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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便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
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恆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
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
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國在下游的西岸,齊國在中下游的東岸。到了戰國,濟水便成了魏齊兩國
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餘里都被齊國奪
取,濟水幾乎便成了齊國的內河。這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便成
了一道天塹屏障。戰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戰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便
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五國聯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
!」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將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方略,
齊湣王便只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只此一戰,大齊便要
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稟性,雖然心中不塌實,卻是慷慨高聲道:「天祐我王!臣定教
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卻忐忑不安了。
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將軍田軫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便成了齊湣王的知
兵寵臣。做上將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
司馬,曾跟隨幾任上將軍經過了大小戰場五十餘次,除了沒有領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卻
是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講說戰場軼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
數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於應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
大加讚賞。
一次,齊湣王問田軫:「河外之戰,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萬人馬勝我五十萬大軍?
」田軫素來只知猛打猛衝,做上將軍也只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法,一時竟是張
口結舌。「濫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軫。已經做了王宮校軍令的觸
子情急大喊:「末將知曉!末將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
賞!要還是濫竽充數,一般打殺!」觸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將白起
的用兵路數以及聯軍應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明的說了個透亮,連當時在座的幾員大將都欽佩
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髮,觸子竟是應對得當無一錯訛。
齊湣王當即拍案激賞:「大將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在齊國,這主理軍政
要務的上大夫,便相當於秦國的國尉,一應大軍後勤與邊防要塞之後援,均在上大夫權力之內
,是僅次於上將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無
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而已,有何難哉!
然則,做上將軍統率戰事,卻是大大不然。
當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將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辭地當殿陳述上
了一則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
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一戰可成!」那
時候,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將軍。要說軍旅善戰將軍,閉著眼也能在齊國數出十多個
。要說堪為大將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了一回聖王敬賢
,鄭重其事地捧著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將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
符印信,觸子便懵了,心頭便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雲霧飄飄蕩蕩,竟將每個眼看便要冒出
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裡,他在書房木呆呆地看著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
,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將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
來了。便在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將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將軍仍然做
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辭麼?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稟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後將他丟進
鯊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長嘆一聲,觸子還是率領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
神蛟,當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高下?再說兩軍相當,四十萬對四十四萬,
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裡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軍渡過濟水,到那
時再請求換將,至少不會被丟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竟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
子心田竟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歷過的軍務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湧上了心頭,竟是將
令連發,將大軍順順當當地駐紮了下來。
紮營方定,幾員騎兵大將便進帳激昂請戰,在幕府聚將廳喊成一片:「上將軍當立即出戰
!」「盡滅五國!成齊霸業!」「齊王天命神蛟!我軍一戰大勝!」
「諸位少安毋躁。」觸子板著臉,「後發制人,敵不動,我不動,此戰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風何在!」一個做過王宮禁軍尉的將領大是不服。
「對也!齊王命我等進入濟西立即猛攻,上將軍領了王命的!」
「濟西是齊軍福地!只管打,包準大勝!」將軍們立即跟著嚷嚷。
「諸位諸位,」觸子彭彭敲著帥案,「神蛟歸神蛟,打仗歸打仗,要緊的是仗不能打敗。
打了敗仗,誰個敢說是齊王要這樣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個甚來?諸位想清
楚,打了敗仗要掉頭!不聽王命而守勝,還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擋著,至多受罰。要
哪個?掉頭還是受罰!」
一番指點,大將們頓時蔫了下來。畢竟,觸子是齊王寵信之人,還有誰比他更熟悉齊王稟
性?連觸子都打定了勝而受罰的主意,大將們立功揚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說到
底,齊王的喜怒無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賞,有過未必罰,賞罰全在喜怒隨心之間,誰願
拿自己的身價性命去無端冒險?
