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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三 金戈鐵馬【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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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6: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在薊城的東南坊,有一座六進庭院的府邸,這便是目下在燕國炙手可熱的亞卿府。
  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
弟弟。使燕人驕傲了幾百年的,便是這最嫡系的王族諸侯。也正是這個原因,燕國的一切都原
封不動的保留了周人的習俗與傳統。都城建築也是一樣,薊城的格局幾乎便是一個鎬京翻版,
只不過規模氣勢略小罷了。與鎬京一樣,薊城王宮以外的街區都以「坊」劃分,而「坊」的命
名則以王宮方位而定。東南坊,便是王宮東南的一片官宅區。這裡緊靠王宮遠離商市,一色的
青石板街,街中大樹濃蔭,幾乎沒有尋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轔轔車馬,整個街坊竟是幽靜
得有些空曠。
  令魯仲連驚訝的是,亞卿府門前竟是車馬冷落,與遙遙可見的相鄰府邸的訪客如梭相比,
這裡當真是門可羅雀。樂毅的亞卿之位與秦國當年的左庶長極是相似,職爵不是很高,權力卻
是很實在––領軍主政文武兼於一身!無論在哪個國家,此等實權大臣都是百僚矚目,更不說
目下朝野皆知樂毅與燕昭王的莫逆情誼了,如何府前竟是車馬寥落?
  「臨淄魯仲連拜見亞卿,敢請家老通稟。」儘管心存疑惑,魯仲連還是依禮行事,按照天
下慣例,將這些門吏一律呼為「家老」。
  「先生便是魯仲連麼?」一個帶劍門吏從又窄又高的石階上登登登小跑下來,當頭便是一
躬,「請隨我來便了。」
  「請問家老,亞卿知曉我要來麼?」魯仲連大是驚奇,儘管他與樂毅有可能相互聞名,但
卻素不相識,也沒有通過任何人通連中介,如何這樂毅便知道他要來?
  「亞卿只吩咐:臨淄魯仲連若來,請在府中等我。餘事小吏不知。」
  「亞卿不在府中?進宮了麼?」
  門吏卻只一句「餘事小吏不知」,匆匆將魯仲連領進第三進正廳交給一個年輕的書吏,便
匆匆回頭去了。書吏恭敬地一躬:「亞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便請書
房消閒。」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便在正廳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魯仲連素來
豁達不拘小節,聽罷便是哈哈大笑:「亞卿如此可人,不等卻是如何?」書吏便是一拱手:「如
此,先生請隨我來。」便領著魯仲連出了正廳,過了一道門檻影壁,來到第四進小院。
  這是一進極是幽靜的小庭院:北面正屋,兩側廂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便自然構成了
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後進的走廊都從兩邊廂房後繞過,進入後園
與跨院、廚屋等處的僕役人等,對這裡完全沒有干擾,卻是幽靜中帶著隱秘。魯仲連素來喜歡
獨居小庭院,對孟嘗君那門戶繁複的門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間,便覺得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
千門萬戶之中的一個隱士居所,不禁便是一聲讚歎:「簡、密、靜,好所在也!」及至巡梭再
做打量,竟是油然生出敬佩之心來。
  如此一座庭院通稱為「書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開間正房的門楣之上,卻是一塊長
約六尺的白底綠紋玉,赫然鑲嵌著「莫府」兩個大銅字。門前一個紅衣文吏垂手肅立紋絲不動
,卻是一尊石俑一般。這「莫府」便是「幕府」的本字,後人解說云「師出無常處,所在張幕
居之,以將帥得稱府,古稱莫府。莫與幕同。」樂毅執燕國大軍,莫府卻設在如此不起眼的一
間石屋,當真令人感喟。顯然,幕府便是他處置軍務的處所,是這「書房」裡最不能為外人涉
足的地方了。
  東西兩側廂房也各有字,卻都是竹牌紅字,東曰「數典」,西曰「操樂」。顯然,這東廂
便是真正的書房,以「數典」命名,足見藏有諸多典籍;西廂便顯然是琴室了,但有閒暇,操
琴而歌,豈不快哉!魯仲連原是多才多藝之名士,良馬名器詩酒琴劍棋書歌,幾乎無不喜好,
如今見樂毅「書房」如此格局,不禁便大是讚歎:「如此將軍,真雅士也!」
  書吏卻是肅然拱手:「原是亞卿知先生風雅之士,恐先生枯坐無趣,是以請先生進得書房
消磨。先生但自坐,我來煮茶。」
  聽書吏如此一說,魯仲連大是舒心。久聞樂毅賢名,卻是無以謀面,今日一窺,其人尚未
露面,便有一股高潔古風悠悠然飄來,如此之雅士卻竟是秘密操練二十萬大軍欲圖成一國霸業
的大軍統帥,書琴伴幕府,虎帳飛長歌,其灑脫倜儻當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間,魯仲連怦然
心動了––如此高風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個朦朧,又一個激靈!樂毅兵鋒所指正是齊
國,敵意與仇恨正像大山一樣橫在他們中間,一己之清風能吹散那厚重壓城的裹挾著世代仇恨
恩怨醞釀著疾風驟雨的沉沉黑雲麼?
  信步走進西廂,魯仲連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便是清越飛
揚,高亢的齊音長歌竟是破喉而出––
  天保定爾 以莫不興
  如山如阜 如岡如陵
  如川之方至 以莫不增
  民之質矣 日用飲食
  群黎百姓 遍為爾德
  如月之恆 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 不騫不崩
  如松柏之茂 無不爾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聲大笑從庭院朗朗傳來。
  魯仲連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從座中站起來到廊下,赫然便見天井中站著一位氣度不凡的中
年將軍:一領大紅斗篷罩著細軟的鱗片鐵甲,一頂青銅矛盔卻夾在腋下,一頭長髮便散披在肩
,與胸前長鬚竟是相得益彰,一張黑中泛紅稜角分明的臉膛,一看便是白臉書生的底子,身材
雖不高大,卻自有一種偉岸,一身戎裝,卻分明透著幾分瀟灑神韻。
  「《天保》之意,原是盡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魯仲連便是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豈在唱和相隨?」
  「將軍之意,是說太平歲月無從力行?」
  「高潔者獨行,入俗者合眾。大爭之世,何能例外?」
  「大爭爭太平。從我做起,合眾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將軍大笑:「千里駒果然志向高遠,樂毅佩服!來人,院中設座,我與先生痛飲!」
  「綠竹之圃,正當清酒,將軍果真雅緻也!」
  樂毅笑道:「睹物生情。雅與不雅,卻在品嚐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便雅,無高
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變幻之中。」
  「將軍腹有玄機,卻將這個『雅』字說得透,魯仲連佩服!」
  便在這片刻之間,那名書吏帶著一個僕人已經將宴席安排妥當––兩張木案,兩片草蓆,
案上一個陶盆一隻陶碗,中間立著一隻兩尺高的紅木桶,竟是簡潔樸實得沒有一樣多餘的物事
。那書吏正在斟酒,樂毅便拱手笑道:「仲連兄入座便了。」待魯仲連坐定,樂毅便舉起了陶
碗:「先生遠道而來,一碗燕酒權做洗塵,來,乾了!」魯仲連雙手舉碗:「得遇將軍,幸甚之
至也,乾了!」便汩汩飲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氣:「清寒凜冽,燕酒果然不差!」樂毅笑
道:「好說!先生但喜歡,臨走時樂毅便送一車與先生了!」魯仲連大笑搖手:「燕酒便在燕山
喝,方才出神!」樂毅卻是喟然一歎:「也是啊,窮國無美酒!老燕酒以燕麥釀之,兌燕山泉
水而窖藏,清寒有餘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說。如今不同了,此乃五穀純
釀,易地而酒質彌堅,先生便試試了?」魯仲連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將軍相贈,
魯仲連自當大飲一車!」
  「先生此來,何以教我?」倏忽之間,樂毅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魯仲連見樂毅如此鄭重地口吻,不禁肅然拱手道:「仲連不才,想為燕齊修好盡綿薄之力
,以使兩鄰庶民有個太平歲月,懇望將軍納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樂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來,齊國咄咄逼人,燕國吞聲忍氣。齊軍
入燕三載,掠財無數,殺人無算;燕國割地而不敢求還,大將被殺反而謝罪,齊民入燕爭漁而
燕國反要賠償,如此等等,燕國為的便是給庶民求得一個安寧太平,豈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
長策,燕國敢不接納?先生但說便是了。」
  「將軍才略,令人敬服!」魯仲連由衷讚歎一句,便是微微一笑,「以將軍之明,豈不知
今日齊國已非昨日齊國,開罪天下,千夫所指,與六國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對燕國頤指氣使
?而將軍在遼東寒暑十載,練得精兵二十餘萬,正欲連結天下戰國攻齊復仇,眼看便是兵連禍
結,將軍卻說『燕國敢不接納』,豈非言不由衷?」先將話說開說透,而後再來商討方略方可
實在,這便是魯仲連此刻所想。
  樂毅悠然一笑:「魯仲連果然縱橫名家,所見甚透!」卻忽然口氣一轉,「然則,燕國練
兵,所在若何?先生卻是走眼了。」
  「此話怎講?」
  「燕國練兵,所為只有一個:自立於天下,不再重蹈覆轍,不再被齊國吞滅。」雖然語氣
並不激烈,樂毅的神色卻是那種無法撼動的氣勢,「齊王稱東帝,吞併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
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練兵?」
  「罷了!未發之兵,不可測其道。」魯仲連長長的一聲嘆息,撂過了這個說不清的話頭,
「將軍,聽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說。」
  魯仲連一口氣便說了下去:「齊國退還燕國歷年所割十五城,並燕南水面;誅殺張魁事件
,齊王向燕王謝罪;當年掠燕財貨,齊國加三成退還並賠償;如此做來,燕國可願罷兵立盟,
兩國修好?」
  「這是齊王之意?」樂毅悠然一笑,閃亮的目光便盯住了魯仲連。
  「齊王稟性雖不同尋常,然邦國安危事大,定能擇善而從。」魯仲連自然知道樂毅疑惑所
在,雖則對說服齊王並沒有十分把握,但還是堅定明朗。
  「好!」樂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志,樂毅自當鼎力輔助。我這便進宮稟報燕王,先
生便在這裡消磨一時。」
  魯仲連原本只是想說服樂毅不要反對,然後他便可以全力說服燕王。戰場是軍人的功勳所
在,自古以來,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強硬主戰派。樂毅十載練兵苦心備戰,而且已經開始了
與中原各國的秘密聯絡,縱是賢明之士,如何便能放棄這個長期謀劃的目標?惟其如此,魯仲
連實在沒有想到樂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贊同齊燕修好,且要立即進宮!一時之間魯仲連
倒是困惑起來,意味深長地一笑:「十載功夫,將軍不怕付之東流?」
  「先生差矣!」樂毅哈哈大笑,「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樂毅固然好兵,然身為國家重臣
,豈能以一己之好惡,度國家之利害?燕國但能不動干戈而收復失地,回復尊嚴,樂毅何樂而
不為?」說罷一拱手,竟是大步去了。
  魯仲連怔怔地望著樂毅背影,竟是百感交集地長嘆了一聲。
  燕昭王正在書房密室端詳那幅可牆大的《齊國山水城池圖》。
  這是樂毅派遣堪輿師數十次潛入齊國,花費十餘年心血精心繪製的一幅秘密地圖,只有兩
幅,一幅在這裡,一幅在樂毅幕府。尋常但有空閒,燕昭王都要獨自站在這裡長久地默默地端
詳揣摩。他是在燕國內憂外患劇烈交匯的血火中拚殺即位的,加冠於危難之中,崛起於廢墟之
上,國仇家恨,點點滴滴都滲透了他的每一個腳印。而在所有的仇恨中,齊國刻在他心頭的傷
痕則是永遠都無法泯滅的。
  說起來,燕齊兩國在周武王始封諸侯時都是首封大國,都是帶著鎮撫邊患的重任在荒莽山
原披荊斬棘艱難立國的功臣部族。召公奭、太公望,那是多麼輝煌的兩個名字啊!西周三百餘
年,魯、晉、燕、齊四大核心諸侯,便是支撐整個華夏的四根擎天大柱。魯晉定中原,燕齊鎮
邊陲,忠心事王,共討叛逆,四國之間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齷齪。燕齊兩國同在邊陲,一北一
東相毗鄰,唇齒相依水乳交融,當真是兄弟之邦。進入春秋動盪之期,齊晉漸漸強大了,魯燕
漸漸式微了,不知不覺的,燕國便成了追隨齊國腳步的附庸式盟邦。縱然如此,畢竟老根還在
,終姜齊之世,燕國與齊國還是維繫著互相救濟輔助的久遠傳統,邊界也從來沒有駐軍。可是
到了春秋後期,田氏取代姜氏公室,齊國便成了「田齊」。一切齷齪,一切仇恨,都是從那時
開始的。作為王族諸侯的燕國,始終對田氏「篡國」耿耿不能釋懷,將新齊國始終看作一個異
類叛逆,不與齊國通使,還在邊境駐守了兵車八百輛!要不是燕國已經衰弱得自顧不暇,擁有
「代王討逆」大權的燕國也許早早就對這個「田齊」興師問罪了。興師不能遂心,燕國便只有
變著法兒冷落這個新貴,禁止通商、封鎖關梁、不通使節、不與會盟、邊境駐軍等等等等,燕
齊邦交便倏忽降到了冰點。
  田氏新齊國立足未穩,卻是急於與大諸侯們修好會盟,通商互助,自然便要首先結好燕國
這個毗鄰的王族大國。反覆試探,齊國竟然都碰了硬邦邦的釘。有一次,兩國漁民因在濟水捕
魚而大起械鬥,齊桓公田午便將齊國漁民全部押往燕國,交燕簡公處置。誰也沒有想到,燕簡
公竟下令全部殺了齊國漁民!同時對燕國漁民大加褒獎,還破天荒派出特使責令齊國向燕國請
罪!燕國的倨傲,終於激怒了這個正在蓬勃成長的新貴,齊國憤憤然開始了與燕國的冰冷對峙
。到了戰國初年的齊威王田因齊即位,力行變法,齊國實力大長,倏忽二三十年便成了天下第
一流大國。這時的燕國,卻在恪守祖制的懵懂歲月中沉淪為疲弱之邦,除了皇皇貴胄的血統,
幾乎是要甚沒甚。於是,蒼老的燕國只有極不情願地跟在齊國後面亦步亦趨,儼然宗主與附庸
一般。
  燕文公任用蘇秦,燕國終於有了一個崛起的機會。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來得及等蘇秦
合縱成功便驟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這個子之
凶狠酷烈,毒殺了燕易王,軟禁了燕王噲,最後又逼迫燕王噲將王位禪讓給他,接著又毒殺了
燕王噲。子之做了燕王,燕國的大劫難便驟然降臨了。
  當時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離國,流落於王族封地。為了復國,他聯絡王族發動
了一場兵變,不想卻被凶悍的子之一舉擊潰。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無奈之下,便秘請齊國
發兵靖難。齊宣王本來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機會,應姬平之邀,立即大舉發兵燕國,剿滅了子之
,將燕國財貨搶掠一空,還大火焚燬了薊城,給姬平留下了一個滿目廢墟遍地瘡痍的爛攤子!
國人在痛罵齊國的同時,也惡狠狠地詛咒著那個搬來齊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將搬來
齊兵的惡名轉嫁給死無對證的子之,他這個國王還當真要被國人撕碎了祭祖。就這樣,做了燕
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這個永遠流血的傷口,開始了艱難的復國。安撫百姓,恢復生計,求賢
變法,周旋列國,練兵備戰,終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雖然正當不惑之年,他卻已經是兩
鬢蒼蒼的老人了。幾十年來,他一日也沒有忘記向齊國復仇,雖說沒有像越王勾踐那樣日喊三
次,也是經常在夢中霍然坐起,看著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稟報我王:亞卿晉見。」御書的聲音從密室門外輕輕傳來。
  「稟報甚來?老規矩,請亞卿到書房便了。」燕昭王一聲吩咐,便已經出了密室。他從來
不在書房接見大臣,惟獨對樂毅例外。御書雖然知道這個例外,但見國君獨在密室,仍然不敢
大意。況且,樂毅剛剛從這裡離開不到兩個時辰,便又匆匆進宮,也實在令人意外。見國君並
無異常,御書才輕步走了出去。
  「君上,魯仲連來了!」樂毅大步匆匆地走進書房,一拱手便是一句消息。
  「魯仲連?啊,想起來了,臨淄千里駒,新一代縱橫策士。」燕昭王竟日思謀天下大勢,
對邦交人物極是熟悉,竟是提到便知,「說說,他意欲如何?」
  「魯仲連要斡旋燕齊修好。」樂毅悠然一笑,便將魯仲連在他府中的事體詳細說了一遍,
「君上以為如何?」
  燕昭王心中一沉,一時竟是愣怔默然。對齊國開戰,這是他朝思暮想的興邦大計,也是與
樂毅幾位重臣長期謀劃的秘密國策,眼看便要推出水面了,卻突然有人要斡旋燕齊言歸於好,
而且提出了確實令人怦然心動的修好要件,倒是真令燕昭王一時回不過神來。齊國若退了燕國
失地、賠補了昔年財貨,再加上賠罪,再要開戰只怕是天下不容;可要說不打齊國了,心中便
頓時空落落的,血淚浸泡長久壓抑的國恨家仇便這般輕飄飄滑過去了?燕國若有六十萬大軍,
燕昭王便絕不會接受這種修好之約,齊國不想打他也要打,打出來的物事終是實在!可燕國只
有二十萬大軍,兵力只有齊國的三分之一,燕國要復仇,便要合縱天下滅齊;而強大的齊國著
意修好,燕國再要滅齊,便失卻了道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無道伐國,他國出兵便大
是難題。說到底,接受齊國修好,燕昭王覺得憋氣;拒絕齊國修好,燕國復仇便失去了合縱支
撐,更是憋氣!思忖良久,燕昭王竟是長長地一聲嘆息。
  「君上毋憂,魯仲連之動議,對我大是有利。」
  「有利?」燕昭王急迫道,「說說,如何有利?」
  樂毅卻是從容反問:「君上以為,齊王田地會贊同魯仲連這個修好動議麼?」
  「你是說,齊王不會接受修好之意?」驟然之間,燕昭王兩眼生光。
  「絕然不會。」樂毅搖頭,「此人稟性乖戾,吞滅六國之野心天下皆知,如何能吐出吃進
幾十年的肥肉,向一個弱燕低頭?」
  「有理!」燕昭王一句贊同,又突然猶疑,「魯仲連難道想不到這一點麼?」
  樂毅便是一聲嘆息:「知其不可而為之,魯仲連也。保國心切,他只是全力一爭而已。」
  「好!」燕昭王拍案而起,「魯仲連天下名士,你我君臣便將這文章做大。」
  「為我合縱六國鋪路。」樂毅會心地一笑,又是一聲嘆息,「只怕魯仲連有不測之危了。」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燕昭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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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快馬三日,魯仲連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回了臨淄。
  燕昭王在王宮正殿朝會,隆重地接見了魯仲連,將魯仲連的斡旋之舉詔告朝野,當殿申明
:「本王惟以燕國庶民生計為念,但能收回失地財貨,便決意熄滅兵戈,與齊國永久修好!」
幾位世族老臣激烈反對,卻都被樂毅義正詞嚴地駁了回去。燕昭王便當殿下詔:由上大夫劇辛
指派一名燕王特使,攜國書盟約與魯仲連共同赴齊會商。魯仲連本在秘密試探,未曾想到燕國
竟是欣然接受並鄭重其事地將事情公開化,便有些突兀之感,轉而一想,如此做來可逼怪誕暴
戾的齊王認真思慮,也未嘗不是好事,所不利者惟有自己處境也,邦國但安,個人得失何足道
也?如此一想,便也欣然接受。
  次日離開薊城,燕昭王親率百官在郊亭為魯仲連與特使餞行,殷殷叮囑:「先生身負邦國
安危之重任,功成之日,姬平當封百里千戶以謝先生!」魯仲連只哈哈大笑一陣,便與特使轔
轔去了。行出燕界,魯仲連便得到義報:燕國已經將消息飛馬通報了其餘五大戰國,燕國接受
魯仲連斡旋的修好願望已經是天下皆知了。雖然隱隱不快,魯仲連也只有長嘆一聲,先將特使
安頓在臨淄驛館,便飛馳薛邑,連夜來見孟嘗君。
  「仲連啊,想死我了!」一身酒氣的孟嘗君一見魯仲連便開懷大笑,「來來來,先痛飲三
爵再說話!」
  「孟嘗君啊,你卻好灑脫。」打量著寬袍大袖散髮披肩肥腰腆肚兩鬢白髮的孟嘗君,魯仲
連不禁便是淚光瑩然。眼前的這個肥子活脫脫一個田舍翁,哪裡還有當年孟嘗君的影子?
