走出這個怪圈,
而後再相機徹底變法。一著手果然順當,竟是在七八年間完成了一次舉國大變!然則對趙雍而
言,更高興地卻是列國目光盡被燕國崛起所吸引,趙國竟悄悄地隱身在昔日夙敵的光影中跨出
了一大步。
  國勢大定的第二年,趙雍便帶著一個鐵騎百人隊徑直北上了。這一次,趙雍要尋求靖邊之
法,為徹底肅清三胡匈奴邊患下一番工夫。這時候,趙國的北疆還遠未伸展,自西向東還被三
胡與匈奴壓縮在九原、雲中、雁門、平城、于延水一線之南。若認真說起來,縱是這一線之南
二三百里,也經常被胡人飛騎突破大掠。而九原雲中以南的廣袤高原,秦國則在河西地帶修建
了與大河並行南下的千里長城,使胡人無法肆意侵擾。加之雁門平城恰恰又將中山國隔擋在南
部太行山地帶,胡人飛騎便只能對趙國燕國肆虐了。偏此時的燕國已經派大將秦開一舉拿下了
遼東平定了東胡,亞卿樂毅又順勢北上,一舉將諸胡部族從漁陽、上谷驅逐到于延水之西。如
此一來,諸胡與匈奴便全部壓在了趙國北部地區。自趙氏立為諸侯,趙國在北邊始終駐有重兵
,到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長駐十萬鐵騎已經成了定制。應當說,那時候的十萬鐵騎雖不足以掃
滅諸胡匈奴,但保得趙國北部平定還是游刃有餘的。然則此時情勢大變,趙國的十萬鐵騎分別
駐紮在雁門、平城兩地,面對兵勢猛增且又日見頻繁的胡族襲擊,趙軍在廣闊的戰線上已經呈
現出力有不逮的弱勢。
  趙雍馬隊越過治水,便直奔雁門塞而來。
  此時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豐茂牛羊肥壯的黃金季節。一過治水,便見藍天之下重巒
疊嶂,霞舉雲高,連山隱隱,旌旗獵獵。遙遙望去,卻有兩山夾峙,恍若雲天之門,時有雁陣
長鳴,從門中掠過悠悠南下,竟令人生出無限感慨。便是如此滄桑奇觀,這片險峻連綿的高山
便叫了雁門塞。雁門兩山之中,一座關城突兀矗立,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門關。抗胡大將樓緩
的幕府便駐紮在雁門要塞。趙雍一進關便直入將軍幕府,不想幕府內外冷冷清清,一問之下,
領軍大將樓緩竟是不在駐地。趙雍原本便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飛詔而要真實驗看邊軍狀況
,聽說主將樓緩不在,便微微皺起了眉頭:「樓緩不在幕府備軍,卻到何處去了?「「稟報特
使,」一個留守司馬從幕府後廳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將至,將軍趕到岱海踏勘地勢去了
!」秋掠?趙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諸胡部族大舉南下的時節,其時中原農田收穫方過,
草原大漠寒冬將至,正好大掠糧食財貨以備冬藏休牧。樓緩在此時趕赴岱海,必有不同尋常的
謀劃。趙雍略一思忖,馬鞭「啪!」的打到戰靴上,走,岱海!雁門關以北五十餘里,有一道
東西蜿蜒數百里的夯土長城,這便是趙國修築的抗胡屏障。出得長城便是廣袤起伏的山地草原
,馳騁百餘里,正北方向便是一片大湖,茫茫蒼蒼方圓五百餘里煙波浩淼,周圍青山蒼翠草原
無垠起伏,竟是倍顯天地之壯闊。然則奇異的是,如此一片大湖,如此連綿起伏的廣闊草原,
湖邊卻沒有長駐放牧的帳篷群落,縱有放牧牛羊的胡人,也是在遠遠地灑落星散在大湖周圍的
小河旁。趙雍也曾在邊軍磨練過幾年,知道這岱海是一片鹽湖,其水之鹹,竟是比海水尚有過
之。惟其如此,諸胡部族才不在此地扎根,而只是在水草豐茂的季節騎馬趕著牛羊馬群轟隆隆
而來,大半日之後便又轟隆隆而去。
  「來者那位將軍––」湖邊山丘後飛出一騎遙遙高喊而來。
  百騎隊風馳電掣般捲到面前,護衛將軍亮出一支碩大的青銅令箭高聲答道:「國君特使到
!你是何人?樓緩將軍何在?」「末將中軍司馬。既是特使,請隨我來!」騎士一圈馬便翻身
飛馳而去。翻過一個山頭又一道山谷,遙遙便見前方山腰有影影綽綽的紅色身影,及至到得山
下,卻是一道極為隱秘的山谷:面向大湖,背靠群山,除了南面谷口,竟是別無進出途徑。中
軍司馬在山下勒馬拱手道:「騎隊在山谷避風處暫歇,請特使大人隨末將登山。」騎隊將軍便
冷冷道:「該當樓緩將軍下山才是。」趙雍一擺手:「休得多言,只兩人隨我上山,馬隊紮營造
飯便了。」騎隊將軍向百夫長低聲叮囑幾句,便與另名騎士丟下馬韁大步跟在趙雍身後上山。
  將及山頂,便見一片密林橫搭在山腰,走進密林,竟是一處極為隱秘的山坳,一頂半舊的
棕色牛皮大帳篷便紮在突兀的山崖下,帳外釘子般挺立著六名長劍甲士。一看便明白,樓緩肯
定要在這裡謀事。趙雍正要舉步進帳,身旁中軍司馬卻是一聲高報:「國君特使到––!」話
音落點,便聞一人腳步急促出帳,卻又驟然停頓在帳口。
  「君上?」帳口大將愣怔間便是深深一躬,「雁門將軍樓緩,參見君上!」趙雍哈哈大笑
:「樓緩將軍,未告便來,卻是唐突了。」
  「君上巡邊,豈有唐突之理?君上請!」一臉糙黑兩鬢灰白的樓緩肅然側身拱手,將趙雍
請進了大帳。趙雍剛繞過帳口木屏,便聽轟然一聲:「參見君上!」一看之下,卻是四員大將
與四名軍吏正肅站在帳廳。趙雍笑著擺擺手:「軍中無全禮,坐了坐了。」指點著便道,「你
是趙莊,你是韓向,你是胡笳,你是李鳶,對麼?」四員大將見在邊地只有三年軍旅的國君竟
還記得他們,自是分外興奮,齊齊應了一聲:「謝過君上!」
  便在此時,樓緩已經吩咐軍務司馬上來了酒囊乾肉。趙雍接過酒囊便咕咚咚大飲了半袋,
卻嘖嘖笑道:「如何有三分胡人馬奶滋味兒?」「君上,」樓緩便笑了,「草原寒冷,兵士缺
酒不過勁。趙酒太烈,肚腹無食便不能痛飲,吃飽了更不能多飲。軍士們便馬奶摻酒,既難得
醉人,又當得飢渴。時日長了,軍中酒便都成了馬奶加趙酒。君上若要趙酒,我便差軍務司馬
回雁門關拿來。」「不不不。」趙雍搖著手又咂咂嘴,沉吟間不禁突然拍案,「使得使得!大
是使得!」「君上飲得就好。」樓緩輕鬆地笑了。
  趙雍卻自顧一口氣道:「草原之上,馬奶多多,何不就地釀造馬奶酒?既省趙酒迢迢運送
,又增軍士體力戰力,豈非一舉兩得?遠途馳驅,但有兩三袋馬奶酒幾塊醬乾牛肉,何愁飢渴
?強如這趙酒摻馬奶,既費事勞神,又不足供給?」「君上大是明察!」幾員大將竟是搶先呼
應。
  「君上,」樓緩目光閃爍著思忖著,「馬奶酒本是胡人之風,少許入軍或可,若做常用,
且不說國中如何,只怕中原列國要譏諷趙人化入蠻夷了。」
  「鳥!」趙雍粗豪地哈哈大笑,「你等但說,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
  「合用!」四員大將異口同聲。黝黑粗壯的李鳶昂昂道:「真正的馬奶酒給勁兒!胡人便
叫馬奶子,酸甜濃稠後勁足!健胃活血滋補強身,兩三大碗下肚,任甚不吃也撐他兩天兩夜!
誰個敢說不合用了?」趙莊跟上道:「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根本不用釀製窖藏,只將馬
奶收入皮囊攪拌幾日,但出酸味便是馬奶子了。若再摻得幾兩趙酒攪拌,馬奶子便生出些許酒
香酒辣,更是帶勁了!」韓向搓著手興奮接道:「當真大做馬奶子,連軍糧都省去一半了!」
「雁門關老弱婦幼也都有得事做了!皮囊也不空了!」胡笳高聲追了一句,帳中便是轟然大笑
。「方便合用,好處多多,還怕個甚來?鳥!」趙雍看著樓緩笑了。
  樓緩見趙雍依然不改軍旅粗豪,頓時心生感奮慨然拱手:「君上如此膽魄,樓緩何能裹足
不前?明日臣便分派下去,大做馬奶酒!」「便是這般!」趙雍雙掌一拍,「近日我常思忖:
胡人無根,卻能生生不息地與我糾纏,其中必有為華夏所不齒而實在卻恰恰是強勢所在之處!
別個不說,這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緊要時連埋鍋造飯也省了。你等說,若沒有這馬奶子,
胡人能不帶輜重餓著肚皮千里馳騁奔襲大掠麼?而我軍但動,便是糧草先行,飛騎追過三日便
沒了接濟,這茫茫草原,卻如何咬得住胡人了?」「君上大是!」瞬息之間,樓緩並幾員大將
頓時目光炯炯。國君雖然年輕,洞察大勢卻分明是目光如炬,便是馬奶子這件在軍旅將士看來
只不過順應自然的尋常事體,國君卻能說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委實教人信服。「此等事日後
再說。」趙雍一揮手,「樓緩將軍,看來你是要給胡人謀事了?」「稟報君上,」樓緩正色拱
手,「每年八月,三胡都要南下大掠,岱海之東西兩側便是必經之道。我與諸將計議:擬在岱
海兩側山谷埋伏鐵騎八萬,一舉重創胡人。」
  「這番要打狠!」趙莊咬牙切齒地補了一句。
  趙雍點頭笑道:「好!算我有幸趕上了。此戰若能大勝,趙國便能鬆活三五年。」方略議
定,日已暮色,君臣馬隊便在月升岱海之時隱秘出谷,到得草原便是放馬奔馳,不消一個時辰
便進了趙長城回到了雁門關。次日開始,樓緩便開始了調遣兵馬,雁門關軍民也同時開始了大
做馬奶子,在滿城新鮮好奇地笑鬧喧嚷中,濃郁的馬奶子味兒便沿著長城瀰漫開去了。趁此時
機,趙雍卻率百騎隊星夜奔赴東北方向的平城,在平城巡視三日,又南下沿著治水河谷東進二
百餘里直達于延水。進入于延水河谷,趙雍馬隊隱蔽歇息一夜,次日清晨出谷,竟變做了一色
的騎士便裝,儼然一支地道的馬商騎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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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于延水發源於大漠草原深處的柔玄山地。依目下趙雍馬隊的所在,一出于延水與治水交匯
口的涿鹿山,便是林胡的勢力範圍。雖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沒有確切的疆界,更沒有固定的駐
軍,但趙國大軍控制不了此地卻是事實。涿鹿山曾經是黃帝大戰蚩尤的名山,樓緩在這裡雖然
駐紮了六千鐵騎,但也只能起到搶佔咽喉要地的作用,而遠遠不能阻擋漫天烏雲般壓過來的胡
人騎兵。往前說,于延水河谷本來是馬商通道,尤其是燕趙兩國與胡人通商的大道,然則由於
趙軍已經抵禦不了胡人大掠,十幾年來這條商道便漸漸蕭疏了。馬隊在荒草搖曳的商旅古道風
馳北上,三日之後,便進入了柔玄草原。
  從東南進入柔玄草原,遙遙便見無垠綠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橫亙,翻過這道渾圓起伏的山嶺
,便是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著無數的沼澤小湖,水草連天,卻是一片絕佳的遊牧形勝
之地。大湖東岸,于延水從北方山谷淙淙流來,在山陵中劈開了一條長長的河道向東南而去,
林胡人便稱之為長川。長川山嶺的東麓,便是林胡部族的騎兵營地,自然也是林胡單于的大本
營。遙遙望去,草原上牛羊馬群星散四野帳篷連綿人喊馬嘶,竟是一片生機勃勃。
  「君上,我便在此紮營,胡人看見便會來。」與趙雍並馬的護衛將軍低聲提醒道,「萬一
有險,東南去路寬闊。」「此番北上,便是要入虎穴,怕個甚來?」趙雍斷然一揮手,「直入
長川大本營。記住,我是趙國馬商烏斯丹。走!」一抖馬韁,當先便向山麓連綿帳篷飛去。護
衛將軍大急,一騎飛出超過趙雍馬頭,便是揚聲高喊:「趙國馬商到,求見林胡單于––」長
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帳中,林胡單于正與十幾位部族頭人商議南下秋掠的路徑,突聞帳外馬蹄急
驟人聲隱隱,便見護帳騎將飛步走進:「報我單于,趙國馬商求見!」林胡單于便是一個愣怔
,趙國馬商敢來林胡?雙眼一瞪:「讓他進來。」林胡騎將大步轉身間一聲長喝:「趙國馬商進
帳!」趙雍應聲而入,便是一個躬身甩手的胡禮:「趙國馬商烏斯丹,見過林胡單于!」「烏
斯丹?當真趙國馬商?」林胡單于飛快地眨動著細長的眼睛。
  「烏斯丹原本東胡商賈,因經年為趙國販馬,三十年前舉族遷入趙國。」林胡單于哈哈大
笑道:「這便是了!趙人早變溝渠鼠兔了,能飛出如此一隻雄鷹來?說,要多少馬?給哪個買
主啊?」「三千匹。還是給趙國。」
  「給趙國?」一個部族頭人傲慢地揉著鼻頭拉著長長的聲調,「笨熊一樣的,趙人會騎馬
麼?」「趙人不會騎馬麼?」烏斯丹兩手一攤連連聳肩,「雁門平城有十萬鐵騎,不是趙國的
麼?他們每年都要更換許多戰馬也。」「十萬鐵騎?鳥!」一個黃髮頭人咯咯笑道,「今秋一
過,便剝他十萬張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了!」話音落點,帳中便是轟然一陣大笑。
  「烏斯丹啊,」林胡單于咯咯笑著,「念你也是胡人,勸你將馬賣給燕國算了,燕國大軍
正在重金買馬呢。趙國嘛,一兩年也就沒有了,連趙錢都要沒用了。」
  「不!」烏斯丹臉色驟然脹紅,「燕國滅我東胡根基,烏斯丹豈能賣馬與他?」「噢?」
林胡單于目光閃爍著,「林胡人不要趙錢,你卻如何買馬喲?」「烏斯丹只用絲綢麻布佩玉金
幣,不用趙錢。」
  黃髮頭人哈哈大笑,「單于,賣給趙人好啊!三個月後還是我林胡駿馬了!」「好!便賣
給趙國!」頭人們竟是齊聲笑叫。
  「烏斯丹兄弟要這樣,便這樣了。」林胡單于灰白的鬚髮抖動著,「你帶了多少圈馬師?
