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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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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麥收之前,三萬輕裝騎兵颶風般捲向了淮北。
  所謂輕裝騎兵,是王賁對南下鐵騎的裝備做了一次大減負。秦軍素有輕兵傳統,重型甲冑
與大型兵器很少,戰場之上輕身殺敵,腰間板帶上吊著敵人的頭顱,手中挺著長矛奔馳如飛吼
喝衝鋒,便成為列國傳聞中的秦軍模樣,以至在很長時期裡,天下將「輕兵」兩字作為秦軍的
敢死之旅。然自商鞅變法之後,秦國以中原勁旅「魏武卒」為楷模,建立了極其重視器械裝備
的新軍,面貌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各種甲冑器械都有森嚴法度,士兵的防禦力度與衝鋒強度都
有了大大提升,真正有了一支無堅不摧的銳士之旅。此所謂強兵利器也。但如此重裝甲兵對長
途奔襲戰所需要的快速靈動而言,卻成為一個很大的弱勢。就此,王賁對秦王的上書是:「淮
北乃北楚腹心,平川城邑居多。末將決效草原胡騎戰法,以精悍輕騎擊之不備。敢請君上,許
賁輕兵減負機變行事。」秦王嬴政當即下書:「准王賁所請。一應軍需,穎川郡全力籌劃。」
王賁接到下書,立即風風火火地開始了鐵騎輕裝。
  一則,鐵甲裝改換為皮甲裝:外鐵皮內牛皮的厚重甲冑,改為單層牛皮甲冑;鐵釘密集的
牛皮大戰靴,改為厚韌的單層野豬皮戰靴;戰馬披裝的鐵釘皮罩甲,改為輕軟的無釘羊皮罩;
最重的銅鐵鞍轡,則一律改為木製鞍轡。如此一來,秦軍騎士的甲冑由原先的五六十餘斤不等
減為十餘斤不等,馬具由原先的五十餘斤減為二十餘斤,總共銳減七八十斤不等。二則,隨帶
兵器改變:重型攻防器械與大型機發連弩全部放棄,每個騎士只有一長一短兩口精鐵劍、一張
臂張弩、三十支羽箭。三則,每個騎士配備兩匹戰馬、一袋百斤裝的草料。四則,全軍沒有輜
重營,每個騎士攜帶十斤乾鍋盔十斤乾牛肉一皮囊胡人馬奶子。
  諸般換裝事宜雖則瑣細,但王賁也只用了十餘天。在換裝的時日裡,王賁側重對留守的兩
萬重裝鐵騎做了巡視部署:兩萬鐵騎以趙佗為將,於三萬輕騎奔襲之前開赴安陵郊野,構築堅
實壁壘扼守安陵要道,截斷楚國與韓國故地之通聯。同時,王賁與姚賈會商,最終定下了一個
文武齊出的呼應方略:王賁輕兵攻楚,姚賈出使魏齊,隨時通聯各方情勢。
  「能否鎮撫四方,全在少將軍了。」
  「三萬銳士不能橫行天下,王賁枉為大將!」
  暮色殘陽的曠野裡,兩人馬上一拱手激盪著煙塵各自去了。
  時當初夏之夜,王賁的三萬輕騎風馳電掣,四更時分便逼近到了汝水西岸的上蔡之地,繞
到了楚國舊都陳城之南。這三萬輕騎悄無聲息地屯紮在河谷,沒有炊煙,沒有火光,沒有人喊
馬嘶,若不走進這片密林,誰也不會想到這裡隱藏著如此一支即將捲起颶風的可怕大軍。朦朧
月色之下的黑黝黝的樹林裡,只有一點微弱的亮光從河岸山腳下瀰散出來,那是王賁聚將的一
個乾涸了的大水坑。
  「諸位,這裡是楚國舊都陳城,距我軍只有一百餘里!」
  一張羊皮地圖掛在粗大的樹幹上,一支火把搖曳在樹旁的司馬手上。王賁站在樹下,長劍
圈點著地圖對三十餘名千夫長以上的將佐做著部署。王賁的聲音低沉短促:「我軍要在十日之
內,連下十城!上蔡、城陽、繁陽、寢城、平輿、巨陽、項城、新郪、苦縣、陽夏。也就是說
,十個晝夜之內,我軍要從汝水西岸打到東岸,大迴環北上,抵安陵與鐵騎大營會合。此戰只
破城,不佔地、不掠財!當然,補充糧秣除外。城破即撤軍,不許戀戰!我軍之所圖,只在展
示霹靂雷電之戰力,震懾楚國不敢輕舉妄動。明白沒有?」
  「嗨!」
  整齊一聲低吼,立即肅然無聲。這是說,人人明白此戰要旨所在。
  「黎明之時首攻上蔡,半個時辰後進發!」
  「嗨!」
  將佐們匆匆散去了。就在王賁聚將的短暫時刻,三萬騎士已經完成了冷吃戰飯、餵馬刷馬
及整修馬具兵器等種種事體。秦人曾在幾百年裡一直是周王室的養馬部族,有著久遠的養護良
馬的傳統,堪稱真正的馬背部族。對於戰馬,秦軍兵士視若共赴艱險的患難兄弟,無論是戰時
還是平時,總是將戰馬養護看得比自己吃喝更要緊。在這頓飯晨光裡,騎士們幾乎人人都是嘴
裡咬著乾鍋盔乾肉,牽著兩匹戰馬大步匆匆走到河邊,一邊與戰馬絮叨著,一邊檢查著馬蹄鐵
與鞍轡等等,若一切完好,立即用捲起的草刷蘸著河水刷洗戰馬。戰馬們依偎著自己的主人,
一身輕鬆卻又不能縱聲嘶鳴,便蹭著人咻咻噴鼻,親暱得直如血肉兄弟一般。眼見營將匆匆歸
來,兵士們立即牽回戰馬各自歸隊,千夫長與都尉們尚在大啃大嚼地吞嚥,全數騎士們已經整
肅上馬了。
  及至馬隊捲出河谷,啟明星尚在天邊閃爍著亮光。
  上蔡的城門剛剛打開,一場暴風雨驟然降臨了。王賁的輕騎兵分作四路,同時猛攻四座城
門。城頭守軍睡眼惺忪之間,剛剛放下吊橋,出城進城的人流還在疏疏落落的時候,天邊原野
突然傳來一陣怪異的悶雷聲,接著便是疾速飄來的黑雲。驚愕懵懂的城頭士兵還不明白究竟該
不該稟報將軍察看,烏黑的雲團陡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飛壓了過來。進出城門的車馬人流
來不及驚呼,本能地滾爬躲開之際,黑雲已經捲過了吊橋衝進了城門––一切都像晨曦中的一
個噩夢,整個上蔡都陷入了夢魘之中。沒有任何抵抗,烏黑的濃雲已瀰漫了正在伸著懶腰的城
堡。
  當上蔡郡守被從官署寢室的臥榻上拖出來時,還瞪著老眼一連串喝問:「將軍何人,縱奉
王命來索糧草,也當在老夫卯時梳洗之後公案說話,何能如此無理!一身烏黑,秦軍一般,不
怕老夫問你個輕慢國色之罪麼!」王賁提著馬鞭不無揶揄地笑道:「郡守看好了,我等原本便
是秦軍秦將,難道不一身烏黑麼?」鬚髮散亂的老郡守揉著老眼萬分驚訝道:「你等果真秦軍
,是借道還是借糧?」王賁冷笑道:「不借道,不借糧,就要這座上蔡城。」「你!秦軍已經
攻佔了上蔡?」老郡守如夢方醒,似乎還不能相信。王賁一陣哈哈大笑道:「佔沒佔自家去看
,我只對郡守一句話:秦軍還要繼續攻佔楚國城池,立馬報給楚王,看是你報得快還是我攻得
快!記住了?」「記,記住了。」老郡守大汗淋漓,二話不說飛奔出了官署。
  正午時分,秦軍輕騎在城內飽餐一頓,又閃電般去了。
  當上蔡郡守的特急上書飛到郢壽(郢都壽春)時,楚國王城正在紛亂之中。剛剛即位做了
兩個月楚王的羋猶突然莫名其妙死了,各方權臣貴冑大起爭端,為究竟是宮變謀殺還是暴病身
亡劍拔弩張地爭吵不休,連國喪也無法舉行。表面原因,卻是無法確定死王羋猶的謚號。上蔡
急書猶如當頭冷水,郢壽頓時冷卻下來,畢竟亡國事大,誰也不敢輕慢。分領國事的昭、景、
屈、項四大部族權臣與羋氏王族元老立即緊急會商,終於在三日之後紛爭出兩個對策:一是確
認死王謚號為哀王,常禮國葬;二是推出公子負芻繼任楚王,應對秦軍攻城略地之險。
  三日間又有急報接踵而來:城陽、繁陽、寢城又連番陷落!
  楚國君臣一日數驚,心頭突突大跳,朝會上人人臉色鐵青卻無計可施––以這種日陷一城
的狂飆戰法,縱然立即調兵,只怕也不知道該到何處對敵。最後,還是新王負芻頗有主見,搖
著幾卷緊急上書道:「諸位,秦軍不會以三萬輕騎南下滅楚。此戰,必有緣故也。四城陷落情
形相同:秦軍只攻陷城池,一不大掠府庫,二不大肆屠戮,三不駐軍佔據,攻佔之後補充糧草
即去。亙古至今,誰見過如此攻城滅國之軍?」大臣們這才有所回味,紛紛議論一番,越說越
覺蹊蹺,最終一致認定只能加緊探察,只要秦軍不南下郢壽,不能輕舉妄動。
  楚國君臣舉棋不定的幾日之間,秦軍已經颶風般掠過汝水,又攻下了汝東三城。楚軍斥候
快報也紛紛傳來,秦軍情形終於清楚:統兵大將是王翦長子王賁,其一路攻城北上,目下沒有
轉攻郢壽的謀劃。楚國殿堂這才舒緩下來,大臣們竟有些服了這個有謀殺哀王嫌疑的新楚王了。
  轉眼之間旬日已到,秦軍果然連續攻下了汝水兩岸的十座城池。
  第十一日,新楚王負芻接到了秦軍大將王賁的一卷書簡,簡單得只有寥寥數語:「楚國陰
連韓國遺民作亂,殊為可惡!若不改弦更張,本將軍將一舉攻破郢壽,將爾等君臣趕入大江餵
魚!今已牛刀小試,而後言出必行,楚國君臣自家揣摩。」
  「原來如此啦––」
  楚國君臣們如釋重負,不約而同地歡呼了一陣。之後朝會三日商議善後,楚國君臣越想越
是後怕:這王賁僅僅率領三萬輕騎,便風捲殘雲般在整個淮北飛旋十日連下十城,以如此戰力
,果真進攻郢壽,楚國豈不立即便是亡國危難?恐懼萬分的楚國君臣立即議定出了兩個防範對
策:一則,由項氏大將項燕掌兵,秘密調集楚國兵馬聚結於淮南山地,以防秦軍隨時攻楚;二
則,立即與韓國舊世族切斷聯繫,不能給秦軍攻楚口實。危難當頭,楚國擁有封地財力的世族
權臣們也不再相互攻訐,幾乎是沒有異議地擁戴了這兩個對策。
  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秦軍的這次狂飆破城,給了楚國一個結結實實的亡國警訊,使楚國
在山東六國中成為唯一清醒地預先防範秦軍的大國;否則,楚國便沒有項燕大勝秦軍的最後光
芒。這一點,王賁沒有想到,此時的楚國君臣更沒有想到。
  卻說王賁一路北上之間,韓魏情勢又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姚賈出使魏國,即位剛剛三年的新王魏假殷殷相迎於郊亭,將姚賈尊奉得神聖一般。魏假
信誓旦旦,魏國與舊韓世族從來沒有秘密聯結,日後更不會有!無論姚賈以何等方式舉出了多
少跡象多少憑據,魏假都笑吟吟地搖頭。在姚賈離開大梁的前一日夜裡,魏國的太子兼丞相特
意來見,告訴了姚賈一個秘密消息:韓國舊世族正在上黨山地聚結士兵,張良從齊國邀來了許
多技擊俠士做將。這個太子丞相言下之意很清楚,韓亂根源不在魏國,在齊國。儘管姚賈統轄
的黑冰台有著強大的探察能力與諸多的消息通道,但姚賈還是不能忽視這個目下難以確定真假
的魏國說法。畢竟,秘密盟約破裂之後出賣對方以求自保的事,在山東六國太多了,誰能說魏
國消息不是曾經的真相?片刻思忖,姚賈一面向王賁發出了快馬急書知會消息,一面下令黑冰
台立即探察上黨山地。
  之後,姚賈立即星夜趕赴齊國。幾日後,姚賈已經完全清楚了所謂齊國通韓的真相:齊人
進入韓國,全部是舊韓申徒張良以重金收買的任俠、方士、逃跑的刑徒及一部分窮困的漁獵戶
男丁,齊國君臣,確實沒有以任何方式聯結扶助舊韓世族。那個整日坐在母后靈前憂鬱祈禱的
齊王田建,搖著瑟瑟白頭,當著姚賈的面對丞相後勝下令:「秦齊一家!秦國事,便是齊國事
,全數追回韓國齊人!」
  齊國之行,使姚賈對魏國的疑心陡然加重。姚賈幾乎可以肯定,齊國不是韓亂的支撐者,
支撐地只能在魏國,舊韓世族要在山水險惡的上黨立軍立國,沒有中原僅存的大國魏國的支撐
,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可是,憑據何在?畢竟,姚賈是魏國人。對於自己的故國王室,除非有
確實憑據,姚賈還是不願意將它看得太卑劣太陰損。尚未離開臨淄,姚賈已經飛書傳令黑冰台
都尉:黑冰台探員全部撒向上黨、大梁兩地,務必查清魏韓聯結情形及韓亂部署!
  從臨淄回到大梁的次日,姚賈接到黑冰台都尉的兩則歸總密報。第一則,魏國助韓事已經
查實:魏國信陵君舊時門客兩千餘人,偽稱齊人,進入上黨成為「韓軍」主力將佐;當年追隨
信陵君擊殺大將晉鄙的鐵椎俠士朱亥,被張良定為三千敢死之旅的主將;魏國王室通過信陵君
門客力量,秘密資助張良二十餘萬金,並許一支「商旅」車隊從魏國敖倉秘密運送糧草北上,
繞道舊趙官道從壺關進入上黨。所有資韓事宜,皆奉魏王假的秘密令牌,由太子丞相施行。
  「魏假也魏假,風華大梁必毀於你手矣!」
  姚賈長嘆一聲,拿起了第二件歸總密報。這件密報說,韓國舊世族的殘存私兵已經陸續秘
密開進上黨山地聚集,以段氏、俠氏、公厘氏三大部族為主力,加上張良多年搜求的各色門客
與散兵游勇,共計六萬餘人。各方會商,議定夏忙之後舉事。張良宣示的復國方略是上中下三
策:上策倣傚代趙,迎回韓王安在上黨立國,恢復韓國國號;中策擁立韓國一王族公子為君,
相機南下,在楚韓交界處立國;下策由三大部族公推一人稱王,國號必須為韓,立國之地屆時
相機確定。
  「狗彘不食!豎子張良,野心何其大哉!」
  姚賈二話沒說,連夜飛車南下,趕到了安陵大營。
  「韓軍誰做大將?」王賁看完兩則歸總密報,眉頭皺得鐵緊。
  「段成為大將,張良為軍師。」
  只這一問一答,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到了釘在立板上的羊皮地圖前。王賁雖沒有親身參加過
那場驚心動魄的長平大戰,但對這方浸透著秦趙兩軍鮮血的大戰場卻是瞭如指掌。不用姚賈帶
來的黑冰台都尉指點,王賁的長劍啪地打上了地圖。
  「這裡。壺關口,石長城。」
  「正是!將軍如何這般清楚?」
  黑冰台都尉的驚訝認可,使王賁的黑臉罕見地漾出一絲算是笑意的波紋。王賁接著用長劍
指點著板圖道:「舊韓世族選擇壺關口、石長城一線為根基,其因由有三:一則,石長城有當
年長平大戰之後趙國構築的秘密洞窟,這些秘密洞窟,都藏滿了糧草;二則,此地山高林密水
流縱橫,更有石長城壁壘,是上佳的隱蔽營地;三則,壺關口東出太行山最近,若舉事失敗,
舊韓殘部便於逃亡北上!」
  「逃亡路徑,將軍可有預測?」黑冰台都尉對王賁大感佩服。
  「或逃燕代之地藏匿,或逃遼東匈奴以圖再起。除此無他。」
  「正是!將軍敏銳!」黑冰台都尉又一次驚嘆了。
  「看來,這張良尚算個人物。」姚賈點著頭。
  「再是人物也活捉了他!」王賁惡狠狠一句。
  當夜,三人會商到天亮,應對之策終於確定了下來:王賁五萬大軍分作兩路,秘密開進上
黨,旬日之內部署就緒;姚賈坐鎮新鄭,一則照應外圍並與蒙武部協力阻截韓亂敗兵南逃楚地
之路,一則嚴密監視大梁王室的動向;黑冰台分作兩部,劍士探員保護姚賈周旋魏國,文士探
員跟隨王賁幕府進軍上黨,職司王賁姚賈之通聯協同。末了,姚賈正色道:「以戰陣論之,韓
亂事小。然以大勢論之,韓亂發於中原腹心,關乎能否連續滅魏,長遠論之,更關乎三晉平定
之後,中原能否有效化入秦法秦政。唯其如此,少將軍不可大意。」王賁一時頗見難堪,默然
片刻卻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先生教我,王賁一謝。輕兵襲楚之後,先生怕我驕兵,故有此言
。先生不知,王賁少時即以武安君白起為楷模:萬事可驕,唯不敢以國事兵事為驕。故終生行
兵,武安君不敗一陣。今賁身負秦王重託,舉兵平定中原,安敢有輕慢之心哉!」姚賈又道:
「如此,少將軍以為襲楚之戰與平亂之戰,不同處何在?」王賁慨然道:「襲楚在兵,平亂在
謀,豈有他哉!」姚賈不禁心潮激盪,起身一躬道:「少將軍如此厚重內明,國家得人矣!大
梁之事,老夫遂可放手周旋了。」兩人大笑一陣,舉酒連飲三爵,各自忙碌去了。
  在整個秦軍之中,王賁部最是快捷利落。天亮後一日整裝,暮色初上時分,五萬大軍便藉
著夜色悄然北上了,安陵只留下了一座旌旗飄揚鼓號依舊的空營。姚賈最後巡視了示形軍營,
也率領車馬大隊連夜北上新鄭。
  六月初的上黨山地,依然涼爽得秋日一般。
  王賁五萬鐵騎的進軍部署是:趙佗率兩萬輕騎從安陽北上,經邯鄲西北的武安進入壺關出
口山谷,卡住「韓軍」退路;包含一萬輕騎兩萬重裝鐵騎的三萬騎兵,由王賁親自率領,北渡
大河從野王北上,經軹關陘進入西部上黨山地,再越過長平關進逼石長城,與亂軍正面接戰。
從心底說,無論山東六國將那個密謀作亂的張良傳得多麼神奇,王賁對這種烏合之眾結成的所
謂復國義兵,壓根嗤之以鼻。然則,要使作亂者無一漏網地全部捕獲,王賁卻不敢掉以輕心。
但凡軍旅將士都知道,論戰力,門客遊俠死士刑徒等結成的烏合之眾遠不及任何精銳大軍之萬
一,然要說逃亡藏匿之能,這般烏合之眾卻要遠遠強於任何精銳大軍。古往今來,全軍覆沒的
精銳之師屢見不鮮,卻沒有過任何一支遊俠式的烏合之眾被乾淨徹底了結,此之謂也。
  進入長平關以北的山谷,王賁下達了第一道軍令:一萬輕騎秘密繞道石長城背後的河谷密
林駐紮,兩萬攜帶大型器械的重裝鐵騎在光狼城外的山谷密林駐紮,兩軍一律冷炊,開戰前不
得舉火。王賁的幕府設在了光狼城東北的狼山石窟,這是當年長平大戰時白起的秘密統帥幕府
。王賁對白起的景仰無以復加,一進上黨便定下了幕府所在地,決意要對當年武安君的雄風感
同身受一番。及至走進這座奉若聖地的巨大的石窟,王賁卻被驟然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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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安卑劣!張良可惡!」
  王賁的吼聲迴盪在石窟,洞外的護衛與司馬們飛奔進來,不禁也愕然了。石窟依然是山風
習習目光通透,只是與秦軍傳聞中的當年的武安君幕府景象大相逕庭。正面洞壁上刻著八個石
槽被染得血紅的斗大刻字––痛失天險,韓之國恥!左下是「韓安」兩個拳頭小字。左手洞壁
上則刻著兩行同樣斗大的紅字––韓割上黨而弱亡,禍未移而飼虎狼也!韓申徒張良決意復國
,寧懼白起之屠夫哉!顯然,這些字鐫刻不久,用鮮血塗抹的石槽尚未變黑,還閃爍著森森然
的血紅。
  當夜,王賁在火把之下奮然疾書,給秦王上了一道幾乎與當下軍事沒有任何干係的請命書
。上書如實稟報狼山石窟情形之後,王賁憤然云:「戰國兵爭,死傷在雙方,勝負在自身。秦
趙長平血戰,舊趙將士尚未攻訐武安君,舊韓王及世族卻竟如此猖獗,對我武安君以屠夫誣之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末將敢請王命:在狼山石窟修建武安君祠,立武安君石像,一里老秦民
戶移居山下長護長祭,我軍平定韓亂之日,請殺韓王安與張良於狼山石窟祭祠!非如此,秦軍
將士心不得安也。」書成之後,一直守候在旁的司馬有些猶疑,吭哧著說言辭是否太過。王賁
大為氣惱,一腳踹翻司馬,又大吼了一聲:「快馬即發!秦王不從我請,還是秦王麼!」
  三日之後,年青的蒙毅親自駕車趕來了。
  蒙毅風風火火,一下車便雙手捧出秦王書高聲道:「秦王有令,王賁所請全數照准!並在
成陽太廟東園修建武安君祠,永世陪祭大秦諸王!」王賁與將士們都沒有料到秦王王書會如此
快捷,不禁爆發出一陣從來沒有過的狂呼,武安君萬歲與秦王萬歲的吶喊聲如疾風般掠過山野
。在狼山石窟查勘完畢後,蒙毅低聲告訴王賁,秦王想要將這兩方石刻挖下來運回咸陽,問王
賁難也不難。王賁想都沒想,立即回答不難,並立即下令通曉石工技藝的幾個騎士率領三百人
連夜開始動工,兩日兩夜便挖下刻石裝上牛車上路。臨行之時,蒙毅萬分感慨地對王賁說了一
個小故事:秦王接王賁上書之時正是三更時分,立召王綰、李斯、尉繚、頓弱四大員議事,蒙
毅列座書錄。王綰年長,剛剛入睡被人喚醒,進得門來尚在迷糊之中,皺著眉頭聽完事由,不
禁嘟噥道,武安君之事牽涉甚多,又非緊急軍情,何至我王夜半動眾?秦王沒有發作,反而起
身對王綰深深一躬說,武安君被先祖錯殺,牽涉再多,也是錯殺冤殺。嬴政每思用兵便深為痛
心,今武安君身死猶被人辱,我心如刀刺,豈能安臥哉!寥寥數語,在座大臣們都流淚了,老
丞相王綰幾乎無地自容––
  「大哉秦王!」
  後來王賁每每想起,他對秦王的景仰,以及反對老父親在統兵滅楚之際對秦王以權術應對
的做法,其根源皆在這次狼山請命。從那一日開始,王賁便認準了秦王,決意終生追隨。直至
十餘年後不意暴病,王賁對兒子王離說的最後一句話仍然是:「秦王大明!子必誓死追隨!」
這是後話了。
  且說幕府立定,王賁立即在石窟幕府聚將,決意要趕在韓世族復國之際一舉割除這個中原
毒瘤。正當此時,姚賈從新鄭送來一份黑冰台緊急密報:韓世族軍密謀,旬日內突襲梁山,搶
回韓王安,立秋在上黨復國。「司馬,念給諸位!」王賁狠狠將密報摔在石案上,黑著臉咬著
牙走下將台,長劍卡嚓一聲插進了碎石塊堆積起來的寫放山形上。及至司馬念完密報,將軍們
大吼一聲「決平韓亂」,王賁這才冷漠平靜地轉過身來。
  「亂軍出山,天意也!」
  呼呼搖曳的火把下,王賁的長劍指點著寫放山川對將佐們道:「韓人既變,我亦得變!此
,戰之謀也,兵之謀也。原本,亂軍固守上黨,我軍謀以重兵克之。今亂軍出山奪王,我當以
多路擊之。總歸一句:韓亂世族務必全數捕殺俘獲!門客遊俠逃脫幾人姑且不論,要害是不能
教韓亂世族逃脫一人!尤其是那個狗頭軍師,張良!」
  「嗨!」
  將軍們一聲吼應之後,王賁連續下達了十一道將令,每一道將令都清楚明白地交代了地形
戰法與相互呼應之法,堪稱秦軍自滅國以來最為翔實的戰場將令。將軍們一無異議,各領將令
之後匆匆而去。待三名司馬攜帶著三道軍令飛馬東去趙佗部,幕府冷清下來,王賁才大踏步走
出了石窟,率領已經列隊等候的三千飛騎疾馳而去。
  王賁馬隊的方向,是上黨西部的少水隘口。
  依據原定方略,王賁軍與趙佗軍西攻東堵,合擊全殲這支亂軍。可姚賈的緊急密報卻帶來
一個原先完全沒有料到的變化:韓軍要先行搶回韓安,而後再行復國大典。就具體的軍事部署
而言,這個變化意味著韓軍將主動奔襲梁山,而不是原地綢繆復國再待機迎立韓王。如此一變
,局面較原先複雜了許多,若仍然以原本謀劃重兵合圍,擊潰韓軍仍是勝算在握,然卻顯得漏
洞極大,有可能使韓軍在動勢中大量逃亡,為此,必須有相應變化。若是尋常將領,倉促之間
還當真難以謀劃出妥善周密的用兵部署。然則,此時的秦軍將領恰恰是王賁。戰場兵事,王賁
素來具有兩大特質,一是膽略非凡,二是機敏過人且精細異常,小白起名號盡由此而來。一接
姚賈密報,王賁心頭立即劃過一道閃電:這個消息真實可信!因為,它一下子解開了王賁多日
的疑團––國無二君,韓世族復國如何會有三王之說?韓王果真未定,張良以何名號邀集舊韓
世族與六萬餘軍力?除非這個張良當真神乎其神,否則便大大的不合常理了。然,由於此前多
方消息都相互印證了三王事實,王賁與姚賈便沒有理由不相信。這道突然而及時的密報,一下
子將原本不可思議的迷霧廓清了––張良並非神聖,還得循著當世常理確立一王而後舉事作亂
!此前所謂事實,顯然只是韓國世族的示形術,有意迷惑天下耳目迷惑秦軍而已。就在司馬念
誦密報的短短時刻裡,王賁心思飛轉,轉瞬間謀定了應變部署。
  王賁的十一道將令是:「
  其一,飛馬急報秦王,不要向梁山增兵,既有守軍也不須死戰。
  其二,五千飛騎秘密趕赴梁山要道埋伏,在韓軍搶得韓王後堵截退路。
  其三,一萬七千鐵騎趕赴河東渡口埋伏,在韓軍搶得韓王返回時大舉截殺。
  其四,趙佗部一萬飛騎秘密西進壺口,在韓軍出動之後攻佔其大本營。
  其五,趙佗部五千飛騎西進石長城一線,全面搜剿韓軍秘密洞窟。
  其六,趙佗部五千飛騎埋伏壺關東口,截殺漏網北逃之韓世族。
  其七,王賁自率三千飛騎居中接應,並在少水隘口做第二道截殺。
  其八,兩千熟悉上黨山地的輕騎,全面搜剿藏匿山林之散兵游勇。
  其九,斥候營兩百餘人,喬裝各色人等刺探軍情並搜捕韓亂主謀。
  其十,三千鐵騎趕赴上黨南部入口軹關陘,截殺從新鄭北進的舊韓世族。
  十一,下令河東郡署,秘密向開出上黨的秦軍運送乾糧乾肉並戰馬草料。
  王賁在少水隘口的密林駐紮到第五日,斥候營傳來密報:韓軍喬裝成商旅的糧草車隊已經
開出,正向少水隘口而來。王賁冷笑道:「些許糧草尚要自家料理,竟敢妄稱得韓民心,豈非