  「別一副慘兮兮模樣,你一來,我便好!來!乾起!」
  魯仲連二話不說,連乾三爵,便是一抹嘴:「孟嘗君,此時你可清醒?」
  「哪裡話來?」孟嘗君脹紅著臉高聲道,「三罈酒算得甚來?你便說事。」
  魯仲連便將燕齊大勢、燕國秘密備戰的情由以及自己的思謀舉動前後說了一遍。孟嘗君竟
聽得瞪大了眼睛,驚訝之情便參合著濃濃的酒意僵在了臉上,畢竟是曾經叱吒風雲縱橫天下,
孟嘗君如何掂量不出魯仲連這一番話的份量?默然良久,孟嘗君「啪!」的一拍酒案便霍然起
身:「仲連,你是否要田文再陪你拼一次老命?」
  「田兄,惟有你我攜手,冒死強諫,齊國尚有轉圜。」
  「好!」孟嘗君大手一揮,「今夜好生合計一番,也待我這酒氣發散過去,明日便去臨淄
。」說罷轉身便是一聲令下,「來人!請總管馮驩立即來見!」
  孟嘗君雖然被第二次罷相,但依照齊國傳統,封君爵位卻依然保留著。也就是說,這時候
的孟嘗君只是個高爵貴胄,只能在封地養息,無國君詔書便不能回到臨淄,更不能參與國政。
這次要驟然進入臨淄,自然便要周密部署一番。魯仲連稍感舒心的是,孟嘗君一旦振作,畢竟
還是霹靂閃電一般,儘管門客大大減少,但要順利見到這個行蹤神秘的齊王,還只有孟嘗君有
實力做到!否則,魯仲連縱有長策大計,卻是入不得這重重宮闈,徒歎奈何?
  片刻之間,馮驩匆匆趕到,孟嘗君將事由大致說得一遍,末了一揮大手:「你今夜便帶人
趕回臨淄,至遲於明日午時將一切關口打通,我與仲連午後進宮。」
  「邦國興亡,絕不誤事。」馮驩一拱手便大步去了。
  「孟嘗君,臨淄門客們還在?」魯仲連有些驚訝了。
  「總算還有幾百人也。」孟嘗君喟然一歎,轉而笑罵,「鳥!兩次罷相,客去客來客再去
,老夫原本也是一腔怒火,要對那些去而復返者唾其面而大辱之。可是啊,馮驩一番話,卻將
我這火氣給澆滅了。」
  「噢?」幾年不在臨淄,魯仲連也是饒有興致,「馮驩說了一番甚理,能將孟嘗君這等恩
怨霹靂之人的火氣滅了?」
  孟嘗君說,便在他被恢復丞相後,那些煙消雲散的門客們竟又紛紛回來了。他正在氣惱大
罵,下令將這些去而復返者一律趕走之時,馮驩卻駕著那輛青銅軺車回來了。孟嘗君已經知道
了恢復相位是馮驩奔走遊說於秦齊之間的結果,自然大是感喟,連忙出門迎接。卻不想馮驩當
頭便是一拜,孟嘗君大是驚訝,扶住馮驩道:「先生是為那些小人請命麼?」馮驩一臉肅然道
:「非為客請,為君之言錯失也。馮驩請君收回成命。」孟嘗君愕然:「你說我錯了?我田文生
平好客,遇客從來不敢有失,以致門客三千人滿為患,先生難道不知麼?誰想這些人見我一日
被廢,便棄我而去,避之惟恐不及!今日幸賴先生復位,他們有何面目再見田文?誰要見我,
田文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卻是不卑不亢:「諺云: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
君豈不知?」孟嘗君氣咻咻道:「田文愚不可及,不知道!」馮驩依舊是不卑不亢的一副神色
:「君不見趕市之人,清晨上貨之期便爭門而入,日暮市曠便掉頭而去麼?並非趕市者喜歡清
晨而厭惡日暮,實在是清晨逐利而來,日暮利盡而去。此人之本性也,非有意之惡行也。所謂
物有必至,事有固然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能怨士子勢利而徒絕賓客之路。馮驩請君待
客如故了。」
  「於是,田兄就又成了俠義好客的孟嘗君!」魯仲連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嘗君卻是百感交集,「你看,我這第二次罷相,算是跌到底了,卻竟
有幾百人留了下來,勸都勸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塗了。」
  默然良久,魯仲連便是一聲嘆息:「孟嘗君啊,齊國利市也快到日暮了。」
  「鳥!」孟嘗君一拳砸在案上,「日暮了開夜市!不信大齊就塌架了!」
  魯仲連大笑:「說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趕得上也發。」兩人大笑一陣,頓時振奮起來
,在孟嘗君書房直商議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日清晨,兩人輕車快馬便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飛馳,兩個時辰便到了臨淄郊野。奉馮驩
之命,一個得力門客已經在郊亭外守候,與孟嘗君耳語一番,門客便請魯仲連先行獨自入城在
孟嘗君府邸等候,而後便放下孟嘗君車簾,將篷車領入一條小道,繞開車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
門,從較為冷清的西門悄無聲息地進了臨淄。這西門是通向燕國的大門,原本也是熱鬧非凡,
自從與燕國齷齪不斷,西門便漸漸冷清了。孟嘗君雖然車馬轔轔,卻竟是一個熟識者也沒有遇
上。到得府邸,魯仲連已在廳中等候,馮驩也堪堪趕到。孟嘗君卻是開口便一聲笑罵:「鳥!
生平第一次悄悄進臨淄,窩囊窩囊!」馮驩道:「南門守將識得主君,只有走西門,若還未進
宮便滿城風雨,大事便要黃了。」孟嘗君一揮手笑道:「曉得曉得,你便說,王宮關節疏通了
麼?」馮驩道:「疏通了。三個老門客都做了宮門將軍,他們都鼎力襄助。齊王行蹤也探聽確
實:午後在北苑觀兵較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個地方?」孟嘗君臉色便是一沉。
  魯仲連目光一閃:「北苑不能進麼?」
  孟嘗君沒有說話,只咬著嘴唇在廳中踱步。
  ***
  午後的王宮一片靜謐,惟獨宮闕深處這片黑黝黝的松林中卻是人聲鼎沸。
  在齊威王時期,臨淄王宮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環繞的湖泊而已。齊宣王酷好高車駿馬,竟
日出城馳騁畢竟多有不便,於是便堆起幾座土山石山,將湖水引出鑿成幾條山溪,這片兩三百
畝大的空闊松林便被改成了馳驅車馬的「跑山場」。齊湣王即位又是一變,北苑「跑山場」變
成了四個較武場––戰車場、鐵騎場、步兵場、技擊場。原因也只有一個:齊湣王好兵好武,
經常是隔三岔五的將各類將士調進王宮觀兵較武。齊湣王曾不無得意地對朝臣們說:「觀兵較
武,富國強兵之道,成就霸業之要,激勵將士之法,查究奸宄之必須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緊
要處,這北苑也自然是大大的重要起來,四個較武場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氣勢特色,較武優勝
者便在這裡被賜以「勤勉王事,國之精兵」的名號,立獲重賞;失敗者則被責以「嬉戲兵政,
國之蟊賊」,將領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斬首!久而久之,這王宮北苑便成了齊湣王治軍立威的
重地,也成了齊軍將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險關。
  因了齊湣王將這觀兵較武看做激勵朝野的正經大事,尋常時日也常聚來朝臣觀看評點,縱
然沒有下詔,某個大臣偶然進宮撞上,也會被召來陪觀。然而,令朝臣們大大頭疼的是,誰陪
觀兵誰就得在最後的賞罰時刻代王擬詔;多有大臣對這種因一場比武便定生殺的做法本來就大
不以為然,若恰恰遇上當場斬首出色將領,耿直大臣便要力諫赦免將領,往往便被齊湣王當場
貶黜,若遇龍顏大怒之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十幾年下來,在這觀兵較武場殺掉的將領大臣
竟有百餘人之眾。時日一長,陪王觀武便成了大臣們最是提心吊膽的差事,等閒大臣誰也不想
在北苑晉見齊王。
  孟嘗君之難正在這裡。北苑觀兵,進宮雖是容易了一些,但後邊的麻煩卻是更大。孟嘗君
本來就是擅自還都,免不得一番費力折辯,若遇斬殺熟悉將領,究竟是說也不說?堅持力諫,
便有可能連大事都攪得沒了;聽之任之吧,一則孟嘗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則軍中將領大部都是
當年兼領上將軍時的老部將,因敢作敢當有擔待而名滿天下的老統帥,如何能在這些老部屬被
殺之時無動於衷?縱是忍得,孟嘗君又何以立足於天下?何以當得這「戰國四大公子」之名?
然則魯仲連茲事體大,實在是興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從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嘗君一咬牙:「
走!龍潭虎穴也闖了!」便與魯仲連按照馮驩的預先謀劃,分頭從議定路徑匆匆進宮了。
  卻說齊湣王帶著一班侍女內侍與御史、掌書等王室臣工,正午時分便到了北苑的劍器場。
齊湣王今日很是高興,下令在觀兵亭下擺了一場午宴,還破例的下令王室樂隊奏了一曲《齊風
》中的《東方之日》。這《東方之日》被孔夫子收進《詩》中時原是漁人情歌,因了曲調昂揚
,齊湣王又有「東海青蛟轉世」之說,變著法兒取悅國君的太師早在多年前便將這首歌重寫了
歌詞,變成了專門的齊王之頌。當年一經演奏歌唱,齊湣王便欣然大悅,拍案定為國頌,便是
最高規格的廟堂之樂,每有大事或心情舒暢,齊湣王總要下令奏這首國歌。而臣子們一聽到這
首歌,便知道齊王氣順欣喜,有事便要爭著說。
  「我王有詔:兩軍劍士進宮––」在昂揚宏大的國歌中結束了午宴,一波波尖亮的聲浪便
從間隔站立的內侍們口中迭次翻滾了出去。
  王城南門隆隆打開,等候在王宮之外的一百名劍士們進宮了。雖然兩隊劍士總共也只有一
百名,走在頭前的兩隊將軍們卻竟有六十餘人,一個個頂盔貫甲面色肅然,腳步沉重得如同石
墩子砸在地上!大約頓飯辰光,目不斜視昂首挺胸的兩隊將士便被一名老內侍領到了劍器場外。
  「劍士下場!將佐分列!」
  一陣隆隆鼓聲,兩隊劍士便分別從兩個石門進場,兩邊的將軍們則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
台上整齊地站成一排。
  這劍器場便是除了車騎步三軍外的技擊較武場,因了以較量短兵為主,而短兵又以劍器為
主,時人便呼為「劍器場」。劍器場雖然是四個較武場中最小的一個,卻也是建造最講究的一
個。別個較武場都是露天大場,且有山原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變換,惟有這劍器場是一個方圓
三十丈的室內場子,儼然便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廳堂。長大空心的一根根毛竹接成了長長的椽子
,體輕質堅的特選木板鉚接成長長的懍條,屋頂鋪上輕軟的三層細茅草,便成了冬暖夏涼的特
大廳場。場中東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卻是鳥瞰全場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日沒有撞進來的
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蕩蕩的,惟有齊湣王的王台上滿蕩蕩一台,近臣內侍侍女護衛,足足
二百餘人。
  看看空蕩蕩的觀兵台,齊湣王突然有些後悔,技擊之術為齊軍精華,為何沒有將朝臣們召
來一睹我大齊之軍威?
  「稟報我王!」正在此時,北苑將軍飛馬進場高聲急報,「臨淄名士魯仲連,背負羽書求
見。」
  「羽書?」齊湣王大皺眉頭,「讓他進來。」
  羽書者,信管外插滿羽毛也。春秋戰國之世,羽書本是特急軍情的標誌。列國連綿征戰的
年代,也常有本國在外遊歷的名士或在他國經商的商人,以這種羽書方式向本國國君大臣義報
緊急秘情。某人若將插滿羽毛的書簡綁在背上請見國君,那定然是十萬火急,不見卻是實在說
不過去。
  片刻之間,一名護衛甲士便將風塵僕僕大汗淋漓的魯仲連帶到了王台之前。魯仲連一躬,
便從背上取下那個插滿羽毛的竹筒,高聲急迫道:「臨淄魯仲連帶來薊城齊商羽書義報!」齊
湣王皺著眉頭,接過內侍匆匆捧來的羽書便往案上一丟,只拉長聲音問:「何事啊?動輒就是
羽書急報。」魯仲連高聲道:「燕國二十萬新軍已經練成,正在秘密聯結五國攻齊!」齊湣王
冷冷一笑:「燕國攻齊?哪一日發兵?攻到哪裡了?」魯仲連驟然一愣,卻又立即高聲道:「商
旅非軍中斥候,只能報一國大計動向。」「大計動向?」齊湣王哈哈大笑,「燕國恨齊,遼東
練兵,天下誰個不知,也值得一驚一炸?」魯仲連第一次面見這個齊王,覺得此人說話路數實
在怪誕得匪夷所思,心一橫便道:「齊王差矣!滅宋以來,齊國已是天下側目。燕國一旦聯結
五國反齊,齊國便是亡國之禍!齊王不思對策,卻看作笑談,莫非要葬送田齊二百年社稷不成
?」齊湣王目光一閃,非但沒有發作,反而似乎來了興致:「魯仲連,今日齊國實力,比秦國
卻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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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3 18:06:59 |只看該作者
  「不相上下。」
  「還是了。六國合縱攻秦多少年,秦國倒了麼?」
  「––」
  「合縱攻齊,齊國如何便是亡國之禍?」
  「––」
  「秦為西帝,我為東帝,齊國不如秦國麼?抗不得一次合縱麼?少見多怪。」
  魯仲連愕然,尋思間突然笑了:「齊王是說,六國攻秦,秦國非但沒有滅亡,反而成了西
帝。齊國便要傚法秦國,大破合縱而稱霸天下?」
  「呵呵,魯仲連倒還不是一個笨伯。」
  「敢問齊王,可曾聽說過東施效顰的故事?」
  「大膽!」齊湣王拍案怒喝一聲,「來人!亂棍打出去!」
  「稟報我王!」正在此時,北苑將軍又飛馬進場,「孟嘗君帶領三名門客劍士晉見,要與
我王劍士較量!」
  「好!」齊湣王大喜過望,「宣孟嘗君進來!」又轉身一指魯仲連,「讓這個狂士也看看
我大齊軍威,罷場罰他個心服口服。」
  魯仲連剛剛被「請」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便見孟嘗君軺車轔轔進場,車後跟著三騎快
馬,顯然便是門客劍士。齊湣王哈哈大笑:「孟嘗君,來得好!你那三個劍士行麼?」這便是
齊湣王:只要高興,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顧,若是不高興,既往所有的齷齪都會立即提到口
邊算總賬!孟嘗君已經罷相,且明令不許擅自還都,齊湣王此時卻將這些都「忘記」得一乾二
淨,一心只盤算著那三個劍士。
  「臣之劍士,天下第一!」孟嘗君應得一聲,軺車已經緩緩停穩,人便被先行下車的馭手
扶了下來。望著高高階梯之上的王台,孟嘗君蒼老地喊了一聲:「啟稟我王:老臣上不來也!
」齊湣王哈哈大笑,他實在想不到英雄豪俠的孟嘗君竟在倏忽之間變得如此老態龍鍾,不禁驚
訝好奇又好笑,「來人,將孟嘗君抬將上來!」及至四名內侍用一副軍榻將孟嘗君抬到了面前
,齊湣王頓時湧出惻隱之心,大度地笑道:「孟嘗君年邁若此,還不忘來陪本王觀兵,當真忠
臣!你安然坐著便是。」說罷轉身對身邊兩個侍女一揮手,「你二人,用心侍奉孟嘗君!」這
兩個侍女本是齊湣王的貼身侍女,派給孟嘗君,自然是極大地恩寵。孟嘗君既沒推辭也沒謝恩
,卻一拱手道:「我王儘管觀兵,老臣這把老骨頭還經得摔打。」齊湣王笑道:「孟嘗君但說,
如何觀兵?先比軍劍,還是先比你的門客?」
  「但憑我王決斷。」孟嘗君呵呵笑著,一副隨和老人的模樣。
  「好!」齊湣王一拍大案,「先看孟嘗君門客,究竟如何個天下第一?」
  「且慢。」孟嘗君呵呵笑著,「我的門客先下場,老臣便有一請。」
  「噢?孟嘗君快說了。」齊湣王尋思老人絮叨,便有些不耐。
  「老臣欲與我王一賭。」孟嘗君依舊呵呵笑著,一雙老眼晶晶生光。
  「賭?」齊湣王生性冷僻怪誕,什麼出格的事兒都做過,逾是出格的事都他便逾發來勁,
卻偏偏沒有與人賭過,頓時好奇心大起,「孟嘗君便說!如何賭?賭甚物事?」
  「呵呵,好說。」孟嘗君比劃著,「如同宣王賽馬,我王與老臣各出三個劍士,誰勝得兩
陣誰便贏,賭金三千,如何?」
  「賭金?乏味了些。」齊湣王興致勃勃地笑著,「要賭便賭人!如何?」
  「賭人?」孟嘗君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直搖頭,「匪夷所思!如何下注了?」
  「她們兩個,便是本王賭注。」齊湣王笑著一指兩個偎依在孟嘗君身上的侍女。
  孟嘗君卻皺起了眉頭:「垂垂老矣!縱有坐騎,老臣已經沒有駕馭之力了。」
  齊湣王哈哈大笑:「那好!隨你說得一人一事,本王便拿它做了賭注如何?」
  「謝過我王!」孟嘗君一拱手,「只是,老臣卻沒有這等『人注』了。」
  「如何沒有?」齊湣王一指場中,「無論輸贏,本王都要這三個天下劍士了!」
  孟嘗君不禁大笑:「我王賭得有趣,卻是不論輸贏都搶注!莫非老臣也是一般:無論輸贏
都須得一人一事了?」
  「這有何難?本王總是不能白佔便宜了。」齊湣王大手一揮,「典武官,開始!」
  典武官令旗當即劈下:「齊軍劍士,出場––」
  一陣悠揚號角,兩隊劍士便赳赳出場。齊湣王規矩:尋常較武,各軍(車騎步水)分做兩
方較量;技擊較武,卻是包括了車騎步水四軍在內的混成較量;因了技擊之術是所有軍士的基
礎功夫,所以車騎步水四軍都得派員參加,車兵與騎兵組成一隊,步軍與水軍組成一隊,此所
謂「短兵聯較」。於是,技擊較武便成了牽連最廣影響最大的綜合較武。當然,技擊較武其所
以朝野關注,最要緊的還是齊人技擊之風遍於城鄉,齊軍技擊之術聞名天下!「齊人隆技擊」
,「齊閔以技擊強」,便是當時天下的口碑。這個「齊閔」,便是齊湣王。有此口碑,可見當
時天下已經公認:齊湣王時齊軍的技擊之術最強。
  所謂技擊,便是兵器格鬥的技巧,尋常分作三大類:長兵、短兵、飛兵。長兵便是矛、戈
、戟、斧、鉞等長大兵器,短兵便是劍器匕首短刀等,飛兵便是輕、重、弩、袖等各種弓箭。
尋常技擊較量,都是三兵同場進行,場面大,高台觀看評點也分外熱鬧。今日齊湣王別有所思
,典武官早已看得明白,便將劍器格鬥單提了出來。
  齊軍劍士三十人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清一色牛皮軟甲精鐵頭盔闊身長劍,當真威風凜凜!