趕得三千駿馬上路麼?」「圈馬師一百,人圈三十,這是販馬成例。」
  「不不不!」黃髮頭人連連搖手,「趙人馬師一人能圈趕得三十匹駿馬?太陽西海出來了
!烏斯丹,你只能用金幣雇我林胡人圈馬。」「不不不。」烏斯丹驚訝地瞪起了眼睛,「我的
圈馬師,都是趙軍大將樓緩遴選的能手,他說萬無一失的了!」「啊!樓緩?」在頭人們輕蔑
地大笑中,黃髮頭人呸地啐了一口,「敗將一個,肉頭狗熊,還敢老鴰般呱呱大話?烏斯丹,
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馬師當真厲害?一人圈趕得幾多?」烏斯丹一雙大眼瞪得溜園。林胡單于冷冷一
笑:「岱赫巴楞,你族給烏斯丹兄弟開開眼界了。」
  黃髮頭人忽地起身走到烏斯丹身邊:「兄弟,出帳。」說罷便大步出了牛皮大帳,對帳外
一個腰帶彎刀的壯漢一揮手,「黃旗族號角!」彎刀壯漢嘿的一聲便摘下掛在腰間的皮帶牛角
號,剎那之間,尖利渾厚的嗚嗚號聲便悠揚響起,倏忽停頓,便聞四野號聲遙遙呼應響徹草原
。只在烏斯丹與黃髮頭人岱赫巴楞走到趙國馬隊前的工夫,便見長川後烏雲般萬千馬群在隆隆
雷聲中捲來,其勢當真如江海怒潮漫過蒼茫原野。只見岱赫巴楞又一揮手,壯漢牛角號立即短
促尖利的響了三聲,汪洋恣肆的馬海便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烏斯丹遙遙打量,方圓兩三里
湧動嘶鳴的龐大馬群,竟然只有馬群外圍游動的十來個騎士,還都騎在沒有馬具的光脊梁馬背
上!來不及一聲驚歎,東南北三面原野上便又是隆隆濤聲,萬千馬群頃刻間便壓滿了廣闊的草
原。隨著連續響起的短促號聲,三面馬海便從各自方向聚攏在一箭之外,中間恰恰成了一個巨
大的空草場。
  便在此時,林胡單于與其他頭人也出了大帳,赳赳登上了帳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
,遙遙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較真啊。」「單于放心,虎豹對瘦鹿,用得著較真麼?」岱
赫巴楞一甩覆蓋肩背的黃髮,轉身便是傲慢地笑容,「烏斯丹兄弟,我族駿馬六萬,白日間放
牧騎士不過百人。你便說,每人圈趕得多少馬了?」「人人都是如此麼?」烏斯丹一副驚訝而
不可思議的模樣。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烏斯丹兄弟說我族人並非個個如此了?老夫只
說一句,我只召來族中少年女人,你便任意選來比試。趙人大笨熊,值得我這些猛士上陣?」
說罷一揮手,身邊壯漢便是三聲悠長的號聲。號聲還在草原山谷迴盪,便見長川嶺谷口絡繹飄
出大片大片白雲,雖不如馬群聲勢,卻也是悠悠如風鼓雲帆,片刻間便聞連天徹地的咩咩鳴叫
,白雲外便是斑斕星散的少年與女人。「好!」烏斯丹雙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長便點出三個
少年來了。」
  「烏斯丹兄弟,」岱赫巴楞便有不悅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勞了?」「也好,
便是那個藍的,那個白的,還有那個黑的。」烏斯丹向湧動參插在馬群中的羊群隨意指點了幾
下,又回頭對趙國馬隊高聲道,「趙國馬師們,出來三個高手與林胡少年比試圈馬,要是沒本
事,我烏斯丹便雇林胡兄弟了!」「嗨!」馬隊轟然一聲,竟似炸雷一般。趙國騎士們早已經
個個臉色鐵青,若非身負重任,這些精銳武士可能早就炸開了。但看著趙雍渾若無事的樣子,
也只有強壓怒火了。如今國君一聲令下,誰個不激昂萬分?將軍本想親自出馬,慮及林胡都是
少年,便強自忍耐,一擺手低聲叫了三個名字,便有三個年輕騎士走馬前出,只一抬手便從戰
馬腹側摘下套馬長竿飛馬馳出。便在此時,三名林胡少年也從羊群外飛馬而來,卻是窄袖短衣
,緊身長褲被一雙高腰皮靴緊緊裹住,與趙國騎士大袖布衣的飄灑相比,卻是另一番風采。岱
赫巴楞一揮手:「出散馬六坨,每坨六十!」
  壯漢號角立時響起,頃刻間便聞馬群外圍的林胡騎士打起了六聲尖銳悠長的呼哨,便見汪
洋湧動的馬海中先後飛出六片奔馬,竟是順著六個方向狂奔草原深處。
  「馬師起––!」岱赫一聲大喝,藍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幾乎同時箭射飛出,趙國的紅色騎
士也是同時發動,六匹駿馬便分成六個方向奔六片散馬而去。
  究其實,圈趕馬群之較量,第一位的便是騎術較量。騎術不精,休說圈攏馬群,只怕連接
近四散奔馳的馬群都是勉為其難。尋常而論,騎術是否能十分的揮灑出來,根基便是馬具,一
匹沒有鞍轡馬鐙的光脊梁駿馬,對於中原騎士而言肯定是極大的難事。目下趙國三騎士便是馬
具齊全的雄駿戰馬,放馬奔馳自然是風馳電掣般逼近馬群,似乎還隱隱領先於林胡少年。只這
一飛,趙國騎士便齊齊地大喊了一聲好!三名林胡少年卻都是僅有一根馬韁的光脊梁駿馬。對
騎士而言,沒有馬具便意味著只能用兩腿夾緊馬腹來保持身形穩定,而即便是最出色的駿馬,
也不能完全沒有顛簸,高速奔馳之下雙腿稍一乏力,便會跌落馬下。更何況少年身矮腿短,良
馬又都是腹大背寬,要達到超越馬群之速度並不斷隨馬群急驟轉折,少年控馬之難度便大大超
越成人騎士。饒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卻是縱馬飛馳輕鬆自如,竟在倏忽之間與趙國騎士齊頭
並進地逼近了馬群!趙雍也是少入抗胡軍旅,多有草原馳騁之閱歷,自然深知少年騎士之難,
竟是看得嘖嘖稱奇,不禁大喝一聲:「好!」岱赫巴楞卻是連連搖頭哈哈大笑:「光會飛不是林
胡駿馬,還得馬上做事了!」便在這片刻之間,只見三名林胡少年已經分別追上了狂奔的頭馬
,兩三個迴旋急轉,長長的套馬竿便閃電般飛出套住了頭馬脖頸,頭馬驟然人立一陣嘶鳴,便
隨著少年騎士奔馳開去,身後馬群也相繼隆隆跟來。便在駿馬聚攏成群之時,林胡少年放開了
頭馬套桿,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頭馬便是一聲嘶鳴率領馬群奔了回來。林胡少年則縱馬飛馳
,時而馬群之前時而馬群之後,口中呼哨連連呼喝不斷,馬群竟是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馳絕無四
散飛竄之亂象。通前至後,竟不過頓飯時光。
  再看三名趙國騎士,卻是大為狼狽。這三名騎士本是真正的圈馬師從軍,騎術之精戰馬之
良在趙軍中都是出類拔萃,尋常間圈趕四五十匹的馬群毫不費力,比馬商之馬師的三十匹通例
自是高出了許多。今日六十匹馬群雖說稍許見多,但草原之上利於奔馳,依坐下戰馬之良騎士
騎術之精,斷不至於輸給林胡少年。然則除了開始飛馳稍許領先之後,趙軍騎士便不斷遇到難
堪。先是當先騎士猛追頭馬,頭馬不斷急驟轉彎兜圈子,連續五六個大迴環,騎士的套馬竿竟
是無法伸出。與此同時,另一個騎士便在堪堪伸出套馬竿的時分,馬竿後端卻被隨風捲動的寬
大衣襟裹住,騎士馬竿一抖便想甩開衣襟,不料卻又被一尺多寬的衣袖兜了進去,情急間回頭
,套馬竿不偏不倚卻套進了坐騎脖頸,戰馬驟然受驚嘶鳴人立,騎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馬背!饒
是如此,馬竿把兒卻仍然糾結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騎脖頸上的套子無法鬆開,戰馬不明所
以竟是拖著騎士狂亂飛奔,直竄萬千馬海之中!
  「笨熊要死!馬群要瘋!」岱赫巴楞一聲大吼,便飛身躍上身邊一匹光脊梁馬閃電般飛馳
草原。趙國馬隊的將軍大驚,一揮手便有三騎挺著套馬竿飛出趕上。趙雍也是心下疑惑,這岱
赫縱然本領高強,赤手空拳卻如何進得汪洋湧動的馬海?如何降伏得驚瘋烈馬?便在瞬息之間
,岱赫已經飛近汪洋馬海,但聞一聲淒厲奇絕的嘯叫,馬群竟是轟然散開躲開了瘋狂的驚馬。
岱赫尖聲呼喝著衝入馬群,左衝右突竟是死死尾隨那匹瘋狂烈馬,突然之間,只見他胳膊一抖
一揚一聲大喝,一條繩套箭一般直射出去,竟正正地套在了驚馬脖頸之上!驚馬驟然人立長鳴
一陣,便打著響鼻迴旋幾圈終於安定下來。此時外圍也有一名林胡馬師進入馬群,飛身下馬一
撈,便將那個被拖得一身鮮血的騎士夾在了腋下飛出馬群。三名後來的趙國騎士恰恰趕到,接
過同伴便飛馳會隊。「趙人笨熊一樣的!要驚瘋了馬群,我便剝了他皮!」岱赫飛馬回來猶自
怒氣沖沖,「烏斯丹,趙人也叫騎士了?只配叫狗熊!」烏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幾下卻呵呵笑了
:「岱赫頭人,你這繩套也能圈馬?」「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陣大笑,「真正的林胡騎士
,都得用繩套!套竿,是娃娃們做耍子練手的。烏斯丹,你說趙國馬師連我這些娃娃手也過不
去,還嚷嚷驅逐三胡,娘老子真是好笑!」
  烏斯丹緊緊咬著牙關,默然良久笑道:「岱赫頭人,烏斯丹原出三百匹良馬之價,買你三
個上等馬師如何?」「好說!」岱赫巴楞啪地打了個響指,「烏斯丹服我林胡,便沒有高價我
也送你了!」說罷向遠處一招手,便有三個年輕精壯的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恭順地垂手肅立著
。岱赫巴楞指點著道,「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奴隸,看看,這裡便是烙印。」大手一把扯開一個
年輕人的衣領,便見一隻黑色鷹頭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紅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輕人背上啪地
拍了一掌,「你等三個的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從目下起,你們的主人便是烏斯丹,明白
?」三人低著頭齊齊地嗨了一聲,又齊齊地俯身爬在烏斯丹腳下嗨地一聲。「這叫主人認身。
」岱赫笑道,「踩他們每個一腳,要狠!」
  「他們都是上等馬師?」烏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麼?」驟然之間,岱赫的臉便黑了。
  「自然信了。我認!」烏斯丹猛然抬腳踩出,三個奴隸竟是高聲齊喊:「謝過主人!」兩
日之後,烏斯丹馬隊便趕著六百匹馬南下了。有三個奴隸馬師圈趕馬群,竟根本不用趙國騎士
動手。一路之上,烏斯丹卻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竟日低頭沉思。進得平城,馬群留下,烏斯丹
立即下令:三個奴隸馬師一律賜姓趙,封武士爵,分別以龍虎豹命名,充做貼身護衛。三名奴
隸此時方知這是趙國君主,竟大是興奮,嗨嗨連聲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趙雍卻黑著臉
硬邦邦一句:「趙國沒有奴隸。從今日開始,你三人便是趙軍馬術教習。但有軍功,便有重賞
,若得誤事,立斬不赦!」三人一陣驚愕,竟驟然歡呼跳躍,又一齊匍匐在趙雍腳下大哭起來
。護衛將軍一臉愣怔,本想說此三人尚需考察,看看趙雍臉色卻硬是沒有敢進言勸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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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九月底,當趙雍馬隊回到雁門長城時,趙軍截擊胡人的大戰已經結束了。不出趙雍所料,
果然只是堪堪打了個平手。樓緩稟報說,依照事先謀劃與備兵之精細,本當大勝一場,給胡人
一次重創的,可結局竟是損兵三萬餘殺敵三萬餘,喪失了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戰機,當真不可
思議。近百年以來,中原各國與匈奴胡人交戰的最大困難,便是難以在適當季節適當戰場捕捉
到胡人主力並與之決戰;往往是屯兵兩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過萬人的部族大軍;你要狠
命猛追,他便無影無蹤,你要回軍駐屯,他便疾風般殺來,若不預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
是無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萬大軍的戰機,當真是可貴之極。樓緩精心籌
劃兩年,出動了全部十萬大軍埋伏,分明是將三胡大軍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峽谷,可最後竟讓三
胡在大軍重圍之下強行突圍而去,實際便是白白喪失了這次數十年不遇的良機。樓緩痛心自責
,敵入重圍而去,大將無能之罪也,請君上治樓緩以正法度!趙雍卻是默然良久,突兀問道:
「此戰之後,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舉進入長城,可是?」「該當如此。」樓緩謹慎道,「林
胡舉族不過六十餘萬人口,成軍精壯不過十餘萬,一舉喪師三萬,當是前所未有之重創,幾年
內斷不敢進入長城深掠。」
  「如此說來,還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樓緩覺得國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樓緩,馬奶子工效如何?」趙雍莫測高深地一笑。
  「大好!」樓緩頓時來了精神,「軍糧省了一半,牝馬也有了用途,連雁門關民眾都有了
事做。兵士出長城根本不用再帶軍鍋刁斗,只兩袋馬奶子三塊醬牛肉,便是三日軍食,當真利
落也!」
  「如此說來,胡人尚有堪學處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補而成世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並非怪異也。」「好!」趙
雍雙掌猛然一拍,「好一個『華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長』!但有這番見識,樓緩堪當大任也!