天下笑柄!」看官留意,這便是真正的戰爭,軍馬舉動間若無實際力量的支撐則寸步難行。就
實而論,其時韓國已經被滅六七年,作為距離秦國最近且與秦國民眾融會最密切的韓國庶民,
對秦法秦治的清明已經有了深切實在的體味,很少有人再去懷念追思那個昏聵無能的韓國王室
了。當此之時,舊韓老世族要舉事復辟,要想做到庶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已經是春秋大夢了
。唯其如此,韓軍要東來奔襲梁山,第一個難題便是糧草。這支由世族子弟門客遊俠刑徒方士
散兵游勇各色人等組成的韓軍,要想做到秦軍趙軍那般自帶軍食長途奔襲,無異於白日做夢。
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自己先期輸送糧草到特定地點,等候供應一路開來的軍兵。若像通常大軍
那般糧草隨行,主謀者又怕招搖過大進軍緩慢,失去了奔襲的突然性而使秦軍有備。而目下之
秦軍,非但有當年長平之戰後秦國在西上黨儲存的糧草,而且開出上黨也有所在郡縣的秘密供
給。縱然如此,秦軍也是力求秘密快捷,全軍冷炊不舉煙火,在上黨駐紮旬日而能使舊韓軍一
無覺察。
  「放過糧草,任他去。」王賁輕蔑地一揮手。
  三日之後,一支五顏六色的龐大馬隊呼嘯著捲出了少水隘口。站在山頂一棵老樹下的王賁
,眼看著駁雜的馬隊從自己眼皮底下開出,非但沒有絲毫的焦慮,反倒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好!只要這群兔崽子出窩,老子管保秦王可睡安穩覺了!」
  半月之後,戰事沒有任何懸念地結束了。
  除了迎接韓王,韓軍沒有得到軍師張良事先反覆宣示的「天意」庇護,反而鬼使神差地每
一步都撞到了秦軍的刀口上。奔襲梁山之戰,三五千秦軍的戰力分明並不如傳聞中的悍勇。韓
王被順利迎接出山,韓軍壯士們很是歡呼了一陣,韓王安還當場許諾,復國大典將賜每個將士
三罈王酒。不料,東渡大河之後一切都翻了過來。河東渡口突然冒出的黑壓壓馬隊,一個回合
衝殺便奪走了韓王,砍去了幾乎一半的韓軍頭顱。韓軍回頭衝殺,梁山來路又冒出大片黑壓壓
馬隊。大河兩岸如此兩三番折騰,韓軍幾乎被殺大半。一路突圍衝殺到少水隘口,韓軍五萬餘
壯士剩下不到兩萬。不想,少水隘口又突然殺出一支颶風般的馬隊,攻殺之快捷猛烈直教這些
遊俠勇士眼花繚亂,想都來不及想便哄然四散了。僥倖逃出少水隘口的兩三千人倉皇東來,要
奔壺口出上黨北上代國,堪堪將近石長城,不想秦軍馬隊又黑壓壓從山脊壓來。便是這最後一
次截殺,韓國三大世族子弟全部被俘獲,韓軍主將段成也做了戰俘。只有些許早早游離出大隊
的門客遊俠逃出了重重追殺,作鳥獸散了。
  雖然如此,王賁還是氣得嗷嗷叫,原因是那個軍師張良沒有下落。王賁不死心,下令清理
戰俘、戰場與被斬首級。可是,張良依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次年攻破大梁滅魏,王賁才
從俘獲的魏王假口中得知:那個張良在戰場上裝死,壓在死人堆裡一個晝夜,次日才趁著山霧
逃脫了,而那個戰場,恰恰就是王賁親自截殺的少水隘口。
  「張良!老子權當你狗頭尚在!」王賁惡狠狠罵了一句。
  「有黑冰台天下追殺,那個張良活不了幾日。」姚賈安慰道。
  姚賈趕來的時候,上黨戰場堪堪清理了結。除了被殺者,韓王安與舊韓世族全數被捕獲,
逃脫的遊俠殘兵也只有三五千之數。對於橫跨大河與上黨山地的東西千里大戰場而言,王賁以
五萬秦軍將六萬餘最難對付的遊俠壯勇幾乎一舉清除,可謂奇蹟也。儘管王賁對張良逃脫耿耿
於懷,然在姚賈部署黑冰台追殺之後,也大笑一陣釋然了。當夜軍宴,姚賈笑問王賁:「殺韓
王以祭武安君,要否再度請命秦王一次?」王賁大手一劈道:「不要!秦王此前已下書准許,
寧有變哉!」姚賈搖頭沉吟道:「至少,少將軍須等得三五日再說。」王賁有些不悅,然最終
還是點頭了。於是,兩人在稟報平亂的歸總上書上共同用了印,派出快馬特使立報咸陽,軍宴
便散去了。次日清晨,王賁尚在酣睡之中被人搖醒了。王賁正要發作,睜開眼睛一看,卻是年
青英武的蒙毅笑吟吟站在榻前。
  「蒙毅!你如何來也!」王賁驚喜過望,一拳捅得蒙毅一個趔趄。
  「啊呀!我若女子,非被你捅死不可!」
  「你兄弟紙糊的呀,快說!甚事!」
  「我還餓著肚子,不說。」
  「快!酒肉上!三份戰飯!」
  「不不不,兩份足夠。」
  守候在幕府外帳的司馬,應聲將現成的戰飯捧來兩份:兩張大鍋盔,兩大塊乾牛肉,兩皮
囊馬奶子酒,唯一的奢侈是外加了一盅白光光的醋浸鮮辣小蒜。蒙毅一笑,立即坐在案前大嚼
大咽,連王賁看也不看。王賁散亂著長髮光膀子裹著一領大布袍,也顧不得去梳洗,只怔怔地
盯著蒙毅呼嚕嚕吃喝,看得帳口的司馬想笑不敢笑想說不敢說想走又不敢走,只滿臉通紅。好
容易,蒙毅全數清掃了兩份戰飯抬起頭來,王賁還是直愣愣盯著。
  「秦王有令。」蒙毅板著臉淡淡一句。
  「如何?」王賁黑著臉。
  「若捕獲韓王段成之流,立殺以祭武安君。」
  「娘也––」
  見王賁低呼一聲癱坐在地,蒙毅高興得大笑不止。王賁忽地爬起來抓住蒙毅便打,蒙毅卻
只顧捂著頭大笑不止。王賁打得幾下鬆開手喘息一聲,兩人這才開始正經說事。王賁說,姚賈
的提醒,還真是攪擾得他一夜沒有睡好,直擔心秦王果然生變。蒙毅說,秦王最有擔待,發出
的王命說出的話,從來沒有變過。王賁說,既然如此,秦王為何要再下一次書?蒙毅說,秦王
自己不變,可別人擔心秦王變,秦王又擔心臣下擔心自己變,於是有了這第二道下書。王賁說
,世上本無事,都是人多心。蒙毅說,對也,秦王也說了,君臣相知千古難,除了孝公商君,
只怕我等君臣也得揣摩著對方行事了。王賁不禁一嘆,難,煩。蒙毅笑說,不難,不煩,只要
各依法度做事,這是秦王說的。
  兩人說得一時,便去姚賈軍帳會商。姚賈得知秦王下書,也是感慨中來連呼慚愧慚愧受教
受教。於是,一番籌劃部署,三日後在狼山的武安君祠以秦王名義大祭武安君白起,在祭臺前
殺了韓王安與亂軍主將段成。韓亂之事,至此遂宣告平定。及至王賁部回師南下到野王大河渡
口,長史李斯又飛車趕到了。
  李斯此來,是奉秦王之命會商對魏國戰事。李斯先行敘說了咸陽會商情形:秦王咸陽朝會
,大臣們都已經贊同了王賁的連續對魏國用兵的方略;然,大臣們也都擔心王賁五萬兵力不足
,提出了三則對策:一是等待滅燕大軍南下,二是調九原蒙恬軍南下,三是調隴西軍東來。秦
王始終沒有可否之見,只教李斯做特使,與王賁姚賈會商後再定。
  「長史揣摩,秦王究竟何意?」姚賈皺著眉頭問。
  「秦王之意,戰場用兵幾多,大將最有言權。」李斯說得明白不過。
  「少將軍之見,五萬兵力如何?」姚賈又問。
  「大人只給我一個評判,魏國還有多少兵力?」王賁反問一句。
  「二十萬餘。」姚賈職司中原邦交探察,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我部兵馬足矣!」王賁篤定拍案。
  李斯良久默然,末了道:「就近伊闕有蒙武老將軍五萬兵馬,少將軍似可為用。」王賁答
曰:「蒙老將軍兵馬同是秦軍,自然要用。我意是說不須再從燕地、九原、隴西三處遠途調兵
,我有十萬銳士,還有姚賈大人邦交周旋為助,一戰滅魏有成算!」
  「如此,少將軍請接王書。」
  誰也沒有想到李斯隨帶秦王王書,不禁驚訝。李斯說,秦王明白交代,若王賁在平定韓亂
之後滅魏依然胸有成算,當立即宣示王命,進入戰事籌劃,無須反覆請命會商,故此有書命隨
帶。王賁肅然起身一躬,雙手接過王書展開,卻只有寥寥數語,秦王特命:「王賁為將,統領
滅魏之戰,山東秦軍並各郡縣,須一體聽其調遣!」
  王賁讀罷,思忖片刻,雙手將王書捧給了姚賈,並吩咐司馬擺上簡單的軍宴為李斯洗塵。
飲得兩爵,王賁起身離座向李斯姚賈分別深深一躬道:「滅魏之戰關涉甚多,兩位前輩教我。
」李斯姚賈盡皆大笑。李斯不禁感喟道:「少將軍胸襟,有乃父之風也!」姚賈笑道:「老夫倒
是以為,少將軍襟懷有如乃父,戰場之才,猶過乃父也!」言語一涉老父親王賁便大顯侷促,
搖著頭紅著臉只向兩人再度一躬求教。李斯道:「戰場行兵之事,老夫無以置喙。唯問少將軍
一句,對魏之戰欲大張旗鼓乎?欲不動聲色乎?」見王賁肅然思忖,李斯又道:「大張旗鼓者
,公然開兵直逼國境,若滅韓趙燕三國之戰也。不動聲色者,不下戰書,不公然進兵,似可說
,幾類商君收復河西之戰也。」姚賈拍案道:「長史所言,頗具深意。魏國情勢,確有這兩端
選擇。」王賁道:「大人以為,魏國情勢多有詭異?」姚賈道:「然也!我軍平定韓亂,分明拿
到了魏國鼓蕩韓亂之憑據,魏國君臣心知肚明,可硬是不聲不響佯作無事。依據邦交成例,魏
國已經向秦國稱臣多年,此事不能沒有個說法。然則,他偏沒有!如此情形,大為反常,我軍
當真得審慎行事。」王賁邊聽邊思忖,末了一拱手道:「兩位大人言之有理,滅魏戰事當秘密
籌劃,不宜大張旗鼓。」李斯姚賈立即拍案贊同。之後,李斯思忖道:「滅魏戰法,少將軍可
有謀劃?」王賁慨然道:「末將一直揣摩滅魏,容當後告。」三人大笑一陣,直飲到暮色方散。
  當夜,李斯西去姚賈北上,王賁大軍開始了不動聲色的秘密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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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這日。大梁將軍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須提前一個時辰閉關。
  第一次,素稱夜不關城的大梁在暮色時分隆隆關閉了城門。城外寬闊的護城河上的幾座大
石橋也被鐵柵封閉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護城河上的鐵索吊橋。雖然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
實戰效用的城防傳統,然作為遵奉王命的閉關程式,這個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傳統卻是必須遵
守的。於是,已經沒有了那種可以嘩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橋的大梁,破例用鐵柵封閉了四座城門
外的寬闊石橋,算作了「收起吊橋」這道程式。否則,大梁將軍對講究頗大的魏王無法覆命。
於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臨時大梁城沒有了內外相連的燈火河流,只有城頭的軍燈閃爍在茫
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幾何時,大梁城風華富庶獨步天下,與齊國臨淄、秦國咸陽、趙國邯鄲並稱天下四大都
會。四都之中,若論真正的商賈匯聚百工雲集士人流聚物流暢通,還得說以大梁居首。因為,
齊國臨淄畢竟僻處濱海之遙,士農工商或望而卻步或鞭長莫及,諸般氣象與大梁相比便稍顯單
薄。趙國邯鄲雖為戰國中期的後起大都,盛則盛矣,卻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
俠所嚮往,楚齊人士與治學之士則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許郁郁乎文哉的氣象。時人所
言質勝於文,此之謂也。秦國咸陽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終因與山東六國恩怨糾結,又因律
法甚嚴,人流物流終歸受了諸多限制,於是乎與邯鄲類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風華神韻
。唯獨這大梁,地處蒼茫無垠的大平原,瀕臨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寬闊,官道交織,車馬
舟步樣樣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輻輳雲集人物匯聚,蓬蓬勃勃而成樞紐之地。戰國初期,
大梁尚未成為魏國都城,已經是中原地帶財貨集散的工商重鎮了。及至魏惠王時期籌劃遷都,
歷經數十年營建擴展,於秦國奪取河西之地後正式遷都大梁,這座重鎮遂以令人炫目的氣勢迅
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都會。當年蘇秦對大梁的說法是:「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
,無以異於三軍之眾!」也就是說,車馬人流多得如同大軍行進。張儀對大梁的說法是:「地
四平,諸侯四通,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阻––從陳(楚)至梁,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
梁。」可見其交通便捷。但是,作為魏國都城的大梁,其特異不僅僅在於繁華便捷,而在於一
種獨有的神韻:她包容接納了天下各色人物與列國滾滾財貨,能夠為任何行業提供最為廣闊的
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為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出路,瀰漫出一種戰國獨有的奔放張揚與自由進退
精神。也就是說,特立獨行地自由揮灑,絕不僅僅是一種士人精神,而是一種瀰漫天下更聚結
在大梁的人民風貌。時人言臨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揚。」究其實,大梁之謂也!
  唯其如此,當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終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選之地
,是士人遊學的神聖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戰場。歷數戰國名士,沒有在魏國遊學而能
成為大家者,幾如白烏鴉一般罕見。反過來,人流物流競相匯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
百業。那時的大梁,商社作坊鱗次櫛比,名士學館比比皆是,酒肆客棧遍地林立,珠寶皮毛鹽
鐵兵器絲綢車馬汪洋恣肆,天時地利人和具結交匯,大梁連仔細回味都來不及,便成了天下垂
涎的首富大都。
  「爍爍其華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湯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曠的長街上,魏王假與左丞相屍埕的對話飄蕩在轔轔車聲中。
  午後時分,魏假正在與最心愛的幾隻猛犬嬉鬧,太子右丞相魏熾匆匆前來,稟報了一則秘
密消息:秦軍王賁部已經平定了韓亂,於三日前班師回到了穎川郡的河谷駐地,有可能籌劃攻
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來左丞相屍埕及大梁將軍、河外將軍會商。會商議題有兩個:其一
,如何就韓亂事對秦國說話?其二,秦軍王賁部會不會攻魏?會商一個多時辰,大臣將軍們一
致認同了魏王假的兩則決斷:其一,韓亂之事秉承既往說法,咬定魏國從未參與支持韓國舊世
族,因此,對秦不須回復,以免自召懷疑;其二,無論王賁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綢繆,秘密向
大梁調遣軍馬,並立即增強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視大梁城防,也是魏王當殿決斷的。為此,
大臣將軍們很是讚頌了一陣魏王的深徹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決斷,並得到大臣們如此擁戴
,魏王假很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廟堂權力框架欣然自慰:自魏武侯之後,魏國幾曾有過
如此同心協力之廟堂?中興魏國,捨我其誰!
  要解得魏假心緒,先得說說魏國目下的廟堂人物。
  自遷都大梁,魏國國勢不可阻擋地日漸衰落,與大梁都城的蓬勃風華之勢形成不可思議的
落差。其中奧秘,魏國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於是生出了種種議論評判。其中最令天下詬病
者,是魏國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國歷經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
、昭王二十年、安釐王三十五年、景湣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餘年。這一百餘年中,從魏
國走出的名將名相名臣名士舉不勝舉。尤其是秦國名相名臣,幾乎有八九成來自魏國。與此形
成反差的是,除了一個信陵君,魏國在百餘年中沒有出過一個名將一個名相。於是,天下遂有
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儘管魏國幾代君王都不認這個口碑,可人才依舊在流失,魏國依舊沒
有當國棟樑。
  魏假即位,很為這一口碑懊惱,決意搜求賢才中興魏國。魏假聰敏好學,冥思苦想地歸總
出了魏國衰落的兩則弊端:其一,用人不當。雖然魏假很不情願承認這個弊端,但終歸是天下
公議,魏假還是認了。後來,魏假的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們頌揚了一陣子。其二,權臣太重,
使魏國廟堂不能有效決策,魏王決斷每每受阻。魏假熟悉國史,認定君權受壓的最大前車之鑒
,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權勢過重的惡例。山東六國都對這個信陵君讚頌崇敬有加,自
認學問有成的魏假卻以為:信陵君盜竊兵符、擊殺大將、擅自調動大軍救援趙國,這是三樁等
同於叛亂的大罪,在任何邦國都是不能不嚴刑處置的,可在魏國,居然能重新接納信陵君返國
並再次當權領政,祖父安釐王當真不可思議,天下人因此而抨擊魏國不納人才,同樣不可思議
。基於此等深思熟慮,魏假認定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根本:無論多大的賢才,都不能對魏王的權
位構成脅迫,否則,不是真正的賢才。為此,必得謹慎遴選賢才,必得妥善構架廟堂權力。
  廟堂權力,除了國君,第一個位置自然是丞相。
  戰國官制,各國雖略有不同,然到戰國末期,事實上已經是大同小異了。就其趨同之勢的
根源而言,魏國可說是戰國新官制的發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前期,魏國在李悝變法邦國
富庶之後,又確立了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同領國政的廟堂權力體制,簡潔明確,決策及施
行效率大增,魏國迅速由富而強。魏文侯之世,李悝為相,樂羊為將,其時之黃金組合也。魏
武侯之世,田文為相,吳起為將,又一次黃金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為相,龐涓為將,
也算得頗具實力的廟堂架構了。魏國開創的三權制之所以有實效,根本點在於丞相開府制。開
府者,丞相建立獨立官署(府)而統轄百官處置政務,大體類似於後世的總理內閣制。上將軍
雖然也是開府,但只限於處置日常軍務與戰場統轄權,而成軍權與調兵權則歸君主,所以其開
府不能與丞相開府相比。而君主的權力,則通過原發性軍權(成軍權、調兵權、任將權)與用
人權、賞罰權等等實現總體控制。從總體上說,雖然君權依然是最大權力,但開府相權與開府
將權也具有很大的獨立性,比後世的層層疊疊制約要簡潔明快得多。這種極具實效的官制很是
符合大戰連綿的戰國,所以迅速為天下所倣傚。商鞅的秦國變法,便在秦國建立了以魏國官制
為底本的新官制,軸心便是丞相開府。其餘各國變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體靠近魏國範式。
因此,到戰國末期,各國的丞相都是總領國事而居百官之首,成為最重要的廟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對丞相權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謀出了一個頗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職兩分,設右左兩丞相;依魏國尚右傳統,
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輔之;如此相權兩分,對君權很難構成威懾,可謂兩全其美。然魏假還是
意猶未盡,又一番思慮,一個新方略又陡然閃現––以太子為右丞相,可謂萬全!太子是自己
的兒子,是法定的國家儲君,兼領丞相既能使大權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錘煉政務之能,豈非天
衣無縫哉!思謀一定,魏假大感舒暢,立即下書朝野:魏王天下求賢,期盼相才中興大魏,臣
民人人得舉薦,名士人人可自薦。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經謀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選定左丞
相之後,才能宣佈太子任右丞相,否則,魏王求賢之名會大打折扣。
  王書頒下之初,魏國朝野很是振奮了一陣。臣民們都以為這個魏王是個中興明君,頌揚之
餘紛紛舉薦人才。大梁原本物華天寶之地,縱然氣象大不如前,畢竟還是天下士人薈萃地之一
。於是,半年之內臣民三千餘件上書,舉薦自薦各色人物三百餘。開始,魏假還耐著性子以當
年魏惠王接見孟子的隆重禮儀為範式,在王城大殿先後十幾次召見了二十六個名士,其中不乏
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子。然則,這些名士不是大談變法強國,便是大談整肅吏治。除此之
外,這些名士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明確提出,要魏王「復初魏相權,復先王開府之制,用才毋疑
」。魏假頓時心下冰涼,深覺時下士子們不識時務––方今秦國獨大泰山壓頂,不言保國而侈
談變法強國,還要擁有先王時的相權,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權臣麼?豈有此理!