孟嘗君的三個門客劍士卻是布衣大袖長髮披散,唯一的武士痕跡,便是腳下那一雙直達膝蓋的
高腰牛皮戰靴,卻是一副灑脫不羈的劍士氣度。
  「軍劍對士劍,三一較量!第一陣––」
  隨著典武官令旗劈下,便有第一排三個齊軍劍士「嗨!」的一聲大吼,鐵錘夯地般通通砸
到場子中央!軍劍士劍三對一,這也是天下通行的劍器較量習俗。戰國時但能以「劍士」名號
孤身遊歷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師,也是劍術造詣非同尋常的高手,與講究配合殺敵的軍
中劍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軍陣搏殺,人們還是公認劍士比軍士高超許多。於是,便有了這「
軍劍士劍三對一」的俗成約定。
  甲冑三劍剛剛站定,便見眼前紅光一閃,一個布衣劍士已經微笑著站在六步之外抱劍拱手
:「三位請了。」中間軍劍一擺手,三劍便大跨步走成一個扇形,一聲喊殺,三口闊身長劍便
帶著勁疾的風聲從三個方向猛烈砍殺過來。布衣劍士手中卻是一口窄長雪亮的東胡刀,眼看三
劍展開已經封住了方圓三丈之地,便是一聲嘯叫拔地飛起,雪亮的刀光便陡然閃電般掃到了中
劍背後!便在此時,左右兩劍一齊飛到,竟如一把鐵鉗般堪堪夾住了胡刀。幾乎便在同時,中
劍倏忽滑步轉身,長劍竟如靈蛇般從劍士胯下直上。劍士大驚失色,情急間一個空中倒轉,方
才脫出了劍光。誰知剛剛著地,左右兩劍便如影隨形般指向他的雙腳,大迴旋掠地掃來,活生
生戰陣步兵斬馬足的路數。劍士連忙再度縱身飛起,那中劍卻也凌空指向胸前。劍士的東胡刀
當胸掠出,便趁勢躍向左右兩劍的背後,刀鋒順勢劃向兩劍腰背。按照尋常軍劍的身手,遠遠
不能靈動到瞬間轉身的地步,一刀劃出兩人重傷,劍士無疑便是勝了。卻不想便在這間不容髮
之際,左右兩劍竟一齊撲倒在地又連環翻身起身,長劍從躺在地上時便一齊刺出,直到躍起刺
來當面,竟是一氣呵成。劍士揮刀一掠之間,中劍恰恰已經飛步背後兜住,長劍一揮,劍士的
長衫竟攔腰斷開,下半截驟然翻捲纏住了東胡刀。
  全場轟然大笑,王台上的齊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賞!重賞我的軍劍,每人一個細腰楚女
!」又轉身驟然厲聲喝道,「來人,將那個狗熊劍士扒光,亂棍打爛尻骨!」孟嘗君大急,正
要說話,齊湣王便是一揮手:「較武法度,誰也別亂說!」
  那個劍士面色脹紅地愣怔在當場,見幾名武士手持大棍洶洶而來,便向孟嘗君遙遙一躬,
將那口雪亮的東胡刀倒轉過來,猛然刺進了腹中,一股鮮血頓時噴射到迎面撲來的武士身上!
  齊湣王哈哈大笑:「好!還算有膽色!御史,也賞他一個細腰楚女!」
  「我王是,是說,賞,賞她?」御史竟緊張得口吃起來。
  「還想賞你麼?」齊湣王陰冷地拉長了聲調。
  御史不禁渾身一抖:「臣不敢貪功。臣,立即處置賞物。」說罷走到那個白髮蒼蒼的內侍
總管面前低語一句,老內侍便向那一排瑟瑟發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吳女出列了。」一言落點
,那名腰身最是窈窕的少女便嚶嚀一聲昏了過去。老內侍一揮手,兩名內侍便走過去將那名昏
厥的侍女抬到了場中。一道白綾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頸,兩名內侍猛然一絞,只聽一聲尖銳的低
聲嗚咽,侍女便軟軟地倒在一身鮮血的劍士身上––全場死一般沉寂。
  「齊王,」孟嘗君的聲音顫抖而諳啞,「你贏了。該老臣說話了。」
  齊湣王哈哈大笑:「說!孟嘗君隨意討賞,本王今日高興了!」
  「老臣只請大王,聽一個人將話說完。」
  「聽人說話有甚打緊?孟嘗君,莫非你擔心本王賞不起你了?」
  「老臣衣食豐足,唯求我王,一定要聽此人將話說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聽!」齊湣王雖然還在笑,心中卻大是不耐。
  孟嘗君一招手,魯仲連便大步走了上來,一拱手尚未開口,齊湣王便皺起了眉頭:「你,
不是方才義報過了麼?」孟嘗君便鄭重其事地拱手一禮:「臣啟我王:魯仲連天下縱橫名士,
我大齊棟樑之才也,若僅是帶來羽書義報,魯仲連何須涉險犯難面見我王?」齊湣王淡淡地一
笑:「如此說來,還有大事?說了,誰教本王答應了孟嘗君呢?」說罷便往身後侍女懷中一靠
,一雙大腳又塞進身側一名侍女的大腿中,竟是躺臥著瞇起了眼睛。
  魯仲連見過多少國君,可萬萬沒有想到生身祖國的國君竟然如此荒誕不經?士可殺,不可
辱。儘管孟嘗君事先反覆叮囑,他還是幾乎要轉身走了。便在這剎那之間,他看見了孟嘗君那
雙含淚的眼睛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魯仲連一個激靈,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回復心神道:「啟
稟齊王:魯仲連經樂毅與燕王會商,議定齊燕兩國罷兵修好之草盟,以熄滅齊國劫難。」魯仲
連沒有立即說明修好條件,只大體一句,是想先看看齊湣王反應再相機而動,不想齊湣王只是
鼻子裡哼了一聲,連眼皮也沒有抬起來。心下一橫,魯仲連便一口氣將約定經過、燕國君臣的
願望及齊國要做的退還燕國城池、賠付財貨、王書謝罪等細說了一遍,末了道:「燕王為表誠
意,派特使隨魯仲連來齊,懇請齊王以國家社稷生民百姓為重,與燕國修好罷兵。」
  「哼哼!」齊湣王嘴角一陣抽搐,陡然便見兩個侍女慘叫兩聲,重重跌在大石台階的堮坎
上滿頭鮮血。魯仲連一個愣怔間,齊湣王已經跳起指著魯仲連吼叫起來:「大膽魯仲連!說!
誰教你賣我齊國了?退地賠財謝罪,誰的主意?說!」魯仲連慨然拱手道:「我乃齊國子民,
保民安邦乃我天職。齊王要問罪,魯仲連一身承擔便是。」
  「好。」齊湣王狺狺一笑,「來人,將這個賣國賊拉出去餵狗。」
  「且慢!」孟嘗君霍然起身,「魯仲連斡旋燕齊,本是老臣授意。齊王要殺魯仲連,便請
先殺田文。」聲音雖然並不激烈,但那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眼看齊湣王便要發作,御史一步搶前道:「臣下建言,聽與不聽在我王,萬莫讓今日喜慶
被血腥污了。」說完便向孟嘗君飛快地遞過一個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嘗君與魯仲連卻是昂然
挺立,根本是誰也不看。便在此時,齊湣王陰冷地盯了孟嘗君一眼,詭秘地一笑,大袖一拂便
逕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嘗君快走!」便也匆匆跟去了。
  「將鍾離燕屍身抬回去!」孟嘗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鐵青臉色對門客下令。
  「孟嘗君,危險。」一個王室禁軍將領小心翼翼地上來勸阻。
  「抬!」孟嘗君雷鳴般大吼了一聲。兩個門客劍士再不猶豫,立即將一身淤血的屍身抬上
孟嘗君篷車。孟嘗君大手一揮:「回府!當道者死!」便飛身上馬,當先而去。較武場的幾百
禁軍竟木樁般挺立著眼睜睜地看著孟嘗君車馬轔轔遠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劍士屍身,孟嘗君竟是爬在屍身放聲大哭:「鍾離呀鍾離,田文害了你
啊!」魯仲連看得唏噓不止,卻是無從勸起。這個劍士鍾離燕,原是燕國遼東的劍術名家,當
年因追隨燕太子姬平起兵失敗而被子之一黨追殺,便逃入齊國投奔了孟嘗君門下,做了三千門
客的劍術總教習。鍾離燕寡言多思深明大義,歷來是孟嘗君與燕國聯絡的秘密使者,對燕齊修
好更是上心。孟嘗君說他是風塵策士,他卻淡淡一笑:「一介獵戶子弟,唯願兩國百姓和睦漁
獵少流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嘗君慨然襄助魯仲連,召集門客商議,便是這個鐘離燕提出了
「劍士介入,使齊王樂與孟嘗君言事」的計策。本來,孟嘗君最大的擔心,便是眼看「戰敗」
一方的將領被殺而自己不能出面勸阻。一旦將較武變成門客劍士與軍劍之間的較量,門客劍士
便可「輸」給軍劍,一則避免了舊部大將當場被殺,二則可使齊湣王在高興之時容易接受魯仲
連的斡旋大計。誰知變起倉促,鍾離燕卻不堪受辱剖腹自殺,就連孟嘗君與魯仲連也幾乎身死
當場。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嘗君如何不通徹心脾?
  暮色時分,哭啞了聲音的孟嘗君才漸漸平靜下來,忙著進進出出替孟嘗君照應打理的魯仲
連也疲憊地走進了書房,兩人默默對座,一時竟是無話可說。
  「孟嘗君,我總覺得哪裡似乎不對勁兒?」魯仲連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嘗君閉著眼睛長嘆了一聲。
  「不對!」魯仲連突兀一句,已經霍然起身,「我去驛館!」說話間人已快步出門。
  大約三更時分,昏昏入睡的孟嘗君被叫醒了,睜開眼睛,一臉汗水面色蒼白的魯仲連卻站
在榻前。孟嘗君從來沒有見過赫赫千里駒如此失態,不禁便跳起來一把拉住魯仲連:「仲連!
出事了?」魯仲連咬著牙關一字一頓:「燕國特使,被齊王殺了。」
  孟嘗君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再說一遍?」
  「燕國特使,被齊王殺了。」魯仲連扶著孟嘗君坐到榻上,「一副白布包裹屍身,寫了『
張魁第二』四個大字,讓侍從將屍體拉回去給燕王看。」
  孟嘗君久久沉默了。
  「田單回來了。」魯仲連低聲道,「他說,齊王已經斷了齊國最後一條生路,勸孟嘗君盡
快離開臨淄,回到薛邑去。」
  「仲連,跟我一起走吧。」
  「不。」魯仲連搖搖頭,「我還要到薊城去,給樂毅一個交代。」
  「田單呢?」
  「他要安頓族人,轉移財貨。」
  孟嘗君長嘆一聲,淚水奪眶而出:「田齊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麼?田文身為王族子孫,
愧對列祖列宗哪!」魯仲連無言以對,轉身對守在門外的馮驩低聲道:「收拾車馬吧,天亮前
出城。」馮驩一點頭便去了。當臨淄城頭的刁斗打響五更的時分,一隊車馬悄悄地出了南門。
在曠野大道的分岔處,一騎飛出車隊,便向東北方向風馳電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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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當魯仲連風塵僕僕進入薊城時,樂毅卻已經南下了。
  特使的屍身運回薊城,燕國朝野嘩然,連日之間「討伐暴齊!雪我國恥!」的請願民眾潮
水般湧向王宮,請戰血書竟一幅幅掛滿了宮門車馬場。燕昭王召來樂毅,指著在秋風中獵獵飛
動的血色旌旗,臉上竟綻開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齊王有大功與我也,亞卿以為如何?」樂毅
慨然道:「國人感憤,用兵正當其時!」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個月後發兵!」樂毅搖頭道
:「臣請南下秦國,來春發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長吁一聲點頭道:「還是亞卿思慮周密。齊
為大國,燕國吞不下來也。」
  於是,在朝野請戰的憤怒聲浪中,樂毅卻悄悄地離開了薊城。
  合縱攻齊,這是樂毅的長期謀劃。燕昭王復仇心切,曾經幾次要單獨發兵,都被樂毅婉轉
而堅定地勸阻了。樂毅認為:齊國滅宋後已經成了國土堪與楚國匹敵的廣袤大國,論起富庶,
更是楚國遠遠不及,更兼有六十萬大軍,燕國絕不能鹵莽從事;春秋戰國以來,螳螂捕蟬黃雀
在後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國之力,獨對齊國尚且艱難,又何堪背後偷襲?要攻齊,就必須聯絡
五強,天下共討之!否則,寧可不動而等待時機。幾經碰撞,燕昭王終是漸漸接受了樂毅的主
張,雖然對他國分一杯羹總是耿耿於懷,卻也終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於是便有了燕
國的再三退讓,包括滅宋時燕國大將無端被殺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請罪,便在這近二十年的等待
中,齊國終於成了天下側目的獨夫,燕國也通過各種秘密通道完成了與各大戰國的秘密盟約。
攻齊的所有障礙幾乎都掃除了,單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如今,這個時機也送上門來了。
  可是,這裡缺少一個最要緊的環節––燕國秘密合縱,沒有納入秦國。
  這是樂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為天下最強大戰國,按照實力,秦國單獨進攻齊國完全可大獲全勝。可是,秦國卻從來
沒有進攻齊國的謀劃。尋常人難以揣摩其中究竟,樂毅卻看得分外清楚。自從蘇秦發動了六國
合縱抗秦,張儀創出了連橫應對,齊國一直都是縱橫之爭的中心點。秦國連橫,首先爭取的便
是齊國。六國合縱,主要爭取的也是齊國。其所以如此,一則因地,二則因力。因地,是齊國
地處東海之濱,與秦國相距最遠,少有兵戎相見。因力,是齊國在摧毀魏國的霸主地位之後,
隱隱然便是山東六國之首強,只要齊國稍有游離,不做抗秦陣營之中堅,合縱對秦國的威脅便
始終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歷史淵源,齊國對秦國始終沒有中原五國那般滴血之恨
。於是,齊國在河外大戰中棄聯軍於不顧而逕自滅宋,又在秦軍潮水般攻勢前丟棄聯軍而保存
實力。有此背棄盟約之舉,齊國從此便與中原五國反目,成了天下獨夫。雖則如此,秦國卻沒
有趁勢攻齊,而是將兵鋒直指魏楚兩個老對手。更令人乍舌的是,就在齊國為天下所不齒的時
刻,秦國與齊國約定了共同稱帝––齊湣王東帝,秦昭王西帝。
  樂毅清楚地記得,當這個消息傳到薊城時,燕昭王驚訝得連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樂毅卻是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卻是大有玄機也。」「玄機何在?」燕昭王攤著雙手連
連搖頭,「這分明是東西兩強夾擊天下嘛!」樂毅也搖搖頭笑道:「秦國要在燎爐上燒烤齊國
,田地卻以為是雪中送炭呢。」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願田地烤個焦黃了
!」可惜的是,這條老謀深算的妙策卻被蘇代與魯仲連破解了,齊湣王田地竟是破天荒地英明
了一次,連忙詔告天下取消了「東帝」之號。
  值得玩味的是,齊國一取帝號,秦國便也悄悄地恢復了王號,「西帝」也消失了。
  這起匆匆掠過的兩帝風潮,使樂毅真正看準了齊秦兩大國的微妙所在。在燕國秘密聯結攻
齊力量的謀劃中,樂毅始終主張不要急於與秦國說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為最強,合與不
合,皆當早見分曉,等事到臨頭倉促說秦,秦國若責我怠慢,又豈能與我合兵?」當時因有他
人在場,樂毅只是笑道:「燕王毋憂,此事有臣斡旋便了,保得萬無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
樂毅,竟是從此不再過問。
  目下,攻齊時機已經到來,秘密聯兵也已經就緒,只要將秦國這隻最大的「黃雀」拉進聯
盟,便沒有後顧之憂,屆時爪牙齊舉,自能一舉捕獲齊國這隻大蟬!雖說樂毅滿懷信心,但也
有幾分忐忑。畢竟,邦國大計只有落到實處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幾年,秦國陡然擴張了兩個大
郡,河內郡六十餘城,南郡四十餘城,就實力而言,比齊國吞滅的宋國大兩倍還有餘!更不要
說秦國消化新國土的能力比齊國強出了幾倍。當此之時,秦國會不會突然產生獨滅齊國的雄心
?若是秦國有此圖謀,燕國的復仇大業便幾乎肯定是付之東流了。
  這是樂毅唯一的擔心。
  由於河內已經成了秦國新郡,一過洹水北岸的寧城要塞,便進入了秦國地界。這寧城本是
春秋晉國寧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寧邑,現下已經被秦國改名為安陽,成為燕趙兩國進入秦
國的第一道關口。勘驗過使節關文,已是暮色時分。儘管秦國的這座新安陽整肅異常,樂毅也
沒有在安陽歇息,而是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關。憑著河內郡守發給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樂毅
在五鼓時分便進了函谷關。出了長長的函谷又過了華山,便是關中腹地,樂毅下令車馬緩轡,
一路徐徐觀察西進。路過櫟陽與藍田,樂毅特意停車道邊,留心遙望了這兩處的山川地勢,良
久方去。秋陽銜山之時,便匆匆進了咸陽。
  在驛館駐紮停當,一番梳洗用飯之後,樂毅立即乘著一輛垂簾緇車向上將軍府而來。
  在秦國君臣之中,樂毅最熟悉的,應當說還是宣太后與秦昭王母子。可是,樂毅卻不願意
直接晉見太后與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寧可先見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雖說只有一面之交,但樂
毅對白起卻大是激賞。燕昭王曾與臣下議論評點天下名將,感慨吳起之後再無赫赫名將,樂毅
卻道:「以臣觀之,不出二十年,秦國白起將成天下戰神也。」那時候,白起還沒有打河外大
戰,軍職也還只是個左更,連上將軍還沒有做,天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白起這號人物。樂毅的
突兀評判,竟使燕國朝堂轟然大笑了好一陣。可樂毅卻堅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樂毅
都會通過各種途徑聚攏秘報,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然後,樂毅便
自己做白起替身,為他謀劃下一場大戰目標與具體打法。十幾年下來,樂毅驚訝地發現:在兵
鋒所指的大目標上,他與白起竟是驚人地一致。而在具體打法上,則每每不同。更要緊的是,
樂毅對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認定白起是個本色英雄,是個響噹噹的陽謀人物,與白
起交往猶如痛飲老秦酒––不粘不纏,清冽醇正,力道灌頂。
  上將軍府邸坐落在王宮之南的正陽街,林蔭夾道,石板鋪路,點點燈火中幽靜異常。雖然
也有車馬進入,但絕然說不上門庭若市。樂毅目光敏銳,在打開車簾的窗口已經看得分外清楚
,進出府邸方向的幾乎都是各種軍職官員,鮮有高車駿馬的重臣權貴,要在他國,只怕恰恰要
來個顛倒。到得府前車馬場,馭手將車停在一片樹影裡,便下車走到廊下一名帶劍軍吏前低聲
說了一陣,那名軍吏便匆匆跨進了粗大的門檻。
  片刻之後,軍吏又匆匆出來,領著垂簾緇車輕盈地進了偏門。
  「客來遠方,不亦樂乎?」緇車剛剛拐過影壁,便聽道旁樹影下一聲渾厚的秦音。
  「今我來思,行道遲遲。」樂毅聽得「不亦樂乎」四字似乎有雙關之妙,以為行伍出身的
白起也風雅起來,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禮,在車上吟哦一句,便下車當頭一躬,「燕國亞卿樂毅