」「君上,」樓緩困惑地笑了,「這是你的話啊?」
  「噢?我的話麼?」趙雍哈哈大笑,「我看還是你的話好!便是你說的了!」「君上之意
,莫非要舉國都喝馬奶子?」
  「如何?舉國都喝馬奶子?」趙雍更是笑不可遏,「樓緩啊,你想到爪窪國去了也。舉國
都喝馬奶子,你卻從哪裡生出千百萬牝馬來了?」「倒也是。」樓緩依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君上總是有所謀了?」
  「知我者,樓緩也。」趙雍慨然一歎,突然卻神秘地湊近樓緩耳邊,「我想在趙國行胡服
,興騎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興騎射?容我想想!」樓緩思忖一陣,「君上是要在軍
中推行胡服騎射,還是要舉國胡服騎射?」「你說呢?」
  「軍中易為,舉國難行。」樓緩思謀道,「軍行為制令,國行為禮俗。衣食住行,衣為文
華禮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樓緩,且不說難易與否。」趙雍面色肅然,「你只
說,趙國何以不能強兵?岱海之戰,何以林胡能以六萬兵力突破趙軍十萬之重圍?趙氏軍爭起
家,卻何以百餘年不能以軍爭震懾天下?趙國朝野尚武,卻何以今日四面邊患壓頂而來?趙國
騎士號為華夏猛士,卻如何連林胡少年也贏他不得?」一伸手,趙雍在帳鉤上拿下馬奶子皮囊
便是一通猛灌,一陣粗聲喘息,趙雍才漸漸平息下來,將這次林胡之行對樓緩細細說了一遍,
末了道,「諺云,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若一味固守華夏文華禮法,何來因世之變?變
則強,不變則亡啊!」樓緩本是士子入軍,文武兼備,雖然算不得天下名將,卻也是頗為難得
的兼通之才。趙雍一席話與林胡一番故事,聽得他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國君這番謀劃的來龍
去脈,思忖之下,竟是大為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遠,洞察時弊,臣以為大是!」
「好!」趙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謀一番,便回邯鄲。」
  「大軍交於何人?」
  「廉頗。」趙雍沒有絲毫猶豫,「此人老成勇邁,攻雖不足,守卻有餘。當得胡人三五年
,便是大功一件。」「廉頗所部正是趙軍主力,君上此斷甚明。臣這便去部署。」樓緩轉身大
步去了。這一夜,樓緩的將軍幕府徹夜燈火。五更時分,便有一支馬隊飛出雁門關,在霜晨殘
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鄲,趙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詔擢升樓緩為國尉兼領官帥將,加爵上卿。
樓緩自覺岱海之戰有失,回邯鄲本想自請貶黜而後輔助國君處置實際軍務,不想突然擢升國尉
且加爵上卿竟一時成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連忙進宮惶恐辭謝。趙雍卻是微微一笑:「樓
緩第一個贊襄胡服騎射,豈非大功?岱海武戰有失,邯鄲文戰補過。趙雍所望,豈有他哉!」
樓緩頓時恍然,明白這是國君要他在這場胡服變俗之戰中將功補過,心中雖是沉甸甸地卻也是
感奮異常,立時慨然拱手道:「樓緩原是邊將,對胡服之變體察猶甚,願為君上折衝周旋,雖
斧鉞加身而無悔!」趙雍目光頓時閃亮,卻又喟然一歎:「胡服之變,非為趙雍一己之利,實
是邦國安危之大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了?」樓緩不禁面色一紅:「
君上有此公心,臣深為愧疚也。」趙雍便是一笑:「你只說,此事當如何發端?」樓緩略一思
忖便道:「胡服之變,難在廟堂宗室貴胄。臣以為:當從明銳重臣發端。」
  「第一人?」
  「肥義。」
  「如何入手?」
  「肥義忠直,君上當直言不諱。」
  「好!」趙雍一拍手,「所見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義奉詔匆匆進宮。自從任上卿爵位的左司過以來,他已經是可以無須稟報而
徑直入宮的幾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國君的軍旅習性,穿過前殿便直向湖邊的高飛林而來。趙
國人鍾愛白楊,卻將白楊叫做「高飛」,又叫做「獨搖」。無論是田野村疇還是宮廷園囿,但
有樹林處,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嘩啦啦白楊。依趙人說法:白楊勁直,堪為屋材,折則折矣,
終不屈撓。邯鄲宮中,除了後宮一片僅有的松柏林,便到處都是這嘩嘩白楊林。目下已是十月
之交林木蕭疏,黃葉落地的白楊林便如一片叢林般的長劍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霧之中,便
見林中閃動著幾個靈動矯健的紅色身影,恍如一團朦朧的火焰。憑著多年的戎馬生涯,肥義一
眼便看出這幾個身影正在練胡人搏擊術,而其中一個身影便是國君趙雍。胡趙夙敵,趙軍中原
本便有胡人教習胡術,以使趙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國君好武,練習胡人搏擊術也是事
屬尋常。然則漸行漸近,肥義卻有些驚訝了––趙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與三個不時嗚
哇幾聲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擊。胡人武士以三敵一,雖則稍佔上風,卻也總是無法擊倒堪堪自
保的趙雍。肥義本是邊軍老將,徒手功夫也是頗有名望,一看便知三個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實
且絕不是陪練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藝要制服趙雍。當此情景,縱是趙軍之猛士,也只
堪堪抵得一個胡人武士罷了,便是肥義自己也決然當不得三個胡人武士如此夾擊,而趙雍竟能
自保不倒,當真不可思議!國君絕非以武技見長之人,如何驟然間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間,
肥義咳嗽一聲便走進了白楊林。
  「好!今日到此為止。」趙雍一步跳出圈子,將臉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著說了一句
,「我還是落敗了,來日再練。」「不!」一個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紅著臉高聲道,「主君才
學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隻林胡獵豹,不是敗了,是勝了!」「打不贏便是敗了,管他一隻三
隻了?」趙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這身胡服,我便省卻了多少絆扯?知道麼?中
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那寬袍大袖練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趙雍卻已經拿起
了掛在白楊枯枝上的斗篷:「肥義,走了。」肥義一路走一路思忖趙雍方纔的話,縱覺得趙雍
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為寬袍大袖練得!此話雖則並非恰如其分,然也
不能說是誇大其辭。那騰挪展轉,那輕身功夫,那騎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來是寬袍大袖
,便實在可以大大縮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則,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異族,搏擊武技未嘗
不精,為何偏偏都沒有如此一套規矩法則?其中原委,能以「蠻夷」二字了結麼?那麼,國君
是不滿寬袍大袖了?不滿又當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時興起麼?不對––「我的上卿,你愣
怔個何來?茶涼了。」趙雍叩著書案笑了。
  「啊,一時走神,君上鑒諒。」肥義連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對面案前。「肥義啊,這茶
卻如何?」趙雍竟笑得有些叵測。
  「好茶好茶!」肥義連忙啜得一口,卻頓時驚怔,「這是甚茶?馬奶子了!」趙雍哈哈大
笑:「老邊將了,馬奶子又不是沒喝過,叫個甚來?」
  肥義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卻是雲山霧罩了。」「肥義有鍛金
火眼之號,能雲山霧罩了?」趙雍笑著向後一招手,「樓緩國尉,你便出來了。」隨著話音,
樓緩便從高大的木屏後走了出來,向肥義一拱手,便坐在了趙雍右手的側案。趙雍輕輕叩著書
案,「樓緩,你便對肥義說說我這番巡邊的狼狽了。」轉身又對內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
今日不見任何臣子。」
  樓緩便從馬奶子說起,備細敘說了國君以馬商之身冒險進入林胡大本營的種種事由,又說
了岱海之戰的過程、結局與自己思謀的失誤處,末了卻只一句「上卿久在邊地,當有明察」便
告結束。看著肥義灰白鬚髮下一張嚴峻的黑臉,趙雍便是喟然一歎:「上卿啊,趙國以十萬精
銳大軍,且是長久謀劃之伏擊戰,竟不能痛殲林胡六萬游騎。趙軍最出色之騎士,騎術尚不及
林胡少年,委實令人痛心也!如此軍備,莫說簡襄功業,便是安保肅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
  「邦國危難,君上思變,臣心盡知。」肥義目光炯炯,「然則如何變法,敢請明示。」「
胡服騎射,舉國強兵!」趙雍拍案一聲。
  「然則茲事體大,只恐廟堂非議朝野動盪。」樓緩立即補了一句,將擔心猶疑攬了過來。
肥義眼角一掃樓緩,卻向趙雍肅然拱手道:「君上所謀,強兵正道也。縱有非議,何懼之有?