「楚軍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戰艱難,何不聯絡楚軍兩面夾擊?」沉默之中,一將提出了
另一個主意。
「此言差矣!」觸子一席話震懾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業已拒絕楚國援兵,我等
豈能擅自結盟?楚軍北上,無非畏懼我大軍戰勝之後趁勢南下滅楚而已。兩軍大戰,楚軍定是
做壁上觀。戰勝之後,那個淖齒便要向大齊稱臣了,諸位以為然否?」
「上將軍大是!」將軍們終於服了觸子,竟齊齊贊同了一聲。
於是,齊軍大營安定了下來,只等五國聯軍發動而後出戰了。
聯軍的幕府大帳卻是空空蕩蕩。樂毅與大將們正在營外的山頭瞭望齊軍營寨。
大河與濟水之間橫寬百餘里,並肩向海奔流。兩水之間沒有高山峽谷,也沒有蒼莽林木,
數百里地帶只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與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間多有小河流過,沖積出許多縱橫
交錯的小盆地夾雜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覽無餘。仔細揣摩,卻是平中隱奇,大有可供利用
的地利。否則,當年的孫臏也不可能兩次將伏擊戰場選在這裡。眼下看去,齊軍大營紮在對面
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原之下,南北展開二十餘里,後方便是滔滔濟水。聯軍大營便在聊城以東的
山原地帶展開,背後三十餘里則是滾滾大河。
「鳥!齊軍竟敢背水而戰!」韓軍副將暴鳶狠狠罵了一句。
「我軍不是背水而戰麼?」樂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卻是難說。諸位看了
這齊軍營地陣勢,說說如何打法了。」
「齊軍這營地卻是蹊蹺。」秦軍主將胡傷皺著眉頭,「兩大坨分開,中間隔開兩三里,還
各有馬步軍,卻是個甚講究了?」
「還當真如此!」趙軍主將趙莊睜大了眼睛,「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你等看出了麼?」
幾位將軍搖搖頭,暴鳶低聲嘟噥了一句:「忒煞怪了!」
「這是齊國老病根了。」樂毅遙指齊軍營地,「北營有將旗幕府,這是老軍二十萬。南營
是新軍二十萬,這是齊王滅宋後新擴充的大軍。說新,是成軍在後,而不是軍制之新。老軍將
領多是孟嘗君舊部。新軍將領卻全部是齊王田地的親信。兩軍素有嫌隙,這是第一次共同出戰
。觸子幕府本該駐在新軍,卻駐了老軍,這便大有文章。」
將軍們聽得直點頭,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將軍如此熟悉齊軍,我等佩服!」
「要打勝仗才算。」樂毅謙遜地一笑,「說,如何打了?」
「但聽上將軍調遣!」諸將異口同聲。
「好!」樂毅手中長劍直指齊軍營地,「齊老軍戰力強,留給燕軍。齊新軍馬快兵器新,
便由四位連手攻滅,秦趙兩軍為主力,胡傷將軍總調遣,如何?」
「秦軍請與上將軍啃硬骨頭!」胡傷慨然拱手,一則是秦軍確實想打硬仗,二則也是胡傷
對與三晉攜手總覺得彆扭。
「不行。」樂毅搖搖手,「此次攻齊乃燕國復仇雪恥之大業,燕軍自當血戰齊軍主力。諸
位卻不能搶我這個功勞。」雖是面帶微笑,說得卻是極為認真。
「嗨!」胡傷赳赳一應,「末將聽憑調遣!」
「諸位,」樂毅拔劍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我意,你等兵馬可如此打法。」一陣低聲叮
囑,末了笑道,「若敵情有變,諸位盡可變通行事。」
「上將軍謀劃得法,我等沒有異議!」幾員大將竟是異口同聲。
樂毅大手一揮:「好!各將回營整師,寅時三刻同時發動。」將軍們轟然應命,便各自飛
馬回到營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齊國的「中卯」節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時節。濕潤的海風從東方浩浩吹來,
間或一陣綿綿細雨,恰恰灑濕了乾燥一冬的地面,染綠了蒼黃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熱不冷不乾
不濕沒有泥濘的舒坦季節。尋常時日,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時光。而今大軍對壘,兩河之間