  於是,魏假不再見任何一個士子,只秘密下書太子掌管的招賢館:舉凡入朝士子,但有資
質者一律任為博士,賜其高車駿馬並一座三進府邸,不任實職。不想如此一來,半年之間,魏
國廟堂便有了一百多個峨冠博帶的博士。博士者,當年魏惠王為對付孟子等博學大師與各學派
人才而設置的一種官職也。博士的職責規定是:「掌通古今,備顧問。」就實說,是沒有任何
實際職掌的散官。因了魏國殷實,尚能撐得起這等虛榮,於是,佔地頗大的博士館園林也就一
直保留了下來。原本的老博士們,卻走得一個也沒有了。方今多事之時,相鄰的韓國已經滅亡
,國人振奮於新魏王的振作求賢,期望看到新任賢才們的新政氣象。大大出乎國人意料的是,
最為時人蔑視的博士館卻突然滿當當熱鬧起來,峨冠博帶的博士們高車駿馬流水進出,飲酒博
戲評點天下,終日無所事事地晃蕩在酒肆坊間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瀰漫著醺醺酒意的富庶浮
華景象。
  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愕然了,嘩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傳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風》歌謠:「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濱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謠傳入王城,魏假很不高興。魏假通曉詩書,自然知道這是載進《詩》裡的古老的魏人
歌謠。這支歌的唱辭原本有三節,可如今傳唱開來的卻只有三節的頭尾兩句,一聽便是嘲諷他
的求賢設博士國策的。若是說白了,也難怪這首歌直教魏假臉紅氣促。你聽––叮叮斫伐檀木
,伐下來便丟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專門做車輪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個白吃飯
的蠢貨麼!叮叮斫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輻,可他還是將它們扔在了河邊,他這個人啊,不是個
白吃飯的傻蛋麼!叮叮斫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輪,他還是將它們撂在了河畔,他這個人啊,不
是個浪費晚餐的白癡麼!
  「豈有此理!本王白吃飯麼!」
  儘管魏假憤憤然大嚷一通,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整
個大梁都在唱,整個魏國都在唱,縱然國王又能如何?追查麼,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
問人何罪?若興師動眾,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齊離魏,大梁還是大梁麼?反覆思忖,魏假終
於揣摩出了一個方略:立即在諸多博士中選出一個丞相來,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國求賢是真是假
,魏假是白吃飯的蠢貨還是有為之君!
  魏假喬裝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個鬚髮灰
白的博士在水邊認真翻閱著一本厚厚的羊皮大書,端嚴肅穆之相令人肅然起敬。在大梁城這樣
一個風華之地,一個閒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戲坊揮灑遊樂,而獨自枯守清冷,僅是這份節操,僅
是這份定力,也決然是個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輕輕走進了亭下。
  「敢問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屍埕。」老士沒有抬頭,左手在石案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尋常人聽不來如此兩字,有
學則一看便知。」顯然是老士習慣了這種問答,說話寫字都沒有抬頭。
  「噢,先生是屍子後裔?」魏假博學,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屍子?」老士驚訝地抬起頭來。
  「當年,屍佼是商鞅老師,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並非商君之師,足下聽信誤傳也。」老士神情分外認真。
  「願聞真相。」魏假對古板的老人大感興趣。
  老人認真地說了一通先祖與商鞅的真相故事:屍佼畢生執王道之學,也極為推崇儒家孔丘
,寫下了二十餘篇文章做一卷大書流布天下,決意要在某一大國履行其治國之學。那年,屍佼
遊學到魏國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論戰中結識了年青的衛鞅。屍佼心高氣傲,將自己的一卷羊
皮大書送給了衛鞅,要他「師屍子之學,執一國之政,成天下之名」。衛鞅掂了掂羊皮大書笑
云:「若足下之書果真實學,三日之後鞅自拜足下為師。」不想,三日之後再度相聚,衛鞅卻
將屍佼的羊皮書輕蔑地丟在了酒案上,同時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膽識可嘉,
然迂闊過甚也!二十餘篇萬餘言,唯見崇王道尊儒學,未見一句言法言變。如此迂闊之學欲圖
治國變法,豈非南轅北轍哉?足下果然明睿,當拜我為師也!」說罷揚長而去。屍佼大感難堪
,卻也禁不住認真讀了衛鞅丟下的三篇法家之文。旬日之後,屍佼尋覓到衛鞅的小小居所,當
真要拜衛鞅為師。衛鞅大笑道:「前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學為圭臬,何敢當真做先
生之師哉!先生哲人也,『天地四方為宇,往古來今曰宙』,僅此一言,足傳先生千古之名,
何求以我為師也!治學多端,治國之學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處立於人世焉!」屍佼大感
頓悟,對衛鞅深深三躬,遂酣暢大笑而去,自此終生不復見––
  「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驚愕了。
  「先祖足跡,後人豈敢虛言!」老士高聲一句滿臉通紅。
  「那,先生所治何學?」
  「治國之學。」
  「噫!先生說屍佼接納了商鞅之言,何以後人仍執治國之學?」
  「先祖秉性偏執,隱居二十餘年不見大成,又復入秦尋覓商鞅。其時恰逢商鞅臨刑,先祖
慌忙逃離咸陽逃奔巴蜀。臨終之時,先祖遺言:商鞅之學不保自身,足見其謬;子孫須修治國
之學,以正商鞅,以傳後世。是故,老夫修習治國之學也。」
  「天下之大,竟有如此反覆?」
  「老夫之學,惜乎魏王不見。否則,安知屍子不如商鞅也!」
  「願聞先生治國法度。」魏假深深一躬,認真地求教了。
  「夫治國者,治人為先。」老士悠然吟誦,顯然在念自己的成文篇章:「治人在行,行有
四儀:一曰誌動不忘仁,二曰智用不忘義,三曰力事不忘忠,四曰口言不忘信。使人慎守四儀
以終其身,功業從之也!由此觀之,治天下者有四術:一曰忠愛,二曰無私,三曰用賢,四曰
度量!––」
  「好!」魏假心頭一動,不禁拍案讚嘆。
  「設若老夫入得廟堂,何愁天下大治焉!」老士也感同身受地慨然一嘆。
  魏假打量了老士一眼,沒有說話走了。三日之後,魏假召見了老士,當殿拜老士為左丞相
,慌得老士紅著臉接連打出了一串響亮的噴嚏,一時涕淚交流不能自已,只連連打躬不止。拜
相王書頒行朝野,魏國臣民一片嘩然––魏國終究有丞相了,中興有望了!要知道,魏國在信
陵君之後,已經虛空相位多年了,魏國民眾能不高興麼?不料,朝野還沒高興得幾日,魏假的
王書又下來了:太子魏熾兼領右丞相。與左丞相同領國政。魏國朝野再度嘩然,大梁城再度嘩
然。看官須知,太子是國家儲君,這太子任相,其實幾乎就等於國君親自任相,能不重疊掣肘
麼?故此,夏商周以至春秋戰國,沒有過太子親任丞相的怪誕廟堂。可是在魏國,偏偏就開了
這個先例––魏哀王九年,魏國以太子為丞相!其時,不管魏國王室如何辯解說,太子為相是
哀王受了蘇代的遊說,而蘇代則受了楚相昭魚的請託,是一時權宜之計而非長久國策等等,魏
國朝野還是大覺彆扭,公議始終認為魏國這段時日沒有丞相。說也怪,對這種太子丞相,人民
總覺得不對勁,不是真丞相,所以只要是太子任相,總是認定魏國沒有丞相。如今又是太子任
丞相,不是又回到魏國痼疾去了麼,既然如此,求賢何來?於是,那首「坎坎伐檀兮」的老歌
,又再次在大梁城的大街小巷哼唱起來。
  「人民愚昧,王何計較哉!」
  在魏假憤懣無從發洩的時候,屍埕的撫慰如一縷春風掠過心田。
  不可思議的是,身為左丞相的屍埕,第一個坦然接受了太子右丞相,理由慷慨一篇:「治
國者,忠愛為首也。忠君者,四儀之首也。煌煌君命,焉得狐疑哉!」如此這般,太子丞相的
風波很快也就過去了,魏假的魏國廟堂也很是和諧安寧了。每遇議政,任何一個大臣但有不敬
言論,左丞相屍埕都要義正詞嚴地駁斥一頓,而後慷慨激昂地大講一番「力事不忘忠」的四儀
忠愛,很是替魏王假維護了王權尊嚴。不到一年,魏國廟堂的異己聲音消失得乾乾淨淨,魏國
君臣更見琴瑟和諧了。目下秦軍覬覦魏國,許多大族世家都惶惶不安地準備要逃離大梁,只有
左丞相老屍埕端嚴肅穆依舊,忠心耿耿地謀劃著大梁城防,其周嚴細密,連那個久在軍旅的大
梁將軍也嘖嘖感嘆。從心底說,魏假越來越覺得不能沒有這個老屍埕撐持廟堂,否則,他將陷
入無邊無際的聒噪,哪裡還能整日與他的愛犬們耳鬢廝磨?
  ––﹁稟報魏王,義商密報!」
  剛踏上南門箭樓的垛口,大踏步迎來的大梁將軍尚未行參見大禮,便急匆匆搖著一隻銅管
要說話。魏王側後的屍埕很是不悅,黑著臉道:「禮為國本,將軍何能如此無行也!」一身甲
冑的大梁將軍不禁面紅過耳,想爭辯兩句卻終是一拱手道:「末將甲冑不能全禮,尚祈魏王見
諒!」魏假這才笑吟吟道:「無妨無妨,且說說義報消息。」大梁將軍正色道:「咸陽魏國商社
送來急報,咸陽水工多赴軍前效力!商社揣測,秦軍或圖水戰攻魏,盼我有備!」
  魏假尚在沉吟之際,屍埕的花白鬍鬚一翹先冷冷地道:「力事不忘忠。這商旅義報固然可
嘉,然則,何以不報魏王?何以不報廟堂?又何以直報你大梁將軍?」大梁將軍驚訝地瞪著兩
眼,呼哧粗喘幾聲道:「要說根由,大約是魏國商旅還認定老夫稱職。」屍埕看了一眼仍舊在
沉吟的魏王,又辭色端嚴道:「自古以來,中原只有治水,幾曾有過水戰?普天之下,只有楚
吳越三國有過水戰,秦國白起當年攻楚有過水戰,中原之地誰見過水戰?商人見利忘義,道聽
塗說,邀功而已。將軍不思征發糧草構築壁壘打造兵器,卻將此等消息當真,何能籌劃城防哉
!」大梁將軍被攪得雲山霧罩,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急得不斷抹著額頭汗水連連甩手,只瞅
著魏王等待明斷。魏假卻矜持一笑道:「大梁城防,關涉國人民治,向由左丞相統轄,將軍但
以法度行事,上下同心,大梁自是金城湯池也。」說罷一揮手,逕自在城頭漫步巡視起來。
  夜來碧空如洗繁星低垂,與大梁城內外已經稀疏的燈火相映成趣。魏假第一次星夜巡城,
看得興致勃勃,直到三更刁斗才走下了城頭。屍埕感佩得無以復加,一路連連讚嘆魏王宵衣旰
食實乃聖王明君。跟隨護衛的大梁將軍卻完全懵了,分明覺得哪裡不對,可又無法開口;分明
目下該說兵務戰事,可他找不到將這些事務納入到一條大道理之下的那個入口;而沒有這個宏
闊玄妙的入口,你說的任何事都會被攪批得不知方向,往往還沒涉及正題,便連那個話題也被
淹沒了。於是,冥思苦想又一頭霧水,大梁將軍如同一個夢遊人,木然走完了四面城牆,卻沒
有想出一句說辭來引出最想說的要緊兵事。
  「上天也!大魏國沒了,沒了––」
  恭敬麻木地送走魏王與老丞相,大梁將軍癱倒在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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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幕府將軍案上,竹簡羊皮簡冊堆成了一座小山。
  移軍汜水河谷,王賁對中軍司馬下了一道軍令:「搜尋魏國典籍,越多越快越好。」這個
中軍司馬是個兵家子弟,見事頗快,接令立即趕赴新鄭向姚賈求助。姚賈一聽哈哈大笑,連連
拍案道:「少將軍素以剽悍聞名,今欲智戰下魏,國家之幸也!」二話不說,姚賈將基於邦交
周旋多年搜求的三晉國史及諸般典籍全數給了王賁,整整裝了三車。典籍運回當日,王賁便在
幕府闢出了一間書房,教中軍司馬帶了三個書吏先粗粗瀏覽一遍所有典籍,擇出與魏國相關的
所有篇章分類列好。而後,王賁埋首幕府,孜孜不倦地開始了尋覓揣摩。不到一個月,王賁有
了自己獨特的滅魏方略。
  說起來,這也是王賁不為人知的潛在秉性所致。
  少入軍旅,沉靜寡言的王賁便是全軍聞名的猛士。若用弓馬嫻熟之類的贊語評價王賁,未
免失之單薄,不足以包括王賁的沉雄勇略與那種使將士們很是心悅誠服的氣度。與其父王翦相
比,這種氣度是沉穩明快,絕沒有絲毫的木感。秦軍大將李信最是揮灑不拘,嘗笑云於一班年
青將軍:「鐵木者,老將軍也。精鐵者,少將軍也。」一班少將軍們聽得哈哈大笑,無須任何
一句解說便心領神會了。蓋秦人所言之「木」,是一種與暮氣有別的沉滯之氣。王翦閱歷豐厚
而穩健多思,凡事多以深遠利害思謀,加之每戰必先求諸將之見且極少動怒,凡此等等,軍中
將士常有些許不給勁感。是故,有了將士們一種小小的笑談遺憾。當然,這也是因為秦軍統帥
前有戰神白起為楷模所致,否則也不會生出如此比對。而對王賁,之所以有「精鐵」公論,在
於王賁的明晰判斷與快捷勇猛,猶如上好精鐵,彈指一敲當當迴響。歷經滅趙滅燕兩大戰,王
賁的戰場霹靂之風已經廣為軍中傳頌了。但是,對王賁的另一層潛在秉性,將士們尚未覺察。
也許,若非秦王力主王賁獨當一面,王賁永遠都沒有機會爆發出這難能可貴的一面。
  這一面,是王賁對將略的嚮往與追求。
  王翦之家與所有的秦軍將領不同,在故里頻陽東鄉始終保留著老宅莊園,滅趙之前,王翦
家人始終居住在頻陽老宅。那時候,王翦對秦王的理由是:「主力新軍正在錘煉,臣不當陷入
家室之累。」童年的王賁,是在恬靜散淡的頻陽老家度過的。父親長年在軍,書房空闊靜謐。
尚在蒙學的王賁,常常在父親的書房裡折騰,架起木梯上下打量,覓得一本兵書便窩在角落津
津有味地讀去。常常是母親僕人滿莊園尋喊,王賁才猛然跳起躥將出來。
  一次,父親終於歸家,聚來家人會商,要決斷兩個兒子的業向。父親說國法有定,兩子必
有一人從軍,老大已經加冠,可以從軍;老二尚在少年,務農守家便了。母親與家族人等無不
點頭。少年王賁一聽大急,紅著臉跳了起來嚷嚷:「我是老二!我不要守家!我要從軍!」家
人族人無不大笑。父親板著臉道:「軍旅不要少兒,休得攪鬧。」王賁更急,紅著臉又一陣尖
嚷:「大哥長於農事,該守家!父親決斷有差!」父親問:「如何你從軍便不差了?」王賁一句
尖嚷:「我熟讀兵書!」言方落點,廳中族人笑得前仰後合。
  「也好。你背兩句兵書,我聽。」父親沒有笑。
  「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耳!––」稚嫩的聲音卡住了,王賁情急
,抓耳撓腮道:「我,我再想想,想想––」
  「你讀了《吳子兵法》?」沉穩的父親驚訝了。
  「兵法是吳子好!要說打仗,我尊奉武安君!」
  簡單的對答之後,父親久久沒有說話。那一夜,忐忑不安的王賁看見父母親寢室的燈火一
直亮到四更。終於,父親帶走了王賁,秦軍中便有了一個機警勇猛的少年士卒。那時,父親正
在全力訓練新軍,王賁被分配到了騎士營,用的名字是「胡賁」。除了掌管大軍總籍簿的軍法
吏,誰也不知道這個「胡賁」是王翦的兒子。秦以耕戰為本,王族子弟也沒有世襲爵位,得憑
自家的真實功勞立身,所以,王族與大臣們的子弟依法從軍是很常見的事。為了公平的聲譽,
也為了軍士融洽,許多王族元老與大臣將軍,都將子弟化名入軍,只有軍法吏掌握其真實家世
。秦軍法度:化名只在入軍前三年使用,之後得以真實姓名戰場立身。三年之後,年僅十七歲
的王賁在新軍訓練中脫穎而出,成了沒有爵位的千夫長。及至主力大軍東出之際,堪堪加冠的
王賁已經成為全軍最年青的少將軍。按照秦軍老將的說法,王賁活脫脫是個小白起,天生的將
軍胚子。
  一次大軍操演,所有的年青將軍都飛馬衝殺在前,唯獨王賁,始終佇立在雲車司令台下,
親執金鼓,號令進退,沒有親臨戰場衝殺。幕府聚將,蒙恬問其故。王賁慷慨對答:昔年吳起
臨戰,司馬將長劍捧給吳起,吳起擲劍於地高聲說,將之使命在執金鼓而號令全軍,不在親臨
衝殺;末將以為,我軍大將當傚法吳起為上!
  蒙恬沒有說話,立即下令中軍司馬宣讀操演統計。結果是,王賁部戰果最大,傷亡最小。
一班年青的將軍們無不驚訝。由此,蒙恬對王賁大為讚賞,不顧主將王翦的反對,一力上書秦
王,將王賁擢升為主力新軍的前軍大將。滅國大戰開始,蒙恬奉命率一軍北上抵禦匈奴,原本
一心只要帶王賁做副將。可王賁卻響噹噹地說,除非去九原立即打仗,否則末將不願北上!蒙
恬笑云:跟老將軍滅國,好是好,只怕老將軍不敢用你也。王賁又是響噹噹一句,大秦有法度
,不怕!雖然如此,最後還是秦王嬴政定奪,王賁才留在了主力大軍之中。兩次大戰,王賁接
受的將令都是做非主戰的偏師,可每次偏師出戰,王賁都完成得有聲有色。滅趙大戰對抗李牧
,王賁是策應;攻入趙國後,王賁又是進軍趙國陪都的偏師,沒有得到主攻邯鄲的將令;滅燕
大戰,王賁又是佯攻代國;攻下薊城後,最長於奔襲戰的王賁沒能追擊燕王殘部,眼睜睜看著
李信接受了令箭飛馳而去––不管將令如何,王賁都極為出色地完成了戰場使命,且從來沒有
絲毫怨言。正因為如此,秦軍將士們都很服氣王賁,也都明白一個事實:王賁部是秦軍毫無爭
議的第一旅精銳,只是尚未大展威風而已。也正因為如此,當王賁獨率一軍南下時,依依惜別
的將士們更我的是為王賁高興。
  這就是王賁,崇尚謀勇兼備,將智戰看作兵家根本。
  「攻克大梁,非特異戰法不能。」
  「少將軍有成算了?」
  當副將趙佗疑惑地走進幕府最深處的書房時,疲憊的王賁很有些興奮,吩咐軍務司馬搬來
兩罈老秦酒,與趙佗舉著酒碗湊到羊皮地圖前說將起來。王賁說:「當年魏國富得流油,將黃
金都堆到了新都城的王城與城牆上,大梁城無疑是天下最堅固的大都。外城牆高十三丈,牆厚
十丈,內夯土而外包石條,幾乎是個四方塊子牆。王城更甚,全部由磚石砌成厚牆,牆內連夯
土也沒有。如此這般城牆,任你飛石強弩諸般器械,砸到上邊連個大坑也出不來。大梁城內糧
草豐厚,魏軍守個幾年全然餓不著,鳥!魏惠王這老東西,建城真是一絕!」趙佗沉吟說:「
除非奇兵智取,賺開城門,否則真不好攻破。」王賁連連搖頭:「韓趙燕都沒了,魏國上下都
繃緊了弦,混進去賺城,人少不濟事,人多進不去,即便混進去也可能出事,反倒折我人馬,
不中不中。」
  「教姚大人黑冰台行刺,暗殺了魏王再乘亂攻城中不中?」
  「也不中!」見趙佗也學說起了大梁話,王賁大笑一陣臉色又黑了下來:「邦交縱橫時各
國相互施展機謀,收買暗殺等原不足為奇。今滅六國,秦國就是要堂堂正正打仗,教山東六國
最後一次輸得心服口服!從韓亂看,暗殺魏王有後患,不能。」
  「少將軍只說,如何打法?」
  「水戰。」
  「水戰?調來巴蜀舟師?」
  「不。明白說,河戰!」
  「河––河,戰?」趙佗驚訝得似吟誦又似結巴。
  「對!以河為兵,水攻大梁。」
  「以河為兵?沒聽說過!」
  「目下聽。來得及。」
  「有人說過水攻大梁?」
  「你看,這是何物。」
  王賁大步走到將軍案前,從竹簡山頭拿出三卷嘩啦展開。趙佗連忙過來捧起,看得一陣不
得要領,急得抹著額頭汗水道:「我文墨淺,看不出甚來,少將軍明說!」王賁湊過來拿過竹
簡指點道:「這是三則水戰典籍,一則戰例,兩則預言,你且聽聽其中奧妙。」於是王賁一口
氣說開去,整整說了近兩個時辰。
  先說水戰戰例。列位看官留意,王賁說的水戰戰例,不是水師舟船之戰,而是以水為兵的
決水之戰。華夏自有兵戈以來,未曾有過決水之戰。華夏自有水事以來,只聞治水以利人,未
聞決水以成兵。否則,這則戰例也不至於如此被王賁如此看重。這則戰例記載在魏國國史中,
說的是魏安釐王十一年,魏國如耳、魏齊先後為相,屢敗於秦國;於是,秦昭王欲攻滅魏國,
召群臣會商戰法。當時,秦國有個將軍叫做馮琴,認為秦昭王高估了秦國的強大,又忽視了弱
可聯眾而勝強這個道理。馮琴對秦昭王講述了一則晉國末期弱聯眾而勝強的戰例,這則戰例便
是水戰。晉國末期,有六家大世族主宰著晉國:知氏、范氏、中行氏、魏氏、趙氏、韓氏。其
時知氏最強,企圖尋找種種理由吞併五家,但凡一家違背自己意願,知氏首領知伯便強邀五家
共討共滅,若有不從一併討之。於是,沒有幾年,知氏先後滅了范氏與中行氏。這年,知伯又
強邀魏韓兩族圍攻趙氏的軸心城池晉陽。其時,晉陽城池堅不可下,知伯便謀劃掘開晉水淹沒
晉陽。大水灌進晉陽之時,三族首領站在山頭觀看,知伯得意嘆曰:「吾始不知水可以亡人之
國也!乃今知之矣!」知伯此言一出,魏桓子、韓康子兩首領不約而同一個冷顫。因為,汾水
可以淹沒魏氏軸心城安邑,絳水可以淹沒韓氏軸心城平陽。魏桓子立即用肘撞了一下韓康子,
韓康子也用腳踢了一下魏桓子,兩首領遂心領神會。不久,便有了魏韓趙三族聯合而攻滅知氏
的春秋最大事變。不久,魏韓趙三家進而瓜分了晉國。也就是說,華夏正史記載的最早水戰,
便是知氏三家水淹晉陽。對這次水戰何以決水三次都沒有攻破晉陽,王賁的說法是:「晉水太
小,晉陽居高,水勢不足以滅國也!」
  兩則水戰預言,也都是直接相關魏國。
  第一則,蘇代預言攻魏水戰。因為輔助燕國權臣子之奪位,蘇代蘇厲兩兄弟在燕昭王即位
之後逃往齊國,一直不敢回燕。後來蘇代遊歷中原經過魏國,被欲圖結好燕國的魏國緝拿,後
經齊國周旋,蘇代獲救。蘇代有感於燕昭王對自己的仇恨,遂對燕昭王寫下了長長一卷上書,
剖析燕國該當如何在齊、秦兩大國之間謀求最大利益,結論是一句話方略:「厚交秦國,討伐
齊國,正利也!」燕昭王很是看重蘇代這卷上書,立即迎接蘇代回到燕國謀劃大計。後來,燕
國破齊,一時成為強盛大國。當此之時,秦國邀燕昭王赴咸陽會盟,燕昭王欣然允諾了。蘇代
得聞消息,一力勸阻燕昭王赴秦,理由是今日燕國已經成就功業,與秦國不再是盟友,而是仇
敵了。蘇代對秦國作為有一句總括:「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蘇代斷言:只要秦國想
攻滅山東六國,都有取勝戰法,燕國不能與秦國走得太近而使秦國找到發難口實。燕昭王對蘇
代所說的秦國威懾不甚明瞭,蘇代便一一陳述了秦國對各國可能採用的滅國手段。說到秦對魏
之戰,蘇代預言了秦軍戰法:先攻下河東,佔據成皋要塞,封鎖魏國河內之地;再以輕舟水師
決滎陽河口,淹沒大梁;再決白馬津河口,淹沒河外平原。蘇代將秦軍戰法概括為:「陸攻則
擊河內,水攻則滅大梁!」並且斷言,只要秦國公然以這種戰法告知魏國,魏國定然臣服。這
是戰國名士第一次預言:秦軍攻魏,水淹大梁是最大威脅。
  第二則,信陵君預言攻魏水戰。魏安釐王時期,齊國、楚國曾聯軍攻魏,秦國出兵救魏一
次。安釐王因此而想與秦國結盟討伐韓國,收回韓國佔據魏國的舊地。信陵君認定這一邦交方
略將鑄成大錯,為此對安釐王有一卷很長的上書。信陵君上書堪稱戰國末世的一部預言書,其
所做出的預言有三則,都是驚人的準確:其一,韓國將亡,魏國岌岌可危;其二,韓亡之後,
秦軍攻魏必用水戰;其三,魏國失去周韓屏障,禍必由此而生。信陵君上書的宗旨是兩個:一
則勸安釐王認清秦國的虎狼之心,二則力主魏國奉行「存韓安魏而利天下」的邦交戰略,而三
則預言,則都是在剖析魏國在消失韓國屏障之後的危亡結局。其中秦軍對魏國水戰之預言,除
了用水不一,信陵君與蘇代說得一般無二:「秦軍兵出之日,河內必危;秦有韓國之地,開決
滎澤水以灌大梁,大梁必亡!」昏聵褊狹的安釐王沒有接納信陵君上書,信陵君也終因無從伸
展而自毀於酒色死了。
  ––
  「看來,終是有眼亮之人也!」
  「對!你趙佗也算一個。」
  「我?」
  「然也!你眼不亮,能看出別人眼亮麼?」
  趙佗哈哈大笑。王賁也哈哈大笑。笑得一陣王賁突然打住道:「你沒異議,我看就稟報秦
王了。」趙佗連連搖手道:「沒沒沒,報報報,你文墨好你寫。」於是,王賁立即鋪開一張羊
皮紙,兩人說著王賁一個字一個字寫了起來。寫得兩句,話語卻總不順當,王賁啪地擱下筆道
:「認得字寫不來字,鳥事!」趙佗大笑,連忙高聲喚進軍令司馬。司馬落座,王賁離案起身
道:「好好好,我說你寫,左右就這件事,來實的,不說虛話。」說罷,王賁轉悠著一句一句
說將起來。聽得趙佗直呼痛快,軍令司馬卻憋著笑意不敢出聲。不消一個時辰,謄抄用印封泥
等一應程式完畢,快馬特使便飛出幕府飛向了咸陽。