,參見上將軍。」但凡風雅之士,莫不講求禮節,樂毅官職爵位比白起低了幾級,更兼身負秘
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興沖沖而來,突兀見樂毅大禮相見,大是驚訝,連忙快捷一扶不禁便失
聲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將軍如此風雅大禮,卻是掃興了。」
  「上將軍引經據典,樂毅安敢怠慢?」
  「鳥!聽人說過,胡謅一句!甚個引經據典?」話音落點,兩人便同聲大笑起來。白起拉
起樂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樂毅笑道:「我帶來幾桶燕趙酒,也不差。
」說著笑著便過了兩進庭院,來到第三進正廳。
  朦朧月光之下,樂毅卻見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廳與西面一排廂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
池岸邊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逼得一池綠水成了蜿蜒繞山的小
溪,與松林邊幾張碩大的石案與點點石墩相照應,粗獷簡約中瀰漫出一股陽剛雄渾之風。樂毅
不禁高聲讚歎:「凜冽清爽,好個上將軍莫府。」白起卻道:「都是村夫,誰也不會雕琢,便成
了這副模樣。」說罷恍然轉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荊妹快來。」
  話音落點,一個脆亮的聲音便飄了過來:「來了!沒咥飽麼?大呼小叫!」隨著聲音,一
道身影便從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荊妹,這便是樂毅將軍。這是荊梅,我妻。」
  「怪道瘋喊呢。」一頭細汗的荊梅男子般一拱手,「見過將軍,你老掛在白起嘴邊呢。」
  樂毅一打量這個身著黑色勁裝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風颯爽的荊梅,便知這個女子決然不是
尋常人物,拱手之間不禁由衷讚歎:「龍將虎女,當真天作之合也。」荊梅紅著臉便是一笑:「
叫我來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說罷轉身,竟是倏忽不見人影。樂毅笑道:「好身手!只
怕萬馬軍中也難選幾個了。」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沒辦法。走!廳中坐了。」樂
毅便道:「明月當頭,松林在側,入廳做甚?」白起大笑:「對勁!沒人時我也好在這裡猛咥。」
  正在兩人大笑之時,便見一個奇怪的身形嬝嬝娜娜飄了過來。走到近前,卻是荊梅––兩
手提著四隻酒桶,頭上頂著一個大盤,兩邊腋下夾著兩隻大皮袋,雙肩上還立著著兩摞大陶碗
!樂毅驚訝地呀了一聲,站起來便要接手,卻聽荊梅笑道:「毛手毛腳,誰也別動。」便見酒
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間,兩手已經端下了頭頂的大盤,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間琳
琅滿目,端的令人眼花繚亂。
  樂毅一看,石案上是四個大陶盆,兩盆油亮黑紅的醬牛肉塊兩盆乾菜飯團,兩盆蒜拌苦菜
,四隻陶碗的酒已經斟得只差了溢將出來,兩碗小蒜兩碗果醋與幾雙長大的竹筷,分明是滿蕩
蕩一案軍食。白起一伸手道:「樂兄請入座了。」荊梅笑道:「白起就好這大案軍飯,樂兄便將
就些了。來,坐對面。」原來這石案四尺餘寬六尺餘長,全部盆碗都擺成了一邊一份,中間空
闊地帶便是蒜醋與一大盆綠菜羹,兩邊案頭各蹲著兩隻紅木酒桶,兩人對坐一案,倒真是比那
單案分食別有一番氣象。樂毅原是名將世家,雖然也豪爽灑脫,但在飲食起居禮儀與約定俗成
的諸般講究方面卻從來循規蹈矩,在燕國是有口皆碑的風雅「儒將」。今日乍見身為大良造上
將軍的白起竟是如此樸實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將軍之謂也。」白起
搓著手紅著臉呵呵笑道:「荊妹與我,都不耐繁瑣周章,實在咥飽便是,甚個英雄來了?」
  「樂兄,來!」荊梅笑著捧起了一隻大陶碗,「我與白起敬你一碗,洗塵!」
  「好!乾了!」樂毅與兩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飲盡,包攬不住的酒汁竟順著嘴角流進了脖
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臉緋紅,「快哉快哉!謝過荊梅。」
  荊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兩個放開喝,醉了有我。」說罷竟風一般去了。
  「上將軍府中,不用僕役侍女?」樂毅終於忍不住將憋在心中的一句話問了出來。
  「咳,」白起邊斟酒邊說,「太后賜了一大撥僕役侍女,可荊妹只讓人家打理雜務,我與
她的所有活計都是自己做,不讓僕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沒治。虧了她還利落,我也沒個講究
,便是這般了。太后笑我是隨妻而安。樂兄你說,我能不讓她做?」素來不苟言笑的白起,說
起荊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話。
  「有妻如此,上將軍之福也。」樂毅歎羨一句,實在是怦然心動。
  「樂兄,不要老是上將軍叫我。來!乾了!」兩人乾了一碗,白起便拍著石案道,「我白
起,老卒一個,打仗便是咱的活計!上將軍不上將軍,與交友卻是何干?白起與樂兄雖只有一
面之交,然對樂兄卻是歆慕已久,樂兄便當不得叫我一聲兄弟麼?」
  樂毅大是感慨:「說得好!罰樂毅一大碗!」便咕咚咚乾了一碗,「兄弟,樂毅癡長幾歲
,倒是遠不如兄弟這般真人見識,當真慚愧也。」
  「哪裡話來?」白起慨然拍案,「樂兄多年作為,白起卻也清楚。當今天下,堪稱名將者
,非樂兄莫屬也。」
  樂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竟成名將,兄弟卻是罵我了?」
  「不不不。」白起連連搖頭,「名將之才,首在圖國、料敵、治兵也。《吳子》云:『勇
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樂兄入燕,變法強國,使弱燕崛起;算敵分毫,使仇國步步入殼;
治兵以明,倏忽練成精銳新軍二十萬。更不說斡旋之才,縱橫之能。此等大將,已是不戰而屈
人之兵,若提兵於戰陣之間,自是游刃有餘無敵於天下,豈有他哉!」
  「兄弟讀兵書了?」樂毅素來聽說白起天賦將才不讀兵書,今見白起引證兵書見識精當,
竟大是驚訝,不禁便是一問,卻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別個,倒是不在話下。然若
與兄弟將才相比,樂毅實在是慚愧了。」
  「豈有此理了?」這次卻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個戰場之才而已!樂兄出將
入相,廟堂運籌決勝萬里之外。我呢?戰場之外便懵,如何能與樂兄之明徹相比?」
  樂毅搖搖頭淡淡一笑:「將便是將,我卻只佩服兄弟一人。」說罷便又大飲一碗,突兀便
道,「兄弟,請教一事:燕國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時機?」
  白起目光一閃,臉上笑容倏忽間消失淨盡,默然片刻,竟然也是一問:「要看樂兄如何打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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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縱五國,利市均沾。」樂毅沒有絲毫猶疑。
  「樂兄此來,便是聯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陣默然,白起點點頭:「該當有這個時機。」
  「兄弟是說,還要看燕國給秦國多少利市了?」
  白起笑道:「樂兄縱橫大才,與太后、秦王、丞相去說吧,我是只管打贏便是了。」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樂毅大笑一陣,「來!再乾一碗!」
  兩人至此海闊天空,直到天交四鼓,雖然都是酒意濃濃,樂毅還是撐持著回到了驛館,白
起荊梅竟也沒有執意挽留。若是過得一夜睡得一覺,作為身負秘密使命的特使,與各方周旋便
都會無端增添一些微妙處。身為大良造上將軍的白起,與特使酬酢未嘗不可,然則若有過夜之
名,便也會平添一些多餘而又必要地解釋。心照不宣之下,便是慨然作別。次日清晨,樂毅便
醒了過來。老秦酒雖凜冽無雙,酒性卻極是純正乾淨,雖大醉而不纏頭,梳洗之後便是神清氣
爽。用過早膳已是日上三竿,樂毅便登車直向王宮而來。
  秦昭王嬴稷早早便進了書房,這是他自少年即位便堅持下來的習慣。
  不管太后與丞相如何在實際上掌控著權力,嬴稷都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不貪遊樂,不事
奢華,除了睡覺生病,每日天濛濛亮便進入書房,直到三更過後才離開。讀書、練劍、吃飯,
都在這裡外五進門戶重重的書房裡。對於政事,嬴稷是從不主動過問,然則只要太后丞相來書
房議政或請他到別處會商,他也絕不推辭;至於那些必須由他出面的朝會禮儀慶典等,他也會
盡心盡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適當機會,他也會盡可能地以各種身份去歷練自己,譬如河內大戰
時秘密前往河內輔助魏冉建郡安民。二十一歲那年加冠之後,他依然如此,既沒有絲毫顯露出
要親政的意思,也沒有絲毫的懈怠國事,竟是一如既往地維持著這「太后––丞相––秦王」
三架馬車的局面。倏忽之間,嬴稷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個「閒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
切都還要平靜地繼續下去。在大爭之世的戰國,大權分散政出多門從來都是禍亂根源,偏偏的
秦國卻很平靜穩當,一點兒亂象也沒有。說到底,這得歸功於他那個極為罕見的母親太后,只
要母親在,嬴稷寧願這樣持續下去,可是,母親之後呢––
  「稟報我王:燕國密使樂毅求見。」
  「說甚?誰人求見?」嬴稷從沉思中醒了過來,竟驚訝地離開了書案。
  「燕國秘使樂毅。」老內侍聲音很低,但卻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會太后:半個時辰後,我帶樂毅晉見。請樂毅進宮,東
偏殿。」說罷便匆匆出了書房。到得東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驀然之間,他想在殿外迎候
樂毅,更想看看這位曾經對他母子有恩的燕國重臣究竟衰老了幾多?他很想從母親的眼光給樂
毅一個評判,卻又想不清為何會突兀浮上如此念頭?
  便在這片刻之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跟著宮門將軍進入了嬴稷的視線:除了頭上的帥盔
換成了特使的一頂不足六寸的藍玉冠,便還是那一領暗紅色的斗篷,軟甲戰靴,步態勁健瀟灑
,噢!鬍鬚留起來了,落腮長鬚,臉上黝黑,比當年更多了幾份威猛,好,更有氣度了。便在
這閃念之間,嬴稷已經從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級階梯迎了過來。
  「燕國亞卿、特使樂毅,參見秦王––」
  樂毅尚未躬下之時,嬴稷已經笑著伸手扶住了:「闊別多年,亞卿別來無恙?」一句禮節
寒暄,嬴稷懇切一笑,「母后與嬴稷卻是時常念叨將軍,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鑒諒了。」
  「走,進殿說話。」嬴稷敏銳地意識到樂毅巧妙謙恭地避過了太后話題,心頭竟是一熱,
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樂毅。多年以來,他國使節入秦,都是先見太后與丞相,樂毅卻是先見自
己這個閒王,實在是難得也。樂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舉無論如何總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
了。
  進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著至少大半個時辰的敘談。從國君接見
使節的禮儀看,即或在「禮崩樂壞」的戰國,這也是極為罕見的。樂毅正需要相機切入正題的
時間,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時,一個白髮老侍女從大木屏後走了出來,對秦昭王低聲耳語了
幾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轉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與將軍煮茶消閒了。」樂毅笑道:「正好,我帶來了
些許燕山茶,秦王可願品嚐一番?」「燕山茶?」秦昭王驚喜笑道,「卻在哪裡?」樂毅啪啪
拍了兩掌,殿外便走進了一個燕國紅衣文吏,將一個長大的紅色木匣放在了樂毅案頭。樂毅將
木匣打開,拿出一方精緻的銅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覺得還有當年風味,我便教人送一車
過來了。」秦昭王打開銅匣,便聳著鼻子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便是這味!」轉身便放在
煮茶侍女的案頭,「改煮燕山茶。」樂毅又從長大木匣中拿出了一隻晶瑩潤澤的藍色玉盒,雙
手捧起道:「這是一套燕山玉珮。當年,太后很是讚賞燕山玉。燕王知曉,便命尚坊玉工特意
製作了這套玉珮,請秦王代為敬獻給太后。」
  秦昭王卻笑了:「將軍與太后相識相熟,自己去見,豈不更好?」
  「秦王差矣。」樂毅倏忽收斂了笑容,「當年太后與秦王在燕國落難,生計唯艱,可不拘
禮儀處之。此謂『危難不拘禮』。而今,太后為一國母儀,秦王為一國之君,樂毅安敢以坊間
交誼褻瀆之?」
  「將軍差矣!」秦昭王照樣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話,熟不拘禮,何來忒多講究
?情誼不合,雖尋常百姓也當疏遠。情誼但合,雖貴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則啊,這太后
國君便不是人了。」最後一句竟是聲調拉得長長的。
  「也是一說也。」樂毅卻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樂毅儒將,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歎。
  此時侍女已經將茶煮好,一片濃釅清香瀰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剋
食利水,當真妙物也。」樂毅笑道:「秦人成於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當
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對也!何不將燕山茶種覓來一袋?秦國南山不能種茶麼?」樂毅道
:「此事何難?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來也不是燕山風味呢。」
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魚龍變化,又能奈何?」
  說得一陣,秦昭王竟絲毫沒有提及樂毅使命的意思。樂毅心念一閃,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奧
妙,不知是因為這個秦王沒有親政而不涉國事,還是刻意迴避另有安排?否則,他這個特使絕
不會在這日常議政的東偏殿一坐便是一個多時辰。此種情景,在直率的秦國確實少見,思忖一
陣,樂毅便道:「啟稟秦王:樂毅意欲拜訪丞相呈交國書,卻是不能盤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來,「但凡國事,對丞相說便了。」
  「外臣告辭。」樂毅一躬,卻又被秦昭王扶住,雖然沒有挽留,秦昭王卻堅執將樂毅送到
宮門,眼看著軺車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著回到驛館,樂毅已經恍然大悟,斷定秦國已經決定了加盟合縱攻齊,只剩下丞
相魏冉與自己開價了。因了神交情誼,白起自不便與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國事。因了那段罹
難淵源中自己對太后與秦王的恩義,他們母子也不願與自己討價還價。所有的難題都留給了那
個鐵面丞相魏冉,哪麼魏冉要的是什麼呢?
  一過午,樂毅便單車直奔丞相府。魏冉果然利落,片言寒暄並看完燕王國書之後便是直截
了當:「亞卿便說,秦國有何利市?只說實在的。」樂毅也是不遮不掩:「秦軍若出兵十萬,自
帶糧草,可占宋國故地三百里。」
  「少於十萬,不帶糧草,又當如何?」
  「丞相以為呢?」樂毅不答反問。
  「好,不囉嗦了。」魏冉大手一揮,「秦無虛言。燕國與將軍,對秦國有救君之義,立王
之恩。秦國出兵五萬,自帶糧草,不求齊國一城一地!亞卿以為如何?」
  樂毅驚訝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說,無須反話了。」
  魏冉哈哈大笑,大步走到書案前拿過一張大羊皮紙嘩啦一抖:「亞卿自看便了。」
  樂毅接過羊皮紙,赫然大字便撲入眼簾:
  秦 國 書
  秦入攻齊合縱,出兵五萬,自帶糧草,不分燕齊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鮮紅的朱文大印。
  樂毅將國書放在案上,面色肅然地對著國書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陣愧疚之情驟然湧上樂毅心頭。看來,自己顯然錯看秦國君臣了。太后秦
王與白起,不是礙於情誼恩義迴避討價還價,而是維護他樂毅的尊嚴,不想擺出施恩於人的架
勢而使他難堪。魏冉與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簡捷交代了事。由此看來,秦國君臣對伐齊之事
早已經有了決斷。從大處說,這是捨利而取義,使山東六國生出的「虎狼暴秦」惡名不攻自破
。從小處說,滿蕩蕩回報了燕國之情,秦國君臣朝野從此便可坦然面對燕國。利害道義,權衡
到如此地步,堪稱天下大器局也。
  當晚,樂毅特意來向白起辭行,白起大是驚訝:「樂兄不見見太后便走?」樂毅便搖了搖
頭:「大計既定,便不須煩擾太后了。」白起卻重重地嘆了口氣:「樂兄啊,你卻拘泥太甚了!