自古以來,疑事無功,疑行無名。君上既定變俗強國之長策,何須顧及天下之洶洶也!大道不
和於俗,大功不謀於眾。當行便行,何須旁顧也!」肥義素來果敢沉雄極有擔待,幾句話竟是
斬釘截鐵,較樓緩之圓柔卻全然另一番氣象。
  「果然肥義也,字字擲地,金石之聲!」趙雍拍案而起,「走!到我書房去說。」一日一
夜,趙雍的書房門竟然始終沒有打開。直到此日邯鄲箭樓的刁斗打了五更,書房裡才傳出一陣
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書房,消失在了濃濃的秋霜晨霧中。從這一日起,肥義便在邯鄲消
失了,樓緩卻在世族大臣間開始了頻繁的奔走。樓緩走進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
。公子成便是趙成,公子者,春秋戰國之世對國君部族的嫡系貴胄之尊稱也。趙成乃趙成侯最
小的兒子,趙肅侯最小的弟弟,趙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時的公子成已經年
近花甲,因多有戰功,堪稱趙國王室最為資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趙雍即位變法時,便將這位威
名赫赫的叔父從邊地調回邯鄲,做了相。這個相不是丞相,而是趙國執掌封地政令的大臣。從
邦國大政來看,相並非實權重臣,然則卻歷來都由宗室重臣擔任。其中原因,便在於這相是代
替國君管轄封地的職事,除了監管賦稅、協調各封地之間的種種衝突等日常政務,更要緊的便
是監控權臣封地不得坐大謀逆。惟其如此,這個相職便須得是國君特別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
成強悍固執,做了十八年相,趙國封地世族竟無一滋事,得使趙國變法平穩推進,趙雍自然深
知這位叔父的份量。若得胡服之變如當年變法一般平穩,首要之計,便是要聲威權臣一體擁戴
。目下情勢,軍政權臣有肥義樓緩鼎力支撐,足可迴旋。當此之時,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
。趙國之特殊,恰恰在於趙氏世族的力量異乎尋常地強大,且趙氏大臣多為有封地根基的軍旅
世家,將軍輩出桀驁不馴,若世族層執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難行。
  趙雍與肥義樓緩之謀劃: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樓緩頗有章法,約請王紲共同拜訪公子成,且以王紲為主訪賓客。王紲也是老臣,職任中
府丞,執掌國君內府事務,與公子成之相職時有交叉,兩人甚是相投。而樓緩則已是國尉之身
,職司軍政糧草,與封地賦稅也是多有關聯,兩人聯袂而來,便不顯突兀。軺車轔轔駛到相府
門前,門吏卻說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見客。王紲頓時遲疑,樓緩卻不悅道:「本尉陪中府丞前
來,正是奉國君之命探國叔病體,豈做尋常賓客?還不作速通報了。」門吏驚訝不迭,便連忙
去了,不消片刻便跑來將兩人領了進去。「王紲兄、國尉,趙成失禮了。」侍女將寢室帷幕掛
起,卻見趙成躺在榻上,一聲招呼便要起身。王紲連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體,儘管臥榻
說話便了。」「豈有此理?」趙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慚愧了
。」樓緩接道:「國君聞得國叔有恙,特派我等前來探視撫慰,國叔但安心養息便了。」
  「如何?國君知我有恙?」趙成便有些驚訝。
  「國君有言:國叔近日或可有恙歇息。」樓緩將「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說來
,國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趙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裡話來?國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紲深知趙成秉性,蒼老的聲音直剛剛道,「
原是國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應之以胡服。國君只恐公子聞流言而稱病,故有或可有恙之說。
此間本意,卻是期盼公子做變俗強國之砥柱了,豈有他哉!」樓緩就勢拱手笑道:「在下唐突
,公子鑒諒了。」
  公子成卻是默然良久,末了嘆息一聲道:「趙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謀兩日再說了。」三日
之後,趙成便有一卷書簡擺在了趙雍案頭。趙雍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
  諫阻胡服書
  臣趙成頓首:胡服之事,臣固風聞,得兩使專告,始信為真。臣聞中國者,文明風華之所
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聖賢大道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
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四方蠻夷之所師也。今國君捨中國文華而襲胡人之服,變古之教
,易古之道,逆人之心,遠離中國,將何以面對華夏諸族?臣願國君三思而圖之也。
  趙成本是老軍旅,縱然不擁戴胡服之變,卻何來此等訴諸中原文明之迂闊議論?必是與人
聚會商議,請得幾個老儒代筆!趙雍一陣思忖,便召來樓緩密議。樓緩看完書簡道:「公子成
既以書對,君上不妨以書回之。書簡必在世族間流傳,可正迂闊之議,便等同將胡服之變先行
朝議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趙雍連連道好,我來說說大意,你便執筆如何?樓緩慨
然應命,援筆在手,思謀著趙雍之意,半個時辰間便擬成了一封《答諫阻胡服書》。趙雍看過
一遍,拍案叫聲好,便命主書立即謄抄刻簡,立送公子成府。
  趙成原本無病,本欲以病為由躲過這場胡服之變。不想趙雍卻派特使找上門來,便也不好
裝聾作啞。思忖之下,便請來趙文、趙燕、趙造一班趙氏元老商議,還特意邀來了有飽學公忠
之名的太子傅周紹訾議。誰想這班元老卻要趙成先拿主意。趙成只黑著臉說了一句,怪誕無倫
,難以啟齒也!元老們便是異口同聲地贊同,紛紛慷慨激昂地訴說對胡人胡服的憎惡蔑視,竟
是一致堅稱,胡服沐猴而冠,決然不服!周紹卻是大搖白頭,諸公之斷雖明,諸公之理卻不堪
上案也!驚訝之下,元老們紛紛詢問原由。周紹便說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國君亦同;國君
胡服,便是欲以敵之道治敵之身;縱然蔑視憎惡,國君能以邦國安危為本大度剋之,諸公便能
以一己之好惡對抗麼?元老們恍然,竟是紛紛討教。周紹只說了十個字:文明為本,正本必能
清源!趙成畢竟老到,思忖一陣,便肅然恭請周紹代筆做書,於是便有了那封訴諸中國文明的
《諫阻胡服書》。
  這日,元老們與周紹又來趙成府邸探聽音信,正在猜測議論國君將如何處置,便有書吏匆
匆來報:國君特使送來回書一卷!元老們便是一陣哄嗡議論,以趙雍之風,素來與臣下直面議
事,甚時也學得書來書往了?當真蹊蹺!及至書簡打開,便請周紹誦讀,隨著周紹的琅琅誦讀
,元老們竟是鴉雀無聲:
  答諫阻胡服書
  國叔思之:胡服之變,國叔以擯棄中國文華對之,雍大以為非也。嘗聞:服者,所以便用
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因時而制服,因事而制禮,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越
人剪髮文身,吳人黑齒刺額,服飾風習不同,以便事為本則同一也。風習各異,事異而禮變。
聖賢之道,唯利其國,不一其用也。若為便事,風習可變也。是故禮俗之變,雖智者不能一,
遠近之服,雖聖賢不能同。窮鄉多異俗,邪學多詭辯。不知之事不疑,異於己者不非,此謂公
焉!今國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趙國,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強秦中山,南有列
國虎視,四面邊患,邦國危難,卻無強兵騎射之備,豈不危乎?
  趙有九水,卻無舟師以守水域。趙有三胡,卻無強兵以靖邊地,長此以往,國之將亡,豈
有他哉!當此之時,國叔身為宗室砥柱,不思圖變強兵,卻拾人餘唾做迂闊大論,與國何益?
與民何益?秦無商鞅變俗,何有今日強秦?秦之變俗,又何失於中國文明?何趙雍胡服,便成
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國難在前,趙氏宗室或溺於喋喋不休之爭議而徒致社稷淪亡,或擯棄空言
惕厲奮發一舉強兵,捨此之外,豈有他途?何去何從,國叔自當三思也。
  及至讀完,周紹抖擻得竹簡嘩嘩做響,臉色脹紅卻只說不出話來。元老們也大是難堪,一
片唏噓嘆息,卻也是無言以對。趙成面色卻是漸漸陰沉氣息也漸漸粗重,默默從座案起身,一
揮大袖便逕自去了。周紹自覺難堪過甚,對著元老們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慚愧!」便急
急走了。元老們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日之間,這篇《答諫阻胡服書》便在大臣中流傳開來,書中撲面而來的沛然正氣,直面
國難的深重憂患,以及雄辯犀利的說辭,竟使讀者無不悚然動容!便有熱心之士將書刻簡傳抄
,流布坊間國人,一時間胡服之變竟成為邯鄲街談巷議的話題。尋常國人皆有操業勞作奔波生
計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貴胄們那般華麗講究。縱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過有兩
三件袖寬尺許袍長五尺的禮服而已,但有勞作奔波,便必是能夠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雖則不
如胡服那般輕捷緊身,也絕然不是貴胄官員那般寬袍大袖大拖曳之氣象。惟其如此,尋常國人
對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確沒有多少切膚之痛。聽人一讀傳書,反倒是立即為國君憂國憂民之氣概
感奮,既然胡服可以強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國子民了?便丟棄華夏文華了
?當真危言聳聽了!
  「叫我說,國君還真是說對了,緊身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將,一頂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長刀一匹馬就得!趙軍?哼!」「軍兵
好變,畢竟是要打仗,誰個不想利落輕便?」
  「對!難的是大官們。這麼高的玉冠,三尺寬的大袖,丈餘長的絲綢大袍,拖在地上還有
兩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風!都緊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樣,跟誰威風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帶!正是貴胄威儀,懂個鳥來!」
  「峨冠博帶?貴胄威儀?狗屎!別說上戰場,田間走走看,兩步仨觔斗!」如此這般,國
人議論便漸漸成風,竟是對廟堂貴胄們大有非議了。戰國之世,邯鄲趙人雖不如大梁魏人、臨
淄齊人那般好議國事,然則也是粗豪直率成風遇事從不噤聲的風習,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風任誰
也得思謀一番的國議口碑了。正在國人紛紛的當口,邯鄲又傳出一個驚人消息:邯鄲城外開來
兩萬鐵騎,全部胡服,由柱國將軍肥義率領!於是萬眾嘩然,爭相出城觀看胡服趙軍,軍營外
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這座軍營非但營門大開任庶民進出觀看,且不斷在校場公然舉
行騎術射技的大演練。邯鄲國人多有從軍閱歷,眼見趙軍騎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著七八
十斤重的鐵甲輕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語;戰馬鞍後綁縛三個皮囊,馬奶子與乾肉便是三日軍糧
;說聲開拔,便能一日七八百里的連續三日追擊不停;如此騎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插翅也難
逃!且不說這還僅僅只是胡服馬奶子上身,還沒有按照胡人騎士的標尺進行騎射訓練。若練得
兩三年,趙軍之剽悍戰力誰個當得?紛紛議論之中,國人竟是一口聲地不斷喊好不斷喝采!
  「萬歲趙軍!萬歲胡服!」
  「胡服騎射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殺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趙人!」
  連天徹地的喊聲震撼了邯鄲的所有大臣貴胄,世族元老們沉默了。誰都知道,這個凶狠的
肥義從邊軍調來兩萬鐵騎,絕不僅僅是為了給國人做耍子看胡服騎射的熱鬧;屯兵城郊,便意
味著國君下了最強硬的決心––若有敢於死硬阻擋胡服之變者,實力說話!在素有兵變傳統的
趙國,國君先將這手棋下到了明處,誰還能折騰個甚來?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們終於有了
動靜。第一個便是公子成進宮請罪,痛切自責:「老臣愚昧,不達強國之道,妄議文華習俗也
。國君強兵以張先祖功業,老臣該當欣然從命,率先胡服!」趙雍長長出了一口氣,倒是著實
將這位叔父撫慰了一番,並與公子成當場議定:立即頒行胡服令,旬日之後大朝會,君臣人等
皆須一體胡服!
  公子成剛走,趙文、趙燕、趙造、趙俊四位元老便先後進宮,請國君解惑決疑。趙雍心中
明白,這是幾位元老重臣找台階下,自然須當顧及他們的體面。於是,四位元老一個接一個提
出不明所以處,請國君明示。
  「衣冠有常,禮之制也。若從胡而變,致使趙人流於胡地,君何以處之?」趙文如是說。
「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亂。是以治國不倡奇異之服,理民務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趙人風
習敗落禮法大亂,致使國法不能齊俗聚人,奈何?」趙造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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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10:44 |只看該作者
  「衣冠風習之變,當徐徐圖之。國君驟令朝會之期一體胡服,豈非強人所難也?」趙燕老
臉通紅,分明一肚子彆扭。「利不百者不變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潰朝野文華根
基,若生出不期之亂,豈非得不償失也?」趙俊卻是振振有辭。趙雍雖則心中有底,無須一一
折辯,然四人畢竟元老重臣,縱是尋找台階所問也是咄咄逼人,自不能流於過場而落下「無理
而強行胡服」之口實。待四人一體道罷,趙雍已經成算在胸,便在殿中轉悠著侃侃道出了一番
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變,變之危害不可測。然則,五帝不同俗,何謂
古法?三王不同禮,何禮之循?從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國,法度制令皆順其時,衣服器械各便
其用,何來萬世不移之習俗禮法?禮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禮未必有
成!」趙雍猛然盯住了趙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鄒、魯兩國好長纓綴衣,天下呼為『
奇服』。然則鄒魯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吳起皆出鄒魯,更不說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鄒魯
之士,此卻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亂。吳越兩國僻處大澤山海,文身斷髮,黑齒刺額,天下叱為
『不通大化』。然則吳王闔閭越王勾踐范蠡文仲出,凝聚國人而天下變色,此何解也?」見白
髮蒼蒼的趙造難堪的低下了頭,趙雍轉過了話題,「究其竟,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進退
之節,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論賢愚也。何者謂明?齊民變俗,順勢應時也!趙人
老話:以書駕車,良馬翻溝。今諸老欲以古治今,豈非照著書本駕車麼?」趙雍竟是哈哈大笑
起來。
  四位元老默然無對,相互顧盼間竟也跟著笑了起來,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宮,便無人再來折辯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個周紹手足無措,既無顏進宮與
趙雍坦誠辯駁,又不甘自請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稱病不出了。趙雍自然明白這個
骨鯁老儒的心思,便親自登門「探病」,談笑間便讓內侍將一套胡服擺在了周紹面前。老周紹
雖然面色脹紅,卻是甚也沒說便褪下峨冠博帶,就著暖烘烘的燎爐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褲,腰
間紮上一條板帶,頭上戴起一頂輕軟的翻毛皮帽子。銅鏡前一番打量,周紹竟是呵呵笑了,奇
也哉!老夫竟成老獵戶了!
  趙雍哈哈大笑:「難得老獵戶也!狐皮一張,其價幾何?」
  開春之後,趙國便大興胡服,大練騎射,舉國熱氣騰騰。樓緩的國尉府頓時大忙,非但要
將全部二十萬大軍逐次換裝,還要新徵發十萬青壯北上練成新騎兵,同時還要整頓軍制,將原
先各要塞步兵為主的守軍改編成一色的輕裝騎兵。胡服騎射之本意便在於強軍,在於使趙國大
軍脫胎換骨,成軍整軍練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趙雍權衡局勢,便將肥義調出主持徵發十萬新
軍之事,樓緩則兼程北上改編雁門關與平城兩支大軍。四月初旬,樓緩緊急軍報:平城大將牛
贊等不贊同改步為騎,堅請面君定奪,請命如何處置?趙雍深知,邊軍將領與大臣之歧見若不
及時消除便會愈演愈烈,立即將邯鄲國政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處置,便連夜兼程北上了。一路
思忖,趙雍竟是不明所以:論部屬,樓緩原是邊軍主帥,牛贊只是駐守平城的將軍,屬樓緩轄
制,兩人歷來是同心協力從無齷齪,如何以樓緩之能便連牛贊也不能說服了?莫非是廉頗接手
邊軍將印後生出過事端?這廉頗、牛贊都是發於卒伍的猛將,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穩,絕
不會因一事之歧見便生出異心。果然如此,卻是何等因由呢?