  天上還閃爍著星光,秦王嬴政便走進了書房。
  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王城書房的公文驟然增多。除了秦國政務軍務民治等等諸般待批文卷
,戰場軍報及各方軍情佔了很大比重。除此之外,便是各方搜集的山東六國典籍。嬴政只要批
閱完當日公文,但有空閒便埋首在六國典籍之中。如此一來,幾乎每夜都在三更之後上榻。五
更初刻雞鳴頭遍,嬴政準時起身梳洗,之後立即踏進書房。目下的秦王書房有兩個長史,李斯
居左領事,蒙毅居右輔助。李斯是老吏出身,精於文案理事,主要處置書房內事。蒙毅機敏縝
密,則主要落實秦王批下的機密事務,以及緊急約見大臣會商等外事。就事而言,李斯每日的
主要事務,是督導一班尚書吏將大量流入的各色上書、文卷與典籍,先分類理成種種待批文卷
,而後分別送入秦王書房與王綰的丞相府。為了減輕秦王壓力,李斯早已經徵得秦王與丞相首
肯,將凡是不涉及滅國戰事、山東急務、官爵任免、治國方略的諸般文卷,一律交由丞相府處
置,而後由丞相府歸總稟報處置結果;凡是山東戰事,則只接受滅國主將的上書,其餘具體戰
事則統由戰區主將處置。如此鋪排,實際上便將秦國公事整體劃成了三大塊:秦王領軍政總略
,丞相府實施日常政事,各方主將執掌滅國戰場。就最後一點而言,目下秦軍主要是三大戰區
:王翦的燕代戰區、蒙恬的九原戰區、王賁的中原戰區。由於各方戰區主將所需要會商者均非
具體軍務,而是方略大計,所以事實上不可能由上將軍王翦總理,而必須歸總到執掌總體航向
的秦王書房。為此,無論如何分流政務,秦王嬴政的書房始終都是滿噹噹的。
  「君上如此勞作,何止宵衣旰食,直是性命相搏也!」
  趙高對李斯的感慨,實在是不由自主。秦王如此步調,最緊張的是趙高。趙高知道,若一
件文卷一時不到位,秦王是可以忍耐的,也不會為此責難李斯蒙毅;然若一伸手沒有茶,或入
茅廁沒有淨身內侍,則秦王一定會煩躁不堪甚或勃然大怒。一腳將他踢翻,已經是最小的懲罰
了。為此,無論自己將內侍侍女訓練部署得多麼妥貼,無論自己多麼疲憊,趙高都孜孜不倦地
守在書房,秦王不入寢室,趙高不離開書房半步,縱然秦王進了寢室,他也要和衣臥在寢室外
間特設的一張軍榻上。趙高確信,只有自己知道秦王衣食住行的任何些小需求,自己知道秦王
,比知道自己還清楚。
  「趙高,去歇息歇息,這裡有我。」
  四更末刻踏進書房的李斯,看見了眼圈發黑的趙高腳步有些虛浮,憐憫地笑了。趙高看了
看李斯,也勉力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又去冰牆前忙碌了。不消片刻,秦王嬴政精神抖擻地走進
了書房,走向了那張碩大的青銅王案,經過蒙恬監督建造的冰火牆拍了拍笑道:「好!今日涼
爽,坐得安穩。」李斯不禁驚訝一笑:「如此寬敞書房,穿堂風何其清涼,君上燥熱麼?」秦
王嬴政笑道:「沒有面前這道冰火牆,冬夏都坐不安穩,說不清也。」李斯目光一瞥,恰好看
見趙高在遠遠帷幕後對自己偷偷笑了一下,心下不禁一嘆:「這個趙高,寧非秦王肚內蛔蟲哉
!」
  「長史,有沒有王賁上書?」
  「有。昨夜方到,臣已列入首閱一案。」
  「好!估摸這小子該有動靜了。」
  李斯已經快步過來,從最靠近王案的一張公文大案上抽出一卷遞了過來。嬴政接過竹簡展
開,沒讀得兩行一陣大笑,搖著竹簡道:「長史看看,王賁說話實在。」李斯拿起竹簡,只見
上邊寫道:「稟報君上:末將翻了書,人說攻魏必以水戰,呈來幾卷君上閱後決之。末將之見
,打仗便是打仗,不能有婦人之仁!不行水攻,白白教山東罵作虎狼,大虧!虎狼便虎狼,天
下沒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沒有秦國虎狼,只怕山東戰國都是虎狼,天下人還有活路
麼?水戰事大,末將待命!」
  「長史以為如何?」
  「王賁說得紮實。」
  「戰不論道。王賁,是個小白起!」秦王將「是」字咬得又重又響。
  「臣之見,倒是那一通虎狼論教人耳目一新。」
  「對對對!」秦王連連拍案,轉身笑道:「小高子!都說你小子跟長史學書有長進,來!
立即將這段話大字謄出,掛在右牆。」趙高不知在哪裡遠遠答應了一聲,隨即輕風一般飄到面
前,笑意憋得臉色通紅,一躬身接過竹簡又風一般去了。
  「然則,水淹大梁,究竟如何?」
  趙高走了,秦王嬴政的心緒也平靜了。只這淡淡一問,李斯便聽出了秦王疑慮重重,絕非
已經贊同了水攻大梁的方略。李斯轉身在文卷大案上抽出三卷打開道:「這是王賁呈送的水戰
典籍,君上要否先看看再議?」嬴政點點頭道:「也好,謄抄幾份,都看看,明晚會商。」李
斯一點頭,立即去部署了。
  次日晚湯之後,王綰、尉繚準時走進了王城最是涼爽通風的東偏殿,加上李斯、蒙毅,這
便是秦國目下決定長策方略的君臣五人秘密小朝會。蒙毅沉靜利落,與趙高事先將一應事務準
備妥善,便坐在書錄案前不說話了。自此,朝會期間的所有細務都交由趙高處置了。秦王嬴政
來得稍晚了一些,一進門便道:「王賁上書,諸位都看了,都說說,滅魏之戰如何處置?」說
話間趙高輕步走進,將一隻蒸騰著熱氣的小鼎擺在了王案,輕輕打開了鼎蓋。嬴政入座,拿起
挺在鼎口的細長木勺笑道:「誰沒晚湯,說話,再上。」見四人都搖了搖頭,嬴政又道:「我聽
著,不妨事。」說罷一勺湯入口,竟絲毫沒有聲音,目光也始終巡梭著幾個大臣。幾位用事大
臣多見秦王就食議事,久之習以為常,都擰著眉頭思忖,一時沒有人說話。
  及至李斯正要開口,卻聞殿外有轔轔車聲。秦王嬴政對李斯一擺手,立即推開食鼎,起身
大步走出。片刻之間,廊下有蒼老笑聲與杖頭篤篤聲。幾位大臣相顧一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
來。此際,秦王已經扶著鬚髮雪白的鄭國走了進來,對大臣們高聲道:「老令今日與會,是我
請的。」大臣們這才醒悟,素來準時的秦王遲會,原是親自去請老鄭國了。四人分別過來與鄭
國寒暄見禮,遂分別坐定,鄭國座案設在了王案之側。及至秦王坐定,王案上已經收拾整齊,
趙高早已經利落地收走了食鼎。
  「王賁上書,政為之震動。」
  秦王一叩書案,輕鬆神色倏忽散去,凝重的語音沉甸甸地迴盪著:「大梁,冠絕天下風華
富庶,聚結天下泰半財富,非同尋常城池。能否以水戰之法下之,我等君臣須細加斟酌。水事
多專,老令水家最有言權。誰有疑惑處,盡可徵詢老令評判。好,諸位但說。」
  「以水為兵,亙古未嘗聞也!」王綰慨然道:「晉末水戰,趙氏並未因此而滅亡,是故並
未撼動天下。今日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決河水攻之,焉能不死傷庶民萬千?果然如此,
秦國縱得中原,其利何在,道義何存?義利兩失,何安天下!」顯然,王綰反對水攻大梁,且
將這一水戰方略與秦國一統天下的道義根基聯繫了起來。
  廳中一時沉寂。顯然,這個話題太過重大。
  「老夫之見,就兵說兵。」老尉繚輕輕點著竹杖:「果然水攻大梁,王賁必有周密鋪排,
斷不會使滿城庶民遭人魚之災。究其實,若是強兵之戰,只怕三十萬大軍耗得三五年,也未必
攻下大梁城。這便是根本。若非如此,王賁何須鑽進書房謀戰也。老夫倒是另一擔心:果真水
攻大梁,大河距城近百里,決口豈有那般容易,得多少民力可成?期間若遇大雨大風耽延時日
,只怕也得年餘時光,如此人力物力不遜於長平大戰,秦國經得起麼?」
  「這倒要聽聽老令說法了。」嬴政殷殷望著鄭國。
  「果真水戰,決河不難。」老鄭國一招手,身後一個書吏推來了一幅裝在平板輪車上的立
板羊皮圖。老鄭國用探水鐵尺指點著板圖:「此乃中原河渠圖。諸位且看,大河東去,鴻溝南
下經大梁城外,距離之近,形同大梁護城河也。唯其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
在鴻溝。唯有一點,鴻溝水量不足大,須從接近大河的上端開口補水,方能成其勢。信陵君說
的滎口決水,便是此意。」
  「鴻溝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繚很是驚訝。
  「這便是水事了。」鄭國嘆息一聲道:「鴻溝歷經幾代修成,通水百餘年,水道已經淤塞
過甚,早當停水以掘淤塞了。惜乎大戰連綿,各國無力顧盼,遂有民謠云:『鴻溝泥塞,半渠
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難肥。』是故,鴻溝通河,水勢卻小。」
  「如此說來,果真水攻大梁,還可藉機重修鴻溝?」嬴政很有些興奮。
  「然也!」鄭國鐵尺指上地圖:「鴻溝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乾溝,若能藉機征發民力修
浚開塞,未嘗不是功德之舉。」
  「戰損可補,這便對了!」尉繚興奮點杖。
  「一說而已。」王綰淡淡點頭。
  「長史之見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李斯。
  李斯雖沒有說話,聽得卻極是上心。見秦王徵詢,李斯翻著案頭幾卷竹簡道:「晉末水戰
,並蘇代、信陵君預言,臣都曾得聞,然終未親見國史典籍之記載。今王賁能多方搜羅出國史
所載,足見其良苦用心也。臣聞方纔之論,國尉與老令對答,已經足證大梁水戰可行,且水損
可以清淤彌補。故此,臣亦贊同。然,丞相方纔所言,關涉滅國之道義根本,臣不得不言。」
見王綰肅然轉身,秦王幾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開了王賁的上書副本指點道:「天下沒有虎狼
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賁之說,話雖糙,理不糙。對斯之啟迪,不可謂不深。因由何在?
在王賁捅明了一則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難以迴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沒有遍地虎狼,
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強虎狼,而後方能沒有虎狼,此之謂也!具體說,若不水攻大梁,
使昏聵魏國奄奄不滅,天下不能一統,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義,長遠論之,仁乎?不仁乎
?是故,臣以為大梁之戰,不宜執迂闊仁義之說而久拖不下!否則,中原之變數將無可預料。」
  「大仁不仁。長史之言,商君之論也!」
  秦王拍案,王綰搖了搖頭也不再說話了。這便是秦國朝會的不成文規矩,當某種主張只剩
下一個人堅持的時候,堅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覆論爭;戰時論事,大臣們都明白「
事終有斷」這個道理,諸多各有說法的大道理若無休無止地爭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關重大,政敢請老令。」秦王離座,肅然對鄭國深深一躬。
  「國事至大,王何言請也?」鄭國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請老令親臨謀劃。」
  鄭國目光一閃,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當即對秦王一拱手道:「臣願輔佐老令趕赴
河外。」秦王爽朗大笑道:「老令與長史相知,事無不成。」又會商大半個時辰,當晚便將諸
般事務安置妥當。曙光初上,李斯鄭國登上趙高駕馭的王車出咸陽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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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屍埕帶著大梁將軍匆匆趕進王城時,魏假正在獒宮裡消磨。
  三晉之中,韓魏兩國王室酷好神異犬種,趙國王室卻對猛犬極是憎惡。這是因為,春秋時
期的晉國曾發生過一次酷烈的政變,其怪異的開局是權臣趙盾在朝會後走出大殿時被一隻猛犬
閃電般當場撲殺。從此,趙氏部族驟然沉入谷底,開始了漫長艱難的復仇復興之路。也是由此
,漸漸演化出了韓趙魏三家的秘密同盟與三家分晉的結局。不管那次政變對於改變晉國與三族
命運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具有何等的意義,猛犬撲殺趙盾事件,都成為三晉部族一個不可思議
的恐怖神話。要知道,豢養猛犬的屠岸賈,其時只是一個實力單薄的中大夫,不管他獲得了當
時晉國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沒有如此一隻神異的猛犬,其顛覆晉國朝局的勃勃野心只怕
也是癡人說夢。畢竟,趙氏是尚武大族,趙盾的森嚴護衛與趙盾本人的膽略武勇,尋常劍士刺
客幾乎沒有任何成功的機會。若非這只突然出現而又根本不為趙盾及其衛士注意的猛犬閃電般
一撲,突兀地撕開了趙盾的胸腹,又準確地掏出了趙盾熱騰騰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趙國
的歷史很可能重寫。
  這一恐怖場景通過種種大同小異的傳說,久遠地烙在了三晉王室部族的記憶裡。然則,隨
著歲月的流逝,三家對這一事變的恐怖記憶,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射了出來。韓魏王室就事
論事,生發出對神異猛犬的歆慕搜求,成為天下名犬的淵藪之地。趙國王室卻不忘舊仇,一如
既往地痛恨猛犬,舉凡言狗皆一律冠以「惡」字,除了民間獵戶的獵犬,王室從來禁犬。及至
戰國中期,韓魏兩國王室的名犬已經天下聞名。進入戰國末期,魏國的猛犬聲名已經遠遠超過
了韓國。看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時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洛陽周王室的氂犬,長
毛蜷曲,威猛異常,是周天子的狩獵神犬;一種是晉靈公時晉國公室的獒犬。何謂獒?後世西
晉之張華有《博物誌》,其中之《物名考》云:「犬高四尺曰獒。」也就是說,那時將身形高
大的猛犬一律喚作「獒」,還並不是犬類特定品種的獒犬。因了「獒」並非確指,晉國公室這
種獒在當時還有一個學名,叫做「周狗」,意為遺傳於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戰國中後期,
天下名犬已經有三種: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國王室的獒犬。獒之成為犬類特定品種,這魏獒
便是鼻祖;第二種是韓盧,韓國王室豢養的一種大型黑毛犬;第三種是宋皵(que,音鵲),
宋國公室養的大型猛犬。這種犬也另有一名,曰駿犬,意謂可同駿馬一般為人效勞。
  諸般猛犬中,最有聲名的自然還是魏獒。
  魏獒之聞名天下,得力於魏王假。魏假還是少年太子的時候,對猛犬酷好之極。魏假十二
歲時,其父景湣王許魏假可在王城之內任選一官署領事,以試探其心志才具。魏假沒有絲毫猶
豫,立即請求兼領「虞人」署。這虞人署,是執掌國君狩獵的宮署,下轄一處園林專一豢養獵
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實則神往獵犬園林也。景湣王不知其故,大大讚嘆了一番少年太子
的修身弓馬之志,很以為兒子可望在統轄狩獵中錘煉出戰場本領,從而成為中興大魏的英主。
景湣王是老太子繼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時,魏假三十歲即
位,執掌虞人署已經十八年了。這十八年中,魏假已經將獵犬苑經營得天下聞名,當年一座只
有幾十隻獵犬的園林,已經變成了異常壯觀的魏獒宮。魏假對獒的遴選有嚴厲法度:蹲地仍有
四尺身高,方可選進獒宮冠以魏獒之名;否則,一律稱為獵犬,而不能叫做獒。歷經多年精純
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種品性獨特的名犬,其兇猛與忠誠同樣的無與倫比。唯其如此,魏獒之
名天下大震。各國王室的聲色犬馬子弟與天下貴冑以及大商大賈,但言買犬,無不以到大梁求
購得一隻魏獒為榮。這個魏假,對獒犬鍾愛無以復加,每每賣出一犬,無論公事如何要緊,都
要丟開公事親自與買家洽談獒事,勘審買家是否具有愛犬之志與養犬之才,否則,買家縱然開
出重金,魏假也毫無例外地一口回絕。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還要為將走之獒舉行狗宴餞行,
特准氂獒捕殺一名徒手劍士並當場吞噬。交獒之日,魏假也要親自到場,直將大獒送出獒宮,
方撫其頭背灑淚惜別。凡此等等,使魏獒與魏假之名在天下聲色犬馬者口中幾乎成為同一個名
字,但呼魏王,常是「魏獒」兩字。此後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時,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
:「假做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當年若生商賈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這
是後話。
  「敢請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宮。」
  虞人丞擋住了左丞相屍埕的匆匆腳步,口氣矜持冰冷得教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只是一個連
官階都沒進的吏身。饒是如此,屍埕也只能在這座形制怪異的石坊前原地站定,還得對這一身
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才問道:「王在獒宮?有獒事?」小吏漫聲道:「敢問丞相,我王何日沒
有獒事啊?」屍埕很是難堪,一時紅著臉沒了話說。身後的大梁將軍勃然大怒,長劍嗆啷出鞘
,一步搶前直指小吏罵道:「大魏丞相將軍在前,一個小吏竟敢如此猖狂!軍情緊急,豎子若
不快去稟報,老夫立地捅你個透心!」虞人丞臉色倏地變青,顧不得說話撒腳跑了,一串喊聲
順著風勢飄了過來:「稟報我王,大梁將軍對獒不恭,要殺獒也!」老屍埕雙眉緊皺連連搖頭
:「小人當道,國將不國也,國將不國也!」大梁將軍憤憤然道:「你老丞相能挺起脊梁,大梁
國人便擁戴你護城,何須看這般小人顏色!」老屍埕大是惶恐連連搖頭搖手道:「將軍慎言慎
言,事國以忠,事王以忠,臣下安敢亂忠愛之道!」大梁將軍冷冷笑道:「忠忠忠,魏國出的
忠臣少麼?樂羊、毛公、侯嬴、如姬、信陵君一大串,還有你老丞相也算上,結局如何?還是
國將不國!忠忠忠,忠有個鳥用!」屍埕一則氣二則怕,想義正詞嚴地駁斥卻又無話可說,目
下艱難時刻還不能開罪這個唯一可用的將軍,無奈連連搖頭,索性走到一邊去了。於是,兩人
各自咻咻粗喘,誰也不理會誰了。
  「兩位何事啊?」
  魏王假終於出來了,一身利落的短裝胡衣與操持犬事的獒宮小吏一般無二,手裡牽著一頭
黑亮的魏獒,臉上顯然有不悅之色。不待兩人說話,魏假走到大梁將軍面前道:「你敢在獒宮
前不敬?可知獒之靈異麼?」大梁將軍一挺身高聲道:「犬為禽獸,任人驅使而已!」魏假冷
笑道:「差矣!獒為神犬,識得忠奸,辨得善惡,見奸而捕,見惡而食!」大梁將軍看也不看
連連示意的屍埕,一拱手正色道:「魏王若信此物靈異,用它防守大梁便是,老臣請辭!」魏
假臉色倏地一沉道:「好。只是本王想先看看,你是忠是奸?」屍埕臉色大變,疾步搶過來一
躬:「我王不可!秦軍壓境,大將不可殺!」忠愛不離口的老屍埕素日維護魏王,今日破例變
色,魏假倒是愣怔了。片刻默然,魏假冷冷問:「秦軍有異動?」屍埕拱手道:「大梁將軍得斥
候密報,老水工鄭國趕到了河外秦軍大營,多有詭異。」
  「有何詭異?」
  「秦軍可能水攻大梁!」大梁將軍昂昂高聲。
  「水攻?水在何處啊?笑談!」魏假臉色極是難看。
  「魏王,老臣軍中有信陵君故舊,都說信陵君當年有話––」
  「信陵君有話,管得了今日麼?」魏假立即打斷了話頭。
  「臣啟我王:信陵君預言,秦軍攻大梁,必以水戰!」老屍埕憋不住了。
  「果然如此,獒犬豈不遭殃也!」
  默然良久,魏假終於長嘆了一聲,將手中獒犬交給旁邊的虞人丞,癱坐到獒宮前常備的竹
榻上散了架一般。不管多麼忌憚信陵君而厲聲呵斥兩位大臣,對信陵君的用兵才具與洞察之能
,魏假還是不得不敬畏幾分的。當然,對自己的王位,魏假也還是很在意的。誠實方正的屍埕
說信陵君有此預言,決然不會有假,而信陵君有此預言,那就一定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心頭閃
過一連串思緒,魏假頓時心事重重,而第一個念頭,是對這些獒犬的憐憫。
  「魏王,便是護狗,也得有防守水戰之法也!」屍埕很是急迫。
  「本王早早巡視了城防,你等沒部署麼!」魏假突然發怒了。
  「這?這這這––」屍埕驀然想起那次巡城,頓時張口結舌。
  「老臣有言!」一直鐵青著臉的大梁將軍開口了。
  「說也。」魏假不耐地鎖著眉頭。
  「水戰防水。老臣之意,大梁軍主力當開赴鴻溝北段駐紮,死守河外!」
  「將軍是說,只留偏師守城?」屍埕老眼頓時瞪起。
  「大梁之危不在城防,在水患!」
  「短視。」魏假似乎突然清醒過來,從竹榻上站起頗有氣度地擺了擺手轉悠著道:「大梁
城牆高厚,糧草財貨儲存頗豐。當年小小即墨能堅守六年,大梁至少還不堅守十年?十年之間
,天下能不有變?齊楚能不救援大魏?然則,守城靠人靠兵,若大軍主力出城,老弱偏師能守
城麼?再說,城外主力大軍一旦戰敗,魏國豈不連根爛也!」
  「我王是說,全軍守城,至少十年;開出城外,朝夕不保?」
  「老丞相何其明也!」
  魏假很是為自己的見識驚訝,破例以大大褒獎屍埕的方式大大褒獎了自己一回。可是,大
梁將軍卻板著黑臉一句話不說,彷彿沒有聽見。屍埕對魏王的破例褒獎似乎並不在意,倒是湊
過來低聲問:「守城十年,老將軍以為如何?」大梁將軍冷冷道:「守城不外防,未嘗聞也!」
魏假立即接道:「豈有此理!即墨當年有外防麼?如何守得六年?」大梁將軍道:「即墨非不外
防,無力外防也。我軍能防而不防,豈非將水路拱手相讓?」魏假大覺今日才思敏捷,立即氣
昂昂高聲道:「此言大謬也!你防水口,秦軍不攻水口麼?兩軍戰於水口,河水決口豈不更快
!」大梁將軍雖秉性剛直,終不願與國王對著嚷嚷,默然片刻長嘆一聲道:「老臣只怕水淹大
梁之時,我王尚在夢中也!」
  「將軍一言,出我神兵也!」魏假驚喜地猛然拍掌。
  「我王有神兵?」屍埕一頭霧水,又驚愕又茫然。
  「然也!」
  「世間當真有神兵?」屍埕的老眼瞪得更大了。
  「神兵者,獒犬也!我出獒犬五百頭,日夜輪換巡視鴻溝!」
  「但有警訊,大軍出城?」老屍埕顯然在連番嘗試著揣摩君心。
  「然也!丞相萬歲!」
  「老臣慚愧,魏王萬歲!」
  國王與丞相驚喜萬分地唱和著,大梁將軍的汗水從額頭涔涔滲出,淹得淚水也跟著湧流出
來,大手一抹涕淚唏噓了。魏假正在興致之時,看得不禁大笑起來。自然,屍埕也跟著大笑起
來。大梁將軍萬分難堪,猛然一拱手騰騰騰逕自去了。
  汜水河谷,秦軍已經開始了周密的部署。
  在向咸陽上書之後,王賁立即趕赴新鄭,邀了姚賈一起趕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營共商大計
。王賁的主張是:水攻大梁雖有先賢預言,實施也將極有成效,然大梁畢竟是天下第一大都會
,關涉方面太多,最終尚需咸陽廟堂決斷。即便不行水攻,滅魏之戰也是無可迴避,作為中原
大軍主力大將,他必須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戰事方略。否則,水攻方略一旦被擱置,安定中
原便沒有成算。若要等到父親的主力大軍南下再行滅魏,對王賁而言,就意味著自己不堪大任
,如此未免太沒有勁道。是故,王賁力求在秦王王書抵達之前,謀劃好第二套滅魏方略,若水
攻不能便立即鋪排強兵滅魏。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也!」
  老蒙武聽完王賁來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塵小宴未了,老少兩將軍與姚賈便就著酒案
說將起來,一氣直說到五更雞鳴。三人會商的方略也是兩套,第一套是水戰方略:王賁所部只
須全力施行水戰攻梁,包括征發民力開決水口等;蒙武軍則總司外圍策應,一則在陸路截斷魏
國殘餘的南逃東逃之路,二則總轄巴蜀調來的戰船封鎖大河航道,使魏國殘餘不能水路逃遁。
