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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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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0: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若非李斯尉繚,秦王嬴政對燕國獻地實在沒有興致。
  三個月前,頓弱的信使飛馬報來消息:燕國迫於秦國大軍滅趙威勢,太子丹與上卿荊軻力
主向秦國獻上燕南之地,以求訂立罷兵盟約。當時,嬴政只笑著說了一句,太子丹不覺得遲了
麼?再也沒有過問。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韓國,滅亡之際也是百般掙扎,況乎燕國這樣的
八百年老諸侯,割地云云不過緩兵之計而已,不能當真。及至開春,王翦大軍揮師北上兵臨易
水,頓弱又是一函急書稟報:太子丹正式知會於他,申述了燕國決意割地求和的決策,不日將
派上卿荊軻為特使趕赴秦國交割土地,懇望秦軍中止北進。頓弱在附件裡說了自己的評判:「
燕之獻地,誠存國之術也。然則,秦之滅國,原在息兵止戰以安天下,非為滅國而滅國也!唯
其如此,臣以為:秦軍臨戰,未必盡然揮兵直進,而須以王師弔民伐罪之道,進退有致。今,
燕國既願獻出根基之地求和,便當緩兵以觀其變。若其有詐,我大軍討伐師出有名也!」嬴政
看得心頭一動,立即召來王綰、李斯、尉繚三人會商。王綰、李斯贊同頓弱之策,認為可緩兵
以待。尉繚於贊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國獻地,必有後策跟進。我須有備,不能以退兵做
緩兵。君上下書王翦,不宜用緩兵二字,只云『隨時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點頭。於是
,君臣迅速達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繚之說下書王翦,令易水大軍屯駐待命。
  旬日之後,頓弱信使又到。
  這次送來的,是太子丹親手交給頓弱的燕南地圖。頓弱書簡說,上卿荊軻已經在踏勘燕南
之地,一俟地圖與實地兩相核准,立即赴咸陽獻地立約。嬴政當即打開了地圖,卻看得一頭霧
水不明所以,立即召來了執掌土地圖籍的大田令鄭國求教。鄭國端詳一番,指點著地圖道:「
此圖,乃春秋老燕國初滅薊國時之古圖。圖題『督亢』兩字,是當年薊國對燕南地之稱謂。督
,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謂也。此地有陂澤大水,水處山陵之間,故能澆灌四岸丘
陵之沃土,此謂亢地。此地又居當年薊國之中央腹心,此謂督。故云:督亢之地。」嬴政不禁
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卻呈來一幅古地圖,今日燕國沒有地圖麼?」鄭國素來不苟言
笑,黑臉皺著眉頭道:「此番關節,老臣無以揣摩。也許是燕國丟不下西周老諸侯顏面,硬要
將所獻之地說成本來便不是我的––老臣慚愧,不知所以!」嬴政聽得哈哈大笑道:「也許啊
,老令還當真說中了。老燕國,是死要顏面也!」可是再看地圖,連鄭國也是一頭霧水了。這
幅地圖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兩個古字,水流、土地、山巒,黑線繁複交錯,連鄭國
這個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鄭國只好又皺起眉頭,指點著地圖連連搖頭道:「怪亦
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圖?老臣只知,此處大體是陂澤。其餘,委實不明也。」嬴政心頭猛
然一動,吩咐趙高立即召李斯尉繚前來會商。不料,李斯看得嘖嘖稱奇,尉繚看得緊鎖眉頭,
還是看不明白。兩個不世能才,一個絕世水工,再加嬴政一個不世君王,竟然一齊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國在考校秦國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豈有此理!這般鬼畫符,根本便不是地圖!」
  老尉繚點著竹杖憤憤一句,話音落點,竟連自己也驚訝了。
  誠如尉繚憤然不意之言,豈不意味著這裡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當是何等奧秘?一
時之間,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著書案兀自喃喃道:「燕國瀕臨絕境,莫不是上下昏頭,
圖籍吏將草圖當做了成圖?」鄭國立即斷然搖頭道:「不會。此圖劃線很見功力,毫無改筆痕
跡,精心繪製無疑,豈能是草圖?」尉繚一陣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義,不尚詐,此舉
實在蹊蹺之極。」嬴政看著三個能才個個皺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說這鬼畫符了,左右是
他要獻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搖頭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既已回復燕國,接受獻地還
是該當也,不能改變。」尉繚篤篤點著竹杖道:「更要緊者,此中奧秘尚未解開,不能教他縮
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認定,此間定有奧秘未解?」尉繚道:「兵諺云:奇必隱秘。
如此一幅古怪地圖,誰都不明所以,若無機密隱藏其中,不合路數也。」嬴政不禁大笑道:「
他縱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會燕國,教他換圖,否則不受獻地。」
  正在此時,蒙毅匆匆進來,又交來頓弱一函急件。
  打開讀罷,君臣五人立即沸騰起來。頓弱信使帶來的消息是:燕國將交出叛將樊於期人頭
,由上卿荊軻連同督亢之地的古圖原件一起交付秦國。假如說,此時的秦國對於土地之需求,
已經在統一天下的大業開始後變得不再急迫,那對於以重金封地懸賞而求索的叛國大將的人頭
,則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戰國史,樊於期叛國對秦國秦人帶來的恥辱,可以說絲毫不亞於嫪毐
之亂帶給秦國朝野的恥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對於王弟成蛟的叛國降趙與樊於期的叛國逃燕,
刻刻不能釋懷,視為心頭兩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殺!嬴政也
同時下令王翦:滅燕之後第一要務,捕獲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陽對樊於期明正典刑,
才能一消此恨。頓弱曾經請命秦王,要在薊城秘殺樊於期。嬴政毫不猶疑地制止了。嬴政發下
的誓言是:「非刑殺叛將,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國殺叛將,不足以正義!樊於期若能逃此兩
途,天無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賴以隱身的燕國殺了,嬴政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
  「誅殺叛將,燕國之功也!秦國之幸也!」
  嬴政奮然拍案感喟,當即決斷:接受燕國獻禮,休戰盟約事屆時會商待定。李斯尉繚也毫
不猶豫地贊同了。秦國君臣的決策實際上意味著,已經給燕國的生存留下了一線生機。因為,
從實際情勢而言,秦國君臣當時對於一統天下,還沒有非堅持不可的一種固定模式,而是充分
顧及到諸侯分立數百年的種種實際情形,對滅國有著不同的方略準備。以戰國歷史看:大國之
間即或強弱一時懸殊,也沒有出現過滅國的先例;唯一的滅國之戰,是樂毅攻齊而達到破國,
終究還是沒有滅得了齊國。秦國之強大,及其與山東六國力量對比之懸殊,雖然遠遠超過當年
的燕齊對比,然則以一敵六,誰能一口咬定對每個大國都能徹底滅之?唯其如此,秦國從對最
弱小的韓國開始,便沒有中斷過邦交斡旋,更沒有一味地強兵直進。對趙國燕國,更是如此。
從根本上說,燕國若真正臣服,並獻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畢竟,此時的
秦國君臣,還不是滅掉韓趙燕魏之後的秦國君臣,堅定的滅國方略還沒有最終清晰地形成。如
今燕國獻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將人頭,不惜做出對於一個大國而言最有失尊嚴的臣服之舉,秦
國君臣的接納,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對應之策。
  「東出以來,君上首次面見特使,當行大朝禮儀。」李斯鄭重建言。
  「彰顯威儀,布秦大道,以燕國為山東楷模。」尉繚欣然附議。
  「一統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老成敦厚的鄭國也贊同了。
  嬴政當即欣然下書:著長史李斯領內史署、咸陽署、司寇署、衛尉署、行人署、屬邦署、
宗祝署、中車府等官署,於旬日之內擬定一切禮儀程式,並完成全部調遣,以大朝之禮召見燕
使。李斯受命,立即開始了忙碌奔波。尋常大朝會,儘管也是李斯這個長史分內之事,然卻不
須動用如此之多的官署連同籌劃。此次之特殊,在於大朝會兼受降受地受叛將人頭,實際是最
為盛大的國禮。李斯不是單純的事務大臣,非常清楚這次大朝國禮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
朝會確定燕國臣服之約,實際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以最穩妥平和的方式統一了燕國。唯其如
此,種種禮儀程式之內涵,自然要大大講究了。李斯的統籌調遣之能出類拔萃,三日之內,各
方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內史郡,職司部署關中民眾道迎燕國特使;咸陽令,職司都城民眾道
迎,並鋪排城池儀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國的山東盜賊,務期不使燕國特使受到絲毫挑
釁威脅;衛尉署,部署王城護衛,並鋪排王城兵戈儀仗,務期彰顯大國威儀;執掌邦交的行人
署、執掌夷狄的屬邦署,職司諸般迎送程式與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車府,籌劃調集所需種種車
輛,尤其是秦王王車之修繕裝飾;宗祝署,確定大朝之日期、時辰,並得籌劃秦王以樊於期人
頭祭拜太廟的禮儀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辦理得件件縝密,無一差錯。
  旬日未到,諸般妥當。
  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書房的小朝會上做了備細稟報。嬴政對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
案讚嘆,沒有任何異議便點頭了。尉繚卻突然一笑道:「對時日吉凶,老太卜如何說法?」李
斯不禁眉頭一聳,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凶互見,卦象不明。」嬴政
一笑道:「大道不占,兩卿何須在心也。」尉繚兀自嘮叨道:「吉凶互見,究竟何意?以此事論
之,何謂吉?何謂凶?」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約立,諸事成,一無意外。凶,則有種種,
難於一言論定。」尉繚搖著白頭良久思忖,突然一點竹杖道:「那個特使,名叫甚來?」李斯
道:「荊軻,燕國上卿。頓弱說,其人幾類趙國之郭開。」尉繚頗顯神秘的目光一閃,笑道:「
荊軻荊軻,這個『荊』字,不善也。」李斯心頭一動道:「老國尉何意?不妨明言。」尉繚緩
緩搖著白頭道:「荊者,草側伏刃,草開見刀,大刑之象。其人,不祥也。」嬴政不禁一陣大
笑道:「先生解字說法,這荊軻豈非一個刺客了?」尉繚平板板道:「兵家多講占候占象,老臣
一時心動而已。」李斯道:「論事理,燕國不當別有他心。試想,荊軻當真做刺客,其後果如
何?」嬴政連連擺手道:「笑談笑談!太子丹明銳之人,如何能做如此蠢事?果然殺了嬴政,
燕國豈不滅得更快?」尉繚道:「論事理,老臣贊同君上、長史之說。然則,卦象字象,也非
全然空穴來風。老臣之意,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謹慎點好。」李斯道:「老國尉之見,大朝
部署有疏漏?」尉繚道:「秦國大朝會,武將歷來如常帶劍。」李斯立即接道:「對!然則,這
次大朝會,改為朝臣俱不帶劍。意在與山東六國同一,彰顯秦國大道文明。」尉繚正要說話,
嬴政頗顯煩躁地一揮手:「不說不說!天下大道處處順乎小伎,秦國還能成事麼?燕王喜、太
子丹若真是失心瘋,嬴政聽天由命。」
  秦王煩躁,李斯尉繚也不再說話了。
  「君上,新劍鑄成了。」正在此時,趙高輕步進來了。
  「國尉老兵家,看看這口劍如何?」嬴政顯然在為方纔的煩躁致歉。
  趙高恭敬地捧過長劍道:「君上那口短劍,刃口殘缺太多,這是尚坊新鑄之秦王劍。」尉
繚放下竹杖,拿起長劍一掂,老眼驟然一亮!這口長劍,青銅包裹牛皮為劍鞘,三分寬的劍格
與六寸長的劍柄皆是青銅連鑄而成,劍身連鞘闊約四寸、長約四尺、重約十斤,除了劍格兩面
鑲嵌的兩條晶瑩黑玉,通體簡潔乾淨,威猛肅穆之氣非同尋常。尉繚一個好字出口,右手已經
搭上劍格,手腕一用力,長劍卻紋絲未動。趙高連忙笑道:「這是尚坊鑄劍新法,為防劍身在
車馬顛簸中滑出劍鞘,暗筘稍深了半分。」尉繚再一抖腕,只聽鏘然一陣金鐵之鳴,一道青光
閃爍,書房銅燈立即昏暗下來。
  「老臣一請。」尉繚捧劍起身,深深一躬。
  「好!此劍賜予國尉!」嬴政立即拍案。
  「老臣所請:君上當冠劍臨朝,會見燕使,以彰大秦文武之功!」
  嬴政一陣愣怔,終於大笑道:「好!冠劍冠劍,好在還是三月天。」
  「冠劍臨朝,此後便做大朝會定規。如何?」李斯委婉地附議尉繚。
  「這次先過了。再說。」嬴政連連搖手:「威風是威風了,可那天平大冠、厚絲錦袍、高
靿牛皮靴、十斤重一口長劍,還不將人活活悶死?兩卿,能否教我少受些活罪也!」眼見秦王
少年心性發作,窘迫得滿臉通紅,李斯尉繚不禁大笑起來。
  三月下旬,燕國特使荊軻的車馬終於進了函谷關。
  一路行來,荊軻萬般感慨。整肅的關中村野,民眾忙於春耕的勃勃蒸騰之氣,道邊有序迎
送特使的婦幼老孺,整潔寬闊的官道,被密如蛛網的鄭國渠的支渠毛渠分隔成無數綠色方格的
田疇,都使荊軻對「誅秦暴政」四個字生出了些許尷尬。然則,當看到驪山腳下一群群沒有鼻
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動著勞作時,「秦人不覺無鼻之醜」這句話油然浮上心頭,荊軻的一
腔正氣又立即充盈心頭。一個以暴政殺戮為根基的國家,縱然強大如湘水怪蛟,荊軻都是蔑視
的,都是注定要奮不顧身地投入連天碧浪去搏殺的。及至進入咸陽,荊軻索性閉上了眼睛,塞
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尷尬的盛景,不再聽那些熱烈木訥而又倍顯真誠的喧囂呼喊。
一直到軺車駛進幽靜開闊的國賓館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陽送走了那個赫赫大名的迎賓
大臣李斯,荊軻才睜開眼睛扒出耳塞,走進池邊柳林轉悠去了。
  當晚,丞相王綰要為燕國特使舉行洗塵大宴,荊軻委婉辭謝了。
  秦舞陽卻高聲嚷嚷著,顯然不高興荊軻拒絕如此盛大的一場夜宴。可荊軻連認真搭理秦舞
陽的心情都沒有了,只望著火紅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佇立到幽暗的暮色降臨。晚膳之後,那個
李斯又來了。李斯說,咸陽三月正是踏青之時,郊野柳絮飛雪可謂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
日?荊軻淡淡一笑,搖了搖頭。於是,李斯又說,上卿既無踏青之心,後日卯時大朝會,秦王
將以隆重國禮,接受燕國國書及大禮。荊軻點了點頭,便打了個一個長長的哈欠。李斯說,上
卿鞍馬勞頓,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次日正午,李斯又來了。這次,李斯只說了一件事:燕國要割地、獻人、請和,是否有已
經擬定的和約底本事先會商?抑或,要不要在覲見秦王之後擬定?荊軻這才心頭驀然一驚:百
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禮儀中最為要緊的盟約底本!畢竟,他的公然使命是為獻地立約而
來的。雖然如此,荊軻畢竟機警過人,瞬息之間,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為弱邦,只要得
秦王一諾:燕為秦臣,餘地等同秦國郡縣,萬事安矣!若燕國先行立定底本,秦國不覺有失顏
面乎?」李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為只要保得燕國社稷並王室封地,則君臣盟約可成?
」荊軻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給燕國留地幾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幾多?」荊軻佯作
不悅道:「燕弱秦強,燕國說話算數麼?」李斯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容特使覲見秦王之後,
再議不遲。」
  李斯走了。荊軻心頭浮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時,咸陽宮鐘聲大起。
  秦國鋪排了戰國以來的最大型禮儀––九賓之禮,來顯示這次秦燕和約對於天下邦交的垂
範。九賓之禮,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會接見天下諸侯的最高禮儀。《周禮.大行人》云:「
(天子)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以親諸侯。」所謂九賓,是公、侯、伯、子、男、孤、卿
、大夫、士,共九等賓客。其中,前四等賓客是諸侯,後五等賓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種大臣
朝官。九賓之禮繁複紛雜,僅對不同賓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種:天揖、時揖、士揖,非專
職臣工長期演練,不足以完滿實現。及至戰國,歷經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這種繁複禮儀,已經
不可能全數如實再現。李斯總操持此次大禮,之所以取九賓大禮之名,實際所圖是宣示秦國將
一統天下、秦王將成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勢,所以將接見燕王特使之禮儀,賦予了「天子
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的九賓大禮意涵。就其實際而言,無非是隆重地彰顯威儀,顯示秦
國將王天下的氣象而已,絕非如儀再現的周天子九賓之禮(《史記.正義》劉云:「設文物大
備,即謂九賓,不得以周禮九賓義為釋。」是為切實之論。)。
  李斯準時抵達國賓館舍,鄭重接出了荊軻與秦舞陽。
  一支三百人馬隊簇擁著三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出館舍駛過長街時,咸陽民眾無不肅然駐足
,燕使萬歲的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後車的秦舞陽,亢奮得眉飛色舞。八尺傘蓋下的荊軻,
卻又一次閉上了眼睛。軺車進入王城南門,丞相王綰率領著一班職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
玉鋪地的寬闊車馬場彬彬有禮地迎接了荊軻。王綰在呂不韋時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雖已鬚髮
灰白,卻有著當年呂不韋的春陽和煦之風,對荊軻拱手禮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請,笑道:「
群臣集於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風采,敢請先行。」荊軻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丞
相請。」王綰笑道:「上卿與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賓,豈可先行?上卿請。」若依著九賓之
禮,每迎每送都要三讓三辭而後行。故此,兩人略事謙讓,原是題中應有之意,並非全然虛禮
。荊軻遂不再說話,對著巍巍如天上宮闕的咸陽宮正殿深深一躬,轉身對秦舞陽鄭重叮囑一句
道:「副使捧好大禮,隨我覲見秦王。」
  荊軻肅然邁步,一腳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紅漆所塗之殿前石階也。春秋之前,物力維艱,殿前石階皆青色石條鋪就,未免
灰暗沉重,故此塗紅以顯吉慶也。戰國末期,秦國早已富強,咸陽王城的正殿石階是精心遴選
的上等白玉,若塗抹紅漆,未免暴殄天物。於是,每有大典大賓,咸陽宮正殿前的白玉石階便
一律以上等紅氈鋪之,較之紅漆尤顯富麗堂皇。此風沿襲後世,始有紅地毯之國禮也。此乃後
話。
  荊軻踏上丹墀之階,雖是目不斜視,卻也一眼掃清了殿前整個情勢。秦國的王城護軍清一
色的黑色衣甲青銅斧鉞,肅立在丹墀兩廂,如同黑森森金燦燦樹林,凜凜威勢確是天下唯一。
荊軻對諸般兵器的熟悉,可謂無出其右,一眼看去,便知這些禮儀兵器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銅料
,上得戰場雖顯笨拙,單人撲殺卻堪稱威力無窮。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長的青
銅大斧,任你鋒利劍器,也難敵其猛砍橫掃之力。驀然之間,荊軻心頭一動!秦王殿前若有兩
排青銅斧鉞,此事休矣––
  「我的髮簪––」正在此時,身後一聲驚恐叫喊。
  荊軻猛然回身,不禁大為驚愕。
  秦舞陽四寸玉冠下的束髮鐵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鏃直飛一根石柱,叮啪一聲大響,竟牢牢
吸附在石柱之上!頓時,秦舞陽一頭粗厚的長髮紛亂披散,一聲驚叫爛泥般癱在了厚厚的紅地
氈上瑟瑟發抖,緊緊抱在懷中的銅匣也發出一陣突突突的怪異抖動。與此同時,丹墀頂端的帶
劍將軍一聲大喝:「查驗飛鐵!特使止步!」兩廂整齊的一聲吼喝,兩排青銅斧鉞森森然鏗鏘
交織在丹墀之上,罩在了荊軻與秦舞陽頭頂。
  電光石火之間,荊軻正要一步過去接過突突響動的銅匣。王綰卻一步搶前一揮手道:「殿
前武士,少安毋躁!」轉身對荊軻笑道:「此乃試兵石,磁鐵柱也。當年,商君為校正劍器筘
合是否適當,立得此石。凡帶劍經過,而被磁鐵吸出劍器者,皆為廢劍。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鐵
簪,誠出意外也。上卿見諒,副使見諒。」堪堪說罷,後來的李斯已經上前,一伸手便要來扶
秦舞陽起身。秦舞陽面色青白,慌亂得連連揮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綰李斯與一班吏
員不禁笑了起來。荊軻早已經平靜下來,笑著看看秦舞陽,對王綰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長史
,見笑。北蕃蠻夷之人,未嘗經歷此等大國威儀,故有失態也。」又轉身對秦舞陽一笑揶揄道
:「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終歸扶不起哉!」秦舞陽眼見無事,一挺身站起,紅著臉嘎聲道:「我
我我,我髮簪還給不給?」李斯忍住笑一揮手,帶劍將軍大步過來,遞過一支鐵簪,目光向李
斯一瞥。李斯接過鐵簪一看,不禁笑道:「副使真壯士也!一支髮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鋒利。」
秦舞陽原本氣惱自己吃嚇失態而被荊軻嘲笑,此刻牛勁發作,昂昂然揮著一隻空手道:「這髮
簪,原本俺爹獵殺野豬的殘刀打磨!俺做髮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給你這丞相如何?」王綰
李斯見此人目有凶光,卻又混沌若此,身為副使,竟連眼前兩位大臣的身分也沒分辨清楚,不
禁一齊笑了。王綰一拱手道:「鐵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常也罷。上卿請。」荊軻雖則蔑視
太子丹硬塞給他的這個副使,卻也覺得這小子歪打正著化解了這場意外危機,心下一輕鬆,笑
著一拱手,又邁上了丹墀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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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殿口平台的四隻大鼎,是高闊各有兩丈許的正殿正門。
  此刻正門大開,一道三丈六尺寬的厚厚紅氈直達大殿深處王台之前,紅氈兩廂是整肅列座
的秦國大臣。遙遙望去,黑紅沉沉,深邃肅穆之象,竟使荊軻心頭驀然閃出「此真天子廟堂也
」的感嘆。在這瞬息之間,大鐘轟鳴九響,宏大祥和的樂聲頓時瀰漫了高闊雄峻的殿堂。樂聲
瀰漫之中,殿中迭次飛出司儀大臣(司儀,周時官職,《周禮.秋官司寇第五》云:「司儀掌
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沿襲後世。)與傳聲吏員的一波波聲浪:「秦王臨朝––秦王臨朝–
–」接著又是一波波聲浪奔湧而來:「燕使覲見––燕使覲見––」荊軻回身低聲一句叮囑道
:「秦舞陽毋須驚怕,跟定我腳步。」聽得秦舞陽答應了一聲,荊軻在殿口對著沉沉王台深深
一躬,舉步踏進了這座震懾天下的宮殿。
  荊軻行步於中央紅氈,目不斜視間,兩眼餘光已看清了秦國大臣們都沒有帶劍,連武臣區
域的將軍們也沒有帶劍,心下不禁一聲長吁。紅氈甬道將及一半,荊軻清楚地看見了秦王嬴政
正從一道橫闊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後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帶整肅,步履從容,壯偉
異常,與山東六國流傳的佝僂猥瑣之相直有天壤之別。然則,真正使荊軻心頭猛然一沉的是,
秦王嬴政腰間那口異乎尋常的長劍!依荊軻事先的周密探察,秦王嬴政在朝會之上歷來不帶劍
。準確的消息是:自從嬴政親政開始,從來帶劍的秦王便再也沒有帶劍臨朝了。片刻之間,荊
軻陡地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奇特預感。
  驟然之間,身後又傳來熟悉而令人厭惡的袍服瑟瑟抖動聲。
  兩廂大臣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瞄向荊軻身後,其嘲笑揶揄之情是顯然的。
  荊軻驀然回頭,平靜地接過秦舞陽懷中的銅匣,大踏步走到了王階之下。荊軻捧起銅匣深
深一躬道:「外臣,燕國上卿荊軻奉命出使,參見秦王!」荊軻抬頭之間,九級王階上的嬴政
肅然開口道:「燕國臣服於秦,獻地獻人,本王深為欣慰。賜特使座。」話音落點,一名遠遠
站立在殿角的行人署大吏快步走來,將荊軻導引入王階東側下的一張獨立大案前,恭敬地請荊
軻就座。
  此時,司儀大臣又是一聲高宣:「燕國進獻叛臣人頭––」
  話音尚未落點,行人署大吏已經再次走到了荊軻案前。荊軻已經打開了大銅匣,將一個套
在其中的小銅匣雙手捧起道:「此乃樊於期人頭,謹交秦王勘驗。」行人署大吏雙手捧著銅匣
,大步送到了秦王的青銅大案上。荊軻清楚地看見,嬴政掀開銅匣的手微微顫抖著。及至銅匣
打開,嬴政向匣中端詳有頃,嘴角抽搐著冷冷一笑,拍案喟嘆道:「樊於期啊樊於期,秦國何
負於你,本王何負於你,你竟白頭叛秦,寧做秦人千古之羞哉!」嬴政的聲音顫抖,整個大殿
不禁一片肅然。寂靜之中,嬴政一推銅匣道:「諸位大臣,都看看樊於期了––」荊軻銳利的
目光分明看見了嬴政眼角的一絲淚光,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大臣們傳看樊於期人頭時,舉殿一片默然,沒有一聲惡語咒罵,沒有一句喜慶之辭。荊軻
聽到了隱隱唏噓之聲,還聽到了武臣席區一個老將昏厥倒撞的悶哼聲。實在說,秦國君臣見到
樊於期人頭後的情勢,是大大出乎荊軻與太子丹預料的。依太子丹與荊軻原來所想,秦王既能
以萬千重金與數百里封地懸賞,見到樊於期人頭,必是彈冠相慶舉殿大歡,其種種有可能出現
的失態,以及可能利用的時機必然也是存在的。荊軻也做好了準備,此時秦王若有狂喜不知所
以之異常舉動,便要相機提前行刺。畢竟,要抽出那只匕首是很容易的。然則,秦國君臣目下
竭力壓抑的悲痛之情,卻使荊軻茫然了。山東投奔秦國的名士,個個都說秦王看重功臣,荊軻
從來沒有相信過。可是,今日身臨其境,荊軻卻有些不得不信而又竭力不願相信的彆扭了。畢
竟,荊軻也曾經是志在經邦濟世的名士,對君王的評判還是有大道根基的。一時之間,荊軻有
些恍惚了––
  「燕國獻地––」司儀的高宣聲劃破了大殿的寂靜。
  荊軻驀然一震,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來一拱手道:「燕國督亢之地,前已獻上簡圖
於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奧秘?」秦王嬴政道:「督亢之圖,非但本王,連治圖大家也
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奧秘何在?」荊軻道:「督亢,乃是古薊國腹地,歸燕已經六百餘年。
督亢之機密,不在其土地豐腴,而在其秘密藏匿了古薊國與後來燕國之大量財貨也!」嬴政一
陣大笑道:「燕國疲弱不堪舉兵,焉有財貨藏於地下以待亡國哉!」荊軻高聲道:「秦王只知其
一,不知其二!燕國曾破齊七十餘城,所掠財貨數不勝數。燕昭王為防後世揮霍無度,故多埋
於督亢山地。而今燕王唯求存國,臣亦求進身之道,故願獻之秦王,秦王何疑之有也?」秦王
嬴政凌厲的目光一掃,帶著顯然的鄙視淡淡笑道:「人言足下行事,幾類郭開之道,果然。也
好,你且上前指於本王,燕國財寶藏於何處?」
  荊軻說聲外臣遵命,捧起細長的銅匣上了王階。
  秦王案形制特異:五尺寬九尺長,恍若一張特大臥榻。當荊軻依照邦交禮儀,被行人署大
吏引導到王案前時,只能在王案對面跪坐。嬴政面色淡漠地挺身端坐,距離荊軻少說也在六尺
之外,一大步的距離。嬴政冷冷地看著這個頗具氣度的賣燕奸佞,好大一陣沒有說話。荊軻氣
靜神閒,坐在案前的倏忽之間,已經謀劃好了方略。在秦王冷冰冰打量時,荊軻不看秦王,逕
自打開了細長的銅匣,徐徐展開了粗大的卷軸,始終沒說一句話。嬴政掃一眼正在展開的牛皮
卷軸,非但絲毫沒有顯出渴望巨大寶藏的驚喜,反倒是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秦王請看,寶藏便在此處。」
  嬴政聞聲,不期然傾身低頭。
  便在這一瞬間,卷軸中驟然現出一口森森匕首!
