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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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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4: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節】
  浴盆的蒸騰水霧湮沒了幕府寢室,王翦的思緒閃爍著清冷的殺氣。
  倏忽深冬,秦楚大軍的相持已經十個月了。秋冬的蕭疏在淮水岸邊並不如何顯著,林木依
舊是一片綠色,山巒依舊是一片綠色,若非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秦軍將士們幾乎忘記了這
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這是與楚軍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
。十個月來,大勢已經漸漸穩定了下來。楚軍一波又一波的挑戰攻殺,終於沒有了最初的氣勢
鋒芒,截至兩月前那場全軍大舉攻殺被擊退,楚軍可謂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來情勢
顛倒,秦軍將士開始紛紛請戰了。無論兵士還是將軍,都摩拳擦掌地嚷嚷著一句話:「入楚是
來打仗的!不是窩冬蹲膘的!」前日降雪,營壘中又是一片嚷嚷:「這叫甚雪,輕軟得正好擦
汗!打仗正好不熱不冷!」儘管王翦重申了軍令,嚴禁一兵一卒踏出營壘,可那紛紜喧囂的奮
奮然叫喊之聲,卻是誰也無法遏制的。
  在秦軍歷史上,不乏苦戰對峙。然無論如何對峙,認真打仗總是經常有的。如這次十個月
對峙而不出營壘一步,實在也是聞所未聞的第一次。在秦軍將士們眼中,這簡直是令人咋舌的
奢侈。十個月中,除了修築營壘與應對楚軍挑戰騷擾,終日大起明火軍炊殺牛宰羊肥吃海喝,
人人都變成了黑鐵塔一般的莽壯大漢。秦人話語,只咥飯不勞作叫做「蹲膘」,說是豬一般只
管吃喝長肉,除了繞著豬圈哼哼叫轉圈子便無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麼?
儘管天天都有軍陣攻殺操演,將士們也是終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槍地上戰場,依然
是都覺得一身力氣憋得難受。於是,各種大使蠻力而平日無以消受的遊戲處處生發了。跌跤、
較射、角力、劈殺、劍術、騎術、舉石、擊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或吃飯的速度、飯
量的大小、腳步的快慢、步幅的長短、爬樹的高低、腕力的強弱,也都成了較量的遊戲。但是
,最普遍的軍營遊戲還是兩種:投石與擊壤。所以如此,原因在二。一則,這兩種遊戲是王翦
將令所定:兵士拋石,遠距必須至少達到拋石機的六七成之遠;拋石擊打之準確,必須至少達
到擊壤高手的八成命中!二則,這兩種遊戲可參與人數不限,能集群較量而聲勢最大,最為將
士們熱衷。分而論之,投石為典型的軍中遊戲,而擊壤則是古老的民間遊戲。
  所謂投石,便是石頭擲遠比賽。秦軍之投石,除了士兵個人較量,尚以拋石機為尺度衡量
,則更見難度。蓋戰國之拋石機,大體是將十二斤重量的石塊,射出三百步距離。秦國器械精
良,拋石機之機發距離只遠不近。若以此論,商鞅之秦制六尺為步,一尺大體今日八寸上下,
則三百步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餘尺,公制將近五百米;秦之重量,一斤大體為
今日市斤之半(五兩餘),十二斤大體為今日六斤上下。也就是說,拋石機能將六斤重的石塊
彈射出四百米左右。如此距離,已是驚人。而其時有軍中猛士者,投石距離竟能直追拋石機,
更為驚人。《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引後世《漢書》云:「甘延壽投石拔距,絕於等倫。」又
引張晏云:「范蠡兵法,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三百步。延壽有力,能以手投之。」也就是
說,西漢時尚有如此猛士,戰國之世便當大有人在了。以王翦初定之標準,秦軍的投石較量,
便是要將當時十二斤重的石頭擲出至少二百步。若以射箭之「百步穿楊」一說,則如此距離已
經超過了尋常的單臂弓射程!顯然,這種投石較量,是要大大提高秦軍士兵的實戰膂力。若能
人人投石超過兩百步,則戰場擲出長矛之距離,當至少在百步上下,等於人人可以將長矛如同
射箭一般激發投出。漫天長矛森森然呼嘯撲來,其威力可想而知。
  相對於投石擲遠,擊壤則是訓練準頭之遊戲。擊壤者,遠古遊戲也。擊壤是伴隨著那首古
老的《擊壤歌》流傳於戰國的,唱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
何有於我哉!」那是一種最為簡單粗樸的擊磚比賽:將一排厚厚的大磚立到地上,人站在事先
劃定的界線上,以一塊「擊磚」擲向遠處矗立的那排大磚,擊倒越多勝績越大,空擊則受罰。
兩千餘年後,這種遊戲依然流傳在秦川村野,秦人呼之為「打官」,其名稱之源流演變不可考
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學者驚呼為「土保齡球」或「保齡球鼻祖」者,此乃後話也。顯然,秦軍
士兵之擊壤遊戲,其實是與投石遊戲相配套的準確擊打訓練。
  如是十個月過去,士兵們的投石距離越來越遠,達拋石機六七成之遠者也越來越多。各營
大將赳赳來報昂昂請戰,王翦總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練。」不管大將們如
何嚷嚷,王翦只此一句回應。若有糾纏不下者,王翦便捧出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一通嚴厲地申
飭了事。總之軍令依舊,不許出戰,不能出營。
  一想到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將至而能與這位英年君主達成如此一
種默契,秦國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軍初定時,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軍報,無論是快馬特使
還是軍中信鴿,總之是軍中部署悉數稟報秦王。蒙武曾大不以為然道:「又無戰事,軍報個甚
?滅趙滅燕兩大戰,老將軍幾曾如此了?」王翦卻道:「滅楚不同,舉國大軍在老夫一人之手
,自應讓秦王如在軍中。三日一報,不變。」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認真回書:「發
舉國之兵於將軍,本王縱有憂心,亦是勝負之憂,老將軍何當如此絮叨?日後無戰,不得軍報
。」自此,王翦軍報改為旬日一次,依舊是備細歸總大小皆報。如是兩月,秦王又是煩躁下書
:細務軍報聒噪,一月一報足矣!於是,王翦在入冬之後的軍報上詳細稟報了將士們的洶洶請
戰之心。這次,秦王立回王書:「滅楚事大,不得輕戰,非將令而戰者,國法從事!」簡明得
沒有任何理由。自此一書抵達軍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軍司馬李信:軍報恢復既往法度,無戰
不報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終於依稀嗅到了戰機即將到來的氣息。
  兼領黑冰台的姚賈發來的特急密件云:楚國大將軍項燕對楚王負芻失望,派三子項伯秘密
進入淮南,圖謀與屈氏部族並越人江東族聯結,共同擁立王族公子昌平君為新楚王;而後,項
燕欲將楚軍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陸兩軍長期抵禦秦軍。無須反覆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營
的種種細節消息印證了姚賈密件的真實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軍大肆攻殺卻不見項氏江東子
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時無法權衡,項燕究竟會在何時退兵?預判這個時機,對於秦軍
太要緊了。因為只要楚軍根基移動,便是秦軍出擊的最好時機。就早不就晚,無論項燕如何謀
劃何時退兵,預為部署都是必須的。
  「立召各營大將!」王翦從浴盆中嘩啦站了起來。
  「是!幕府聚將!」李信從外間軍令室大步走了進來。
  「不起聚將鼓,一一傳令。」
  「明白!」
  片時之後,大將們人人一頭熱汗匆匆趕來,雖則對沒有聚將鼓的悄然聚將紛紛不解,還是
興奮得不斷相互探詢。畢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與打仗相關,總比無休止地呼哧吭哧終日投石
拋磚強得萬倍。待大將們在將墩就座,王翦在帥案後一字一頓道:「楚軍將有大變,或退淮南
,或退江南。果真楚軍移動,便是我軍戰機。然,楚軍何時移動,目下尚不能判定確切時日。
為防其時匆忙,老夫預為部署。其後無論何時,只要楚軍大營移動,我幕府戰鼓號角大起,各
將無須軍令到達,便得霹靂閃電全軍出擊!明白否?」
  「明白!」大將們刷的一聲全部起立。
  「後軍十萬,辛勝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平輿楚軍。」
  「嗨!」
  「右軍十萬。馮去疾統率,自西向東殺向寢城楚軍。」
  「嗨!」
  「前軍十萬馮劫統率,左軍十萬楊端和統率,合力攻殺汝陰項燕軍!」
  「嗨!」
  「中軍十二萬蒙武老將軍統率,其時趕赴蘄縣郊野,全力堵截楚軍渡淮!」
  「嗨!」
  「連弩器械營並護衛鐵騎共五萬,章邯率領,強渡淮水猛攻郢壽!」
  「嗨!」
  「隴西飛騎兩萬,趙佗統率,護衛幕府並總司策應!」
  「嗨!」
  「各將須知,只許楚軍逃向淮南,絕不能使楚軍再逃江南!為此,各部務須在淮北全力追
殺,尤其不能使項燕主力逃脫追殺進入江南!」
  「明白!!」
  「誰?誰在哭!––」蒙武突然一問。
  轟然雷鳴之後大廳沉寂,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大將們一片默然,誰都明白那是何人
,卻又都無法言說無法撫慰。
  「李信將軍––有話說了。」王翦終於開口了。
  「上將軍!李信求為敢死之旅,追殺項燕!」
  李信乍出,舉帳大為驚愕,目光一齊死死地盯住了這個任誰也不敢認作是昔日前軍統帥的
失形人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李信黜任中軍司馬,原本站在帥案側後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
大廳只影影綽綽一個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廳中帥案之前慷慨請戰,大將們驟聞「李信
」二字,不禁大為驚愕,竟嘩啦一聲齊刷刷站了起來––昔日壯勇勃發豪邁爽朗的李信,倏忽
之間變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發紅嘴角流血聲音嘶啞鬍鬚虯結,若衣甲再有幾片
淤血,活生生便是一個戰場死屍堆裡的逃生者!也許是李信有意無意地迴避著昔日同帳將士,
也許是中軍司馬也確實是「深居簡出」的職司,左右是終日風風火火的大將們直到此時才恍然
想到,這個前軍統帥已經很久很久消失於他們的視線了。此時乍現這般景象,大將們不忍卒睹
,一時不禁淚眼朦朧了。
  「好。」王翦的聲音有些顫抖,輕輕一點頭從帥案後站了起來,又走下了六級磚石台階的
將台,走到了李信面前:「老夫已經精心遴選出飛騎銳士八千,欲強力追殺項燕之江東子弟兵
。今足下有雪恥之心,老夫特准了。」「上將軍啊!––」王翦話音落點,李信頓時撲地拜倒
放聲痛哭。大將們頓感心下酸熱,無不哽咽唏噓了。
  「將軍請起。」王翦異乎尋常地平靜,扶起了滿目垂淚的李信,蒼老雄健的聲音緩緩盪開
在大廳:「世以成敗論人。將軍一戰而敗,遂致英名掃地,老夫深為痛心也!然則,敗必有因
,若將軍果能深徹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遙而已。」「上將軍教我––」「秦一天下,乃千古
偉業。所需將才賢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殺將軍而准老夫之請,許將軍戴罪赴戰,非
秦王不執秦法也,而是深謀遠慮,為國家儲備良將賢才也。此,老夫告誡一也,毋以己才為己
身,當以己才報國家。如此,則戰不輕生。」
  「嗯!––」李信奮然點頭,目光顯然明亮了許多。
  「秦國崛起於艱危絕境,百餘年浴血拚殺大戰頻仍。舉凡新老秦人,哪家沒有三五尊烈士
靈位?昭王之前,秦人為獨立天下而戰,為尊嚴榮譽而戰。昭王之期,昭王之後,秦人為一統
天下之偉業而戰,為根除兵戈之苦而戰。無論何戰,都是士兵在流血拚殺,都是庶民在耕耘支
撐。是故,將軍執戰,其實職司國人生命鮮血之閘門。將為三軍司命,此之謂也。當年,商君
立法定軍功:百夫長以上之將,不以個人斬首記功,而以其部屬總體之勝負記功。此間思慮之
深遠,老夫每每深為敬服。蓋將軍者,若不能以全局勝負為根本決斷戰事,而一味求戰法之奇
絕,以個人之好惡決斷,則戰必失之輕率,不敗於此戰,終敗於彼戰。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
然終生無一輕戰,以至不惜對抗王命殺身殉國,而不願在失去戰機之後輕率攻趙。唯其如此,
武安君終生無一敗績。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謀大戰,秦國安能屢屢摧毀山東主力,安能一舉奠定
一統天下之大勢?」說著說著,王翦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廳中肅立的所有將軍:「諸位皆統兵大
將,此,老夫告誡二也:為將者,必以勝負為根本,必以體恤士卒為根本;毋以一己拚殺為快
,毋以一己復仇為念。唯其如此,戰必勝也。」
  「謹記上將軍教誨!」大廳中肅然一聲雷鳴。
  「上將軍拓我褊狹,信終生銘感不忘!––」
  說完這通平生僅有的長篇大論,王翦的額頭已經滲出了涔涔細汗,走向帥案的腳步竟然有
些虛浮起來。站在帷帳之後的軍僕察覺有異,立即快步過來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將台,王翦
勉力回首對大將們又叮囑了一句,各部立即備戰,便軟軟地癱在了軍僕肩頭。大將們驚訝莫名
,哄然一聲圍了過來。李信大急,一邊示意軍僕立即扶王翦進寢室歇息,一邊對大將們連連搖
手示意不要驚慌。待廳中平息,李信才說了上將軍三日三夜沒有臥榻,一直在謀劃最後決戰的
情形。大將們人人肅然動容,齊齊地對著幕府寢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二月將末,項燕的諸般秘密謀劃大體就緒了。
  整整一個冬天,項燕對郢壽王城連上六次特急軍報,反覆陳述「今冬猝遇大雪冷冬,我軍
寒衣綿薄肉食不足野炊難起,將士多有凍傷疾病,若不移師淮南整軍抗秦,則軍必危國必亡」
的惡劣處境,力請開春後退軍淮南。如此舉措,一則是實情使然,楚軍欲長期抗秦不能不退;
二則是只有進兵淮南,項燕一舉扭轉廟堂格局的秘密謀劃才能實施,否則鞭長莫及,只能聽任
老世族無休止掣肘而困死淮北。項梁對父親的秘密謀劃始終抱有疑慮,以為這無異於鋌而走險
。根本原因,在於目下發動兵變對楚國是雪上加霜,幾大世族沒有了尚能穩得住朝局的楚王負
芻,立即分崩離析,其時各個擁兵自保,楚國抗秦何存?然項燕卻是信心十足,認為「以江東
為根基,聯結越人諸部立王抗秦」是重建楚國的唯一出路。而且,越是危困之時,越是擁兵扭
轉乾坤的最佳時機,若再次勝秦楚國安定,一切復歸老路,再想改變廟堂格局根本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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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天意使然,項氏的秘密謀劃郢壽廟堂竟一無所知。楚王負芻與世族權臣在項燕的頻
頻施壓之下,無可奈何且十分勉強地准許了來春退兵淮南的方略。所謂十分勉強與無可奈何,
是郢壽廟堂對退兵方略限定了一個框架:項燕大軍退入淮南,得以主力三十萬駐紮於郢壽郊野
,以郢壽為根基抗秦,楚國都城絕不再度南遷。
  「只要退兵淮南,應了他。」
  項燕無心再與廟堂辯駁南遷都城是原本的預後方略而不當變更,立即上書欣然接受了郢壽
廟堂的退兵方略,且立即開始實施諸般預備:叔子項伯秘密常駐江東,籌劃開春後秘密接應昌
平君離開郢壽進入軍營;季子項梁籌劃退兵事宜,並總司江東子弟兵清理淮北項氏財貨運往江
東,以壯日後根基。項燕則親自周旋非主力的世族兵的大將們,務必使其退兵淮南而不至路途
消散,畢竟楚軍精兵不足,這三十餘萬大軍總是能增添一定的戰力。更根本的一點是,留住了
這三十餘萬大軍,便能在來年大大限制老世族對楚國新王的反叛。如此這般一個冬天的忙碌之
後,多霧多雨的春日已經來臨了。
  「我軍兵退淮南,當次第有序!」
  項燕指點著羊皮大地圖,部署了退兵方略:平輿、寢城兩軍預設空營旗幟虛張聲勢,而後
於大霧夜晚先行退兵,經汝陰營壘背後的官道直抵蘄城,先期渡過淮水駐紮等候;項燕親率汝
陰主力大軍斷後,遲延半日退兵。如此部署方略,主帥親當其後,諸將自然再無異議。末了,
項燕下達軍令道:「自今夜開始,各營立即整裝預備。明夜三更,開始退兵。其時秦軍正在酣
夢之中,我軍輕裝疾進,不舉火把不起號角,秦軍必不知所以然!以春霧持久之勢,我主力大
軍退兵之時,秦軍仍可能尚未覺察!」
  「妙!秦蠻子一覺醒來,乾瞪眼啦!」
  「三日一過,有淮南肥魚大蝦啦!」
  屈定景祺兩句嚷嚷,引得大廳哄然笑成了一片。實在說,世族的封地「官軍」在尋常之日
比項燕的主力大軍愜意多也。今次不然,與秦軍相持經年,「官軍」將士原本期望的勝仗沒得
打,傷亡與苦頭倒是前所未有地品嚐了。相比於常有苦戰的主力大軍,「官軍」之苦更甚矣!