太后氣量勝過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傷心也。」樂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說話了。白起一揮手:「好,明日清
晨,我為樂兄在郊亭餞行。」
  「不須了。」樂毅搖頭一笑,「國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卻不宜私動呢。我只問你,攻
齊大軍,兄弟可否為帥?」
  白起便是一陣大笑:「放著天下第一名將,白起去添亂麼?」
  「那,秦軍五萬,何人為將?」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為將,秦軍都以樂兄之命是從!」
  「步軍還是騎兵?」樂毅的笑容卻是耐人尋味。
  白起目光一閃:「樂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國新軍雖成,卻是輕兵鐵騎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萬人馬我還是出全數鐵騎,以利長途奔襲。攻城大器械在河內安
陽還留得幾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戰後加倍奉還!」樂毅大是興奮。
  次日拂曉,還是晨霧濛濛,樂毅給驛丞留下三封辭行書簡,便五騎快馬出了咸陽。秋高氣
爽,一路飛馳,大約午後時分便到了桃林高地。樂毅歸心似箭,不走函谷關大道,卻要直插山
道走一條捷徑回燕。
  這桃林高地方圓三百餘里,橫亙在華山(西)、函谷關(東)與崤山(南)、少梁(北)
之間的巨大四方地帶。桃林高地的南部峽谷直通函谷關,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險關大道。說它
唯一,是說只有這條如函大峽谷可通行車馬軍旅,也就是說,它是大軍出入秦國的唯一通道,
而不是說單人獨馬也唯此一途。在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條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著潼水河
谷便有崎嶇小道直通大河,過得大河,便是河內的蒲阪,比東出函谷關卻是近了數百里。三百
多年後,這條河谷小道成了與函谷關並行的大道,於是便有了東漢的潼關。滄海桑田,潼關便
漸漸成了主要通道,函谷關便在歲月中漸漸淡出了。這是後話。
  樂毅要走的,便是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陽晚照。秋日將蒼莽山原染得金紅燦爛。東南的函谷關已經隱沒在群山
之中,惟有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號角在殘陽中漫遊,給這荒莽的山林河谷飄來了一絲邊城氣息
。樂毅翻過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遙遙便見對面山頭上立著一座茅亭,一縷炊煙在
茅亭後裊裊飛散,便是揚鞭一指:「有高士隱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馬衝
下山坡越過山溪,翻上了對面山頭。
  「亞卿且慢!」隨行司馬一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軍馬!」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悠然飄來:「亞卿別來無恙乎?」
  樂毅一個激靈,瞬息之間心頭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馬背遙遙拱手:「彼何人哉?不見其
身。」
  「爾還而入,我心易也。還而不入,否難知也。」隨著悠然吟哦,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
茅亭之下,黑色長裙散髮飄飛,信步出亭,婀娜豐滿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樂毅翻身下馬,卻是愣怔不前。
  「將軍不識羋八子了?」
  「太后,」樂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劍也。」
  「然則,亡羊固可補牢也。」宣太后平靜地笑著,「來吧,羋八子為君餞行了。」說著便
挽起了樂毅胳膊。樂毅面色脹紅地將手背了起來:「太后,我跟著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
的樂毅,竟咯咯笑了:「我說你個樂毅當真迂腐。你我縱有情誼恩義,總還是沒有藏污納垢了
。你這避嫌卻實在笨拙,入秦不知會我,進咸陽不來見我,離咸陽也不別我。」宣太后聲音突
然顫抖了,「我母子在燕國近十年,將軍不避非議,與我有救難情誼,也曾視我為紅顏知己。
此等事天下誰個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於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緊?如此拘
泥禮儀,避嫌自潔,豈非憑空惹出新是非來?」
  「太后大是!」樂毅慨然拱手,「我卻沒省出這層道理,實在慚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麼?」
  「––」
  「在燕國,你叫我甚來?」
  「羋大姐。」雖然紅著臉,樂毅還是低聲叫了一句。
  「哎。這便好。」宣太后笑著又挽起了樂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時,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原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無垠的天際,蒼蒼茫茫的桃
林竟將山巔的太陽托了起來,潼水蜿蜒東去,竟似一匹錦緞飄繞在萬山叢中。
  兩人飲得幾爵,宣太后便向南邊大山一指:「樂毅,可知那是何山?」
  「當是誇父山。」
  「這蒼蒼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稱鄧林。」
  「誇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來,彷彿在喃喃自語,「誇父山,桃林原,這片
山原埋葬了一個多麼壯烈、多麼心酸的靈魂。你說,誇父何以要追逐太陽?」
  「––」樂毅默然了。
  「他是要圓心中那個大夢。飲乾了河渭兩川之水,誇父還是沒有追上太陽,卻活活乾渴死
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這片綠綠的桃林。樂毅啊,臨死時看著遠逝的太陽,誇父他後悔
麼?」宣太后的聲音中充滿無可挽回的失落與惆悵。
  樂毅慨然嘆息:「他不會後悔。他有來生。」
  宣太后笑了,一臉酡紅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絢爛。
  樂毅怦然心動:「羋大姐,你我也是誇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陽,我追我的太陽。只可惜,
我們沒有共同的太陽。」
  「會有的。」宣太后靜靜地看著樂毅,「雖然不是今日就有。」
  樂毅低聲吟誦一句:「與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驟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嘆息一聲:「生非其國,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樂毅大飲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誼原本並非一面。我助你脫難,你助我功業,
生其國,遇其君,夫復何憾也!」
  「惟餘一縷相思,便待來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飲一爵,噹啷丟下銅爵一笑,「今日桃
林一別,難有聚首之期,羋八子為將軍撫琴一曲,以為心中永訣。」
  樂毅粗重地喘息著,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肅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誇父逐日兮 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 今生何期
  誇父做山兮 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 何在乎一
  「大姐,好!」樂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樂毅終是透亮也。來,我
也為大姐一歌,以作告別。」
  「你也能歌?」宣太后驚訝地笑了。
  樂毅被她一笑一問,豪氣頓發,朗聲答道:「豈不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聽我燕
山歌風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聲便響徹山原峽谷––
  誇父逐日 飄風發發
  長鯨飲川 日月之華
  頹然一倒 山林崔嵬
  無草不死 無木不萎
  山水兩望  與天地共長
  樂毅一開聲,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劍敲打著銅爵以為節拍,及至樂毅唱完,宣太后噹
啷丟掉劍爵,便緊緊抱住了樂毅。
  「我,該上路了。」樂毅輕輕拍著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開了雙手,「你終是要追趕自己的太陽了。」
  火把點點,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漸漸消逝了高大的騎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
卻在久久地燃燒,伴著那個佇立在山頭風口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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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幽燕雷霆

【第一節】

  整個冬天,燕國朝野都處在極其亢奮之中。
  秦國的無償加盟使燕國君臣又驚又喜,忐忑不安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去,陡然之間舉朝振作
。燕昭王與樂毅劇辛等幾位股肱大臣一會商,立即下詔各郡縣,將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
日之間,國人一片沸騰,「復我血仇!討伐暴齊!」的明誓便席捲了燕山遼東。
  說起來,也是燕人壓抑得太久了。幾十年來內亂頻仍,眼看強鄰張揚崛起,燕國卻淪落得
幾乎連韓國也不願與之比肩了。南邊的趙國朝夕巨變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東邊的齊國殺
氣騰騰驕橫霸道,燕人更是心驚肉跳。然則,國弱民窮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來?蘇秦發軔合縱
時燕國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無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順眼,但凡大國都得卑微
以待。齊國帶頭合縱攻秦,窮弱得連一支鐵騎也沒有的燕國,還得派出步軍追隨。縱然如此,
狂暴的齊湣王還殺了燕國帶兵將軍張魁,對燕國極盡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雖然戰力很
弱但對燕國卻極其寶貴的步兵,竟被齊軍在逃離戰場之時派為後軍掩護,硬生生全數慘死在六
國亂軍敗退的鐵蹄之下。分明是齊國背棄盟約,單獨吞滅宋國而致使聯軍慘敗。戰後,齊國反
而再度指責燕國「敷衍合縱」,將燕國做了戰敗替罪羊,強迫燕國割讓濟水北岸僅存的一百餘
里富魚水面。燕人心頭滴血,燕昭王還得向齊國告罪,忍氣吞聲地向齊國獻地。齊國漁民獵戶
經常越境到燕國山水漁獵,燕國漁民獵戶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睜睜看著人家呼喝而來揚長而去
,竟是連官府也不報了––如此數十年,燕人的窩囊委屈已經沉澱得快要憋悶死了,對齊國的
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鄉。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齊國,便只「呸!」的一口,竟連二話
都不屑說得。
  便在燕人將及麻木之時,卻是驟然一聲驚雷––合縱六國成功,燕國要復仇了!燕國朝野
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奮振作?於是,對秦國的感念,對亞卿樂毅的讚頌,便在燕人中不
期然瀰漫開來。燕人原本慷慨豪邁,春秋三百年與老姜齊共同構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時候,從來
都是濃濃的天下情懷,動輒便是「當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淪落,那慷慨豪邁之氣便
也只做了無窮地嘆息。如今雲開霧散志氣陡長,燕國人的感慨便如滔滔易水而一發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國。且不說秦國從來沒有欺凌過燕國,便是在燕國窮弱的時
候,秦國也曾與燕國兩次聯姻。當年的合縱抗秦是燕國發動的,老秦國非但沒有記仇,反倒是
再三再四地與燕國修好結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國公主,還鼎力扶持太子姬平剷除了子之亂
黨。在燕國百廢待興的時候,秦惠王竟將王子王妃派到燕國做了人質,以示對弱燕的修好願望
與強固支撐。幸虧燕國沒有落井下石,在秦國最是艱難的時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後又隆重送
回了秦國王妃,才使得窮弱的燕國對秦國有了一份難得的恩義。老秦國真是當得!燕國有求,
竟是財貨土地兩不沾,還派出精銳鐵騎十萬並借給燕國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國有如
此氣度了?說人家虎狼暴秦,呸!還有沒有個天地良心了?老秦人與老燕人一個樣,恩怨分明
,恩仇必報,盟邦就得這個樣!燕國偏與秦國交好!山東六國那班黑心賊,幾時卻將燕國當自
家盟友看了?像齊國那條海蛇,呸!掐死它!
  燕國人更是感念樂毅。
  好端端一個名將之後,不在肥碩魏國吃香喝辣,卻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國,人圖
個甚來?做官吧,只是個中大夫爵的亞卿。居家生計呢,只有十里封地百來戶子民,連個無所
事事的閒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飯布衣牛車燕國誰個不知?可偏偏就是如此一個人物,先輔
助燕王弔死問孤理亂治窮穩定民心,再大刀闊斧地在燕國變法,廢除隸農、削減貴族封地、許
民買賣土地、開通私市吸引六國商旅入燕、設立軍功獎勵平民從軍參戰、設立農商爵鼓勵農夫
勤耕商旅勤稅等等等等,那件事都是燕人夢中所想。若非這樂毅新政,燕國人能有今天的日子
?更有一樣,這個樂毅將新政納入正軌,便交給上大夫劇辛料理,自己便一頭扎進遼東練兵去
了。十載寒暑,樂毅只回過薊城兩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間練出了二十萬精銳新軍。說到底
,這才是燕國真正的底氣。若非這二十萬大軍,老燕人要復仇,歇著吧你!然則,燕人最為感
念者,還是樂毅的人品志節。燕人永遠不會忘記,當初的亞卿子之僅僅憑著五萬遼東勁旅,便
將燕國折騰得數十年雞犬不寧奄奄一息。從那以後,燕國朝野便對掌兵大臣心懷忌憚,幾乎是
不由自主地側目而視。樂毅練兵之初,也是議論蜂起舉國惴惴。樂毅卻是非同尋常:不領上將
軍職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請太子與三位王室元老,到遼東坐營「激勵」;糧草輜重每次只領
一月,每三個月請燕王觀兵一次,每半年請燕王遴選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鄉老到遼東「勞軍
」。
  如此五六年下來,朝野已經是一片讚頌有口皆碑了。臣民紛紛上書燕王,請授樂毅上卿之
位兼掌兵符。可樂毅堅執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國恥未雪,萬戶之封於心何安?」便是這硬
邦邦一句,燕人卻是怦然心動!自那以後,便沒有人再為樂毅請命了,各種微妙的非議也一起
消失得無影無蹤。燕人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樂毅大德,天賜燕國之福也!」
  可如今,燕國復仇在即,樂毅竟還是一個亞卿,這卻如何使得?伐齊大戰,若非樂毅領兵
,誰個放心得下?若再出一個子之帶兵殺回,還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眾口紛
紛,薊城國人便先動了起來––萬民上書、族老請見、工商雲集王宮之外,說的喊的竟都是同
一句話:「請拜樂毅為上將軍,討伐暴齊!」
  「亞卿啊,你說本王如何處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樓,指著王宮車馬場的萬千人眾笑了。
  「當此之時,臣願領上將軍之職!」樂毅便是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這便是樂毅了,不當其時,雖予不取,若當其時,不予亦請
!」笑容又忽然斂去,「此戰實是舉國一搏,卿當上將軍丞相一身兼之,方利於舉國調遣。」
  「無須如此。」樂毅搖搖頭,「臣唯領軍職可也。舉國調遣,我王與上大夫劇辛足矣。兼
領不專精,反倒誤了聯軍諸般事務。」
  燕昭王思忖一陣斷然道:「也好!上將軍主征伐,上大夫理內政,太子督運糧草輜重,本
王坐鎮協理,便是這般了。」
  「我王明斷。」
  燕昭王雷厲風行,齋戒三日,便在燕山南麓舉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諸神通報了討伐齊國
復仇雪恥的意願,祈禱上天祐護燕國大業一舉成功。祭完天地,便立即行拜將大典,拜樂毅為
上將軍,賜兵符王劍並上將軍全副儀仗,授生殺大權。拜將完畢燕昭王下詔:上大夫劇辛秉持
國政,太子姬樂資督運糧草輜重,百官勤政,舉國協力,復仇雪恥!
  燕國頓時沸騰起來,整整一個冬天便熱氣騰騰地忙亂了過來。
  在拜受上將軍印信的當晚,樂毅便帶著一班軍吏司馬星夜奔赴遼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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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出得薊城往東,有兩條赫赫大水,一名濡水,一名遼水。
  這兩水都是古老的中原諸侯封地。濡水地帶是商代封的一個孤竹國,封邑叫做令支。因了
言語錯訛,又叫做冷支、離支、離枝、不令支。殷商被西周滅亡後,孤竹國出了兩個大大的孤
忠名士,這便是孤竹國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這兩人都想讓對方做國君而先後逃出孤竹,
殷商滅亡後,兄弟二人以遺民之身做出了震驚天下的舉動––不食周粟,活活餓死!從此,濡
水孤竹國便名揚天下,周武王竟破例將孤竹國仍然封做了諸侯。到了春秋板蕩之期,孤竹國卻
被氣勢正盛的齊國吞滅了。那時,齊國是姜齊,君主是齊桓公姜小白,丞相便是赫赫大名的管
仲。可是,春秋末期齊國大衰,整個濡水以東的廣袤山水便全部被東胡佔領了。那時候燕國也
是自顧不暇,便只好不斷派出人質到東胡,求得東胡不來侵犯。燕昭王即位,與樂毅同心中興
,決意倣傚當年秦穆公擴地西戎,將整個濡水與遼東奪回,為燕國打下一片廣闊的後院。君臣
一番密商,便在樂毅練兵的第三年,派出曾經在東胡做過人質的將軍秦開為將,向東胡發動了
突襲。半年之間,這支尚未完全練成的五萬新軍,便將東胡驅趕回了遙遠的漠北草原。燕國便
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設立了三郡:右北平郡(濡水地帶),遼西郡(遼水之西),遼東郡(遼
水以東)。
  從濡水沿東南海邊一直向東北馳騁,越過綿延大山,便是滔滔入海的遼水。遼東郡的治所
城堡在遼水之東百餘里,叫做襄平。燕國的新軍大營,便在襄平西南的遼水河谷。這裡山原連
綿,谷地開闊而隱秘,林木蒼茫,水草豐茂,確是練兵的上佳之地。然則,將新軍根基紮在這
裡,絕不僅僅因為遼東地形之便,要說隱秘便利,燕山腹地的連綿峽谷卻更是上選。
  遼東之可貴,在於山水,更在於人。
  那時的遼東,西起遼水,東至浿水,南至大海,方圓廣袤千餘里,山水蒼莽,冰雪苦寒,
人煙稀少。在中原人眼裡,遼東與嶺南便是大寒大熱的兩處荒莽之地。然則,便是這苦寒荒莽
之地,中原文明卻早早就結結實實地在這裡紮下了根基。還在殷商時期,這裡便是殷商王族大
臣萁子的封地,當時叫做萁子國。萁子國的封地城邑便在浿水西南,叫做樂浪。周滅商,因萁
子賢能,大度地保留了萁子國。整個西周數百年,萁子國庶民被中原人喚做「高夷」,也叫做
高句麗、高麗、句麗、句驪等等。及至春秋板蕩,萁子國一班老世族便思念故國,自認殷商臣
民而與中原疏遠。到了戰國之世,叫做「滿」的萁子國國君便自立稱王,中原戰國便直呼其國
為「高句麗」了。秦開平東胡,自然也吞滅了這個「高句麗」,當年的萁子國便成了今日的遼
東郡。
  遼東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韌的漁獵部族。千百年同化歸流,高麗人與中原人早已經渾
然一體。無論男女,都生得精悍結實,吃得大苦耐得大勞,年年歲歲地在山林與猛獸搏鬥,在
大海出沒捕魚,民俗極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風不教自成。當年子之與東胡作戰,靠得便是由遼
東漁獵子弟組成的五萬勁旅。然則,春秋戰國以來,遼東的獵戶漁民卻大都是隸農身份,從軍
不得做騎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幾乎永遠都是軍中最為卑微的軍卒,縱是戰死或重傷,也不能
得到絲毫撫恤,甚至連屍體也被無情地丟棄在戰場。惟其如此,遼東漁獵奴隸便對從軍避之惟
恐不及。當年子之徵發遼東獵戶,藉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賜
荒田、許戰勝之後搶掠的浮財歸己之三法,便湊出了五萬誓死效命的遼東漁獵子弟,在六國聯
軍中一舉成為驍勇之師。遼東人之慷慨善戰,可見一斑。
  此等冠絕天下的兵源,便是樂毅在遼東成軍的最重要原因。
  燕國安定之後,樂毅便親自到遼東郡推行新法。他頒布了一道震撼遼東的亞卿令:除了萁
子國王族遺民,萁子國的老世族一律遷居遼西,遼東郡可耕田地一律做軍功賞賜用!當時的遼
西比遼東肥美,萁子國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雖則也留戀這白山黑水之地的獨特風韻,最終
還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遷走,樂毅立即大刀闊斧地廢除隸農制,將平坦原野的全部荒
田,悉數分給願意改業歸農的漁獵新平民;同時頒行《大燕新軍法》,但凡新平民從軍,每人
便先賜十畝肥田,但有軍功,論功立賞!按照遼東人的心性,這其中任何一法只要落到實處,
便已經是歡呼雀躍了,更何況枷鎖頓開,一下子變成了世代夢想的「國人」!驟然之間,遼東
漁獵子弟熱血沸騰爭相從軍,短短三個月便有十萬精壯入軍,後續人群還在絡繹不絕地湧來。
樂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軍,便下令徐徐徵發,邊徵邊練,邊練邊徵,才算剎住了這股從軍
狂潮。
  如此遼東,如何不令大將怦然心動?
  酷好兵事的樂毅,終於實實在在看到了一支強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領如此一支大軍
與齊國決戰,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國,如果能擊敗擁有六十萬大軍的強齊
,在當今天下不啻一聲驚雷!它將宣告燕國的崛起,將又一次大大改變戰國的大爭格局。如果
也能像秦國那樣三代堅持新法,燕國必能成為中原逐鹿的強大力量。最後,也許燕國便是統一
華夏的主宰。那時候,樂毅的名字將永遠鐫刻在巍巍史碑,成為開創燕國大業的第一塊基石。
誠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將之夢卻是何其渺小也!
  一路兼程馳驅,樂毅的心緒始終都不能平靜。
  旬日之後,樂毅與幕府班底終於抵達遼水河谷大營。
  時當臘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風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徹入骨
。一路奔馳顛簸,騎士們的汗水在貼身布衣與外層鐵甲間反反覆覆地結冰融化,早已經變成了
鐵鎧冰甲。一進大帳,樂毅便是一聲呼喝:「快!整幾盆燉肉來,還有黍米糰子,越熱乎越好
。」留守中軍的大將秦開連忙道:「先卸衣甲,看有無凍傷?」樂毅並一班軍吏連忙便脫衣解
甲,一時之間,便見赤條條二十幾條漢子人人一身青紫,腳下戰靴卻是無論如何也扒拉不下。
  秦開掃得一眼,一個箭步便躥到帳口大喊:「醫士!快!」片刻之間,便有一隊軍醫提著
醫箱快步趕來。為首一個鬚髮灰白精瘦矍鑠的老醫士邊打量邊高聲吩咐:「撤去燎爐,打起皮
簾,走風半個時辰。將軍們能走動便走動,不能走便坐了,只不要出帳,我等一個個操持。」
又轉身對秦開道,「請來幾大盆淨雪。」秦開立即大喊發令,少時便有一隊軍士抬進了七八個
大木盆,個個白雪皚皚堆頂。老軍醫一揮手,便跪坐在了赤條條的樂毅腳下,後邊的醫助們便
一人守定一個傷者,先用鋒利匕首劃開戰靴,再用大團白雪揉搓雙腳,待雙腳變熱發紅便塗上
一層清亮的熊油膏。如此這般忙碌了大半個個時辰,方才將一班人的凍傷料理妥當。
  「上將軍,」秦開便是一拱,「請到炊營用飯吧。」
  「涼些個不打緊,搬來便了。」一番折騰,樂毅渾身散了架一般,那飢腸轆轆的感覺竟是
沒有了,便想趕緊吃罷飯理事。
  「不行。」秦開固執地一笑,「外涼可治凍傷,內涼可要起病了,還是到炊營好。」
  「好,便去炊營。」樂毅在細瑣事務上倒也從來不固執己見。
  這遼東炊營卻與尋常炊營不同。不在帳下設置,卻是一大片石板砌成的大房子。遠遠看去
,這些石板屋還沒有一人高,屋頂粗黑的大煙囪伸手可及,匆匆湧出的炊煙在寒風中倏忽飄散
,全然沒有中原軍營那種扶搖直上的韻味兒。原來這遼東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氣
,一過十月便是北風呼嘯。但遇大雪嚴寒,兵士出帳撒尿,一不小心兩腿間便是一支長長的冰
棍。軍營起炊,大鍋大盆的燉肉,剛剛分到兵士碗中便成了冰坨子。雖說軍營冷食本是家常便
飯,然若頓頓如此,兵士多病,體魄也勢必瘦弱。在第一個冬日還沒有過完時,樂毅便下令徵
發了一百多名遼東工匠,兵士輪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營,只要不逢戰
事,兵士一律開到石板房用飯。在寒天徹骨的遼東,軍士們每日能有三頓熱乎乎的戰飯,當真
是談何容易!僅此一舉,兵士們便對樂毅的愛戴崇敬無以復加,樂毅愛兵的名聲也風一般流播
天下。
  「兵士今冬可有凍傷者?」樂毅一瘸一拐地問。
  「來!」秦開索性一下子背起了樂毅,邊走邊說,「沒有。皮靴皮襪加皮甲,能凍個甚來
?一冬滿營嗷嗷叫,都喊著請戰,騎劫叫得最凶。上將軍這一來啊,我看直要炸營了。」
  「好!」樂毅一拳砸在秦開肩上,「有得仗打,莫擔心。」
  踏著乾雪下了七八級大石台階,粗大木柱撐起的大廳中暖烘烘熱氣夾著肉香飯香撲面而來
,樂毅頓時飢腸轆轆,跳下地便道:「走,找個旮旯坐了,趕緊整飯。」原來這地炊大廳一次
可容三千軍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頭的白木長案,案下便是裁割得極是方正的一塊塊白木板
,每排兩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塊木板坐百五十人。大廳每面都有六個寬大出口,但聞號角軍令
,三千軍士片刻便可衝上地面。十年練兵,樂毅只要在軍營,每餐必得查看軍食,與士卒們一
起坐在白木板子上饕餮大咥。今日卻是不同,樂毅只想趕快回帳部署軍務,不想在這裡耽延,
便在旮旯處坐了下來想趕緊吃完便走。剛剛坐定,秦開便帶著一個炊兵匆匆搬來了一大盆紅黑
油亮的燉肉、一大盆紅紅的黍米飯糰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熱氣蒸騰濃郁噴香。
  「好軍食!」樂毅一聲讚歎便要下箸,卻突然皺起了眉頭,「軍令不得飲酒,拿走。」秦
開笑道:「上將軍一路風寒,我特意叮囑拿來的。」樂毅搖搖頭:「軍士日日風寒,都有酒麼?