  陡然之間,荊軻右手順勢一帶,匕首已經在手。荊軻身形躍起之間,左手已經閃電般伸出
,滿滿一把摟住了秦王衣袖而不使其掙脫。與此同時,荊軻右手匕首已經揕(《史記.刺客列
傳》在此處用了一個「揕」字。揕者,刺也。然則,太史公卻沒有用「刺」字。太史公治史嚴
謹,有「刺」字而不用「刺」字,必有原因。我的推理是:揕,可能是淬毒匕首殺人的一種獨
特手法,西漢尚知,後世失傳,遂不知其意。史家對此,亦無翔實考證。若有武術史家知之,
當公諸社會以彰其意。)到了秦王胸前。即或是將軍武士,面對這一疾如閃電而又極具偽裝的
突襲,也斷難逃脫。因為,殿中大臣們在荊軻身後看去,完全以為是荊軻起身指點地圖;而在
對面秦王傾身趨前,低頭看來之時,完全可能不及反應已經被刺中,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
掙脫荊軻的大力揪扯。
  然則,奇蹟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發生了。
  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異少年,膽略才具甚或騎射劍術都遠非尋常。當年遴選太子,
嬴政以少年身手獨戰已經是千夫長的王翦而不甚明顯處於下風,其勇略可見也。當此之時,嬴
政第一眼看見森森匕首,倏地渾身一緊,確實不及反應。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閃
亮刺來,嬴政本能地一聲大吼,全身奮力一掙,身形猛然一滾向後掙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
使尚坊工匠精織精紡的絲錦朝服在奇異的裂帛之聲中瞬間斷開!袖絕之際,嬴政已從王案前滾
出三尺之外,大吼一聲爬了起來。嬴政未及站穩身軀,荊軻已經如影隨形趕至身前。嬴政急切
拔劍,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時,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倉促之間,嬴政全力一扯帶劍銅鏈,
銅鏈倏地裂斷,連同束腰板帶也一起扯開,寬大的袍服頓時散開,腰身手腳處處牽絆。嬴政大
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轉,寬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個大大的扇形,擋過了森森一刺。與此同
時,嬴政就勢一甩雙臂使袍服脫身,又一步跳開袍服牽絆,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來猛
力砸向荊軻,再次擋開一擊,慌忙撿起長劍轉身疾步便走。
  雖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嬴政終究躲過了最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幾個回合的本能躲避,荊軻對嬴政的奇快反應深為驚訝。依著士俠大刺客的傳統氣度,一
擊不中,便視為其人天意不當死,刺客當就此收手。然刺秦太過重大,荊軻心下早已做好不以
傳統規矩行刺的準備。不料連續三刺,竟都被嬴政連爬帶滾躲過,最後竟還踉踉蹌蹌地跑開。
一時之間,巨大的羞辱陡然湧上荊軻心頭,不由分說已經如飛追來直撲嬴政。此時的嬴政,已
經是短打衣衫,腳步大為靈便。眼見荊軻緊追不捨,嬴政心思倏地一閃,縱身跳下王台,在殿
中粗大的石柱間飛快遊走。
  這時,大臣們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國特使確實是刺客!
  今日大朝彰顯文明,將軍大臣們都沒有隨帶兵器,一時紛紛驚呼,殿中大亂。王綰、李斯
情急紅眼,高聲吼叫著撲過去追逐荊軻。大臣們頓時醒悟,立即亂紛紛撲上四面堵截。然則,
荊軻何許人也,其輕靈勁健其勇略膽魄,天下無出其右。幾個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經荊軻連帶
追擊秦王中的順手一擊。縱然舉殿身影四處堵截,繞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荊軻緊緊追逐,危機
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時,殿前侍醫夏無且正遇荊軻轉彎照面,抬手便將手中藥囊
猛然砸去。這一砸,力道不大,更沒有準頭。荊軻不躲,根本無事。然荊軻不知黑乎乎飛來何
物,閃身一躲,卻恰恰正被藥囊擊中面門。瞬息之間,一股刺鼻的草藥味直衝腦際,荊軻猛然
鼻癢無比,及至一個噴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經繞過了兩道石柱。
  「王負劍––」
  此時,正好趙高聞訊趕來,一聲尖亮地呼喊立時響徹殿堂。隨著喊聲,趙高已經奮力撲向
荊軻。趙高之奔走馳驅剽悍靈動天下聞名,一撲過去,便緊緊黏住了荊軻。急切之間,荊軻竟
然無法擺脫這個若即若離又時時出手的內侍奇人。若用匕首擊出,趙高自然會立地斃命。然則
,跑了秦王,殺死一百個內侍又有何用?荊軻何其清楚,只能緊追秦王,不時虛手應對趙高。
如此一來,荊軻不能全力追擊,嬴政急迫之勢頓時稍緩。
  卻說嬴政,在趙高奇異尖亮的喊聲中渾身一激靈,立即想起此劍暗筘較深,須得用力拔之
;而只有趙高,才知道自己少年練劍時因使用成人長劍,往往負劍於背才能拔出長劍的秘密。
心念閃動間,嬴政左手將長劍一順,貼上背後,右手從肩頭握住劍格猛力一帶,鏘然一聲金鐵
之鳴,三尺餘長劍一舉出鞘。
  「小高子!閃開––」
  嬴政怒不可遏,挺著長劍膽氣頓生,一躍過來,揮動十斤重的秦王劍便是一個橫掃。其時
,荊軻正被趙高糾纏得不耐,心下一狠,瞬間破了不對這個內侍使用淬毒匕首的心思,突然一
沉手便向趙高飛來的腳踝劃去。趙高機靈無比,順勢倒地一滾堪堪躲過。恰在荊軻張臂劃出之
時,嬴政的長劍橫空掃過,荊軻的一隻胳膊血淋淋啪嗒落地!
  荊軻驟然受此重傷,腳下一個踉蹌,頓時頹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間,荊軻身形
一虛,心頭瀰漫過了一片冰涼的悲哀。絕望的同時,荊軻手中匕首已經循聲擲出,呼嘯著飛向
嬴政。舉殿只聽「叮」的一聲異響,六尺開外的銅柱濺起了一片碧藍的火花,匕首顫巍巍釘在
了銅柱之上,刀尖周圍立時一片森森然黑暈。
  「短兵淬毒!王莫上前––」夏無且尖聲喊著。
  群臣驚愕四顧,卻不見了秦王,立時亂紛紛搶步過來。
  「君上––」趙高一聲哭喊,撲向石柱下。
  「哭個鳥!」
  躺在地上的嬴政翻身躍起,一腳踢翻趙高,提著長劍赳赳大步過來,嘶啞著聲音一連串吼
道:「荊軻!你非郭開賣燕!你乃大偽刺客!你要殺我麼?許你再來!公平搏殺!嬴政倒想看
看,你這個刺客有多高劍術!起來––」
  一身鮮血的荊軻,本來靠著一道石柱閉目待死。聞秦王怒聲高喝,荊軻雙目驟然一睜,單
臂不動,一挺身竟靠著石柱霍然站起。四周群臣不禁大為驚愕,不約而同地輕輕驚呼了一聲。
不料,荊軻靠著石柱勉力一笑,卻又立即順著石柱軟了下去。荊軻一聲長噓,伸開兩腿箕踞大
坐,傲然罵道:「嬴政毋以己能!與子論劍,不足道也!今日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於你,逼
你立約,以存天下之故也!」
  見荊軻噴著血沫怒罵不已,嬴政反倒平靜下來,冷冷一笑道:「提一匕首而欲改天下,未
嘗聞也!嬴政縱死,秦國縱滅,豈能無人一統天下哉!」荊軻喘息一聲冷冰冰道:「有人無人
,不足論。只不能教你嬴政滅國,一統天下。」嬴政不禁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也!足下之
迂闊褊狹,由此可見矣!刺客尤充雄傑,不亦羞哉!」荊軻淡淡一笑道:「今日天意,豎子何
幸之有也?」嬴政盯著荊軻端詳了一陣,冷冷道:「足下迂闊,卻有猛志,本王送足下全屍而
去。」
  「謝過秦王––」荊軻艱難地露出了最後的微笑。
  嬴政長劍一挺,猛然向荊軻胸前刺來。
  「秦法有定,王不能私刑!」
  隨著李斯一聲大喊,尉繚對趙高飛過一個眼神。趙高立即搶步過來,奪過嬴政手中長劍,
向荊軻猛然刺去。因秦王有全屍一說,趙高不能斬取頭顱,只一口氣狠狠連刺了不知幾多劍,
活活將荊軻戳成了一個渾身血洞的肉篩子。
  「左右護君,斬殺刺客,合乎國法!」尉繚高喊了一句。
  秦王嬴政沒有離開,一直臉色鐵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荊軻面前。
  ––
  荊軻刺秦震動天下,多少年後,人們仍在紛紜議論乃至爭辯不休。其中,曾經與荊軻相識
者的評說及其後來之行,頗是引人注目,有兩則被太史公載入了史冊。
  一則,是戰國末期著名劍士魯句踐的獨特評論。
  魯句踐萬般感慨地說:「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往
昔)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魯句踐的話有三層意思:其一,刺秦失敗,是荊軻不認真
修習劍術。也就是說,魯句踐認為荊軻的劍術並不是很高,才導致刺秦失敗身死。其二,對當
年不知荊軻壯志,甚是後悔。其三,同時後悔的是,當年因叱責荊軻,而被荊軻視為「非人」
的愚昧者。魯句踐的評判,很可能是當時六國劍士遊俠的普遍心聲:既高度認可荊軻刺秦之壯
舉,又嘆息其劍術不精而失敗。
  二則,是荊軻好友樂師高漸離的曲折行蹤。
  《史記.刺客列傳》云:秦國統一天下而秦王稱始皇帝後,秦國追捕太子丹與荊軻的昔年
追隨者。這些人,都紛紛逃亡隱匿了。高漸離更改姓名,在舊趙國的宋子城(宋子城,趙國城
邑,今河北趙縣(舊謂趙州)以北地帶。)一家酒鋪做了僕役。一日,聽得店主家堂上有擊筑
之聲,高漸離彷徨徘徊,久久不願離去,情不自禁地評論說:「筑聲有善處,諸多處尚有不善
也!」旁邊僕役將高漸離的話說給了主人。主人大奇,於是邀集賓朋,召高漸離於廳堂擊筑。
一擊之下,主人客人都是大加稱讚,立即賞賜了高漸離許多酒肉。高漸離尋思長久藏匿而不能
見人,終無盡頭,遂到自己小屋取出木箱中的筑,換上了壓在箱底的唯一一套舊時錦衣,重新
回到了廳堂。高漸離的舉止氣度,使舉座主客大為驚訝,一齊作禮,尊高漸離為上客。高漸離
肅然就座,重新擊筑高歌,舉座賓客無不感奮唏噓。故事漸漸流傳開來,有人便說:「此人,
高漸離也!」
  高漸離的行蹤,被人稟報給了咸陽。始皇帝愛惜高漸離善擊筑,念其是天下聞名的大樂師
,於是特意赦免了高漸離追隨荊軻的死罪,下令將高漸離解到了咸陽。抵達咸陽,秦始皇下令
將高漸離處以矐目之刑,也就是以馬尿熏其雙目而使失明。矐目之後,高漸離被留在咸陽皇宮
做了樂師。每次擊筑,始皇帝都大加讚賞。日久,始皇帝聽高漸離擊筑時,坐得越來越近了。
一日,高漸離擊筑之時,始皇帝聽得入神,高漸離突然舉起灌了鉛的大筑猛然砸向始皇帝。傳
聞與史書中,都沒說嬴政如何閃避,終歸是高漸離沒有擊中始皇帝。於是,高漸離最終還是被
處死了。據說,從此之後,秦皇帝終身不復見山東六國人士了。
  如此等等,皆為刺秦餘波,皆為後話。
  話說刺秦事件後三日,秦國君臣重新朝會,議決對燕新方略。朝會伊始,李斯便對自己的
大朝會部署深切痛悔,自請貶黜。秦王嬴政卻連連搖頭,拍案感喟道:「先生之策,唯以天下
大局為計,何錯之有哉?鼠竊狗偷之輩,世間多矣!若一味防範,閉門塞人,何能一天下也?
國家長策大略,因一刺客而變,未嘗聞也!」秦王這一番話語,使大臣們萬般感慨,李斯更是
唏噓流涕不已。議及善後具體事宜,李斯以執事大臣名義,提出對侍醫夏無且與趙高論功行賞
,諸臣無不贊同。秦王嬴政當即拍案,賞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晉爵兩級。賞賜夏無且完畢,
嬴政淡淡一笑道:「趙高,不說了,已經是中車府令了。內侍為官,到此足矣!」見秦王於此
等重大事件之後猶能節制有度,大臣們一番感慨,也便默認了。
  不料,旁邊侍立的趙高卻猛然撲倒在王案前,重重叩頭高聲道:「君上始呼臣之正名,臣
永世銘刻在心––」一時,大臣們無不驚訝,這才想起了方才秦王確實說了「趙高」兩字,而
在既往,秦王從來將趙高呼為「小高子」的。今秦王不呼小高子,而稱其正名趙高,是無意之
舉,還是以獨有方式宣示廟堂:中車府令趙高,從此也是秦國大臣了?再一想,趙高叩拜,秦
王也沒有說甚,而只是笑了笑,便可能是無意有意間了;只這趙高心思透亮,立即以謝恩之法
,使大臣們明白了此中意蘊,也實在是機靈過甚了。
  嬴政轉了話題,開始了對燕方略的會商。
  次日,李斯率領一支精銳飛騎兼程北上,趕赴易水大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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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幕府聚將完畢,王翦獨自走進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緒難平者,滅國長策終究是明晰地確立了。還在頓弱與咸陽之間快馬信使穿梭往
來時,王翦便上書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評判。王翦著意提醒秦王:燕國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
老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聞名,不可能真正臣服於秦國;邦交斡旋可也,不能過於當真,更不
能因此而鬆懈國人戰心。上書中,王翦舉出了燕國對待趙國的先例:「以趙國之強力抗秦,以
趙國之屏障山東,燕國尚不記趙恩,屢屢背後發難。如此昏政廟堂,何能臣服於老諸侯眼中之
蠻夷秦國也?貧弱而驕矜,昏昧而瘋癡,燕人為政之風也!君上深思之。」
  然則,秦王雖然並沒有下令中止戰事,卻來了一道「攻燕之戰,隨時待命」的王書。對王
翦的上書,秦王也沒有如同既往那般認真回書作答。顯然,秦王是有著別樣方略的。王翦也明
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與在國大臣們一起會商的,不會是心血來潮之舉。但是,王翦還是悵
然若有所失。這種失落,與其說是自己主張未被秦王接納而生出的鬱悶,毋寧說是對未來滅國
大戰有可能出現的波折而生出的隱憂。身為秦王嬴政之世的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天下之心,已
經超越了前代的司馬錯與白起。也就是說,王翦籌劃秦國征戰,已經不再是司馬錯白起時期的
攻城略地之戰,而是一統天下的滅國之戰了。以戰國話語說,此乃長策大略之別也。用今人話
語說,這是戰爭所達成的政治目標的不同。
  目標不同,必然決定著戰爭方式的不同。
  從大處說,這種不同主要在於三處: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壞敵國。此前,包括秦國在內的
各國間的所有戰事,都帶有破壞敵國根基的使命。司馬錯破六國合縱,焚燬天下第一糧倉敖倉
;白起攻楚,火燒彝陵;樂毅破齊,盡掠齊國財貨––凡此等等,皆為戰國兵爭之典型也。從
戰事角度說,這種仗顧忌少,得利明顯,在同樣條件下好打許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軍則不
然,所攻邦國的城池土地人民,實際便是日後與自己同處一個國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
然不能無所顧忌地燒殺搶掠。此等不同,必然須得以改變種種戰法,並重新建立軍法,來實現
這種由掠奪戰向滅國戰的轉變,其中艱難,自不待言。
  其二,擊潰敵軍,而未必全殲敵軍。秦為耕戰之國,以斬首記功的律法,已經延續一百餘
年。此等律法之基礎,固然在於激勵士卒戰心,同時,也在強烈地強調一種戰法––完全徹底
的斬首殲滅戰!長平大戰,白起大軍一舉摧毀趙軍五十餘萬,俘獲二十餘萬而坑殺之。其根本
,深藏在這種全殲敵軍的酷烈戰法之中。而今日秦軍,卻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個,所有作
戰國的軍兵人口,都將是秦國臣民,都將是未來一統大國的可貴人力,恣意殺戮,只能適得其
反,給未來一統大國留下無窮後患。這一變化,對素以斬首殲滅戰為根基的秦軍,其難度是異
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戰,必需求戰。歷來戰事,多以種種因素決定能否開戰。若對己方不利,則
應多方尋求避戰。然則,一統天下之戰不同,無論敵國是否好打,都必須打。不能摧毀敵國之
抵抗力,則敵國必然不會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經大戰而能滅國,亙古未聞也!兵法所云之
「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對抗的局部戰事中,這是有可能實現的。譬如以強兵
壓境,迫使對方不敢大戰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滅國之戰中,事實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
要一個國家滅亡而又企圖使其放棄最後的抵抗,至少,亙古至今尚無成例。夏商周三代以來,
沒有不戰而能一統天下者,而只有經過真實較量打出來的一統天下。
  在秦國君臣之中,可以說,王翦是第一個清醒地看到這種種不同的。
  「滅國必戰,戰而有度。」這是王翦對大將們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滅趙大戰之後,王翦已經是天下公認的名將了。作為戰國兵家的最後一個大師,尉繚子
曾經備細揣摩了王翦在秦軍中的種種舉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將才,與其說在戰場制勝,
毋寧說在軍中變法也!有度而戰,談何容易!」以後來被證明的史實說話:秦一天下,王翦三
戰,滅趙滅燕滅楚,恰恰是最為關鍵的三次大戰;趙最強,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戰,王翦
都以其獨有的強毅、堅韌、細膩的戰法順利滅國。不戰則已,戰則沒有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反覆
。這是後話。
  面臨燕國局勢,王翦所憂者,在於秦國廟堂對「滅國必戰」尚無清醒決斷。王翦很清楚,
由於燕國熱誠謙恭,獻地獻人加稱臣,使秦王與李斯尉繚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
一種期冀實現的謀劃:以燕國不經兵戈而臣服,給天下一個垂範警示––只要各國能如燕國這
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國的形式存留社稷!當王翦接到待命王書,也知道了秦王將
以春朝九賓大禮接受燕國稱臣盟約時,閃過心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秦王有懷柔天下之意了,
如此可行麼?此等疑慮,王翦並沒有再度上書申明,他覺得應該看看再說。畢竟,秦王與王綰
、李斯、尉繚等一班廟堂運籌君臣,都不是輕易決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
奇效。再說,駐守北邊的蒙恬也沒有信使與他會商。這說明,蒙恬是沒有異議的。既然如此,
等得幾個月無妨。無論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節到來之前,必然會有定論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荊軻赴秦,途經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別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間營探聽得一清
二楚。當時,王翦對此事的評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國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與這個上卿荊
軻的密謀,未必得到燕王喜與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別之行,故有壯烈悲歌之聲。
果真如此,燕國廟堂不久必有內亂,不妨靜觀以待。不想,荊軻離開易水南下,僅僅旬日之間
,咸陽便有快馬特使兼程飛來,向王翦知會了一個驚人消息:燕使荊軻,昨日行刺秦王,已經
被當場處死!攻燕大軍立即做好戰事準備,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驚愕之餘,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種種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達,王翦立即開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則,當即派出反間營精幹斥候
三十人,喬裝商旅,秘密進入薊城,立即接應頓弱回歸易水大營。第二則,立即於幕府聚將,
宣示了荊軻刺秦的驚人消息,卻嚴令在秦王特使到達之前不得洩露軍中。第三則,立即派出王
賁率五萬鐵騎,插入燕國與殘趙代國之間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斷兩國會兵通道。第四則
,快馬特使知會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銳飛騎,遮絕燕國北逃匈奴之路徑。
  王翦大軍悄無聲息地緊張運行之際,李斯趕到了。
  洗塵小宴上,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事件。縱然王翦深
沉不動聲色,額頭也冒出了涔涔細汗。之後,李斯又詳盡地敘說了廟堂重新會商的新方略。李
斯說,秦王與大臣們一無異議地認定:一統天下必經大戰,不戰而欲圖滅人之國,無異於癡人
說夢也!此間,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將軍王翦對秦軍將士宣示的「滅國必戰,戰必有度」的八字
方略。李斯心細,特意帶來了從史官處抄錄的君臣會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說
辭時,眼睛不禁濕潤了。
  史官錄寫的「王云」是這樣一段話:「
  「燕國詐秦稱臣,我欲懷柔待之,實乃嬴政欲做周天子大夢也!燕國獻地獻人,掩飾行刺
之舉,足以證實:沒有議出之一統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統天下!燕國刺秦,好!破去了嬴政天
子大夢!也立起了上將軍『滅國必戰』之長策偉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後,嬴政不做周天
子,不圖以王道虛德使天下臣服。秦國,要實實在在地一統天下!嬴政,要做實實在在的天下
君王!不是打出來的江山,嬴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長長地吁了一聲。
  「上將軍寧無對乎?」李斯有些驚訝了。
  「秦王明銳如此,夫復何言!唯戰而已!」
  如果說,此前的王翦對秦王及一班廟堂之臣能否在荊軻刺秦後深徹頓悟尚有疑慮,此刻看
完這段「王云」之辭,諸般疑慮已經蕩然無存了。王翦深知,這位秦王一旦認清事實本來面目
,其天賦悟性遠非舉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徹明晰,往往遠遠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對如此秦王,
王翦當真是沒有話說,只有心無旁鶩地準備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起。王翦升帳,先請李斯對刺秦事件與廟堂新方略做
了宣示。秦軍大將們怒火中燒,異口同聲憤然喊打。之後,王翦指點著燕國地圖,下達了對燕
戰事的總體部署:先期出動的王賁部不動,繼續掐斷燕代會兵通道;楊端和、李信兩大將各率
五萬輕裝步騎,前出易水之西做兩翼駐紮,直接威脅燕國下都武陽與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
親自率領二十餘萬中軍主力,以大將辛勝為副,攜帶大型攻堅器械,從中央地帶西進,選定最
合適的時機渡過易水北上。
  旬日之後,諸般預備就緒。在王翦主力正要渡過易水之際,從薊城被秘密接回的頓弱卻帶
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國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聯結殘趙勢力,又從遼東調回了十萬邊軍,
要三方會兵與秦軍決戰。
  「太子丹瘋了麼?」李斯簡直不敢相信。
  「春秋戰國以來,燕國清醒過幾回?」頓弱一陣大笑。
  「刺客之後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讚嘆了一句。
  「上將軍如何應對?」對燕國的掙扎,李斯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儘管,在咸陽會商時,李斯與尉繚是一力贊同王翦滅國必戰方略的。然則,對燕國在刺秦
失敗後的情勢評判,李斯始終都不贊同秦王對燕國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於,李斯有一個堅定
清晰的判斷:荊軻刺秦慘遭失敗之後,燕國必然舉國震恐慌亂,不是舉國降秦,便是北逃匈奴
或東逃遼東;縱然秦軍想打大仗,也沒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對王翦的大舉部署,李斯在心
底裡是有小題大做之非議的,只不過自己畢竟不是大軍統帥,不宜直然否定罷了。如今,頓弱
帶來燕國竟要大舉會戰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過神來––燕國殘破若此,還要撲過來與秦軍
會戰,世間當真有這等飛蛾投火之舉?