的庶民百姓已經望風出逃,茫茫原野,除了軍營的刁斗馬鳴與兩河的滔滔水聲,便是無邊的空
曠寂靜。入夜時分,無邊烏雲漸漸聚攏,綿綿雨絲瀟瀟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蓋了廣
袤的山原。兩邊軍營遙遙對望,除了風中搖曳的點點軍燈,便是一片無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觸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輕鬆地長吁了一聲。雨天無戰事,這是春秋戰國的老規
矩了。真想讓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瀝泥濘的連綿秋雨一般。聯軍遠來,軍糧必然有限,
但能陰雨旬日,敵軍大半便會不戰自退,豈不天遂人願?思忖一陣,觸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
,提筆給齊王寫了一份軍情急報:「大軍開赴濟西與聯軍對峙,臣本欲立即出戰,奈何大雨連
綿,唯等放晴之日盡滅五軍,擒獲樂毅以獻闕下!」寫罷泥封,交給中軍司馬,「立即快馬呈
報臨淄!」便輕鬆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傳令兩營大將: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後大戰。」
將令發完,便對站在寢室門口的少年軍僕一伸手,「來,就寢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軍僕輕盈的飄了過來,抱起觸子便進了幕府寢室。
久做中軍司馬,觸子熟悉所有齊軍大將的享受路數。一做上大夫,觸子便從新軍中給自己
精心遴選了一個俊美的少年軍僕侍奉起居。一經試用,大是滿意,便成了隨身軍僕。大將入軍
,歷來不許帶眷屬侍女,這少年軍僕便是他別出心裁的享受。踩著厚厚的地氈,少年將觸子輕
輕放在特製的寬大軍榻上,輕柔利落的剝去了他的衣甲戰靴,又端來一盆事先架在燎爐上的熱
水,仔細地擦拭了他的每個角落,便給他蓋上了一方輕軟乾爽的絲綿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
給燎爐加好了木炭,少年軍僕便吹熄了軍燈,悄然無聲地鑽進了絲綿大被。
一陣劇烈的喘息躁動,觸子便抱著光滑鮮嫩的肉體發出了沉重地鼾聲。
沉沉大夢之中,突兀山呼海嘯!少年軍僕一聲尖叫,觸子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粗魯地罵
了一句:「蠍子鑽襠了!叫!」少年瑟瑟發抖,赤裸裸一指帳外,便軟軟地粘在了觸子身上。
瞬息之間,連天殺聲如大海怒潮般捲來,閃爍的紅光映紅了整個幕府大帳。
懵懂的上將軍頓時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聲,猛然推開粘在胳膊上的肉體,赤裸
裸跳下軍榻:「快!衣服甲冑!鳥!都在哪裡!」及至草草裹上一領大袍,衣甲散亂的中軍司
馬正臉色鐵青地衝了進來:「燕軍偷襲!上將軍快走!」
「走到哪裡去?」觸子摘下劍架上的長劍便是一聲大吼,「出營殺敵!」
風快地衝出幕府,觸子卻癱在原地不能動彈了。但見漫山遍野的火把衝殺而來,幾乎每座
齊軍營帳都燃起了大火,丟盔棄甲的士兵們狼狽竄突,大將竟是一個也不見露面,卻是如何收
拾?中軍司馬一聲大喊:「護衛騎隊在幕府後邊!上將軍快走!」不由分說便夾起觸子向幕府
後奔來。三千護衛騎隊本來駐紮在幕府左右後三邊,可左右兩營已經捲入亂兵大火,兩名千夫
長也不見了蹤跡。後營一千騎士正在無所適從地亂做一團,恰恰中軍司馬夾著觸子趕到:「上
將軍在此!上馬列隊!」不由分說便將觸子塞上一匹戰馬,大吼一聲,「東渡濟水!快!」馬
隊便背著戰場大火風捲東去。
堪堪逃到濟水岸邊,正當清晨時分,濛濛細雨之中敗兵紅壓壓從身後瀰漫捲來。敗兵之後
,棕色皮甲的遼東騎兵高揚著叢林般的閃亮長劍,正從遠處山原呼嘯壓來。此刻便是登船,也
必是被爭相逃命的敗兵拖入河底無疑,棄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釘穿在河面。觸子面如死灰
,連長嘆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愣怔在馬背上打著圈子。便在這片刻之間,又見西南山原無
邊敗兵湧來,黑色的秦軍鐵騎與紅色的魏趙鐵騎正潮水般壓在身後追殺。