一聞退兵淮南,各營「官軍」無不歡呼,與郢壽的世族大臣們所想全然顛倒。項燕的退兵方略
能迫使廟堂贊同,與其說是項燕威懾之力,毋寧說是源源不斷的「官軍」抱怨使世族大臣不得
不忍痛放棄淮北抗秦。於是,大將們散去之後,各營當夜便忙碌起來了。
  夜半時分,昏睡中的王翦突然一躍而起。
  事後,替代李信的中軍司馬逢人便說上將軍神了。王翦跳起來一把推開抱著貂裘慌忙跑來
的軍僕,腳未站穩便是一聲大喝:「戰鼓號角!全軍殺出!」守候在外間軍令室的中軍司馬一
個激靈跳起一聲應命還未落點,王翦已經風一般捲到寢室外間,邊穿甲帶劍邊下軍令:「幕府
將士全部上馬!雲車將台居趙佗部中央進兵!」話音落點,整個幕府已經旋風一般飛轉起來。
片刻之間幕府大帳已經拆裝完畢,三千將士已經全部上馬列陣。中軍司馬說,當他飛步攀上司
令雲車時,值夜司馬剛剛接到斥候營探報說楚軍夤夜移師,正要鼓號發令。待戰鼓雷鳴號角大
起,秦軍如山崩地裂般殺出時,中軍幕府的雲車戰車護衛馬隊也已經隆隆開出了營壘。數十年
後,滅楚將軍之一的趙佗做了南越王,直到晚年都不能忘記這段佳話。他時常遙望著北方對部
下絮叨說,李信趕赴前軍時給他的叮囑是:無論大軍戰況如何酷烈,兩萬隴西飛騎都必須死守
中軍幕府,上將軍不醒寸步不能離開!趙佗說,各部大將也都對他如是叮囑了,左右是全軍一
心,都將護衛上將軍的擔子壓給了他與他的兩萬隴西飛騎。他也做好了最艱難的苦戰準備:若
戰況酷烈而上將軍仍不能醒,他會將整個幕府結裝成一個二十輛戰車的連排方陣,以兩萬鐵騎
拚死護衛追隨大軍攻殺。只可惜上將軍太神了,比那時我一個後生還利落!你說,他一個花甲
老人,一個已經連日勞累得昏睡過去的老人,如何便能一個猛子半夜跳起,出口便吼全軍殺出
?神!真神!非神不能解說其神!
  卻說大霧彌天,殺聲盈野,中軍幕府人馬尚未開出十里,王翦便接到了三道戰報。辛勝戰
報說:許是平輿楚軍自以為設置虛勢空營能夠騙過秦軍,故此退兵散亂全無戰備,我軍一陣猛
烈掩殺,平輿楚軍大敗潰退,拚命逃向汝陰營壘,我部正在全力追殺!馮去疾戰報說:寢城楚
軍不堪一擊,大敗潰逃汝陰營壘,我部正在全力追殺!楊端和馮劫戰報說:汝陰守軍尚有防備
,我兩軍合力攻殺正在激戰,不防平輿寢城潰敗楚軍從背後蜂擁潰逃而來,致使汝陰營壘一時
混亂,我兩部大軍趁機猛力攻殺,業已衝破壁壘進入營地混戰!
  「傳令三城各部:合力攻殺汝陰楚軍主力!餘部逃散暫不顧及!」
  「明白!」軍令司馬一揮手,三騎如飛而去。
  「傳令蒙武:楚軍東逃將提前,蘄城營壘加快構築,全力堵截項燕主力!」
  「明白!」
  「傳令章邯:兼程急渡淮水!務必在楚軍兵敗消息傳出之前圍困郢壽!」
  「明白!」
  三道軍令接連發出,王翦一聲喘息,又對中軍司馬下了一道意外的將令:「派出斥候飛騎
追蹤李信部,隨時稟報其戰情。」所以是意外將令,在於大軍戰場之進展皆由各將軍主動稟報
,少有幕府統帥派出斥候追蹤其中一支者,即或這支人馬是統帥直轄的敢死之旅,也極少此等
追蹤。然則,統帥既有將令,中軍司馬也不敢猶豫,立即派出斥候營飛騎追蹤去了。看著斥候
飛騎去了,王翦又對身旁趙佗叮囑道:「李信若有險情,可不待老夫將令,你部立即派出五千
飛騎馳援。」趙佗肅然領命,當即回身做了部署。
  終於,天漸漸亮了,瀰漫原野的大霧也漸漸消散了。
  及至午時戰飯,王翦的兩萬餘幕府人馬已經變成了事實上的掠陣後軍。從清晨開始,在秦
軍四十萬大軍輪番攻殺下,項燕的主力營壘撐持了不到三個輪次便開始鬆動。半個時辰間,楚
軍的壁壘破缺從一處迅速瀰漫為十餘處二十餘處,萬千秦軍連壕溝車也不用便呼嘯著躍過壕溝
,推倒踏倒了不甚堅固的土木磚石鹿砦,洪水般湧進了汝陰營壘與楚軍糾纏廝殺在了一起。不
及項燕下令––事實上,此時的軍令司馬也無法到達任何一個將軍馬前––楚軍便一發不可收
拾地潰退了。秦軍後續力量如江河連綿,一浪高過一浪地在廣袤原野壓向東北。短短兩個多時
辰,王翦的中軍幕府便落到了最後。遙望已經是一片血火廢墟的汝陰營壘,王翦突然下令:追
殺戰交蒙武老將軍統領,幕府軍馬兼程疾進直渡淮水,與章邯部合圍郢壽!
  「上將軍,幕府軍馬做助攻偏師,太奇太險!」趙佗立即反對。
  「此時根本,不能叫楚王脫逃!奇險與否,不足道也!」
  「上將軍始有奇兵!末將遵令!」
  趙佗不再爭辯,立即揮師直奔東南方向的難水渡口。為將求戰,趙佗自然強烈渴盼進入戰
場拚殺。然以兵家常理,此時大軍追殺,淮北顯然是主戰場,大軍統帥顯然該當坐鎮淮北。上
將軍王翦素來常戰無奇,這道撇開主戰場而直奔楚國都城的軍令便顯得分外突兀。趙佗身為護
衛幕府的大將,縱然求戰心切,也得明白提醒主帥有違常理的風險。及至王翦一說根本,趙佗
立即恍然。事實上,以秦軍大將的戰場才具與士兵戰力,此等大追殺已經全然不需要將令部署
了,此時的幕府軍馬坐鎮淮北可說已經無用。就全局而論,楚軍主力大潰敗之後,能否捕獲楚
國王室立即顯出了重要性。
  趕赴淮水渡口的路上,主戰場軍報一道道接踵而來,各路攻殺進展很是迅猛。暮色時分,
王翦人馬準備渡河時,快馬軍使送來了蒙武的大追殺最後方略:楚軍主力已經被堵截在蘄城郊
野,秦軍各部封鎖了方圓百里的所有要隘出口,只留垓下山巒一處逃路,一俟楚軍「突圍」逃
入垓下谷地,秦軍立即圍困垓下,迫使楚軍糧絕而降。王翦大是舒心,二話沒說便在那張羊皮
上大筆畫了一個好字。蒙武能以拚殺最少的圍困之法解決最後的大追殺戰,與王翦一再申明的
總方略完全吻合––秦軍南下廣袤之地,能否最大限度地節省兵力,乃成敗根本也。
  次日清晨,兩萬餘幕府人馬全部渡過了淮水。一上岸,王翦便下令趙佗率兩萬隴西飛騎先
行趕赴郢壽合圍,幕府三千人馬隨後趕來。隴西飛騎為秦軍騎兵之最,人各兩馬換乘,最宜飛
兵突襲。趙佗一奉將令催軍直下,兩個時辰便轟隆隆壓到了郢壽城下。此時,先於趙佗半日抵
達的章邯部已經在城外展開了各式大型器械陣式,城池已經圍定,所缺者正是一支策應截殺兵
力。趙佗軍趕到,章邯大喜過望,立即與趙佗一番會商,重新部署了秦軍圍城兵力,只待王翦
趕到決斷是否攻城。
  暮色時分,王翦的三千幕府人馬開到了郢壽城下。
  戰飯晚湯之後,對著楚國地圖,王翦對章邯趙佗先講述了楚國地理大勢。戰國末期之楚國
,世稱「三楚」:淮北四郡(楚國郡,非後來秦郡),沛郡、陳郡、汝南郡、南郡為西楚;江
東三郡,東海郡、吳郡、廣陵郡為東楚;淮南五郡,衡山郡、九江郡、江南郡、豫章郡、湘郡
為南楚。自楚國將都城從陳城遷到淮南的郢壽,南楚便成了楚國根基。唯其如此,攻克郢壽捕
獲楚王,是平定南楚的軸心之戰,而平定南楚,則又是平定整個楚國的軸心之戰。是故,攻郢
壽之戰雖規模不大,卻事關根本。郢壽城北有淮水,南有大澤芍陂,水上退路方便快捷。然正
因為如此,郢壽城池遠非淮北陳城那般堅固高厚。基於種種實際情勢,王翦的攻城方略明白簡
單:章邯軍以連弩大箭破城破門,趙佗軍衝殺入城搜捕楚王。末了,王翦神色肅然地叮囑道:
「楚地廣袤,水網密佈,若楚王逃脫,將比燕王喜更難捕獲。為此,趙佗部之重心不在佔據王
城,而在捕獲楚王!章邯部一俟城破,當立即展開步軍,截殺城內逃脫殘部。老夫幕府再分兵
兩千,於各個道口遊擊堵截。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秦商義報說,楚王意欲降秦,要否派一特使入城說降?」章邯問。
  「不須。」王翦一笑:「負芻降秦,楚國世族所願也。」
  「奇!為甚來?」趙佗又困惑又興致勃勃。
  「楚國老世族各有根基,皆欲借抗秦為大旗自立。項燕之所以敢於強勢擁立昌平君,其說
辭正是負芻抗秦不力。負芻若降秦,楚國世族有了台階,立即便會家家自立,大局反倒亂了。
所為楚王意欲降秦者,楚國世族假報也。楚人圈套,老夫豈能自投羅網也。」
  「末將謹受教!」
  章邯趙佗一齊拱手,顯然對王翦的剖析深為敬服。大將出征,如王翦能兼顧國情政情而通
盤運籌者,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是少而又少。在秦軍全部大將中,如王翦兼具洞察全局之能
者,大約連蒙恬也不能相比。而此等大才,如章邯趙佗等一班大將也是在戰場實際運籌中逐漸
體察到的。唯其如此,後來之蒙恬不能洞察政局,不能毅然擁立扶蘇,而是無可奈何地自己走
進了牢獄,使秦國廟堂最堅實的一根支柱轟然折斷。此乃後話了。
  次日清晨章邯開始猛攻,一切都沒有出乎王翦預料。不消半個時辰,密匝匝排列的拋石機
與大型連弩猛烈射出的飛石大箭的雨幕便擊垮了郢壽北門的城牆。十二斤石塊與長矛般的粗大
弩箭如暴風驟雨般漫天擊砸,實在是郢壽這般水城所不能承受的。城牆一垮北門一破,趙佗的
兩萬隴西飛騎立即颶風般捲入城內。王翦派出的兩千幕府騎士尚未抵達城外各個道口堵截,城
內已經傳出了軍報:趙佗已經佔據了王城,楚王負芻與在郢幾名世族大臣悉數被俘獲!王翦第
一次手忙腳亂,一邊下令召回幕府騎士準備入城,一邊下令章邯軍迅速在城外郊野構築壁壘,
以防淮北敗軍殘部逃來郢壽。兩個時辰後,王翦登上一輛兼具戰車功能的青銅高車在三千馬隊
護衛下隆隆入城了。
  這時,太陽尚未落山。
  當夜,郢壽城外沒有出現淮北楚軍殘部,這座不大的楚國都城第一次變成了沒有王城燈火
的夜幕籠罩下的黑城。王翦與章邯趙佗在城內軍帳會商,議定:趙佗率兩萬隴西飛騎,立即將
俘獲的楚王與楚國世族大臣押送回咸陽;章邯軍留鎮郢壽,繼續駐紮郊野擴展營壘,以為大軍
集結根基。部署完畢,王翦本欲率幕府馬隊連夜趕赴淮北,畢竟,攻克楚國都城並俘獲楚王之
後,淮北戰場又迅速凸現為軸心大事了。然則,王翦尚未出發,蒙武軍報便到了:楚軍殘部大
約二十餘萬,已經「突圍」逃入垓下河谷,秦軍各部已經四面合圍,上將軍可全力處置淮南戰
事,無須憂心淮北追殺大戰。王翦思忖片刻,給蒙武回書一件,叮囑其務須全殲項燕主力,尤
其不能走脫項氏的江東精銳;大戰結束之後,立下淮南會兵。然後,王翦放棄了再上淮北,開
始在幕府精心謀劃進兵吳越嶺南的未來戰事。
  旬日之後,蒙武率主力大軍南下了。
  王翦接到的戰報是:楚軍主力全部覆沒,李信率八千敢死騎士死死咬住項燕幕府,在垓下
一片無名谷地圍困項燕三日之久,楚軍糧絕,無力為戰,項燕自殺,已經驗明正身無疑。唯一
缺憾是,楚軍主力大將項梁逃脫,搜尋垓下三日不見蹤跡。
  「上書秦王,我軍立下吳越嶺南,一年平定百越!」
  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初夏,公元前二二三年的故事。
  秦王政時年三十七歲,上將軍王翦年逾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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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楚國的最後歲月,堪稱山東六國中最有型的一個。
  即或是軍力最為強大的趙國,在護國之戰中也未能有一場足以令人稱道的勝仗。雖然,滅
國之前的李牧軍曾兩敗秦軍,然敗非秦軍主力,且戰事規模較小,遠不能與楚國抗秦之戰同日
而語。相比之下,楚國在最後歲月的兩次大戰實在是有聲有色。第一戰,楚軍以成功的防守反
擊戰大敗秦主力大軍二十萬,追擊三日三夜不頓捨,攻破兩壁壘,殺七都尉,以最保守估計,
秦軍戰死也當在七八萬上下(不包括傷殘)。此戰規模之大,超過了戰國中期六國合縱抗秦的
最大勝仗––信陵君救趙之戰,更遠遠超過其餘幾次勝秦小戰,而當之無愧地成為戰國百餘年
整個山東六國對秦作戰的最大勝仗。第二戰,秦以舉國兵力六十萬南進,楚軍以六十餘萬應戰
,對峙年餘兵敗,堪稱雖敗猶榮。敗而榮者,一則,楚國在奄奄一患之時尚能聚結與秦國對等
的兵力,形成戰國之世唯一能與長平大戰相媲美的平原戰場大相持,其壯勇氣勢可謂戰國絕唱
;二則,國君力主抗秦而城破不降,統帥殫精竭慮而兵敗自殺,從來分治自重的楚國世族沒有
出現一個大奸賣國者,凡此等等,皆有最後的尊嚴。
  假如排除了種種偶然,楚國能否避免滅亡的命運?
  這是一個歷史哲學式的問題,也是一個破解歷史奧秘的門戶問題。雖然有違「歷史不能假
定」的規律而頗顯臆想色彩,但卻能引導我們穿過瑣碎偶然漫天飄飛的迷霧,走進歷史的深處
,審視歷史框架的筋骨與支柱。假如楚王負芻更為明銳,假如項燕的「退兵淮南,水陸並舉而
長期抗秦」的方略能夠實施,假如項燕擁立昌平君成功,假如楚國的封邑軍戰力如同主力大軍
,假如戰場沒有大霧,假如楚軍糧草充足兵器精良,假如楚軍不退兵移營而繼續原地相持,假
如項燕選擇了一條更好的退兵路線而不奔蘄縣,甚或,假如秦軍統帥不是王翦––楚軍能戰勝
麼?楚國能保住麼?
  不能。
  為什麼?
  首先,已經發生過的客觀的歷史狀態,是我們無法以任何邏輯分析所能取代的。這一狀態
就是,楚國在最後歲月的種種努力,都已經在亡國危境的脅迫下達到了最大限度––種種掣肘
減至最小,聚合之力增至最大;而沒有努力的部分,則是楚國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正是這種
「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做出了「不能」兩個字的回答。
  那麼,這種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究竟是什麼?