  三日後趕到平城,趙雍卻沒有先到樓緩的國尉官署,而是徑直到了牛贊的將軍幕府。誰知
幕府卻是一座空帳,留守的軍務司馬說將軍去了長矛營。趙雍二話沒說,當即來到平城以北長
城腳下的兵營。
  雁門、平城同為趙國北部的兩大咽喉要塞,然則地利不同,兵力配屬也大是不同。雁門關
出得長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經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門長城及雁門關防線,胡人便
會迅速進入中山國與樓煩部族區域,再沿滹池河谷東南進入趙國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門關
地帶便是趙軍最要緊的防禦地帶,除一萬步兵堅守長城與雁門關城防外,全部六萬鐵騎分做聚
散自如的六部駐紮在長城之外,不設固定營寨而經常游動於長城至岱海間的草原,以搜尋胡人
騎兵並在草原決戰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長城。而平城卻有不同,山險地狹不利騎兵展開
,身後二十里又是一道滾滾滔滔東西橫貫的治水,胡人便很少選擇從這裡以騎兵大舉突破,而
只有在胡人特別強盛且合兵全線南犯之時,平城才有大危機。然則這裡一旦被突破,南邊便是
趙國代郡,越過代郡便進入了趙國腹地,路徑卻是比雁門關入趙便捷得多。有鑒於此,長期以
來,趙軍在這裡便只駐守三萬餘步兵,不求進擊,但求堅守而萬無一失。北出平城三十餘里,
便是趙國的夯土長城,長城之外便是蒼茫大草原。兵家常規: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萬守軍便
有兩萬餘駐守在長城內外的固定營寨,身後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備縱深。尋常時日,僅有的三
千鐵騎便在長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駐紮,形成重在探察敵情並只做試探性廝殺的第一道防線;萬
餘步兵便在長城牆外以長城為依託,構築壕溝鹿砦,與長城城牆上的數千守軍一起構成第二道
防線;長城之內十里,便是東西橫寬十餘里恰恰連接兩山的一道深溝高壘,常年駐守一萬精銳
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趙雍飛騎未出長城,遙遙便聞長城外喊殺連天,不禁便是一
驚,然見長城垛口的兵士竟是興奮呼喝,便知可能是軍中演練,便雙腿一夾戰馬徑直出了長城
。趙雍也想看看此時的牛贊卻是如何操持大軍演練,便不帶衛士,一馬飛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
。遙遙向「戰場」望去,卻是騎步攻防的操演,大約三千多騎兵進攻,正面阻擊的步兵陣形大
約也是三四千的模樣。然則看得一陣,趙雍卻是大為蹊蹺。衝殺的騎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樓緩
率隊;防守阻擊的步兵卻是一色的趙軍原本甲冑,由牛贊率隊;中央地帶卻是帶著一班軍吏手
執一面令旗的老將廉頗,分明便是居中裁決了。如此還則罷了,要緊的是不合法度。軍中演練
法度:步騎人數對等演練,步兵便要依託壕溝或相應地利,步兵人數超過騎兵一倍,方才演練
平地攻防廝殺。今日兩軍對等,步兵卻沒有任何依託,便在草原對等拚殺,究是何故了?眼看
半個時辰過去,步軍似乎並無崩潰之象,騎兵倒似乎「傷亡」不少,士氣似乎也並不高漲。又
僵持得片刻,便見老廉頗令旗一劈:「步軍勝!」
  長城上的步軍兵卒頓時高聲吶喊起來:「步軍勝了!萬歲––!」
  「這陣不算!再來一陣!」身著兩三處泥巴傷口的樓緩便是嘶聲大喊。
  汗濕重甲的牛贊哈哈大笑,只一揮手:「國尉啊,回去為我步軍慶功了!」回身便是一聲
高喊,「兵娃子們,每人兩碗趙酒,不喝馬奶子!」正在此時,西北方向一騎飛來遙遙高喊:「
國君駕到––!」
  隨著喊聲,便見馬隊疾風般捲來,卻正是趙雍的百騎黑衣馬隊。黑衣,是趙國君主的衛士
的專用名號。黑衣之名號,初起於酷好搜羅劍士的趙烈侯,其衛士盡皆身著黑衣的劍士。後來
,「黑衣」便成了國君衛士的官稱,其實卻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趙雍這黑衣百騎,便是一式軍
中胡服––棕色皮甲紅皮帽胄,護衛將軍帽胄上還插著一根黑色雞翎子,人人一口彎刀,背負
強弓長箭,幾與胡人騎兵一般無二。馬隊風馳電掣般捲到較武中心,驟然間便是齊唰唰一排人
立,戰馬竟也是齊聲嘶鳴同時陡然止步,前蹄落地處便釘成了一個嚴整的十十方陣,竟是絲毫
沒有馬蹄沓沓地擺隊聲!
  四面將士看得清楚,為首的國君趙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頭上的一支五色翎
毛鮮艷奪目,直是胡人單于之氣象。令將士們驚訝得是,同是胡服騎士,國君的百騎馬隊較之
樓緩率領的胡服騎士便大見英氣勃勃。與真正的胡族騎兵相比,顯然沒有了那種散亂張揚,卻
分明瀰漫出胡人騎兵所沒有的整肅威武。同是胡服,氣象竟能如此不同?驟然之間,無論是樓
緩的騎兵還是牛贊的步兵,將士們盡皆肅然無聲。「樓緩無能,自甘領罪!」
  趙雍擺擺手,卻對著大步赳赳走來的牛贊高聲道:「牛老將軍,選三個最強武卒出來。」
「君上何意?」牛贊一邊躬身行禮,一邊連忙便問。
  趙雍馬鞭指點著道:「步騎對演之法:兩步對一騎。我今出一個胡服騎士,對你三個武卒
。武卒若勝,隨你所請。」「君上大是!」牛贊頓時精神大振,轉身大喝,「頭前三個百夫長
,出陣!」只聽「嗨!」的一聲,便有三個精壯威猛的百夫長大步鏗鏘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
各一身四十斤鐵盔鐵甲,右手一支精鐵長矛,左手一張白楊木包鐵盾牌,腰間還有一口備用短
劍。趙軍武卒本是沿襲當年吳起在魏國訓練魏武卒之成法而來,雖然甲冑重量已經比魏武卒大
大減輕三十餘斤,但與胡服兵士相比卻依舊是龐然大物,三人三角陣一扎,便見威勢不同凡響
。更兼百夫長歷來是戰陣中堅,非猛勇壯士不能任職,三個百夫長對一名騎士,無論如何都是
勝算無疑了。
  「黑衣趙虎,出列。」趙雍馬鞭一指百騎隊,話音方才落點,便有一騎沓沓沓三步便恰好
立在趙雍戰馬身側。趙雍四面環視高聲道:「趙虎是真正的胡人騎士,也是黑衣百騎的馬術教
習。胡服騎射之術究竟有無戰力,將士們自己看了。廉頗老將軍,還是你來執法了。」「遵命
!」鬚髮灰白的廉頗應聲出馬,便在三步卒側前半箭之地立馬站定,舉起令旗高喊:「騎士後
退三里!」黃髮碧眼的趙虎卻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足夠了。」
  一里足夠?四周將士便是一陣嘩然。依步騎演練常法,接戰前騎士後退三里再衝鋒,為的
便是真實倣傚戰場,最大發揮騎兵的衝鋒威力。三里之內,尋常戰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
騎士話說便是馬還沒瘋起來,人馬之靈動和諧也還來不及充分溶為一體,衝擊力自然要大為遜
色。這胡人騎士自請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則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舉
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時候都是勇士作為。狂妄歸狂妄,誰又能不允准了?
  「好!騎士後退一里,聞鼓而進!」廉頗令旗劈了下去。
  便見趙虎雙腿只輕輕一夾,那匹烏黑油亮的雄駿戰馬便箭一般飛了出去,轉瞬即到一里之
旗,陡然一個迴環轉身,趙虎一聲大吼,戰馬便烏雲閃電般飛了過來。三個百夫長列成前二後
一的三角陣,便是趙軍部卒對騎兵的最有效戰法:前面兩支長矛兩側夾擊,後面一人便做好夾
擊不成立即猛攻的準備。三卒蓄勢之時,胡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也不見趙虎有任何停頓間歇
,便有三支長箭嗖嗖嗖飛來,竟帶著些許尖利呼嘯,分明是強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
身,三箭便擦著盾牌上沿呼嘯飛過。若是站立,這便恰是脖頸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長身之
間,戰馬已經如黑色閃電般飛來;兩支長矛正在馬前尚未並舉齊刺,便被一根靈蛇般的長鞭捲
住猛力帶起;兩名百夫長猛力拖拽長矛之間,長鞭卻又驟然鬆動,兩人一個趔趄後仰尚未倒地
,後一個百夫長正舉盾迎擊高處的凌厲彎刀時,戰馬卻已從頭頂飛躍過去,便聽彭彭彭三聲悶
響,三人背後便各自一團墨跡!
  電光石火,間不容髮,快得令人頭暈目眩!幾乎便在呼吸之間,黃髮碧眼的趙虎已經回到
了百騎隊中。而三個還沒有來得及真正搏殺的百夫長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裡,人呢馬呢?這
?這便完了?長城外的趙軍將士竟是靜得久久沒有一個人出聲。「廉頗老將軍,」依然騎在馬
上的趙雍終於開口了,「你職司裁決,沒有話說麼?」廉頗肅然拱手,雖則是對著趙雍說話,
蒼邁渾厚的聲音卻蕩得很遠:「胡騎之勝在於四:其一,騎術精湛,人馬合一收發自如,遠超
趙軍騎士;其二,射技非凡,風馳電掣間三箭連發且正中咽喉,我軍縱有神射手,論馬上射技
卻是無法與之比肩;其三,鞭技神異,若無一支三丈長鞭,斷不能贏得如此利落;然則最根本
之點,老臣卻以為全在一個『快』字。人快馬快身手快,出手連鎖,快如疾風。若無這個快字
,威力便會大減。」
  「老將軍說得對麼?」趙雍向四面將士遙遙招手。
  「對––」四野一聲,沒有半點兒勉強。
  「牛贊老將軍以為對麼?」趙雍看著緊皺眉頭大紅臉的牛贊淡淡一笑。
  「對。」牛贊聲音雖則不高,但顯然認同廉頗的評判。
  「既然如此,胡騎何以快捷如風?趙軍何以卻不及反應?老將軍如何說法了?」「––」
牛贊大是難堪,一時竟是語塞無對。
  「樓緩國尉,」趙雍轉過身來,「同是胡服騎士,敗於同等人數之步卒,你有何說?」「
君上明察,」樓緩竟是坦然高聲,「胡服初行,人馬驟輕,軍士尚在不適之時,更兼騎術射技
均未苦練,倉促間反而不如原本戰力。此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過也。若得兩年時光,樓緩定
然還君上一支草原飛騎大軍!」趙雍猛然高聲發問:「將士們,樓緩說得對不對?」
  「大對––」樓緩身後的胡服騎兵立即同聲大喊。
  牛贊的大隊步兵卻是哄哄嗡嗡一片,參差不齊地喊著「也對!」「那得看!」「不知道!