」秦開無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這熊掌是軍獵之物,你可得吃了。」那個黝黑粗壯
的炊兵連忙挺胸赳赳道:「昨日獵回,沒錯!」樂毅肅然道:「軍法有定:熊掌只犒賞當日軍獵
有功將士。拿走。換一盆山豬雜碎來。」秦開不笑了:「上將軍,山豬雜碎不經餓,只給違反
軍法者吃,至少來一盆山豬肉了。」樂毅喟然便是一歎:「國恥未雪,安然食肉,問心有愧也
。」粗壯黝黑的炊兵呼呼大喘道:「稟報上將軍:今日沒有山豬雜碎,只有麃子後白!」秦開
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麃子後白,快去拿了!」「嗨!」粗壯黝黑的炊兵便登登飛步去
了,片刻之間換得另一盆燉肉出來,卻是肥中纏瘦的一隻麃子後腿,足足有三四斤重。樂毅不
禁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去吧。」便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後白者,麃子後臀也。這麃子肥臀,卻是天生兩片圓形白毛,遼東獵戶便呼之為「後白」
。獵戶常年出入山林冒險,便有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習俗講究。不吃麃子的白色屁股,便是講究
之一。遼東大軍十之七八都是獵戶子弟,自然也有這個禁忌。樂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這個
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這難得的肥肉,便立了一個奇特的軍法:麃子後臀列
為軍中「罰肉」,但有那些無意中違法卻又不得不處罰的軍士,便罰吃麃子後臀!究其實,麃
子後臀勁健肥厚,最是熱補。遼東獵戶子弟原本個個明白,尋常卻出於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罰
不得不吃,一吃之後便是偷偷地樂。時間一長,此中奧妙人人盡知,這莫名其妙的禁忌便也在
軍營淡漠了。
  一隻麃子後臀吞下,樂毅頓時精神大振。看看士兵已經赳赳開進大廳,樂毅便連忙從身邊
出口走了。進得中軍大帳,支起碩大的圖板,樂毅便與秦開秘密計議起來,直到軍營刁斗打響
三更,大帳中還是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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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次日清晨,濃濃的霧氣還沒有消散,一片牛角號聲便犀利高亢地劃破了遼水河谷。緊接著
,四面大鼓便在兩丈高的鼓架上隆隆響起。這是聚將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罷,大小將領
便要從各自軍營趕到幕府大帳。中軍司馬點將完畢,樂毅便站在了長大的帥案前,目光掃過齊
刷刷挺身坐在將墩上的二十員大將,大手一揮:「諸位將軍,燕王決意討伐暴齊,燕人復仇之
日到了!」
  「討伐暴齊!復仇雪恥!」大將們便是一聲怒吼。
  樂毅拔出令箭:「兩個時辰拔營整裝,午時戰飯,未時開拔!步軍居中,鐵騎兩翼;秦開
為步軍主將,騎劫為鐵騎主將;全軍輕銳,兼程疾進;旬日之內,務必開入易城!」大將們人
人振奮,一聲呼喝領命便大步匆匆地散去準備了。
  午後,二十萬大軍開出了遼水河谷,在皚皚雪原上像一條火紅色的巨龍浩浩西去。沿途常
有獵戶從茫茫林海飛出,向著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軍「噢呵––」長喊,在路邊堆下幾隻獵
物,便又帶著獵犬飛進了無邊無際的山林。雖是茫茫雪原寒風呼嘯,這支火紅色大軍卻是健步
如飛,速度快得驚人,第三日剛過,便越過了遼西郡。
  樂毅練成的這支新軍,最大特點便是「輕銳勁健」四個字。燕國有燕國情勢,若照著中原
戰國那般鋪排,再過十年,燕國也未必能夠訓練新軍。這國情,一是窮,二是寒,三便是缺鐵
。尤其這最後一條,是燕國成軍的致命傷。縱是你出得起高價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買鐵料,
別國官府也不會讓如此巨額鐵料出境。戰國新軍之所以新,全在一個「鐵」字。全部裝備都是
鐵製:鐵兵器、鐵甲冑、鐵馬具、鐵器械。總之,無鐵不成軍。惟其如此,天下才將戰國新軍
呼之為「鐵軍」。燕國乏鐵,卻硬是要練成二十萬新鐵軍,自然只能在鐵器之外開闢天地了。
帶著一班軍吏,樂毅細緻地盤清了燕國府庫的全部存鐵,充其量也只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
思慮,樂毅下令:鐵料只打造兵器,甲冑馬具器械等全部另謀出路!另在何處?便在皮革木材
之上。這兩樣物事恰恰是燕國出產最豐,用之於軍,竟是奇妙地大獲成功!
  第一便是這銅釘皮甲冑。上古戰神蚩尤,用整塊獸皮裹身包頭,戰陣不怕刀斧,部族倣傚
而流布天下,於是便有了甲冑。後來便漸漸演變成銅甲、鐵甲,作為甲冑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漸
漸少了。目下的中原戰國,人人一身鐵甲冑乃是步騎新軍之標誌,否則便不是新軍。
  樂毅的辦法是:大量買入獵戶皮革,獵戶子弟帶大張獸皮從軍者,立即給予賞賜;同時在
軍中設立皮坊,工匠們自己製皮,自己裁縫,皮盔甲再釘上銅釘,一身皮甲冑便製成了。一經
上身,輕便堅韌,竟是比鐵甲鐵胄利落了許多。那時候,一身全副鐵甲冑的重量大體都在八十
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則猛矣,卻實在太過沉重。以致到了後世的宋代,限制鐵甲打
造必須在五十斤之內。但燕軍這一身皮甲皮胄加戰靴,最重也不超過三十斤,對於身高力大的
遼東子弟,絲毫不顯累贅,彎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這句老話
也顯得多餘了。甲冑成功,馬具也照例辦理。中原鐵騎,馬身必有鐵包皮披甲。燕國新軍的戰
馬披甲,則是兩重皮革外釘銅釘,既厚實頑韌又輕便異常,戰馬負重大大減輕。
  第二便是木製大型器械。軍中大型器械,自來以銅材鐵材為主料。秦國新軍的大型攻城器
械,幾乎全數鐵製。如此氣象,燕國自然無法企及。樂毅的彌補之法,便是遴選上好堅實木材
,製作大批必備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種:壕橋、撞車與雲梯。
  壕橋者,越過壕溝之橋也。《六韜‧虎韜‧必出》篇載:「太公曰:大水、廣塹、深坑,
敵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飛橋、飛江、轉關與天潢以濟吾師。」這裡的
飛橋,說得便是壕橋。商周時壕橋已經出現,及至戰國,壕橋已經發展成為折疊式,下裝兩隻
或四隻大輪,寬約一丈五尺,可八具並列,總寬達十二丈,萬千軍士可衝鋒過橋。中原大軍的
壕橋,都是鐵輪鐵板,一具壕橋便用鐵千斤之上!如此耗費鐵料,燕國如何消受得起。樂毅便
與工匠們會商,像打造牛車車廂一般打造壕橋:橋輪與軸柱用硬如精鐵的青檀木,橋身用清一
色的紅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製壕橋更有一樣好處,折疊輕便,行軍利落,四個軍士便
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後連排試用,大軍連踩一月,竟是毫髮無損。
  撞車者,撞擊城門之重車也。撞車車架粗大堅固,底部安裝四隻大輪,推進輕便,在車架
頂部的橫樑上用繩索懸掛一個巨大的撞桿,撞桿前部安裝巨大的撞頭,後部繩孔可延伸出數十
條粗麻繩。衝近城門,車體四角用大木樁固定,數十兵士橫開兩列,拉動撞頭後部麻繩向後盪
開,再合力拽繩向前猛進撞擊。若是小城門,往往是十餘次便被撞裂,威力實在令人瞠目。撞
車最難製作的核心部件,便是威力巨大的撞頭。中原強國如秦魏齊,撞頭都是鐵製,形如巨大
的矛頭,重量大體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裝在粗大的圓木撞桿上,猛撞猛刺,尋常木料城門委
實不堪一擊。燕國缺鐵,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桿,用極為堅硬的岩石打磨成巨大的錘頭形撞頭(
岩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卻比鐵矛撞頭加大一倍。一經試用,威力驚人。縱然鐵皮包裹厚達
一尺餘的堅固城門,兩車並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內轟然洞開!
  雲梯者,登高爬城之具也。自從有了城堡,便有了爬上城堡的雲梯。《詩‧大雅‧皇矣》
篇最早記載了雲梯:
    原詩–大意
  帝謂文王–天帝垂訓文王
  詢爾仇方–誰是你的盟邦
  同爾兄弟–你們要像兄弟一樣
  以爾鉤援–用你們的爬城飛鉤
  與爾臨衝–用你們的臨車衝車
  以伐崇墉–去猛攻崇國都城
  這「鉤援」,便是梯頭帶鉤的長大木梯––鉤住城頭,士兵攀緣飛上。西周兵書《六韜》
便叫做飛梯、雲梯。雲梯的原始形制很簡單,就是尋常木梯加長加寬,再帶上能扒穩城磚或城
頭的銅鉤鐵鉤而已。這種簡單雲梯一直延續到清朝末期,仍然在軍中使用。但是,到了春秋末
期,著名工師公輸般在楚國卻發明了一種大型雲梯––底部安裝四隻大輪,梯身分做兩節折疊
,梯身下有隱藏士兵的暗廂,攻城時梯身伸展可達五到八丈。這種雲梯寬大堅固,可供大隊軍
兵連續爬城,威力驚人。戰國初期,幾個中原強國都有了這種大型雲梯。
  然則,大型雲梯在諸多關鍵部位都要用鐵料。底輪、大軸、立柱、梯框等,非鐵不足以堅
固其身。如此大量用鐵,燕國顯然難以打造,縱然造得一兩部也不會起多大作用。根本原因,
在於爬城攻擊的要害是大量雲梯密集靠上城牆,一部兩部甚或十幾部,都不會產生大軍猛攻所
必須的密度威力。幾經會商揣摩,樂毅斷然下令:只大批打造簡單的竹製木製飛梯,達到步軍
每百人一梯;梯頭的輪子或鉤爪,盡可能地選用堅韌木料或竹料。半年之內,軍營竹木坊便打
造出一千多架各種形制的飛梯,十萬步軍精神大振。
  有了如此三種器械,便具備了攻城的三種必須手段:壕橋過壕溝與護城河、撞車衝撞城門
、雲梯爬城,新軍才成為戰法較為完備之大軍,否則便不是成型之「全軍」。
  但是,若與齊國大軍的器械相比,燕軍這三種大型器械便遜色多了。從此看去,燕國出兵
便顯得有些貿然。然則,大戰之勝敗歷來不僅僅在裝備器械。樂毅心中很是清楚,攻齊大戰之
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攻堅爭奪,而在大軍野戰;只要一舉殲滅齊軍野戰主力,幾十座城池便
會成為不設防的財貨府庫,即或沒有大型器械,也是唾手可得。
  先野戰而後取城,謂之野戰奪城。這是秦國大將白起開創的最新戰法。此時白起已經出戰
九次,每戰必斬敵首十萬以上,必拔城數十座,將野戰奪城之法展示得淋漓盡致。若是老戰法
一城一城打去,斷無秋風掃落葉之威。不管別國將軍是否注意到了白起新戰法之精髓,反正樂
毅是早早便盯著白起戰法揣摩了。
  白起做得到,樂毅便做不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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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大軍抵達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雖說還是春寒料峭,但對冰天雪地長大的遼東子弟來說,已經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氣了。
軍營中到處嚷嚷著「好野(熱)!好野(熱)!」「到了齊國,不得野(熱)個蒸鴨子!」樂
毅便下令全軍休整,半月之後進軍南皮與聯軍會師。這正是樂毅用兵之明澈處:旬日之內兼程
進入易水休整,讓將士們逐步習慣中原的「野(熱)春」,保得大軍入齊有充盈戰力。
  倏忽之間,春暖冰消。便在耕牛遍野的時節,四國大軍相繼開到了南皮周圍百里之地。
  趙軍最先開到,步騎兩軍六萬,領兵大將趙莊。大軍駐定,趙莊便帶著趙王特使,飛車來
見樂毅。特使宣讀趙王詔書:賜樂毅兼領趙國丞相,合力誅滅暴齊。
  戰國以來,趙國與燕國是兩個摩擦不斷的老對手。其中根本,便是老燕國對這個取代老晉
國而暴發立國的南鄰橫豎看不順眼,但有機會,便在後邊抽冷子來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國也
經常抽冷子偷襲,趙國便分外頭疼。趙國軍力強大,歷來對燕國中山國不屑一顧,然則要吞滅
燕國以絕後患,卻也實在力有不逮。更有一點,趙國從來都是志在中原,實在不想與這兩個老
窮鄰糾纏。自蘇秦合縱,燕國君臣總算漸漸明白了,趙國是抵抗中原風暴的南長城,與趙國為
敵並非上策。與齊國結仇之後,燕國更是不想與趙國長期齷齪了。趙國也深知,燕國對齊國是
山海血仇,支持燕國對抗強齊,既能削弱爭霸對手,又能消弭燕國這隻老黃雀後患。如此一石
二鳥,趙國自然是第一個響應燕國合縱攻齊。非但出兵,趙王還要傚法蘇秦合縱之成例,賜樂
毅趙國相印,足見此心之誠也。說起來,樂毅在燕國還不是丞相,卻要兼領趙國丞相,這在戰
國實在也是第一遭。
  便在樂毅拜領相印之時,趙國特使湊近低聲道:「趙王叮囑:將軍但有不測,趙國便是一
窟。」樂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謝趙王信得樂毅也。」帳中將士自然都以為這
是樂毅拜謝相印,誰也不會想到,這片刻之間竟埋下了燕趙無窮糾纏的種子。
  第二路開到的便是魏國,大軍八萬,領兵大將新垣衍。
  要從根子上說,魏國對齊國的仇恨比燕國有過之而無不及。魏國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
因於對齊國的兩次大敗––桂陵之戰與馬陵之戰。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國積
兩代半之長期努力積累的強大戰力,在這兩次大敗中轟然崩潰。其後又在合縱抗秦中被秦國襲
擊了敖倉,巨大的糧食財貨儲備,被大火洪水一掃而空。再次追隨齊國抗秦復仇,卻又被齊國
狠狠地閃了個嘴啃泥。齊國非但背著盟國聯軍私自吞滅了宋國,而且在秦國大軍潮水般殺來時
,丟下聯軍秘密逃出了戰場。凡此等等,魏國朝野無不對齊國咬牙切齒。正欲對齊國復仇,偏
偏老對頭秦國又大舉攻佔河內,使魏國又一次遭受重創。在一東一西兩個老冤家的夾擊下,魏
國竟由八面威風的中原霸主,變成了敗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氣的夕陽大
國。單獨出戰,既不敢對秦,也不敢對齊。窩囊得幾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給憋悶死了。太子
魏漱即位,這便是魏昭王。漱者,蹙蹙之侷促不安也。這個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後整
日愁眉苦臉,悶頭思慮如何復仇如何再度恢復霸業。此次燕國合縱攻齊,魏昭王大是振作,與
丞相魏齊一商議,立即拍案決斷,派出八萬主力大軍參戰,統帥便是對齊國恨得咬牙切齒的新
垣衍。
  樂毅聽新垣衍一報軍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當初只答應出兵五萬,而今卻是八萬,完全
打破了魏國合縱出兵不逾六萬的定規,分明便是想在此戰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氣。思忖
之間樂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決,聯軍定然讓魏國遂心了。」新垣衍頗顯神秘地湊近了帥
案:「上將軍本是魏人,若對魏國特加照拂,魏王定當厚報。」
  樂毅哈哈大笑:「魏國是襁褓小兒麼?文侯武侯開國創業,靠誰個照拂了?」
  「也是也是。」新垣衍尷尬的笑笑,「畢竟父母之邦了,總歸上將軍不會吃虧也。」
  樂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說明白了。」
  「老宋國。」新垣衍壓低了聲音,「不能教秦國吞了宋國。」
  「稟報上將軍,」正在此時,中軍司馬大步進帳,「秦韓兩軍到!」
  樂毅迎出帳外,只見四員大將赳赳而來,頭前兩將黑色鐵甲一齊拱手:「秦軍主將胡傷、
副將斯離,參見上將軍!」後行兩將卻是紅衣紅甲,也是拱手一禮:「韓軍主將韓舉、副將暴
鳶,參見上將軍!」答禮完畢,樂毅便請四將進帳匯聚軍情。
  秦國五萬人馬全數鐵騎,主將胡傷與副將斯離都是秦軍的赫赫猛將,樂毅事先心中有底,
自是放心不問。韓國雖然大衰,卻也派出了五萬步騎,這卻是樂毅沒有料到的。若按照當年合
縱抗秦的慣例,韓國每次都只是兩三萬人馬,這次攻齊卻是五萬,分明也是大有所圖。樂毅心
下明白,便也不多說,只吩咐中軍司馬傳來燕軍大將秦開、騎劫,立即與四國將軍會商進軍方
略。便在此時,突聞帳外馬蹄聲疾,前軍斥候急報:楚軍十萬北上救援齊國,已經抵達巨野澤
南岸!
  「鳥!定是魯仲連攛掇捏合!」新垣衍狠狠罵了一句。
  「何人為將?」樂毅卻是不動聲色。
  「上柱國淖齒!」
  「好,隨探隨報。」樂毅轉身便道,「楚軍北來,我自有處置,目下但會商破齊之策便了
。」諸將第一次會聚,自然要先從各軍戰力說起。樂毅深知聯軍之難,便難在「合眾」二字。
當年六國合縱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慘敗,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聯軍諸將歧見百出而無法統
屬於一。若得不重蹈覆轍,便要敬重這些「部將」。最要緊處,便是耐心聽每個將領說出自己
的謀略來,從中仔細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國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時費力。
然則樂毅寧肯在此時費力,也不願在戰場掣肘費力。及至議出了大體方略,便已經是日落西山
了。於是,一場接風大宴便在中軍大帳擺開,直到刁斗打了三更,將軍們才在一片笑聲中辭別
回營去了。
  「備馬。」樂毅望著將軍們遠去的背影,轉身便是一聲命令。
  秦開笑道:「軍營如常,我去巡查便了。」
  「不。我要去楚軍大營,你在中軍等我。」樂毅低聲對秦開耳語了一句。
  「這如何使得?」秦開大驚,「楚軍為敵,上將軍不能涉險!」
  「明日午時我便回來。」一言落點,樂毅已經飛身上馬,帶著三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遼東調兵之前,樂毅便接到燕國商人秘密義報:魯仲連再下壽郢,聯合春申君說動楚王,
楚國答應與齊國結盟。剛到遼東,樂毅又接到臨淄秘密斥候急報:楚國特使淖齒會見齊王田地
,提出援助齊國抗衡五國合縱,但卻要在戰後分得舊宋一半土地並琅邪郡南部;齊王大怒,將
淖齒亂棒打出。到此為止,齊楚聯盟便該當散伙了,如何楚國突然又發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
議處在於:樂毅當初秘密合縱六國時,答應了舊宋全部歸於楚國,新君羋橫與老令尹昭雎,也
都欣然允諾加盟攻齊。後來魯仲連說動楚國與齊國結盟,是舊宋之外再加了琅邪郡大半,丟失
舊都並南郡三十餘城而急於有所作為的楚國君臣,在此時背棄與燕國合縱之盟,尚算有個由頭
。可是,在齊湣王拒絕楚國條件並粗暴凌辱淖齒後,楚國仍然發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乍舌了。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一番思慮揣摩,樂毅終是理清了這團亂麻。
  楚齊兩大國,也是一對生死糾纏的老對手。整個春秋三百餘年,楚吳越三國要北上中原稱
霸,對手便是兩個,一個晉國,一個齊國。戰國之世,情勢為之一變:楚併吳越而田氏代齊,
囊括吳越後的大楚國與新齊國接壤千餘里(原先是吳越兩國與齊國接壤),兩個大國便驟然正
面相撞了。秦國崛起之前,楚國與齊國大戰小戰不斷,既有邊界爭奪,又有對薛魯宋鄒等小國
的爭奪,數十年之間相互視若仇讎。秦國崛起,六國合縱抗秦,楚齊之間便相對緩和了下來。
後來齊國日益強大,楚國卻萎靡不振,既面臨魏國在淮北的壓力,更面臨秦國在江漢地帶的壓
力,於是只有與強大的齊國結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為齊國,也需要楚國大力牽制秦國魏國,
從而削弱自己西進爭霸的阻力。兩廂各有需求,便是一拍即合,楚齊兩國便結成了穩定同盟,
雖然還是小齷齪不斷,卻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三晉(魏趙韓)之間的那般大血戰。齊國權臣孟嘗
君與楚國權臣春申君之間的私人情誼,更是天下皆知。秦國白起大軍攻破郢都後,楚懷王倉皇
北遷,便將太子羋橫派到齊國做了人質。顢頇昏聵的楚懷王此時卻是清醒:楚國動盪不寧,權
臣虎視眈眈,太子入齊做人質,一則可保護太子在即位前平安無事,二則可保秦國攻楚時齊國
出兵救援。
  冥冥之中彷彿有得定數。羋橫剛剛做了人質,楚懷王便在秦國做了階下囚!楚國朝野大為
震驚,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黃歇皆與太子交好,一致主張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臨淄,
齊湣王卻拿不定主意,便召集朝臣商議。上大夫觸子搶先道:「此乃大好時機也!我王當扣留
羋橫,逼迫楚國以淮北沃野三百里交換。」
  「此言大謬也!」孟嘗君大是不悅,「若楚國不受要挾,另立新王,齊國徒然落得一個無
用人質。非但兩國反目成仇,齊國也落得背棄盟邦不仁不義之惡名,談何大好時機?」
  觸子深得齊湣王信任,素來不將已經失勢的孟嘗君放在眼裡,便針鋒相對道:「孟嘗君大
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齊國便與新王立約:割淮北之地,我便殺了羋橫,消除新王後患。若
新王不識大體,我便與秦國結盟,擁戴羋橫回楚即位,驅逐這個新王!」
  「秦國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嘗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竟如此兒戲,齊國有何面目立於
天下!」便鐵青著臉色不再說話。
  「孟嘗君言之有理。」驕橫狂暴的齊湣王卻破天荒地贊同了孟嘗君,接下來的話卻讓孟嘗
君啼笑皆非,「送回羋橫,不戰而控楚,無異得地千萬里也,豈是區區三百里可以比擬?」轉
身便下令宣來羋橫,要這個楚國儲君當場立下血盟:終身以齊國為「父邦」,以齊湣王為「王
父」,年年納貢,自稱「臣下」。也是事有蹊蹺,剛烈血性的羋橫,聽完後竟二話不說,一劍
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絹上寫下了令齊國大臣們瞠目結舌的血誓,雙手恭恭敬敬地呈給了齊湣王。
  「孺子可教也!」齊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羋橫便是田橫,本王大兒子。」
  羋橫毫無顏色,反倒深深一躬:「兒臣田橫,參見父王。」舉殿大笑,齊呼萬歲不止。孟
嘗君卻驟然一身雞皮疙瘩,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這個羋橫,便是當今的楚傾襄王。燕國君臣都說,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國加盟也罷。上大
夫劇辛更是大笑嘲諷:「惟有如此一個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義』之舉,當真國奴也!