第二套是陸戰滅魏方略:王賁部以大型攻城器械,強兵全力主攻大梁,蒙武軍狙擊外圍魏軍以
及有可能援救魏國的齊楚聯軍。無論施行哪套方略,姚賈的邦交人馬都努力分化魏國與齊楚兩
國的關係,使合縱不能在最後關頭死灰復燃。諸般細節一一確定,王賁心下大是舒暢,走到幕
府帳口對著朦朧曙光張開兩臂一個深深的吐納,猛然轉身笑道:「兩位前輩想想魏王假此刻做
甚?」
  「除了睡覺,還能做甚。」蒙武一笑。
  「不。這只魏獒,在做狗夢。」
  姚賈話音落點,蒙武王賁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蒙武恍然醒悟,饒有興致地問起自己不甚
了了的「魏獒」來由。王賁也是大感興致,湊過來細聽姚賈敘說。於是姚賈從頭說起,將魏假
的獒犬癖好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道:「大凡廟堂凋敝,從來都與君王惡癖相關。春秋戰國以
來,惡癖之君多有:燕王噲酷好上古虛名,行禪讓大亂燕國;韓桓惠王酷好權謀,以水工疲秦
之滑稽謀劃救韓;齊宣王好學術,稷下養士而不用士;楚宣王好星相,以天意決邦交之道––
凡此等等,雖也荒謬,然大體不脫正道偏好。唯獨這魏國君王,魏惠王之後代代有癖,且皆是
惡癖,奇也哉!」
  「代代有惡癖?」王賁驚訝了。
  「你且聽。」姚賈掰著指頭一一道來:「魏惠王酷好珠寶,魏襄王酷好種馬,魏哀王酷好
工匠,魏昭王酷好武士,安釐王酷好美女,景湣王酷好丹藥。凡此六王,皆不如這魏假癖好獒
犬之奇特。如此邦國,安得長久哉!」
  「豐饒魏國,風華大梁,如此這般去也!」蒙武感慨拍案。
  「狗日的!我拿了這個魏假,非叫他做狗不成!」王賁憤憤然。
  「別。你還真成全了他。」
  姚賈淡淡一句詼諧,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洛水大營會商完畢,王賁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鄭國堪堪趕到。一說朝會決斷,王賁大
是振奮,立即向這兩位水事大家請教起諸般細節。李斯只轉述了秦王一個叮囑:從此之後,天
下是秦國的天下,無論戰事如何謀劃,都得慮及庶民生計,也就是說,既要盡可能地少淹沒村
莊田疇,還要與穎川郡會商好水戰之後修復鴻溝的大事。鄭國早已經知道秦王這番叮囑,然在
聽完李斯轉述後,還是大大感慨了一陣。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兵爭百餘年,打仗慮及民生者不
能說沒有,然確實少而又少;秦王嬴政在一開始滅國時便曾著意叮囑王翦,滅國戰法不能等同
於尋常戰法,其意便在於此。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嬴政實施水利、交通、邊塞、城池等諸般建
設的實際功績,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帝王皆無法與之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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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2:29 |只看該作者
  就水事而言,鄭國說得簡潔明白。以大梁為鴻溝南北分段,鴻溝南段不用看,鴻溝北段是
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緊處,是引河人溝的溝口。溝口如何開?開在何處?得多少民力?他得親
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來。次日清晨,王賁率領著一支千人馬隊護衛著鄭國李斯趕赴大河南岸的
廣武城郊踏勘。此時魏國實力大衰,秦國滅韓後,秦軍的實際威懾範圍已經遍及大河兩岸,魏
國軍兵在大梁以北幾乎銷聲匿跡。是故,此時魏國北部的滎陽、廣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戰國之世
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戶居住,既沒有魏軍防守,也沒有秦軍佔領,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
園。王賁帶千人馬隊也只是謹慎防範意外,並非實際危險所致。所以,遙遙看見廣武城,王賁
便下令馬隊隱蔽在一片山坳,沒有軍令不許出山。護衛鄭國李斯等踏勘的,實際只有王賁與一
班司馬。
  廣武城坐落在大河南岸。這裡原本是一片無名山地,因了廣武城,這片山地叫做了廣武山
。廣武城依山勢修築成了東西兩座小城堡,中間是一道寬約二百餘步的山澗,時人也稱做廣武
澗。當年開鑿鴻溝引河,便是利用了這道天然山澗。先將山澗向北與河岸打通,河水先入澗再
入溝,如此,山澗之岩石入口可控制水量。否則,兩道土堤築成的大溝,堤岸無論夯得如何結
實,也經不起洶湧大河的浪濤衝擊,要修一道引出大河的人工運河實在是不可能的。唯有天成
廣武澗,鴻溝才得以修通。鄭國是鴻溝後期開鑿的水工,對鴻溝水路地脈瞭如指掌。踏勘大半
日,鄭國心下已經有數,對著身旁王賁低聲指點了各處要害,在暮色時分趕回了汜水營地。
  當夜,王賁立即派出快馬特使請來了蒙武與穎川郡守,會同李斯鄭國,五人一一將各方事
務會商妥當。次日清晨,王賁幕府聚將發令,一體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個河外的秦
軍營地與郡縣官署便悄無聲息地忙碌了起來。蒙武回到洛水大營,立即派出一萬輕騎交給穎川
郡守,分別護衛郡守與郡丞率領的兩班吏員趕赴鴻溝南段,秘密督導分別屬於魏國南部與舊韓
西南部的鴻溝兩岸庶民退到山地高處暫住,更南段進入淮水一段,已經是楚國北部,一時無法
顧及了。
  王賁部五萬主力分作了三路:一路是趙佗率領五千人馬,督導兩萬名精壯民力開決溝口;
一路是王賁的四萬主力秘密進逼大梁外圍的四面山丘高地,在決水之前同時策應趙佗兩翼;一
路是五千輕騎各方策應。三路之中,趙佗軍是要害,限定決口時間是五天五夜。這是鄭國測算
的時日。鄭國說不能再短,否則不能保得穩妥無事。趙佗的決水工程分作四個部分:其一,要
將原來的進水山口拓寬,使灌田水量變成足夠大甚至盡可能大足以淹沒大梁城的水量;其二,
要將河水進入山口的引溝拓寬,盡可能使河水暢通無阻地進入拓寬了的澗口;其三,要將廣武
澗進入鴻溝的溝口拓寬,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洶湧入溝;其四,要將鴻溝至大梁的溝段清淤開
挖,以防水流進入大梁之前無效漫溢。這四處,最難的是最後一處。因為,清淤鴻溝靠近大梁
,只能在夜間進行,還不能舉火照明。為此,趙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溝工程全部由兩千騎士擔
當。不料,清淤河溝的第一夜便出事了。
  「稟報將軍,魏獒出動,咬死了一百多清淤士兵!」
  在大梁南面的山丘上,一接到斥候急報,王賁帶著衛士馬隊風馳電掣般去了。緊急查問,
才知道大梁城夜間放出了數十隻魏獒在原野流竄,士兵們低頭勞作猝不及防,突兀被咬死咬傷
百餘人。王賁勃然大怒,斷然一句:「清淤不停!我來殺狗!」飛馬便去了。到得山丘,王賁
立即下令:調三千輕裝飛騎,人各攜帶一支長矛與一具臂張弩,分作十隊沿鴻溝北段巡視,專
一射殺魏獒!十支馬隊不舉火把,黑色閃電般掠向曠野,及至五更,幾乎全部射殺了在曠野流
竄的幾十隻獒犬。
  「豈有此理!何方獵戶敢射殺我一隊神獒!」
  當魏假看見幾隻獒犬帶著箭鏃狂吠著跑回來時,驚恐憤怒得連連大吼,整個王城都被震動
了。匆匆趕來的大梁將軍說,秦軍已經在鴻溝動手,射殺獒犬不是獵戶,是秦軍弩機馬隊,請
命立即率軍出城防守鴻溝大堤。魏假正在惱怒急恨,當頭一句厲聲叱責:「秦軍動靜你總這般
清楚,你是秦將還是魏將!」大梁將軍漲紅著臉高聲道:「鴻溝北段百餘里,秦軍出動數萬軍
民勞作,雖說不舉火把,可郊野民戶人人清楚!老臣有斥候營專司探察,再不知道豈非愚昧豬
狗也!」「住口!狗比你強!」魏假最厭惡人罵狗,憤然戟指大梁將軍:「你還不如狗!」聲
音尖厲得幾乎如同發怒的內侍。大梁將軍秉性剛直,一時不堪羞辱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大步便
走。老屍埕情急,一陣碎步飛跑扯住了大梁將軍低聲道:「老將軍素顧大局,臣子如何能與國
君較真?」大梁將軍黑著臉沒有說話,但總算是被拽了回來。屍埕過來一拱手道:「老臣之見
,大梁城防可全權交老將軍處置,老臣自請全力征發民力督導糧草,我王坐鎮王族便是。」魏
假冷冷道:「城防無論交給何人,大軍都不能出城。」屍埕抹著額頭汗水顫聲道:「秦軍決堤,
我不護堤,豈非坐觀水淹大梁麼?」魏假道:「大軍出城能保得不被秦軍吞了?屆時沒了大軍
,大梁縱有財貨糧草,還不是砧板魚肉任人宰割?!」屍埕急得左看右看攤著雙手直嘆氣:「
君臣不協力,非忠愛之道也!無忠無愛,焉得有國哉!」大梁將軍頓時覺得自己又將被這雲山
霧罩的大道之辯繞進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稟報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實是自古
打仗沒有如此打法!國有大軍二十萬而不敢出城決戰,未嘗聞也!二十萬大軍窩在大梁城內,
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謀略,只能死死等著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來,有如此守城之法
麼!」屍埕也憂心忡忡道:「老將軍說的是戰法,從大梁民治說,似乎也當如此。大梁以匯聚
四海商旅為根基,自秦軍南下以來,外邦商旅幾乎逃離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陸官
道暢通,只怕連魏國商人也要逃走。其時,大梁內外隔絕,難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萬人馬出城,先做試探。」良久,魏假終於開口了。
  「魏王,出則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將軍話還沒有說完,臉色蒼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屍埕長嘆一聲,想對這位憤怒的
老將軍說幾句撫慰話,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頭問說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
,只有低頭踽踽去了。大梁將軍想走,卻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軍三萬鐵騎隆隆開出西門,越過城外兩道寬闊的石橋,捲向人影湧動的鴻溝
堤岸。大梁將軍的謀劃是先給為數不多的堤岸秦軍一個猛襲戰,而後立即退入滎陽郊野的山地
秘密駐紮。如此可收兩效,一則遲滯秦軍水攻進程,二則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應人馬。為
奇襲得手,魏軍三萬鐵騎一律不舉火把,要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不料,三萬鐵騎堪堪逼近堤
岸將要撒開陣形做扇形衝殺時,左右前三方陡然響起尖厲的呼嘯,萬千長箭在暗夜之中驟雨般
當頭壓來。大梁將軍一聽箭鏃風聲,便知道這是秦軍特有的大型弓弩陣出動了,不及思慮一聲
大喝:「全軍撤回!殺!」魏軍尚未展開便蜂擁後撤,人仰馬翻一時大亂,死傷不計其數。當
此之時,黑暗的曠野中殺聲大起,鴻溝堤岸下殺出了一支不辨人數的飛騎,兜頭向魏軍退路方
向截殺過來。魏軍根本無法向滎陽方向衝殺,只能在箭雨飛騎的追殺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
約十里之後,秦軍不再追殺,魏軍這才漸漸聚攏起來。
  「回,城––」
  只說得兩個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將軍昏厥了過去。
  屍埕聞訊,連夜趕來清查人馬。魏軍被當場射殺兩千餘人,一萬六千餘人中箭帶傷,其餘
全部是或輕或重的擠傷撞傷跌傷踩傷,軍營一片血污一片呻吟,連外傷老醫士們都有幾個忍不
住嘔吐了。屍埕深為震驚,清查完畢後,於五更時分緊急請見魏王。不料,王城書房的主書卻
出來說,魏王正在獒宮醫治狗傷,魏王令明日午時探視大梁將軍,丞相同往。屍埕驚愕萬分,
愣怔在書房廊下半晌沒有一句話,眼看著曙色初上,這才被循跡趕來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預料,惜乎老將軍不聽也!」
  正午時分,屍埕在大梁將軍府門前與魏王會車。魏假當頭一句感喟,屍埕卻第一次默然了
,第一次沒有了稱頌魏王的興致。一直到大梁將軍榻前,屍埕都沒有說話。大梁將軍的箭鏃深
入骨肉,老太醫只鋸斷了箭桿,卻起不出箭鏃。魏王假與屍埕來到榻前,大梁將軍已經沒有了
血色氣若游絲了。屍埕對著這位渾身浴血的老將軍,第一次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魏假卻皺著眉
頭,很是平靜地說:「老將軍若聽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將軍艱難地翻了翻老眼,掙扎著說
出了一句話:「秦軍有備,我軍太少!––」喉頭一哽沒了氣息。魏假吩咐一聲厚禮安葬,板
著臉走了,對屍埕一句話也沒有。屍埕卻沒了老淚,召來老將軍家人撫慰了一陣,又親自擬定
了安葬禮儀並向各相關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將軍家人不致多方奔波,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屍埕會商城防,王使回來稟報說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僕役,闔族
百餘口都走了。魏假很是驚訝,立即宣來城門尉查詢。城門尉稟報說,昨夜二更,丞相馬隊出
城,因有大梁將軍府的夜出令箭,末將無權盤詰。說罷,城門尉捧出一支銅管,說這是老丞相
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書打開,一方羊皮紙上只有寥寥幾行:「老臣忠愛治道無以行魏,
故此去矣!王不愛人而愛犬,將軍盡忠而無門,豈非魏國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譴
之時,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屍埕大膽!」魏假奮力將羊皮紙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這個老屍埕與這個老將軍分明不是一種人,如何竟能攛掇到了一起竟至於
惺惺相惜,豈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將軍原本最該對魏假有怨氣,因為他是當年信陵君的死
力擁戴者,寧可上將軍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這個老將軍臨死都沒有怨他恨他,沒有說
他一句話。相反,老屍埕最不該恨他,因為屍子之學實在不是治國之學,魏假能破例起用屍埕
,該當對屍埕是永生的恩澤,然則,老屍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辭而逃,還對他說了一
番最難聽的話。世間事,怪也哉!
  兩個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負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終日鬱悶無以排解,魏假索性將國事一
應交付給了太子,自己窩在獒宮整日與狗戲耍閉門不出了。魏假事後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經
稟報,說秘密派出特使去齊國楚國請求合縱抗秦,齊國丞相後勝與齊王建拒絕了魏國,楚國推
說兵力單薄也拒絕了魏國,辭色都很是冰冷。後來,太子丞相也沒有了舉動。魏假還記得,大
約窩進獒宮半個月後,一個夜半時分,王城外突然瀰漫起無邊無際的喧嘩,正要下令查問,太
子已經大汗淋漓地飛步跑來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兒子那驚恐萬狀的神色,永遠地烙在了魏假的心頭。
  那一夜,魏假在一隊獒犬的簇擁下親自上到城頭看了水勢。那無邊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
遠的噩夢。在高高城頭看去,白茫茫大水映著天上一輪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藍的夜空下無邊無
際;沒有了田疇,沒有了村莊,幽暗的山影中依稀傳來幾聲狗吠,無邊的寂靜陡然滲出令人窒
息的恐怖。身後城中的喧嘩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無聲,萬千庶民擁上了城頭,密麻麻擠滿了垛口
,人人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那一刻,獒犬們也沒有了
聲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發抖了,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布一則王命,悄悄擠出了人群,
擠下了城頭––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後,魏假從臥榻上起來,不得不舉行殘缺凋零的朝會,第一句話便是怨恨的感喟。沒
有丞相,沒有上將軍,只有一片王族貴冑與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臉色陰沉,沒有一個
人有說話的意思。魏假無奈,教太子逐個徵詢,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魏假大怒,一腳踢
翻王案,甩著大袖逕自去了。三日後,只有一個王族老臣秘密上書,一卷竹簡只有兩句話:「
縱然有糧,城牆終究不支。水困難脫,唯保宗廟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說出路只有一條
,那便是降秦。可魏假還想撐持一段時日,大梁畢竟城高牆厚,糧倉兵器庫又都是滿當當,縱
然無法打仗,民變兵變決然不會生出。或許天意轉機,在撐持時日楚國齊國會出兵,甚或秦王
死了秦國亂了,魏國豈不大難不死,魏假豈不成了天下英雄?畢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
終究會懲罰他,誰能說准這個天譴不在明天?種種思謀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書,謊稱齊
楚兩國將出動水軍戰船前來救魏,要民眾各安其所靜待援軍。於是,惶惶萬狀的大梁城民眾,
終究些許鬆了口氣。左右沒法打仗沒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頂守望水勢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後,固若金湯的大梁竟然出現了種種奇異跡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
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牆都潮濕得水淋淋,所有的糧食都生出了綠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綠發臭
。直至街中積水漸漸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沒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機。此後,城磚石條一塊塊脫落
,露出了夯土牆體;不到旬日,夯土牆體悄無聲息地癱成了一堆堆泥山,漸漸地,泥山也沒有
了––水淹大梁兩個月後,秦軍已經堵上了水口,水勢已經漸漸退去。縱然如此,淒慘的景象
仍然在繼續。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窪陷,堵塞了一切進出大梁的通道,兩月前還雄峻異常
的大梁,已經變成了一片茫茫灰黃的廢墟。
  這時,即或秦軍撤兵,魏國王室也無路可逃了。
  三月之後,厚逾數尺的淤泥結成了硬實的地面,秦軍進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著來不及遞出的降書,被王賁俘獲了。看著這個滿身狗騷氣的嬴弱國王,王賁連
認真呵斥幾句的興味也沒有,認人之後大手一揮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賈押上一輛特製的青
銅囚車,向咸陽轔轔去了。
  這是公元前二二四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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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魏國的滅亡很沒有波瀾,算是山東六國的壽終正寢典型。
  一個國家的末期歷史如此死一般寂靜,以至在所有史料中除了國王魏假,竟然找不到一個
文臣武將的影子,在轟轟然的戰國之世堪稱異數。作為國別史,《史記.魏世家》對魏國最後
三年的記載只有寥寥三行:「––景湣王卒,子王假立/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
秦王覺之/三年,秦灌大梁,虜王假,遂滅魏以為郡縣。」列位看官留意,三行之中,最長的
中間一行說的還是國際形勢。魏王假在位三年,實際只發生了三件事:秦灌大梁,虜王假,滅
魏以為郡縣。每讀至此,嘗有太史公檢索歷史廢墟而無可奈何之感嘆。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魏國實在沒有值得一提的人物了。
  在山東六國之中,魏國滅亡的原因最沒有秘密性,最沒有偶然性,最沒有戲劇性。也就是
說,魏國滅亡的原因最清楚,最簡單,最為人所共識。後世史家對魏國滅亡的評論揣測很少,
原因也在於魏國滅亡的必然性最確定,只有教訓可以借鑒,沒有秘密可資研究。《史記.魏世
家》之後有四種評論,大約足可說明這種簡單明瞭。
  其一,魏國民眾的記憶感喟。百餘年之後,太史公在文後必有的「太史公曰」中記載云:
他到大梁遺跡踏勘搜求資料,在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梁遇見了前來憑弔的魏國遺民(墟中人);
遺民感傷地回顧了當年秦軍水攻大梁的故事:「說者皆以為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
。」也就是說,民眾認定魏國衰弱滅亡的原因,是沒有用信陵君。
  其二,太史公自家的評價。太史公先表示了對大梁民眾的評價不贊同,後面的話卻是反著
說。其全話是:「––︵對墟中人之說)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
衡之佐,曷益乎?」直譯,太史公是說:我不能苟同墟中人評判。天命秦統一天下,在其大業
未成之時,魏國便是得到伊尹(其名阿衡)那樣的大賢輔佐,又能有什麼益處呢?果真將這幾
句話看作為魏國辯護,未免小瞧太史公了。究其實,太史公顯然是在說反話。如同面對一個長
期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有人說這種病服了仙藥也沒用,你能說這個人不承認那個人有病麼?
也就說,太史公實際是有前提的,魏國失才之病由來已久,此時已經無力回天矣!