  「他要會戰,會戰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薊城陷入了緊張慌亂而又亢奮無比的巨大漩渦之中。
  荊軻刺秦慘遭斃命,對燕國朝野不啻當頭一聲驚雷。當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副使秦舞陽
運回薊城時,太子丹驚愕攻心,欲哭無淚,還沒哼一聲便昏厥了過去。夜來,太子丹突然醒來
,撲到荊軻屍身,捶胸頓足大放悲聲,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後來,太子丹宣召秦舞陽,要詢問
荊軻身死的詳細情由,得到的稟報卻是:秦舞陽已經瘋傻了。太子丹大怒,驅車趕去燕酩池,
立即便要殺了這個使燕國蒙羞的宵小之輩。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卻又一次驚愕愣怔欲哭無
淚了。破衣爛衫的秦舞陽,披散著長髮,揮舞著一根短小的樹枝,有聲地吼叫著,刺殺著,追
逐著,笑罵著。最後,秦舞陽大張兩腿,箕坐於地,連連戳刺著自己的胸口與全身,吼叫得奄
奄一息之時,竟猛然跳起來一下子撲進了碧藍的池水––太子丹終於明白了,秦舞陽的瘋癲追
逐,分明正是荊軻在咸陽王城的刺殺場面。眼睜睜地看著秦舞陽投水,太子丹這才想起荊軻對
秦舞陽的蔑視,禁不住罵一聲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荊軻刺秦,原本是驚世密謀,被包藏得嚴嚴實實。如今驟然在燕國朝野哄傳開來,市井鄉
野廟堂,無不驚訝萬分聚相議論,紛紛回想當年的種種神秘跡象。一時之間,連面臨的亡國危
局也似乎沒人顧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連夜趕赴父王在燕山深處的行宮,
向父王稟報了荊軻刺秦失敗的全部經過,末了沮喪道:「荊軻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國危亡已
迫在眉睫,唯請父王決斷國策。」
  「沒殺成便沒殺成,也叫嬴政吃一大嚇!」
  燕王喜非但絲毫沒有責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陣哈哈大笑。至於危亡國策,燕王喜一邊在厚
厚的遼東地氈上轉悠著,一邊這樣說:「我大燕自召公立國,危絕者不知幾數次也!可誰滅了
燕國?沒有,一個沒有!凡欲滅燕者,終歸自滅!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趙國不強
大麼?燕國攻趙多少次,沒有勝過趙國一次!可他趙國,縱然戰勝,又能奈何?終歸還不是自
家滅亡!我祖燕昭王破齊七十餘城,尚且沒有滅齊。他秦國,能滅我大燕?不能!秦軍縱然佔
我督亢,我還有遼東,照樣聚兵存國!其後光復故地,依舊還是大燕國!我大燕立國八百餘年
,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幹餘脈,天命攸歸,秦國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當真危局之時,
老父自會出面化險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來。
  「我欲聯結代國合縱抗秦,父王以為如何?」
  「好!合縱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創,正當其時也!」
  「只是,燕國腹地只有二十萬將士,兵力稍嫌單薄。」
  「作速調回遼東十萬邊軍,便是三十餘萬!代國若能出動十萬兵馬,我便有四十萬大軍,
與秦軍便是勢均力敵!會戰擊秦,一戰而滅秦軍主力,功績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動著雪白的
頭顱,竟比太子丹還要慷慨激昂幾分。
  「遼東邊軍,原是為父王預留後路,兒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陣道:「秦開當年平遼東,留下了十五萬大軍
。你調十萬過來,還有五七萬。縱然戰敗,我等進入遼東,還可再發高句麗軍。後路多有,子
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漸漸活泛起來。自他從秦國逃回,老父王的鬱悶衰老是顯而
易見的,將國事交給他時,也分明流露出一種暮年之期的無可奈何。此後每遇太子丹稟報國事
,老父王不是靠在臥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獵場的山頭上看士兵追逐野獸,目光中的那種茫然,
每每教太子丹心頭一陣震顫。也就是說,自從太子丹逃秦歸燕,所接觸的老父王,處處都是一
個行將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國面臨危局,老父王卻驟然顯出一種傲視天下的崢嶸
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兒子的太子丹有些臉紅起來。顯然,支撐父王的,是天子血統
的貴冑之氣,是篤信先祖陰德可以庇護社稷於久遠的坦然,是對秦國以蠻夷諸侯坐大的一種其
來有自的蔑視。認真想起來,太子丹又覺得老父王有些迂闊,如同那個篤信禪讓制的先祖燕王
噲一般。畢竟,太子丹久在秦國為質,知秦之深,甚或過於知燕。然則,太子丹還是為老父王
的這種獨特的執著所感動。畢竟,這種執著能使老父了無畏懼之心,面對滅國危局而能將命運
託付於天命陰德,罕見地坦然應對之。說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國不滅?
能在將死將滅之時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與強大的秦軍會戰,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氣壯勇
的太子丹反倒不能麼?––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來。
  此時,正逢荊軻好友宋如意回到薊城求見太子丹,請為荊軻大行國葬。聞得太子丹決意與
秦軍會戰,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為燕國謀劃出一個成事之局:大肆鋪排荊軻葬禮,秘密邀集
代國、齊國、魏國、楚國並匈奴單于會葬,達成合縱聯軍,大舉會戰秦國!太子丹當即拍案決
斷:派宋如意為特使,趕赴最要緊也是最可能達成盟約的代國;其餘四名能事大吏,分別趕赴
齊、魏、楚與匈奴,約期一月之後會葬荊軻。與此同時,太子丹以燕王名義下書朝野:上卿荊
軻為天下赴義,大燕舉國服喪,以彰烈士志節。王書頒行三日,燕國城鄉觸目皆白,國人憤激
流涕大呼復仇之聲幾乎淹沒了薊城。太子丹趁勢而上,立即下令各郡縣征發義勇,入軍抗秦。
這時,宋如意從代國匆匆歸來,非但帶來了代國將以十萬之眾結盟會戰秦軍的好消息,還帶來
了代王趙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連夜舉行大宴,為代王趙嘉的特使洗塵。
  這場小宴密商,一直持續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舊趙國平原君趙勝之孫,名曰趙平。這個趙平,在趙國滅亡之前已經承襲了
平原君封號。趙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於趙平的謀劃擁戴。趙嘉做了代王,趙平便做了代國
的丞相。趙平氣宇軒昂,全無故國破滅後的委頓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氣勃勃,談吐之間氣度揮
灑,儼然大國名臣。太子丹一見之下,竟是大為歆慕。趙平先大體敘說了代國情勢:秦軍破趙
之後,趙國有封地的貴冑悉數逃亡,漸漸匯聚到代郡;去歲立冬之時,擁立趙嘉為代王,號為
代國;目下之代國,有土地三百餘里,民眾五十餘萬,官吏軍兵與王城君臣合計二十餘萬。末
了,趙平慷慨激昂道:「趙國,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萬,仍算得一個中等諸侯國也
!會戰抗秦,代王將出精兵十萬,連同燕國三十萬大軍,戰勝秦軍大有成算!」
  「代國以何人為將?」太子丹最擔心沒有大將統軍。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國丞相麼?」太子丹驚訝了。
  「將相一身者,戰國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誠能為將,勝秦有望!」宋如意著意讚嘆了一句。
  「兩國聯兵,存燕復趙,全賴平原君也!」太子丹鄭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請平原君
為聯軍統帥,統一調遣會戰秦軍,君幸勿復燕國之誠也!」
  「太子信平,夫復何言哉!」
  觥籌交錯中,會戰大計決斷了:代國趙平為聯軍統帥,燕國宋如意為軍師;無論他國出兵
與否,兩國都將在秋八月會戰秦軍!其後半月之間,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無所成。齊國
已經淪為偏安避戰之海國,篤信齊秦互不攻戰盟約,多年疏離中原,根本不想捲進對秦戰事。
魏國倒是有大臣躍躍欲試,誰知剛剛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卻是畏秦如虎,連燕國特使見也不見,
便一口回絕了。楚國的春申君已經死了,楚國也如同齊國一樣,抱定了迴避秦國之策,以山遙
水遠鞭長莫及為說辭,回絕了燕國。匈奴單于倒是雄心勃勃,無奈卻被蒙恬大軍卡住了南下咽
喉,根本無法越過陰山;老單于便以相機助戰為名,答應拖住蒙恬大軍,不使其南下助戰王翦
的主力大軍。
  太子丹立即趕赴燕山行宮,對燕王喜稟報了諸般進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擔心四方拒絕
合縱,只擔心燕國三十萬大軍沒有統軍名將。燕王喜頗為神秘地一笑,極其自信地搖著一顆雪
白的頭顱道:「國運昌盛,非在名將,而在借力也。當年,先祖燕文公首創合縱聯軍,燕國有
名將麼?沒有!目下,有趙代之平原君足矣!趙人國史雖短,卻是好勇鬥狠之邦。我軍交給趙
將統領,無論戰勝戰敗,皆有好處也!」「父王此說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
!」燕王喜一臉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戰勝,天下皆以燕軍為會戰主力,功自在燕!戰敗
,天下皆以趙人為將,屈我燕國大軍而罵之,罪不在燕!你說,這不是兩樣好處麼?」太子丹
大為驚愕,默然躊躇一陣,終究還是吞回了想說出的話。
  事實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將大軍交給趙人統率,實在是因為人才凋零,自己尋覓不到一個足以率軍會
戰的大將。派宋如意做軍師,也同樣是無奈之舉。畢竟,燕國出動三十萬大軍,不能在統帥幕
府一個人沒有。可是,父王卻將燕國的無奈,看做一種最好的逃罪奪功的權謀之道,不亦悲乎
!爭辯麼?沒用。不爭辯麼?心頭實在不是滋味。畢竟,燕國不能沒有這個老父王。雖在兩次
慘敗於趙國之後荒疏國事,然則,老父王對遼東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太子丹雖執掌了國事,但
實際軍權,卻還是在父王手裡。譬如遼東究竟有多少兵馬,太子丹是說不清楚的。其實,荊軻
做上卿時,也未必整日謀劃刺秦,而曾多次與太子丹秘密會商強燕之策。荊軻說,燕國要中興
,必須傚法樂毅變法強軍,只要太子丹決意興燕,老燕王阻力不須顧忌。從荊軻明亮閃爍的目
光裡,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驟然閃現的殺氣。是的,只要他點頭決斷,以荊軻之能,使父王
銷聲匿跡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還是斷然拒絕了。畢竟,他在離國二十餘年後歸來,父王
還是器重他,甚至依賴他;縱然父王不交出兵權,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內亂。荊軻一死,心痛得
快要瘋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閃念竟然是:若將荊軻留在燕國變法強軍,或許才是正道!––
然則,一切都過去了。唯一既能激勵人心,又能承擔大任的荊軻,已經死了。此刻,太子丹是
真正的孤掌難鳴了,除了與父王一心協力保全燕國,他還能做何等事情?至於燕國能否保全,
或許當真要看父王篤信的那個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復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見了榻前侍女驚恐無比的眼神。正要發作,太子丹卻驟然
愣怔了––侍女身後的六尺銅鏡中,一顆鬚髮霜雪的白頭正直愣愣睜著雙眼!他是誰?是自己
?倏地,太子丹心頭轟然一聲頭疼欲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八月秋風起,燕代兩國的聯軍隆隆開向燕南之地。
  還在燕代密謀聯結的時候,李信楊端和一班大將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後再破代軍的對策。對
此,李斯也是贊同的。王翦卻篤定道:「燕代調集大軍會戰,正是我軍一戰定北之大好時機,
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國自可一戰而下。然,代趙軍若是不戰而逃,顯然便是後患,兩
戰三戰,何如一戰決之也!」李斯憂心忡忡道:「果真齊楚魏三國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
南下,我軍豈不四面陷敵?不如先下燕國,以震懾他國不敢北來。」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國
能促成六方合縱,老夫求之不得也!戰場越少越好,敵軍越多越好。此目下秦軍之所求,長史
何慮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來用兵,皆以不多頭作戰為上,何上將軍反求多路
敵軍同時來攻?」王翦道:「長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勢,非常道也。天下大國盡成強弩之
末,縱然六方齊出,皆疲惰烏合之眾,何懼之有哉!譬如燕國,兵馬號稱三十萬,實則一無統
兵大將,二無實戰演練,三無堅甲利器,四無豐厚糧草;彼所以延遲至秋來會戰,實則欲在戰
敗之後逃入遼東,使我軍不能在風雪嚴寒之季追殲而已。未戰而先謀逃路,其心之虛可見也!
代國更是驚弓之鳥,十萬大軍至少有三四成是傷殘士卒;將相一身之趙平,貴冑公子未經戰陣
,卻被燕代定為統帥,不足慮也!凡此等等,縱有大軍百萬開來,老夫只拿四十萬破他。謂予
不信,長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穩健著稱的王翦,如何突然變得豪氣
縱橫,視天下敵國如草芥,莫非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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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0:52 |只看該作者
  此後探馬縱橫,各種消息連綿不絕地飛入秦軍幕府。
  燕國遼東與高句麗的獵民步騎十萬西進了,督亢腹地的二十萬大軍西進了,代國的十萬步
騎也開始南下了,趙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經進駐燕南地帶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驚訝的消息是
:太子丹一夜白頭,猶率一軍親自赴戰;這支軍馬人皆白衣素盔,全數是燕國劍士與王室精銳
護軍。
  「此為哀兵,須得分外留意。」李斯著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勵戰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輕蔑地笑了。
  「上將軍,我軍固然多勝,亦不能驕兵!」李斯有些急了。
  「長史試想,」王翦叩著帥案道:「國家危亡而不計,卻以一刺客之死為名目大張仇恨,
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勵將士,太子丹明智麼?」
  「也是一理。」李斯不無勉強地贊同了王翦。
  「傳令工匠營,趕製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備用。」王翦轉身下達了軍令。
  「旗面何字?」軍令司馬高聲問。
  「長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壓低聲音頗見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湊過來側耳細聽,恍然大笑連連點頭。
  燕代聯軍集結於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經是八月將末。
  一個月明風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領三千精銳星夜趕赴燕南幕府,要與趙平、宋如意會商戰
事方略。兩軍倉促彙集,「會戰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
如何部署,兩方卻從未有過認真的會商。太子丹雖不是燕軍統帥,卻也知道燕代兩軍的軍法、
軍制與作戰風習有很大不同。代軍是天下銳師趙軍的根基延續,目下雖是強弩之末,然對於燕
軍而言,代軍十萬仍然是無可爭議的主力。燕國出動的兵力有兩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萬,
一支是遼東輕騎十萬。開戰在即,太子丹才驀然發覺,自己對燕國的兵事與大軍竟然是如此陌
生,陌生得連兩支大軍的統兵大將也一無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國本無強兵傳統,唯在樂毅
時期變革軍法,練成了一支以遼東騎士為主力的輕騎雄師。之後歷經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
三代數十年,那支雄師早已經消耗得沒了影子。而十萬遼東步騎,實際根基是當年樂毅秦開遠
征齊國時留下的鎮守遼東的獵戶民軍。燕軍主力被齊國的汪洋大海吞沒後,燕惠王將這支獵戶
民軍大為擴充,改為王室直領的王師,以為燕國危機之時的退路。就實說,這支遼東軍是不為
天下所知的「隱師」。父王至今猶能鎮靜揮灑,根本因由,正在於這支鮮為人知的大軍。如今
,父王贊同調來「隱師」之中的十萬大軍與秦軍會戰,太子丹感喟之餘,更多的是茫然。燕國
腹地二十萬主力大軍的大體情勢,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傷殘多,老弱多,兵器劣,甲冑薄,
在往昔與趙軍的戰事中連連大敗,士氣已經低落得很難經得起激戰了。
  這樣的兩支人馬與代(趙)合軍,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層,趙國大將率領趙軍作戰,歷來自有獨特戰法,即或是在當年的六國合縱聯軍中
也是自成一體,不屑於與他軍協同。趙軍名將廉頗曾一度出走楚國,率領楚軍作戰,竟一戰不
能勝,不禁萬般感慨說:「老夫離趙,方知率趙軍如臂使指之貴也!」對於燕國燕軍,趙國大
將幾乎是無一例外地人人蔑視,名將廉頗、李牧、龐煖等更甚。目下這個趙平雖不是名將,甚
或不是經歷過戰場錘煉的有為將軍,而僅僅是承襲了平原君爵號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
國的談吐氣度,儼然便是百戰名將了。太子丹確信,假若趙國不滅,趙軍任何一個大將都不會
願意與燕軍聯兵會戰。如今時移勢異,燕軍兵力遠遠超過代(趙)軍,代王趙嘉才不得已有了
如此抉擇,不論趙平如何蔑視燕國,三十萬兵力畢竟是誰都不敢輕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
太子丹不怕趙軍蔑視燕國的痼疾,坦然將燕國大軍交給趙平統領了。太子丹沒有父王的逃罪之
心,在他看來,這只是兩相便利:代(趙)兵力微薄,需要燕國大軍;燕國沒有大將,需要代
國將才統軍。畢竟,以目下情勢論,即或是代國的尋常將軍,也在燕國的主力大將之上了。然
則,趙平能迅速整合兩軍三方於一體麼?會戰方略趙平心中有數麼?