  就國家生命狀態而言,這種已經無法做到的部分,無疑是國家聚合力不夠。以今日話語說
,戰時的國家動員能力,楚國尚處於較低水平。儘管以楚國自身的歷史比較,此時的國家聚合
力已經增至到最大。然則,以戰國之世所應該達到的最佳國家生命狀態而言,也就是橫向比較
,楚國的聚合力尚遠遠不足。具體說,與敵手相比,楚國的聚合之力遠低於秦國:廟堂決策之
效率、戰敗恢復之速度、征發動員之規模、糧草輜重之通暢、國家府庫之厚薄、兵器裝備之精
良、器用製作之高下、商旅周流之閉合、民氣戰心之高下––凡此等等,無一不低於秦國。也
就是說,楚國的國家聚合能力遠遠低於戰國之世的發達狀態。所有這一切,面臨存亡之戰的楚
國已經無法改變了,更無法做到秦國那樣的最佳狀態了。所以,結局是清楚的:秦國可以在主
力大軍一次大敗之後,幾乎不用喘息地立即發動了更大規模的第二次戰爭,而楚國一旦戰敗,
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楚國起源於江漢山川,數百年間蓬勃發展為橫跨江淮以至在戰國末世據有整個南中國的最
大戰國。而且,這個南中國不是長江之南,甚至也不是淮水之南,而是大體接近黃河之南。如
此煌煌廣袤之氣勢,雖秦國相形見絀。然則,就是如此一個擁有廣袤土地的最大王國,其國力
軍力卻始終沒有達到過能夠穩定一個歷史時期的強大狀態。戰國之世,初期以魏國為超強,中
期除秦國一直處於上升狀態之外,齊國、趙國、燕國都曾經穩定強大過一個歷史時期,甚至韓
國,也曾經在韓昭侯申不害變法時期迅速崛起,以「勁韓」氣勢威脅中原。
  也就是說,在整個戰國時期,唯獨楚國乏力不振。戰國楚最好的狀態,便是虛領了幾次合
縱抗秦的「縱約長國」。戰國楚最差的狀態,則是連國君(楚懷王)都被秦國囚禁起來折騰死
了。除了最後歲月的迴光返照,楚國在戰國時期從來沒有過一次撼動天下格局的大戰,譬如弱
燕勃起那樣的下齊七十餘城的破國之戰。
  所以如此,根源便在楚國始終無法聚合國力,從而形成改變天下格局的衝擊性力量。楚國
的力量,只在兩種情勢下或大或小地有所爆發:一種是對包括吳越在內的南中國諸侯之戰,一
種是向淮北擴張的蠶食摩擦之戰。這就是之所以楚國已經逼近到洛陽、新鄭以南,而中原戰國
卻始終沒有一國認真與楚國開戰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說,在北方大戰國眼中,楚為大國,完全
不許其北上擴張幾乎不可能;而要楚國聚力吞滅哪個大國,則楚國也萬難有此爆發,故此無須
全力以赴對楚大戰。當然,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秦國威脅中原太甚,山東戰國寧可忍受楚國的
有限蠶食。若非如此,則很難說楚國能否在戰國後期擴張到淮北。
  一個廣袤大國長期乏力,必然有著久遠的歷史根源。
  我們得大體回顧一番對楚國具有原生意義的歷史發端事件。
  楚國的歷史,貫穿著一條艱難曲折的文明融合道路。
  楚,在古文獻中又稱為「荊」、「荊楚」。考其原意,楚、荊皆為叢木之名。《說文》云
:「楚,叢木,一名荊也,從林疋聲。」又云:「荊,楚木也,從屾刑聲。」李玉潔先生之《楚
國史》以為:「疋,人足也。如此論,則楚乃林中之人––古時刑杖多以荊木為之,故荊字從
刑。荊、楚,同物異名,後又合而為一。」《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楚大夫子革云:「昔我先
王熊繹,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以及其餘史料都說明,楚人確實是在
荒僻的荊山叢林草莽中拓荒生存,歷經艱難而發展起來的一個部族。
  依據種種史料評判,至少從殷商末期開始,楚部族與中原王朝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融合,
楚部族已經成為受封於楚地的殷商小方國。據西漢劉向《別錄》載:商末之時,楚人族領鬻熊
曾與商紂臣子辛甲一起叛商,逃奔周地,且臣服了周文王。《史記.楚世家》則記載:「鬻熊
子事文王。」也就是說,鬻熊當時接受的封號是低等子爵,尚很難說是諸侯之一。直到周成王
時,楚部族首領熊繹才正式被周王室冊封。就其實際而言,則是周王室承認了事實上已經自立
發展起來的楚人部族。其冊封確認的三件大事是:國之封地,楚;城邑(都),丹陽;姓,羋
氏。自此,楚人具備了西周諸侯封國的三大要件,相對正式化地成為了西周諸侯。但是,由於
楚部族封國的爵號仍然是很低的子爵,故很難與中等以上諸侯相提並論。《史記.楚世家》云
:「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俱事成王。」
  顯然,與魯國君主的公爵相比,楚國君主的子爵是太小了。
  楚部族真正的飛躍,是周幽王鎬京事變後的熊通稱王。
  當時,西周失國,平王東遷洛陽而東周伊始。這時,楚部族內部發生了一次兵變,族領蚡
冒的弟弟熊通殺死了蚧冒的兒子,奪位自立為楚族君主。熊通極是強悍,全力整合楚地各部族
,土地民眾有了很大擴展。在熊通即位的第三十五年,楚部族已經成為江漢山川的最大諸侯。
於是,趁周王室東遷初定諸事尚在忙亂之機,熊通率軍北上,攻伐姬姓王族諸侯的隨國。隨國
派出特使,指斥楚國征伐無罪之國。熊通全然不理睬,一戰便俘獲了隨國的少師(太師副手,
此時當為隨軍主將)。隨國震恐,與楚議和。熊通只提出了一個條件:隨國必須上書周王,敦
請周王提高楚族君主地位。熊通的口吻極具挑釁性:「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
。我有敞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也就是說,當今諸侯已經亂了,我楚有綽綽
有餘的甲士,我也想試試中原國政的滋味,王室必須提高我的封號!隨國為免亡國,便代為上
書周王,請尊(提高)楚之封號。其時,正是東周第二代王周桓王在位,周室尚有些許實力與
尊嚴,聞此非禮僭越之請,立即斷然回絕了熊通的脅迫,不提高楚君封號。隨國將消息回報給
熊通,熊通倍感屈辱,快快班師。謀劃兩年後,憤怒的熊通一言震驚天下:「王不加位,我自
尊耳!」
  於是,熊通一舉自立稱王,史稱楚武王。
  熊通稱王,開始了春秋楚國邁向大國的歷史。
  須得留意的是,楚國撇開東周王室於不顧而自行稱王,在春秋初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歷
史地看,這一事件對楚國具有極為深遠的影響。其一,楚國自行稱王,意味著對當時中國禮法
的極大破壞,由是開始了中原諸侯長期歧視楚國的歷史。其二,周王室斷然拒絕提高楚君封號
,意味著對楚族自覺融入中原文明的拒絕,意味著無視楚族安定江漢的巨大功勳,激起了楚人
部族的強烈逆反之心,由是大大淡化了楚國對中原文明的遵奉,大大減弱了自覺靠攏中原文明
的倣傚性,從而開始了自行其是的發展。這是一種國家發展心理,雖沒有清晰自覺的目標論述
,其國家行為卻實實在在地表現了出來。
  周桓王拒絕提高楚君封號後,《史記》記載的熊通的說法頗具意味:「吾先鬻熊,文王之
師(將)也,蚤(早)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
自尊耳!」熊通說的是這樣三層意思。其一,歷代楚人對周室有功。從周文王起,楚君便是周
之將軍,楚人是周之士兵,成王雖以子、男低爵封我楚地,然我族還是平定了江漢諸部,為天
下立了大功。其二,楚人以效命天子的中原文明諸侯國自居,視其餘部族為蠻夷。其三,周王
如此做法,傷楚人太甚!實際上,熊通已經將日後形成為楚國國家心態的根本因素,酣暢淋漓
地宣示了出來。
  楚人的這種心態,中原諸侯很早就有警覺。
  《左傳.成公四年》載:魯成公到晉國朝聘,晉景公自大,不敬成公;魯成公大感羞辱,
回國後謀劃結盟楚國而背叛晉國。大臣季文子勸阻,將晉國與楚國比較,說了一段頗具代表性
的話:「不可。晉雖無道,未可叛也。(晉)國大、臣睦、而邇(近)於我,諸侯聽焉,未可
以貳(叛)。史佚之《志》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愛)
我乎!」這裡的關鍵詞是:楚非吾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左傳.襄公八年》又載:鄭國
遭受攻伐,楚國出兵援救。鄭國脫險之後,會商是否臣服楚國,大夫子展說的是:「楚雖救我
,將安用之?親我無成,鄙我是欲,不可從也!」也就說,楚國雖然救了鄭國,但其用心不清
楚,楚國不會親佑我,而是要鄙視壓制我,所以不能服從。
  如此受楚之恩又如此顧忌猜疑,很難用一般理由解釋。
  當時,與楚國同受中原文明歧視者,是秦國。然則,秦國對這種歧視,卻沒有楚國那般強
烈的逆反之心,而是始終將這等歧視看作強者對弱者的歧視。故此,無論山東士人如何拒絕進
入秦國,秦國都滿懷渴望地向天下求賢,孜孜不倦地改變著自己,強大著自己。當然,這兩種
不同的歷史道路後面,還隱藏著一個重要因素:中原文明對秦國的歧視與對楚國的歧視有所不
同。畢竟,秦為東周勤王靖難而受封的大諸侯,其赫赫功業天下皆知。中原諸侯所歧視者,多
少帶有一種酸忌心態,故多為咒罵譏刺秦風習野蠻愚昧,少有「非我族類」之類的根本性警戒
。是故,秦國的民歌能被孔子收進《詩經》,而有了《秦風》篇章;而楚國作為春秋大國,不
可能沒有進入孔子視野的詩章,然《詩經》卻沒有《楚風》篇章。這種取捨,在素來將文獻整
理看作為天下樹立正義標尺的儒家眼裡,是非常重大的禮樂史筆,其背後的理念根基不會是任
何瑣碎緣由,只能是「非我族類」之類的根本鄙夷。
  其後時代,由於中原文明對楚國的鄙視,也由於楚國對此等鄙視的逆反之心,兩者交相作
用,使楚國走上了一條始終固守舊傳統而不願過分靠攏中原文明的道路。見諸於實踐,便是只
求北上爭霸,而畏懼以中原變法強國為楷模革新楚國,始終奉行著雖然也有些許變化的傳統舊
制。
  楚國傳統體制的根本點,是大族分治。
  楚國起於江漢,及至春秋中後期已經吞滅二十一國,整個春秋戰國兩個時代,楚共計滅國
四十餘個,是滅國佔地最多的戰國。須得留意的是,整個西周時期與春秋初期,是楚國形成國
家框架傳統的原生文明時期。這一時期,楚國的擴展方式與中原諸侯有很大的不同。正是這種
不同,形成了楚國遠遠強於中原各國的分治傳統。
  西周時期,中原諸侯的封地大小皆由王室冊封決定,不能自行擴展。所以在西周時期,中
原諸侯不存在自決盈縮的問題。而楚國不同,由於地理偏遠江漢叢莽,加之又不是周室的原封
諸侯,而是自生自滅一般性的承認式小諸侯,故此可以自行吞併相鄰部族,從而不斷擴大土地
民眾。及至春秋,中原諸侯開始了相互吞滅。由於中原諸侯無論大小都是經天子冊封確認的邦
國,政權意識強烈,故這種吞滅只能以刀兵征伐的戰爭方式進行。即或戰勝國有意保留被滅之
國的君主族利益,也是以重新賜封的形式確認,被滅君族從此成為戰勝國君主的治下臣民,而
不是以原有邦國為根基的盟約臣服。故此,不管中原諸侯吞滅多少個小國,被吞滅的君主部族
都很難形成治權獨立的封邑部族。當然,中原大國賜封功臣的封地擁有何種相對程度的治權,
也是君主可以決定的。也就是說,法令變更的阻力相對要小許多。
  楚國不然。
  如果說中原諸侯擴張只有一種方式,那麼楚國的擴張則至少有兩種方式。
  由於擴張方式的不同,其後形成的權力框架與政治傳統也不同。
  楚國擴張方式一,是迫使相鄰部族臣服的軟擴張。與當時楚國相鄰的部族,都是未曾「王
化」的部族,也就是未受王權承認的自生自滅部族。化外之民,此之謂也。這種或居山地密林
,或居大川水畔的漁獵部族,既沒有正式的政權形式,也沒有濃烈的權力意識,只要生計相對
安穩,臣服於某種有威脅的權力還是堅持自治自立,並無非此即彼之強固要求。春秋時期,分
佈在江漢山川、江南嶺南以及吳越地帶的這種自在發展的部族尚有多多。某種意義上可以說,
在楚國崛起之前,整個南中國的族群基本上全部處於自治自立自生自滅的狀態。其時,在這片
由遼闊湖泊江河與雄峻連綿高山交織而成的廣袤地帶,只有楚國接受了中原王室的封爵,是具
有相對發達政權形式的邦國。也就是說,這一地帶只有楚國有持續擴張的社會組織條件。然則
,楚國若要如同中原諸侯那般以武力連續不斷地吞滅這些部族,也顯然力不能及。於是,基於
前述歷史原因,便有了種種以盟約稱臣方式完成的軟擴張。這種軟擴張,就其實質而言,不妨
看做一種整合,一種兼併,一種文明化入。是故,這種擴張必然帶有雙方相互妥協的一面。
  這種妥協的最基本方面,在楚國而言,是允許臣服部族繼續在自己原有的土地上大體以原
有方式自治自立地生存,可以擁有自己的封邑武裝,且楚國君主不能任意奪其封邑;在臣服部
族而言,則接受楚國君主為自己的上層權力,接受其封賞懲罰與行動號令。於是,臣服部族變
成了楚國的臣民,臣服部族原有的生存土地發生了名義上的變更,變成了國君賜予的封邑,臣
服部族必須向楚國君主納貢(不是賦稅),且不能叛楚自立。楚國前期最大的權臣部族若敖氏
(斗氏、成氏為其分支)、蔫氏、伍氏以及楚國中後期的項氏,都屬於這種軟擴張進來的老世
族。基於利益平衡,也基於強化聯盟,這種軟擴張一旦成立,臣服部族的族領便可以依本族實
力的大小,在楚國做大小不等的官吏,以至做到要害權臣者不在少數。
  楚國擴張方式二,武力吞併。對於擁有良好生存土地而又拒絕臣服的部族,楚國便倣傚中
原諸侯,以武力吞滅之。對於被吞滅部族及其土地,楚國有完全的處置權。於是,必然的情勢
是:這些部族人群被直接納入了君主部族直轄的族群,這些土地也變成了君主部族所佔有的土
地。也就是說,被武力吞併的部族與土地,變成了由邦國直接治理的土地與人民。由於有軟擴
張而來的封邑部族相對比,隨著時間的推移,楚人便將這種被武力吞併而喪失自治(改由王治
)的部族漸漸視作了王族勢力,甚或直接看作王族分支。楚國後來的昭、屈、景三大族,以及
莊氏部族、黃氏部族,之所以被諸多史家認定為楚國王族分支,原因在此。
  這種部族享有王族名義,而又有自己部族的姓氏,後來,又有了楚王賜封的部族封邑,於
是,他們成為不同於前一種幾乎完全自治的部族的新世族。之所以有這種情況發生,在於被武
力吞併的部族族系實際上依然存在,且王室得依靠這種族系來統領人民,王室遂不得不將被征
服的各大族族領分封在特定地域,依靠他們來形成遠遠大於完全自治部族勢力的王族直領勢力。
  如上兩種情形,形成了楚國分治的根基。
  所謂分治,其基本點是三方面:其一,經濟上分為王室直轄的土地與世族封邑土地,後者
基本上不向邦國繳納賦稅,是為經濟分治;其二,世族封邑可以擁有自己的私兵武裝,春秋時
期的楚國對外戰爭,史料多有「(城濮之戰)若敖氏之六卒」、「(吳楚柏舉之戰)令尹子常
之卒」、「(吳楚離城之戰)子強、息桓、子捷、子駢、子盂––五人以其私卒先擊吳師」等
等記載,皆為私卒,是為軍事分治;其三,政治權力依據族群實力之大小而分割,國政穩定地
長期地由王族與大世族分割執掌,吸納外邦與社會人才的路徑基本被堵死。
  分治的軸心,是國家權力的分割。
  楚國在幾乎整個春秋時期,都處於王室與老自治部族分掌權力的情勢下。據李玉潔先生《
楚國史》統計,從第一代楚王熊通(楚武王)開始,到六代之後的楚莊王,歷時近兩百年中,
楚國的首席執政大臣令尹(相當於中原的丞相)有十一任,其中八任都是若敖氏族領擔任,分
別是斗祁、子文、子玉(成得臣)、子上、成大心、成嘉(子孔)、斗般(子揚)、子越(斗
椒);其餘三任,一是楚文王弟子元,一是申族人彭仲爽,一是蔫族族領蔫呂臣,也同樣都是
老世族。在如此權力格局下,楚國的大司馬(軍權)、司徒(掌役徒)等重要權力也全部被世
族分掌。
  楚莊王時期,楚國王族與若敖氏部族的權力矛盾日漸尖銳。晉楚城濮之戰後,若敖氏因統
帥楚軍戰敗而權力動搖,遂發動兵變,先行攻殺了政敵蔫賈,後又舉兵攻打楚莊王。楚莊王驟
然難以抵禦,提出以三代楚王(文王、成王、穆王)的三位王孫為人質,與若敖氏議和。長期
經營楚國上層權力的若敖氏族領斗椒公然拒絕了議和,與楚莊王刀兵相見。雖然,楚莊王最終
平定了這場大叛亂,並將若敖氏除保留一支為象徵外全部分散滅之,然造成國家巨大災難的根
源卻絲毫沒有改變。若敖氏覆滅之後,楚國直到春秋末期,歷九代國王十七任令尹,其中十二
任令尹是王族公子,兩任是蔫氏部族(孫叔敖、孫叔敖子),一任是若敖氏餘脈(子旗),一
任是屈氏部族(屈建),一任是沈氏部族(葉公子高)。
  楚國由大世族執政轉變為公子(王族)執政,雖然減緩了大族爭奪權力的殘酷程度,但卻
沒有改變世族政治的根基。楚國在春秋時期多次發生老世族兵變,楚莊王的若敖氏之亂、楚靈
王的三公子之亂、楚平王的白公勝之亂等等,每次都直接危及到楚王與王族,足見世族分治對
楚國的嚴重傷害。
  進入戰國之世,中原各大國的變法強國浪潮此起彼伏,幾乎都曾經有過至少一次的成功變
法:魏文侯李悝變法、齊威王變法、韓昭侯申不害變法、秦孝公商鞅變法、趙武靈王變法、燕
昭王樂毅變法。第一次變法之後繼續多次小變法,在中原大國也多有醞釀或發生,秦國最典型
而已。唯獨楚國,只有過一次短暫的半途變法,其後的變法思潮只要一有跡象(如屈原的變法
醞釀),則立即被合力扼殺。也就是說,楚國始終沒有過一次需要相對持續一個時期(一代或
半代君主)的成功變法。因此,楚國的分治狀況一直沒有根本性變化。
  楚國的半次變法,是吳起變法。
  這次變法,從吳起入楚到吳起被殺,總共只有短短三年。楚悼王十八年(公元前三八四年
)吳起入楚,楚悼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三八二年)病逝,吳起於葬禮中被殺,楚國變法宣告終
結。以實際情形說,除去初期謀劃與後期動亂,即或計入年頭年尾之類的虛算,其實際的變法
實施至多一年餘,真正地浮光掠影。就史料分析時間構成:吳起入楚第一年做宛守(宛郡郡守
還是宛城守將,不能確定),第二年做令尹,第三年慘死。如此,所謂吳起變法,則實際上只
能發生在第二年及第三年幾個月裡。再就史料分析吳起實際活動:其一,任宛守期間可能打過
一仗(吞併陳蔡);其二,任令尹之初謀劃變法,提出了一套變法方案;其二,為楚國打了三
次大勝仗(救趙伐魏、吞併陳蔡、南併蠻越)。除此之外,未見重大活動,事實上也不可能再
有重大活動。如此,一個簡單的邏輯問題便是:一個三年打了三大仗、還做了一年地方官的人
,能有多少時間變法?因此,完全可以判定:吳起的變法方案根本沒有來得及全面實施,便被
對變法極其警覺的老世族合力謀殺了。
  吳起的變法方略究竟有些什麼,值得老世族們如此畏懼?