「快!逃回去稟報齊王。」觸子對中軍司馬嘟噥了一句,便艱難地滑下戰馬,「我要殉國
了。」突然奪過中軍司馬的短劍,猛力插進了腹中。「上將軍!」中軍司馬一聲嘶喊,抱起觸
子屍體大吼:「將軍遺屍,護軍死罪!守住渡口,護屍泅渡!」
然則已經來不及了。遼東鐵騎已經率先殺到,在驚天動地的「殺光齊人!復仇雪恥!」的
怒吼中,長劍翻飛箭如疾雨,河岸與水面變成了巨大的屠戮場。隨後燕軍步兵趕到,三萬餘弓
弩手對著泅渡齊兵大肆射殺,六萬餘步兵列成方陣堵住河岸,十萬鐵騎便在山原間盡情追殺。
追擊齊國新軍的四支聯軍也是如法炮製,四面截殺。到得午後時分,整個濟水西岸便在瀟瀟雨
幕中沉寂了。
伴著軍營的粗大炊煙與瀰漫河谷的歡呼,五國將領聚到了倉促紮起的中軍大帳前。
望著漫山遍野的屍骨,望著血紅的濟水,樂毅的聲音沉重而又嘶啞:「此次殺盡四十萬齊
軍,為的是震懾齊國。此等殺法,下不為例。」
「豈有此理!」魏國主將新垣衍一臉不悅,「齊軍當年背棄盟約臨陣脫逃,死了多少三晉
將士?只有絕殺之戰,方可雪我心頭之恨!如何便下不為例了?」
「征伐有道,絕殺只可一次。」樂毅絡腮鬍鬚的黝黑大臉第一次顯出了凜冽肅殺,「將軍
若不贊同我之戰法,便請轉道奪取老宋國,地利分毫不少魏國。」
「如何?要我提前轉道?」新垣衍冷笑連聲。
「是將軍不遵將令。」樂毅也是冰冷如鐵。
韓將暴鳶便紅了臉:「這這這,這卻如何使得?說好的五國分齊,仗沒打完便要我等回去
麼?」因原先議定韓國與魏國一起分宋,暴鳶便生怕魏國提前脫離而單獨取宋,情急之下,便
將韓國與魏國綁在了一起說話。
「將軍莫急,韓軍也可提前脫開聯軍,與魏軍一起取宋。」樂毅平淡之極。
「上將軍何須動怒。」韓軍主將韓舉心中大石落地,便笑著轉圜,「大戰未了,何能自亂
?我等輔助上將軍攻下臨淄,再走不遲了。」
樂毅正色道:「法度立後可成軍。要打仗,便須統一將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窩囊!」新垣衍立時便黑了臉,「這仗打得乏味,告辭!」說罷轉身對著司馬便是一聲
大喝,「號角拔營,走!」竟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將軍,這這這,你當請回新將軍的。」韓舉竟急得結巴起來。
樂毅淡淡一笑:「韓將軍,你也去吧。」
「快走!還說個甚來?」暴鳶一拉韓舉,兩人便疾步去了。
「鳥!」胡傷罵了一句,「雖說是絕殺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軍沒說的,跟上將
軍打到臨淄!」
「我也是!」趙莊慨然拱手,「上將軍領我大趙丞相,燕軍趙軍便是一家!」
「多謝兩位將軍了。」樂毅拱手一禮,「當年燕齊結怨,便是齊軍入燕殺戮無度之惡果。
惡殺復仇,循環往復,天下兵道何在?樂毅無奈為之一,可使燕國朝野惡氣稍伸,以利舉國同
心,絕非要在齊國大開屠場。此中苦心,尚望兩位體察一二了。」
趙莊便有些困惑:「上將軍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對魏韓兩將說明?」
樂毅頗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戰,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開韓國?」趙莊驚訝得目瞪口呆。
「鳥!這便是山東六國嘴臉。」胡傷衝口而出,卻頓時面色脹紅。
「實話實說,無妨無妨。」樂毅哈哈大笑,「此等惡習,原當詛咒了。」
「上將軍聞過則喜,真大賢也。」胡傷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將軍如此褒獎,卻是不敢當了。」樂毅又是一陣大笑,「走!痛飲一番遼東山酒,再議
下戰。」拉著兩人便大步進帳去了。
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開,齊國朝野震動了。
多少年沒打過敗仗了,如何生龍活虎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便被斬盡殺絕了,可能麼?聯
軍向來無戰力,莫非一夜之間變成了蚩尤神魔?燕國窮得幾個人穿一條粗布褲,倏忽幾年便有
如此厲害的大軍,可能麼?一時之間人心惶惶議論蜂起,大多臨淄國人竟是連連搖頭,一口聲
的「俺不信這邪!」嘴上如此說,心裡卻直發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閭之間竟是躁
動紛亂得一團亂麻了。
王宮之中,齊湣王卻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誅滅觸子九族!連傳統刑場也沒有,一夜之間