  這一切,太子丹一直沒有定數。
  「趙平若不能一戰勝秦為太子雪恥,寧為戰場死屍!」
  晨曦之下,看著太子丹驟然雪白的頭顱與身後一片縞素的三千馬隊,迎出幕府的趙平不禁
感慨萬端,四手相執,雙眼閃爍著淚光,由衷迸發出一句錚錚血誓。太子丹大為心動,淚眼唏
噓地拉著趙平的雙手,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及至進入幕府,兩人的神色才明朗起來。
  「太子且坐,容趙平稟報。」
  聯軍幕府寬闊整肅井然有序,確實有著舊趙雄師的不凡遺風。趙平吩咐中軍司馬擺下了洗
塵軍宴,又派軍令司馬飛馬召回了去遼東軍營會商軍務的軍師宋如意。三人共飲了一大碗代趙
軍的馬奶子酒,趙平便走到側牆大圖板下,長劍指點著圖板說將起來:「目下,合縱聯軍面對
淶水,分作三大營混編駐紮:西路主力大營,駐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營,駐方城以南山地
;東路大營,駐淶水東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軍兵力,五萬趙軍帶十萬燕軍,共十五萬主力大
軍;其餘兩營,各為兩萬餘趙軍帶十萬燕軍,各有十二三萬步騎大軍。此,目下我軍之大勢也
!」
  「平原君之見,此戰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問了一句。
  「秦軍欲滅燕代,必得越過易水淶水,而後向西滅代.向北滅燕。合縱聯軍目下駐紮之地
,正在面對淶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淶水東北山。屆時,秦軍若渡易水淶水攻我,
則我聯軍從西北東三方向秦軍發起合圍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縱聯軍必勝無疑!」
  「我軍四十萬,秦軍也是四十萬,能合圍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趙平頗有氣度地笑著:「兵法雖云:十則圍之,倍則攻之。
然則,也當以形勢論。戰場無常法。當年,白起以五十萬秦軍,圍困趙軍五十萬於長平谷地,
也是兵力對等。何以成功?形勢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縱聯軍與秦軍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勢
卻是對我軍大為有利,對秦軍大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對等兵力合圍秦軍也!」
  「平原君深諳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讚嘆。
  「軍師之意,也能合圍?」太子丹頗感意外。
  「如此戰法,乃臣與平原君共謀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圖前指點
道:「太子且看,淶水從西北向東南而來,兩條易水從西向東而來,在涿地之南交匯,三水夾
成一個廣約百里的大角。秦軍兵臨南易水,若不能越過淶水,終不足以威脅燕代!秦軍果真北
上,則我軍只在淶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軍同時猛攻,秦軍背後是易水淶水
,退不能退,只能被我軍三面夾擊!如此形勢,豈不是合圍猛攻乎!」
  「王翦乃當世名將,寧不見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臉疑雲。
  「王翦滅國,不過一戰耳耳!」趙平很有些不以為然。
  「滅趙之後,王翦已經驕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補了一句。
  「也好。但願上天護佑,存我燕代!」終於,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飲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軍幕府,兩人又秘密會商到暮色降臨。太子丹著意
問了燕代兩軍的諸般情形。宋如意回稟說,遼東精銳配給趙平做了中軍主力,老燕軍二十萬分
做兩部,做了另外兩大營的主力。太子丹皺著眉頭問了一句,既然燕軍是三大營主力,何以三
大營主將都是舊趙大將?宋如意說,以人數論,燕軍是主力;以戰力論,只怕還得說代趙軍是
主力;三大營主將是趙平一力所堅持的,不好變。為甚大燕國出兵三十萬,沒有一個主將?太
子丹滿頭白髮下的黑臉很有些不悅。宋如意說趙平認為燕人不會打仗,他實在不好辯駁。豈有
此理!燕人不會打仗,當年齊國七十餘城是誰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悅。宋如意卻不說話了。
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問一句,先生寧不為荊軻復仇乎?宋如意一聲哽咽,聲淚俱下地訴說
了自己的處境:趙平原本倒是下了軍令,教他做東路軍主將;奈何他這般任俠之士從來沒有過
軍旅閱歷,初次聚將分配軍營駐紮地,他連騎兵營地與步兵營地的區別都不清楚,各營之間的
方位、距離與金鼓號令之間的呼應更是不明,惹得趙軍大將們一片嘲笑,燕軍大將們人人羞憤
不語;無奈,他只有回到中軍幕府,還是做了案頭謀劃的軍師。
  「雖則如此,臣已決意傚法太子,以慰荊軻魂靈!」
  「先生能自領一軍?」
  「不!臣已秘密相約燕趙劍士百人,衝鋒陷陣死戰易水!」
  太子丹沒有說話,默默點頭之際,麻木僵硬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
丹的悲傷,而是太子丹綻開的一絲笑容。這個心如死灰的燕國領政太子,已經沒有任何事值得
他悲憫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國危難,太子自領三千縞素死士而
來,臣無以為敬,敢請與太子做訣別之飲!」太子丹還是沒有說話,只霍然起身,摘下帳鉤上
的酒袋,對宋如意相對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說話便舉頭汩汩大飲,雙手顫抖,酒水噴灑得脖
頸衣甲處處都是。宋如意靜靜地看著,眼前驀然浮現出太子丹與荊軻在易水壯別的情形,心頭
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大約只有在這等生離死別的關頭.如荊軻宋如意這般士俠才能顯現出異
乎常人的冷靜坦然。太子丹飲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雙手將酒袋一舉倒過,一股清亮潔白
的馬奶子酒便準確無誤地灌進了腹腔,一口氣如長鯨飲川般吸乾,一滴酒不灑,乾淨利落得令
人驚訝。太子丹愣怔一陣,陡然伏案放聲慟哭:「若得荊軻在國,先生襄助,燕國何得如此危
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頭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聯軍的特使飛馬抵達秦軍幕府。
  趙平的戰書激昂備至,秦軍大將們聽得頭皮發麻,卻是想笑不能笑想罵不能罵,只能黑鐵
柱般矗著不動。原因只有一個,上將軍王翦沒有一絲表情,板著臉睜著眼彷彿釘在帥案前一般
。特使將戰書念誦完畢,王翦對身旁矗立的中軍司馬淡淡一句道:「回書,旬日之後會戰。」
特使高聲道:「敢問上將軍,究竟何時?戰場何地?」不料,王翦卻站起身已經走了。特使正
欲趨前追問,大將辛勝猛然跨前一步,攔在了當面道:「回去稟報趙平姬丹,甭當真以為這是
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裡打哪裡打!想甚時打甚時打!」特使黑紅著臉正要說
話,卻見秦軍大將們人人怒目相視,再不說話,轉身騰騰騰出了幕府。
  晚飯之後,聚將鼓咚咚咚連響。待秦軍大將們陸續趕進幕府大廳,王翦已經拄著長劍站在
了那幅兩人高的燕南地圖前。中軍司馬一聲稟報:「三軍大將全數到齊!」王翦長劍點上地圖
,沉穩利落地說了起來:「諸位,燕代聯軍本是弱勢,今卻急切求戰,此中必有機謀!敵軍謀
劃不明,我軍滅燕便無必勝成算,而大好戰機,也會稍縱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滅燕,燕
國便有喘息之機穩定國勢;代趙,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復燃之可能。為此,我軍必得一戰而滅燕
代軍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軍之圖謀,而後確定我軍戰法。」
  「趙平機謀,不難明白!」
  「李信且說。」王翦歷來嘉許部將直言。
  「燕代聯軍合兵四十餘萬,分作三路守在淶水西、東、南三面。僅此駐紮之勢,其圖謀一
目了然。」李信看著地圖,手臂遙遙指點:「以趙平、太子丹謀劃,必欲我軍渡過易水,再渡
過淶水,而後開赴燕南涿地會戰;如此,則我方重兵兩次涉水之後人馬疲憊,燕代必然圖謀乘
此時機強兵襲擊。」
  「正是!」大將們異口同聲。
  「既然如此,我軍該當如何?」
  大將們見上將軍沒有下令,卻認真問策,目光不禁一齊盯住了李信。畢竟將軍們對燕代聯
軍的圖謀,誰也沒有這個司馬出身多讀兵書的李信看得透徹,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
信卻滿臉通紅道:「末將只揣摩敵之圖謀,至於破敵之策,尚無定策。」王翦一點頭道:「無妨
。將軍已經料敵於先機,誠為難得也!」一轉身走向帥台,便要下達軍令。卻聽背後一個粗厚
嗓門高聲道:「此戰不難!誘他南下,就我戰場便是!」王翦腳步猛然站定在石階,沒有回身
便冷冷道:「王賁,戰事無大言,你且說個備細。」說罷走上帥台插好長劍,一張黑臉森森然
盯住了自己的長子。王賁熟知父親秉性,一步跨出將軍行列,走到大板地圖前指點道:「上將
軍、列位將軍,請看燕代聯軍部署:主將趙平親率最大一支主力,駐紮在聯軍西北方,這一大
營,距離燕代另外兩大營足有兩舍,六十餘里,距離我軍也最遠。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國
,正是越過淶水進攻代國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說,代軍名為聯燕抗秦,實則以護衛代國為第一
要務。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國將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趙平以統帥名義自行其是,總歸是
此等部署一直沒有變化。」
  「敵軍情勢圖謀,李信將軍已經說清,你只說如何打法。」
  大將們正聽得入神,卻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斷,不約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間,卻又釋然:這
是上將軍嚴於責親,不想教王賁過分張揚,故而將料敵洞察之功記在了李信頭上。李信正要說
話,王賁卻指點著地圖又昂昂然說了起來:「此戰之要,只在我軍一部先行佯攻代國!如此,
趙平必率聯軍南下尋戰,以求保全代國!如此,我軍可不過易水淶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會戰
!」
  「好––」滿廳大將齊聲一吼。
  「王賁將軍妙算!」李信特意高聲讚嘆了一句。
  「也好。誰願做佯攻之師?」王翦不加評判,立即進入了部署。
  「我部願為佯攻之師!」又是王賁慨然請命。
  這次沒有人爭。歷來軍中傳統,將士皆願正面戰場殺敵立功,極少有人在沒有將令的情勢
下自請長途佯動奔襲,以斬首記功的秦軍更是如此。王賁既出戰策既已經為上將軍與大將們一
致認可,自請佯攻也在情理之中。當然,更重要的一條是,王賁部剽悍靈動,其時秘密駐地又
正在燕代兩軍之間的隱秘河谷,向代國進軍位置最佳,實在是最合適不過。凡此等等,大將們
便沒有一個人再來爭令了。王翦目光巡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賁部明晨立即
起程,大張旗鼓進逼代國!待燕代聯軍南下,王賁部立即回師,襲其側後!其餘各部,全力備
戰,修築壁壘,等候燕代聯軍南下會戰!」
  「嗨!」舉帳一聲吼應,王翦的調遣部署便告完畢了。
  次日清晨,王賁的三萬鐵騎從易水東岸的河谷地帶大張旗鼓地出動了。王賁選定的進軍路
線是:先向淶水上游進發,若燕代軍仍不南下,則渡過淶水猛攻代國,逼聯軍做出抉擇。這次
奔襲若是真實的滅國之戰,僅行軍也得旬日之久。然則,唯其佯動,王賁不計其餘,只以趙平
知道秦軍北上滅代消息為要。為此,王賁部虛張旗幟聲勢,浩浩蕩蕩若十餘萬大軍一般。
  自此,滅燕大會戰拉開了序幕。
  秦軍攻代的消息傳開,燕代聯軍大營頓時出現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變化,是聯軍原定的守株待兔戰法完全無用了。因為,以代軍為事實主力的聯軍絕
不能聽任秦軍滅代,必須改變戰法,而如何改變,倉促之間實難達成共識。聽了宋如意密報,
太子丹頓時恍然:與燕國相比,趙國後續勢力代國才是秦國的勁敵。秦人與趙國血戰多年,自
然將趙國當做最大禍患,不攻代而先來攻燕,本來就是違背常理。如今秦軍大舉北上攻代,這
才是秦軍兵臨易水的真實圖謀!一明白此中奧秘,太子丹立即飛馬聯軍幕府,要與趙平重新商
定戰法。此時,趙平接到消息兩個時辰不到,剛剛與幾名代軍大將緊急商議完畢,正要擊鼓聚
將,恰逢太子丹與宋如意飛馬趕到。
  「來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趙平當頭一句。
  「秦軍異動,平原君如何應對?」太子丹反問了一句。
  「圍魏救趙:他攻代,我攻秦!」
  「時勢不同,還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邊走邊說進了幕府大廳,兩人這才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為何如此?」一語落點,自覺
尷尬,兩人一時默然。軍師宋如意對戰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卻破例作為,下令兩名司馬將大
板地圖搬到帥案前立定,而後對太子丹與趙平肅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請兩位各陳戰
法,而後慎斷。」趙平大手一揮,一個好字落點,人已經走到地圖前說將起來:「秦軍以銳師
十餘萬攻代,已經行軍一日走出百餘里。我軍縱然回兵,趕到代地,也已經是疲憊之師。若王
翦主力在我回軍之時從後掩殺,我軍幾乎必敗無疑!與其如此,不如傚法孫臏圍魏救趙之戰:
我軍立即南下,猛攻秦軍主力!秦軍王賁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兩方會戰,不過換了戰場而
已!」說罷,趙平目光炯炯地看著宋如意不說話。宋如意一句話不說,對太子丹正色一躬。沉
思不語的太子丹恍然點頭,也大步走到地圖前指點道:「目下情勢是,秦軍已經先行攻代,而
代國全部大軍都在此地.代城幾無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領精銳代軍回援,
若王翦部從後追殺,自有我燕國三十萬大軍截擊秦軍主力!如此兩相兼顧,秦軍必左右支絀,
聯軍或可戰勝!」趙平冷笑道:「燕軍若能截擊秦軍主力,何待今日聯軍抗秦哉!」太子丹淡
淡道:「此一時,彼一時。燕有新來之遼東飛騎,戰力或可勝任。」趙平臉色一沉道:「如此說
來,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頗見難堪,卻也正色道:「分兵是戰法,不是所圖。究竟如何
,尚在會商,平原君無須多疑也。」趙平長劍猛然一跺地面道:「趙人不畏血戰!只要太子決
意分兵,趙平立即開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見兩位主事人物僵持,軍師宋如意第一次顯出了士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國之地
,僅存殘趙弱燕,兩國唇齒相依也!唇亡齒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卻明天下大義所在
。目下大局:只有兩國合縱結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軍當得獨自一戰,不賴燕軍之力。」趙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俠而心極細,知道這個心結再化不開,與代國結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聲道
:「我觀代軍營地靠西,本以為平原君隨時準備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說,絕非我本心要分兵!
若我決意分兵,何須趕來幕府會商也!」趙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說?」太子丹
臉一紅正要說話,宋如意一拱手道:「稟報太子,代軍駐紮靠西,平原君當初已向眾將申明,
臣亦盡知。臣以為,平原君並無不妥。」趙平正色道:「兩國聯軍合縱抗秦,代軍主力靠近代
國,燕軍主力靠近燕國,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軍先攻燕國,莫非我軍也可以此理
由逃戰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極是正當。太子誤解而已,並無責難之意
。平原君切莫計較過甚。方纔,太子已經言明,並無分兵之心。平原君便當會商當下戰事,不
涉其餘。」
  「好!會商戰事。」兩位主事人物異口同聲地應了。
  會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認同了趙平戰法:當夜起兵,渡過淶水易水,兼程疾進,以燕國
南長城為依託,猛攻易水之西的秦軍主力,逼秦軍王賁部回師救援;若王賁部堅不回師而攻代
,則在開戰之後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時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殺之危。戰法商定之後,已經是
太陽偏西的未時三刻。趙平立即下令聚將,在幕府大廳下達了兼程進軍會戰的十餘道將令。大
將們離開幕府,整個聯軍營地立即忙碌起來。暮色時分,聯軍四十萬分別從西、中、東三路開
進,夜半時分渡過淶水。
  次日正午,聯軍渡過南易水,立即紮營,構築壁壘。
  趙平進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戰書,約定來日清晨決戰。之所
以如此急迫,是趙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聯軍並沒有中秦軍攻代以分化聯軍之計,而是公然
前來大舉會戰!趙平心存一絲期冀:也許秦軍王賁部能聞訊回程,可免代國慘遭屠戮。
  ***
  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處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處在燕國。《詩.召月》云
:「侵鎬及方。」朱熹註:「鎬、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考訂,這一
方城在燕國涿縣東南地帶。
  秦軍滅燕之進軍會戰路線,史無詳載。《史記.秦始皇本紀》云:「秦軍破燕易水之西
。」《史記.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廣注云:秦軍出涿郡故安。兩說不同,當互有聯繫,實際
可能是戰場攻防轉化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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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0: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王翦的軍令雲車,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頭。
  從遠處遙遙看去,這座山頭只舒捲著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蒼黃的樹林。而
從這座孤山峰頂看去,視野卻極為開闊。縱然是晨霧秋霜天地朦朧,西面的燕國下都武陽城也
遙遙在望,北面的燕國南長城則盡收眼底;待到日光劃破霜霧,東面北面的兩條易水波光粼粼
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淶水也如遠在天邊的一道銀線,閃爍著進入了視野。王翦之所以將戰場選
在這裡,原因只有一點: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勢,最適合打一場聚殲戰。打聚殲戰的方略,既是
王翦的謀劃,也是李斯帶來的秦王嬴政的意圖。李斯轉述的秦王說法是:趙殘燕弱,俱成驚弓
之鳥,若不能一戰滅其主力,則其必然遠逃,或向遼東,或向北胡,其時後患無窮矣!李斯反
覆申明了秦王的顧忌:九原、雲中的蒙恬軍兵力只有十餘萬,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
代殘餘逃竄,廣宇漠漠,縱然全力應對,亦可能力有不逮;為此,攻滅燕代之戰,務求聚殲其
主力大軍。對於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為贊同,反覆揣摩之下,只有這片戰場最適合秦軍施
展。
  先得說說這片戰場的地理大勢。
  整個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為要害。西周與春秋時期,這片地域原是胡人與華夏族群的皮
毛鹽穀交易區,因其無名,遂被當時的燕國與薊國徑直呼為「易地」。這片易地,北南兩條水
流,當時都被燕人薊人稱之為「易水」。後來,燕國吞滅了薊國,將兩條易水分別稱為北易水
、南易水。戰國之世,燕南成為燕國最富庶的區域,易水也日見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沒有
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沒有設置郡縣,也沒有修築城池。直至後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設置了
易縣,或稱為易州。是故,後人誤以為(戰國)易水是因為發源於(戰國)易縣而得名。這是
後話。
  兩條易水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東,入淶水,再入大河,大體是東西流向而略呈西北
東南;南易水則是由北向南,入淶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為西北至東南的大斜形。故此,時
人以為南易水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東西之說。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於兩處: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國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陽城。這武陽
城乃當年燕昭王修築的南部重鎮,東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堅固異常;因其咽喉地位,武
陽也是燕國的下都,即燕國的陪都;其二,南易水東岸,有一道燕國南長城,是燕國防備南來
之敵的屏障。這道燕南長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築,蜿蜒直向東南,抵達燕齊邊境的「中河」,
長達四百餘里。戰國時期,黃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國而東折在今天津地帶入海
,中河、東河均在齊國邊境,即今山東半島入海。燕國南長城的東界,便在燕齊交界地的「中
河」終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個要害點是:南易水,燕長城,武陽要塞。
  「稟報上將軍,燕代聯軍探察清楚!」
  聽完斥候將軍的稟報,司令雲車上的王翦深深皺起了眉頭。
  斥候營報來的敵情是:燕代聯軍已經連續渡過淶水與北易水,分三部駐紮:以腹地燕軍為
主的十餘萬人馬,騎兵進駐武陽城外,步軍駐屯燕南長城;以代趙軍與燕國遼東精銳組成的二
十餘萬主力,前出南易水東岸,正在構築壁壘。
  「辛勝,依此情勢,成算如何?」王翦問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將軍,我軍必能聚殲聯軍!」辛勝沒有絲毫猶豫。
  「有何憑據?」
  「其一,聯軍部署失當!其二,我軍戰力遠超聯軍!」
  「縱然如此,難矣哉!」
  「臨戰狐疑,為將之大忌。上將軍當有必勝之心!」
  山風迴盪著辛勝的慷慨激昂,舒捲著軍令大纛旗的啪啪連響。王翦遙望著東方晨曦中火紅
色的茫茫聯軍營地,良久沒有說話。在秦軍歷代大將中,王翦是「雄風」最弱的一個。不管大
仗小仗,王翦從來沒有慷慨激昂的必勝宣示,更多向將軍們說的,恰恰是此戰的難處。唯其如
此,王翦的幕府聚將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將們嗷嗷一片,灰白鬚髮的王翦卻總是黑著臉。
若非王翦的論斷無數次被戰局戰場的實際演變所證實,大約王翦這個上將軍誰也不會服氣。縱
然如此,每遇大戰,仍然不可避免地重複著部將昂昂而統帥踽踽的場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統
帥辛勝,對王翦的擔憂便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的秦軍大將,當真是英才薈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歲上下的年青統軍大將個個出
類拔萃:李信、王賁、辛勝、馮劫、馮去疾、楊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趙佗。還有專司關
隘城防與輜重糧草輸送的國尉府大將:蒙毅、召平、馬興、杜赫等一班軍政兼通的專才。這些
年青大將,無一不是後來大帝國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賁、楊端和、辛勝四人,一致被
軍中呼為「少壯四柱」,直與白起時期的王齕、蒙驁、王陵、桓齕四大名將相比。
  唯其如此,秦軍幕府的軍情會商,沒有一次不是多有爭論而洞察戰局的。
  譬如目下,秦軍大將們幾乎人人明白聯軍統帥趙平的真實圖謀:聯軍前出的二十萬主力,
將要渡過易水拖住秦軍主力鏖戰,構築壁壘做防守狀,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駐屯長城的幾
萬步軍,則是在防備王賁部回師;駐守武陽城外的騎兵,則是隨時準備救援代國。也就是說,
趙平心有狐疑,對自己的圍魏救趙戰法吃不準,機變以對的背後,是統帥自信心的缺乏。趙平
狐疑的要害,是吃不準王賁部的真實動向––當真滅代與誘敵疑兵,究竟著力何在?為此,趙
平擺出了一個看似機變兼顧的陣式:王賁若不攻代而回師助戰,則武陽軍與長城軍可合圍擊之
;王賁若果然攻代,則武陽軍可放手北上救援;長城軍則可相機策應,兼顧易西會戰與救代之
戰,既保會戰,又保救代。至於易西會戰,趙平的打算也是顯而易見的:王賁部十餘萬北上,
秦軍主力只剩二十餘萬,與燕代聯軍兵力相當;而聯軍是本土衛國之戰,天時地利人和無不具
備,當有極大勝算。對於不諳軍事的太子丹與宋如意等,這或可稱為一個機變靈活的英明方略
。但在日趨老辣的王翦眼裡,在一群秦軍英才大將的眼裡,這卻是一個透露著狐疑之心的大有
破綻的戰法。統帥心有顧忌而不敢投入絕大部分主力於主戰場會戰,實際便是主戰場不明,從
方略上已經輸了一籌。若再從兩軍戰力說,燕代聯軍更無法與秦軍銳士抗衡,即或佔兵力優勢
,聯軍也未必戰勝,況乎是兵力相當的會戰。
  所以,秦軍大將們沒有一個人擔心秦軍能否聚殲燕代聯軍。
  作為此戰副統帥,辛勝的說法是:「易西戰場不會逃敵!武陽與燕南長城,則有王賁部從
後堵截,也不會逃敵!如此戰場,如何不能聚殲!」唯其如此,辛勝與大將們對王翦的沉重與
擔憂感到不可思議。
  「稟報上將軍,聯軍特使來下戰書!」司馬的高聲稟報飛上了雲車。
  「走!幕府聚將。」王翦大手一揮,立即走進了雲車升降廂。
  辛勝對軍令司馬一點頭,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過天空搖擺出特有號令。及至辛勝踏進升降
廂跟著王翦出了雲車,聚將鼓已經響過了兩通。始進幕府,大將們堪堪聚齊。王翦看也沒看聯
軍特使捧過來的戰書,提起大筆便批了「來日會戰」四個大字。聯軍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
著臉道:「聚殲燕代軍尚有變數,各部務須上心!」
  「敢問上將軍,變數何在?」李信高聲問了一句。
  「敵分兩岸三地,方圓百餘里,逃離戰場較前便利。」
  王翦話音落點,幕府大廳驟然沉默了。應該說,這是被秦軍大將們共同忽視了的一個事實
––聯軍分作三處在易水兩岸作戰,秦軍兩路縱然鐵鉗夾擊,也難保聯軍戰敗後不從山巒溝壑
中逃離戰場;大將們原本認定的勝仗,與其說是聚殲,毋寧說是擊潰。應該說,沒有豐厚的實
戰閱歷,很難洞察到這一點。而王翦比帳下年青大將所多者,正在於數十年征戰的實際閱歷與
異常冷靜的秉性。而敏銳的年青大將們所缺乏者,也正在這種需要時間與實戰積累的血的經驗。
  「上將軍所言大是!趙平分三部駐軍,我等沒有仔細揣摩!」
  「三部駐紮,弊在分散軍力,利在便於逃戰!」
  「王賁將軍只有三萬餘騎,難以攔截十餘萬人馬!」
  「我軍主力在易水西岸決戰,戰勝後渡河追擊必有延緩,不利圍殲!」
  「斥候新報:聯軍南來,全數輕裝。其圖謀,必在利於脫身!」
  王翦不點明則已,一旦點明,年青的大將們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語人人補充,片刻便將
有可能發生的戰場大局說了個透亮。王翦雖然依舊板著臉,那雙藏在帥盔護耳裡的耳朵卻捕捉
著每個人的簡短話語,心頭也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沒有捕捉到一個
可以聚殲聯軍的方略啟示,飛掠心頭的新方略也沒有一個立定根基。
  「此戰,只能就實開打。」大廳已經肅靜了,王翦終於站了起來。
  「願聞將令!」聚帳肅然一聲。
  「各部強兵硬戰,最大縮短易西會戰,盡早渡河圍殲逃敵!」
  「嗨!」
  「也就是說,原定部署不變,各部加大殺敵威力。」
  「嗨!」
  聚將完畢,王翦將斥候營將軍喚進了幕府軍令室。一番叮囑,斥候將軍在暮色中飛出了幕
府,飛向了西北方的王賁大軍。
  晨曦初露,霜霧濛濛,易水東岸人喊馬嘶地喧囂起來。
  聯軍涉水的時刻,是趙平親自決斷的。抵達燕南長城後,聯軍幕府得斥候急報:秦軍王賁
部沒有回師跡象,依然大張旗鼓隆隆北進。與此同時,代王趙嘉的快馬特使飛到,要趙平務必
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內不能回軍,則代國君臣只有攜帶民眾北逃匈奴。趙平心下大急,來不及
與太子丹會商謀劃,立即對中軍主力下達了軍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戰!此刻,趙平的目的只
有一個,逼王賁部回師,至於此等戰法之利弊,已經無暇揣摩了。太子丹與宋如意,一隨混編
騎兵駐紮下都武陽,一隨混編步軍駐紮燕南長城,號為「節制兩軍相機出動」。兩人一進駐地
,各自聽完主將的駐紮配置稟報,便各自忙碌著與追隨死戰的任俠劍士會商參戰之法,根本來
不及趕赴幕府與趙平會商總體方略。及至接到趙平的中軍司馬的軍令知會,已經是次日拂曉時
分了。雖然,兩位燕國主軍人物不在一處,處置之法卻驚人的一致:思忖一陣二話不說,便率
領著死戰馬隊各自渡過易水,徑直趕赴戰場。
  無論聯軍大將們多麼匆忙,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戰終於開始了。
  太陽還沒有穿破朦朧霜霧,紅色衣甲的燕代聯軍在寬闊的河面展開,湧動著漫上易水西岸
的平野谷地,天地間一片混沌金紅。當趙平的司令雲車矗立起來的時候,他卻驚異得說不出話
來。整個谷地戰場沒有秦軍,依稀可見的遠處三面山坳裡,隱隱飄蕩著黑色旗幟,卻也聽不見
人喊馬嘶與鼓號聲混雜的營濤之聲。
  「稟報平原君!秦軍營地虛空!河谷未見秦軍!」
  「飛騎三十里!再探再報!」
  探馬飛去,趙平臉色陰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戰書上批了來日會戰,今日戰場卻一無大軍
,這分明是一場陰謀之戰。並非趙平相信那羊皮紙上的四個大字,而是趙平認定,秦軍不可能
就地遁去,秦軍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覬覦著戰場!既有陰謀,不是偷襲,便是伏擊,捨此又能
如何?趙平揣摩不透的是,秦軍若想做陰謀之戰,只要在聯軍渡河時做「半渡擊之」,則聯軍
必敗無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聯軍從容渡河布好陣勢,而秦軍竟不見蹤跡,這算甚個陰謀
?你縱有奇兵埋伏,也得誘我進入險峻山谷方可。如今我軍距離秦軍營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
,且不說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緩的兩面小山能埋伏得幾多人馬?趙平一面思忖揣摩
,一面搖頭苦笑,漸漸地,他的狐疑越來越重了––莫非王翦丟下空營,兼程北上會合王賁部
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餘萬大軍能憑空遁身了?