」「兩年後再比!」等等,牛贊索性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雍卻下馬走了過來,「老將軍,走,回去說。」
  回到平城已經是暮色降臨,用罷簡單的軍膳,趙雍便在簡樸的行轅召來了樓緩、牛贊與廉
頗三人連夜聚商。趙雍熟知軍營將士的秉性,上來便是直截了當:「牛贊老將軍先說,平城邊
軍改新騎兵,如何不妥了?」牛贊憋悶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嘗聞:國有常
法,兵有常經,棄法亂國,失經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將老步軍全數改為新騎兵,老臣
以為,這便是棄法失經。將士之能蔑敵敢戰,在於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軍制!當此軍兵通
順成法之時,君上卻一朝變易,由稔熟而陌生,邊軍戰力必然大弱!今日國尉之胡服騎士敗於
平城步軍,便是明證!若強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騎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
損君亂國也!」戛然打住,猶是一聲粗重地喘息。行轅一時默然。樓緩原本已經與牛贊多方折
辯且又報與國君,自知不宜先說。老將廉頗卻是向來寡言,國君召見更是不問不答,此刻便只
是聽。趙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輕鬆,然則牛贊最後的一句話卻使他
悚然一驚。「終致損君亂國也!」若這只是牛贊的一時憤言倒也罷了,若是邯鄲有人欲借邊將
之口發出脅迫,便須認真對待了。畢竟,趙國兵變歷來都是以邊軍將領為實際力量的。思忖片
刻,趙雍依舊是直截了當:「老將軍,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這是你的話?還是別
個帶給我的話?」「老臣的話自是老臣自己的話,如何要給誰個帶話?」牛贊黝黑粗糙的臉膛
脹得通紅,幾乎便是高聲嚷叫起來,「君上信臣臣便說,不信臣便殺了臣,何故無端疑臣也!」
  趙雍哈哈大笑,走過去對著牛贊坐席便是一躬:「老將軍忠心謀國,趙雍卻是失言了。大
變在即,朝野多議,尚請老將軍鑒諒。」驟然之間,牛贊老淚縱橫,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
「君上也是明打明說話,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軍制之變,老臣唯君上馬首是瞻!」「好
!」趙雍又是一陣大笑,「老將軍肝膽照人,趙雍何能吞吐不定?來,入座說話。」將牛贊扶
入坐席,趙雍便轉悠著道,「國事雖是趙雍決斷,然則也須斷之有道。老將軍所言將士稔熟於
老軍製器械,變之惟恐削弱戰力。這個道理卻是難以立足。亙古至今,萬物之取捨皆決與用。
有用則用,無用則棄。若得一熟便不能棄不能變,青銅何以代木石?精鐵何以代青銅?鐵騎何
以代兵車?布帛何以代獸皮?兵不當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變?胡服節省
布帛且可使身手輕捷,何須固守華夏之峨冠博帶?胡人精騎射且遠超我軍已是事實,何須固守
華夏之堅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規,不鼓不成列,不擊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卻要
在百餘年後重蹈覆轍,豈非更是愚不可及?」趙雍幾乎是一口氣滔滔不絕,稍做喘息,目光炯
炯地看著牛贊,「依老將軍之法恪守趙軍舊制,縱能守得雁門平城不失,可長此以往,趙國必
不斷萎縮,胡人必不斷南下,終有一日,邯鄲必成周室之灃鎬!為今之計,趙國必須奮起強兵
,練成二十萬輕銳飛騎,一舉掃滅三胡安定北邊!縱是事之初千難萬險,趙雍亦死而無怨。赳
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的話。想我趙人,百年軍爭慷慨赴死,在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
鮮血留了多少屍骨?到頭來卻是越打越小,越打越故步自封––兩位老將軍,你等已經邊地征
戰三十餘載,如今已是兩鬢霜雪,面對關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轅,靜得連喘息之聲也沒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贊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聲,
竟是大哭起來:「君上!牛贊該死!胡服!輕兵!改制!老牛贊不要這顆白頭,也要掃滅三胡
!」
  碧空澄澈,一輪明月照得關山朦朧。牛贊的吼聲迴盪在行轅,迴旋在這座險峻的山城。這
一夜,行轅的燭光一直亮到東方發白。太陽升起在蒼茫山巒時,尖利的牛角號便響徹了長城內
外響徹了遼闊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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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雄傑悲歌

【第一節】

  胡服騎射兩年後大見成效,趙國練成了三十萬精銳新軍:十萬勁裝步兵全部駐守趙國南部
關隘以應對中原,二十萬胡服飛騎則全部駐守長城一線。第三年,趙雍將邯鄲國務交肥義輔助
太子趙章執掌,便北上長城,準備大舉廓清邊患。
  公元前三○五年初夏,趙軍首戰突襲林胡大本營,拉開了廓邊拓地的序幕。
  戰前,趙雍與樓緩、廉頗、牛贊精心籌劃,已經對林胡各部族遊牧地帶與黃旗海大本營之
兵力分佈瞭如指掌,突襲路徑反覆探察無誤。更要緊的是,樓緩早早已經派出十餘隊「商旅」
深入草原,名為與林胡通商,實為在趙軍沿途籌集囤積大量馬奶子與牛羊熟肉。趙軍的總部署
分為三路:樓緩坐鎮雁門關防務,同時集結庶民馬隊牛車為大軍輸送給養;廉頗率領十萬飛騎
駐紮雁門長城之外,以防東胡樓煩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圍南逃,並隨時準備出動策應;趙雍親
率十萬飛騎,以牛贊為前軍大將,直搗黃旗海。
  便在四月末的一個夜晚,趙軍十萬輕騎從雁門關外出發,偃旗息鼓飛向了東北方遼闊的草
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趙軍飛騎便抵達了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時分趙
軍出動,恰在天色將亮未亮之時,轟鳴的雷聲驟然在林胡大本營炸開。
  驕橫的林胡部族根本沒有料到趙軍竟敢深入黃旗海,倉促應戰,兩個時辰後便不能抵敵,
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連續西逃三日,素稱剽悍靈動的林胡騎兵竟是無法擺脫趙軍飛騎
的窮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單于召各大部族頭人緊急聚商,認定這是趙雍的孤注一擲,若拚
力殺回一舉戰勝,或可長驅南下。於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原為依託,聚集全部族人可戰者三
十餘萬,要與趙軍做殊死一搏。趙雍見林胡大軍突然死戰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奧秘,在下令
牛贊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時,即刻飛書調來廉頗的十萬飛騎參戰。
  三日之後,兩支大軍共五十餘萬騎兵,在岱海草原展開了曠古未聞的大拚殺。激戰三日,
林胡部族死傷二十餘萬,終於倉皇北逃。趙雍下令廉頗率大軍回防,毫不猶豫地親率六萬飛騎
向北窮追林胡。連續兩個月追擊,大小接戰三十餘次,林胡每戰必敗,只有望風而逃。在炎炎
盛夏到來之時,趙軍已經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南距長城已是數千里之遙,趙雍這才下令停
止了追擊。
  一戰根除林胡大患,趙軍飛騎威震大草原,諸胡匈奴大為震動。
  次年開春,已是強弩之末的東胡部族聯兵西北匈奴諸部,東西兩路大舉南下,要奪回陰山
以東的林胡大草原。飛騎軍報傳來,趙雍哈哈大笑,鳥!我正要一鼓作氣,他竟打上門來,天
意也!長城下一番計議,趙軍兵分三路迎敵:牛贊率部三萬向東迎擊東胡,樓緩率軍三萬居中
前出岱海策應,趙雍自己則親率飛騎大軍十四萬,以猛將廉頗為前軍大將,飛騎出雲中草原截
殺匈奴騎兵。
  西北方的戎狄諸部臣服秦國之後,從茫茫西域不斷流竄遷徙到陰山北部的匈奴諸部,便逐
漸強大起來,已經隱隱然對秦趙兩國形成了壓頂之勢。但其時秦國軍威正盛,匈奴畏懼於秦軍
戰力,尚不敢對九原、雲中以南的秦國上郡大肆騷擾,於是便對趙國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
然則這時卻有林胡東胡壓在趙國頭頂,佔據著這片水草肥美的遼闊牧場,匈奴也不敢輕易對林
胡東胡公然挑釁。所以長期以來,匈奴尚沒有對趙國形成直接威脅。如今,最是剽悍善戰的林
胡丟下如山屍骨消遁而去,東胡不足以對抗趙軍,縱是聯結南面的樓煩,也同樣不是趙軍對手
。放眼草原大漠,惟有新崛起的匈奴堪與趙軍一戰。於是,東胡首領便派出飛騎特使,約請匈
奴諸部起兵,打敗趙國後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單于大喜過望,召來諸部小單于一說,竟是人人
歡呼雀躍異口同聲,林胡獵豹無能,若遇我匈奴大熊,便將趙雍這隻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戰國中期,匈奴的強悍凶狠尚是初顯,並不為中原戰國所重視。除了秦趙燕三國,其餘中
原戰國對匈奴可說還是不甚了了。直到戰國末期秦國統一華夏,匈奴之患才日漸成為最大威脅
。及至兩漢屢遭匈奴之大害與多次對匈奴大反擊之後,匈奴兩個字便成為中國整個北部邊患的
代名詞,便成為中國的朔方噩夢,以致有了「四夷為中國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
世西方列強從海上入侵中國,林則徐仍然疾呼「英法諸國皆不足患,終為中國患者,其北方俄
羅斯乎!」這是後話。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個源於中原而雜成於陰山漠北地帶,且不斷聚散分合的奇特的遊牧部
族邦國。在中國歷史上,匈奴作為遊牧邦國,只存在了五六百年,東漢三國之後便漸漸解體而
星散復原為北方諸胡。在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佈於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蠻夷山地草原
之中。五帝與夏王朝時,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葷粥,殷商時叫做獯粥,西周時叫做獫狁,春秋時
叫做玁狁。直到戰國中期,才有了匈奴這個名字。後來的兩漢之世對匈奴詳加揣摩考證,認定
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驅趕出中原後的殘部聚合,匈奴這兩個
字音,則是中原人聽胡字多有轉音而最終的念法。兩漢尚未顧及的一點,便是此時的匈奴,還
融合了從遙遠的西方向東方茫茫大草原流動遷徙而來的羅馬流亡部族,以及後來被稱為羅剎國
、鮮卑國、五胡等等的北方遊牧族群。大要而言,當時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脅,所謂匈
奴還正在成型,還沒有成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總稱,直到數百年後匈奴政權大體成型而諸胡
殘部也溶入匈奴。此亦後話。
  趙軍久與胡人周旋,對北方部族的動靜自是著意彙集。尤其是趙雍即位,對北方胡人久有
圖謀,力行胡服騎射的同時便派出了幾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對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實地
探察。商旅斥候們的種種描繪,終使趙雍心頭烙下了一個深重的印記:匈奴凶悍無文,必是趙
國勁敵!
  這時的匈奴,總人口不過兩百餘萬,只大體相當於趙國一個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餘
個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勢猶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諸侯。匈奴總首領呼為撐犁孤塗單于,
撐犁孤塗者,天之驕子也;單于者,廣大無邊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數百年後的西漢才弄
得清楚。戰國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為「單于」罷了,為了與其部族首領的小單于區分,便將
匈奴總頭領簡單呼為「大單于」。匈奴是滾雪球般壯大成型的。無論是千百年前來自中原的遊
牧族,還是後來從西從北遙遠遷徙來的遊牧族,但凡來族,只要臣服於既定的匈奴部族勢力,
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時共同出兵,並對大單于有些許年貢,尋常遊牧生計
便是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最高首領的大單于,也須得首先是某個特定大部族的首領,否
則便沒有實力在打仗時統馭諸部。因了這轄制鬆散,流動遷徙的諸多遊牧族便樂于歸附匈奴,
終於在戰國中期成了氣候。
  商旅斥候們回報說:匈奴無文字,無文書,凡事但以言語約束。匈奴無成文律法,無固定
牢獄,最高「刑罰」也只關押十日,尋常時日全部囚犯不過數人而已,凡事皆以約定俗成之風
習處置。匈奴人風習蠻荒,自大單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穀,以各種獸皮為衣,以旃裘為鋪蓋
而臥。舉族以老弱為賤民,以壯健為尊貴,年輕青壯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棄骨野果。縱是
首領單于,老去便得交權,否則便要被青壯承襲者無情殺死。父親死,兒子便以母為妻,兄弟
死,剩餘兄弟便分其妻為妻,男女雜交無所顧忌。匈奴人有名無姓,粗礪剽悍,以騎射為能,
少兒便能騎羊引弓射鳥,長成則畜牧遊走並射獵禽獸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樣:控弦、彎
刀、鋋。控弦是匈奴對弓箭的叫法,鋋卻是一種三五尺長的鐵柄短矛,遠則射箭,中則擲鋋,
近則彎刀拚殺,便是匈奴的主要戰法。匈奴人戰功無封,但以戰俘與掠來財貨歸己而已,勇士
但斬敵首,頭領便賞賜一卮酒以為激勵。是故匈奴人唯利是爭,爭奪草原牧場及搶掠殺戮從來
不顧死傷,便是尋常時日,也是人不弛弓,馬不解勒,隨時準備廝殺。輒遇奪利則死戰不退,
但有逃遁者便視為最大恥辱!若此戰無財貨土地人口之利可奪,縱單于下令,也是鳥獸星散而
去。
  凡此等等,都使趙雍得出評判:匈奴騎兵此舉要奪取岱海草原,其利豐厚無算,必是更加
凶悍!此戰若是匈奴得手,趙國頭頂便會壓來一股比三胡更為強悍的勢力,趙國將岌岌可危。
此前趙軍從來沒有與匈奴交過手,必須自己親率大軍決戰,方可萬無一失。
  四月初夏,趙雍大軍越從秦國頭頂過雲中,正正堵在匈奴西來的必經之地––陰山草原的
東口,要在這裡與匈奴大軍做殊死一戰。
  此時大河北岸的雲中、九原雖是秦國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軍勢力還遠遠不足控制秦
長城以外外遼闊的陰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的匈奴大本營,南至陰山的數千里草原,
都是匈奴諸部的遊牧區域。秦軍正在中原征戰,尚無力北出長城驅逐匈奴,而匈奴也畏懼秦軍
,只敢在陰山草原遊牧,而不敢將大本營南遷陰山草原。而如果匈奴此戰成功,奪得陰山草原
東部的岱海草原,則勢必將大本營單于庭遷到水草更肥美的陰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對秦趙兩國
立成壓頂之勢!
  此等大勢趙雍看得一清二楚。大軍出動之時,前軍大將廉頗建言,西進二百里便當紮營,
無須越過雲中,以免在此時與秦國衝突。趙雍大手一揮,進!越過雲中便是最好的戰場。秦國
此時要發昏掣肘,趙雍便一併拿下雲中九原,給羋八子母子點顏色看!當趙軍隆隆開過雲中長
城外時,秦軍守將嬴豹立即飛騎報入咸陽,請求出擊趙軍後路。旬日之後,咸陽特急羽書飛到
,非但嚴令雲中九原之秦軍得借道於趙軍,且特附一道宣太后手令:若趙軍不逮,秦軍須立即
開出長城助戰,違令者殺無赦!嬴豹本是秦軍鐵騎猛將,得令便立即整頓三萬軍馬,做好了隨
時出擊匈奴的準備。如此一來,趙軍便平安無事的越過了雲中長城,西進一百里,在雲中九原
之間選擇了兩山遙遙對峙的一片大草原做戰場。
  五日之後,當以逸待勞的趙軍已經隱秘部署就緒之後,斥候飛騎來報:匈奴大軍二十萬已
抵達陰山西麓,卻突然紮營休整,不知何故?