,三千餘人便被王室禁軍斬殺在大小府邸,血腥氣息瀰漫在臨淄巷閭,國人無不毛骨悚然。齊
湣王卻是餘怒未消,清晨便擢升臨淄守將達子為上將軍,率領剩餘的二十三萬大軍西進祝柯,
要據險擊潰聯軍。
達子原本是齊國新軍的步軍副將,因了訓練士卒技擊術分外紮實,在王宮校武中屢次獲勝
,便被齊湣王破格擢升為臨淄大將。做大將以來,達子最主要的軍務還是操持王宮校武,還從
來沒有帶兵出臨淄的機會,更沒有單獨率軍打過大仗,此次驟然飆升為上將軍,達子頓時熱血
沸騰,決意死戰到底以報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軍堪堪望見祝柯城堡的箭樓,便見漫天煙塵裹著隆隆沉雷從濟水東岸壓
來,煙塵中旌旗獵獵號角聲聲,恍惚之間彷彿天地塌陷一般。
「大軍列陣!」達子拔出長劍嘶聲大喊。
為了快速截住聯軍,達子的二十三萬大軍不是步騎一體開進,而是騎兵在先步兵隨後,輜
重更在步兵之後。如此疾行三日,一路連綿斷續竟拉開了將近二百里。達子的謀劃是:祝柯以
東一馬平川,直到臨淄幾乎無險可守,只有將樂毅聯軍堵截在祝柯以西,臨淄才能平安;惟其
如此,八萬鐵騎先行進入祝柯要塞憑險堵截,後續步軍輜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後的
山原上構築壁壘,形成第二道防線。大軍開拔之前,斥候報來的軍情是:聯軍內訌,魏韓兩軍
已經退出,樂毅下令大軍休整旬日再酌情東進。齊湣王哈哈大笑:「烏合之眾也!合縱聯軍幾
曾成過氣候?達子,放手狠狠殺!戰勝之日,本王親自勞軍!」達子畢竟行伍出身,對齊湣王
的一言一行素來奉為神明,加上此等軍情,達子便是信心陡長。然則萬萬沒有料到,內訌的樂
毅聯軍卻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內便過了濟水壓到了眼前。
倉促之間,陸續湧到的八萬騎兵,便在尖利的牛角號中隆隆橫展開來。本來就是人困馬乏
,更何況全然沒有急戰準備,後隊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馬嘶中正在亂哄哄列陣,對面藍邊紅底
的「燕」字大旗,與兩翼的秦字黑旗趙字紅旗已經山呼海嘯地壓了過來。天幕般的煙塵撲面疾
滾,棕色的皮甲雪亮的叢林狂野的殺聲,遼東鐵騎的棕紅色怒潮雷霆萬鈞般瞬息湮沒了紫色的
孤島。僅僅一個時辰,怒潮煙塵便平息了。齊軍八萬鐵騎幾乎被包抄全殲,只有小股游騎落荒
逃走。剛剛佩起上將軍大印六日的達子,死戰不退,竟被遼東鐵騎砍成了三截。
樂毅厲聲下令:「步軍拖後掩護!鐵騎悉數疾進,包抄齊國步軍!」
片刻之間,遼東鐵騎居中,秦趙鐵騎兩翼,在茫茫曠野展開成一個十多里寬闊的巨大扇面
,彷彿蒼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雲的鯤鵬展翅,向東面逶迤而來的十多萬齊國步軍壓了過來。
卻說齊軍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見渾身帶血的騎士亂紛紛迎面撞回。一陣紛亂的叫嚷
,前行步軍大將頓時面色蒼白地釘在了當場,軍士們嘩然騷動,只作勢便要回頭。步軍大將愣
怔得片刻,便是一聲吼叫:「快!回防臨淄!」話音落點,前軍回頭便跑。「快回臨淄」的驚
慌喊聲卻是比軍令傳得快了許多。片刻之間,十五萬步軍便漫無邊際地撒開大步向東逃跑。頓
飯辰光,與長蛇陣一般的輜重牛車大隊相遇,不管步軍大將如何呼喝要護衛糧草一起回防,驚
恐的亂兵只是絕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時分,三國鐵騎披著血紅的霞光終於追了上來。遼東鐵騎居中掩殺,秦趙鐵騎卻
從兩翼超前包抄,及至將潰逃的齊軍兜頭截住,號稱「技擊強兵」的齊國步軍竟是紛紛丟下長
矛盾牌,高舉著雙手投降了。
此時,高舉樂毅令箭的中軍騎士飛向了戰場各個角落,一路喊將過去:「齊軍兄弟們,放
下兵器,便可回家,聯軍絕不追殺!」喊聲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聯軍鐵騎也讓開了東邊曠野
,一隊隊赤手空拳的齊軍步卒絡繹不絕地緩緩湧出了包圍圈,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靄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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