  史料並未呈現吳起如商鞅變法那樣的變法謀劃,而只是分散記載了一些變法作為,大體歸
類如下。其一,均爵平祿。其時,楚國世族除封邑之外尚把持高爵厚祿,平民子弟雖有戰功也
不能得到爵位,非世族將軍即或大功也不能低爵薄祿。所以,均爵平祿是實際激發將士戰心的
有力制度,應該說,這是後來商鞅變法的軍功爵制的先河。其二,廢公族無能之官,養戰鬥之
士。其三,封土殖民:將世族人口遷徙到荒僻地區開發拓荒,以楚國之不足(民眾),益楚國
之有餘(土地)。《史記.蔡澤列傳》云:「––吳起為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
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遊客之民,精耕戰之士,禁朋黨以利
百姓,定楚國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所列種種,除了戰事,事
實上還都只是尚未實施的方案。即或如此,楚國的老世族們已經深刻警覺了,立即行動了。
  吳起變法的失敗,意味著根深蒂固的貴族分治具有極其強大的惰性。
  楚悼王之後的戰國時代,古老而強大的若敖氏式的自治老世族,已經從楚國漸漸淡出。代
之而起的,是有王族分支名義的昭、屈、景、莊、黃、項等非完全自治的老世族。客觀地說,
後者的權力比前者已經小了許多,譬如私家武裝大大縮小,封邑也要向國府繳納一定的賦稅,
對領政權力也不再有長期的一族壟斷等等。但是,在戰國時代,這依舊是最為保守的國家體制
。相對於實力大爭所要求的國家高度聚合能力,楚國依然是最弱的。
  楚國之所以能在最後歲月稍有聚合,其根本原因在兩處:一則是幅員遼闊人口眾多,二則
是實力尚在的老世族在絕境之下不得不合力抗秦。統率楚軍的項氏父子,本身便是老世族,則
是最好的說明。然則,一戰大勝,老世族相互掣肘的惡習復發,聚合出現了巨大的裂縫,滅亡
遂也不可避免。
  包舉江淮嶺南而成最大之國,雖世族分領鬆散組合,畢竟成就楚國也。
  疲軟乏力而始終不振,世族分領之痼疾也。
  搖搖欲墜而能最後一搏,世族絕境之聚合也。
  戰勝而不能持久聚合,世族分治之無可救藥也。
  興也分治,亡之分治,不亦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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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偏安亡齊

【第一節】
  王翦戰報飛抵咸陽之時,王城譙樓剛剛打響三更。
  看罷戰報,嬴政與尚在值夜的李斯蒙毅會商片刻,當即決斷:留下蒙毅會同丞相王綰處置
王書房政務,秦王與李斯趕赴郢壽。雞鳴時分,王車馬隊已飛出咸陽兼程東去了。嬴政之所以
緊急趕赴郢壽,是因為王翦在戰報之外尚有一卷上書:請對吳越嶺南之百越部族連續進兵,一
舉平定南中國。依此方略,則牽涉諸多方面須得一體謀劃。秦王固可在咸陽召幾位重臣就王翦
上書議決回復,然終不若與王翦當面會商更紮實。另一層原因則是,滅楚之戰的完勝,證明了
王翦當初的大局洞察之深徹,接踵而來的諸多軍政大計,嬴政都想聽聽王翦的評判。加之王翦
年事已高,夫人故去,此前似乎已有暗疾跡象,能否經得起再下嶺南的勞碌亦未可知。凡此等
等,都使嬴政立下決斷,無論咸陽有多少政事亟待解決,都得趕赴淮南立定根本。
  從關中直出函谷關,經河外進入鴻溝堤岸大道,再下淮北淮南,一路平坦異常。趙高駕馭
著王車第一次在如此寬闊的平野大道上長途飛馳,分外振作,將高超的駕車技藝揮灑得淋漓盡
致。一輛龐大的六馬青銅高車平穩得如同水上行舟,細碎的車鈴聲在風中連綿不斷如編鐘齊奏
,整齊劃一的二十四隻馬蹄時疾時徐如同鼓點拍打,身後三千鐵騎隆隆如春雷滾動,直是一曲
別有況味的鐵馬銅車行進樂章。出得安陵,趙高一回首正想問秦王要否歇息打尖,卻見前座秦
王已經鼾聲如雷,後座李斯直向他搖手。趙高恍然,手中集束馬韁稍一收攏,王車立即變為平
穩常速。
  「彭!」鼾聲立止,秦王嬴政腳下一跺。
  「嗨!兼程疾進!」趙高立即明白,減速反倒驚醒了秦王。
  雖有鼾聲如雷,嬴政心頭卻始終縈繞著種種有待決斷而尚未清晰的線頭。天下即將一統,
亟待定奪的大事太多太多了。在接到王翦滅楚戰報的瞬息之間,嬴政倏忽感到了呼嘯而來的「
天下」泰山壓頂般降臨了。那一刻,一個念頭驟然閃現出來:嬴政,你扛得起這座「天下」泰
山麼?巍巍然矗立近兩百年的六座大山,已經轟轟然倒下了五座。打天下固難,然嬴政卻強毅
奮發一往直前,從來沒有過恍惚困惑,只有今日,當楚國這座最廣袤的南國之山轟然倒塌時,
他卻沒有那種巨大的戰勝喜悅,反倒是心頭掠過了一片茫然––秦國的朝局該再度整飭了,這
是始終飄蕩在嬴政心田的一端思緒。應該立起棟樑了,否則,他這個秦王當真可能被這座「天
下」泰山壓倒,被這座「天下」泰山吞沒。軍力該如何重新部署?最後的齊國,重新氾濫的匈
奴之患,死而不僵的燕代殘部能否一體結束?果真能夠一體結束,六國貴族該如何處置?沒有
了六國王室的天下該如何擺佈?老秦國的法令要不要改變?等等等等頭緒太多了,且每一個頭
緒都粗大得足以經天緯地,嬴政也嬴政,你的才具足以勝任麼––
  「稟報君上,已經過了淮水。」
  「好!停車歇息片刻,稍事收拾再見上將軍。」
  趙高這次沒有再看李斯手勢,一過連通郢壽官道的淮水大石橋便剎住了王車,逕自回首對
秦王高聲稟報了一句。整整一天都時醒時睡的嬴政驀然一頓,雙手搓了搓臉龐睜開了眼睛,看
了看已經舉起火把的馬隊,又看了看也是剛剛從朦朧中醒來的李斯,這才吩咐了行止,扶著車
軾便要下車。李斯捶著腿道:「君上小心,我腿都木了。」正在此時,趙高已經一個縱身到了
車下,將嬴政背了下車。饒是如此,嬴政腳一落地便頹然軟倒在了地上,不禁一邊大笑一邊連
指李斯。趙高說聲明白,立即過去也將李斯背下了王車。李斯雖沒有倒地,卻也是一瘸一拐地
踉蹌了幾步才活泛過來。
  火把之下,護衛騎士們一邊大嚼著鍋盔夾乾肉,一邊餵馬刷馬收拾馬具。嬴政與李斯則走
到趙高看好的水邊稍事梳洗,而後一邊走動著活動手腳,一邊舉著酒袋啜飲著馬奶子酒,一邊
說叨起事來。嬴政說,老將軍再下嶺南,只怕撐持不住。李斯說,老將軍是該歇息頤養了,可
平定百越事大,既得縝密梳理,又得威權資望,一時無人可代老將軍。嬴政兀自喃喃道,得有
個辦法,得有個辦法,老將軍不能有任何閃失,不能有任何閃失。李斯說,君上莫擔心,此事
終得看老將軍氣象如何,還是見了老將軍再說。嬴政點了點頭,望著遍野火把不再說話了。
  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後,王車馬隊整肅起行。大約四更時分,王車馬隊開到了郢壽北門外十
里之遙。嬴政突然一跺車底下令:「停車!城外就地紮營。」趙高一心只想秦王進城好安臥歇
息,聞令不禁愣怔了。李斯道:「深夜入城,君上怕攪擾老將軍。去傳令了。」趙高這才恍然
,連忙跳下車高聲傳令去了。不料,馬隊剛剛開始紮營,便有一隊騎士從郢壽方向飛來查問。
李斯快步上前一看,原來是都尉趙佗率兵夜巡,簡短問答後連忙將趙佗領到了王車前。嬴政很
是高興,立即便問大軍駐紮並王翦飲食起居諸般狀況。趙佗稟報說:「佔據郢壽三日後,上將
軍幕府便移到了城外大軍營地,城內只留了五千步軍;老將軍從來嚴守軍旅法度,初更上榻五
更操演,卯時準定進入幕府處置軍務,從來未見異常。」嬴政皺著眉頭道:「李信不是中軍司
馬麼,五更操演此等事還要老將軍親臨?」趙佗稟報說:「依照軍法,寅時操演只練陣法分合
,幕府要做的只是號角起令,而後中軍司馬巡視各營,原本無須統帥過問。然上將軍與蒙武老
將軍卻從來都是日日早起,親自下場與將士一起奔跑操演,李信曾多次勸阻,上將軍依然如故
。」嬴政聽罷好一陣不說話。趙佗便一拱手請求告辭,要立即趕回幕府稟報上將軍出迎秦王。
嬴政卻一擺手道:「將軍莫走,一起等候。」趙佗大是困惑,卻也沒敢再問。李斯笑道:「君上
不忍此時驚醒老將軍,要等到天亮,將軍便等了。」
  「稟報君上:行營立好!敢請君上歇息。」趙高快步過來稟報。
  「本王要候在這裡,看著太陽出山。」
  「君上––」
  「小高子,教將士們打個盹,寅時末刻起行。」
  「嗨!」趙高情知不能爭辯,轉身大步去了。
  「來,將軍且坐,說說軍旅,想哪說哪便是。」
  趙高鋪好了一張大草蓆,又捧來了一罈黃米酒。嬴政與李斯趙佗席地而坐,對著天邊一鉤
殘月,聽趙佗海闊天空地說起了南下大軍的諸般戰事。末了,趙佗說上將軍正在部署對百越之
戰,只怕秦軍要變一番模樣了。嬴政與李斯都對百越大有興致,趙佗遂說起了百越諸部。趙佗
說,越國被滅之後的近百年裡,越國王族大支主要分佈在兩地:最北邊的越人聚居區是故越國
的甌水、靈水地帶,人呼甌越,也叫做東甌,首領甌越王叫做搖,自稱越王勾踐後裔;再南的
越人聚居處,是閩水兩岸與海邊島嶼,人呼閩越,首領閩越王無諸,據傳也是越王勾踐之後裔
;其餘越人部族則星散於五嶺之南,人呼南海百越,以番禺越人勢力較大,以訛傳訛也叫做南
海百粵、南海粵人。這些粵(越)人部族多以漁獵為生,操持農耕者有,但很少,其風習依舊
是斷髮文身部族群居,輕捷剽悍聚合不定,大軍應對難處多多。
  「將軍何以對越人如此熟悉?」李斯饒有興致。
  「末將先祖為會稽越人,經商北上定居趙國,再也沒有回去。」
  「如此,將軍家族是長平大戰後入秦?」
  「長史明斷。」
  嬴政高興道:「好!我軍若能多有通曉百越之人,南進會順暢許多。」趙佗說,還有幾個
都尉、裨將,也是南楚人或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樂意為南進效力。說話間曙光漸
顯,嬴政下令起行。車馬大隊跟著趙佗的小馬隊,轔轔隆隆地開向了秦主力大軍的營地。及至
王翦蒙武聞報出迎,太陽剛剛掛上山巔。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曠野之頓,深為慚愧也!」
  「老將軍數十年馳驅戰場,政一夜之野何足道也!」
  王翦對秦王深深一躬。秦王對王翦也是深深一躬。這般君臣之禮聞所未聞,此刻卻如流水
一般自然真切。李斯與蒙武等一班大將肅立兩廂,感慨唏噓不止。儘管王翦步履穩健精神矍鑠
,但嬴政卻分明看出,兩年之間王翦是真正地老了。眉毛全白了,眼袋更大了,原本頎長勁健
的身軀有些虛胖了,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有了一片片斑痕;從來齊全的甲冑變成了柔韌輕薄
的羊皮軟甲,那一頂人人熟悉的銅矛帥盔換成了一頂輕得多的將軍皮冠,腳下的牛皮銅釘戰靴
變成了不帶銅釘的羊皮軟靴。王翦一身唯一沒變的,是那一領當年由嬴政親自下令王室尚坊精
工製作的沉甸甸的金絲黑錦斗篷。這一眼打量過去,嬴政心頭驀然一陣酸熱,眼圈不禁紅了––
  「擺開軍宴!為我王接風洗塵!」
  蒙武奮然一聲喝令,君臣將佐們立即輕鬆起來,絡繹走進了聚將廳外趕搭的軍宴大帳。原
來,王翦一接趙佗飛騎快報,立即與蒙武商定,召全軍千夫長以上將官,以迎王軍宴覲見秦王
。中軍司馬李信領命,立即聚齊了幕府護衛士兵,在幕府大廳外趕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連
棚大帳。大帳的中央座案區設置在一排固定聯結的戰車上,略有兵士推動,便可巡遊全帳。李
信又下令幕府炊兵營,軍宴酒菜一律改為楚三式:一魚、一酒、一飯,使秦王一睹楚地風習。
蒙武下令開宴之時,李信與軍士們業已忙碌了一個時辰,除了遠處軍營的將尉們尚未全部聚齊
,諸事已經大體就緒。
  唯其軍宴,一切實在簡樸。除了中央戰車前一片大將座案,其餘將尉們都是十人一張草蓆
圍坐,透著初夏陽光的大帳下黑沉沉一片。秦王嬴政一走進大帳口,數百人刷的一聲一齊站起
,哄然齊呼秦王萬歲,當真是雷鳴一般。蒙武下令就位,帳中哄然一聲坐下,五七百人整齊得
刀切一般。王翦親自導引著秦王嬴政登上了中央戰車落座,蒙武大步跨上戰車一拱手高聲道:
「稟報秦王,軍宴楚三式:鱸魚燴、蘭陵酒、白米乾飯!要否改換秦軍戰飯?唯待王命!」