  「今日何日?」趙雍突然問。
  廉頗答道:「四月二十九。」
  趙雍哈哈大笑:「天意也!老將軍,我要變個打法了!」
  「大兵壓境,何能倉促變軍?」老成持重的廉頗大是困惑。
  「老將軍忘記了?」趙雍笑道,「匈奴習俗:隨月盛壯而攻戰,月虧則休戰退兵。此次千
里南下,卻正趕上月末抵達陰山,必在陰山後紮營休整旬日,待到月圓之時東進攻我,豈有他
哉?」
  廉頗卻又皺起了眉頭:「此節原是無差。只是他住得半月,將我軍部署探察明白,卻難收
突擊功效了。」
  「豈容他安然半月?」趙雍便是冷冷一笑,「這便是天意,便是我說的變個打法。」
  廉頗思忖一陣恍然驚喜道:「君上是說,夜襲大戰?」
  趙雍拍案而起:「對!夜襲大戰!給匈奴蠻子猛灌一罈趙酒!」
  便在次日入夜,大草原月黑風高,趙軍十萬飛騎銜枚疾進,分為三路翻過陰山直撲匈奴大
營。匈奴騎兵是各部族自為軍營駐紮,相互間根本沒有戰場呼應所需要的距離,只是揀水草方
便處各自紮營罷了,近者擁擠成片,遠者則二三里不等。說是營區,卻沒有壕溝鹿砦之類必備
的防守屏障,更兼為了輕便匈奴人從來都是開春行軍便不帶帳篷,但遇夜宿,便是點起無數篝
火堆燒烤牛羊大喝馬奶子,吃飽喝足便裹著氈片兒呼呼大睡,每個營圈外只有星星點點的巡視
哨兵,便如大雁宿營一般。及至中夜時分,遍佈陰山西麓大草原的篝火便漸漸熄滅淨盡,無邊
的鼾聲夾雜著戰馬時斷時續的噴鼻低鳴,濃濃的燒烤牛羊的腥膻夾著馬奶子的酸甜酒氣,便隨
著浩浩春風在草原上瀰散開來,確切無疑地向大草原宣告著––匈奴大軍在此!
  正是子時,陰山西麓突然山崩地裂,隆隆驚雷陣陣颶風從四野壓來捲來,在漫無邊際的匈
奴野營地迴旋炸開!匈奴大軍驟然驚醒,人馬四野竄突自相擁擠踐踏,片刻間便是死傷無算。
大約半個時辰後,匈奴各部族終於在各色尖利的號角聲中漸漸聚集起來,分頭做拚死廝殺。趙
軍原本便是三路突進,每路又都以千騎隊為單元沿所有湖泊河溝間楔入分割,便將二十萬匈奴
大軍分割成了數十個碎塊絞殺。方圓數十里的大草原戰場上,兩軍三十餘萬騎兵便整個纏夾在
了一起,展開了殊死搏殺!趙軍有備而來,不舉火把,只每個騎士臂纏寬幅白布,戰馬尾巴也
綁縛一片大白布以做呼應標記。匈奴軍卻是素有月黑不戰的習俗,原本料定趙軍無論如何不會
翻過陰山尋戰,便打算在秦國長城外養精蓄銳半月避過月黑月殘之期,而後一鼓東進。畢竟,
這陰山從來都是匈奴部族之遊牧區域,匈奴不尋釁於秦趙已是饒了爾等南蠻,趙國如何敢到這
裡了?大熊在林,自然是怡然自得,一心只做如何搶得更多財貨牛羊戰俘的大夢,誰能想到剛
到陰山就打仗?
  猛遭趙軍暴風驟雨般的夜襲,匈奴軍大亂之後縱然死戰,卻是驚訝萬分的發現,趙軍之凶
悍凌厲竟是絲毫不輸於匈奴的白熊猛士!更令匈奴大單于大驚失色者,這趙軍在黑夜拚殺,卻
有如鬼魅附身竟是渾身長眼,但有白熊猛士佔優,便立即有趙軍猛擊白熊猛士身後。慣於單騎
劈殺的匈奴猛士,最擅長的兩樣兵器––弓箭短矛在這漆黑夜晚相互纏夾拚殺之時竟是一無用
處,只剩下與趙軍刀劍劈殺一條路了。偏是匈奴彎刀是老銅刀與新鐵刀混雜,遠不能與趙軍之
清一色的精鐵堅剛彎刀相比,但聞叮噹呼喝之中,匈奴戰刀便時有砍斷砍鈍,匈奴猛士便只有
掄起鐵片兒胡亂猛砸過去。
  突然,淒厲的長號劃破夜空,連續三聲,匈奴亂軍便潮水般向北捲去。
  趙雍一聲令下:「大單于要退!鳴金收兵!」
  廉頗前軍剛剛收攏,便聞北方山口喊殺聲大起。廉頗高聲請命:「君上,我四萬截殺大軍
已與匈奴接戰!不若從後掩殺,一戰擊潰匈奴!」
  「不!」渾身浴血的趙雍獰厲地一笑,「不要擊潰,我要開膛破腹。」
  「嗨!」廉頗一揮大手高聲下令,「全軍將士!跟我齊喊:匈奴大單于––!敢與趙軍明
日決戰––,我便放你整軍––!」漫山遍野的吶喊如陣陣雷聲滾過草原,隨風捲去。片刻之
間,便有兩騎舉著火把飛來,遙遙高喊:「趙雍聽了,我大單于令:明日決戰!誰趁夜脫逃,
誰不是大白熊!」立馬高崗的趙雍不禁哈哈大笑:「鳥!誰要做你那大白熊了!回你大單于:
明日決戰,誰趁夜脫逃,誰便是大黑熊!」
  「錯!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
  「鳥!還非得做你大白熊了?」趙雍笑不可遏,「便依你,誰逃誰不是大白熊了。」
  「明日日滿,陰山向陽牧場!」隨著一聲高喊,匈奴飛騎便消失在暗夜了。
  「撤回截殺,後退十里紮營!」趙雍發令完畢回頭高聲道,「老將軍,匈奴還沒怕我趙軍
也。匈奴蠻子只認打!打不狠他便記不住!僅是趕走不行,須得一戰殺得他血流成河!」
  「君上大是!」廉頗抖動著雪白血紅的大鬍鬚,「他還怕我趁夜脫逃了?大白熊咬死仗,
就給他個殺法看!」
  夤夜收兵,趙雍甲冑未解立即便召將領們密商籌劃。計議一定,趙軍立刻開始了偃旗息鼓
的秘密移動,兩個時辰後全部準備就緒,各個營地便立即瀰漫出粗重的鼾聲。及至太陽升起在
山頭,所有隱隱瀰漫的鼾聲便一齊終止了。此時,遼闊的陰山草原陽光明媚,中原雖則已經是
田野金黃的仲夏,然在這裡卻是春風方渡草木新綠,一片清涼爽和的無邊春意,絲毫沒有燠熱
之氣。將近正午,便聞隱隱沉雷自陰山西麓漸漸逼近,山口便有一面紅色大纛旗緩緩地左右大
幅度搖擺起來。
  趙軍西向迎敵,大營便遙遙對著西方的陰山谷口,趙雍的中軍行轅紮在大營南側靠近秦長
城的一座最高的山丘上。眼見紅旗大擺,趙雍立即下令:「飛騎出營!強弩營列陣!」中軍司
馬高聲傳令,行轅三丈多高的雲車望樓上便有一面黑色大纛旗向西三擺,一面白色大纛旗向東
三擺,隨即便聞山下響起急促嘹亮長短不一的牛角號聲。號聲之後,趙軍大隊騎兵隆隆開出,
在大營壕溝外南北兩翼伸展,由無數十十小方陣列成了縱深五六里的陣形。從山頭行轅遙遙鳥
瞰,恍如迎著西方山口的兩柄紅色長劍。兩翼飛騎身後,便是橫寬十里的六道三尺壕溝,每道
壕溝間距十步,三萬張強弩全部整肅排列在六道淺壕溝之中。強弩陣兩側,則各有五千飛騎散
開,隨時準備截殺突過強弩箭雨與兩翼截殺的匈奴死士。
  趙軍堪堪就緒,驟然便見陰山谷口如大河崩決,匈奴騎兵猶如奔騰出峽的怒潮湧出山口散
開在草原翻捲呼嘯著隆隆壓來!片刻之間便在兩箭之地,匈奴潮水卻慢了下來。歷來騎兵接戰
都是展開廝殺便是,這趙軍卻兩條線一般守在兩邊不動,中間寬闊的草原卻是一人一騎都沒有
,遠處大營赤裸裸露在那裡卻是甚個魔法了?若在昨日之前,匈奴騎兵自不會理會你如何擺置
,只潮水般殺去便是,然則昨夜一戰匈奴全軍死傷八萬餘,卻是餘悸在心,一見趙軍似有詭異
,便不覺慢了下來。便在這剎那之間,匈奴大單于帶著本部族三萬騎士已從中央突前,彎刀一
揮便是嘶聲大吼:「趙軍大營有財貨女人!誰搶得多誰是大白熊!殺––」驟然之間,匈奴潮
水又呼嘯翻捲著壓來,遍野馬蹄如雷刀光閃亮,遍野都飛舞著白色的翻毛皮襖與黃色黑色的飄
飄長髮,殺聲震動原野,直是山崩地裂一般。
  與此同時,山頂行轅三十面戰鼓如驚雷大作,趙軍兩翼騎兵吶喊大起,便從白色洪流兩邊
如兩道紅雲飛掠而過,不衝匈奴群騎,卻是直向兩邊包抄過去。匈奴騎兵也不管你如何跑馬,
白色洪流只呼嘯漫捲著向趙軍大營壓來。便在兩箭之地,匈奴騎士馳馬前衝間人人掛刀彎弓長
箭上弦,立即便是萬箭齊發,箭雨便密匝匝如漫天飛蝗傾注趙軍大營!齊射方罷,戰馬便前衝
到距敵三十步之遙,此時匈奴騎士便是第二波飛兵出手––萬千短矛(鋋)一齊擲出,間不容
髮之際便飛馬劈殺長驅直入。這是匈奴騎兵最有效的戰法:一箭之地萬箭齊發,三十步之外短
矛齊擲,在這急如驟雨密如飛蝗般的兩波飛兵猛烈擊殺之下,對手驚慌潰散,匈奴騎士的閃亮
彎刀已隨著驚雷般吼聲閃電般劈殺過來。此等戰法之威力,天下大軍鮮有抗得三五個衝擊浪潮
者。匈奴之崛起於強悍的胡族之林,更在五六百年間一強獨大,並對中原強兵戰國形成巨大威
脅,所仗恃者正是這凶悍無倫的衝鋒陷陣之法。此時匈奴白日作戰,一則拚死復仇,二則沒有
了月黑纏鬥,弓箭短矛便大顯身手,自然更是凶悍之極。
  然則強中更有強中手,匈奴大軍這次可是失算了。
  便在匈奴大軍隆隆壓到兩箭之地騎士彎弓搭箭的剎那之間,趙軍大營奇特的銅鼓聲轟轟轟
三響,便見橫寬十里的六道淺壕溝中驟然立起了六道紅色叢林,隨著一聲整齊轟鳴的吶喊:「
放––」便見萬千紅色箭桿在一片尖利的呼哨中密匝匝猛撲了出去,如此一波還則罷了,偏是
六道紅色叢林一道射罷立即蹲伏上箭絞弩,後一道便立起射出,六道強弩此起彼伏輪換齊射,
竟是箭雨連綿呼嘯,毫無間歇地一氣傾瀉了小半個時辰。匈奴騎士射術固精,也只是援臂彎弓
靠膂力射出,百步之外便成飄飛之勢,更兼人力引弓上箭,縱是連射也必有間歇,何況每個騎
士箭袋最多只能帶箭二十支(尋常在十支左右),卻能射得幾何?趙軍卻是中原弩機,強大座
弩多人操持,可一次上箭十餘支連射,三尺箭桿粗如手握木棍,箭簇長銳如同匕首,有效射程
可達三四百步!單兵輕便機弩用腳踏上箭,雖是單發,射程也在二百步之遙。趙軍原本是飛騎
輕兵,只帶得座弩兩百架,單兵機弩卻是六萬有餘,皆由力大善射者任之。趙雍與諸將昨夜密
議,將四萬騎士臨時改做弓弩營,兩百架座弩居中,三萬單兵弩環繞,決意給匈奴野戰騎兵以
迎頭痛擊,而後再一體截殺。
  匈奴騎兵十二萬,此刻全部密集在這十里草原猛衝猛進,突遇這聞所未聞的銳利長箭急風
暴雨般連綿撲殺,任你馬頭人身,儘是噗噗洞穿,連人帶馬釘在一起轟然倒地者也盡在眼前,
威力直是比匈奴騎士全力擲出的短矛還要駭人!片刻之間,人馬便一片片倒下,任你洶湧而來
,也是無法衝過這紅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大單于一聲大吼,回馬!驚慌的匈奴大軍便漫山遍
野捲了回去。
  便在此時,山頭行轅的「趙」字紅色大纛旗急速揮動,戰鼓隆隆緊響,便見原先兩翼包抄
的紅色騎兵頓時在大草原展開,殺聲震天地衝入匈奴騎兵群。與此同時,陰山西口也潮水般湧
出大隊紅色飛騎,正正堵在了匈奴正面。趙軍大營兩側的一萬騎兵也同時發動,從匈奴身後掩
殺過來。匈奴大單于嘶聲吼叫,殺啊!死光就死光!匈奴騎士也是遍野怪吼,散亂拚殺,卻是
毫無退縮之象。
  山頭趙雍看得一陣,臉色越來越是陰沉:「死戰令!」話音落點,便聞中軍司馬一聲大吼
:「金鼓號角齊鳴!誓死一戰!」剎那之間,山頭三十面戰鼓三十面大鑼百餘支長號便隆隆鏜
鏜嗚嗚地交相轟鳴在遼闊的草原戰場,那面紅色「趙」字大纛旗也在驟然之間豎起了兩支雪亮
的旗槍,平展展地懸垂在了湛藍的天空之下。遼闊草原上的紅色騎兵頓時殺聲震天動地,一面
「廉」字大旗竟於萬馬軍中如同飛舟劈浪,直衝匈奴大單于的白熊大旗。幾乎便在同時,趙雍
親率三千護衛飛騎狂飆般捲下,泰山壓頂般殺向匈奴中央白熊大旗。兩支強悍的騎兵大軍便在
陰山腳下展開了真正的殊死拚殺。
  太陽落山之時,大草原終於沉寂了。紅色的騎士,遍野的鮮血,與火紅的霞光溶成了無邊
的火焰,遼闊的草原顫抖著燃燒著,似乎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萬歲!趙軍萬歲!」陡然,長城腳下傳來了遙遠而清晰的歡呼。
  「君上,秦軍在慶賀我軍!」中軍司馬飛騎來報。
  「秦軍?」立馬山頭的趙雍不屑地笑了,「清點戰場,明日回軍。」
  陰山之戰,趙軍斬首十八萬餘,悉數斬殺匈奴大小單于頭領百餘人,匈奴僅餘萬餘人突圍
逃走。與此同時,東線也傳來捷報:牛贊大軍大破東胡,斬首八萬,東胡大首領及其部族頭領
二十餘人盡皆被生擒。東西趙軍共死傷六萬餘。趙雍回軍雁門長城,休整三月補充兵員並立即
論功行賞安置傷兵。秋風方起時,趙雍又親率大軍十萬進入雁門關,直壓中山國與樓煩頭頂,
要一鼓作氣根除樓煩中山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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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三胡之中,樓煩最弱。邊患之中,中山不強,然卻最是令趙國頭疼。
  樓煩乃北胡部族,大約隨春秋初期的蠻夷大入侵進入中原晉國的北部,立邦國建樓煩城邑
。在齊桓公結盟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驅胡時,樓煩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餘部臣服晉
國。後來晉國內爭劇烈,樓煩部族又與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復國。魏趙韓三家分晉之後,樓煩便
與中山國一起成為趙國西鄰。樓煩恰恰卡在雁門關之南,猶如楔在趙國咽喉的一顆釘子。中山
國卻恰恰釘在西腰,向南一過井陘關要塞險道便是趙國腹地,猶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論實
力,這兩個部族邦國加起來,也未必堪與趙國一戰。威脅處在於,樓煩中山看準了趙國南有中
原強敵、北有林胡東胡邊患,投鼠忌器,不敢對自己做滅國大戰,便依著遊牧習性經年對趙國
騷擾掠奪;調集大兵迎戰,遊牧騎兵便流雲般消失在崇山峻嶺之間,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隨形
般貼將上來;春耕搶牛羊,夏忙搶麥糧,秋收搶谷黍,冬藏搶民戶,任你何時何地,時時處處
都可能是樓煩中山的劫掠時光,當真使趙國民眾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樓煩,趙人莫不咬牙切
齒罵一聲:「中山狼!樓煩狽!狼狽為奸,寢皮食肉!」
  論情勢,此時的樓煩猶為可惡,非但盤踞雁門關之南釘在趙國邊軍之後,而且經常繞過雁