  其三,東漢三國人評價。《史記.魏世家.索隱》引三國學人譙周對魏國滅亡之評說云:「
以予所聞,所謂天之亡者,有賢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紂用三仁,周不能王,況秦
虎狼乎!」譙周評說是歷史主流的評判,他闡明瞭這樣一個簡單實在的道理:有賢不用,便是
史諺所謂的「天亡之國」。若殷紂王用三個大賢(微子、箕子、比干,孔子稱為三仁),縱然
是明修王道的周室也不能取代殷商而王天下,何況秦國虎狼之邦,如何能滅亡果真用賢的魏國
?應當說,譙周之論是對天命國運觀的另一種詮釋,因其立足於人為(天亡即人亡),因而更
為接近戰國時代雄強無倫的國運大爭觀,與戰國時論對魏國滅亡的評說幾無二致,應該是更為
本質的一種詮釋。
  其四,後世另一種評價。《史記.魏世家.索隱述贊》云:「畢公之苗––大名始賞,盈
數自正。胤裔繁昌,系載忠正––王假削弱,虜於秦政。」述贊評價的實際意思是:自立國開
始,魏國便是個很正道的邦國,只是魏假時期削弱了,滅亡了。這是史論第一次正面肯定魏國
。兩千餘年後,這種罕見的正面肯定在儒家史觀浸潤下瀰漫為正統思潮。清朝乾隆時代產生的
系統展示春秋戰國興亡史的《東周列國志》,其敘述到魏國滅亡時,引用並修改了這段述贊,
云:「史臣贊云:畢公之苗,因國為姓。嗣裔繁昌,世戴忠正。文始建侯,武益強盛。惠王好
戰,大梁不竟。信陵養士,神氣稍振。景湣式微,再傳而隕。」此書以「志」為名刊行天下,
並非以「演義」為名,顯然被官方當做幾類正史的史書。這說明,這種觀念在清代已經成為長
期為官方認可的正統評價。這種評價的核心是:忽視或有意抹煞魏國的最根本缺陷,而以空洞
的正面肯定貶損「暴秦」,與三國之前客觀平實的歷史評判有著很大的距離。但是,它畢竟是
一種觀念,而且是長期居於正統地位的評判,我們沒有理由忽視它。
  一個「繁昌忠正」的國家能削弱而滅亡,這本身就是一個歷史悖論。
  歷史評判的衝突背後,必然隱藏著某種被刻意抹煞的事實。
  這個事實最簡單,最實在:長期地緩賢忘士,而最終導致亡國。
  魏氏部族是周室王族後裔,其歷史可謂詭秘多難。
  西周滅商之初,三個王族大臣最為棟樑:周公(旦)、召公(奭)、畢公(高)。其中的
畢公姬高,便是魏氏部族的祖先。西周初期分封,畢公封於周人本土的畢地,史稱畢原。《史
記.集解》引唐代杜預注云:「畢在長安縣西北。」據此可知,畢原大體在當時鎬京的東部,
可算是拱衛京師的要害諸侯。之後,不清楚發生了何等樣事變,總之是「其後絕封,為庶人,
或在中國,或成夷狄」。檢索西周初年的諸多事件,其最大的可能是,畢公高或深或淺地捲入
了殷商遺族與周室王族大臣合謀的「管蔡之亂」,否則畢公部族不可能以赫赫王族之身陡然淪
為庶人,其餘部也不可能逃奔夷狄。其後,歷經西周東周數百年無史黑洞,畢公高的中原後裔
終於在晉國的獻公時期出現,其族領名畢萬,一個極為尋常的將軍而已。
  晉獻公十六年(公元前六六一年),晉國攻伐霍、耿、魏三個小諸侯國,畢萬被任命為右
軍主將。此戰大勝,晉獻公將耿地封給了主將趙夙,將魏地封給了右將軍畢萬。從這次受封開
始,畢萬才步入晉國廟堂的大夫階層。也許是部族坎坷命運艱險,這個畢萬很是篤信天命,大
事皆要占卜以求吉凶。當年,畢萬漂泊無定,欲入晉國尋求根基,先請一個叫做辛廖的巫師占
卜。辛廖占卜,得屯卦,解卦云:「吉(卦)。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繁昌。」因為屯卦
是闡釋天地草創萬物萌芽的蓬勃之象,對於尋求生路者而言,確實是一個大大的吉卦。後來的
足跡,果然證明了這個屯卦的預兆。這次,畢萬也依照慣例,請行占卜,意圖在於確定諸般封
地事項。晉國的占卜官郭偃主持了這次占卜,解卦象云:「畢萬之後必大矣!萬,滿數也;魏
,大名也。以是封賞,天開之矣!天子日兆民,諸侯日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
。」於是,畢萬正式決斷:從大名,部族以封地「魏」為姓氏;從滿數,全力經營這方有「萬
民諸侯」預兆的封地。
  至此,晉國士族勢力中正式有了魏氏,魏國根基遂告確立。
  其後,晉國出現了晉獻公末期的儲君內爭之亂。此時畢萬已死,其子魏武子選準了公子重
耳為擁戴對象,追隨這位公子在外流亡十九年。重耳成為晉國國君(文公)後,下令由魏武子
正式承襲魏氏爵位封地,位列晉國主政大夫之一。由此,魏氏開始了穩定蓬勃的壯大。歷經魏
悼子、魏絳(謚號魏昭子)、魏嬴、魏獻子四代,魏氏已經成為晉國六大新興士族之一(六卿
)。這六大部族結成了最大的利益共同體,不斷吞滅、瓜分、蠶食著中小部族的土地人口,古
老的晉國事實上支離破碎了。又經過魏簡子、魏侈兩代,六大部族的兩個(范氏、中行氏)被
瓜分,晉國只有四大部族了。經過魏桓子一代,魏氏部族與韓趙兩部族結成秘密同盟,共同攻
滅瓜分了最大的知氏部族。至此,魏趙韓三大部族主宰了晉國。
  承襲魏桓子族領地位的,是其孫子魏斯。魏斯經過二十一年擴張,終於在二十二年(公元
前四○三年),與趙韓兩族一起,被周王室正式承認為諸侯國。魏斯為侯爵,史稱魏文侯。從
這一年開始,魏氏正式踏上了邦國之路,成為開端戰國的新興諸侯國。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魏國的政治事件成為我們必須關注的對象。
  自魏文侯立國至魏假滅亡,魏國歷經八代君主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戰國歷史上,近兩百
年的大國只經歷了八代君主,算是權力傳承之穩定性最強的國家了。這種穩定性,當時只有秦
國齊國可以與之相比,國君代次顯然還要稍多。魏國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二年有餘,若除
去末期魏假的三年,則七任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五年有餘。應該說,在戰國那樣的劇烈競
爭時代能有如此穩定的傳承,是極其罕見的。列位看官留意,之所以要將代次傳承作為政治穩
定的基本標誌,原因在於世襲制下的傳承頻繁國家,都是變亂多發所致。是故,君位傳承頻繁
,其實質原因必定是政治動盪劇烈,君主傳承正常,其實質原因也在於這個國家的政治穩定性
強。當然,也不能絕對化地說,穩定性是傳承少的唯一原因。譬如魏國,其傳承代次少,還有
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出現過兩個在位五十年以上的國君: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惠王在位五十
一年。其餘兩個在位時間長的君主是:魏武侯二十六年,魏安釐王三十五年。這四任君主,便
佔去了一百六十二年。
  魏國政治傳統的基本架構及其演變,都發生在這四代之間。
  這一政治傳統,是破解魏國滅亡秘密的內在密碼。
  魏文侯之世,是魏國風華的開創時代。
  戰國初期,魏國迅速成為實力最強的新興大國,對天下諸侯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力。尤其對
西鄰秦國,魏國以強盛的國力軍力,奪取了整個河西高原與秦川東部,將秦國壓縮得只剩下關
中中西部與隴西商於等地。這種令天下瞠目結舌的崛起,根源在於魏文侯開創了後來一再被歷
史證實其巨大威力的兩條強國之路:一是積極變法,二是急賢親士。
  先說變法。魏文侯任用當時的法家士子李悝,第一次在戰國時代推行以變更土地制度為軸
心的大變法。史料對魏國這次變法語焉不詳,然依據後來的變法實踐,李悝變法的兩個基本方
面該當是明確的:其一是圍繞舊土地制度的變法,基本點是有限廢除隸農制、重新分配土地、
鼓勵耕作並開拓稅源等等。其二是公開頒行種種法令,以法治代替久遠的人治禮治。可以做出
的總體評判是:後來商鞅變法的基本面,李悝都涉及了,只是其深度廣度不能與後來的商鞅變
法相比。雖則如此,作為戰國變法的第一聲驚雷,魏國變法的衝擊作用是極其巨大的,其歷史
意義是亙古不朽的,其效用是實實在在的。
  變法的同時,魏文侯大批起用當時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實學的新興士子,此所謂急賢親士
也。文侯之世,魏國群星璀璨文武濟濟,僅見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
、趙倉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故舊能臣重用者有翟璜、魏成子等。至少,
魏國初期一舉擁有了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如此四個大政治家,實在是天下奇蹟。由此,
魏國急賢親士的聲名遠播,以至秦國想攻伐魏國而被人勸阻。勸諫者的說法是:「魏君賢人是
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
  由於魏文侯在位長達五十年,這種政治風氣自然積澱成了一種傳統。
  可是。魏文侯開創的這種生機蓬勃的政治傳統,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時期漸漸變形了。所謂
變形,一則是不再積極求變,變法在魏國就此中止;二則是急賢親士的濃郁風氣,漸漸淡化為
貴族式的表面文章。也就是說,魏文侯開創的兩大強國之路都沒有得到繼續推進,相反,卻漸
漸走偏了。這條大道是如何漸漸誤入歧途的?歷史給我們留下了一些可尋路徑的蛛絲馬跡。
  一則史料是,魏擊(魏武侯)做儲君時暴露出的濃厚的貴族驕人心態。魏文侯十七年,樂
羊打下中山國後,魏擊奉文侯之命做了留守大臣。一日,魏擊遊覽殷商舊都朝歌,不期遇到了
魏文侯待以師禮的田子方。魏擊將高車停在了道邊,並下車拜見田子方。可是,田子方竟沒有
還禮。魏擊很是不悅,譏刺道:「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田子方冷冷道:「亦貧賤
者驕人耳。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
之楚、越,若脫踞(鞋)然,奈何其同之哉!」魏擊很不高興,但又不能開罪於這個頂著父親
老師名分的老才士,只有陰沉沉回去了。姑且不說這個儒家子貢的老弟子田子方的牛烘烘脾性
究竟有多少底氣,因為,戰國時期真正的法家大政治家,反倒根本不會做出這種毫無意義的清
高,該遵守的禮儀便遵守,犯不著無謂顯示什麼。我們留意的,是魏擊的兩句譏刺流露出的貴
族心態––田子方雖貴為文侯老師,依然被魏擊看作貧賤者,而貧賤者是沒有對人驕傲的資格
的!如此貴族心態,豈能做到真正的親士敬賢?於是,後來一切的變味大體便有了心靈的根源。
  另一則史料是:魏擊承襲國君後不思求變修政的守成心態。魏擊即位,吳起已經任河西將
軍多年。一次,魏武侯與吳起同乘戰船從河西高原段的大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眼看兩岸
河山壯美,高興地看著吳起大是感嘆:「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也許是吳起早已
經覺察到了這位君主的某種氣息需要糾正,立即正色回答說:「邦國之固,在德不在險––若
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結果,魏武侯只淡淡一個「善」字便罷了。吳起對答,後
世演化為「固國不以山河之險」的著名政諺,卻沒有留下魏武侯任何由此而警醒的憑據。列位
看官留意,這是魏國君主第一次將人才之外的物事當做「國寶」。此後,魏惠王更是將珍珠寶
玉當做「國寶」,留下一段戰國之世著名的國寶對答。魏武侯盛讚山河壯美,原本無可指責。
這裡的要害是,一個國君在軍事要塞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如何評判山川要塞,至少具有心
態指標的意義。魏武侯的感慨若變為:「山河固美,無變法強國亦不能守也!」試想當是何等
境界?這件事足以說明,魏武侯已經沒有了開創君主的雄闊氣度,對人對物對事,已經淪落為
以個人好惡為評判標尺了。
  第三則史料是,魏武侯錯失吳起。
  吳起是戰國之世的布衣巨匠之一,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政治軍事天才之一。與戰國時代所
有的布衣名士一樣,吳起的功業心極其強烈,那則殺妻求將的傳說故事,正是戰國名士功業心
志的最好註腳。後來的事實證明,樂羊、吳起被魏文侯重用,是魏國擴張成功的最根本原因。
也就是說,李悝變法激發積聚了強盛國力,樂羊、吳起則將這種國力變成了實際領土的延伸。
在整個魏文侯時期,樂羊攻滅中山國,吳起攻取整個河西高原,既是魏國最大的兩處戰略性勝
利,也是當時天下最成功的實力擴張。李悝、樂羊死後,兼具政治家才華的吳起實際上成為魏
國的最重要支柱。
  可是,魏武侯即位,吳起沒有得到應有的重用,既沒能成為丞相,也沒能成為上將軍,只
是一個「甚有聲名」的地方軍政首腦(西河守)。依著戰國用人傳統,魏文侯時期有老資格名
將樂羊為上將軍,吳起為西河守尚算正常。然在魏武侯時期,吳起依然是西河守,就很不正常
了。《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載:秉性剛正的吳起對這種狀況很是鬱悶,曾公開與新丞相田文
(不是後來的孟嘗君田文)論功,說治軍、治民、征戰三方面皆強於田文,如何自己不能做丞
相?田文以反詰方式做了回答,很是牽強,其說云:「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
之時,屬之於子乎?」應當說,田文對魏國狀況的認定,只是使用了當時政治理論對新君即位
朝局的一種諺語式描述,實際根本不存在。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擊是老太子即位實權早早在
握,如何能有少年君主即位才有的那種「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的險惡狀況?剛直
的吳起畢竟聰明,見田文擺平了老臉與自已周旋論道,便知道此人絕不是那種憑功勞說話的人
物,所以才有了史料所載的「起默然良久,曰『屬子之矣。』」吳起的服輸,實際上顯然是講
求實際的政治家的顧全大局。不想,卻被太史公解讀成了「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這個田文
,既不是後來的孟嘗君田文,史料中也沒有任何只言片語的功業,史料中的全部蹤跡便是與吳
起的這幾句對答,及「田文既死」四個字。如此一個人物,豪氣干雲的吳起如何便能「自知弗
如田文」?太史公此處之認定。只能看做一種誤讀,而不能看作事實。
  歷史煙霧之深,誠為一嘆也!
  重要大臣將軍之間的這種微妙狀況,魏武侯不可能沒有覺察。之後的處置方式,立即證明
魏武侯對吳起早已經心存戒懼了。田文死後,公叔為相。這個公叔丞相欲將吳起從魏國趕走,
與親信商議對策。其親信說,要吳起走,很容易。親信的依據是秉性評判:吳起有氣節,剛正
廉明並看重名譽。潛台詞很顯然,這等人得從其尊嚴名譽著手。親信謀劃出了一個連環套式的
陰謀:先以固賢為名,請魏武侯將少公主嫁給吳起,言明以此為試探吳起的婚姻占卜––吳起
忠於魏國,則受公主;若不受婚嫁,必有去心;魏侯必從,而後由丞相宴請吳起,使丞相夫人
的大公主當著吳起的面辱賤丞相;吳起見如此公主,必要辭婚;只要吳起辭婚,便不可能留在
魏國了。後來的事實果然如此:吳起辭婚,魏武侯懷疑吳起而疏遠,吳起眼看在魏國無望,便
離開魏國去了楚國。這是一則深藏悲劇性的喜劇故事,使吳起的最終離魏具有了難言的荒誕性。
  吳起離魏,至少證實了幾個最重要的事實:其一,魏武侯疑忌吳起由來已久,絕非一日一
事;其二,魏武侯已經沒有了囊括人才的開闊胸襟,也沒有了坦率精誠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
;其三,魏武侯時期,魏國的內耗權術之道漸開,廟堂之風的公正坦蕩大不如前。從魏國人才
流失的歷史說,吳起是第一個被魏國擠走的乾坤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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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惠王後期,魏國尊賢風氣忽然復起。
  魏武侯死時,魏國的廟堂土壤已經滋生出了內爭的種子,這便是魏武侯的兩個兒子,公子
罌與公子緩爭位。這個公子罌,便是後來的魏惠王。公子罌得到了一個才能傑出的大夫王錯的
擁戴效力,佔據了魏國河外的上黨與故中山國之地,公子緩失勢。可是,公子罌還沒來得及即
位,韓趙兩軍便進攻魏國了。韓趙遵循晉國老部族相互吞噬的傳統,要趁魏國內亂之機滅魏而
瓜分之。濁澤一戰,公子罌軍大敗,被韓趙兩軍死死包圍。然則,一夜天明,幾乎是在等死的
公子罌卻看見兩支大軍竟然沒有了。事後得知,是兩國對於如何處置魏國意見相左。各自不悅
而去。對這場本當滅魏而終未滅魏的詭異事變,戰國時評是:「君終無適子,其國可破也!」
也就是說,魏武侯終究沒有堪當大任的兒子,魏國原本是可以破滅的。言外之意很顯然:沒有
滅國,並不是公子罌的才能所致。然,公子罌不如此看,他將魏國大難不死歸結於二:一是天
意,二是自家大才。是故,公子罌即位之後立即宣佈稱王,成了戰國時代第一個稱王的大國(
自來稱王的楚國除外)。
  魏惠王在位五十一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稱霸前期,衰落中期,遷都大梁之後的末期。
第一時期是魏國的全盛霸權時期,大約二十餘年;其時白圭、公叔痤先後為相,龐涓為上將軍
,率軍多次攻伐諸侯,威勢極盛,國力軍力毫無疑義地處於戰國首屈一指的地位。第二時期,
以三次大戰連續失敗為轉折,魏國霸權一舉衰落。這三次大戰是圍魏救趙之戰、圍魏救韓之戰
、秦國收復河西之戰。第三時期,以魏國畏懼秦國之勢遷都大梁始,是魏惠王的最後二十年。
  總括魏惠王五十一年國王生涯之概貌,成敗皆在於用人。
  魏惠王其人是戰國君主中典型的能才庸君。列位看官留意,歷史不乏那種極具才華而又極
其昏庸的君主。秦漢之後,此等君主比比皆是,戰國之世亦不少見。魏惠王者,一個典型而已
。魏惠王之所以典型,在於他具備了這種君主給國家帶來巨大破壞性的全部三個特徵:其一,
聰敏機變,多大言之談,有足以顯示其高貴的特異怪癖,此所謂志大才疏而多欲多謀也,與真
正的智能低下的白癡君主相比(譬如後世的少年晉惠帝),此等「庸君」具有令人目眩的迷惑
性,完全可能被許多人誤認為「英主」;其二,胸襟狹小,任人唯親與敬賢不用賢並存,外寬
內忌。這一特徵的內在缺陷,幾乎完全被敬賢的外表形式所遮掩,當時當事很難覺察;其三,
在位執政期長得令人窒息,一旦將國家帶入沼澤,只有漸漸下陷,無人能有回天之力。
  在君主終身制時代,這種「長生果庸主」積小錯而致大毀的進程,幾乎是人力無法改變的
。也就是說,庸主若短命,事或可為,庸主若搖搖不墜,則上天注定了這個邦國必然滅亡。譬
如秦國,也曾經有一個利令智昏的躁君秦武王出現,但卻只有三年便舉鼎脫力而暴死了。後來
又有兩個庸君,一個秦孝文王,一個秦莊襄王,一個不到一年死了,一個兩三年死了。所以,
庸君對秦國的危害並不大。在位最長的秦昭王也是五十餘年,然秦昭王卻是一代雄主。然則,
即或如秦昭王這般雄主,高年暮期也將秦國廟堂帶入了一種神秘化的不正常格局,況乎魏惠王
這等「長生果庸主」,豈能給國家帶來蓬勃氣象?這等君主當政,任何錯誤決策都會被說得振
振有詞,任何墮落沉淪都會被披上高貴正當的外衣,任何齷齪技術都會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
任何真知灼見都會被善於揣摩上意的親信駁斥得一文不值。總歸一句,一切在後來看去都是滑
稽劇的國家行為,在當時一定都是極為雄辯地無可阻擋地發生著,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魏惠王有一個奇特的癖好,酷愛熠熠華彩的珍珠,並認定此等物事是國寶。史載:魏惠王
與齊威王狩獵相遇於逢澤之畔,魏惠王提出要與齊威王較量國寶。齊威王問,何謂國寶?魏惠
王得意矜持地說,國寶便是珠寶財貨,譬如他的十二顆大珍珠,每顆可照亮十二輛戰車,這便
是價值連城的國寶。齊威王卻說,這不是國寶,真正的國寶是人才。於是,齊威王一口氣說了
他搜求到的七八個能臣及其巨大效用,魏惠王大是難堪。這是見諸史料的一次真實對話,其意
義在於最典型不過地反映出了有為戰國對人才競爭的熾熱以及魏國的遲暮衰落。
  也許是受了這次對話的刺激,也許是有感於秦國的壓迫,總之是魏惠王後期,魏國突然瀰
漫出一片敬賢求賢氣象。這裡有一個背景須得說明,否則不足以證明魏國失才之荒謬。戰國時
期,魏國開文明風氣之先,有識之士紛紛以到魏國求學遊歷為榮耀,為必須。安邑、大梁兩座
都城,曾先後成為天下人才最為集中的風華聖地,鮮有名士大家不遊學魏國而能開闊眼界者。
為此,魏國若想搜求人才,可謂得天獨厚也。可是,終魏惠王前、中期,大才紛紛流失,魏國
竟一個也沒有留住。
  魏惠王前、中期,從魏國流失的乾坤大才有四個:商鞅(衛人,魏國小吏)、孫臏(齊人
,先入魏任職)、樂毅(魏人,樂羊之後)、張儀(魏人)。若再加上此前的吳起,此後的范
雎、尉繚子,以及不計其數的後來在秦國與各國任官的各種士子,可以說,魏國是當時天下政
治家學問家及各種專家的滋生基地。在所有的流失人才中,最為令人感慨者,便是商鞅。所以
感慨者,一則是商鞅後來的驚世變法改寫了戰國格局,二則是商鞅是魏惠王親手放走的。商鞅
的本來志向,是選擇魏國實現抱負。魏國歷史的遺憾在於,當商鞅被丞相公叔痤三番幾次舉薦
給魏惠王時,魏惠王非但絲毫沒有上心,甚至連殺這個人的興趣都沒有,麻木若此,豈非天亡
其國哉!
  種種流失之後,此時的魏惠王突然大肆尊賢,又是何等一番風貌呢?
  《史記.魏世家》載:「惠王數被於軍旅,卑禮厚幣以召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
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
寡人甚醜之。叟(你等老人家)不遠千里,辱幸之弊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孟軻曰:『君
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
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這一場景,實在令人忍俊不能。魏惠王莊重無比,先宣佈自己不說油滑的虛話,一定說老
實話(寡人不佞),於是,一臉沉痛地將自己罵了一通,最後鄭重相求,請幾個赫赫大師謀劃
有利於魏國的對策。如鄒衍、淳于髡等,大約覺得魏惠王此舉突兀,一定是茫然地坐著一副若
有所思的模樣。偏大師孟子自視甚高,肅然開口,將魏惠王教訓了一通。滑稽處在於,孟子的
教訓之辭完全不著邊際。分明是一個失敗的君主向高人請教利國之道,這個高人卻義正詞嚴教
導說,君主不能言利,只能恪守仁義!也就是說,孟子認為,作為君主,連「利」這個字都不
能提。在天下大爭的時代,君主不言利國,豈為君主?更深層的可笑處在於:魏惠王明知邦國
之爭在利害,不可能不言利;也明知大名赫赫的儒家大師孟子的治國理念,明知鄒衍、淳于髡
等陰陽家雜家之士的基本主張;當此背景,卻要生生求教一個自己早已經知道此人答案的問題
,豈非滑天下之大稽?說穿了,作秀而已。魏惠王親自面見過多少治國大才,沒有一次如此「
嚴正沉重」地譴責過自己,也沒有一次如此虔誠地求教過,偏偏在明知談不攏的另類高人面前
「求教」,其虛偽,其可笑,千古之下猶見其神色也。
  後來,魏惠王便如此這般地開始尊賢求賢了。經常恭敬迎送往來於大梁的大師們,送他們
厚禮,管他們吃喝,與他們認真切磋一番治國之道,而後殷殷執手作別,很令大臣大師們唏噓
不已。用鄒衍、惠施做過丞相,尊孟子如同老師,似乎完全與魏文侯沒有兩樣。而且,魏惠王
還在《孟子》中留下了《孟子見梁惠王》的問答篇章––能說,魏惠王不尊賢麼?