  「這,本王倒得問問將士們。」嬴政瞥一眼大案上的魚酒飯,高聲笑問:「諸位說,若沒
有了鍋盔醬肉咥,吃得下南國魚米麼?」
  「吃得下。」一片呼應聲顯然沒有力道。
  「不好吃。」
  「魚有刺。」
  「吃不快。」
  「不頂餓。」
  種種應答紛紜,嬴政不禁大笑起來:「老秦人敢說楚鄉酒飯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
選了!鄭國渠未成之前,老秦人敢這樣說麼?不敢!那時,老秦人但能吃飽穿暖,已經是托天
之福了。今日,秦人豐衣足食了,大出天下了,衣食風物有得比照了––倏忽數十年,天地翻
覆也!」嬴政火辣辣的聲音飄蕩著,可大帳中卻是一片寂然,幾乎所有將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淚
光。嬴政的笑意也不覺消散了,然話語卻更平實清晰了:「話說回來。衣食男女,不同風習;
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萬物,紛紜有別。此,天下之大道也!今我大軍南征,淮南距中原
已是千里之遙。遠則遠矣,唯其大道平坦,尚可有麥麵牛羊間或輸送,鍋盔醬肉尚可隔三差五
猛咥一頓。然若進兵南海萬里馳驅,鍋盔醬肉,便只能在夢裡得見了––楚舨不能歸治南海百
越,為甚來?沒有大軍南進!何以沒有大軍南進?說到底,楚軍耐不得苦戰!其中之一,肚皮
太嬌,南海生猛剋化不了!」大帳哄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淹沒了嬴政的話音。
  「好!君上決斷,酒飯不變!」蒙武高聲宣令了。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帳雷鳴般吼出了這句秦人老誓。
  「楚風秦風四海風!食天下者,大秦猛士也!」嬴政慷慨大笑。
  「軍宴就緒,秦王開宴––」
  大帳中安靜了下來。誰都明白,秦王方纔的酒飯之辭是臨機生發,雖實實在在地打在了將
士們的心坎,然畢竟不是正題。無論是成例還是習俗,接下來的秦王的開宴說辭都是最要緊的
,否則連千夫長也召來為甚?是故蒙武一宣佈秦王開宴,大帳近千人立即肅然。
  嬴政在大案前站定,環視著帳中高聲道:「滅楚一戰底定南天,將士們辛勞備至,功勞殊
偉!滅楚完勝,老秦人一統天下之偉業將成,列國人民熄滅刀兵之期盼將成!政為秦王,便以
老秦人之名,以天下父老之名,謝我大秦三軍將士!」
  對著戰車下黑壓壓的將尉們,嬴政深深一躬。
  「一統天下!秦王萬歲––」
  雷鳴之聲平息,嬴政雙手捧起了精緻的白陶大碗,高聲道:「此次本王行程匆忙,未及攜
帶老秦酒犒賞將士!然則,蘭陵酒也是天下名酒,自今日始,同樣也是秦酒!本王便以蘭陵秦
酒,與上將軍,與將士們,同飲共賀!」舉帳肅然之中,嬴政轉身對著王翦深深一躬:「老將
軍率舉國六十萬大軍南下,平定大國且全我雄師,居功至偉。此酒殷殷如老將軍赤心,政敢以
為先敬也。」王翦捧起了大陶碗慷慨道:「君上敬老臣,老臣亦當敬之。我王襟懷四海,運籌
於廟堂之上,決勝於萬里之遙,此大秦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臣等將士為國家馳驅,分內所為
也!」
  王翦舉起大碗汩汩飲乾,碗底向嬴政一照,乾淨利落滴酒未落。嬴政大是欣慰,一個好字
出口,舉碗三幾口吞乾了一大碗蘭陵酒,碗底一照也是滴酒不落。戰車下的將尉們便是哄然一
聲喝采。蓋戰國之世,酒為珍物,敬酒之風習本意,乃為敬者獻出自家面前的酒呈給對方飲之
,是以為敬也;並非後世之敬酒,大多為敬者先飲,實則將敬之本意訛轉為罰,亦將酒之珍稀
訛轉為賤。然則,敬酒古風至今依然在中原地帶保留,即敬酒者後飲,甚或不飲。此乃後話。
嬴政觀王翦飲酒所以大感欣慰者,老人之飲若能一氣吞乾,其底氣猶存也,體魄猶健也。譬如
趙國老將廉頗,郭開同黨惡意誣其「一飯三遺矢(屎)」,趙王聞之而嘆息廉頗老矣,緣故亦
在此。
  嬴政敬罷王翦,又對著蒙武與戰車下座案區的大將們舉起一碗道:「大軍南征,諸將各司
本部建功,本王敬各位將軍!」大將們哄然飲乾。嬴政高聲道:「今日本王特許,諸位將士放
量痛飲!」秦王萬歲的吶喊聲浪頓時爆發,掀得牛皮大帳鼓蕩不止。嬴政轉身對王翦李斯一拱
手道:「長史陪同老將軍但飲無妨,我與各席將尉們一乾。」轉身正要下車,蒙武在戰車下道
:「君上立定便是,老臣早有預備。」說罷向大將座案區後一揮手,李信立即帶著一小隊中軍
甲士過來,嘩啷一聲分開連接戰車的鐵索,便護衛簇擁著王案戰車走向了坐席甬道。如此緩緩
行進,嬴政站在戰車上逐一向每席將尉敬酒。將尉們大是奮發,歡呼聲連綿不斷。一碗一碗地
痛飲,五十餘席過去,嬴政已經面如紅錦汗如雨下,竟然絲毫不見踉蹌醉態,緊步車後的趙高
看得心驚肉跳又熱淚直流。及至嬴政的王案戰車穩穩推回中心座案區,舉帳雷鳴般一聲吶喊:「
采––」
  正當此時,秦王嬴政一步跳下了戰車,對著與甲士們共推戰車的李信深深一躬。頃刻之間
,舉帳寂然了。只見嬴政舉起了一碗蘭陵酒道:「將軍雖有一敗,然能知恥而後勇,沉心再造
,以等量壯士逼殺項燕,真丈夫也!法度在前,本王無以擅自賞功,敢請受嬴政一酒之敬!」
愣怔的李信驟感心頭大熱,踉蹌欲倒卻又死死站定,又驟然拜倒奮然道:「國不棄我,我何棄
國––」言猶未了,李信暈厥了過去。
  這一場軍宴,火辣辣痛飲到日薄西山。
  嬴政睜開眼睛,已經是次日午後了。問趙高昨日情形,趙高說除了王翦、蒙武、李斯三人
沒醉,十有八九都醉了。王翦李斯送君上回行營,臨走時王翦還對李斯說了一句,日後君上犒
軍,最好莫進軍營。嬴政聽得哈哈大笑,也是也是,要打仗豈不完了,沒老將軍在,我敢如此
痛飲麼?笑罷起身梳洗一番,頓時神清氣爽,吩咐趙高去找長史來。片刻李斯來到,嬴政便吩
咐李斯一起去上將軍幕府。李斯道:「臣已與李信約好,午後帶十名書吏進郢壽王城,搜羅法
令典籍。君上先與上將軍會商兵事,臣隨後趕來可否?」嬴政道:「各國法令典籍,不是都有
專使送往咸陽麼?」李斯道:「臣已問過,楚國王城典籍庫分散多處,尚正在搜集搬運之中。
臣欲盡早看到楚國與百越部族立定的種種盟約,故想親自動手,能在此次帶回最好。」「長史
深謀遠慮,無愧廟堂之才也!」嬴政不禁大為感慨,一揮手道:「你只管去,我在上將軍幕府
等你,一起晚湯!」李斯拱手一應,匆匆去了。
  王翦正在打量著司馬擺置好的百越地圖,蒙武大步進來了。
  蒙武說,上將軍昨夜交他的平越方略他已經看了,全然贊同,只覺大將擺佈似有不妥,上
將軍還須再行斟酌。王翦笑道:「斟酌甚,你以為秦王能睡到明日去麼?沒準天黑之前你我就
得奉召進行營會商,一起說。」正在此時,轅門外傳來當值司馬一聲長呼:「秦王駕到––」
蒙武還沒笑出聲,見王翦已經霍然起身,立即一躍而起跟著迎到了轅門。
  君臣禮罷,各自笑談著昨日醉酒情形,便進了幕府正廳。嬴政看見將台上已經擺好了一排
掛著地圖的木架,便說:「長史有事後到,我等先議。」王翦立即下令當值司馬:不許任何人
進帳,正廳只留一名軍令司馬與一名錄寫掌書。而後,王翦又親自關閉了幕府廳門,回身請秦
王入座正案。嬴政堅執不從,說那是帥案,縱然君主也當不擾將令。王翦無奈,索性也坐到了
帥案旁一張平日放置軍務文書的偏案前,與秦王與蒙武的座案連成了一個緊湊的小圈子。如此
君臣三人落座,一次絕密軍事會商便告開始。
  軍令司馬重新擺正了三副木架地圖,指點著圖板對秦王嬴政先行稟報了百越三部的大體情
形,而後又稟報了兩位主帥擬定的南下進兵路線。這個進兵路線是:兵分三路,一路從江東吳
地南下,進入會稽山地,平定甌越諸部;一路從洞庭郡南下,進入閩水山地,平定閩越諸部;
一路從湘水南下,攀越五嶺進入南海之地,平定番禺的百粵諸部
  「何謂五嶺?」嬴政插問了一句。
  「稟報君上,」司馬指點著地圖高聲道:「人謂五嶺,是橫亙於南中國腰部的一片連綿大
山。這片大山起自湘水之南,自西北走向東南海邊,依次為:台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
、越嶺。」
  「如此豈不是說,只要扼守這道五嶺山地,便可卡斷南北中國?」
  「大體如此。」王翦點頭應了一句。
  「只是,大將擺佈尚未有斷。」蒙武似乎有些急迫。
  「是老將軍自己不贊同罷了。」王翦悠然一笑。
  「噢?兩位老將軍歧見?」嬴政有些驚訝。
  「上將軍執意自率大軍攀越五嶺,老臣不敢苟同!其因有三––」
  「三也好五也好,左右是自家要去罷了!」王翦罕見地大笑了一陣。
  「豈有此理!老夫不能去麼?主帥得坐鎮!」
  「憑甚非老夫坐鎮?你坐鎮不行麼?大仗沒得打––」
  「斷無此理!主將上陣,副將坐鎮,天下可有此等事?」
  「好好好,教君上決斷便了。」
  「君上決斷,更是上將軍坐鎮!老梟出營,還叫博戲麼?」
  蒙武一句博戲比照,嬴政笑得不亦樂乎了。蓋博戲為戰國流行之智力遊戲,幾類後世軍棋
,其中的「梟」為統帥,居宮不出,一方逼殺對方之「梟」即為勝利,是故,這一博戲也叫做
殺梟。因宮廷市井酒肆等皆以「殺梟」為賽馬之外的最大賭,故列博戲之中。蒙武一時情急脫
口而出,自覺精當無比,不禁得意地大笑了起來。蒙武目下是軍中最老資格,雖與王翦年歲相
仿,然卻因軍旅世家之故而少年從軍,其軍旅閱歷只怕比王翦還早了些許。加之蒙武秉性寬厚
與人爭論無分老少,故遇素來不苟言笑的王翦而能赳赳相爭。王翦也是唯遇蒙武此等老夫之論
,方能偶顯輕鬆。如是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倍顯白頭兄弟之諧趣。嬴政一時童心大起,只咯咯
咯笑得前仰後合,全然沒有了評判心思。
  「打住打住,還是君上決斷。」終是王翦頗顯大度地揮了揮手。
  「是也!老夫聽君上決斷!」蒙武硬邦邦跟上,依然沒有鬆緩跡象。
  「老夫之見,還是晚湯後再議。」王翦忍著笑意拍了拍案。
  「好好好,最好––」
  嬴政依舊笑得淚水直流,靠住了軍令司馬特意安置的坐靠喘息了一陣,又用汗巾拭了幾次
臉,這才止住了笑意。王翦蒙武都是對這個秦王知之甚深的老人,見早早已經遠離了歡笑的嬴
政一時顯出少年心性而笑不可遏,自是倍感欣慰。晚湯上案時,王翦特意吩咐軍令司馬從轅門
外的王車喚來了趙高,又親自在帳口叮囑趙高侍奉好秦王,其殷殷之心如同一個老人照拂不知
寒熱的兒孫,連從不與大臣將軍多禮的趙高也對王翦深深一躬,兩眼淚光地走進了幕府。正在
此時,李信差人來報,說在郢壽王城典籍庫已經找到了楚越文卷一大間,長史正在一一清理,
不能趕來晚湯了。嬴政二話不說,立即派趙高駕著王車給李斯送去了酒飯,還特意叮囑趙高不
許回來,一直等李斯完事再接回來。
  晚湯之後,君臣三人重新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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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5:26 |只看該作者
  嬴政之意,兩位老將軍如何統兵之事過後再說,先定三路實戰主將。王翦蒙武立即贊同。
王翦稟報說,南下三將已有初定之選:以任囂為平定甌越主將,以屠雎為平定閩越主將,以趙
佗為平定南海主將。此三人祖籍皆為老越人,入秦均在兩代之上,對越人風習依然通曉,可獲
事半功倍之效。嬴政問三人將才。王翦說,此三人才具勇略雖不及王楊辛李四大將,然卻有一
共同長處,處事穩健且有政務之能。南下平定百越,大多為分軍獨戰,戰事不大卻連綿不斷,
須得下一城邑安一城邑,同時須得兼顧各部族城邑間利害衝突,故政才極其要緊。嬴政聽罷,
欣然拍案了。
  第二件大事,總兵力分派。王翦之見,南下兵力以步軍為主,佔八成;鐵騎變為輕騎,佔
兩成;總兵力只需三十萬,每路大體十萬上下。其餘三十萬大軍班師中原,底定大局。嬴政聽
得心頭怦怦直跳,竭力按捺著興奮,只追問南下三十萬大軍能否勝任?王翦蒙武先後申述一番
,都說以秦軍戰力三十萬綽綽有餘,若非山高水遠,若是平野地帶,只怕根本無須三十萬。嬴
政這才奮然拍案,三十萬大軍回歸中原,天下定矣!