  「稟報平原君!方圓山地未見秦軍!」
  當探馬斥候流星般再度飛來稟報時,趙平驟然滲出了一身冷汗––他確信,秦軍主力一定
北上了!片刻之間,趙平來不及細想便大吼下令:「穿過山谷!北上代國!」發令完畢,趙平
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了戰馬,帶著護衛幕府的三千精銳馬隊飛向前軍。燕代地理趙平極熟:一
旦渡過易水,北上代國最近的路徑便是穿越秦軍營地所在的山谷,再渡過淶水上游進入代國;
若回渡易水再從武陽北上,路程至少遠得一日兩日,對於追擊已經出發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
秦軍,回渡之路等於完全無望。如此大半個時辰之間,燕代聯軍的二十餘萬主力已經轟隆隆開
進了虛插秦軍旗幟的山谷。只有太子丹與宋如意的兩支白衣馬隊堪堪趕到,尚未進入谷口––
  突然之間,隆隆戰鼓完全淹沒了山谷河谷,殺聲四面連天。
  山口外的太子丹與宋如意,驚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纔還是空蕩蕩的河谷,瞬息之
間黑色秦軍竟遍野捲來,恍如從地下噴湧出來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殺聲更是震耳欲聾,兩
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猙獰翻起一片片劍矛叢林。更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
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壘,一面「章」字大旗獵獵勁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軍的大型弓
弩陣。也就是說,秦軍章邯部的強弓硬弩已經封鎖了易水退路,聯軍主力若不能突破秦軍山谷
伏擊,便只能聽任這駭人的暴風驟雨般的大箭射殺乾淨。
  「軍師!殺進山谷!與平原君會合!」太子丹大吼了一聲。
  「不行!」但臨戰場搏殺,士俠宋如意畢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馬韁大喊:「人馬擁
擠,找不見靠不攏!為今之計,只有殺回長城再做計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聲道:「好!馬
隊聽軍師調遣!殺回長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馬隊護衛太子!俠士馬隊我五十騎前衝,魯
句踐五十騎斷後!跟我殺––」長劍一舉,雪白戰馬一道閃電般飛了出去。
  卻說山谷之內,趙平主力大軍眼看谷口遙遙在望,突然戰鼓如雷殺聲四起。趙平雖是統軍
主將頗具膽識,然畢竟缺乏統率大軍實戰之閱歷,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際陡聞戰鼓殺聲如驚雷
當頭炸響,片刻之間不禁有些發懵。一個軍令還沒有發出,趙平便被身邊久經戰陣的一群老司
馬裹到了馬隊核心。及至趙平清醒過來連聲怒吼,要指揮大軍突出山谷,兩山秦軍已經山呼海
嘯般壓來,整個大軍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亂搏殺。趙平的中軍護衛馬隊,是當年趙軍殘存
的精銳飛騎,人人都是戰場勇士,不待護衛大將發出號令,已經將整個中軍幕府的司馬們與趙
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颶風般捲去。混編在聯軍主力中的六萬餘代軍見「趙」字將旗飛掠向前,立
即心領神會,大將們不約而同連聲怒吼,代軍將士紛紛擺脫身邊的燕軍自整隊形,奮然死戰殺
向山口。編入聯軍主力的燕軍,正是頗為神秘的遼東獵騎。此時的遼東騎士,從來沒有過與代
趙軍聯兵戰場的閱歷,更沒有過與秦軍交戰的閱歷;此刻見代軍脫開盟軍自顧衝殺而去,遼東
燕軍大為惱恨,一面高聲咒罵,一面奮然聚結各自為戰.要與這黑森森的秦軍見個高下。
  山頭雲車上,王翦的軍令大纛旗連連飛掠,秦軍已經撲向了整個戰場。
  秦軍山谷伏擊戰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楊端和所部截殺入口,馮劫所部與馮去
疾所部從兩山掩殺攻擊。這四支秦軍全數是步軍,原部所屬的騎兵也改作了步軍。之所以如此
,在於王翦對伏擊戰的將令:「四面構築壁壘,務使燕代軍不能脫逃!」堅不可摧的壁壘戰,
自然是步兵優於騎兵。主戰場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兩支銳師追殲殘敵:一是由副帥辛
勝親自率領的兩萬精銳鐵騎,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營。如此部署,在實際上就形成了戰場分統
:統帥王翦主司伏擊主戰場,副帥辛勝主司河谷戰場。與此同時,王翦給王賁部的將令是:飛
騎回師,攻取武陽與燕南長城,務期不使兩部燕軍北逃!在整個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
與王賁部的回師抄後最為要害,兩部但有紕漏,則燕代聯軍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
丹趙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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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谷之中,秦軍事先已經有充分準備,兩山壁壘構築得既隱秘又堅固,堆積了滿當當的滾
木石礌石箭鏃與備用刀矛。戰鼓殺聲與淒厲的牛角號一起,兩山箭雨黑壓壓傾瀉入谷,滾木礌
石從山坡激盪跳躍著撲來.威勢著實駭人。燕代聯軍尚在驚駭懵懂之中,黑色的秦軍銳士方陣
便挺著幾有兩丈的長矛從山坡轟隆隆壓下,森森之勢令人不寒而慄。燕軍的遼東輕騎與代趙軍
的飛騎一樣,皆以靈動快速見長,壓迫在山谷做拚死決殺,其戰力大大弱於結陣成勢的重甲步
兵。從戰鼓響起到秦軍壓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燕代聯軍已經被分割成了各自
為戰的無數的大塊小塊,恍如飄蕩在黑色叢林的一片片血紅色的殘雲晚霞。饒是如此,燕代兩
軍仍然在拚命嘶吼搏殺。燕軍遼東輕騎初戰秦軍,心有不甘。代軍則更是全力拚殺––這支代
軍若葬身此地,則新建的代國無異於滅亡;代軍統帥趙平若戰死或被俘,代國也同樣等於滅亡
。所不同的是,燕軍向後殺,要過易水回薊城再回遼東;代軍向前殺,要衝出山口,渡過淶水
,回救代國。
  兩軍衝殺方向不同,戰場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變化。
  敵軍分流,山谷的秦軍馮劫部與馮去疾部,出現了短暫的不知所措。向來埋伏作戰,伏擊
方都是全力衝殺一個方向,逼迫敵軍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壘。而今局面突變,代軍向前撲,燕軍
向後捲;兩山掩殺的秦軍若仍然一個方向壓下谷底,則必然有可能走脫一方。急切之間,馮劫
馮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會商,衝殺秦軍一時猶豫,不免短暫散亂各自喊殺著撲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殺!右山後殺!」
  王翦司令雲車上的大纛旗兩個翻飛橫掠,發出了明白的攻殺將令。專一接受統帥雲車旗號
的兩軍軍令司馬連聲高呼,左山的馮劫與右山的馮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聲,立即向前向
後掩殺下去。
  片刻間隙,趙平的死戰飛騎已經颶風般捲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萬餘人馬,專一配備了一千架大型連弩、五百架大型拋石機。李信將
大型連弩陣,設置在了山口外的兩座小山包前。這兩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兩三里處,與伏擊
山谷遙遙相對,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連弩射程可達一二里左右,向這片谷地回射鎖
敵,有極大的殺傷力。五百架拋石機,李信則部署在谷口地帶,對逃敵做迎頭一擊。其餘三萬
精銳步卒,李信則將兩萬步卒部署在兩側山坡的樹林中,一聞谷內戰鼓號角,兩萬步卒便開下
山坡分作兩大方陣做兩道防線截殺;所餘一萬步卒,則由李信親自率領,守在兩面山坡,防止
殘敵衝上山坡突圍。如此部署,從地理形勢與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軍戰力的發揮,都可說是
萬無一失。
  然則,代軍颶風般捲到面前時,由於身後沒有了強兵追殺,這支死戰飛騎頓時顯出了舊時
趙軍的剽悍戰力。面對剛剛衝下山坡尚未結成整肅陣勢的秦軍步卒,代軍騎士不待任何將令,
齊刷刷摘下長弓搭上羽箭一齊勁射,箭雨飛出的同時,戰馬彎刀幾乎是如影隨形呼嘯撲來。以
威力論,馬上弓箭遠不如秦軍大型連弩,甚至不如秦軍步卒的腳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軍連
弩集中在山口外,兩山掩殺的步卒一律摘下單兵弩機而只操長矛。也就是說,面前為堵截殘敵
而只做專一衝殺的秦軍步卒,目下沒有弓箭在身。當此之時,這些精於騎射的強悍騎士的密集
箭雨威力大顯,秦軍步卒紛紛倒地的同時,颶風般的紅色馬隊已經潮水般衝過了堤壩。山口高
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聲,五百架拋石機頓時發動,斗大的石塊密匝匝向山口代軍砸來。與此
同時,李信的大旗急促擺動,遠處兩山前的一千架大型連弩也接踵發動,萬千長矛大箭激盪著
駭人的尖厲呼嘯聲壓向逃出山口的散亂飛騎。及至山谷中的秦軍步兵黑壓壓殺出,代軍的戰馬
騎士的屍體已經層層疊疊地鋪滿了谷地。
  「趙平逃脫!隨我追殺!!」李信暴聲如雷,飛身上馬。
  「上將軍將令––」
  軍令司馬飛騎趕到,對李信轉述了王翦的將令:停止追殺代軍,立即回軍東渡易水,合擊
燕太子丹殘部。李信雖則心有不甘,還是氣咻咻一揮大手,喝令全軍立即出山殺向易水谷地。
  此時的易水西岸,亂得沒有了頭緒。
  燕軍遼東輕騎拚死向後,一路殺到山口,已經折損了大半人馬。截殺燕軍退路的秦軍有兩
部,一部是辛勝的兩萬鐵騎,一部是章邯的大型連弩營。依照正常戰法,突圍的燕軍一旦衝出
後山口,第一陣截殺的是辛勝鐵騎;截殺之後殘餘的燕軍,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邊的章邯連弩
營堵截射殺,或逼迫其全部投降。連弩營施展的前提是,秦軍鐵騎退出射程之內,不與燕軍殘
敵做追殺糾纏,否則,連弩無法漫天激射。山谷戰場一開,太子丹與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殺向易
水渡口。後山山頭的辛勝遙見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飛騎。辛勝沒有片刻
猶豫,下令其餘鐵騎截殺突圍的遼東輕騎,自己翻身上馬率領五千鐵騎來追殺太子丹。辛勝很
清楚,此戰走了誰也不能走了這個太子丹,刺殺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軍重圍,就是秦軍無法
容忍的最大恥辱。太子丹的結局只能有一個:被秦軍俘獲,交秦王處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
殺,也不是秦軍的榮耀。此時,易水西岸尚無混戰局面,辛勝部飛兵追殺太子丹,章邯在高高
雲車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對連弩營下令:連弩只對突出谷口的紅衣燕軍,不對白衣人馬
。如此一來,辛勝的五千鐵騎與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餘飛騎,在易水西岸展開了風馳電掣的追
逐拚殺。太子丹雖非戰場之士,然在燕國卻深得人心。這支護衛飛騎軍,全部是太子丹昔日與
荊軻一起精心遴選的騎士,人人半俠半兵,立誓護衛太子。此刻面臨強兵追殺,這支飛騎非但
沒有慌亂,反而拋掉了所有的旗幟甲冑,迅速變作人人布衣散髮的輕裝騎士,在戰場左衝右突
尋覓涉水時機。不可忽視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俠騎士更是人人出色,間或以小股馬隊游離出
去與秦軍鐵騎做近戰搏殺,對辛勝部的追殺造成很大干擾。
  但是,若沒有易水東岸的意外變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東岸情勢變化,由秦軍王賁部的武陽之戰而起。王賁北上,聲勢大而腳下慢,未過淶水便
在一道隱秘的山谷秘密駐紮下來,每日只派出喬裝斥候深入代地,散佈秦軍北上的種種消息,
使得代國一片風聲。燕代聯軍渡過易水的前夜,王賁部隱秘地向回程進發。依據父親的將令,
王賁南下有兩戰:一戰攻克燕國下都武陽,為秦軍徹底掃滅燕代之根基;一戰攻克易水東岸的
燕南長城,堵截燕軍回逃之路。依秦軍戰力與目下燕軍狀況,王賁部兩戰必是秋風掃落葉之勢
,不會耽延。王賁以秦軍鐵騎的腳力戰力,做了環環相扣的部署:清晨進逼武陽城下,在主戰
場伏擊發動之時,始攻武陽;午時前後,飛兵南下燕長城攻克老弱燕軍,以燕長城為壁壘截殺
殘餘燕軍。如此部署,留給攻克武陽的時段最多只能是兩個時辰。不料,夜來行軍陡遇一場大
雨,王賁部進發到武陽城下時天雖放晴,時辰卻已經將近正午。此時的主戰場已經開打整整一
個早晨,武陽守軍的情勢已經發生了意外的變化––趙平的代軍飛騎突破重圍後逃進武陽,與
燕軍聯結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賁急火攻心,立即分開兵力兩面兼顧:留下萬餘人馬繼
續攻城,不使趙平殘部脫逃;自率萬餘鐵騎飛馳燕南長城,要截殺太子丹後路。
  可是,王賁部趕到易水東岸的燕南長城時,大部燕軍已經逃走,留下的只有傷兵與老弱,
太子丹的白衣馬隊更是沒有了蹤跡。王賁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軍司馬已經飛馬過來稟報
了。章邯司馬說,太子丹被辛勝飛騎追殺時,東岸長城沒有受到攻殺的燕軍立即派出僅有的數
千騎兵涉水增援:燕軍騎兵剛剛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與尾隨追殺的辛勝部一起捲到;燕軍
騎士堪堪放過太子丹馬隊,與辛勝的秦軍鐵騎糾纏廝殺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見白衣馬隊涉水,
易水中再沒有黑色秦軍,立即下令連弩轉向猛烈射殺;白衣馬隊丟下了一大半屍體,最終還是
上了東岸逃脫了;救援太子丹的燕軍馬隊,全部死在了辛勝鐵騎的長劍下。
  「姬丹!且教你白頭多長幾日!」
  王賁惡狠狠罵得一句,立即率領萬餘鐵騎趕赴武陽––太子丹脫逃,不能教趙平也逃了。
王賁馬隊西去不到半個時辰,西岸主戰場的辛勝部也越過易水殺向了武陽。可是,王賁趕回武
陽時,情勢又發生了變化:武陽城攻破了,趙平殘部卻殺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敵,你作何說!」王賁黑著臉問本部副將。
  「騎對騎,趙軍不弱!」副將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勝趕到,查勘罷戰場只說了一句話:「撂下武陽!回易西營地!」
  暮色時分,幕府聚將。王翦二話沒說,下令中軍司馬稟報彙集之戰果。司馬稟報說,三處
戰場共斬首燕遼東軍六萬八千餘、代軍四萬三千餘,俘獲兩軍十四萬餘,攻克燕國下都武陽與
燕南長城;逃脫燕太子丹、軍師宋如意,逃脫代軍主將趙平;燕代兩軍,總計逃脫十餘萬人馬。
  「甚個鳥仗!處處有錯!」李信先憤憤然罵了一句。
  「怪也!兩頭跑!誰知道逮哪頭!」馮劫馮去疾異口同聲。
  「走脫太子丹!我領罪!」辛勝紅著臉嚷嚷。
  「誰也不怪!全在我貽誤戰機!」王賁臉色鐵青。
  「打了敗仗麼?」王翦沉聲一句,大將們都不說話了。王翦站了起來,拄著長劍走到大板
地圖前道:「滅國之戰,絕非尋常攻城略地。邦國不同,戰況便不同。希圖戰戰全殲一戰滅國
,無異於白日大夢!運籌謀劃,自要以全殲為上。然戰場生變,依然拘泥於謀劃計較戰果,便
是趙括!便是紙上談兵!此戰,雖未全殲燕代兩軍,也走脫了太子丹與趙平,仍然是破燕之戰
!因由何在?根本之點,燕代兩軍主力喪失殆盡,燕代兩國從此不足以舉兵大戰!只要我軍繼
續追殺,燕代兩國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願聞將令!追殺燕代!」滿廳一聲吼喝。
  「追殺之戰,謀定而後動。」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將會商。
  當晚,王翦向秦王擬就了戰事上書。
  案前一提筆,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許多,也許王翦說幾句話,李
斯便代勞草就了。李斯既是極好的談伴,一動手寫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戰
前就被秦王緊急召回咸陽了。留下的頓弱雖說也是大才,然頓弱當年在趙國已經被郭開折磨得
一身病,能挺在軍營已經不容易了,如何還能作經常夜談?這篇上書很長,直到刁斗打響五更
,主書司馬才將王翦寫好的書文謄刻完畢,裝進銅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書中備細稟報了此戰
經過,末了提出了自己的滅燕安燕方略:時近冬令,大軍北進艱難,當開進燕國下都武陽歇兵
過冬,來春北上滅燕滅代;冬季之內,李斯最好能率領安燕官吏入燕,妥為謀劃燕國民治;燕
國古老,風習特異,若李斯不能北上,則請秦王下書蒙恬入燕,與頓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後的一個夜晚,咸陽王使姚賈飛車北來。
  秦王的回書很簡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滅燕滅代之方略,悉聽上將軍鋪排。餘事
不盡言,姚賈可與上將軍會商決之。」很顯然,戰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賈與王翦當面會商
的密事。接風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題,要姚賈盡說無妨。姚賈素來幹練,一爵酒未
曾飲完,便將待決之事說了個明白:韓國滅亡之後,由於王室貴冑仍然居留在舊韓之地,而只
將韓王安遷徙到了秦國本土;是故,韓國老世族有異動跡象,密謀與魏國、代國聯結,在「老
三晉」勢力支撐下恢復韓國;很可能在明春秘密舉兵,擁立新韓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
籌劃應對此事;安定燕國,秦王已經下書蒙恬在一個月內趕赴武陽。凡此等等,因為姚賈長期
主持對三晉邦交,又熟諳政事,所以將諸般消息來源與決斷依據都說得清清楚楚,顯然不是空
穴來風。
  「秦王欲如何應對?」王翦大皺眉頭。
  「一句話,後發制人!」
  「待其舉兵,我再平亂?」
  「正是!師出有名,對天下好說話。」
  「秦王要我大將?幾個?」
  「上將軍何其明銳也!不多要,一個!」
  「有人選?」
  「王賁!」
  「要否兵馬?」
  「秦王請上將軍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說了一句話,容我明日再定。姚賈熟悉軍旅,更知道近日秦軍戰況不盡
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當在情理之中。於是,姚賈沒有多說,起身告辭了。王翦送走姚賈,立
即吩咐軍令司馬調王賁來幕府。自任上將軍以來,這是王翦第一次單獨召見兒子。軍令司馬頗
感意外,生怕聽錯,連問兩遍無誤,這才去了。
  「王賁見過上將軍!」昂昂一聲,兒子來了。
  「坐了說話。」
  與父親一般厚重的王賁,侷促得紅著臉依舊站著,顯然對父親的單獨召見很不適應,只搓
著雙手低聲一句:「仗沒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揮手道:「打好沒打好,不在這裡說。秦
王有書令,公事。」一句話落點,王賁立見精神抖擻:「嗨」的一聲挺直腰板高聲道:「願聞將
令!」王翦道:「韓魏有異動,秦王欲調你南下。老實說,自己如何想?」話語很平靜,王翦
心頭卻不平靜。王翦始終認定這個兒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長於戰場而弱於政事,唯其如此
,留在自己身邊只做個戰將,會安穩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獨當一面,既要處置戰事又要處
置與民治軍情相關的政事,局面便要繁雜得多。
  「回稟上將軍!這是好事!」
  「好在何處?」
  「獨當一面!少了父子顧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礙你手腳了?」
  「不礙。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臉分外陰沉。
  「謝過上將軍!」
  「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馬?」
  「五萬鐵騎!」
  「五萬?」
  「若是燕代戰場吃緊,三萬也可!」
  「輕敵!慢事!」王翦生氣了,帥案拍得啪啪響。
  「稟報上將軍,不能以五萬鐵騎安定三晉,王賁甘當軍法!」
  王翦不說話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說是兒子,就公說是三軍聞名的前軍大將。王賁的將兵
之才、謀劃之才、勇略膽識等等無一不在軍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賁一人
南下,秦王選擇了兒子,而兒子恰恰只要五萬人馬,這是巧合麼?以王翦之算,震懾中原至少
需要三員大將十萬精銳,目下,能僅僅因為王賁是自己的兒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膽略麼?平心
而論,自己果真沒有因為王賁是兒子而放大對王賁的疑慮麼?王翦畢竟明銳深沉,思忖良久,
只板著臉說了一句話:「回去再想,明日回話。」逕自到後帳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請來姚賈共同召見王賁。王賁沒有絲毫改口,還是只要五萬,且再次申明
三萬也可。王翦還沒有說話,姚賈已大笑起來:「天意天意!秦王謀劃,也是良將一名鐵騎五
萬也!」王翦再不說話,立即吩咐軍令司馬調兵。
  三日之後,王賁部與姚賈一起起程南下了。
  ***
  當代地理認定,今日易水為北、中、南三條,皆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經注》與歷
史地理學家譚其驤之《中國歷史地圖》,皆雲戰國易水為北南兩條。古今差異,當為水流演變
之故。
  中國歷史地理上有三個武陽,一為此處的燕國武陽,二為東漢設置於四川的武陽縣,三為
隋代設置於河北的武陽郡。燕國武陽,在今河北易縣之易水上游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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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漫天皆白,薊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佇立在南門箭樓的垛口,白衣白髮與茫茫雪霧渾然一體。他在這裡一動不動地凝望
了一個時辰,腿腳已經麻木,心卻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敗,他歷經九死一生殺回薊城,兩支
馬隊只剩下了三百餘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俠騎士都死了。涉水之時,為了替他擋住急風
暴雨般的秦軍長箭,任俠騎士們始終繞著他圍成了一個緊密的圈子,呼喝揮舞著長劍撥打箭雨
。即將踏上岸邊時,一支長矛般的連弩大箭呼嘯著連續洞穿三人,最後貫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
馬的宋如意。他還沒直起腰來,便被幾股噴射的血柱擊倒了。及至他醒來,天色已經黑了,四
周只有瀟瀟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聲。應該說,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暮雨,縱然秦軍的連弩箭
雨沒有吞沒他們,秦軍的追擊馬隊也會俘獲了他們。一路北上,逃出戰場的殘兵漸漸匯聚,走
到薊城郊野,他吩咐幾名王竄騎士粗粗點算了一番,大體還有四萬餘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
,想也沒想便下令將士全數入城。城門將軍眼看遍野血乎乎的傷殘兵士怒目相向,連王命也沒
有請示便開城了。按照燕國法度,戰敗之師是不許進入都城的,必須駐紮城外等候查處。但是
,當他帶著四萬餘傷殘將士開到王城外時,父王沒有絲毫的責難,反而派出了犒軍特使,將逃
回將士們的營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內。當他一個人去見父王時,父王靠在坐榻上,嘴角
流著長長的口水正在鼾聲如雷。
  「稟報父王,兒臣回來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顫,鼾聲立止。
  「父王,戰敗了––」
  「敗了?」燕王喜嘟噥一句,又嘟噥一句:「敗了敗了。」
  「父王,遼東獵騎只有兩萬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還是面無表情地嘟噥著,一句戰況也不問。
  「兒臣以為,父王當親率餘部精銳,盡速退向遼東!」
  「都走。燕國搬到遼東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沒有絲毫難堪。
  「不!兒臣要守住薊城,否則,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陣長長的默然,父王終於點了點頭道:「你的人都留下。」說罷便被侍女扶著去沐浴了
。太子丹找來一個熟識內侍一問,才知道父王正在準備告祭太廟,今夜起便要做三日齋戒。太
子丹悲傷莫名,突然覺得自己對父王的關切很是多餘。父王老了,父王睡覺流口水了,但父王
不糊塗,在保命保權這兩件事上尤其不糊塗。戰敗了,父王無所謂。太子丹一路如何殺出戰場
,父王也無所謂。然則,只要說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薊城之前,
父王就已經做退出薊城的準備了,此時告祭太廟,還能有何等大事?儘管悲傷,儘管心下冷漠
得結成了冰,太子丹還是沒有停止實際事務。因由只有一個,他不能丟下這四萬多傷殘士兵。
太子丹沒有兵權,也沒有過親臨戰場親自統兵死戰之閱歷。這次易西之戰,不期然成為燕軍事
實上的統帥,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軍將士對自己的死心擁戴。護衛將軍說,在渡過易水之
後的大雨中,燕軍殘兵沒有作鳥獸散,反而漸漸聚攏,只是因為聽到了太子還活著,只是因為
看見了那支白衣白甲的馬隊,連戰前對自己很是疏離的遼東獵騎殘部,也忠實地護衛著自己沒
有離開。殘存將士們流傳的軍諺是:「太子在,燕國在,燕人安無荊軻哉!」如此與自己浴血
戰場的殘存將士,自己能丟下不管而去照拂並不需要照拂的父王麼?