門關北出趙國長城遊牧,直達岱海黃旗海一帶草原,硬是對趙國視若無物肆意挑釁。趙雍決意
自北向南,剔除兩塊心腹大患,打通雁門關平城一線南下趙國的寬闊通道。
  趙軍大兵壓境,樓煩部族早已驚慌失措。匈奴大軍清一色二十萬精騎都一舉被趙軍撕扯成
血肉碎片,樓煩舉族不過十萬步騎,豈能當得殺氣正盛的趙軍?更要緊者,樓煩部族陷在長城
之南,與草原諸胡相比,搶掠雖是便捷,卻也有一致命傷––但遭趙國主力大軍壓頂斷路,便
難得諸胡救援,更何況諸胡匈奴已經望風而逃了。驚慌之下,樓煩部族頭領竟率大部精壯族人
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餘萬老弱病殘女幼,只有舉族降趙。趙雍不戰而屈樓煩,立
即設立雁門郡,將雁門孤關變成了轄地近千里的邊郡。順便提及的是,樓煩部族北逃後數十年
,被捲土重來的匈奴吞併,被「封」於河套南部的草原,成為匈奴對抗秦帝國大軍的前哨部族
。匈奴解體消散之後,樓煩部族也永遠地消失星散了。
  趙雍大軍趁勢南壓,直逼中山國腹地都邑。
  論實力,中山國雖然已經稱王,卻實實在在地一個沐猴而冠的窮邦弱族;舉國人口不過百
餘萬,兵員號稱三十萬,實際能戰者則不到不過十萬,且全部是沒有重型器械與精良裝備的輕
兵。究其實,快速深入他國搶掠民眾自是氣勢洶洶綽綽有餘,然則與趙國此時的新軍相比,幾
乎便是不堪一擊。當此之時,趙國大軍已經是脫胎換骨的新軍了。從根本上說,趙雍發動的胡
服騎射僅只是形式而已,實際上卻是以輕銳快速為目標的軍制大變法。兩年之中,趙國上下同
心,以驚人的強韌快捷,同時在舊軍改制精編、新兵員徵發訓練、兵器甲冑全面更新、糧草給
養便於攜帶諸方面已經是根本改觀,趙軍已經成了與秦軍具有不同特點而又堪與秦軍抗衡的最
強大新軍。而此時的遊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國,無論在軍制、兵器、國力、兵員數量、士兵戰力
諸方面,都已經遠遠不能與趙軍相比了。
  無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趙軍,向趙雍提出願割四城以換取罷兵。
  趙雍哈哈大笑:「罷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於趙!否則,戰場見了!」
  其時中山國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國豈不成了趙國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特使不敢應承
,立即回報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來丞相上將軍一班大臣商議,可偏是誰也不做聲。
  數十年前,中山國跟風,在魏惠王發動的「五國相王」中稱了王。王冠加頂,中山國君臣
興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便學著中原戰國變法起來:後宮幾個沒有名稱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嬪妃
,各部族頭領也立即做了開府丞相、上將軍、太師、太傅、郡守、縣令等要職;識得幾個中原
字的廟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長史、太史令、太廟令一班文職大臣;原本只會跳神祈禱的巫
師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師、國巫師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熱熱鬧鬧地變法完畢,便開始了舉
國訪賢圖謀霸業。都邑十幾個在中原游離過的「飽學之士」,與原本識得字的幾十個沒落布衣
,自然便成了國中大賢。中山國將這些大賢們供養起來,每逢節令當口,國王便必親到窮閭隘
巷禮賢下士一番。直到目下這些賢士已經白髮蒼蒼,國王也已經是第二代了,禮賢下士的法度
與窮閭隘巷的賢士們還是依然如故。誰料變法之後,中山國卻是內爭不斷,遊牧部族原本的拙
樸竟是蕩然無存,後宮爭立王后,宗室爭立太子,大臣爭奪權位,數十年廟堂不亦樂乎,民眾
不堪忍受窮苦者便逃回了草原,軍士不堪內亂兵變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數十年間,這個新王
國竟成了一個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倫不類的一個怪物,霸業大夢也便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便是一聲長嘆:「同是變法也,如何秦變強,趙變強,我獨變弱乎?天
意如此,夫復何言?割去六城也罷,寡人便做個周天子孤守洛陽罷了。」
  「我王神明!」丞相上將軍與諸般大臣竟是齊聲贊同。
  就這樣,中山國獻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變成了一個轄地百餘里的王號小邦。由
於中山原本便是遊牧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遠不如土地對他們來得重要。可在東施效顰的變法
之後,中山遊牧人也變做了居住城池的「國人」,只在搶掠收穫之時出城,尋常時日便住在城
堡裡消受劫掠來的財貨。如今六座城池割給趙國,按照戰國割地傳統,城池內的中山「國人」
及其所管轄的周圍土地,自然便也成了趙人趙地。如此一來,中山國人口土地銳減,便一蹶不
振地衰落了下去。雖然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反覆了一次,然則終究是夕陽晚景,迅速便又黯
淡了下去,終為趙國所滅。
  可是,中山國割地罷戰,趙國將士卻大是不服。廉頗帶一班大將昂昂晉見,請國君趙雍一
戰滅中山根除後患。趙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麼?趙國猛士滅此等奄奄一息之國,無端
召來秦魏韓干預,划算麼?既得實地,又困中山於孤城無法興風作浪,還無形消弭了三國干涉
,一舉三得,不划算麼?」
  「臣等只是對中山狼恨氣難消!」
  「末將只怕沒了仗打!」
  「老將軍,諸位將軍,少安毋躁。」趙雍從容道,「趙軍新成,還能沒仗打了?也許不要
多久,便有一場更大的惡戰。你等要厲兵秣馬,精心練兵,不能有絲毫懈怠!」
  「嗨!」眾將頓時精神抖擻。
  秋風蕭瑟的十月,趙國大軍北上長城駐防,趙雍卻只帶著三千護衛騎士回到了邯鄲。聽太
子趙章與輔政肥義稟報完諸般國事,趙雍立即對兩人說了目下自己的謀劃方略:今冬明春,趙
國大出!及至一宗宗說完,太子與肥義異口同聲地贊同。君臣三人密議一日,便立即開始了緊
鑼密鼓地部署。
  第一件大事,趙國稱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國,釐定與各國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擴軍二十萬,使趙軍一舉成四十萬大軍。
  即位二十三年來,趙雍抱定「韜晦以示弱天下」的國策,非但拒絕了稱王,且自降兩級國
格而稱「君」。戰國之世,邦國規格雖遠不如春秋時期那般嚴格,且大多由自己確定,然則一
個國家究竟是何等國格,畢竟還是大有講究的。其時天下國格大體是四等:王國、公國、侯國
、君國。若以稱王先後次序論,截至目下,天下王國八:楚國、魏國、齊國、宋國、韓國、中
山國、秦國、燕國;公國大多是殘存的老牌諸侯,魯國、衛國、宋國等;侯國雖也是老牌諸侯
,卻已經極少,只有薛國與趙國了;君國,則幾乎只剩下一個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卻那
些利令智昏而搶王的邦國(宋、中山、韓)外,大國稱王都是極為謹慎的。秦國稱王於六國合
縱抗秦之後,燕國稱王於合縱滅齊之前,都是時勢所催之結果。論王國業績,此時六大稱王戰
國中除了韓國稱王之後一事無成,都曾經先後威勢赫赫過一段,秦國則是始終威勢不衰。以時
勢論,小邦國搶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誰也不會當真與其爭長短;大國則不然,一
旦稱王便昭示著你要加入逐鹿爭霸了,各大戰國便會競相遏制,或合縱或連橫,總是要這個新
王國經受一陣猛烈錘打。果真抗住了,王國便立定了,諸如秦國。若抗不住諸般圍攻遏制,王
冠光環便消失了,諸如韓國燕國。
  此等情勢,趙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便堅不稱王,而寧可降得與安陵君一般。然則天下事
畢竟有公論,趙國稱君,各大戰國與小國卻是誰也不敢小視,至多是認可了趙國沒有野心,事
實上誰也不敢當真如對待小小君國一般予取予奪。趙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則他所需要讓天
下明白的也正在此處:我沒逐鹿爭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尋釁與我!二十三年來,這一謀劃確實
是做到了,趙國已經平安完成了強國大變。當此之時,三胡匈奴中山之諸般邊患已大體廓清,
趙國軍威大盛,還用得著韜晦麼?再一味韜晦,天下還信麼?若無韜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偽
」之名,韜晦豈非大大滑稽?與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稱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時也勢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就必然要與六大戰國周旋。二十多年來,趙國除了參與五國滅齊之外,與六
大戰國間幾乎沒有邦交往來,雖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對天下實力碰撞的實在格局
畢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稱王之機派出六路特使,一舉釐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時一舉奠定趙國
重返中原的強勢地位,都是極為要緊的。燕國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對弱齊要取強勢才能保
住濟西二百里。對魏韓這兩個同根兄弟則要軟硬兼施地拉過來,畢竟,三晉主心骨目下已經是
趙國了。對萎靡不振而相距遙遠的楚國,則要盡可能地結為盟邦,只因楚國能從背後掣肘秦國
。只有秦國是趙國最主要的敵手,然則秦國如日中天,趙國卻是剛剛浮出水面,目下還必須相
安無事。
  最要緊的實際國事便是擴軍。在七大戰國中,秦國大軍已達四十萬精兵,其次齊國三十餘
,楚國三十餘萬,魏國三十餘萬,燕國二十餘萬,韓國近二十萬。雖然戰力國力各有強弱,兵
力數目並不能說明全部實力,然則若與真正的敵手秦國相比,目下趙國軍力便實在是單薄了許
多,秦國四十萬精兵可是沒有贅肉的了。故此,一旦脫去韜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強,且
要盡快練成同樣精銳的胡服新軍!
  冬月來臨之時,邯鄲的六路特使先後上路了:樓緩出使秦國,趙爵出使齊國,富丁出使魏
國,仇液出使韓國,趙造出使燕國,王賁出使楚國。與此同時,趙雍下詔:將軍趙固為代郡相
(郡守)兼領雁門郡軍政,北上駐平城,以守將牛贊為輔,徵發胡人精壯二十萬,兩年內練成
精銳新軍。
  開春之後的三月,趙國舉行了極為隆重地稱王大典。這是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也是
最為宏大的一次稱王大典。列國特使雲集邯鄲,洛陽王室也照例「賜」趙雍一輛青銅天子軺車
、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鉞儀仗。連續一月,趙國都是朝野大黼,國人彈冠相
慶。
  從此,趙國成了王國,趙雍做了趙國第一個國王,這便是大名垂後世的趙武靈王。
  便在此時,遙遠的北方大漠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振奮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
子為特使南下,向趙王獻上三匹最名貴的汗血寶馬,並願臣服趙國!林胡王子特使抵達之日,
邯鄲萬人空巷,舉國爭睹昔日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夙敵朝拜趙王,歡呼雀躍無以抑止,竟是將稱
王大典推到了顛峰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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