  歷史幽默的黑色在於,總是不動聲色地撕碎那些企圖迷惑歷史的大偽面具。
  魏惠王之世形成的外寬內忌之風,在其後五代愈演愈烈,終至於將魏國人才驅趕得乾乾淨
淨。這種外寬內忌,表現為幾種非常怪誕的特徵:其一,大做尊賢敬賢文章,敬賢之名傳遍天
下;其二,對身負盛名但其政治主張顯然不合潮流的大師級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周旋有道;其
三,對已經成為他國棟樑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為本國的兼職丞相(事實上是
輔助邦交的外相,不涉內政);其四,對尚未成名的潛在人才一律視而不見,從來不會在布衣
士子中搜求人才;其五,對無法擠走的本國王族湧現的大才,分外戒懼,寧肯束之高閣。自魏
惠王開始直到魏假亡國,魏國對待人才的所有表現,都不出這五種做派。到了最後一個王族大
才信陵君酒色自毀而死,魏國人才已經蕭疏之極,實際上已經宣告了魏國的滅亡。
  對吳起的變相排擠,對商鞅的視而不見,對張儀的公然蔑視,對范雎的嫉妒折磨,對孫臏
的殘酷迫害,對尉繚子的置若罔聞,對樂毅等名將之後的放任出走––回顧魏國的用人史,幾
乎是一條僵直的黑線。一個國家在將近兩百年的時間裡始終重複著一個可怕的錯誤,其政治土
壤之惡劣,其虛偽品性之根深蒂固不言而喻。
  實在說話,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可能出現對人才的不公正事件,但只要是政治相對清明,
這種事件一定是少數,甚或偶然。譬如秦國,秦惠王殺商鞅與秦昭王殺白起,是兩樁明顯的冤
案,但卻沒有影響秦國的堅實步伐。原因在二,一是偶然,二是功業大成後錯殺。列位看官留
意,戰國時期的人才命運或者說國家用人路線,實質上有兩個階段,其方略有著很大差別:第
一階段是搜求賢才而重用,可以說是解決尋求階段;第二階段是功業大成後,能在何種程度上
繼續,可以說是後需求階段。歷史證明的邏輯是:對於任何一個國家,需求階段的人才方略都
是第一位的,起決定作用的。而魏國的根本錯失,恰恰始終在需求階段。在將近兩百年裡擁有
最豐厚人才資源的魏國,出現的名相名將卻寥若晨星。與此同時,戰國天空成群閃爍的相星將
星,卻十之七八都出自魏國。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歷史的奇蹟。
  大爭之世,何物最為寶貴?人才。
  風華魏國,何種資源最豐厚?人才。
  魏國政風,最不在乎的是什麼?人才。
  為什麼會是這樣?魏國長期人才流失的根源究竟在哪裡?凡是熟悉戰國史者,無不為魏國
這種尊賢外表下大量長期人才流失的怪誕現象所困惑。仔細尋覓蛛絲馬跡,有一個事實很值得
注意,這就是魏氏先祖篤信天命的傳統。魏國正史著意記載了畢萬創魏時期的兩次占卜卦象,
至少意味著一種可能:魏國王族很是迷信卦象預言,對人為奮發有著某種程度的輕慢。這種精
神層面的原因。很容易被人忽視。尤其在已經成為歷史的興亡沉浮面前,歷史家更容易簡單化
地只在人為事實鏈中探察究竟,很容易忽略那種無形而又起決定作用的精神現象。
  事實上,無論古今中外,力圖預見未來命運的種種預測方式,都極大地影響著決策者們的
行為理念,甚至直接決定著當權者的現實抉擇。在自然經濟的古典社會,這種影響更大。客觀
地說,力圖解釋、預見自然與社會的種種神秘文化,都是古典文明的有機構成部分,一味地忽
視這種歷史現象,只能使我們的歷史敘事簡單化,最終必然背離歷史真相。
  在中國春秋戰國時代,解釋並預測自然與社會的學問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龐大的系統。就
社會方面而言,陰陽五行學說、天地學說(分為星相、占候、災異、堪輿四大門類)、占卜學
說,構成三大系統。其中每一系統,都有相對嚴密的理論基礎與理論所延伸出的實用說明或操
作技能。第一系統,以陰陽五行論為理論基礎,衍生出對國家品性的規範:邦國必有五行之一
德,此德構成全部國家行為的性格特點。第二系統,以天人合一觀為理論基礎,衍生出占星、
占候、災異預兆解說、堪輿(風水)等預測技能。第三系統,以陰陽論為基礎,衍生出八卦推
演的預測技能。凡此等等,可以說,中國古典時期的預言理論之博大龐雜,預測手段之豐富精
到,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堪稱奇葩。
  是故,在那樣的時代,執政族群不受天命預言之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則,執政者以何種姿態對待天命預言,又是有極大迴旋餘地的。
  這種迴旋,不是今人所謂的簡單的迷信不迷信,而是該文化系統本身提供給人的廣闊天地
。華夏文明之智慧,在於所有的理論與手段都蘊含著極其豐富的變化,而不是簡單機械的僵死
界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之謂也!以人對天命之關係說,天人合一論的內涵本身便
賦予了人與天之間的互動性,而這種互動性,最終總是落腳於人的奮發有為。且看:天意冥冥
,民心可察,故此,民心即天心,天命不再虛妄渺茫,而有了實實在在的參照系,於是,執政
者只要順應民心潮流,便是順應天命!再看:天命固然難違,但卻有最根本的一條––天下唯
有德者居之,故此,天命之實際只在入有德無德;天意(或占卜或星象等等)縱然不好,都只
是上天在人的出發點的靜態設計,若人奮發有為順應民心廣行陰德(不事張揚地做有利於人民
的好事,此謂陰德),則上天立即給予關照,修改原來的命運設計方案!
  如此天人互動之理論,何曾有過教人拘泥迷信之可能?
  就歷史事實說話,先秦時代的中國族群有著極其渾厚的精神力量與行為自信,對天命天意
等等,相對於後世的種種脆弱心理與冥頑迷信,確實做到了既敬重又不拘泥的相對理想狀態。
敬重天命,在於使人不敢任意妄為;不拘泥者,在於使人保持奮發創造力。姜尚踏破周武王占
卜伐商吉凶的龜甲,春秋諸侯不敬天子而潮水般重新組合,新興大夫(地主)階層紛紛取代久
享天命的老諸侯,種種潮流,無不使拘泥天命者黯然失色。就基本方面而言,秦國是一個典型
。秦人歷史上有兩則神秘預言,一則是舜帝「秦人將大出天下」的預言,一則是老子關於秦國
統一天下的預言。兩則預言能見諸《史記》,足證在當時是廣為人知的。但是,歷史的事實是
,秦國執政階層始終沒有坐等天意變成事實,而是歷經六代人浴血奮爭才成就了煌煌偉業。
  魏國如何?
  雖然,在畢萬之後,我們沒有發現更多的關於魏國王族篤信天命的史料,但合理的推測卻
是有歷史邏輯依據的。這個歷史的邏輯是:一百餘年永遠重複著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個國家的
王族便必然有著精神層面的根源;這個精神根源不可能是厭惡人才的某種生理性疾病,而只能
是對另一種冥冥之力產生依賴而衍生出的對人才的淡漠;這個冥冥之力不可能僅僅是先祖魂靈
,而只能是更為強大的天命。列位看官留意,魏國滅亡一百餘年後,太史公尚以天命之論解讀
魏國滅亡原因,況乎當時之魏國王族乎?簡單的邏輯演化出最殘酷的結論:無論天意如何,失
才便要亡國。越是競爭激烈的大爭之世,這一結局的表現方式便越是酷烈。
  春秋戰國時代,對人才的重要性的認識達到了空前的高度,無論是用才實踐還是用人理論
,都是中國歷史的最高峰。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說魏國對人才的重要性認識不夠,顯然是牽
強的。當時,對人才與國家興亡這個邏輯說得最清楚透徹的當是墨家。
  墨家的人才理論有三個基本點。
  第一是「親士急賢」。《墨子》第一章《親士》篇,去:「入國(執政)而不存其士,則
國亡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
未曾有也!」墨子在這裡說得非常紮實,對待才士,不應是一般的敬重(緩賢),而應該是立
即任命重用,此所謂「見賢而急」;見賢不急,則才士便要怠慢國君,離開出走。田子方說的
那種「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若脫鞋然」的自由,在戰國時代可謂時尚潮流。當此之時,「
急賢」自然是求賢的最有效對策。
  第二是「眾賢厚國」。《墨子.尚賢上》云:「––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
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在於眾賢而已。」也就說,國家要強盛,不能僅僅
憑一兩個人才,而是要一大批人才,否則,這個國家便會很脆弱(薄)。
  第三是「尚賢乃為政之本」理念。《墨子.尚賢中、下》云:「––尚賢,為政之本也。
何以知尚賢為政之本也?––賢者為政,則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此安生生!––
尚賢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對墨子的尚賢為本的目標,可以一句話概括:
尚賢能使天下安寧,所以是為政之根本。
  墨子的人才理論,實在具有千古不朽的意義。
  魏國以偽尚賢之道塞天下耳目,誠天亡之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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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分治亡楚

【第一節】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書房。
  魏王假被俘獲的捷報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歡騰。對山東六國,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兩個國
家,一個趙國,一個魏國。秦對趙,是秦昭王時期開始的新仇,歷經長平大戰,秦趙遂勢不兩
立。秦對魏,則是宿敵舊恨。在秦國變法成功之前,魏國曾在兩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
王前期)將近百年裡一直是壓制秦國最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戰國初期秦國的所有危機都是來
自魏國。是故,從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國東出最主要的對手一直是魏國。趙
國崛起之後,從秦國第一次攻趙(閼與之戰)失敗開始,秦趙兩國結結實實地殺作了一團,秦
國對魏國仇恨也就漸漸淡了。隨著魏國的不斷衰落繼而向秦國稱臣,老秦人事實上對魏國已經
從往昔的仇恨轉為蔑視了。雖則如此,魏國的最終結局還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感
慨之餘自然要大大地歡慶一回。秦王政與大臣們雖不會像民眾那般聚飲於酒肆,踏歌於長街,
起舞於社火,卻也在丞相王綰動議下,於很少啟用的王城大殿舉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飲
酒未過兩爵,秦王嬴政便一頭倒在酒案鼾聲大起了。
  「長史––」
  嬴政倒頭之際,對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噥了一句。
  李斯會意,在趙高將秦王背走之後,立即去了東偏殿的秦王書房。這座書房很大,事實上
,整個六進東偏殿百餘間房屋都可以視作秦王書房。其總體格局是:內殿大約一半是秦王書房
,外殿三分之一餘是長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區域與秦王區域之間,隔著趙高統領的一班內侍侍
女們照料秦王起居事務的一方小區域。尋常時日,作為執掌秦王機要事務與公文進出的李斯,
沒有特殊使命,終日都守在外署處置流水般進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進接
出公文這兩趟,並不是隨時都可以進出秦王內書房的。今日秦王指著書房吩咐一句,顯然不是
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內書房。已經熟知秦王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書房一定有
需要立即辦理的公文。然則,這兩日除了戰報並沒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實施的諸多事務性
上書,他已經全部轉到丞相府去了。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經秦王書房親自處置的事務,幾乎全
部是有關山東各戰場的大方略,幾乎所有的秦國內政,都由王綰的丞相府承擔起來。沒有山東
急報急務,秦王還會有何等樣公事要急切關照?
  「備––忘?」
  一到書房王案前,李斯看見了旁邊立柱上掛著幾條特製的長大竹簡,題頭便是這「備忘」
兩個大字。李斯心頭一閃,又瞄了一眼書案,果然書案上乾淨整齊,沒有任何攤開的書簡。顯
然,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務。於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幾條長大竹簡上面的字句來。
長大竹簡上的幾行字是:「
  翦軍班師留守幾多
  賁軍中原復鴻溝
  蒙恬還國北邊事
  九月大朝楚齊先後兵力幾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條竹簡所列,都是滅魏之後待議待決的幾件大事。秦王一時沒有定見,
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來看,一定是要他預為籌劃相關事項,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謀對策。李斯
繞著大柱轉悠了幾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來幾個能事書吏忙碌起來。第一件事,李斯口述,
書吏錄寫,先擬定好秦王醒來後肯定要立即發出的幾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親自手書一柬,
派員送去大田令府邸,請鄭國預擬修復鴻溝之實施方略;第三件事,召來蒙毅會商,先行安置
九月大朝會事宜,由蒙毅與丞相府偕同會商諸般事務;第四件事,召來執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
,吩咐立即搜集齊楚兩國的相關典籍,並彙集近年來兩國所有消息,旬日內歸總呈送長史署。
  幾件事處置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李斯草草用罷晚湯坐在了案前,要將自己對這幾件大
事的思路理出一個頭緒來。李斯有逢事動筆的習慣,嘗笑云:「一管禿筆,抵得三分天賦也。
」屬下吏員無不敬佩。今日要思謀幾件大事的對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頭的一管蒙氏筆
。案旁熏香裊裊,窗前夜風習習,一輪明月高掛,窗外的碧藍水面波光粼粼,使這座池畔宮殿
有著一種難得的宏闊清幽。每每坐在這張臨水臨窗的大案前提筆疾書,李斯油然生出一種難言
的充滿愜意的奮發之情,才思也分外流暢。可是,今夜提筆,堪堪寫下「翦軍班師」四個字,
筆下便有了一種滯澀。王翦大軍班師,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幾多」?也就是說,根據燕趙舊
地的目下情勢,秦軍該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後續使命。這個後續使命倒是清楚,一則推行秦法穩
定大局,二則妥善解決殘燕殘趙之逃亡力量。那麼,需要多少兵力?大將留誰最合適?一遇到
這種以軍事為軸心的方略決斷,李斯便有些混沌,遠不如對邦交國政民治種種大局明澈探底。
而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軍事為軸心,若避開軍事只說其他大局,顯然是言不及義。王賁軍留
鎮中原,其使命如何?實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陽朝會,北邊匈奴軍事當如何說法?大朝會
的軸心議題,肯定是齊楚最後兩大國之攻伐,先滅齊還是先滅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
,除了修復鴻溝,李斯確實沒有能教自己滿意的對策。因為,任何一個在心頭閃現出的火苗都
是飄搖不定的。這種飄搖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賦領國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擱筆,凝望著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嘆。尋常公議看來,泰國之所以虎虎生氣
對天下勢如破竹,全然是秦國有一班罕見的軍政謀劃大才。這班軍政大才,當然也包括李斯在
內,甚至,職任長史執掌中樞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軸心人物。然則,這班軍政大才如王翦
、王綰、蒙恬、尉繚、李斯、頓弱、姚賈等等,心下卻都很是清楚,沒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統御
,幾乎所有的長策大略都難以化作驚雷閃電。當然,天下公議已經不再對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
質疑了,秦國天空的雄才星群與秦國行將完成的偉業,已經毋庸置疑地使攻訐秦王之辭變成了
蓬間雀的尖酸嘰喳。但是,天下對秦王的正面評判,依舊大體停留在對尋常明君的評判點上:
用人得當,善納謀臣之策,如此而已。對於尋常君王,這已經是極為難得的評價了。然對於秦
王,李斯卻以為遠遠不夠。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決斷之能,秦王對充滿詭譎氣息
的軍爭變局的那種獨有的直覺與敏感,是尋常公議所無法知道,也無法評判的。而這種幾乎只
能用天賦之才去解釋的直覺、敏感與種種判斷力,恰恰是李斯與樞要股肱們最為嘆服的。事實
上,秦王不可能沒有錯失。然則,李斯堅信,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人掌控全局,即或這個人
是萬古聖王復生,其錯失也必然遠遠多於秦王嬴政。遠則不論,單就選定王賁為中原統帥以及
確定五萬兵力滅魏這一點而言,秦王是基於一種清晰的直覺與敏銳的辨識所決斷的,而包括王
綰李斯尉繚姚賈在內的所有參與謀劃者,卻都是心懷忐忑地被秦王說服的。而今的事實已經證
明,秦王的選將與攻佔方略,無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來,件件大事
都關涉複雜,都有著至少兩三種選擇,可每種選擇又都覺得不堅實。若是秦王,會是這樣麼?
  依著久遠的王道傳統,人們更喜歡將聖王明君看成那種「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歡將「
大德之行」看作有為君王的標尺。某種意義上,人們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
。只有戰國大爭之世,天下方對強勢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對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雖
則如此,人們對君王才力的評判,也依然帶有久遠的烙印。這個烙印,便是寧肯相信君王集眾
謀以成事,也不願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師的過人才能––
  隨著一聲嘹亮的雞鳴,漫無邊際的飄搖思緒扯斷了。
  李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對著清新的淡淡水霧做了幾次深深的吐納,又回到了書案前。方
才一番思緒神遊,茫然之心大減,李斯一時分外坦然,提筆寫下了幾行大字:「臣不諳軍爭變
局,唯預作事務鋪排。諸般軍事,皆待君上朝會決之。」寫罷,囑咐值夜吏員有事隨時喚醒自
己,這才走進了寢室。幾個時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實。
  暮色時分,嬴政進了東偏殿書房。
  李斯正與蒙毅在外署商議大朝會籌劃的諸般細務。兩人尚未過來見禮,嬴政一揮手笑道:
「走,裡邊晚湯說話。」見秦王精神氣色顯然好了許多,李斯蒙毅相對一笑。跟著秦王進了內
書房,堪堪落座,趙高帶著兩個侍女安置好了晚湯:每案一罐靈芝湯,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麵鍋
盔,一方醬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湯三式,分明戰飯也。」嬴政筷子敲打著陶罐大笑道:「戰
飯能有靈芝湯?來,咥!」李斯掀開罐蓋一打量,笑道:「南山老靈芝,好!君上安睡太少,
靈芝安神養心,該做常食常飲。」嬴政興致勃勃道:「這是小高子從太醫署學來的,說甚,食
醫,對,以食為醫。這幾日加了這靈芝湯,一上榻便呼嚕山響,一覺三五個時辰。解乏是解乏
,只怕誤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連說該多用該多睡,此事趙高辦得好。一時晚湯
罷了,李斯便將昨日自己對「備忘」竹簡的事務落實情形稟報了一遍。說話間秦王已經看了旁
邊書案上李斯的留書,笑道:「長史過謙了。這等大事誰能一口說得個準定?究竟還得眾謀。
」說罷,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繚前來會商。不消頓飯時光,蒙毅已經接了尉繚到來。君臣四人
一直商議到四更,幾件大事才確定下來:「
  其一,王翦主力大軍班師,留三萬鐵騎鎮守薊城,燕趙殘部待後一體解決;
  其二,王賁蒙武軍暫留中原鎮撫,安定魏韓舊地,輔助疏浚修復鴻溝;
  其三,鄭國赴中原,統領河溝修復並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還國朝會,九原大軍原地駐守,禦邊不能鬆懈;
  其五,齊楚兩國事宜,朝會一體議決。
  議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書。在給王翦的王書中,嬴政特意叮囑李斯加了一句:「
留軍三萬是否合宜,上將軍權衡增減。」尉繚一笑道:「如此,上將軍雖未共商,等同共商矣
!」君臣笑聲中,曙色漸漸現出,及至朝陽初升,一道道快馬王書已經飛出了王城。
  諸事妥當,李斯卻有一番心思縈繞,又拉著蒙毅去了外署說話。
  這次朝會,堪稱秦國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慶典性大朝。除了連下四國的巨大戰功,這一年恰
逢秦王三十五歲。秦法有定,歷來禁止對國君祝壽。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懲罰過朝野官
民的違法祝壽。故此,秦國從來不以國王壽誕做文章。然則,這並不意味著聲望日隆的秦王的
生日被秦人忘記了。籌劃朝會大典時,趙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歲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
十五壽,難得也!」李斯沒有接趙高話茬,板著臉道:「各司其職,做好自己事。」究其實,
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關節,而且,他還清楚地知道,今歲同時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
秦王親政第十三年。若論傳統禮儀規矩,三個年份以壽期最重,因為壽誕逢五為大,三十五歲
是中年大壽。雖說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慶賀已不是正期,然總比中年大壽毫無覺察地過
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關節,若不有所慶賀,李斯總覺得隱隱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
,天倫親情幾乎沒有享受過。秦王血親曾祖母夏太后過世已經十五年,正位曾祖母華陽太后過
世已經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趙姬,過世也已經三年了。這些能夠念叨並動議為秦王過過生日
的王族長輩親人,秦王一個也沒有了。目下,秦王雖然已經有了幾個王子幾個公主,可長子扶
蘇只有十三歲,遠遠不足以綢繆此等事。身為離秦王最近的中樞長史,李斯再不彌補,幾乎便
是無法彌補了。
  李斯沒有著意,在外署只對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勞,從未過過生日,也不
知今歲幾多壽誕了?」蒙毅如夢方醒,一個猛子跳起來道:「啊呀!如何連這茬也忘了?君上
與家兄同歲,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為正壽,朝會之際,給咸陽宮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
何?」蒙毅皺著眉頭道:「刻石祝壽?那,豈不違法?」李斯道:「那得看寫甚,總不致刻石都
是祝壽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寫出來,其餘有我。」李斯欣然點頭
,當即就著書案寫好了幾行大字。
  朝會各方事宜部署妥當,只差這點睛之筆了。
  八月底,咸陽王城正殿平台的東西兩側,立起了兩方丈餘高的藍田玉刻石。東側大石的鐫
刻大字是:「濟濟多士,恆恆大法。」西側大石的鐫刻大字是:「天壽佑秦,萬有千歲。」從三
十六級白玉階之下的王城車馬場望去,兩方朱紅大字的刻石巍然聳立在中央大鼎兩側,恍如天
街龍紋,氣勢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見刻石,凝視良久,問道:「此文可有出處?」旁邊蒙
毅一拱手道:「稟報君上,此為《詩.周頌》摘句,長史略有改動。『眉壽』,長史改做了『
天壽』。無非頌我大秦功業,並無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終於一笑道:「無怪似曾相識。詩
書之學,長史足為我師焉!」蒙毅暗自長吁了一聲,一挺身奮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詩書,君
上無須通曉!」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詩書,治天下未必不用詩書了。」蒙毅道:「秦法治天
下,不用詩書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讀詩書者大有人在,不知詩書,焉
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時無話了。後來,得蒙毅轉述這段對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
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問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詩書之士,天下異端有何不能
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卻說有了此番點睛之筆,秦國朝野遂蕩漾出一種特有的豪邁喜慶。一時間,「天壽佑秦,
萬有千歲」成為廟堂與市井坊間爭相傳誦的相逢贊語,更被酒肆商舖製成橫豎各式的大字望旗
懸掛於長街,大咸陽陡然平添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熱乎乎的祥和之氣。
  九月初,咸陽大朝會如期舉行了。
  大臣將軍們感奮不已的是,大朝會以前所未有的賀宴開場、兼領司儀大臣的李斯長聲念誦
出的詞句是:「大秦連下四國,一統大業將成,會首四爵,以為賀功––」秦王很是興奮,李
斯話音落點霍然起身,舉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聲道:「好!此功當賀!今日此酒,四國酒!兩
年之後,六國酒!來,我等君臣連乾四爵!」見秦王舉爵,與會大臣將軍們從座案前刷的一聲
整肅起立,宏闊的大殿哄然蕩出一聲雷鳴:「四國酒!秦王萬歲!」嬴政一陣爽朗大笑道:「好
!本王今日萬歲一回!來,第一爵!」說罷舉爵汩汩大飲,瞬間空爵置案,又舉起了第二隻大
爵。站在殿角高台照應各方的蒙毅遙觀王案酒爵,陡然一個愣怔,立即低聲吩咐一個站班內侍
去喚趙高。
  今日會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與丞相王綰商定的賀壽酒。雖說滅國四大功確實該賀,然
畢竟不能沾了為秦王賀壽的違法嫌疑;為不著痕跡,便以慶賀連下四國大功為名,又不置任何
菜餚,以示並非宴會,可謂點到為止而已。李斯蒙毅慮及秦王長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
,事前曾徵詢趙高,趙高說可給王案上濃熱黃米酒,既不醉人又長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贊同。
可方才秦王舉爵,酒爵分明沒有熱氣蒸騰,蒙毅心下一驚:畢竟今日大朝,會商重大事宜,秦
王若醉如何了得!連飲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趙高!君上飲得甚酒?」
  「黃米酒呵。」趙高碎步跑來,一邊回答一邊眼角餘光瞄著王台。
  「如何沒有熱氣?你敢作偽!」蒙毅面色肅殺。
  「好長史丞哩!」趙高一臉惶恐:「熱酒若熱到熱氣騰出,君上能要麼?」
  「明白說話!」
  「一冒熱氣,舉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飲。兩下不明,
才能相安無事。小人如此想,敢請長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蒙毅淡淡一揮手,趙高匆匆去了。
  在蒙毅與趙高說話間,秦王嬴政與大臣將軍們已經熱辣辣地連乾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紅。
李斯一句長宣:「賀功酒罷,大朝伊始––」大臣們一齊落座,殿中便肅靜了下來,李斯也坐
回了自己的座案。
  「諸位,今歲大朝,不同尋常。」秦王叩著王案開宗明義道:「五年來,我大秦雄師連下
韓、趙、燕、魏四國,俘獲三王。雖然,燕王喜在逃,殘趙餘部另立代國,然其苟延殘喘之勢
已經不堪一擊。故此,燕趙餘波戰事,可相機一體解決。目下之要,在於全力應對最後兩個大
國,齊國楚國。此意,長史已經書令預告,諸位今日放開說話。一日說不完,兩日三日說。無
論如何,要議決一個方略。如何議法,長史說話。」
  李斯站了起來,拱手一個環視禮道:「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與丞相、上將軍、上卿
、國尉等預為會商,以為齊楚事宜有兩個大方略需得議決:其一,對楚對齊,孰先孰後?其二
,對楚對齊,各需幾多兵力?唯兩大方略議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謀劃協力之策。今日大朝,
先議用兵次序。」說罷,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見蒙毅遙遙一拱手,便再次環視一拱
手道:「錄寫書吏與史官均已就位,諸位可以說了。」
  唯其事關重大,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將軍們似乎都沒有先發之意。
  「老夫之見,還是先聽上將軍說法。」白髮尉繚點著竹杖說話了。
  「老國尉啊,我還沒緩過心勁,宜先聽聽列位高見。」
  風塵僕僕的王翦笑了笑,顯得疲憊而蒼老,面色黝黑消瘦,鬚髮花白虯結,連聲音都有些
沙啞了。既往滿堂朝臣相聚,王翦風貌恰恰在於承前啟後的中年棟樑,其厚重勁健的勃勃雄風
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戰,今日班師歸來,王翦再與一大片新銳大臣將軍同席,風貌已經
渾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頭怦然一動,一個眼神,趙高向上將軍座案捧過去
了一鼎熱氣蒸騰的黃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台長跪拱手。嬴政連連搖手,低聲呵
呵一笑道:「不須不須,上將軍多禮也。」王翦卻一拱手正色高聲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熱
米酒正中下懷,豈能不謝過王恩!」話音落點,殿中不期然騰起一片笑聲。大將群中的王賁,
很有幾分難堪。蓋秦國廟堂風習本色厚重,說粗樸也不為過,君主與臣下同酒同食實屬尋常,
朝會間送過老臣一鼎熱酒暖身更是平常。縱是年青大將受得此酒,只怕也不會在大臣議事的當
口如此攪擾正題謝恩。王翦功蓋秦國,且素有「秦王師」名望,卻做如此受寵若驚狀,在秦國
君臣眼裡,自然是幾分意外的滑稽。
  「末將有話!」一員大將霍然站起。
  「好!李信但說。」嬴政目光炯炯,拍案高聲一句。
  「齊楚兩國,皆為大國。」李信做過謀劃軍機的司馬,是秦軍將領中少數幾個好讀兵書且
勇猛善戰者之一,論思緒口齒之清晰,堪稱軍中第一,王賁等其餘大將遠不能及。這時,李信
已經大步走到王台下的高大板圖前,指點著地圖侃侃道:「然兩大國相比,又有不同:楚國地
廣人眾,齊國地狹人寡;論士氣民心,楚人多戰而精悍頑勇,齊人多年浮華偏安,人多怯戰。
伐楚伐齊,孰先孰後,不言自明!」
  「你明說,究竟孰先孰後?」將軍趙佗不耐繞彎子,黑著臉高聲一句。
  「凡事先易後難,李信敢請先下齊國!」
  李信走回了自己的座案,殿中卻一時沒有人開口。秦王嬴政目光巡,見王賁皺著眉頭若
有所思,叩案笑道:「少將軍思謀專注,意下如何啊?」王賁見秦王點名,霍然起身道:「末將
之見,李信將軍對齊楚兩國情勢評判大體近於事實。論戰事,確實是楚國難,齊國易。然,若
說先易後難,末將以為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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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將軍差矣!先易後難,滅國一直如此!」大將馮劫喊了一句。
  「不。」王賁寡言,但論及軍事卻從不謙讓,見有人反詰,大步走到板圖前指點道:「滅
國開首自韓國始,是先易後難。然,不能將開首試探視作一成不變。燕趙魏三國,孰難孰易?