  齋戒告祭太廟之後,老父王終於頒下了東退王書。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後一次見到了父王。父王說,王城府庫與不能走的人,都留
下,若是堅守,至少可支撐三五年。父王最後說了一句話:「自明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
子丹說:「不。兒臣還是太子,一國不能兩王。」父王說:「也好。不稱王,秦軍還不會上心。
趙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禍端。」太子丹沒有再在這些虛應故事上與父王糾纏,轉了話題問
:「兒臣欲心下有底,遼東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記得,父王只嘟噥了一句:「十餘萬,不多
。」便扯出了鼾聲流出了口水。
  沒有任何生離死別的哀傷,父王的車馬大隊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來的整個薊城。三日之後,新薊城令稟報說,整個薊
城還有兩萬餘「半戶」百姓,人口大體在十萬之內。所謂半戶,是沒有成軍男丁的人家。也就
是說,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戰死,便是被父王帶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婦幼人口。緊
接著,王城掌庫稟報說:王城府庫的財貨糧草大體還有一半,最多的是殘破舊兵器,最少的是
弓箭與甲冑。太子丹在王城正殿聚齊了百夫長以上的將士,舉行了鄭重的抗秦朝會,親自宣示
了薊城的人口財貨狀況,徵詢將士願否死戰抗秦?將士們分外激昂,一口聲大吼:「誓與太子
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與大殿將士們歃血為誓:決意倣傚田單抗燕,做孤城之戰,浴血
薊城,死不旋踵!
  然則,一個冬天即將過去,薊城卻陷進了一種奇異的困境。
  原本預料,秦軍戰勝後必將一鼓作氣北上,薊城血戰將立即展開。沒有想到的是,半秋一
冬,秦軍竟然窩在武陽沒有北進一步。各路斥候與商旅義報紛紜傳來的消息,都在反覆證實著
一個變化:韓國遺民與魏國秘密聯結,圖謀發動復韓兵變,開春後秦軍將南下安定中原,不可
能繼續進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評判是,這是秦國慣用的流言戰,從長平之戰開始,從來沒有停
過;目下的頓弱姚賈,也同當年的范雎一樣是離間山東的高手,一定不能上當!然則,無論他
多麼果決地反覆申明,都無法扭轉燕人的鬆懈疲憊。一個冬天消息蔓延,遼東以西的大半個燕
國莫名其妙地癱軟了。將士們劫後餘生,傷殘者紛紛打探家人消息設法隨時回鄉,健全者則忙
於同族同鄉之間的聯結以謀劃後路。留下的兩萬餘遼東獵騎,也有了思鄉之心,多次請命要回
遼東。薊城庶民也開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無法分辨真假也無法攔阻。事實上,父王撤出之
後,薊城商旅已經絕跡,城內物資財貨的周流全部癱瘓,百姓生計大為艱難;便是將庶民圈在
了城裡,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戰時,一切都好說。當年田單堅守即墨孤城,眼見燕軍在
城外挖掘齊人祖墳,田單不是也嚴令齊人不許出城麼?可目下偏偏沒有戰事,消息還說春天也
沒有戰事。當此之時,你若不能將府庫僅存的軍糧拿出來救濟百姓,又如何能阻攔庶民自謀生
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寧滅我召公之餘脈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聲,卻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風雪之中。
  ––
  太子丹醒來時,冰雪已經融化了,庭院的楊柳也已經抽出了新枝。老太醫說,他被兵士們
抬回來時,已經僵硬得無法灌進任何藥汁了;情急之下,一個遼東獵戶出身的將軍用了遼東巫
師的解凍之法,堆起一座鬆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輪換抬著僵硬的他像石樁一樣在雪中塞
進拔出,如此反覆整整一夜,他才鬆軟了紅潤了有了氣息了;之後,老太醫使用藥眠之法,教
他昏睡了整整兩個月,每日只撬開牙關給他灌進些許藥汁肉湯。
  「太子復活,若非天意,無由解之也!」
  「幾、幾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來。」
  被兩名侍女結結實實架著站起來時,太子丹只覺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醫跟著,
一群侍女輪番架著,一會兒走走一會兒歇歇一會兒吃藥一會兒飲水一會兒睡睡一會兒醒醒,如
此反覆折騰三日,太子丹才漸漸活泛過來。自覺精神好轉的那一日,太子丹堅執要看看薊城情
勢。馬是不能騎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抬著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風捲起殘雪,整個街
市只遇到了幾個夢遊一般的老人。薊城蕭疏得他都不敢認了。往昔最是繁華熱鬧的商旅坊,連
一個人影也沒有,空曠寂涼得像墓場。城頭上倒是還有士兵,只是都在靠著垛口曬太陽打盹捉
虱子。見太子巡城,士兵們倒是都站了起來圍了過來。可是,那一排排麻稈一般的細瘦身影,
卻教人不忍卒睹。
  「還有多少兵力?」
  「稟報太子:薊城兵力三萬餘––」
  太子丹只問了這一句,再也沒有開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來了薊城將軍與薊城令,吩咐
即日開始籌劃,放棄薊城,全軍退往遼東。兩位新任大員沒有絲毫異議,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
。顯然,誰都明白了困守薊城的可怕結局:縱然秦軍不來,守在薊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別的
,只在於父王挖走了燕國根基,秦國大軍又遮絕了燕國與中原的通道,農夫沒有了,工匠沒有
了,商旅沒有了,薊城的生機也就斷絕了。
  可是,撤離籌劃尚未就緒,秦軍便大舉北上了。
  秦軍北上來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時,王翦大軍已經渡過淶水越過督亢,進逼三舍之
外了。顯然,此時倉促撤離,正有利於秦軍鐵騎大舉掩殺,無疑自投虎口。陡臨危境,太子丹
很是清醒,斷然下令打開府庫分發甲冑兵器,全城庶民全部為兵,連夜開出薊城在治水北岸構
築壁壘迎敵!如此部署,不是太子丹知兵通戰,而是基於一個最簡單不過的事實:出城為戰,
便於逃離;困守孤城,則注定要做秦軍的俘虜。身處戰時的庶民將士,人人明白這個道理,沒
有任何阻力便動了起來。殘存的真正燕軍連夜出城,及至著了戎裝的庶民陸續開到治水北岸,
已經是次日正午時分。兵民一體佈防,擺開陣式竟然將近十萬之眾,鋪開在新綠的原野倒也是
浩浩蕩蕩。
  當部伍整肅的秦軍黑色潮水般撲來時,戰場形勢是不言自明的。
  太子丹的燕軍幾乎沒有做像樣的搏殺,便大舉退向了北方山野,繞過薊城東走了。王翦當
機立斷:前軍大將李信率五萬鐵騎追殺太子丹,主力立即佔據薊城,安定民治。此前,蒙恬已
經從九原南下,咸陽派來的安燕官吏也已經抵達軍中;蒙恬與頓弱會合,率一班官吏隨軍北進
,開進薊城後立即開始了整肅燕地。而王翦所關注的,是李信的追殺進展。
  太子丹東逃,路徑原本是勘定好的:繞過薊城向北進入燕山,再東渡灌水奔向遼東。一開
始尚有數萬百姓追隨,可隨著秦軍不殺無辜庶民的消息傳開,庶民百姓漸漸潰散了。旬日之後
,追隨太子丹的人馬只有萬餘。李信部緊追不捨,太子丹部根本沒有喘息之機,只有不捨晝夜
地向東逃亡。如此兩軍銜尾,一個月之間奔馳千餘里,越過遼水進入了燕國東長城地帶的衍水
河谷。奔馳月餘,太子丹人馬個個枯瘦如柴疲憊異常,再也無法與秦軍較量腳力了。這日進入
一片山谷,騎士們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太子丹欲哭無淚,長嘆一聲,拔出長劍搭上
了脖頸。此時,一個遼東將軍哭喊著抱住了太子丹,奪下了長劍,哽咽著說出了一條生路:向
前十餘里的衍水河谷,有一個秘密營地可以藏匿,秦軍不可能找到。這個秘密營地,是當年樂
毅在遼東練兵時開闢的一片山巖洞窟,屯有大量糧草乾肉,後來也成了燕國遼東軍的秘密駐屯
地之一。
  「既有此地,何不早言?」太子丹很是不解。
  「燕王早有嚴令,遼東營地不得對任何人洩露。」
  太子丹不說話了。這便是父王,對他這個兒子放權任事,卻在任何時候都不忘記嚴守兵權
機密,縱然離國東去,也沒有給他交代一處遼東路上的救命所在。這一時刻,心灰意冷的太子
丹突然明白:多年以來,自己對這個昏聵的父王太過仁慈了,假若聽從荊軻謀劃早日宮變,何
有今日燕國之絕境?心念及此,太子丹陡然振作,立即下令馬隊進入秘密營地,並當即下令那
位遼東將軍做了燕國亞卿––當年樂毅的最初官職。
  「萬歲––」
  太子丹話音落點,這支氣息奄奄的馬隊突然活躍了。擁立太子即位燕王,原是這支九死一
生的死士馬隊之希望所在。目下太子此舉,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能不生出絕處逢生的歡呼。
及至進入秘密營地駐紮旬日,太子丹人馬已經神奇地變成了一支精悍的勁旅。
  這樣,太子丹的逃亡馬隊便突然在秦軍眼前失蹤了。
  接到李信的快馬軍報,王翦又一次皺起了眉頭。太子丹能在秦軍緊迫之下突然失蹤,印證
了燕國在遼東之地多有秘密營地的傳聞。這種營地有多少?燕王喜的駐地,是否也是這種無法
在急切中探察清楚的秘密所在?果真如此,秦軍縱然出動主力,燕國之殘部立足地能在短期內
找到麼?而如果短期內不能根除燕國殘部,燕代勢力會死灰復燃麼?思忖良久,王翦找來了蒙
恬頓弱,說明情由,會商問計。
  「遼東廣袤,根除燕國須做長久謀劃。」蒙恬一如既往地穩健。
  「燕王喜,緩圖可也。然,太子丹不能不除!」頓弱明朗之極。
  「上卿有謀劃?」王翦知道,頓弱久駐燕國斡旋,很可能胸有成算。
  「借力打力,逼出太子丹!」
  「上卿是說,利用代國?」蒙恬目光大亮。
  「然!我軍可對代趙施壓,逼趙嘉再施壓燕王喜交出太子丹!」
  「嗯。可行。」王翦略一思忖拍案了。
  次日,辛勝部五萬精兵大舉壓向代國。王翦給代王趙嘉的戰書是:「太子丹主謀刺秦,秦
必欲得太子丹首級而後快。而代王藏匿太子丹,實與秦國不兩立也!今我大軍北上攻代,代若
不交太子丹,則與我舉兵一戰!」代王趙嘉一接戰書,立即派出特使趕赴辛勝軍前,申明太子
丹並未逃奔代地,秦軍不當加罪於代國。辛勝根本不為所動,依然揮師北上,直逼代城之下。
代國大臣情急,一口聲主張代王急發國書與燕王喜,逼燕國交出太子丹了結這場亡國之患。趙
嘉無奈,長嘆一聲點頭了。
  旬日之後,遠在遼東長城腳下的燕王喜接到了代王使者的特急羽書。
  趙嘉羽書云:「戰國之世,手持利刃而刺秦王於咸陽者,唯燕也。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
太子丹主謀刺秦之故也!燕以刺秦之仇獲罪於秦,又累及代國,何以對燕代盟約哉!今,王若
誠殺丹以獻秦王,秦王必解兵,而燕國社稷幸得血食焉!」燕王喜看完趙嘉羽書,一句話未及
說出,便跌倒在案邊昏了過去。一陣手忙腳亂的救治,燕王喜終於醒來,第一個舉動是向遼東
大將招了招手。遼東大將輕步趨前,燕王喜低聲說得幾句,又老淚縱橫地昏了過去。
  三日之後,兩萬遼東輕騎包圍了衍水河谷的秘密營地。及至騎士們警覺有異,退路已經全
部被堵死了。太子丹沒有絲毫的慌亂,甚至連馬也沒騎,便淡淡漠漠地站到了大軍陣前。來將
宣示的燕王書令是:「太子丹密謀作亂,著即斬立決!」騎士們大為驚愕,哄然一聲便要拚殺
。「不能!」太子丹一聲大喝,阻止了與他一路生死與共的騎士們的抵抗。在騎士們愣怔不知
所措之際,太子丹說出了最後一番話:「諸位將士,父王不會疑我作亂,無論我是否真的要作
亂。父王之令,是要我必死而已!若以秦軍施壓教我死,我必不死,且要抗爭!父王之心,不
亦可惡哉!八百餘年之燕國,斷送於如此昏聵君王之手,丹愧對先祖,愧對臣民也––諸位記
住,今日丹死,不怨秦國,不怨代國,唯怨姬燕王室之昏聵君王––」
  長長的吼聲中,一道劍光貫穿了腰腹。
  太子丹久久搖晃著,始終沒有倒下。
  多年以後,太子的故事依然流傳在燕國故地,流傳在遼東的白山黑水之間。不知從何時起
,這道古老的衍水叫做了太子河,直到兩千多年之後的今日。
  這是公元前二二六年夏天的故事。
  四年之後,即公元二二二年,殘燕殘趙再度聯結,欲圖起事復國。秦王得聞消息,決意徹
底根除燕趙之患,遂派大將王賁率十萬大軍北上。王賁部深入遼東,一年內先擒獲燕王喜,再
回師西來俘獲代王趙嘉,乾淨利落地結束了遼東之患。自此,燕趙兩國徹底從戰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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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燕國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統的老貴族,尊嚴地秉承著遙遠的傳統,不懈地追求著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
,縱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縱然一次又一次成為天下笑柄,爬起來依然故我;直至滅頂之災
來臨,依然沒有絲毫的愧色。
  在整個戰國之世,燕國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個例。
  特殊之一,燕國最古老,存在歷史最長。從西周初期立諸侯國到戰國末期滅亡,燕國傳承
四十餘代君主,歷時「八九百歲」(由於西周初期年代無定論,燕國具體年代歷史無考,八九
百歲說乃太史公論斷)。若僅計戰國之世,從公元前四○三年的韓趙魏三家立為諸侯算起,截
至燕王喜被俘獲的公元前二二二年,則燕國歷經十一代君主,一百八十二年。與秦國相比較,
燕國多了整整一個西周時代。
  特殊之二,燕國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諸侯國。春秋之世,老牌諸侯國的君權紛紛被新
士族取代,已經成為歷史潮流。田氏代齊,韓趙魏三家分晉,中原四大戰國已經都是新士族政
權了。當此之時,唯有秦、楚、燕三個處於邊陲之地的大國沒有發生君權革命,君主傳承的血
統沒有中斷。而三國之中,燕國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統的老牌王族大國。燕國沒有「失國」而進
入戰國之世,且成為七大戰國之一,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個諸侯中絕無僅有。
  特殊之三,燕國的歷史記載最模糊,最簡單。除了立國受封,西周時期的燕國史,幾乎只
有類似於神話一般的模糊傳說,連國君傳承也是大段空白。《史記》中,除召公始封有簡單記
載,接著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結了周厲王之前的燕國史。九代空白,
大諸侯國絕無僅有!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的燕國史,則簡單得僅僅只有傳承代次。可以說,燕
昭王之前的燕國歷史,線條極為粗糙,足跡極為模糊。中華書局橫排簡體字本《史記.燕召公
世家》的篇幅僅僅只有十一頁,幾與只有百餘年歷史的韓國相同;與楚國的三十二頁、趙國的
三十七頁、魏國的二十二頁、田齊國的十八頁相比,無疑是七大戰國中篇幅最小的分國史。這
至少說明,到百餘年後的西漢太史公時期,燕國的歷史典籍已經嚴重缺失,無法恢復清晰的全
貌了。而之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國是一個傳統穩定而衝突變化很少的邦國,沒有多少
事件進入當時的天下口碑,也沒有多少事蹟可供當時的士人記載,後世史家幾乎無可覓蹤。
  雖然如此,燕國的足跡終究顯示出某種歷史邏輯。
  燕國歷史邏輯的生發點,隱藏在特殊的政治傳統之中。
  戰國時代,是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整個華夏族群以邦國為主體形式,在不同
的地域進行著各種各樣的創造與探索。無論是七大戰國,還是被擠在夾縫裡的中小諸侯國,每
一個國家都在探索著自己的生存競爭方式,構建著自己的國家體制,錘煉著自己的文明形態。
此所謂求變圖存之潮流也。也正因為如此,各個地域(國家)的社會體制與文明形態,都呈現
出各種各樣的巨大差別。「文字異形,言語異聲,律令異法,衣冠異制,田疇異畝,商市異錢
,度量異國」的區域分治狀態,是那個時代獨具特色的歷史風貌。所有這些「異」,可以歸結
為一點,這就是文明形態的差別。文明形態,無疑是以國家體制與社會基本制度為核心的。因
為,只有這些制度的變革與創造,直接決定著國家競爭力的強弱,也直接決定著一個國家的基
本行為特點。而作為文明形態的制度創新,則取決於一個國家的統治層如何對待既定的政治傳
統。或恪守傳統,或推翻傳統,抑或變革舊傳統而形成新傳統,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個國家的歷史命運,其奧秘往往隱藏在不為人注意的軟地帶。
  要說清楚燕國的悲劇根源,必須回到燕國的歷史傳統中去。
  如此一個時代已經遠去,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國家傳統差異的認識,已經是非常的模糊,非
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難點,便是我們很難擺脫後世以至今日的一個既定認識:華夏文明是一體
化發展的,其地域特徵是達不到文明差異地步的。我們很容易忘記這個既定認識的歷史前提:
這是秦帝國統一中國之後的歷史現實。客觀地說,要剖析原生文明時代的興亡教訓,我們就必
須意識到,那是一個具有原創品格的多元化的時代,只有認真對待每個國家的獨有傳統與獨有
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們還是要走進去。
  因為,那裡有我們今天已經無法再現的原生文明的演變軌跡。
  立國歷史的獨特性,決定了燕國後來的政治傳統。
  據《荀子.儒效篇》,周武王滅商後陸續分封了七十一個諸侯國,其中姬姓王族子弟佔了
五十三個。後來,周室又陸續分封了許多諸侯,以至西周末期與東周(春秋)早期,達到一千
八百多個諸侯國,這姑且不論。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兩個人受封的諸侯國最重要,也
最特殊:一個是周公旦,一個是召公奭;周公受封魯國,召公受封燕國。所謂最重要,是因為
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級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載。
召公身分卻有三說:一則,太史公《史記》云:召公與周同姓,姓姬氏;一則,《史記.集解
》譙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則,東漢王充《論衡》云:召公為周公之兄。三說
皆有很大的彈性,都無法據以確定到具體的血統坐標。對三種說法綜合分析,這樣的可能性最
大:召公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長,為周公之族兄。所謂特殊,是這兩位人物都是位
居三公的輔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師。在滅商之後的周初時期,周公召公幾乎是事實
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兩位大臣。周武王死後,兩人地位更顯重要,幾乎是共同攝政
領國。
  唯其兩公如此重要,燕國、魯國的始封制產生了特殊的規則。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規則是:受封者本人攜帶其部族就國,受封者本人是該諸侯國第一代君
主,其後代代世襲傳承;受封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擔任實際職務。譬如第一個受
封於齊國的姜尚,原本是統率周師滅商的統帥,受封後.便親自趕赴齊國,做了第一代君主,
而且再沒有在中央王室擔任實際官職。而魯國燕國的特殊規則是:以元子(長子)代替父親赴
國就封,擔任實際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則留在中央王室,擔任了太師、太保兩大官職,
虛領其封國。這一特殊性說明:周公召公兩人,在周初具有極為重要的政治地位與巨大的社會
影響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離開這兩個重臣。周武王死後的事實,
也證實了這兩個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協同,最大功績有三:其一,平定了對周室具有極大威脅
的管蔡之亂;其二,周公制定周禮,召公建造東都雒邑(洛陽);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統轄
的王畿土地,「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
  單說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備的三大長處。
  其一,極為長壽,近乎於神異。東漢王充的《論衡.氣壽篇》記載了姬氏王族一組驚人的
長壽數字:周文王九十七歲死,周武王九十三歲死,周公九十九歲死。召公一百八九十歲死。
召公壽數,幾乎趕上了傳說中的兩百歲的老子。古人將召公作為長壽的典型,「歿若顏淵,壽
若召公」,此之謂也。史料也顯示,召公歷經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長壽的絕無僅有
的權臣。這裡,我們不分析這種說法的可信程度。因為,能夠形成某種特定的傳說,必然有其
根源以及可能的影響。而這種根源與影響,才是我們所要關注的焦點。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績。周成王死時,召公領銜,與畢公一起受命為顧命大臣,安
定了周成王之後的局勢,成功輔佐了周康王執政。這一功績,對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響。在周
人心目中,召公此舉沒有導致「國疑」流言,比周公輔佐成王還要完美。這是召公神話中獨立
的輝煌一筆。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愛之名譽滿天下。《史記.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
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
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這段史料呈現的事