  第三件大事,後援保障。自秦昭王之後,秦人多遠征大戰,上下深知後援暢通之重要。此
次萬里迢迢遠離中原深入不毛之地,其後援通道無疑是聞所未聞的艱難。而楚國所以不能有效
歸化治理百越,其根本原因與其說兵力不濟,毋寧說後援不濟。軍諺云:千里不運糧。蓋長途
千里輸送糧草,其輸送人馬足以耗去自身所運之大部糧草,成本之大,任何邦國無以承擔。是
故,秦軍再度南下,其後援根基必然只能設在故楚江南之地,力所能及的越靠南越好。如此一
來,建立倉儲營地,建立兵器衣甲作坊,征發相應車馬民力等等,實在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運
籌。其中還牽涉一個看似不大卻又極為要害的難題,就是秦軍將士十有八九都是北方人,慣食
麥麵豆穀與牛羊豬肉。若以江南為後援根基就近征發,則只能以輸送魚米為主。若從河外安陵
後援大營將北人食物運至江南大營,而後再越五嶺下南海,則消耗將十數倍增長,根本無以承
受。然若不如此,秦軍將士能否適應,則又很難說。秦王嬴政在將尉軍宴上開篇便大說了一番
秦軍飲食口味,雖是臨機而發,實則也是久在心頭的大事。大將們連同王翦蒙武在內,都深為
秦王的這通激勵之辭所振奮,原因也在於此。如此等等糾葛,後援之事便非同尋常地凸現出來。
  嬴政聽完兩位老將軍的種種申述,良久默然。
  正在此時,李斯一頭汗水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李斯一邊接過趙高遞來的汗巾擦拭著汗水,
一邊大體說了百越文檔搜集情形,說他回到咸陽後便可盡快擬出一則既合越人習俗又簡單易行
的治越法令,君上允准後可以正式王命頒發,南下大軍好據以行事。王翦蒙武大為高興,一口
聲連連讚嘆,說只要這則法令頒行,平定百越便有了八成勝算。嬴政頓感輕鬆,說了方纔所議
,問李斯對後援之事有何見教?李斯皺著眉頭打量著地圖,一時卻沒了話說。
  「水路!可否水路設法?」李斯突然回頭。
  「有水路還說甚?」蒙武走過來指點著地圖高聲道:「上將軍心思縝密,早派水工帶著斥
候踏勘了水路。這五嶺之北,水皆入江;五嶺之南,水皆入粵;兩大水網各走各路,平行入海
,你卻如何從湘水進得粵水?」
  「這倒也是。」李斯兀自喃喃。
  「不。」思忖的嬴政突然目光炯炯道:「這個想頭沒錯!若能開一水路,省卻多少牛馬人
力?此等事,尋常水工不行。鄭國!要鄭國說話!」
  「對也!鄭國!」王翦李斯蒙武異口同聲。
  「小高子!」嬴政一揮手道:「立駕王車回咸陽,接鄭國大人來此!」
  「君上限時幾何?」趙高拱手高聲請命。
  「兩日後回來。」
  「嗨!」趙高大步轉身走了。
  於是,君臣四人又會商了安定楚國的相關急務,方才散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六馬王車風馳電掣般歸來了。
  鄭國自做了大田令,執掌秦國整個農事,因在涇水河渠幾年中落下了一身疾病,故此與尉
繚子一樣只虛掌公事,不必日日趕赴官署。近十年下來,鄭國的體魄倒漸漸緩了過來,雖已滿
頭霜雪,精神卻是矍鑠健旺。一見久違了的秦王君臣,鄭國的奮發之情油然生出,晚湯後根本
無意歇息,立即就在幕府大廳說起了正事。
  「老夫高年,雖有心力,不足跋涉山水了!」
  「只要老令指點決斷,不須跋山涉水。」嬴政接了一句。
  「老臣給君上帶來一人,足堪水事大任。」
  「噢?何人?」
  「史祿。」
  「是老令弟子麼?」嬴政很是驚喜。
  「不。史祿史祿,一個御史。」
  「噢––御史!」君臣幾人一齊恍然又一齊驚訝了。
  「沒有本名?」蒙武突然插問。
  「史祿史祿,官名叫了多年,老夫忘了他本名。」
  「臣知此人。」李斯一拱手道:「本名午祿,洞庭郡人氏,南墨士子。」
  「著!」鄭國慨然拍案:「天下皆知,墨家治學,百工皆通。老臣與長史當年領工涇水,
君上下令各郡縣工師全數調來做工長,這史祿,便是其中一個!其時,他在陳倉縣做田嗇夫。
因他與老臣幾個弟子多言水事,成了老臣屬下的得力水工之一。河渠完結,老臣見他文墨出眾
,又穩健幹練,舉薦給了丞相。後來,做了一個御史––」
  「此人從南墨入秦?」嬴政突然插問。
  「對也。在陳倉任小吏兩年。」
  「既是墨家子弟,何能一直吏身?」
  「墨家務實,不足為奇。老夫只說,此人知嶺南之水!」
  「何以見得?」李斯笑問一句。
  「老夫說知便知!有甚何以見得!」
  鄭國與李斯交誼篤厚言無深淺,一句武斷指斥,廳中不禁一陣大笑。笑聲落點,嬴政問道
:「賢士目下何在?」鄭國對站在廳口的趙高一揚手,趙高立即快步出廳,片刻間領進了一個
人來。君臣幾人一打量,不禁相視一笑。為何?此人活生生一個當年的鄭國:黝黑乾瘦,闊嘴
大眼顴骨高聳,草鞋斗笠粗短布衣,手中一支探水鐵尺點地如同竹杖。山野間若見此人,任誰
也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王室御史。
  「足下從咸陽來?」李斯謹慎地問了一句。
  「不。我在江南探水,得老令急約,會於淮南。」
  「足下在咸陽沒有公事?」
  「大人不知。我這御史不同:丞相王綰大人當年派定我一個特異差事,巡監河渠事。後來
,秦軍每下一國,我隨之踏勘一國水事,向丞相府稟報列國河渠情勢。」
  「那,上次滅魏水戰––」蒙武突然一問。
  「滅魏水戰,恢復鴻溝,都是我跟著老令。」
  「嘿嘿,此番信了?莫再敲邊鼓了。」鄭國頗為得意地對李斯蒙武笑了。
  「老令舉薦足下擔嶺南水事,可有成算?」王翦直入正題。
  「十之八九。」
  「這是地圖,足下且大體說來。」
  史祿大步走上將台,探水鐵尺指點著地圖道:「君上、諸位大人且看,此乃湘水,此乃離
水。湘水北入江,離水南入粵。兩大水系之通連,唯在此處。其理何在?蓋五嶺南北,唯此地
兩水最近,其餘之地,諸水遠不相謀。且看此地,兩水之間一座大山隔斷,其實際路程不到二
三十里。通連之法,鑿山開渠,引湘入離!但能渠寬丈餘,深數尺,便可行千斛之舟––」
  「好!」蒙武喜極拍案。
  「軍營水工說,這片山地南高北低,足下能使低水高流?」
  王翦此問極是紮實。史祿看了看鄭國,欲言又止。鄭國篤篤點著那支永遠替代手杖的盈縮
自如的探水鐵尺,走到了地圖前指點道:「鑿渠通連湘離兩水,難點便在這一上一下。湘水南
去過山,這是一上。翻過此山,地勢又低,這是一下。一上之難,在水流攀高,否則無以成渠
。一下之難,在節制流速,否則無以行舟。史祿若不能攻克如此兩難,老夫豈能舉薦王前?實
在說,史祿之法堪稱水中聖手!」鄭國從不輕言,今日如此推崇一個後生,嬴政君臣不禁一齊
驚訝了。
  「老令褒獎,愧不敢當。」史祿連忙一躬。
  「真才自真才,無妨。」鄭國點著鐵尺杖:「你只明說,如何決此兩難?」
  「君上,列位大人,」史祿一拱手道:「我午氏一族,原本楚國伍氏一支。皆因湘水洞庭
水患頻仍,我族自來在洞庭大澤與湘水兩岸漂泊無定。期間,唯因水患頻仍,我族久欲遷徙嶺
南。終未成者,皆因大山橫亙在前,湘水行舟無以南進,徒步跋涉又恐多傷老幼。故此,祿自
少時,已對湘南地勢多有涉足。後入南墨求學,祿專修治水之學,曾隨老師多次踏勘湘水。那
時,祿之夢想,為洞庭民眾,亦為我族人,拓一南進水道也!奈何楚國分治,國勢衰微,此等
水事無法提及,我方北上入秦––」
  「史祿是說,他對通連兩水久有謀劃!」
  滿廳寂然,秦王君臣無不動容,鄭國卻昂昂一句插斷了。鄭國之意,一要使秦王君臣明白
史祿這段話的本心,二要使史祿盡早切入正題。畢竟,所有的話都可以相機再說,而秦王與如
此幾位重臣聚會決斷的時機卻是短暫的。史祿機敏幹練,略為停頓,鐵尺指點地圖,乾淨利落
地轉向了本題。
  「上下之難,祿有兩法決之。其一,決上水之法為:在渠口壘石,為鏵嘴之象,頭銳而身
厚。石鏵深入湘水三十里,逆分湘水為兩。如此可激六十里水勢,使其壓入渠口,水積漸進,
故能循巖而上。渠道開鑿,繞山而上,以緩其坡勢,如此水可上也!其二,決下水法為:渠道
不走直,以山勢多為盤旋,以減其流速,使舟行平穩,建瓴而下!然則,如此兩法,便要加長
渠道,兩水間二十餘里,渠道卻要百里之長!」
  「此法如何啊?」鄭國笑吟吟頓著鐵尺杖。
  「循巖而上,建瓴而下,好!」蒙武率先拍案。
  「老夫不通水事,聽著也紮實可行。」王翦舒心地笑著。
  「老令說成,準成!」李斯更直接。
  「公有此策,天下之幸也!」嬴政離案起身,對著史祿深深一躬。
  「史祿啊史祿,小子好命也!」驟然之間,鄭國老淚縱橫了。
  「君上,老令––」史祿也哽咽了。
  「老令何須心酸也,」李斯呵呵笑道:「天下大水多多,來生再治不晚。」
  話未落點,廳中一片大笑。嬴政道:「我意,效當年鄭國渠之法,以史祿為湘離河渠令,
以姚賈輔之,軍民皆統於上將軍幕府。」王翦思忖道:「此渠關乎重大,不若以一部大軍先期
鑿渠,渠成後再進兵嶺南。君上以為如何?」嬴政點頭道:「也是。楚地新平,民力征發定然
緩慢––史祿,此渠須得人力幾多?」史祿道:「若是精壯士卒,十萬足矣!」蒙武高聲道:「
如此正好!甌越、閩越可先行南下,嶺南渠成再南下,甚不耽擱。」
  「好!立即籌劃,盡早成渠!」嬴政當即拍案。
  於是,這件最大的南進後援工程風雲雷電一般決斷了,上馬了。
  這便是那時的秦風,戮力同心惕厲奮發當斷則斷當行則行,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猜忌掣肘
,數不清的大型工程在此後短短十餘年間轟轟然接踵推開,遍及中國南北,其雷霆萬里之勢聞
所未聞超邁古今。雷電遠去,歷史已經成為可比的廢墟,人們才驚愕地發現:那時的任何一件
大型工程,都足以使帝國之後的任何朝代視為盛世豐碑,西漢之後清末之前所有的標誌性工程
相加,也不如帝國十餘年創建之多!這,當真是中國歷史上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個時代。僅以水
利工程論,鄭國渠、都江堰、靈渠至今猶存;還有溝通陵水與浙江的通陵水道、溝通汨羅江相
關水流的汨羅之流、咸陽至潼關的三百里興成渠、甘肅靈州的一百五十里秦渠、疏浚溝通黃河
與淮河的大鴻溝等等工程,皆已經在歲月滄桑中成為古老的遺跡。凡此等等,任何一件都是亙
古不朽的絕世工程。譬如,這道溝通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的絕世工程,唐以後謂之靈渠。其構
思之妙,其效用之大,其法度之精,其開鑿速度之快,其延續壽命之長,無不令後人瞠目。自
《漢書》之後,歷代典籍多有論及靈渠者,然終不如幾個實際踏勘者的評判實在。范成大之《
桂海虞衡錄》歷數靈渠開鑿之法後讚嘆云:「治水之妙,無如靈渠者!」宋人周去非《嶺外代
答》云:「(靈渠)其餘威能罔水行舟,萬世之下乃賴之。」乾隆時《興安縣志》云:「歷代以
來,修治(靈渠)不一,類皆循其故道,因時而損益之,終不能獨出新意,易其開闢之成規。
」此乃後話也。
  旬日之後,秦王嬴政北上了。
  臨行之前,嬴政單獨召見了王翦,與這位亦師亦友的老臣整整密談了一夜。嬴政對王翦坦
率直陳了目下亟待決斷的幾件大事,一一徵詢了王翦的意見。事實上,戰國之世的廟堂軸心是
三駕馬車:君王、丞相、上將軍。王翦因為長期在外統軍大戰,對廟堂決策的親身參與便大大
減少。無論嬴政與王翦在大事上如何及時溝通,這位上將軍總會有疏離中樞之感。王翦以任何
朝臣所不能比擬的資望功勳而謹慎備至,很難說沒有遠離廟堂這一因素。若非李信戰敗,不得
不重推王翦出山,嬴政的本意便是要王翦在滅燕之後重回廟堂。此次南來,嬴政原本也是要王
翦重返廟堂的。楚國已滅,大戰已罷,王翦的戰場功業可謂到頂了,加之夫人過世,又生出老
疾,王翦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從廟堂格局出發,則更是如此。在嬴政看來,王翦這個
一生都在軍營的老將軍,其對政局的評判洞察不下於任何一個名士大家。唯其終生執兵,擁有
深重資望,王翦回歸廟堂更具鎮國之威。
  然則,嬴政又不得不割捨了將王翦拉回廟堂的謀劃。
  身臨南國,嬴政更深地體察到了平定南海對整個一統天下的深遠意義。滅魏之後,嬴政已
經清楚地知道,華夏一統之大局已經底定,堪稱無可阻擋;而一統之治能否持久,則威懾來自
兩重,既在內憂,又在外患。內憂而言,秦國一統大戰開始之後,已經有過了貴族復辟的韓國
之亂;一統完成之後,此等復辟之亂亦必將不少。甚或將更多。外患而言,則情勢較前有所不
同。在六國存在的歲月裡,無論華夏戰國的攻伐多麼劇烈,然在對待外患這一點上,哪個戰國
都沒手軟過。燕國平定東胡,趙國反擊林胡匈奴,秦國反擊隴西戎狄北方匈奴,齊國平定東夷
,楚國平定東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國將不復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須秦國以華夏共主之身一
肩挑起。此等局面該如何應對?對嬴政而言,這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大課題。
  列位看官須知,截至戰國末世,華夏已經分治五百餘年。期間,所有的為政治國之學,都
是霸主之道。以後人話語說,是霸主思維。也就是說,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標,十有八九都是稱
霸天下的強國之道,而對於「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則已經是久違了。或者說
,夏商周三代的「一治」已經被潮流破壞殆盡,而新的「一治」之道還沒有出現在人們的構想
裡。所以,到嬴政之時,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頗為生疏的命題。就實而論,
其時各大戰國朝不保夕,除了秦國君主,大約誰也不會去做這般大夢了。最有資格思謀此道的
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時勢逼一步,則秦王嬴政想一步
。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謀的荊軻刺秦事件突然發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種盟約稱臣的形式
;若非韓國世族的復辟之亂,很可能六國王族世族便不會大舉遷入關中––
  儘管是邊走邊想邊籌劃,然就全局洞察未雨綢繆而言,嬴政還是比任何一個大臣都走得更
遠。滅國大戰開始時,嬴政堅執將能夠獨當一面的蒙恬擺在了九原,其後歷經大戰而蒙恬未動
一次,便是嬴政這種天下思謀的基本決斷––秦國既欲一統華夏,便當一肩挑起抵禦天下外患
之責!匈奴若乘滅國大戰之機南下,秦國何顏立於天下?
  議定史祿鑿渠之後,嬴政說到衡山與雲夢大澤走走看看。因為,對於生長北國的嬴政而言
,何為南國之廣袤,畢竟尚未有過一次親身目睹。無論嬴政胸襟如何寬廣,然在腳下,在眼中
,曾經見到過的最廣闊的氣象就是陰山草原了。嬴政還記得,議論滅楚之時,儘管王翦反覆申
述了楚國廣袤難下,然當時閃現在嬴政心頭的,卻是後來無法啟齒的一個荒誕念頭:「南國能
有北國草原廣袤?果真廣袤,楚國老是北上做甚?」嬴政後來想明白了,自己這個念頭,其實
是少年踏入蒼茫草原時在那些牧民悠長的歌聲與豪邁的酒風中埋下的種子。今日親臨郢壽,南
海雖無法領略了,然總須看看天下最大的湖海雲夢澤。那一日,王車抵達了煙波浩淼的雲夢澤
畔,嬴政登上了雲霧縹緲的高山之巔。嬴政舉目遙望,只見水天蒼茫無垠,青山隱現層疊,霞
光萬道波催浪湧正不知天地幾重伸展––那一刻,嬴政被深深震撼了。
  「此去南海,路程幾多?」良久無言,嬴政遙指南天一問。
  「老臣不知定數,大約總在萬里之外。」王翦笑了。
  「南海氣象,較雲夢澤如何?」
  王翦默然了,蒙武默然了,李斯也默然了。
  「南海縱然廣袤,大約不過如此也。」蒙武嘟噥了一句。
  「南海之疆,臣未嘗涉足。然,臣以為雲夢必不若南海。」李斯說話了。
  「何以見得?」
  「莊子作《逍遙遊》,嘗云: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鯤鵬怒而飛南海也,水擊三千里,搏
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觀之,南海之大,不可想見也。」
  「長史說得好!老夫也記得莊子幾句。」王翦高聲讚嘆一句,臨風吟誦,蒼邁激越如同老
秦人的村唱:「天下之水,莫於大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
而不虛;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秭米之在大倉乎!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
!」
  「這老莊子!說來說去究竟誰大了?」蒙武高聲嚷嚷。
  「至大者,人心也!莊子神遊八荒,足證此理。」嬴政發自肺腑地感喟了:「既往,嬴政
唯知陰山草原之廣袤,嘗笑南國山水之狹隘。今日登臨雲夢之山,方知水鄉更有汪洋無邊也!