」樂毅雖然沒有與劇辛當殿爭辯,卻始終不相信這個羋橫會甘當齊湣王國奴。合縱之時,樂毅
曾經與楚傾襄王密談過整整三個時辰,但說到中興大楚,年輕的羋橫那深沉憂鬱的目光便頓時
兩團烈火,每每將嘴唇咬得出血。樂毅一眼便認定:羋橫極有城府,此人可失之於陰騭,卻絕
不會失之於奴性。然則,這畢竟是一己之評判,邦交行徑赫然擺在那裡,僅靠昔日評判是不能
作為應對根基的,必須真實摸清,楚軍之圖謀究竟何在?
  這便是樂毅星夜來見淖齒的因由所在。
  楚國大軍駐紮在巨野澤南岸,依山傍水連綿展開方圓三十餘里,除了時而飄來的隱隱號角
,營地卻是一片整肅寂靜。在兵家眼裡,這分明便是一支勁旅。齊軍未曾出動,楚國便先有十
萬精兵駐屯邊境準備救援,實在是蹊蹺不合常理。然則,正是這種不合常理,樂毅的心倒是頓
時輕鬆起來。
  「請稟報淖齒將軍:燕山老友求見。」樂毅下馬,從容走近幕府大帳。
  不消片刻,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便在兀自嘟噥中砸出帳門:「荒山野水,哪來的燕山老
友?像誰,還非得本將軍出來?」突然之間嘟噥聲頓住了,接著便是一聲長長地驚呼,「噫呀
呀呀!大鬍子麼?快快快,快進了!」
  樂毅哈哈大笑:「大鬍子有你大了?吃飯都得用夾子。」
  「不消說得,一對鬍子兄弟。」淖齒的嘎嘎笑聲活像刺耳的老鴰。
  進得大帳,淖齒立即從帥案後邊的大鐵鉤子上拿下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袋:「春寒忒個冷,
來,先灌它一通了。」樂毅笑道:「你這軍帳倒是灑脫,還能飲酒,好,便灌一通。」說罷接
過酒囊便是咕咚咚一陣大飲,放下酒囊便滿臉脹紅。淖齒不禁一陣大笑:「你呀,酒量還是不
見長。我這酒將軍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許每日三袋,只是太少些個。」嘖嘖嘖,樂毅便是一聲
感嘆,「三袋十斤酒還少?當真上蔡酒徒也。」淖齒又是一陣大笑,汩汩飲乾了酒囊剩餘一半
,長滿黑毛的大手在嘴邊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沒虛話,樂兄夜半趕來何事?只實打實說了!
」樂毅悠然一笑:「只要討你個實打實,不許打圈子。」
  淖齒啪地一拍長案:「誰個打圈子,出帳便是陷馬坑!」
  「人說淖齒猛火油,卻是沒錯。」樂毅笑過一句,突然壓低了聲音,「楚軍當真要救援齊
國?」淖齒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軍出動還得有真假,糟蹋糧草麼?」樂毅冷冷一笑:「這
便是行伍老卒實打實麼?我只一句:楚若他圖,燕助一臂之力,若真心救齊,樂毅便當即告辭
。」說罷便站起身來要走。「你個樂兄,」淖齒一把扯住樂毅,「酒話莫當真。你只說,真救
如何?假救又如何?」樂毅轉身一笑:「真救,戰場見。假救麼,你得先說想吞多大一坨,我
得點點府庫存貨也。」
  「嘿嘿,痛快!」淖齒晃著酒囊向帳口大喝一聲,「帳外千長,不許任何人進帳!」只聽
帳外嗨的一聲,淖齒轉身低聲道,「老宋加琅邪如何?」樂毅思忖片刻道:「老宋卻難,淮北
五百里加琅邪,如何?」淖齒兀自嘟噥著:「老宋三百里,淮北五百里,大是大些,卻沒老宋
那般富庶。」樂毅揶揄笑道:「虧了你還是上柱國。老宋是富庶,可與你接壤麼?一塊飛地,
楚國守得住麼?」淖齒恍然拍掌:「對,是這個理,楚王想來也能受得。」樂毅笑道:「莫擔心
,楚王比你我精明。」
  「那是!」淖齒一臉欽佩,「若非楚王勵精圖治,能有這十萬精兵?」樂毅目光炯炯地看
著言猶未盡的淖齒,一臉肅然道:「你有無秘密使命?大軍協同,可不得二心掣肘。」
  「哪裡話來?」淖齒又是嘎嘎大笑,「我只一句:楚王之命卻與打仗無關。」
  樂毅笑道:「只要打仗不掣肘,餘事不消問。來,說說這仗如何打法?你要釘在哪裡?」
  就著淖齒帥案的一副羊皮圖,兩人直說了一個時辰。五更時分,大風刮得一片嘯叫。淖齒
要樂毅睡兩個時辰再走。樂毅笑道:「顧得睡覺麼,我得走。」淖齒瞄一眼帳外獵獵翻捲的大
纛旗道:「好在順風,我便不留你了。」樂毅一聲告辭,大步出帳飛身上馬去了。
  堪堪午時,樂毅趕回了漳水大營,先吩咐中軍司馬派出快馬軍吏,傳令四國大將申時來幕
府議事,然後便就著大案,邊吃冷飯邊給匆匆趕來的秦開敘說經過。秦開聽罷興奮得連連拍案
:「好好好,去了一大塊心病!目下我守住幕府,無論如何,上將軍得歇息一個時辰。」樂毅
道:「夜來再歇不遲。四大將到來之前,要畫好五副進兵圖。」秦開驚訝道:「打仗只憑將令行
事,畫圖豈非蛇足?」樂毅搖頭道:「聯軍多將,便要立約立信,免得戰場自行其事,日後也
會少了諸多麻煩,少不得。」秦開便道:「你只說路徑,我看著軍務司馬畫。」樂毅又是搖搖
頭:「此事關涉甚多,還是我自動手。你只督察大軍備戰便了,那才是頭等大事。」
  「與上將軍打仗,長學問也!」秦開喟然一歎,便匆匆去了。
  秦開一走,樂毅便進了幕府起居間。幕府者,大軍主將營帳也。究其實,便是臨時夯起幾
道土牆,用大木隔開成一個大廳與幾個房間,頂部覆蓋牛皮大帳,形同府邸一般。大廳便是大
將發號施令的聚將場所,周圍便是軍務司馬們處置日常軍務的房間,視大軍規模可多可少。聚
將廳後便是主將的起居室,即通常說的後帳。樂毅的幕府起居室小而簡樸,沒有專門侍奉起居
的軍僕或侍女,只有一張軍榻、一隻甲冑木箱、一副劍架、一個三尺深的碩大木盆與兩隻盛滿
清水的大桶。進了起居室,樂毅卸去了一身皮甲冑,便提起木桶向自己赤裸裸的身子猛澆了一
通。冷水一沖,疲憊之氣頓時消失,擦乾身子換上一身乾爽布衣,樂毅精神大振,立即到隔間
軍令室拿出四張大羊皮紙,埋頭畫起圖來。
  出身名將世家,樂毅自幼便熟讀兵書通曉文案。十五歲時,他曾別出心裁地將歷代大戰繪
成了一本圖譜,族中老軍旅們無不嘖嘖稱奇。這次聯軍攻齊,是燕國長期籌劃的雪恥大戰,成
敗關乎燕國興亡,實在是國命繫於一戰,絲毫大意不得。鑒於戰國以來合縱聯軍從無勝戰的痛
心教訓,樂毅給自己定下了十六字規矩––敬將納言,衡平戰利,有分有合,進軍立約。
  敬將納言,是基於以往聯軍統帥的頤指氣使而不孚眾望說的,是諸將同心的重要一環,看
似表面文章,在講究實力大小的聯軍中,卻實在是極難做到。衡平戰利,是對本戰可能得到的
利市要公平分配,更要盡可能的立即兌現,這是聯軍要害所在。有分有合,則是聯軍戰法準則
:各軍統為一戰(合),但又有各自的進攻路線(分),既可明白顯示各軍戰果,又不至於發
生大的混亂與內訌。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戰法,才有了最後的「進軍立約」。
  進軍立約,是樂毅統帥聯軍的獨特方略。事先將各軍的進攻路徑畫成圖式,圖下具名蓋印
以為憑信。如此一來,各軍從不同路徑獨立攻齊,既可免爭相搶奪肥地富城,又可免失利之時
爭相奪路。更要緊者,是戰後對各國朝野能有個明白交代。畢竟,既往的六國合縱,每次戰後
都吵得不可開交,使盟邦反目成仇,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對戰場與戰果都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畫好五張進軍圖,四國大將也陸續飛騎趕到了。樂毅沒有使用升帳發令的軍中儀式,而是
請諸將入座案前,自己先將此戰方略說了一遍,末了卻只是一句話:「會戰先滅齊軍主力,再
五路進兵深入齊地。」魏趙韓三將均無異議,惟獨秦國主將胡傷問道:「楚國十萬大軍進駐巨
野澤,聯軍深入之時,楚軍若在側後襲擊,上將軍如何應對?」樂毅笑道:「楚軍之事,諸將
毋憂。燕軍方位在南,正好為全軍掩護,諸位全力赴戰便了。」胡傷便是慨然拱手:「白起上
將軍有令:但以樂毅上將軍軍令是從!末將再無異議。」
  「好!」樂毅拿出了五張圖,「這是會戰之後的五國進軍路線圖,諸位先看。若有異議,
再行商討。若無異議,便各自具名蓋印,以為憑信。」
  「上將軍真信人也!」魏國主將新垣衍一瞄圖線,看自己大軍正指向老宋國,便頓時笑著
讚歎了一句。
  「好!便是這般!」趙莊也慨然拍案。會戰之後,趙軍卻是奪取齊國大河西岸的河間地區
。此地正與趙國接壤,原本便是趙國長期覬覦的肥美之地,自然沒有二話。
  韓國兵力最弱,便輔助魏國一起奪宋,戰後分給韓國兩縣之地。韓國主將韓舉便也是拍案
贊同。秦國原本說好不分地利財貨,會戰後自然班師回秦。胡傷看完圖哈哈大笑一陣,突然黑
著臉道:「上將軍公心可鑒,誰個不服,秦軍找他說話!」
  「利害交關,不敢言公。」樂毅搖搖手笑道,「諸位有話但說便了。」
  「並無異議!」四位主將竟是異口同聲。
  「好!」樂毅拍案高聲道,「上筆墨,具名蓋印!」
  四員主將便各自將腰間大帶凸起的一個皮盒打開,摳出一方銅印或玉印,在燕國軍吏捧來
的硃砂印泥盤裡一沾,便結結實實摁在了各自的進軍圖上,再提起銅管大筆鄭重地寫下自己名
字,便一一交給了樂毅。樂毅對中軍司馬一聲吩咐,上印。中軍司馬便將樂毅的「燕國上將軍
樂」的陽文大印一一蓋在進軍圖上。樂毅提筆在已經上印的圖上工整地寫下「樂毅」兩個大字
。如此妥當,中軍司馬再將進軍圖一一發到了四位主將手中。正在此時,幕府外馬蹄如雨,隨
著一聲「軍情急報––」的宣呼,風塵僕僕的斥候已經大步衝了進來:「稟報上將軍,齊國四
十萬大軍已經抵達濟水西岸,聲言滅我聯軍於濟西!」
  「主將何人?」
  「上大夫觸子擢升上將軍,統帥大軍!」
  「觸子,何許人也?」幾位大將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了一句。
  樂毅笑道:「這個觸子,原本是上將軍田軫的中軍司馬,因籌劃王宮較武有功,深得齊王
田地寵信,先一舉擢升上大夫,不想這次竟做了上將軍。」
  「鳥!如此宵小之輩,酒囊飯袋無疑。」秦將胡傷輕蔑之極的罵了一句。
  「不可大意。」樂毅正色道,「此人久在軍旅,經歷過幾次聯軍合縱,也單獨打過幾場小
仗,原是頗有謀劃,諸位斷不可存輕敵之心。」
  「嗨!」將軍們心下敬服,竟是齊齊一吼。
  樂毅走到帥案前拔出一支令箭肅然道:「五軍一令:今夜整軍,明晨向濟西開進!兩日之
後,依照進軍圖,各軍在聊城以東山原紮營待命!」
  次日清晨,四國大軍共四十四萬,便從漳水南岸浩浩蕩蕩地向濟水進發了。一路不疾不徐
,井然有序地常行推進。進入齊國境內,卻突然兼程疾進,號角動地煙塵瀰漫,聲勢大是驚人
。不消齊軍斥候,便是齊國百姓庶民,也是連聲驚呼著給大軍報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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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齊國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險屏障,這便是赫赫大名的濟水。
  春秋以來,天下以獨立入海的河、江、淮、濟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濟水最短,卻
有兩源,一出魏國王屋山,一出趙國恆山,東流至河外山地,兩源合為一水,便叫做濟水。濟
者,齊也,兩水歸一曰「齊」,因而得名濟水。春秋之世,濟水東西橫貫晉燕齊三國,晉國在
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國在下游的西岸,齊國在中下游的東岸。到了戰國,濟水便成了魏齊兩國
之河,而以齊國得濟水之利最多。數十年來,濟水西岸燕趙兩國的土地各有百餘里都被齊國奪
取,濟水幾乎便成了齊國的內河。這濟水河道寬闊,水量豐沛湍急,橫貫齊國西部,自然便成
了一道天塹屏障。戰國之世,舉凡齊國出兵大戰,戰場十有八九都在濟水西岸。最著名者,便
是大敗魏國的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五國聯軍大舉開來濟西,齊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滅燕,爾竟送上門來
!」沒有片刻猶疑,立即擢升觸子為上將軍,出動大軍四十萬開赴濟西。觸子請教作戰方略,
齊湣王便只大手一揮:「濟西,我大齊百戰百勝之福地也,放開手腳打!只此一戰,大齊便要
壓倒秦國!」觸子熟知齊湣王稟性,雖然心中不塌實,卻是慷慨高聲道:「天祐我王!臣定教
五國兵馬有來無回!」
  大軍出了臨淄,觸子卻忐忑不安了。
  自從孟嘗君第二次被罷相,上將軍田軫也被視做「孟黨」被罷黜,觸子便成了齊湣王的知
兵寵臣。做上將軍自是好事,但要臨陣打仗,觸子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軍
司馬,曾跟隨幾任上將軍經過了大小戰場五十餘次,除了沒有領軍上陣搏殺過,對軍旅事務卻
是熟得不能再熟。談兵論戰,講說戰場軼聞、列國軍情、兵家掌故,觸子從來都是滔滔不絕如
數家珍。正是因了這個尋常人等難以具備的長處,加之機變靈巧善於應對,觸子自然被齊湣王
大加讚賞。
  一次,齊湣王問田軫:「河外之戰,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萬人馬勝我五十萬大軍?
」田軫素來只知猛打猛衝,做上將軍也只是唯孟嘗君之命是從,從來不揣摩戰法,一時竟是張
口結舌。「濫竽一支!」齊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亂棍打殺田軫。已經做了王宮校軍令的觸
子情急大喊:「末將知曉!末將說給我王!」齊湣王喜怒無常,當即哈哈大笑:「好!說好了重
賞!要還是濫竽充數,一般打殺!」觸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來,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將白起
的用兵路數以及聯軍應對的諸般缺失,條分縷明的說了個透亮,連當時在座的幾員大將都欽佩
不止。齊湣王極是聰敏,一口氣又問了十幾處要害,間不容髮,觸子竟是應對得當無一錯訛。
齊湣王當即拍案激賞:「大將才也!觸子擢升上大夫,主理軍政要務。」在齊國,這主理軍政
要務的上大夫,便相當於秦國的國尉,一應大軍後勤與邊防要塞之後援,均在上大夫權力之內
,是僅次於上將軍的重職。雖則驟然擢升六級,觸子卻做得很是不差。這種邦國軍政事務,無
非是擴展了的大軍事務而已,有何難哉!