實是,召公巡視管轄地,處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進官府,而在村頭田邊的棠樹下,其公平處置
,得到了上至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擁戴,從來沒有失職過。所以,召公死後民眾才保留了召公
經常理政的棠樹,並作甘棠歌謠傳唱。這首《甘棠》歌謠,收在《詩.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視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國,而是周王室的「陝西」王畿
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響力遠遠超越了燕國而垂範天下。可以說,周公是周室王道禮
治的制定者,而召公則是周室王道禮治的實際推行者。從天下口碑看去,召公的實際影響力在
當時無疑是大於周公的。
  我們的問題是,召公的王道禮治精神,對燕國構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一個可以確定的事實是,無論是魯國還是燕國,其在初期階段的治國精神,無疑都忠實而
自覺地遵奉著周公、召公這兩位巨擘人物的導向。兩位巨擘人物在世時,魯國燕國的治道完全
必然隨時稟報兩公,待其具體指令而執行。兩公皆以垂範天下自命,自然會經常地發出遵循王
道的政令,不排除也曾經以嚴厲手段懲罰過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國君。作為秉承其父爵位的長子
,始任國君的忠誠於乃父,更是毋庸置疑的。燕國的特殊性更在於,召公活了將近兩百歲,召
公在世之時,周室已經歷經四代,燕國也完全可能已經到了第四第五甚或第六代;在召公在世
的這幾代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代敢於或者願意背離召公這個強勢人物的王道禮治法則。即或
是召公在世只陪過了燕國四代國君,也是驚人地長了,長到足以奠定穩定而不容變更的政治傳
統了。
  這裡,恰恰有另外一個極為重要的史料現象:燕國自召公直至第九代國君,都沒有明確的
傳承記載。為什麼?唐代司馬隱在《史記.索隱》中解釋,說這是「並國史先失也」。意思是
說,國史失載,造成了如此缺環。可是,我們的問題是,燕國史為什麼失載?魯國史為什麼就
沒有失載?客觀分析,最大的原因可能有兩方面:其一,燕國在召公在世的幾代之中,都忠實
地遵奉了召公王道,國無大事風平浪靜,以至於沒有什麼大事作為史蹟流傳。於是,其國史史
料,也就不能吸引士子學人在大爭之世去搶救發掘了。這一點,燕國不同於魯國。魯國多事,
也就有了孔子等平民學者的關注。燕國無事,自然會被歷史遺忘。其二,史料缺失本身,帶有
周、召二公的風格特徵。周公顯然具有比較強的檔案意識,譬如,曾經將自己為周武王祈禱祛
病的誓言秘封收藏,以為某種證據,後來果然起到了為自己澄清流言的作用。而召公卻更注重
處置實際政務,不那麼重視言論行為的記載保留。至少,召公在民間長期轉悠的口碑,就比周
公響亮得多。如此這般,兩國的史官傳統,很可能也會有著重大差異。相沿成習,終於在歲月
流逝中體現出史料留存的巨大差別。
  立國君主的精神風貌,往往決定著這個國家的政治傳統。
  歷史邏輯在這裡的結論是:燕國的政治傳統,被異常長壽的召公凝滯了。
  燕國的政治傳統,就是王道禮治的治國精神以及與其相配套的行為法則。
  何謂王道?何謂禮治?這裡需要加以簡單的說明。
  王道,是與霸道相對的一種治國理念。古人相信,王道是黃帝開始倡導的聖王治國之道。
王道的基本精神是仁義治天下,以德服人,亦稱為德政。在西周之前,王道的實行手段是現代
法治理論稱之為習慣法的既定的社會傳統習俗。西周王天下,周公制訂了系統的禮(法)制度
,將夏商兩代的社會規則系統歸納,又加以適合當時需要的若干創造,形成了當時最具系統性
的行為法度––《周禮》。周禮的治國理念依據,便是王道精神。周禮的展開,便是王道理念
的全面實施。所以,西周開始的王道,便是以禮治為實際法則而展開的治國之道。王道與周禮
,一源一流,其後又互相生發,在周代達到了無與倫比的精細程度。直到春秋時代(東周),
王道治國理念依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王道禮治,在治國實踐中有三方面的基本特徵:「
  其一,治民奉行德治仁政,原則上反對強迫性實施壓服的國家行為。
  其二,邦交之道奉行賓服禮讓,原則上反對相互用兵征伐。
  其三,國君傳承上,既實行世襲制,又推崇禪讓制。
  列位看官留意,上述基本特徵,都是相對而言,不可絕對化。在人類活動節奏極為緩慢的
時代,牧歌式的城邑田園社會是一種大背景,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這個社會條件。統治者與被
統治者的依附關係,因為空間距離的稀疏而變得鬆弛;社會階層劇烈的利害爭奪,因人口的稀
少與自然資源的相對豐厚而變得緩和;太多太多的人欲,都因為山高水遠而變得淡漠;太多太
多的矛盾衝突,都因為鞭長莫及而只能寄希望於德政感召。所以,「鄰里相望,雞犬之聲相聞
,民老死不相往來」的圖畫,在那個時代是一種現實,並非老子描繪的虛幻景象。同樣,明君
賢臣安步當車以巡視民間,樹下聽訟以安定人心,也都是可能的現實。如此背景之下,產生出
這種以德服人的治國理念,意圖達到民眾的自覺服從,實在是統治層的一種高明的選擇。高明
之處,在於它的現實性,在於它能有效克服統治者力所不能及的尷尬。當然,那個時代也不止
一次地出現過破壞這種治國理念的暴君。但是,暴君沒有形成任何治國理念。王道德政,是中
國遠古社會自覺產生的政治傳統。這一點,至少在春秋之前,沒有任何人企圖改變。
  可是,時代已經發生了劇烈的變遷,昔日潮流已經成為過去。
  所有的諸侯國,都面臨著自己的政治傳統面對的緊迫而又尖銳的問題。
  當此之時,讓我們先看看燕國在春秋戰國之世的基本作為。
  春秋時期,燕國見諸史籍的大事大體有四件:「
  1.吞滅薊國(年代無考),以薊城做了燕國都城,此後一直未變。
  2.燕莊公二十七年,燕國遭遇北方山戎攻擊,齊桓公率兵救援。解除燕國危機後,齊桓
公提出要燕國共同尊王朝貢,並敦促燕國復修召公之法。由此可以推斷:當時燕國與周王室有
所疏離,對召公德政傳統也有所偏離,是可能變化之跡象,卻被霸主齊桓公遏制。
  3.燕惠公因多養寵姬而起內亂,逃奔齊國,失政四年;後齊國伐燕,護送惠公回燕,剛
剛回國燕惠公即死。
  4.燕釐公三十年,進攻政權已經由姜氏變為田氏的新齊國,佔據林營之地。
  戰國之世,燕國的大事主要有:「
  1.燕文公時期任用蘇秦,首倡六國合縱,為縱約長國。之後,秦國連橫,秦惠王以女嫁
燕太子,秦燕結盟,燕國自此反覆進出於合縱。
  2.燕易王時期,齊宣王攻燕,佔據燕國十城,後得蘇秦斡旋,十城復歸。
  3.燕王噲禪讓子之,致燕長期內亂,燕國大衰。
  4.燕將秦開平定遼東,年代不可考。
  5.燕昭王任用樂毅變法,大舉攻齊,下七十餘城,歷時六年,幾滅齊國。
  6.燕惠王廢黜樂毅,齊國大舉反攻復國,燕國衰弱。
  7.燕武成王七年,遭齊國田單攻燕,燕失中陽之地。
  8.燕王喜之時,屢次對趙發動戰事均遭大敗,失地失軍不可計數。
  9.燕秦結盟,太子丹在秦為人質。
  10.太子丹主謀,策劃荊軻刺秦。
  11.秦軍攻燕,燕代聯軍抗秦大敗,燕王喜逃亡遼東。
  12.燕王喜殺太子丹獻於秦國。
  13.燕王喜三十三年,秦攻遼東,俘獲燕王喜,燕國滅亡。
  從歷史的大足跡可以看出,在整個西周時代,燕國是平定散淡的,是沒有大作為的。春秋
之世,則曾經有過兩次方向不同的變化跡象。第一次,是燕莊公時期偏離召公德政,被奉行「
尊王攘夷」的齊桓公遏制,應該說,這次變化是趨於進取的,是力圖靠攏潮流的。第二次,則
是燕嫠公進攻新生的齊國,應該說,這是燕國面對新生地主族群取代老貴族諸侯的潮流,內心
所產生的不滿與躁動,是逆潮流的一次異動。
  戰國之世,興亡選擇驟然尖銳化,燕國面對古老的政治傳統與不變則亡的尖銳現實的夾擊
,表現出一種極其獨特的國家秉性。其總體狀態是搖擺不定的:一方面,在政治權力的矛盾衝
突與邦交之道的國家較量中,依然奉行著古老的王道傳統,企圖以王道大德來平息激烈的利害
衝突,處置重大的社會矛盾時暴露出明顯的迂腐,形成一種濃烈的迂政之風;另一方面,在變
革內部體制與增強國家實力的現實需求面前,則迫不得已地實行有限變法,稍見功效便淺嘗輒
止。這種搖擺不定的狀態,造成了極為混亂的自相摧殘。王道迂政帶來嚴重的兵變內亂,變法
所積累的國家實力輕而易舉地被衝擊得蕩然無存;變法勢力因不能與迂政傳統融合,隨即紛紛
離開燕國,短暫的變法迅速地消於無形,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上去。於是,國家屢屢陷入震顫
癱瘓,國家災難接踵而來。司馬遷的說法是:「燕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強國之間最為弱小
,幾滅者數矣!」
  戰國時期,最能表現燕國王道迂政的是四大基本事件:「
  其一,反覆無常的邦交之道。
  其二,攪亂天下的禪讓事件。
  其三,強兵復仇而一朝瓦解的破齊事件。
  其四,長期挑釁強鄰的對趙消耗戰。
  先說邦交之迂。
  秦國變法後,驟然崛起為最強大國家,使戰國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當此之時,山東名士
蘇秦倡導六國合縱抗秦的邦交戰略。從歷史主義的高度看,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由精
英之士個人推動實現的外交大戰略。蘇秦推行合縱,首先瞄準的最佳發動國是中原三晉中的趙
國。原因只有一個,秦國東出,三晉首當其衝,而趙國在三晉之中最硬朗。但是,種種原因,
趙國卻拒絕了蘇秦。需要關注的是,蘇秦在首說趙國失敗之後選擇了燕國。蘇秦為何放棄了繼
續以直接與秦國對抗的魏國、韓國為說服對象,而選擇了距離秦國最遠的燕國做突破口?從《
戰國策》所記載的蘇秦說燕王篇章中,我們可以看出最根本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在秦國成
為超強大國而對山東構成巨大威脅的大形勢下,燕國在山東六國中具有最明顯的邦交戰略失誤
。這個失誤,恰恰是對秦國威脅完全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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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點出的事實,具有濃烈的嘲諷意味:「––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之憂,無過燕國
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以趙為蔽於南也!秦趙相弊,而王以全燕制
其後,此燕所以不犯難也––秦之攻燕,戰於千里之外;趙之攻燕,戰於百里之內。夫不憂百
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失)計無過於此者!」蘇秦所諷刺的這種「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
里之外」的邦交政策,正是典型的燕國式的政治迂闊症。這種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狀便是沒有
清醒的利益判斷,時時事事被一種大而無當的想法所左右,邦交經常地搖擺不定。歷史的事實
是,雖然燕文公這次被點醒,但其後不久,燕國立即退出合縱而與秦國連橫,重新回到「不憂
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闊老路上去了。再後來的燕國邦交,更是以反覆無常而為天下
公認,獲得了「燕雖弱小,而善附大國」的口碑。也就是說,燕國邦交的常態,是選擇依附大
國而不斷搖擺。春秋時期,這種搖擺主要表現在附齊還是附晉。戰國時期,燕國的搖擺則主要
表現於對遙遠的大國(楚國秦國)時敵時友,而對兩個歷史淵源深厚的鄰國(齊國趙國)則刻
意為敵。乍看之下,這種邦交貌似後來秦國奉行的極其有效的遠交近攻戰略,似乎是英明的強
國邦交戰略。但是,可惜燕國不是強國,更不是要自覺統一天下的強國。燕國的遠依附而近為
敵,更實際的原因在於迂闊的王道精神,在於老牌王族諸侯的貴冑情結––齊國趙國是新地主
國家,與我姬姓天子後裔不能同日而語!這種對實際利害缺乏權衡而對強大鄰國的「身世」念
茲在茲的國家嫉妒,導致了燕國邦交的長期迂腐,也導致了幾次行將滅亡的災難。
  再說禪讓之迂。
  燕國任用蘇秦首倡合縱之後,地位一度得到較大提高。可是,正在這個時候,燕國發生了
一次令人不可思議的政治事件,從而導致了一次最嚴重的亡國危機。這個事件,便是燕王噲的
禪讓事件。燕易王之後,繼位者是燕王噲。列位看官留意,大凡沒有謚號而直呼其名的國君,
不是亡國之君,便是喪亂之君,總之已經喪失了追諡的宗廟條件。這個姬噲,與後來亡燕的姬
喜,是燕國歷史上兩個沒有謚號的君王。姬噲之所以歷史有名,便是因為在位期間做了這一件
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大事––倣傚聖王古制,禪讓國君之位。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三一六年,其
造成的嚴重內亂持續了五年之久,是燕國「幾亡者數矣」中最具荒誕性的一次亡國危機。事件
的經過,都在本書第二部《國命縱橫》中備細敘述了。我們在這裡所要關注的,是燕王噲的迂
闊與整個荒誕事件如何生成。《史記》、《戰國策》與《韓非子》都記載了這次事件的四個關
鍵人物的關鍵言論很能說明一問題。
  第一個關鍵人物,當然是姬噲。從他與其他臣子的應對中完全可以看出姬噲最關注的是兩
件事:一則是如何使自己成為聖王,二則是如何使燕國像齊國一樣王天下。應該說,姬噲的動
機無可厚非。但是,在變法強國成為潮流的時代,姬噲沒有想如何搜求人才變法強國,卻一味
在聖王之道上打圈子,不能不說,這是燕國的迂政傳統起了決定性作用。
  第二個關鍵人物是子之。《韓非子.內儲說上》記載了子之一次權術行為:「子之相燕,
坐而佯言曰:『走出門者何白馬也?』,左右皆言不見。有一人走,追之(門外),回報曰:
『有。』子之依此知左右之誠信。」後來的趙高指鹿為馬以測試同黨,完全與子之權術相同。
這件事可以看出,子之並非是商鞅樂毅那般具有治國信念的變法人士,而是具有政治野心的權
術人物。後來,子之當政而國家大亂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第三個關鍵人物是蘇代。蘇代是蘇秦的弟弟,入燕後與子之結盟,成為促成子之當政的關
鍵人物之一。蘇代促成姬噲決策重用子之的言論,《史記》的記載是:蘇代出使齊國歸來,姬
噲問齊王其人如何?蘇代回答說,必不能成就霸業。姬噲問,為什麼?蘇代回答說,齊王不信
其臣。蘇代的目的很明顯,「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於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遺蘇代百金
,而聽其所使。」顯然,這是一筆很不乾淨的政治交易,蘇代騙術昭然。《韓非子.外儲說右
下》記載相對詳細,蘇代著意以齊桓公放權管仲治國而成就霸業為例,誘姬噲尊崇子之,姬噲
果然大為感慨:「今吾任子之,天下未知聞也!」於是,明日張朝而聽子之。可見,蘇代促成
姬噲當權的方式,具有極大的行騙性,說蘇代在這件事上做了一回政治騙子,也不為過。而姬
噲的對應,則完全是一個政治冤大頭在聽任一場政治騙術的擺弄,其老邁迂闊,令人忍俊不能。
  第四個關鍵人物是鹿毛壽。此人是推動姬噲最終禪讓的最主要謀士,其忽悠術迂闊遼遠,
繞得姬噲不知東南西北。鹿毛壽對姬噲的兩次大忽悠,《戰國策》與《史記》記載大體相同。
第一次提起禪讓,鹿毛壽的忽悠之法可謂對症下藥。鹿毛壽先說了一個生動的故事:堯讓許由
,許由不受。於是,「堯有讓天下之名,實不失天下」,堯名實雙收,既保住了權力,又得到
了大名。無疑,這對追慕聖王的姬噲是極大的誘惑。之後,鹿毛壽再擺出了一個誘人的現實謀
劃:「今王以國相讓子之,子之必不敢受;如是,王與堯同行也!」姬噲素有聖王之夢,又能
名實雙收,立即認同.將舉國政務悉數交給了子之。顯然,這次交權還不是子之為王。於是,
過了幾多時日,鹿毛壽又對姬噲第二次忽悠設謀。鹿毛壽說,當初大禹禪讓於伯益,卻仍然教
太子啟做了大臣。名義禪讓,實際上是教太子啟自己奪位;今燕王口頭說將燕國交給了子之,
而官吏卻都是太子的人,實際是名讓予之,而太子實際用事(掌權)。顯然,這次是鹿毛壽奉
子之之命向姬噲攤牌了,忽悠的嘴臉有些猙獰.大約姬噲已經有了聖王癖,或者已經是無可奈
何,於是立即作為.將三百石俸祿以上的官印(任免權)全數交給了子之。之後,姬噲正式禪
讓。「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反)為臣。」
  在治國理念與種種政治理論都已經達到輝煌高峰的戰國之世,一個大國竟然出現了如此荒
誕的復古禪讓事件,其「理論」竟然是如此的迂闊淺薄,實在令人難以理解。這一幕頗具黑色
幽默的禪讓活劇,之所以發生在燕國,而沒有發生在別的任何國家,其重要的根源,便是燕國
的王道傳統之下形成的迂政之風。燕國君臣從上到下,每每不切實際,對紮紮實實的實力較量
感到恐懼,總是幻想以某種貌似莊嚴肅穆的聖王德行來平息嚴酷的利益衝突,而對真正的變法
卻退避三舍敬而遠之。這種虛幻混亂的迂政環境,必然是野心家與政治騙子大行其道的最佳國
度。
  再說燕國破齊之迂。
  燕國最輝煌的功業,是樂毅變法之後的破齊大戰。對於燕昭王與樂毅在燕國推行的變法,
史無詳載。從歷史實際進展看,這次變法與秦國的商鞅變法遠遠不能相提並論,其主要方面只
能是休養生息、整頓吏治、訓練新軍幾項。因為,這次變法並沒有觸及燕國的王道傳統,更不
能說根除。變法二十八年之後,燕國發動了對齊國的大戰。樂毅世稱名將,終生只有這一次大
戰,即六年破齊之戰。燕國八百餘年,也只有破齊之戰大顯威風,幾乎將整個齊國幾百年積累
的財富全部掠奪一空。否則,燕國後期的對趙之戰便沒有了財力根基。但是,破齊之戰留下了
一個巨大的謎團:為什麼強大的燕軍能秋風掃落葉一般攻下七十餘城,卻在五年時間裡攻不下
最後的兩座小城而致功敗垂成?世間果然有天意麼?
  歷史展現的實際是:在最初的兩次大會戰擊潰齊軍主力後,樂毅遣散了五國聯軍,由燕軍
獨立攻佔齊國;一年之內,燕軍下齊七十餘城,齊湣王被齊國難民殺死,齊國只留下了東海之
濱的即墨與東南地帶的莒城兩座小城池。便是這兩座城池,樂毅大軍五年沒有攻克,最終導致
第六年大逆轉。戰爭的具體進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有詳細敘述,不再重複。我們的問
題是:五年之中,燕軍分明能拿下兩城,樂毅為什麼要以圍困之法等待齊國的最後堡壘自行瓦
解?後世歷史家的研究答案是:樂毅為了在齊國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緩和了對齊國的最後攻擊。
  《史記.燕召公世家.集解》,有三國學者夏侯玄的一段評判云:「––樂毅之志,千載
一遇––夫兼併者,非樂毅之所屑,強燕而廢道,非樂毅之所求––夫討齊以明燕王之義,此
兵不興於為利矣!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
此至德全於天下矣!––樂毅方恢大綱以縱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獒(斃)––開彌廣之路,
以待田單之徒;長容善之風,以申齊士之志。使夫忠者遂節,勇者義著,鄰國傾慕,思戴燕主
,仰望風聲,二城必從,則王業隆矣!––敗於垂成,時運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
雖二城幾於可拔,而霸王之事逝其遠矣!樂毅豈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顧拔城而業乖也!––
樂毅之不圖二城,未可量也!」
  我們得說,夏侯玄的分析完全切中燕國實際。
  但是,夏侯玄的評論卻比燕昭王與樂毅更為迂闊。夏侯玄之迂闊,在於將燕國攻齊說成一
開始就很明確的彰顯王道的義兵,且將其抬高到不是以利害為目標的道義戰爭而大加頌揚,「
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於天下矣!」甚至,夏侯玄將圍城不攻也說成是為了
「申齊士之志」的善容之德。
  歷史的事實是:燕昭王奮發圖強的初始動機,只是為了復仇。樂毅後來對燕惠王的書簡已
經明說了:「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後來的燕惠王
也說:「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動。」絲毫沒有一句論及,破齊是為了推行
先王之義。唯其如此,樂毅破齊初期並沒有推行不切實際的王道德政,而是毫不留情地大破齊
軍數十萬、攻下齊國全部城池、搶掠了齊國全部府庫的全部物資財富。應該說,這是強力戰爭
所遵循的必然規律,無可厚非。可是,在戰爭順利進展的情勢下,燕國的對齊方略忽然發生了
重大變化。這個變化,就是以即墨莒城兩座城池的死命抵抗為契機,燕國忽然在齊國採取了與
開始大相逕庭的王道德政。這種王道德政,能在齊國推行五年之久而沒有變化,與其說是樂毅
的自覺主張,毋寧說是燕國王族的王道理念舊病復發,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聖王的大夢所致
。因為,沒有燕昭王的支持甚至決策,作為一個戰國時代著名的統帥,很難設想樂毅會自覺自
願地推行一種與實際情勢極為遙遠的迂腐德政。樂毅在對燕惠王回書中回顧了攻齊之戰,說得
最多的是攻伐過程與如何在齊國獲得了大量財富並如何運回了燕國,對於五年王道化齊,卻幾
乎沒有說一句話。假若是樂毅力主燕惠王推行王道,樂毅能不置可否麼?同樣一個令人深刻懷
疑的事實是:在燕惠王罕見致歉的情況下,樂毅為什麼堅決不回燕國?合理的答案只能是,樂
毅對燕國迂政傳統的危害的認識至為清醒,明知無力改變而不願意做無謂的犧牲。
  不以戰爭規則解決戰爭問題,而以迂闊遼遠的王道解決殘酷的戰場爭端,不但加倍顯示出
自己前期殺人攻城劫掠財富的殘酷,而且加倍顯示出此時推行王道的虛偽不可信。這既是齊國
人必然不可能接受的原因,也是燕國迂政用兵必然失敗的原因。相比於秦國的鮮明自覺的兵爭
戰略,這種迂政之兵更顯得荒誕不經。
  再說燕國的對趙之迂。
  整個戰國時代,燕國邦交的焦點大多是對趙事端。也就是說,除了燕昭王對齊國復仇時期
,燕國的邦交軸心始終是對趙之戰。燕國糾纏挑釁趙國之危害。幾乎當時所有在燕國的有識之
士都剖析過反對過。但是,燕國的對趙挑釁卻始終沒有改變,這實在也是燕國歷史的最大謎團
之一。邦交大師蘇秦最先提出了燕國對趙之錯誤,其後,蘇代也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
寓言故事再度強調燕國對趙之錯誤。應該說,蘇氏兄弟時期,燕國君主還是有所克制的,幾次
燕趙之戰都因聽從勸諫而避免,燕國地位因此而改善。可是,燕惠王之後,燕國對趙方略又回
到了老路。沒有任何理論理念支撐,就是死死咬住趙國不放。整個燕王喜時期,燕國政局的全
部核心就是挑釁趙國。昌國君樂閒反對過,為此被迫逃離燕國。大夫將渠反對過,被燕王一腳
踢翻。燕國只有一個名臣支持了燕國攻趙,這就是晚年的劇辛,結果是劇辛在戰場被趙軍殺死
。若非趙國晚期是昏君趙遷在位,只怕名將李牧早滅了燕國。
  歷史形成的基本謎團,其根源往往在於我們已經無法理解當事者的思維方式。
  分明是害大於利,燕國還是要對趙國長期作戰,為什麼?