我等當以莊子神遊之胸襟待天下,不以目睹為大,而以心廣為大!」
  「心廣為大!」王翦李斯蒙武異口同聲。
  「南海者,我華夏之南海也!南海不定,焉有一統華夏哉!」
  「王有此言,華夏大幸!」王翦李斯蒙武又是異口同聲一句。
  便是那一刻,嬴政才在內心第一次將南定百越與北定陰山並列了起來。北方陰山是外患,
南海百越是內憂,任何一方不穩,全局都要翻盤。也就是那時,嬴政看著白髮蒼蒼的王翦,內
心深深嘆息了一聲。
  雲夢澤歸來,君臣臨別共聚。蒙武提出了一件事:請秦王派一位大臣坐鎮郢壽,使上將軍
能夠回到咸陽養息,平定南海無大戰,由他統率即可。王翦堅執反對自己回朝,但贊同派一大
臣南來坐鎮,理由是自己能從民治紛擾中擺脫出來而專一處置軍事。王翦力薦李斯南來坐鎮,
說李斯既是楚人,又是政務大才。蒙武也是一力贊同,說但有李斯南來,後援大事斷無阻礙。
李斯無可無不可地笑著,只不說話。
  其時,嬴政尚未與王翦深談朝局諸事,沉吟著一直沒有點頭。然見兩位老將軍已經說開,
默然片刻,嬴政明白說道:「天下將一,大勢已變。天下大局,該當從大處著眼鋪排了。平定
南海無大戰,上將軍也該當回咸陽養息。然則,南海百越分治於華夏文明之外已歷時數百年,
楚國始終未能有效劃一。此間兵事、民事、部族事、方國事,糾葛太多太深。若無上將軍威權
資望與洞察謀略,本王誠恐再有李信之失也!」見蒙武肅然省悟不再說話,嬴政遂拍案道:「
我意,上將軍仍留郢壽坐鎮,總攬軍政,徹平南海了事!再調姚賈率一班精幹官吏南來,主理
郡縣民治。餘事,待滅齊之後再一體會商決斷。如何?」王翦卻道:「老臣素無政才,不足總
攬軍政。姚賈政才過人,亦無須老臣凌駕其上。敢請君上,特許老臣統兵南進。只要戰事平順
,政事姚賈足矣!」嬴政心知這位老將軍只怕權力過大,遂哈哈大笑一陣道:「老將軍是將命
!不當大權,不成事也!」蒙武立即高聲道:「老臣以為,君上決斷甚明!上將軍坐鎮郢壽,
堪稱上上之策!領軍打仗,老臣足矣!」見王翦瞪著蒙武又要發作,嬴政叩著書案懇切道:「
上將軍自入軍旅,數十年鞍馬馳驅,未曾得享一日清閒,若再將兵嶺南,我心何堪!若論才具
,上將軍襟懷寬闊謀略深遠,正當回歸廟堂用事。所以留上將軍鎮撫南國者,茲事體大也!嬴
政素以上將軍為我師我友––而今天寬地闊,嬴政深感力絀之時,上將軍安忍獨領一軍而不攬
南國全局乎!」
  「君上此言,老臣汗顏也!」終於,王翦不再為自己辯駁了。
  王翦留在郢壽,嬴政對這片居天下泰半的廣袤疆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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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5: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蒙恬、王賁兩支馬隊幾乎是腳跟腳地進了咸陽。
  兩人接到的特急王書一樣的簡單明白:「底定大局,務必於三日內歸國朝會。」於是,蒙
恬從九原,王賁從薊城,都當即安置好軍務飛騎上路。其時直道未通,蒙恬馬隊從九原東南經
雲中郡再下上郡,而後南進關中,繞行兩千餘里。王賁馬隊則從薊城直下邯鄲再下河內,沿河
內大道向西進入函谷關再進關中,已在三千里之外。蒙恬路程短,卻多經山巒林海河谷,道路
險狹。王賁路途長,卻是久經車馬的戰國大道。是故,兩支同樣剽悍靈動人各兩馬的輕裝飛騎
,都在起程第三日的暮色時分飛進了咸陽南門。李斯在南門內城牆下的城門署專程等候,給蒙
恬王賁轉述的王命一樣的八個字:「歇息一夜,卯時朝會。」兩人也一樣地都問了君上從楚地
歸來後體魄如何,夜來能否晉見晤談?李斯也一樣地笑答:「君上早知兩位有此一問,回話是
,各睡各,無相擾。」兩人俱各大笑一陣,連忙各自回府,處置自家虧欠的種種倫常人情去了。
  次日清晨卯時,重臣朝會在東偏殿準時舉行。
  此時秦國的重臣朝會,不是尋常之時處置日常政務的囊括所有重要大臣的會議,而是會商
安定天下之長策方略的戰時朝會。故此,該當參與此等重臣朝會的幾位大臣是:丞相王綰、上
將軍王翦、上將軍蒙恬、國尉尉繚、長史李斯、上卿姚賈、上卿頓弱、長史丞蒙毅。除此之外
,再加上每次朝會涉及的相關大臣將軍,便是朝會的全部與會大臣。因為王翦、蒙恬、姚賈、
頓弱多因戰事邦交而經常不在國,所以事實上的經常成員只有王綰、尉繚、李斯,再加上後來
的蒙毅。然則,這次朝會卻是罕見的齊全,除了上將軍王翦未能與會,幾乎是全數到齊。相關
大臣將軍則增加了王賁、馮去疾、馮劫。
  「諸位,各方情勢皆有重大變化,故此,本王召緊急朝會議決。」
  大臣將軍們就座,嬴政開門見山地講明了事由,又道:「各方變化情形,先由長史陳述,
而後諸位斟酌如何鋪排。」嬴政話音落點,李斯從座案站了起來,走到王台下的一幅張掛在高
大木板的羊皮地圖前指點著說了起來。李斯陳述的重大變化是六個方面:「
  其一,隴西將軍阮翁仲飛書急報:匈奴一部大舉西遷,聯結西海西羌諸部族,年來頻繁劫
掠隴西牧民,目下有聯兵攻佔隴西而後瓜分隴西之圖謀;原本早已歸化為半農半牧秦人的老戎
狄部族,有幾處生發躁動,有圖謀叛亂跡象。阮翁仲請增兵三萬,一舉擊退匈奴羌胡並平定隴
西。
  其二,數十年不舉兵事的齊國,突然起兵三十餘萬進駐西界巨野澤。
  其三,代王趙嘉再度聯結已經逃亡遼東的燕王喜殘部,與匈奴、東胡及林胡殘部合縱聯兵
,欲圖吞滅雲中、九原兩支秦軍,徹底佔據與燕北地帶相連的陰山草原,圖謀建立北趙、北燕
兩國。
  其四,秦國主力大軍兩分,駐紮楚地的三十萬鐵騎已經在楊端和、辛勝兩大將統率下開始
班師北上,一月之內將回歸河外的南陽大營。
  其五,已經平定的五大戰國,皆有種種騷動,各國世族大量逃入齊國。
  其六,王翦蒙武統率的三十萬大軍已經開始了平越之戰。甌越、閩越兩路兵馬已經南進;
南海一路已經開始了全力開鑿湘離大渠,大體在半年一年後也將越過五嶺南下;淮南後援大營
已經開始籌劃,河內河外幾郡將征發數十萬民力南下。
  「看看,都熱得流汗。蒙毅,上冰茶。」
  時值六月酷暑,大殿雖有一道蒙恬創製的冰牆,依然不見清涼。大臣將軍們一邊不時用汗
巾搌拭著額頭汗水,一邊專注地聽著李斯的陳述,舉殿一片肅靜。李斯一說完,嬴政也抹了抹
額頭細汗,立即吩咐蒙毅上冰茶。這冰茶乃秦惠王首創,是將南山粗茶煮成茶水,裝入若干大
甕儲藏於王室冰窖,專一地在酷暑時節取出飲用。蒙毅對殿口趙高一招手,片刻間一輛青銅櫃
車推進,取出一個個如同酒罈一般的陶罐擺上了一張張座案。大臣將軍們一捧陶罐觸手冰涼,
當下精神一振,及至拔開陶罐木塞咕咚咚入口下肚,舒暢得人人情不自禁地拍案連呼快哉快哉
!列位看官須知,夏時之冰為古代極其珍稀之物,即或重臣權貴府邸,也難得有大型儲冰地窖
。尋常時期,只有大臣死在酷暑時節,難以在葬禮之期保持屍體不腐臭,王室才依據其爵位高
低賞賜定量冰塊圍護屍身。也就是說,以冰成茶水而飲,是尋常絕難做到的奢侈,即或王室成
員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酷暑飲冰的。唯其如此,此時一罐冰茶之昂貴遠甚於一罈老酒,如何不
教大臣將軍們倍感振作大呼快哉。
  「諸位,五國雖滅,天下仍在板蕩之時也!」嬴政汩汩飲下了一罐冰茶,站了起來,走到
了王台下,站到了羊皮地圖前:「外部有變,我也有變。外部之變,匈奴覬覦,燕趙躁動,齊
國備戰,四方不寧。我方之變,一則兵力運籌超出預期,三十萬鐵騎順當班師;二則南進諸事
平順,不會掣肘北方。當此之時,能否盡速平定隴西、燕趙,並同時攻滅齊國,一舉底定天下
?這,便是今日朝會之軸心。」
  「以我方目下兵力計,臣以為可三面開戰!」蒙恬第一個說話了。今日朝會以兵事為主,
王翦又不在朝,同為上將軍的蒙恬自然不能先聽後說:「北上鐵騎三十萬,隴西兵馬兩萬,薊
城兵馬三萬;九原雲中兩年來新成軍五萬,連同原部守軍共十萬餘;內史郡尚有萬餘都城守軍
不計,我軍可戰兵力已在四十六萬餘。以臣謀劃:隴西可派出鐵騎三萬,反擊西羌匈奴;燕趙
兵力可增至十五萬,一舉平定燕趙殘部;九原雲中,留守五萬人馬,配以大型連弩千具,足以
防禦陰山匈奴;所餘二十餘萬,攻滅齊國當足以勝任!」
  「諸位以為如何?」嬴政笑問一句。
  「臣贊同!」幾位大臣將軍異口同聲。
  「王賁之見?」
  「臣贊同上將軍三面開戰方略。」王賁站了起來:「然,臣對兵力鋪排稍有不同處:平定
燕趙殘部,十萬鐵騎足矣!隴西兵力,當有增加。匈奴西羌合流,若不一戰滅其威風,則後患
無窮,該當重兵痛擊!」
  「如此補正,臣亦贊同!」蒙恬立即點頭。
  「王賁籌劃燕趙追殺戰已有年餘,有成算了?」
  「稟報君上!臣決以十萬之師,一戰平定燕趙殘部!」
  「好!將軍猛士壯心,必能斬夙敵殘根!」嬴政高聲讚嘆。
  「老臣一言;君上姑妄聽之。」
  「老國尉有話,儘管說。」嬴政頓時肅然,回到了王案正襟危坐。
  「老臣之意。三面開戰,方略該有所不同。」尉繚子蒼老的聲音迴盪著:「西部北部,非
外患,即頑敵,故須霹靂痛擊。齊國一面,則當大兵壓境,徐徐緩圖,若操持得當,齊國或可
不戰而下。此等方略,老臣定為八字:西北峻急,東齊緩壓。」
  「國尉方略,臣亦贊同!」李斯高聲道:「齊國君弱臣荒,數十年不修兵備,如今五國已
滅,齊國方有邊地駐軍之舉,未必上下同心。若能以頓弱上卿入齊周旋,再加二十餘萬大兵壓
境,齊國很可能不戰而降。」
  「老國尉方略,尚有另外一利。」蒙恬欣然道:「我軍二十餘萬壓於齊國邊境而暫不開戰
,既威懾齊國以待其生變,又可策應西北以防不測。若果真西北兵力不濟,可隨時發兵增援;
若西北順利早日完勝,則可合兵壓齊,其時無論齊國戰與不戰,我都可一舉底定大局!」
  「將軍悟性之高,老夫佩服也!」尉繚子不禁讚嘆了一句。
  「老臣無異議。」老丞相王綰表態了。
  「臣等無異議!」舉殿異口同聲。
  「好!諸位既無異議,本王歸總鋪排。」嬴政再次離座起身,走到了王台下的羊皮地圖前
:「大兵壓齊,由上將軍蒙恬總率二十三萬大軍,月後開兵東進;追殺燕趙殘部,由將軍王賁
率十萬兵馬開戰,務求斬草除根!隴西反擊,由一員大將率八萬鐵騎,與翁仲將軍合兵,務求
一戰痛擊匈奴西羌,安定西部!雲中九原之防禦北部匈奴,由蒙恬一體處置。」
  「隴西一路,何人統兵?」老尉繚突然問了一句。
  「隴西主將,容我思謀幾日。」嬴政似有所屬又頗見躊躇。
  「老臣直言,隴西將兵,莫如李信。」
  尉繚聲音不大,卻使所有的大臣將軍都深感驚訝,偌大廳堂一片寂然。須知秦國法度嚴明
,李信敗軍之罪尚未論處,已經是大大地法外特例了,若再任一路統兵主將,任誰也不敢做如
此想。當此之時,老尉繚竟能認定李信,實在突兀之極。然則,嬴政卻似乎並沒有如何驚詫,
反倒是淡淡一笑道:「老國尉,何以如此啊?」尉繚篤篤篤點著竹杖道:「李氏一族,根在隴西
。李信為秦軍四大主將時,隴西李氏引為榮耀。李信統兵滅楚,隴西李氏幾乎舉族男丁入軍;
李信戰敗,隴西李氏則深感蒙羞,嘗思雪恥。今隴西遭匈奴西羌劫掠,李氏一族豈能不同心奮
戰?若得李信為將,豈非猛虎添翼!就事而論,李信為將,兩大利:其一,能於人民散居之地
立定軸心大聚人心;其二,能於羌匈飛騎之前,大展李信鐵騎奔襲戰之長––」
  「老國尉如此說,不怕壞我秦法?」嬴政面無表情。
  「起用李信,老臣不以為壞法。」尉繚扶著竹杖顫巍巍站了起來:「秦軍新起,大將多為
新銳。滅國之戰,更是五百年未曾經歷之存亡大戰。我軍摸索而戰,付出代價事屬必然,偶有
閃失更是在所難免。法以強國,法以愛民,此商君之言也。若敗戰必殺將,則將能幾人存哉!
將之不存,國何以強?民何以安?夫天下有戰以來,若武安君白起之終生不敗者,是為戰神,
萬中無一也。常戰之將,勝多敗少足矣!春秋之世,秦軍東出大敗,穆公不殺孟、西、白三將
而最終稱霸。今日秦國要一統天下,豈能無如此襟懷也!」
  「老國尉此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沉吟著。
  「國尉之論,臣等贊同!」舉殿異口同聲。
  「好!」嬴政一陣大笑:「隴西主將之所以未定,本王也是犯難。隴西郡守說過幾次,隴
西將軍阮翁仲勇猛絕倫,只是運籌稍差。若是小戰,本王信得翁仲。然則,此次匈奴西羌聯兵
大進,隴西一旦有失,關中立見危機。故此,我也想到了李信––」嬴政沒有再說下去,起身
走下了王台,走到了尉繚面前,肅然地深深一躬:「老國尉公心至大,開嬴政茅塞,謹受教。」
  「秦王有此海納胸襟,天下定矣!」老尉繚跺著竹杖哽咽了。
  「不說了。」嬴政轉身下令:「蒙毅立刻擬定王書,調李信兼程還都!噢,要對上將軍備
細申明朝會情形。」蒙毅答應一聲,立即轉身去了。
  在各方官署都在緊張運轉的時候,李斯卻病倒了。
  在天下將一的前夜,秦國的所有官吏都倍感壓力之巨大。與戰事軍事相關的官吏,人人忙
得腳不沾地。兵力調遣、民力征發、新兵訓練、糧草輸送、兵器製造等等等等,數不清的大事
急事都得風風火火緊急辦理。所以,武事各署經常是空空如也,官吏們幾乎很難在官署停留得
片刻。與之相反,文官各署則是人如流水車如穿梭,經常的滿員議事晝夜不息。比較而言,兵
事雖忙,然對秦入秦官都是輕車熟路,成例多多經驗多多,無非不亦樂乎地跑斷腿說破嘴而已
。政事卻不然,十有八九都是聞所未聞的新情勢新事端,無法可依無章可循,卻又必須得立下
決斷,此等忙碌便平添了幾分焦慮一片亂象。自朝會結束,李斯一直在王城連續守了一個月沒
有歸家,日日只睡得至多兩個時辰,人變得精瘦,眼亮得精光。自西周以來,官署法度便是五
日一歸家,歇息一日復歸官署。直到戰國之世,此等傳統也沒有大的改變。末世的山東六國甚
至比春秋時期更鬆,政事蕭疏法度鬆弛,常常是小官吏蝸居在家不出,大臣則索性便回了封地
。只有秦國,自這位秦王嬴政親政,卯足了勁地晝夜運轉,無一處不熱氣蒸騰,無一處不緊張
忙碌––三日前,李斯終於昏倒在了書案,太醫說是中暑又中風,非靜養服藥不能恢復。若非
這次暈厥,大約秦王也不會強令他歸家養息。
  盛年之期,養息者何,便是補覺。
  午後時分,李斯正在庭院樹下酣睡得呼嚕聲震天,卻被搖醒了。長子李由雖尚未加冠,卻
老成持重得大人一般,低聲湊近父親耳邊說,秦王來了。李斯一激靈坐起,忙問到了何處?李
由低聲說,已經在正廳等候了半個時辰。又說,不能教秦王再等了,他已看了三次日頭。李斯
顧不得再聽兒子訴說自己的評判,大步走到盛滿清水的石槽前洗了洗臉整了整髮,再戴上了那
頂居家常冠,大步匆匆地向前庭去了。
  「斯兄,病情如何了?」嬴政笑著迎了過來。
  「臣,參見君上。」李斯很有些惶恐,畢竟秦王太忙了。
  「居家無定禮。來來來,斯兄坐了說話。」
  「臣已大睡三日,好多也,沒病!」
  「兩眼還是赤紅––小高子,先拿一匣冰來!」
  趙高捧來了一方玉匣。嬴政堅執親自扶著李斯躺好在草蓆上,又親自用兩方白布裹好冰塊
,一方敷在了李斯雙眼上,一方敷在了李斯額頭上。李斯再沒有說話,淚水卻從白布下流滿了
臉頰。嬴政笑道,你只躺好消火,聽我說話便是。及至兩方冰塊融化,李斯霍然坐起,嬴政已
經將大要說完了。嬴政說,各方戰事已經沒有大磕絆了,目下最要緊的是要拿出一個盤整天下
的大方略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是不行了。同時,朝局也得有所更新,他在離開楚地之前
徵詢了上將軍,上將軍也是一般想法。此等重任,只怕要有勞斯兄了。
  「君上,臣立即與廷尉府會商––」
  「不。不是會商,是領事。」
  「君上,廷尉是高爵重臣,臣只是長史––」
  「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當頭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長跪,復撲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對面:「你我相識近二十年了,自當年那次輕舟就
教,嬴政便認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後每當關節,斯兄均是風骨卓然獨有主見。《諫逐客書》
、治鄭國渠、襄助嬴政運籌廟堂而長策迭出,功不在上將軍之下也!然則,斯兄廟堂用事,功
高爵低卻一無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方今天下將定,文治立見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時也!