趙難,燕次難,魏國最易。可我軍如何?偏偏先攻最難的趙國!其後,燕國一戰而下,魏國水
到城破。若先攻燕、魏,則今日大勢未必如此。」
  「你倒是明說!先攻哪國?」趙佗又喊了一句。
  「先攻難,易者不為患,甚或可能不戰而降。」
  「那就是先攻楚!說明白不好麼?」趙佗又嚷嚷了一句。
  殿中蕩出一片笑聲,隨即一片哄哄嗡嗡的議論。秦王嬴政笑道:「好啊,李信一說,王賁
又一說,兩位上將軍寧無一言乎?」蒙恬居下與王翦鄰座,見王翦似乎沒有說話意思,遂一拱
手高聲道:「願先聞老將軍高見。」王翦揉了揉眼道:「老夫一罐熱米酒下肚,心下些許迷糊,
你先說也。」蒙恬笑道:「老將軍不願先說,自是贊同少將軍了。」遂一拱手道:「君上,諸位
,蒙恬之見與王賁將軍大同小異。大同者,目下唯餘兩國,先攻堅滅楚,戰勝之後,齊國確實
可能不戰而下。小異者,滅楚之戰,仍需提防齊國暗中援助楚國。此間根源,在於當年齊國抵
禦燕軍六年苦戰,楚國始終是田單軍的暗中後援,否則不可能有田單復國。此乃救亡大恩,齊
國君臣數十年念念不忘。為此,楚國臨難,齊國不可能無動於衷。故此,理當給予防範,若持
『易者不為患』之心,則可能疏忽齊國。」
  「上將軍所言,恰當先行攻齊!」
  話音落點,李信奮然起身又道:「先攻楚,齊國有暗中援手之可能。先攻齊,則楚國必不
會再度援齊。其中緣由:田單復國數十年來,齊國多次拒絕楚國合縱抗秦之請,楚國春申君主
政,幾欲與齊國斷絕邦交。歸總言之,楚人怨齊久矣!齊國遇攻,楚國必不來援!一舉下齊之
後,我軍沒有了東方之患,全力南下江淮,水陸並進,楚國可一鼓而下!」
  「言之有理!我等贊同!」大將辛勝、馮劫等紛紛高聲。
  「末將贊同王賁將軍!」趙佗、章邯等也紛紛高聲。
  秦王嬴政心緒舒暢,饒有興致地左右看看道:「將軍們兩說,國尉、長史以為如何?」秦
王一點,大將們立即明白了:秦國謀劃大計者,目下只有尉繚、李斯沒有說話,而這兩位重臣
多在廟堂又多與秦王溝通會商,故此其對策也常常是秦王的決斷。如今見秦王點名教這兩位大
臣說話,殿中紛嚷的將軍們立即安靜了下來。
  「老臣以為,用兵先後,易斷也。」尉繚點了點竹杖,蒼老的聲音有一種哲人的韻味:「
先難後易,抑或先易後難,皆因時勢不同而定也。以天下大勢論,楚齊兩大,皆國力悠長,不
可小視。所不同者,近數十年來齊國與列國交往大減,幾無戰事,軍力顯然孱弱了許多。而在
趙國衰落之後,楚國多次鼓蕩合縱,差強取代了趙國領袖山東之位置。期間,楚國又曾幾次對
嶺南吳越叛亂用兵,對秦也幾次攻取多有小勝。故此,楚國軍力顯然強於齊國。若能聚全力一
戰而下楚國,天下可安也!其時齊國偏安東海,不足慮也。所謂易斷者,先伐楚,一戰安天下
;先伐齊,兩戰安天下。此中利弊,不難權衡也。」
  大殿中一片肅靜,李信等大將沒有再度堅持己見而盤詰反駁,其餘大臣將軍們則將目光聚
集在了李斯身上。這種狀態,相當於大臣將軍們事實上認可了尉繚對難易之說的評判,只等李
斯是否歧見,而後便是秦王的最後決斷了。
  「攻楚為先,臣亦贊同。」李斯兼掌朝會議程,一直站在王台左下一方比王台稍低比群臣
座案區稍高的司儀台上,空闊孤立,整個大殿都看得很清楚,略帶楚語的話音也分外清晰:「
楚齊先後,不僅是難易之辨,而且是治情之辨。秦統天下,志在使中國劃一而治。而中國之廣
袤難治,泰半在南疆之地。南疆不治,中國不治。夫南疆者,淮水之南一,江水之南二,五嶺
之南三,海天之南四。層層南進,萬里之遙也。更兼山川險峻,阻隔重重,進軍既難,劃一而
治猶難。故此,先下楚地之好處,非但在先攻堅而弱者自破,更在為有效治民爭得先機。如此
,最後滅齊之日,楚國大局已經安定,天下劃一則大有可為也!李斯不諳軍事方略,唯以政治
補充。此,李斯贊同先下楚國之意也。」
  大殿更安靜了,這是一種蘊含著意外與驚訝的默然。誰都知道,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對楚
國所知之深自然遠過秦國群臣。然,李斯之論卻不就楚論楚,而是提出了一個秦國大臣將軍們
從來沒有想過,至少沒有自覺想過的大論題:楚國治情對一統天下具有獨特的意義,而這種獨
特意義,要靠軍爭大略去實現。對於尚武善戰而思慮戰事多從戰場本身出發的秦國文武,這無
疑是一個被長期忽視的視角。舉殿若有所思之時,大臣們都看到,秦王嬴政已經在輕輕點頭了。
  「長史之言,未免誇大治楚之難!」一片靜默之中,又是李信站起來高聲道:「楚國固然
廣袤,然其風華富庶之地始終在江淮之間。數十年間,楚國都城由郢壽北遷陳城,又由陳城南
遷郢壽。楚國之民眾、財富、軍力,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間。所謂江南,所謂嶺南,盡皆荒僻不
毛之地;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各守城邑,全無聚集大軍之力。我軍但下江淮之間,號令所
指,莫不為治!何有『劃一而治猶難』一說?」
  「號令所指,莫不為治。說得好!」老蒙武奮然拍案。
  大臣將軍們卻再沒有一個人呼應了。畢竟,李斯沒有直接涉及軍兵方略,至於楚國治情究
竟如何,則不好貿然評判。李信激昂反駁,可能是對楚國知之甚多,而其他人則未必如此了。
更有諸多大臣將軍認同李斯所言,對老將軍蒙武的讚嘆自然不會做任何附和。一時肅靜,丞相
王綰離座道:「老臣以為,齊楚先後之爭,業已說得清楚。相關治情評判,宜下楚之後從容計
較,此時不宜虛空論爭。敢請君上,當斷則斷。」
  「丞相言之有理。」
  秦王嬴政一拍王案,目光巡視大殿道:「齊楚先後,不必再論。先齊固然容易,先楚更利
大局。本王決斷:先下楚國。明日朝會,議決對楚進兵方略。」
  晚湯後,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宮,隨即與李斯出了書房。
  澄澈秋月之下,輕舟漂蕩在水面之上。看著意氣風發的李信,秦王嬴政再次褒獎了李信追
擊燕國殘部並除卻太子丹的軍功,末了,嬴政申明召見之意:就對楚戰事,想在朝會議決之前
先聽聽李信的進兵方略。旁邊李斯一時頗感疑惑,如此大事,不先行徵詢王翦蒙恬兩位上將軍
,如何先召李信會議?秦王縱然激賞李信,此舉似乎也有失妥當。然則,一想到秦王去歲對王
賁的獨到選擇,李斯終於定下了心思,只在書案埋頭錄寫了。
  獲此殊榮,李信大為感奮,不假思索慷慨直陳道:「滅楚方略,盡在八字:遮絕江淮,攻
取淮北。如此楚國可一戰而下!」其快捷自信,顯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秦王道:「如此方
略需兵力幾何?」李信道:「二十萬!」秦王道:「如何進兵?」李信指點著攤開在大案上的地
圖道:「下楚之要,在江北淮北兩地。末將所言二十萬,是決戰主力大軍。全局方略尚需兩支
偏師:其一,陸路偏師插入淮南,遮絕楚國王室渡江逃亡嶺南之路!其二,水軍偏師從巴蜀東
下,佔據彝陵要塞,遮絕楚國王室逃往荊楚故地之路。與此同時,我主力大軍直下淮水楚都,
決戰楚軍必當勢如破竹!如此進兵,主力大軍二十萬足矣。」
  「好!將軍雄風也!」
  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隨著李信的指點在地圖上移動,聽李信說罷,不禁拍案讚嘆一句
。見李斯蒙毅沒有說話,嬴政笑問道:「兩位以為如何啊?」蒙毅素有壯勇之心,當即一拱手
道:「臣以為,遮絕江淮,攻取淮北,堪稱上乘方略!用兵二十萬決戰,已經牛刀殺雞!」李
斯似有沉吟,思忖道:「臣不擅軍事,只覺如此方略,似將楚國做江淮之楚,不是全楚––臣
意,尚須徵詢兩上將軍為當。」李信微微一笑,口吻頗帶嘲諷地指點著地圖道:「自來用兵計
國力之厚薄,軍力之強弱,幾曾計土地之廣狹?若以全國疆域論之,匈奴佔地無垠,便當以數
百萬兵力對其作戰了。」李斯淡淡道:「也是。說到底,斯不擅軍事,心下無數。」
  「好。將軍且回,明日朝會再議。」
  秦王見李斯終有疑慮,皺著眉頭默然一陣,吩咐李信先回去了。嬴政深知,李斯雖非兵家
大才,然絕非對兵家方略沒有評判力,其心惴惴,必有說不清楚或自覺不當說的道理。軍爭大
略,畢竟不能輕率。輕舟漂蕩良久,秦王終於下令靠岸了。
  「走,老將軍府。」
  三更時分,君臣三人匆匆趕到了只亮著門廳兩隻風燈的上將軍府邸。及至門吏惶恐萬分地
打開大門,家老匆匆迎出,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此次班師歸來,秦王嬴政還是第一次登臨
王翦府邸,偏又是如此匆忙,心下不禁生出幾分愧疚,連說不知老將軍已經安睡,還是明日再
來。幾句話之間,整個府邸燈火大亮,王翦也已經冠帶整肅地大步迎出。嬴政正欲趨前撫慰,
王翦已經深深一躬高聲參見了秦王。嬴政深覺歉然,又覺此時離開更是不妥,遂對王翦深深一
躬道:「嬴政夜來走動慣了,卻忘了老將軍鞍馬勞頓,委實無禮也。」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
道:「君上夙夜辛勞,老臣卻倒頭安臥,罪責在臣,安敢當君上自責也!」一番寒暄,君臣進
了正廳落座。
  「少將軍不在府中?」不見王賁,李斯有些迷惑。
  「小子!」王翦黑著臉:「另居了,恨不能不是老夫生養也。」
  「少將軍不沾父蔭,非不孝也,老將軍怨氣好沒來由!」
  李斯與王翦文武相知,直率一句,君臣們不禁大笑起來,氣氛頓見輕鬆。一時茶來,飲得
片刻,秦王直接說了來意,徵詢王翦對楚國用兵方略。王翦說得很實在:「用兵之道,貴在因
時因地。老臣久在燕趙,對楚用兵尚無認真思慮。就實而論,老臣唯明一點:楚非尋常大國,
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嬴政頗感意外,思忖道:「楚國長久疲弱,老將軍何有
舉國決戰之說?」王翦道:「楚雖疲弱,然年年有戰,族族有兵。楚乃分治之國,非但世族封
地有財有兵,即或百越部族,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統轄,幾類殷商諸侯。如此,楚王縱成戰俘,
楚國亦未必告滅。此等大國,聚兵外戰確實難而又難,然抵禦滅國之災,潛力卻是極大。」
  「噢?」李斯似乎有些驚訝。
  「老將軍之見,滅楚需兵力幾何?」嬴政問到了根底。
  「舉國之兵,六十萬。」
  良久,君臣沒有一個人說話。王翦說法與李信謀劃差別太大,秦王與李斯實在不好貿然可
否。默然一陣,還是李斯笑道:「老將軍尚無滅楚方略,一口咬定六十萬,未免唐突也。」王
翦卻一臉正色道:「對楚之戰,非對趙之戰。秦趙經年廝殺,地熟人熟,自可預定方略。秦楚
之間諸般差異極大,且從未有過大戰,不預為踏勘而能有戰法方略,老夫未嘗聞也!六十萬者
,大局決斷也。無大局之斷,何得戰場方略焉!」秦王點頭道:「老將軍說得也是,我等各自
想想,來日朝會再議。」說罷離座,對王翦叮囑了一番飲食起居上心的撫慰之言,便告辭去了。
  回車途中,秦王一直沒有說話。車到王城南門,嬴政恍然醒悟,連催李斯回府歇息。李斯
說要去王城值夜。嬴政卻說夜半無大事,有蒙毅行了,堅執教李斯回府去了。李斯一走,嬴政
又催蒙毅走。蒙毅說甚不走,嬴政一揮手徑直進了王書房。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眼睜睜看著
秦王的身影隔著空闊的天井在窗欞白布上晃悠了一夜。期間,趙高悄悄摸到外署想問個究竟,
瞄見是蒙毅值夜,又連忙悄無聲息縮了回去。天亮時分,趙高從王書房出來,交給蒙毅一支秦
王手書的竹簡,上面只有六個字––朝會中止一日。
  這日午後,王賁奉命進了王城,被趙高直接領到了鳳台。
  鳳台,咸陽老秦人呼為鳳凰台,是目下咸陽王城中最高的一座台閣。究其源,本是秦穆公
建在舊都雍城的一座台閣之名。穆公時,秦國有著名樂師蕭史,一管長簫常召來美麗的白鵠與
孔雀盤旋起舞。穆公有女,名弄玉,酷愛琴簫,也深深歆慕著蕭史。穆公鍾愛這個小女兒,遂
築了一座台閣,使弄玉蕭史同居其上,終日琴簫唱和,引得孔雀白鵠盤旋不去,成為老秦地一
道令人心醉的美景。數十年後,蕭史弄玉不知所終,老秦人都說,這雙玉人一起乘著鳳凰隨風
成仙去了。秦人以孔雀為鳳凰,又感念大爭之世沉醉琴簫的難得情懷,遂將此台呼為鳳凰台。
國府因俗,亦將此台定名為鳳台。其後宣太后主政,感念鳳凰台那段動人的故事,便依照原式
加高,在咸陽王城也建造了一座鳳凰台。這鳳凰台建造在王城最幽靜的一片胡楊林的一座小山
上,台高十丈,高聳於殿閣樓宇之上,登臨台頂,大咸陽內外盡收眼底,遂成為天下有口皆碑
的一處勝境。百數千年後,鳳凰台尚是秦地風物勝跡之一,非但在諸如《水經注.渭水注》一
般的治學著作中有美麗傳說的記載,且衍化出《鳳凰台上憶吹簫》的著名詞牌,留下了後人不
知多少感慨萬端的憑弔。這是後話。
  「王賁將軍,鳳台眼界如何?」
  「高遠清心,末將沒有想到!」
  「末將末將,少將軍已經是少上造爵位,大臣了。」
  秦王一句笑語,王賁倒是侷促了。論目下軍中爵位,父親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
少上造爵了。蒙恬任職與父親同,然因沒有滅國戰功,故此只是右更爵位,比他還低了一級。
王賁高爵,原因在平定韓亂與滅魏之戰兩大功。在秦國,爵位不僅僅是朝班座次序列,更重要
的,在於爵位是不含任何水分的最直接的軍功標誌。因為,無功不受爵是秦法最不能鬆動的根
基。在秦國,有才而無功,可以領職,但不可以受爵。所以,秦人更看重爵位,對職司高低倒
是不那麼在乎。而今,王賁以滅國大功一躍升爵三級,在同等年青的大將中成為首屈一指,榮
則榮矣,箇中滋味卻多少有些雜陳。全部原因,是父子兩人同居滅國之功,而別的大將卻沒有
一人獲此殊榮。韓趙燕魏四國,滅韓主將是內史嬴騰,但滅韓是試探之戰,既沒出動當時的主
力新軍,也沒有雙方大戰,所以秦國朝野將滅韓之戰看得並不重。滅趙滅燕滅魏,卻都是實實
在在的大戰。滅魏雖然沒有主力決戰,但那是運籌使然,並非王賁沒有主力決戰的方略與將才
,更何況魏國是長期壓迫秦國的宿敵,其實力遠非韓國可比。所以,秦國朝野絲毫沒有因為水
戰下魏而低估了滅魏的戰功。然則,終因有父親如此一個人物,王賁總有一種說不清的隱隱感
覺,似乎總覺得朝野將他的戰功看作有幾分運氣或者天意,與他同等軍旅閱歷的年青大將們似
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賁始終有一種難言的心緒,言行舉止反倒不如此前揮灑了。而今秦王一
句笑談使王賁侷促不安,其原因皆在於此。
  「君上,賁請北上薊城,率三萬鐵騎追殲燕代殘部!」
  「王賁啊,今日不說燕代,說伐楚,如何?」
  見秦王遙望渭水面色沉鬱,王賁這才覺察出秦王是為攻楚之事犯難了。思忖片刻,王賁直
率道:「君上,先說方略,還是先說兵力?」秦王嬴政驀然回身,目光閃亮道:「將軍有方略?
先說方略!」一招手,遠遠站立的趙高抱著一個長大的圓筒狀物事疾步過來,在廊下大柱掛起
了一幅羊皮地圖。王賁指點著地圖道:「楚國戰場,難處不在兩淮,而在江南、江東、嶺南三
地;此三地之難,又不在戰事之難,而在山川險峻地理偏遠之難。故此,滅楚可分兩步方略:
第一步,先平淮北淮南,殲滅楚國生力軍,奪取楚國根基;第二步,再下江東吳越及江南嶺南
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國可一舉平定。」
  「第一步如何實施?」
  「第一步是實際破楚方略,最是要害。軍事所謂滅楚,戰場只在淮北淮南。根本原因,在
於兩淮之地聚集了楚國十之七八的主力大軍,只要全殲淮水南北之楚軍,楚國便告實際破亡!
其後,我軍南下平定百越,將沒有大軍阻力。」
  「進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阻斷江淮,隔絕荊楚,主力直下淮北決戰!」
  「主力大軍用兵幾何?」
  「四十萬上下。」
  「為何?」
  「淮北決戰之後連下江南嶺南,需一氣呵成!」
  「只說兩淮破楚,兵力幾何?」
  「三十萬之內。」
  「二十萬如何?」
  「若兩步分開,二十萬該當無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陣,高聲吩咐酒來。趙高快步捧來兩罈老秦酒,嬴政王賁各舉一罈,仰脖
子汩汩一陣猛灌了下去,夕陽之下臉色頓時紅成了一團火焰。秦王凝望著枕在西山的落日,興
致勃勃地道:「王賁啊,滅楚之戰再度領軍如何?」王賁一拱手高聲道:「君上,我善奔襲戰,
追殲燕代殘部最佳!」嬴政沒有回身,呵呵笑道:「說滅楚說滅楚,你偏糾纏燕代。那你說,
滅楚之戰誰堪領兵?」王賁道:「楊端和、辛勝、李信,俱能獨當一面!」秦王回身道:「誰最
佳?」王賁慨然道:「謀勇兼備,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著王賁不說話。良久
,嬴政喟然一嘆道:「王賁者,無愧國之良將也!」王賁頓時手足無措,臉紅得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了。
  第三日朝會再舉,專一議決對楚進兵。
  議決滅國戰事,一則議進兵總方略,一則議投入總兵力。前者關乎全局鋪排,後者關乎大
軍調遣及各方配合。朝會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陳述了「遮絕江淮,攻取淮北」的總方略,最
後提出二十萬大軍滅楚。幾乎所有的年青大將都贊同李信謀劃,王賁做了些許細節補充,唯獨
趙佗皺著眉頭沒有說話。文臣座區,李斯始終沒說話,尉繚大體贊同唯覺兵力稍顯單薄,王綰
則著意申明無論方略如何都會全力謀劃後援。其餘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贊
同李信。也就是說,整個朝會沒有一個人對李信方略持異議之說。從始到終,對於軍事最要害
的兩位上將軍卻一直沒有正式陳述。蒙恬說,楚地與草原之戰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評
。王翦卻是只聽不說,一副睡態時有鼻涕眼淚,似乎已經蒼老不勝疲憊了。
  「老將軍,該當說說了。」舉殿熱辣議論,嬴政笑著高聲一句。
  「啊,該,該老朽說話麼?」
  王翦揉著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稱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聲。王賁很是不悅
地看了看父親,又狠狠地響亮咳嗽了一聲別過臉去。王翦卻渾然不覺,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
清嗓子道:「老朽之見,滅楚,還是得六十萬兵力。至於戰法,老朽以為,當以戰場大勢相機
決斷。此時,老朽胸中沒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說完沒說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聲。這種笑聲,與其說是嘲諷,毋寧說是
大臣將軍們因王翦不可思議地一連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驚愕與滑稽,覺得這個老人家實在
可樂。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陣,拍案一嘆道:「上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果然壯
勇,其言是也!」舉殿安靜,頗見驚愕,嬴政似覺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將軍
已經陳述了方纔之見。自來軍爭方略仁智互見,各執一詞不足為奇。滅楚戰事,容本王與丞相
、上將軍、長史、國尉等再行會商,之後立即實施。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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