  具體原因固然複雜多樣,譬如秦國間離燕趙,暗中支持燕國與趙國為敵,從而達到削弱強
大趙國的目的,就是一個重要原因。可是,歷史邏輯展現出的根源卻只有一條:燕國以天子號
老貴族自居,對這個後來崛起的強大鄰國抱有強烈的嫉妒與蔑視,必欲使其陷於困境而後快。
只能說,這是王道迂政之風在最後的變形而已。
  王道政治傳統,曾經在秦國也有深厚的根基,但結果卻截然不同。
  秦穆公之世任用百里奚治國,使秦國成為春秋霸主之一。由此,王道治國在秦國成為不能
違背的傳統。直到秦孝公的《求賢令》,依然遵奉秦穆公,明確表示要「修穆公之政令」。《
商君書.更法》記載的秦國關於變法決策的論戰,當時的執政大臣甘龍、杜摯反對的立足點很
明確,就是維護秦國傳統:「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
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今若變法,不循秦國之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議君!」另一反
對派大臣杜摯則云:「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
」兩派激烈爭論,都沒有涉及變法之具體內容,而都緊緊扣著一個中心––如何對待本國的政
治傳統?成法該不該變?商鞅的兩次反駁很犀利,很深刻。
  商鞅反駁甘龍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於故習,學者溺於所聞。此兩者所
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論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
制惡。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變。君無疑矣
!」
  商鞅反駁杜摯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
誅,黃帝堯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
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湯武之王也,不修古而興;殷
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必多是也。君無疑矣!」
  商鞅的求變圖存理論,是戰國時期變法理論的代表。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國家的變法派
能否成功,既取決於其變法內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決於對該國政治傳統背叛的深刻程度。唯
其商鞅自覺清醒,而能說服秦孝公決然地拋棄舊的政治傳統,在秦國實行全面深刻的變法。由
此,秦國強大,秦國確立起了新的政治理念,從此持續六世之強而統一華夏。
  燕國則不同,樂毅與燕昭王的變法沒有任何理論準備,沒有對燕國的政治傳統進行任何清
理,只是就事論事地進行整頓吏治、休養生息、訓練新軍等等事務新政。顯然,這種不涉及傳
統或者保留了舊傳統的表面變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穩定持續地強大,一旦風浪湧起
,舊根基舊理念便會死灰復燃。
  燕國的悲劇,就在這種迂政傳統的反覆發作之中。
  無論是處置實際政務,還是處置君臣關係,燕國君王的言論中都充滿了大而無當的王道大
言,於實際政見之衝突卻不置一詞。王顧左右而言他,誠所謂也!燕惠王尤其典型,對樂毅離
燕的德義譴責,根本不涉及罷黜樂毅的冤案與對齊國戰略失誤的責任承擔;對樂閒離燕的德義
譴責,如出一轍地既不涉及對趙方略之反思,又不涉及樂閒離趙的是非評判,只是大發一通迂
闊之論,繞著誰對不起誰做文章。兩千餘年後讀來,猶覺其絮叨可笑,況於當時大爭之世焉!
司馬遷在《史記.燕召公世家》之話感慨云:「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燕
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強國之間最為弱小,幾滅者數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歲,於姬姓
獨後亡,豈非召公之烈邪?」司馬遷將燕國長存之原因,一如既往地歸結於「天下陰德」說,
姑且不論。然則,司馬遷對燕國滅亡之原因,卻沒有涉及。
  這,正是我們關注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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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失才亡魏

【第一節】
  兵士們尚在構築營壘,王賁接到了秦王的緊急書令。
  五萬精銳鐵騎從燕國兼程南來,一路四日始終沒有咸陽王使的路令,這教王賁很是有些意
外。秦軍但凡兩萬人以上出動便是例行重兵,其進軍使命、糧草補給、民力徵調、駐地日程等
都有明白無誤的法度照應。往往越是機密用兵,事先確定行兵方略就越是詳盡。期間種種具體
事宜,幾乎隨時都會在路途接到相關書令,此所謂路令。王賁此次南下是奉王命回兵,王翦幕
府不再對其節制,所需要的只是依照咸陽王命行事。然在薊城大營,姚賈所持的王書以及姚賈
轉述的事實,所申明的都是調兵的大略緣由,大軍南下的一應具體事宜隻字未提。王賁以機密
軍務之成例行事,上路半日後向姚賈請命行程方略。不料姚賈淡淡一笑道:「老夫只管調兵,
餘皆未奉成命,少將軍只能自決了。」因了父親王翦的原因,軍中皆呼王賁為少將軍,姚賈自
不例外。聽姚賈如此一說,王賁這才認真起來,在大軍歇馬冷炊的半個時辰裡立即做出了決斷
:兼程南下,直抵洛陽東南的伊闕要塞。姚賈問其故,王賁只說了一句話:「伊闕咽喉,兼顧
南北。」
  如今堪堪趕到伊闕,幕府還沒有搭建起來王命便到,說明秦王對南下大軍的行止是十分清
楚的。果真如此,一直沒有路令便令人有些費解。然王賁顧不得多想,對中軍司馬匆匆交代了
幾句軍務,飛身上馬去了。不遠處駕著王車的特使原本正在等待王賁登車同行,今見王賁片刻
之間逕自飛馬而去,連忙啟動王車追了上來。王賁坐騎是一匹雄駿的陰山胡馬,身高八尺通體
火紅,號為火雲駒,耐力速度都極為出色。隨行的一司馬兩護衛,也都是出類拔萃的騎士良馬
。一進函谷關,王賁的小馬隊已經將特使王車遠遠拋在了後面,入夜三更時分便進入了咸陽。
「下馬!等候特使。」從禁止庶民車馬的特急密道飛馳到王城南門時,王賁才恍然勒馬下令等
候特使。雖說王賁也可以直接進入王城,然若有特使同行,一切都會方便許多;不等特使,則
自己便要在幾道門戶前報名待命,縱然先人王城,也不知哪裡去見秦王。凡此種種細節,對於
第一次被秦王單獨召見的王賁,都是實實在在的關口。
  「少將軍麼?趙高奉命等候多時了。」
  小馬隊剛一勒定,一盞風燈便隨著一個響亮的內侍聲音從城門下飄了過來。王賁心下頓時
一熱,立即飛身下馬大步走了過來。王賁對趙高不熟,但卻不知多少次地聽過這個名字及其相
關傳聞,對秦王身邊這個頗具英雄才具的內侍很是讚賞。今見這個趙高如此謙和熱誠,王賁當
先一個拱手禮道:「見過趙令!」趙高極是利落地一拱手道:「不敢當。」不待王賁下文,趙高
轉身吩咐一個少年內侍帶王賁的司馬護衛去車馬院歇息用飯,又轉身一拱手領著王賁向東偏殿
而來。
  「少將軍果然快捷!」
  方進殿前甬道,一個高大身影快步迎了過來。王賁一聽是秦王聲音,大步趨前深深一躬高
聲道:「末將王賁參見我王!」甲釘長劍與斗篷叮噹糾纏之間,王賁不期然一頭汗水,顯得很
是侷促。嬴政打量了一眼大笑道:「都幾月了還一身冬裝?小高子,先領少將軍沐浴,換我一
身輕軟衣裳再說。」王賁滿臉漲紅滿臉汗水,連說不用不用。秦王卻一擺手道:「任事不急,
人先舒暢了再說。」王賁還要說話,已經被趙高不由分說拉著走了。
  大約頓飯時光,王賁身著輕軟長袍,頭上包著一方乾爽白布,疾步匆匆地來到了偏殿正廳
。秦王與王綰、李斯、姚賈三人,正站在牆下的大地圖前指點說話。見王賁脖頸髮際還滴著水
珠,嬴政一瞪眼道:「你個小高子急甚來,少將軍頭髮都不拭乾!」緊跟在王賁身後一溜碎步
的趙高紅著臉,吭哧著不敢說話。王賁卻已經揚手扯去了包頭大布,一躬身高聲道:「稟報秦
王!頭包大布太憋悶,敢請摘去說事!」話音未落,秦王四人一齊大笑。嬴政連連揮手道:「
去了去了,咋暢快咋來。小高子,酒肉快上。」趙高一答應正要轉身,不防已經被王賁一伸手
拽住。王賁一拱手道:「稟報秦王,末將在馬上已經啃下了三斤乾肉。目下只須涼茶,不敢飲
酒!」嬴政一揮手道:「好!大桶涼茶上。來,少將軍坐了說話。」王賁目光本來已經在地圖
上巡,此刻腳步釘在原地盯著地圖皺著眉頭,良久沒有說話。秦王見狀,明亮的目光飛快地
一掠三位大臣,也站在原地不動了。
  「少將軍何意?」王綰笑問一句。
  「伊闕還是靠北了,該在安陵截其退路!」王賁突然一指地圖。
  「如何?」嬴政一臉笑意地環視著三位大臣。
  「少將軍,老夫有些不明。」姚賈目光連連閃爍。
  「末將揣摩。」王賁一手提著頭上扯下來的白布,一手彭彭點著高大木板上的地圖。「舊
韓作亂,北連魏國不足為患,若南下奔楚,或東逃奔齊,則後患無窮。是故,我軍駐紮伊闕,
只能堵絕韓亂之民進入崤山入楚通道,而不能堵絕其南面入楚大道。該當駐紮安陵,一軍鎮四
方!」
  「四方,何謂?」李斯認真問了一句。
  「韓魏楚齊!」王賁的聲音震得殿堂嗡嗡響。
  「我王選人甚當,老臣恭賀!」王綰慨然一拱手。
  「大將出新,臣亦恭賀!」李斯姚賈異口同聲。
  王賁左看右看,一時不知所措。秦王嬴政不禁笑道:「來來來,少將軍坐了說話。涼茶來
了,只管喝著聽著。長史,你對少將軍說說來龍去脈。」李斯一點頭,走到地圖前,指點著說
起了去歲今春以來的中原變化。
  原來,秦國滅韓後,撤回了內史郡郡守嬴騰的滅韓兵馬,駐紮隴西以防戎狄趁火打劫。中
原之地,秦國只在舊有的洛陽大營保留了蒙武的五萬老軍,以為函谷關外諸事總策應。大臣方
面,姚賈坐鎮新鄭,一則襄助穎川郡新郡守治韓,一則主理對魏國齊國斡旋。去歲,秦軍破趙
後北上易水,逼近燕國;燕太子丹刺秦事發,震驚天下,也一舉改變了秦國的滅國用兵總方略
。在荊軻刺秦後不到兩月,姚賈的黑冰台人馬刺探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滅韓大戰時逃亡的韓國
申徒張良潛回新鄭,正在秘密聯結韓國舊世族,欲圖舉兵復國,目下,張良已經秘密聯結了魏
國楚國,兩國都許諾全力策應!與此同時,內史郡嬴騰部屬也探聽到一則異動跡象:被囚禁在
韓原梁山的韓王安,近有神秘之客往來,此人正是舊韓申徒張良。
  兩方事態緊急密報咸陽,秦王嬴政立即召王綰、內史嬴騰、蒙武、李斯、姚賈、尉繚等一
班大臣會商。最後,秦國君臣議決的方略對策是:此事方起端倪。不宜公然出兵,只宜以機密
事端處置。為此,蒙武大營全力戒備關外,姚賈黑冰台人馬秘密緝拿張良,內史郡增加對韓王
囚居地的防護,一旦張良被緝拿歸案,立即將韓國作亂世族一體問罪,公開斬決,以震懾他國
餘孽。之所以如此處置,在於秦國君臣有一個共同認可的評判:韓國舊世族復國復辟,其餘被
滅之國的舊世族也必然同理同心,只要秦國要一統天下,復辟暗潮便必然湧動,如何處置韓國
作亂事件,具有垂範天下之效用。唯其如此,處置韓亂不宜倉促輕動,務必有理有據,寧可失
其緩,不可失其急。畢竟,韓國沒有強兵根基,魏楚也不敢貿然行事,只要秦國冷靜處置,未
必不能使韓亂胎死腹中。
  然則,去歲秦軍破燕大半年,韓國亂象卻有了明顯的惡化。
  張良行蹤詭秘無定,幾次三番逃脫了姚賈黑冰台的追蹤。多方探察證實:張良狡兔三窟,
藏匿之地一在楚國洧水河谷,一在魏國逢澤山野,一在韓國舊地上黨郡的大山;張良居無定所
,又得燕趙一班任俠之士相助,事皆密行密議,急切間極難緝拿。與此同時,韓國故地的種種
消息流布日廣,民眾漸漸呈現出躁動之勢。入冬之際,被囚的韓王安也破例上書,請求秦王允
准其在年節大祭之期回歸新鄭,祭祀宗廟,以安遺民之心。
  鑒於種種跡象,王綰李斯力主:韓亂之事,不宜再佯作不知,秦王當召見韓王安,明白對
其警示。若無效用,則當以強力消弭之。秦王嬴政贊同,下書姚賈職司實施。姚賈精勤能事,
立即做出了精心部署。第一步,姚賈自為特使,奉秦王下書趕赴梁山,明白正告韓王安:韓國
遺民有圖亂之心,韓王當借祭祀宗廟之機安定遺民,莫使舊韓人徒然流血!可是,韓王安硬是
不做正面回應,一副不解秦王下書所云的模樣,對姚賈哼哼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始終沒有任
何明白說法。姚賈也不盤詰追問,也不拆穿事實,只冷笑著耐心聽罷,又高聲宣示了一遍秦王
下書與警示說辭,便告辭去了。第二步,秦國派出特使,以最為鄭重的邦交禮儀通告魏楚兩國
:韓王安將在秦軍護送下經過魏楚邊境進入新鄭,秦軍請求借道。魏王假一副笑臉,當即答應
借道。楚國卻正逢楚幽王葬禮,新立楚王羋猶(楚哀王)病懨懨黑著臉,然終究也是答應了。
可是,當蒙武率領三萬老軍步騎浩浩蕩蕩護送韓王安過境魏楚時,兩國君臣竟無一人出面做禮
儀性迎送。眼見韓王安一副淡漠模樣,姚賈揶揄笑嘆一句:「魏楚無恩如此,寧不念韓王舊情
乎!」韓安尷尬地擠出一絲苦笑,還是一句話沒說。第三步,姚賈親自率領五十名黑冰台劍士
,全程陪伴護衛韓安,察其言觀其行。後來的事實是:回到新鄭一個月餘,除了祭祀,韓安從
沒有踏出舊時王城一步。即或在太廟前遇到了大群前來觀瞻韓王的舊韓子民,姚賈特意下令停
車,韓安也沒有下車,更沒有就秦王下書警示之意對臣民說話。今春回到梁山,韓安也沒有就
歸韓祭祀事向秦王上書稟報,更沒有對遺民作亂事向秦王做出任何表示。也就是說,秦國的所
有舉措,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各方都在裝聾作啞。綜合種種跡象事態,姚賈稟報王綰並會同
李斯商議,而後正式上書秦王,提出了「韓亂難以避免,我得盡早謀劃對應之策」的最終評判。
  「韓世族復辟,大秦不能退讓!」嬴政憤怒了。
  秦國君臣的秘密小朝會一連三日,調主力大軍南下平亂的決策才終於確立下來了。期間爭
論與顧忌,在於十餘萬大軍南下後會不會導致北方戰事乏力,從而不能滅燕國,反而可能誘發
趙國死灰復燃?畢竟,趙國死灰復燃之後的威脅要遠遠大於韓國。反覆爭議權衡,秦王嬴政最
後斷然拍案:「若十餘萬大軍南下,定然兩面誤事!五萬精銳南下,既不誤滅燕,又足以鎮撫
中原!」第一個贊同這一決斷的,是老國尉蒙武。蒙武憤憤然道:「洛陽大營還有五萬老軍!
莫非諸位以為老軍不是秦軍銳士,是白吃鍋盔麼!」第二個嚷嚷支持的是內史郡守嬴騰,也是
慷慨激昂唾沫飛濺:「隴西還有我三萬飛騎!關中還有我十萬成軍精壯!整個內史郡還有百餘
萬老秦人!都不算麼?一個韓國軟蛋要甚主力大軍,老子兩萬人馬連鍋端了他!」舉殿轟轟然
一陣,倒是都贊同了五萬主力南下的方略。最終說到選將,大臣們一致認為,調蒙恬南下最適
當,理由是蒙恬精細穩妥,處置此類事最為得宜。可是,秦王嬴政卻始終沒有點頭。默然良久
,嬴政拍案道:「九原、雲中北大門,沒有蒙恬不行。山東舉事,畢竟華夏內亂,縱然不能一
時消弭,至多重回戰國而已。若匈奴大舉南下,毀滅的便是整個華夏!目下列國行將覆滅,沒
有哪一國可以扛得住匈奴洪水!只有秦國,只有秦軍,可以為天下扛得住!蒙恬縱然沒有滅國
之功,也不能離開九原幕府半步!」秦王一席話,大臣們全部沉默了。如此華夏器局,如此天
地正氣,大臣們與其說被秦王說服,毋寧說被秦王感動了。
  「我意,王賁可將兵南下。」嬴政似覺過於凝重,笑著補了一句。
  「王賁?」蒙武驚訝了。
  「王賁不妥。」老尉繚搖了搖頭。
  「何以不妥?」李斯反問。
  「王賁戰法,近似白起,宜強兵硬戰,不宜平亂鎮撫。」
  「老臣以為,王賁尚不如李信、辛勝穩妥。」蒙武插了一句。
  「何以見得?」嬴政論事,從來要聽其中道理。
  「辛勝有統兵閱歷。李信有戰場謀劃。王賁,二者俱缺。」
  「還有其餘理由麼?」
  見大臣們一齊搖頭,嬴政方緩緩道:「若非燕國荊軻行刺,若非韓國世族復辟,我尚不能
想到既往滅國之戰。諸位,樂毅破齊六年不能滅齊,根由何在?白起攻趙三年,一戰則徹底擊
垮趙軍主力。若非先祖昭王錯斷錯殺,秦國滅趙何待今日?樂毅與白起之差,差在不以兵家法
則卻以王道法則決戰事。樂毅之行,難說沒有博取一己盛名之心。白起之道,卻準定是實實在
在的利於國家。軍中皆呼王賁為小白起,根由何在?不在別者,便在王賁戰法秉承了兵家本色
,沒有一戰留過後患!至於統兵閱歷、戰場謀劃,哪個將軍沒有第一次?更有一條,李信、辛
勝在軍,不窩其才;而王賁在軍,其父為將,有窩其將才之可能。王賁南下,既利才又利國,
何樂而不為?」
  大臣們終於一無異議地贊同了,儘管未必人人信服,至少沒有人駁倒秦王申明的道理。當
被定為北上特使的姚賈請示行軍法度時,秦王笑道:「不定。一切大軍行止都交王賁自己決斷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便知。」如此這般,便有了不發路令的大軍南下。
  ––
  「末將無他,唯不負我王厚望!」
  聽罷李斯一番敘述,王賁黝黑通紅的臉膛熱汗直流,甩掉白布對著嬴政便是深深一躬。秦
王嬴政伸手扶住笑道:「少將軍若無才具,我厚望又能如何?來!放開說說,你對平定韓亂有
何謀劃?」說罷,嬴政與三位大臣落座,目光殷殷地盯住了站在大板圖前的王賁。
  「末將一路思忖,韓亂不能孤立處置。」王賁的大手劃出一個大弧,整個地籠罩了板圖,
方纔的一臉侷促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話語利落之極:「韓亂發作,根在魏楚。諸般因由,君
上與諸位大人比末將更清楚。我之謀劃,只在平定中原之軍旅部署。歸總說,末將一軍足當三
面。然則,末將尚有三件事,敢請我王允准。」
  「說!」
  「其一,請調蒙武老將軍所部老軍,移駐伊闕,堵截楚韓西南通道。」
  「蒙武部本來便在謀劃之中,准了。」
  「其二,敢請中原邦交與末將軍事調遣一體謀劃。」
  「姚卿以為如何?」嬴政的目光轉向了姚賈。
  「臣以為可也。」姚賈慨然一拱手:「臣願全力輔助少將軍!」
  「好!文武之道。」
  「其三,平亂之後當連續滅魏,敢請君上許我獨領滅魏之戰!」
  「!」驟然之間,嬴政與三位大臣驚愕默然了。
  在秦國君臣的連續朝會計議中,何時滅魏尚在未定之數:一切都得看韓亂勢頭大小,以及
能否快捷利落地平定;即或平定了,也還得看魏楚齊三國動向,以及北方燕趙有無後患;畢竟
,所餘三國都是有強兵傳統的大國,都是曾經做過中原霸主的富強之邦,若逼得三方合縱抗秦
,局勢就嚴峻了。說到底,秦國只有六十餘萬大軍,天下需駐軍的地方太多了,而三國聯手,
現成兵力至少也在百餘萬之多。凡此種種,作為滅人之國的大戰,都不得不慎之又慎,若在最
後的三國之戰中一步走錯,很可能全局都要翻盤。唯其如此,秦國君臣做出王賁只率五萬鐵騎
南下的決策,其核心目標其實只有一個:平定韓亂,震懾魏楚。至於滅魏滅楚,此時尚沒有納
入視野,若有連續滅魏之心,五萬人馬顯然是誰也不會贊同的。
  「少將軍是說,平定韓亂與滅魏之戰可一氣呵成?」嬴政驚訝未消。
  「正是!」
  「依據何在?」
  「滅國之戰,縱有天下大義,亦當師出有名。」王賁顯然成算在胸,渾厚的話音快捷流暢
嗡嗡震盪:「滅韓之戰,秦為清算韓國疲秦並為鄭國復仇!滅趙之戰,秦為李牧兩敗秦軍復仇
!滅燕之戰,為荊軻刺秦!今我平定韓亂,必能獲得魏國鼓蕩韓亂之種種罪證。此時攻魏,師
出有名!錯失時機,事倍功半。更為根本者,此時先以霹靂之勢滅魏,所餘楚齊兩大廣袤之國
方可從容圖之,兵力不至於捉襟見肘。此,末將之謀劃,君上與諸位大人三思。」
  「呵呵,少將軍論說大局,不輸於戰場之能也!」
  嬴政叩著書案笑讚一句,卻沒有明確可否。顯然,嬴政是要先聽聽三位大臣的想法。王綰
是總攬全局的丞相,自覺理當先說,一拱手道:「老臣以為,滅魏事關重大,不宜倉促議定,
至少須待上將軍燕代戰事之後再說。」王綰素來穩健,除了安定秦國內政,在邦交大爭中鮮有
大膽出新,秦國君臣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故此誰也沒有感到意外。王賁似乎也沒有覺出多大壓
力,炯炯目光只看著李斯姚賈兩人。一直沉思的李斯尚未開口,姚賈一拱手道:「臣以為,少
將軍謀劃可行。其間根本在兩處,一則,韓亂能乾淨利落平定;二則,楚國知難而退。若韓亂
平定,楚不出兵,屆時魏國孤立中原,未嘗不可一鼓而下!」李斯接道:「臣反覆思忖,少將
軍謀劃可全力圖之,至少當有八成勝算。最根本者,楚國幽王新喪,其同母弟羋猶新立,舉國
政事兵事皆在亂中。羋猶年逾五旬,且聲色犬馬昏聵平庸,唯賴景氏部族鼎力扶持,若無特異
,楚國當無北上中原之心。是故,韓亂平定之後,魏國確實將陷入四面孤立之境,未嘗不可圖
也!」王綰一拍案道:「兩位所言不當。楚國縱然不出,東面尚有齊國。我只五萬鐵騎,何能
如此弄險!」
  「也是一說。」姚賈嘟噥著一笑。
  「君上決斷!」三人連同王賁,異口同聲一句。
  「我看四個字:有險,有圖。」嬴政站了起來走到大圖前,面對王賁指點著地圖道:「全
部要害,在於震懾楚國。若能使楚國不敢出,則齊國十有八九也不敢出。若楚齊不敢出,則魏
國可圖。少將軍,是否如此?」
  「正是!」
  「可有對楚謀劃?」
  「有!」
  「噢?」
  「擱置韓亂,先行攻楚,一舉震懾四方!」
  「啊––」
  王賁話音落點,嬴政君臣四人竟不約而同地驚嘆了一聲,又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著,目光
中交織著疑惑與興奮。這個動議太出乎原先朝會的決策意圖了,等於一舉改變了原先朝會的決
策根基:不再將韓亂作為孤立事件對待,而是將韓魏楚齊四國作為一個大局來尋求解決之道!
嬴政與三位大臣何許人也,幾乎立即不約而同地掂量到了其中的差別,除了王賁的兵力能否擔
當如此重任的疑惑,人人都預感到了此舉蘊含的庖丁解牛一般的奧妙。
  「好!中原兵事,全權交少將軍!」
  秦王嬴政的拍案聲大得驚人,東偏殿一片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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