  然則,做上將軍統率戰事,卻是大大不然。
  當初接到燕軍開赴漳水的斥候急報,齊湣王召來大將會商,觸子還振振有辭地當殿陳述上
了一則謀劃,叫做兩路進擊:第一路,四十萬大軍濟西迎戰;第二路,二十萬大軍扼守濟東,
截殺逃竄殘軍。末了觸子還慷慨一句:「以齊軍戰力,以我王國運,大齊霸業一戰可成!」那
時候,觸子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上將軍。要說軍旅善戰將軍,閉著眼也能在齊國數出十多個
。要說堪為大將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個,如何能輪到觸子這個新職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齊湣王,偏偏就在當夜三更突然駕臨觸子府邸,學了一回聖王敬賢
,鄭重其事地捧著兵符印信長長一躬,拜他做了上將軍。也是忒煞怪也!從大汗淋漓地接過兵
符印信,觸子便懵了,心頭便像深秋的臨淄,一團冰霜雲霧飄飄蕩蕩,竟將每個眼看便要冒出
靈光的心竅都堵得嚴絲合縫。那天夜裡,他在書房木呆呆地看著兵符印信兩個黃澄澄的大銅匣
,硬是思謀不出一個戰法。及至次日走進中軍幕府,竟連二十六員大將各自轄兵多少都想不起
來了。便在那一刻,觸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觸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將之才,最好的歸宿,便是辭去上將軍仍然做
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辭麼?以齊湣王暴烈無常的稟性,定然是痛罵他怯敵畏陣,然後將他丟進
鯊魚海蛟出沒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長嘆一聲,觸子還是率領四十萬大軍上路了。老巫師都說齊王是「天命
神蛟,當興國運」。若真有天意,又豈在誰個本領高下?再說兩軍相當,四十萬對四十四萬,
一對一,敗又能敗到哪裡去了?最不濟也能守住濟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聯軍渡過濟水,到那
時再請求換將,至少不會被丟進萬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觸子竟緩過了心神。渡過濟水,觸
子心田竟清明起來,往昔在中軍幕府經歷過的軍務處置之法也紛紛清晰地湧上了心頭,竟是將
令連發,將大軍順順當當地駐紮了下來。
  紮營方定,幾員騎兵大將便進帳激昂請戰,在幕府聚將廳喊成一片:「上將軍當立即出戰
!」「盡滅五國!成齊霸業!」「齊王天命神蛟!我軍一戰大勝!」
  「諸位少安毋躁。」觸子板著臉,「後發制人,敵不動,我不動,此戰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風何在!」一個做過王宮禁軍尉的將領大是不服。
  「對也!齊王命我等進入濟西立即猛攻,上將軍領了王命的!」
  「濟西是齊軍福地!只管打,包準大勝!」將軍們立即跟著嚷嚷。
  「諸位諸位,」觸子彭彭敲著帥案,「神蛟歸神蛟,打仗歸打仗,要緊的是仗不能打敗。
打了敗仗,誰個敢說是齊王要這樣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個甚來?諸位想清
楚,打了敗仗要掉頭!不聽王命而守勝,還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擋著,至多受罰。要
哪個?掉頭還是受罰!」
  一番指點,大將們頓時蔫了下來。畢竟,觸子是齊王寵信之人,還有誰比他更熟悉齊王稟
性?連觸子都打定了勝而受罰的主意,大將們立功揚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間煙消雲散了。說到
底,齊王的喜怒無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賞,有過未必罰,賞罰全在喜怒隨心之間,誰願
拿自己的身價性命去無端冒險?
  「楚軍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戰艱難,何不聯絡楚軍兩面夾擊?」沉默之中,一將提出了
另一個主意。
  「此言差矣!」觸子一席話震懾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業已拒絕楚國援兵,我等
豈能擅自結盟?楚軍北上,無非畏懼我大軍戰勝之後趁勢南下滅楚而已。兩軍大戰,楚軍定是
做壁上觀。戰勝之後,那個淖齒便要向大齊稱臣了,諸位以為然否?」
  「上將軍大是!」將軍們終於服了觸子,竟齊齊贊同了一聲。
  於是,齊軍大營安定了下來,只等五國聯軍發動而後出戰了。
  聯軍的幕府大帳卻是空空蕩蕩。樂毅與大將們正在營外的山頭瞭望齊軍營寨。
  大河與濟水之間橫寬百餘里,並肩向海奔流。兩水之間沒有高山峽谷,也沒有蒼莽林木,
數百里地帶只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草原與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間多有小河流過,沖積出許多縱橫
交錯的小盆地夾雜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覽無餘。仔細揣摩,卻是平中隱奇,大有可供利用
的地利。否則,當年的孫臏也不可能兩次將伏擊戰場選在這裡。眼下看去,齊軍大營紮在對面
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原之下,南北展開二十餘里,後方便是滔滔濟水。聯軍大營便在聊城以東的
山原地帶展開,背後三十餘里則是滾滾大河。
  「鳥!齊軍竟敢背水而戰!」韓軍副將暴鳶狠狠罵了一句。
  「我軍不是背水而戰麼?」樂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卻是難說。諸位看了
這齊軍營地陣勢,說說如何打法了。」
  「齊軍這營地卻是蹊蹺。」秦軍主將胡傷皺著眉頭,「兩大坨分開,中間隔開兩三里,還
各有馬步軍,卻是個甚講究了?」
  「還當真如此!」趙軍主將趙莊睜大了眼睛,「你不說我還真沒留意,你等看出了麼?」
  幾位將軍搖搖頭,暴鳶低聲嘟噥了一句:「忒煞怪了!」
  「這是齊國老病根了。」樂毅遙指齊軍營地,「北營有將旗幕府,這是老軍二十萬。南營
是新軍二十萬,這是齊王滅宋後新擴充的大軍。說新,是成軍在後,而不是軍制之新。老軍將
領多是孟嘗君舊部。新軍將領卻全部是齊王田地的親信。兩軍素有嫌隙,這是第一次共同出戰
。觸子幕府本該駐在新軍,卻駐了老軍,這便大有文章。」
  將軍們聽得直點頭,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將軍如此熟悉齊軍,我等佩服!」
  「要打勝仗才算。」樂毅謙遜地一笑,「說,如何打了?」
  「但聽上將軍調遣!」諸將異口同聲。
  「好!」樂毅手中長劍直指齊軍營地,「齊老軍戰力強,留給燕軍。齊新軍馬快兵器新,
便由四位連手攻滅,秦趙兩軍為主力,胡傷將軍總調遣,如何?」
  「秦軍請與上將軍啃硬骨頭!」胡傷慨然拱手,一則是秦軍確實想打硬仗,二則也是胡傷
對與三晉攜手總覺得彆扭。
  「不行。」樂毅搖搖手,「此次攻齊乃燕國復仇雪恥之大業,燕軍自當血戰齊軍主力。諸
位卻不能搶我這個功勞。」雖是面帶微笑,說得卻是極為認真。
  「嗨!」胡傷赳赳一應,「末將聽憑調遣!」
  「諸位,」樂毅拔劍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我意,你等兵馬可如此打法。」一陣低聲叮
囑,末了笑道,「若敵情有變,諸位盡可變通行事。」
  「上將軍謀劃得法,我等沒有異議!」幾員大將竟是異口同聲。
  樂毅大手一揮:「好!各將回營整師,寅時三刻同時發動。」將軍們轟然應命,便各自飛
馬回到營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齊國的「中卯」節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時節。濕潤的海風從東方浩浩吹來,
間或一陣綿綿細雨,恰恰灑濕了乾燥一冬的地面,染綠了蒼黃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熱不冷不乾
不濕沒有泥濘的舒坦季節。尋常時日,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時光。而今大軍對壘,兩河之間
的庶民百姓已經望風出逃,茫茫原野,除了軍營的刁斗馬鳴與兩河的滔滔水聲,便是無邊的空
曠寂靜。入夜時分,無邊烏雲漸漸聚攏,綿綿雨絲瀟瀟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蓋了廣
袤的山原。兩邊軍營遙遙對望,除了風中搖曳的點點軍燈,便是一片無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觸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輕鬆地長吁了一聲。雨天無戰事,這是春秋戰國的老規
矩了。真想讓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瀝泥濘的連綿秋雨一般。聯軍遠來,軍糧必然有限,
但能陰雨旬日,敵軍大半便會不戰自退,豈不天遂人願?思忖一陣,觸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
,提筆給齊王寫了一份軍情急報:「大軍開赴濟西與聯軍對峙,臣本欲立即出戰,奈何大雨連
綿,唯等放晴之日盡滅五軍,擒獲樂毅以獻闕下!」寫罷泥封,交給中軍司馬,「立即快馬呈
報臨淄!」便輕鬆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傳令兩營大將: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後大戰。」
將令發完,便對站在寢室門口的少年軍僕一伸手,「來,就寢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軍僕輕盈的飄了過來,抱起觸子便進了幕府寢室。
  久做中軍司馬,觸子熟悉所有齊軍大將的享受路數。一做上大夫,觸子便從新軍中給自己
精心遴選了一個俊美的少年軍僕侍奉起居。一經試用,大是滿意,便成了隨身軍僕。大將入軍
,歷來不許帶眷屬侍女,這少年軍僕便是他別出心裁的享受。踩著厚厚的地氈,少年將觸子輕
輕放在特製的寬大軍榻上,輕柔利落的剝去了他的衣甲戰靴,又端來一盆事先架在燎爐上的熱
水,仔細地擦拭了他的每個角落,便給他蓋上了一方輕軟乾爽的絲綿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
給燎爐加好了木炭,少年軍僕便吹熄了軍燈,悄然無聲地鑽進了絲綿大被。
  一陣劇烈的喘息躁動,觸子便抱著光滑鮮嫩的肉體發出了沉重地鼾聲。
  沉沉大夢之中,突兀山呼海嘯!少年軍僕一聲尖叫,觸子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粗魯地罵
了一句:「蠍子鑽襠了!叫!」少年瑟瑟發抖,赤裸裸一指帳外,便軟軟地粘在了觸子身上。
瞬息之間,連天殺聲如大海怒潮般捲來,閃爍的紅光映紅了整個幕府大帳。
  懵懂的上將軍頓時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聲,猛然推開粘在胳膊上的肉體,赤裸
裸跳下軍榻:「快!衣服甲冑!鳥!都在哪裡!」及至草草裹上一領大袍,衣甲散亂的中軍司
馬正臉色鐵青地衝了進來:「燕軍偷襲!上將軍快走!」
  「走到哪裡去?」觸子摘下劍架上的長劍便是一聲大吼,「出營殺敵!」
  風快地衝出幕府,觸子卻癱在原地不能動彈了。但見漫山遍野的火把衝殺而來,幾乎每座
齊軍營帳都燃起了大火,丟盔棄甲的士兵們狼狽竄突,大將竟是一個也不見露面,卻是如何收
拾?中軍司馬一聲大喊:「護衛騎隊在幕府後邊!上將軍快走!」不由分說便夾起觸子向幕府
後奔來。三千護衛騎隊本來駐紮在幕府左右後三邊,可左右兩營已經捲入亂兵大火,兩名千夫
長也不見了蹤跡。後營一千騎士正在無所適從地亂做一團,恰恰中軍司馬夾著觸子趕到:「上
將軍在此!上馬列隊!」不由分說便將觸子塞上一匹戰馬,大吼一聲,「東渡濟水!快!」馬
隊便背著戰場大火風捲東去。
  堪堪逃到濟水岸邊,正當清晨時分,濛濛細雨之中敗兵紅壓壓從身後瀰漫捲來。敗兵之後
,棕色皮甲的遼東騎兵高揚著叢林般的閃亮長劍,正從遠處山原呼嘯壓來。此刻便是登船,也
必是被爭相逃命的敗兵拖入河底無疑,棄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釘穿在河面。觸子面如死灰
,連長嘆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愣怔在馬背上打著圈子。便在這片刻之間,又見西南山原無
邊敗兵湧來,黑色的秦軍鐵騎與紅色的魏趙鐵騎正潮水般壓在身後追殺。
  「快!逃回去稟報齊王。」觸子對中軍司馬嘟噥了一句,便艱難地滑下戰馬,「我要殉國
了。」突然奪過中軍司馬的短劍,猛力插進了腹中。「上將軍!」中軍司馬一聲嘶喊,抱起觸
子屍體大吼:「將軍遺屍,護軍死罪!守住渡口,護屍泅渡!」
  然則已經來不及了。遼東鐵騎已經率先殺到,在驚天動地的「殺光齊人!復仇雪恥!」的
怒吼中,長劍翻飛箭如疾雨,河岸與水面變成了巨大的屠戮場。隨後燕軍步兵趕到,三萬餘弓
弩手對著泅渡齊兵大肆射殺,六萬餘步兵列成方陣堵住河岸,十萬鐵騎便在山原間盡情追殺。
追擊齊國新軍的四支聯軍也是如法炮製,四面截殺。到得午後時分,整個濟水西岸便在瀟瀟雨
幕中沉寂了。
  伴著軍營的粗大炊煙與瀰漫河谷的歡呼,五國將領聚到了倉促紮起的中軍大帳前。
  望著漫山遍野的屍骨,望著血紅的濟水,樂毅的聲音沉重而又嘶啞:「此次殺盡四十萬齊
軍,為的是震懾齊國。此等殺法,下不為例。」
  「豈有此理!」魏國主將新垣衍一臉不悅,「齊軍當年背棄盟約臨陣脫逃,死了多少三晉
將士?只有絕殺之戰,方可雪我心頭之恨!如何便下不為例了?」
  「征伐有道,絕殺只可一次。」樂毅絡腮鬍鬚的黝黑大臉第一次顯出了凜冽肅殺,「將軍
若不贊同我之戰法,便請轉道奪取老宋國,地利分毫不少魏國。」
  「如何?要我提前轉道?」新垣衍冷笑連聲。
  「是將軍不遵將令。」樂毅也是冰冷如鐵。
  韓將暴鳶便紅了臉:「這這這,這卻如何使得?說好的五國分齊,仗沒打完便要我等回去
麼?」因原先議定韓國與魏國一起分宋,暴鳶便生怕魏國提前脫離而單獨取宋,情急之下,便
將韓國與魏國綁在了一起說話。
  「將軍莫急,韓軍也可提前脫開聯軍,與魏軍一起取宋。」樂毅平淡之極。
  「上將軍何須動怒。」韓軍主將韓舉心中大石落地,便笑著轉圜,「大戰未了,何能自亂
?我等輔助上將軍攻下臨淄,再走不遲了。」
  樂毅正色道:「法度立後可成軍。要打仗,便須統一將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窩囊!」新垣衍立時便黑了臉,「這仗打得乏味,告辭!」說罷轉身對著司馬便是一聲
大喝,「號角拔營,走!」竟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將軍,這這這,你當請回新將軍的。」韓舉竟急得結巴起來。
  樂毅淡淡一笑:「韓將軍,你也去吧。」
  「快走!還說個甚來?」暴鳶一拉韓舉,兩人便疾步去了。
  「鳥!」胡傷罵了一句,「雖說是絕殺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軍沒說的,跟上將
軍打到臨淄!」
  「我也是!」趙莊慨然拱手,「上將軍領我大趙丞相,燕軍趙軍便是一家!」
  「多謝兩位將軍了。」樂毅拱手一禮,「當年燕齊結怨,便是齊軍入燕殺戮無度之惡果。
惡殺復仇,循環往復,天下兵道何在?樂毅無奈為之一,可使燕國朝野惡氣稍伸,以利舉國同
心,絕非要在齊國大開屠場。此中苦心,尚望兩位體察一二了。」
  趙莊便有些困惑:「上將軍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對魏韓兩將說明?」
  樂毅頗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戰,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開韓國?」趙莊驚訝得目瞪口呆。
  「鳥!這便是山東六國嘴臉。」胡傷衝口而出,卻頓時面色脹紅。
  「實話實說,無妨無妨。」樂毅哈哈大笑,「此等惡習,原當詛咒了。」
  「上將軍聞過則喜,真大賢也。」胡傷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將軍如此褒獎,卻是不敢當了。」樂毅又是一陣大笑,「走!痛飲一番遼東山酒,再議
下戰。」拉著兩人便大步進帳去了。
  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開,齊國朝野震動了。
  多少年沒打過敗仗了,如何生龍活虎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便被斬盡殺絕了,可能麼?聯
軍向來無戰力,莫非一夜之間變成了蚩尤神魔?燕國窮得幾個人穿一條粗布褲,倏忽幾年便有
如此厲害的大軍,可能麼?一時之間人心惶惶議論蜂起,大多臨淄國人竟是連連搖頭,一口聲
的「俺不信這邪!」嘴上如此說,心裡卻直發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閭之間竟是躁
動紛亂得一團亂麻了。
  王宮之中,齊湣王卻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誅滅觸子九族!連傳統刑場也沒有,一夜之間
,三千餘人便被王室禁軍斬殺在大小府邸,血腥氣息瀰漫在臨淄巷閭,國人無不毛骨悚然。齊
湣王卻是餘怒未消,清晨便擢升臨淄守將達子為上將軍,率領剩餘的二十三萬大軍西進祝柯,
要據險擊潰聯軍。
  達子原本是齊國新軍的步軍副將,因了訓練士卒技擊術分外紮實,在王宮校武中屢次獲勝
,便被齊湣王破格擢升為臨淄大將。做大將以來,達子最主要的軍務還是操持王宮校武,還從
來沒有帶兵出臨淄的機會,更沒有單獨率軍打過大仗,此次驟然飆升為上將軍,達子頓時熱血
沸騰,決意死戰到底以報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軍堪堪望見祝柯城堡的箭樓,便見漫天煙塵裹著隆隆沉雷從濟水東岸壓
來,煙塵中旌旗獵獵號角聲聲,恍惚之間彷彿天地塌陷一般。
  「大軍列陣!」達子拔出長劍嘶聲大喊。
  為了快速截住聯軍,達子的二十三萬大軍不是步騎一體開進,而是騎兵在先步兵隨後,輜
重更在步兵之後。如此疾行三日,一路連綿斷續竟拉開了將近二百里。達子的謀劃是:祝柯以
東一馬平川,直到臨淄幾乎無險可守,只有將樂毅聯軍堵截在祝柯以西,臨淄才能平安;惟其
如此,八萬鐵騎先行進入祝柯要塞憑險堵截,後續步軍輜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後的
山原上構築壁壘,形成第二道防線。大軍開拔之前,斥候報來的軍情是:聯軍內訌,魏韓兩軍
已經退出,樂毅下令大軍休整旬日再酌情東進。齊湣王哈哈大笑:「烏合之眾也!合縱聯軍幾
曾成過氣候?達子,放手狠狠殺!戰勝之日,本王親自勞軍!」達子畢竟行伍出身,對齊湣王
的一言一行素來奉為神明,加上此等軍情,達子便是信心陡長。然則萬萬沒有料到,內訌的樂
毅聯軍卻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內便過了濟水壓到了眼前。
  倉促之間,陸續湧到的八萬騎兵,便在尖利的牛角號中隆隆橫展開來。本來就是人困馬乏
,更何況全然沒有急戰準備,後隊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馬嘶中正在亂哄哄列陣,對面藍邊紅底
的「燕」字大旗,與兩翼的秦字黑旗趙字紅旗已經山呼海嘯地壓了過來。天幕般的煙塵撲面疾
滾,棕色的皮甲雪亮的叢林狂野的殺聲,遼東鐵騎的棕紅色怒潮雷霆萬鈞般瞬息湮沒了紫色的
孤島。僅僅一個時辰,怒潮煙塵便平息了。齊軍八萬鐵騎幾乎被包抄全殲,只有小股游騎落荒
逃走。剛剛佩起上將軍大印六日的達子,死戰不退,竟被遼東鐵騎砍成了三截。
  樂毅厲聲下令:「步軍拖後掩護!鐵騎悉數疾進,包抄齊國步軍!」
  片刻之間,遼東鐵騎居中,秦趙鐵騎兩翼,在茫茫曠野展開成一個十多里寬闊的巨大扇面
,彷彿蒼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雲的鯤鵬展翅,向東面逶迤而來的十多萬齊國步軍壓了過來。
  卻說齊軍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見渾身帶血的騎士亂紛紛迎面撞回。一陣紛亂的叫嚷
,前行步軍大將頓時面色蒼白地釘在了當場,軍士們嘩然騷動,只作勢便要回頭。步軍大將愣
怔得片刻,便是一聲吼叫:「快!回防臨淄!」話音落點,前軍回頭便跑。「快回臨淄」的驚
慌喊聲卻是比軍令傳得快了許多。片刻之間,十五萬步軍便漫無邊際地撒開大步向東逃跑。頓
飯辰光,與長蛇陣一般的輜重牛車大隊相遇,不管步軍大將如何呼喝要護衛糧草一起回防,驚
恐的亂兵只是絕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時分,三國鐵騎披著血紅的霞光終於追了上來。遼東鐵騎居中掩殺,秦趙鐵騎卻
從兩翼超前包抄,及至將潰逃的齊軍兜頭截住,號稱「技擊強兵」的齊國步軍竟是紛紛丟下長
矛盾牌,高舉著雙手投降了。
  此時,高舉樂毅令箭的中軍騎士飛向了戰場各個角落,一路喊將過去:「齊軍兄弟們,放
下兵器,便可回家,聯軍絕不追殺!」喊聲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聯軍鐵騎也讓開了東邊曠野
,一隊隊赤手空拳的齊軍步卒絡繹不絕地緩緩湧出了包圍圈,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暮靄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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