秦為法治之國。在秦國,丞相、上將軍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國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
是成是敗,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華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捨李斯其誰也!」
  「君上壯心若此,李斯夫復何言!」
  君臣兩人草蓆促膝,侃侃而談,不覺已是暮色時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用了晚湯,並
破例地召見了李斯的長子李由,對這個弱冠少年很是褒獎了一番。晚湯後,君臣兩人又商議了
長史署與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說,李斯走後教蒙毅接任長史,目下長史署以事務居多,不
若原先以劃策為主,蒙毅精悍幹練正當其職。李斯倒是沒有就人事與諸般交接說任何話,只是
在秦王嬴政將走之時,肅然一躬道:「臣有一言,願君上聽之。」嬴政也是肅然相向:「斯兄但
說無妨。」
  「滅齊之戰,一統棋局最後一手。不求其快,務求平穩收煞。」
  良久無言,嬴政深深一躬:「謹受教。」
  初月掛上樹梢,王車轔轔去了。李斯的最後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許多。李斯能夠在如此
關鍵時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準了自己的秉性脈搏。嬴政不怕局勢紛紜不怕艱難險
阻不怕開拓新路,唯一所懼者,是自己內心時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動。這種躁動,或可說是
一種功業焦慮。也就是說,功業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煩擾而驟然爆發,便有不可收拾的惡
果。當年那道逐客令幾乎斷送秦國,便是自己驟然暴怒之下的亂政之行。前次錯用李信,幾致
二十萬大軍覆滅,則是另一則輕躁之錯。認真自省,逐客令失之憂心太重,錯用李信則失之驕
躁輕率,歸根結底都是心氣躁動所致。目下情勢紛紜頭緒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緊要的十字
道口,所要踏出的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錯的一步,踏正則一統天下,踏錯則難保不功虧一簣。
當此之時,李斯提出務求平穩收煞,可說正當其時地向嬴政的燥熱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
遠遠大於任何具體的方略對策。
  這一點,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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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商旅車隊抵達臨淄時,經多見廣的頓弱驚訝了。
  臨淄城外的綠茫茫原野上,帳篷點點炊煙飄浮,恍若陰山草原搬到了東海之濱。一片片帳
篷營地間的條條小道上,連綿不斷地出現了一輛輛車一坨坨人,匯聚到天下聞名的臨淄官道上
,汪洋蠕動著湧向了遙遙在望的雄峻城郭。這條素來通暢無阻的寬闊的林蔭大道,驀然變成了
人牛馬的河流,人皆舉步維艱,只有隨波逐流。商旅車馬則根本無法上道,只好紛紛在道下田
野尋機穿插,或尋覓營地,或搶奪入城時機,於是乎煙塵漫天人聲喧嚷,炎炎烈日下紅霾籠罩
天地。
  雖然,頓弱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五國貴族的大逃亡,然一朝親眼目睹,仍不免心頭怦怦亂
跳。目下,秦國整頓新地尚且乏力,秦國派往各滅亡國的官吏尚難以有效整飭民治,秦軍主力
又分佈在各個戰場,少量鎮撫守軍對無數隘口關津根本無法控制。各滅亡之國的老世族們便趁
此時機,大舉逃向最後的齊國。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與支脈,封地民眾也依著千百年傳統追隨
其封主逃亡,動輒數百數千,大族人馬更是數以萬計,再加上糧草財貨謀生家什,其聲勢之大
可想而知。頓弱最熟悉燕齊兩國,聽過無數燕齊人士有關當年燕軍破齊時齊國民眾大逃亡的種
種故事,然與今日情形相比,當年的齊民眾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囂,且塵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頭遙望的頓弱,油然想起了這句春秋老話。
  頓弱的車隊馬隊一直在城外駐紮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時分獲准入城。令頓弱驚訝的是,
這等時刻齊國竟然還能冷靜地盤剝搜刮逃亡者,甚或連商旅也一齊裹挾著盤剝搜刮。頓弱的這
支秦商人馬入城,被暗示著強收了一百金。齊國以「防間」為由,對所有請入城者均實施官吏
勘問與財貨搜查,統謂之勘查防間。這種勘查煞有介事地分為三步。其一,凡請入城而接受勘
查者,每人須得先交十金為「請」。後世話語,便是申請金。其二,確定能否進入臨淄的依據
是財富多寡。財貨總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則一律派往指定郡縣,為此,便要全部搜
檢財貨,包括清點車馬。其三,若獲准人城,則入城者得將財貨之半數繳納於臨淄官庫。其四
,凡獲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帶十個依附人口,無論家人僕人都包括在內,若欲增加依附人口
,則一口繳納一百金。凡此等等折騰搜刮,進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臨淄者一日至多百
餘人而已,且只能是擁有充裕財貨的老世族嫡系。追隨封主逃亡而來的附庸庶民與世族支脈,
則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進城後,頓弱看到了齊國丞相後勝專門頒下的《臨淄防間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
了一陣。後勝之令云:「齊自管仲富國,臨淄向為天下康樂大都。非財貨殷實,無以安居也;
非勤勉之士,不得樂業也。故,凡入齊國,得以財貨之多寡為衡平。舉凡財力不足以在臨淄立
足者,得一律遷入郡縣拓荒。」
  商社總事稟報說,齊國如此處置流民,業已使齊國大生亂象。庶民與世族支脈惶惶不安,
紛紛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領主則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憤怒之極,終日哄哄然聚集到臨淄王
城前呼天搶地。齊王建與丞相後勝,則全然不予理睬,只派臨淄守在外虛與周旋。逃亡世族忍
無可忍,對齊國的憤怨越積越深,很可能在醞釀更大圖謀。種種折衝往來反覆,整個臨淄整個
齊國,已經亂哄哄熱騰騰不亦樂乎沒了章法。
  頓弱進入臨淄城,住進了秦國商社。
  邦交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他國,這在秦國歷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東出以來,秦國邦交
有四個分支:一是執掌使節往來的行人署,二是執掌邊地歸化部族與相鄰部族方國的屬邦署,
三是執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義駐紮各國都城的商社。因為商社之為邦交,只是
由實際是官身的相關頭領實施,而並不妨礙商社的統合民間商旅之功能,實際是官民兼具,邦
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說。在秦王嬴政之前,這四支人馬通常分作兩個系列分領:行人
署與屬邦署,歸屬丞相府政務;黑冰台與各國商社,則分別歸屬該時期主掌縱橫大計的重臣掌
管,若張儀范雎等名相,則四者一統。自秦王嬴政籌劃一統天下開始,任頓弱、姚賈為上卿專
一執掌邦交,四分支則統由兩人執掌。滅燕前後,頓弱執邦交之牛耳。後因頓弱在趙國被郭開
折磨瀕死,養息數年,姚賈便成了主領山東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賈奉命坐鎮楚國民治,頓弱又
病癒復出,故邦交四分支又歸屬了頓弱執掌。
  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列強鐵血大爭,無所不用其極。此間,每個國家都將「用間」作為邦
交周旋的一個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說,戰國之世的邦交活動與間諜戰完全一體化。所以,戰國
邦交之實質,是一種間戰邦交。所謂遠交近攻,這個「交」字,其實際含義是間戰邦交,其本
質依然是戰,是服務於戰爭的破交戰。合縱連橫之所以驚心動魄,之所以波譎雲詭,其實質正
在於間戰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這種間戰邦交的實際內容有四個方面:其一,使節以說服對方國君權臣為軸心的上
層斡旋,此為「說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體現;其二,以重金、流言為主要手段,分化
敵方陣營;其三,以名士大臣與技能異士進入一國,說動該國實施某種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謂
「間臣」也,典型如韓國派出赫赫水家大師鄭國實施疲秦計;其四,以高明劍士為刺客實施秘
密暗殺,剪除最危險最直接而又無法分化的敵對人物,典型如荊軻刺秦。凡此等等屢見不鮮,
絕非秦國獨有。雖然,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專司「間戰」的機構名稱了
,然從史料所載的事實足以看出,那時的「間戰」之激烈,與所有方面一樣,都達到了中國歷
史的最高峰。然則,戰國間戰與後世之陰謀政治決然不同。其根本之點在於:春秋戰國之間戰
不對內政,而只對外交;而後世之陰謀政治,則將秘密力量使用於刺探監控臣下與政敵。也就
是說,春秋戰國之間戰,只作為國家手段對外使用,而不是國家內部的干政力量;而後世王朝
之陰謀政治恰恰相反,將秘密力量作為對內的政治手段使用。
  《孫子兵法.用間篇》云:「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
微哉!微哉!––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可見,春秋戰國之世,間戰之利用,只在於
戰爭與邦交兩方面,目標極為純正,因而被視為「聖智上智」者的高端戰場,實在不帶有後世
的陰謀底色。以秦國而論,將秘密間戰作為邦交方略,也是其來有自,並非自秦王嬴政開始。
張儀以間戰邦交分化六國合縱而成名於天下,范雎以間戰邦交在長平大戰使趙國換將而大獲成
功,堪稱秦國間戰邦交的經典戰例。秦王嬴政時期,尉繚子與李斯先後明確提出,以間戰邦交
作為削弱分化六國之有效手段的總體性方略。尉繚子云:「––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
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李斯提出的間戰方略則更有了具體步驟:「諸侯
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良將隨其後。」這裡,李斯將間
戰邦交與兵爭渾然一體,呈現出步步進逼摧毀敵國的三個環節:重金收買––利劍刺殺––大
軍隨後。也就是說,以間戰邦交弱化敵國,以精銳大軍摧毀敵國,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戰略。
  此次頓弱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臨淄,是秦國間戰邦交的又一謀劃。
  秦王嬴政與李斯頓弱會商,君臣三人一致認為,齊國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壓而內分化,
很可能促使齊國不戰而降,避免最後一場大流血。目下列國老世族大舉流入齊國,秦國若明派
使節入齊,很容易激發列國老世族群起鼓蕩齊王抗秦之風潮。而隱匿身分進入齊國,既不妨礙
秘密周旋,亦有利於暗中探察流亡勢力的真實圖謀。若公開使節之身,反倒行動不便,尤其不
利於秘密分化齊王建與丞相後勝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還著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齊國徐
徐圖之,不求其快捷,務求其平順。與其快而生亂,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竄星散而後患無窮,莫
如從容著手,內化外壓逼降齊國,則非但齊國可下,天下貴族之患一舉可定矣!」頓弱揶揄道
:「老臣明白,本次使命與其說是分化齊國,毋寧說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圖謀,對復辟之患
未雨綢繆。無論如何,總歸是鼠穴不見天日也!」一語落點,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來。
  臨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為頓弱餞行。三爵飲罷,頓弱辭行登車。嬴政殷殷執其手,
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目下之齊國,盡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陰謀橫行,上卿務以安全為
計!」頓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憂也!郭開天下第一陰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輩何足
道哉!」
  暮色時分,一輛青銅高車駛進了與王城遙遙相對的林蔭大道。
  數十年前,這裡還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學宮,如今卻已經是燈火煌煌的貴商坊了。齊王建即
位四十餘年,稷下學宮早已經因為士子流失而清冷。後來,在丞相後勝的富國謀劃下,這裡被
改成了聚集列國大商的貴商坊。齊王建原本要學秦國,要叫做尚商坊。後勝卻說:「尚商」兩
字尊崇全部商賈,與舊學宮只接納富商大賈有別,當做「貴商坊」。齊王建素無定見,也就哼
哼哈哈著接納了。在兵戈激盪的數十年裡,唯獨齊國遠離戰火,山東大商便流水般進入了齊國
,使臨淄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風華,貴商坊便成了齊國的流金淌財之地。近幾年秦楚大交兵
,楚國大商更是紛紛將根基轉移到了齊國。一時間,楚國商旅的豪闊酒肆成了整個齊國最顯赫
的遊樂聚會所在,也成了匯聚關下流亡世族的淵藪之地。
  青銅高車轔轔駛來,停在了燈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車上走下了一個鬚髮雪白而又備顯滄桑的老人,袍服冠帶無不華貴,卻又隱隱遍佈無法清
洗乾淨的風塵遺跡;手中一支銅杖,杖頭卻赫然顯出空蕩蕩一個脫落了珠寶的鑲嵌孔洞;車馬
精良,卻又處處可見輪廂磨損與馬具修補;甚至,那個駕車的馭手還穿著泥污未去的髒衣,頭
上還纏著一圈滲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肅立的酒僕立即看出了來路:又是一個逃亡老
貴冑到了。
  「大人請隨我來。」酒僕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車。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兩字。
  「大人,聚酒苑盡為貴人聚會,酒價頗高––」酒僕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財貨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逕自大步去了。
  「大人見諒。」酒僕連忙快步趕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諸多貴冑都成了一夜窮士,
總事叮囑不得不如此。大人,這邊。」老人驟然火起,冷冰冰憤憤然地跺著銅杖高聲嚷嚷起來
:「這便是天下大邦麼?見利忘義!刮我財貨!到頭來只能自取其辱!」大廳內紛紜穿梭的客
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過來,幾個客人立即呼應,一片斥責聲風風火火地瀰漫開來。一個顯然是
領班執事的風韻女子立即輕盈地飄了過來,一邊親自扶住了老人,一邊笑吟吟道:「大人息怒
,有金沒金一樣是貴客啦!來來來,小女侍奉大人進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銅杖,
一副不屑再與人計較的神態,被女執事扶著走進了另一道豪闊的大門。
  一進大門,煌煌銅燈之下無數半人高的隔間沉沉一片,哄嗡聲浪瀰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皺
眉頭。女執事邊走邊慇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卻講不得規矩
法度了––這聚酒苑原是稷下學宮的爭鳴堂,分了三進,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個幽靜去
處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開女執事道:「老夫與一個老友有約,執事自家忙去了。」女執
事一副看慣憤懣流亡者的豁達模樣,嫣然一笑,飄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紅氈上漫步走著,打量著甬道兩邊醺醺痛飲的落魄流亡者們,嘴角抽出一絲
不易覺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飲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盤狼藉,人們哭笑各異地吃著
喝著憤然咒罵著,全然不在乎對誰說話有沒有人聽,華貴糜爛的氣息完全淹沒了這片小小的天
地。
  第二進更為豪闊,隔間有大有小,青銅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應酒侍女穿梭般飄然來去
。老人憤憤然兀自嘟噥著,走到一個大隔間道口,見一個爛醉的客人被兩個酒僕抬出去了,老
人便黑著臉走進去坐進了那張空案,大聲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兩位份!」相鄰幾
張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顧自地痛飲了。及至送來酒肉,老人黑著臉立即自顧自
開吃開喝,誰也不看。
  「痛飲半日,敢問足下高名上姓?」鄰座一個中年人高聲大氣。
  「韓人張良––敢問足下?」答話者顯然地沉鬱許多。
  「老夫楚國項氏,打敗了!」
  「敢問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問誰?不是。項氏將軍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項而已!」
  「敢問這位兄弟?––」
  「我叫項羽!」少年的聲音雖低,卻如沉雷一般渾厚。
  「羽?羽?好!項氏該當再飛起來。」
  「足下豪雄之士,敢問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笑了。
  「韓國復辟壯舉傳遍天下,老夫知道張良這個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國耳目––」
  「鳥!天下復辟之勢如蕩蕩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幾時!且不說還有一個齊國,便沒了這個
齊國,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復我家國!老夫憋悶死也!臨淄不敢說話,天下何處還能說話
?秦國耳目敢到臨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個撕扯了他
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誰個沒醉?來,乾!」
  中年人舉爵一飲而盡了。年輕人卻搖了搖頭道:「我從來不飲酒。」中年人黑著臉說聲沒
勁道,逕自大飲起來。旁邊的少年項羽不斷給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間或大飲一爵,沉穩做派儼
然猛士。看得張良不禁暗暗稱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疇牛馬!我要回
去啊!––」又有人連連拍案大叫著:「我族三百口戰死!老夫要復仇!」片刻之間,整個大
廳都呼喝吼叫起來,都哭泣怒罵起來,一片絕望的宣洩。只有年青的張良低著頭不聲不響。突
然,張良從座中站起,走到廳中無人理會的琴台前肅然跪坐,一撥琴弦,叮咚轟鳴之聲大起,
如秋風掠過林梢,紛亂喧囂的大廳頓時沉寂了。張良眼中含淚,悲愴的長歌飄蕩起來:「
  山河變色兮社稷淪喪
  骨肉離散兮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國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何時驅虎狼––
  隨著琴聲歌聲,流亡者們眼中湧流著淚水和琴而歌,無論身邊是誰都相扶相依,如親人般
相擁相泣。琴聲止息,歌聲止息,一片哭泣聲淹沒了大廳。突然,兩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
,一人高聲道:「諸位,哭沒用,罵沒用,唱也沒用!若有血氣,跟我兩人共圖大事!」一時
間舉座驚訝。一人高聲道:「話是沒錯!敢問兩位壯士大名?」
  「我乃張耳!」方才說話的威猛年輕人拱手高聲報名。
  「我乃陳餘!」另一個年輕人清瘦勁健。
  「敢問兩位,何謂大事?」
  「我等皆魏國信陵君門生!」張耳慷慨高聲道:「我等謀劃是:各國流亡世族各組成一支
勁旅,面見齊王,請與齊軍一起抗秦!敗秦之後,各國世族兵便可復國!諸位若是贊同,我等
立即登錄人力財貨!都說,哪位願隨我等組成聯軍血戰秦國?!」
  「沒有齊國根基,此事萬難!」一人高聲質疑。
  「我等成軍,齊王定然支持!」陳餘冷靜自信。
  「難也。」站在旁邊的張良搖了搖頭。
  張耳看也不看張良,從懷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聲道:「願成軍者血書姓名!」說罷一口咬
破中指,鮮血淋漓地大書了「張耳」二字。陳餘也立即咬破中指,血書了姓名。廳中人皆驚愕
,一時相互觀望卻沒有人上前。蒼白清瘦的張良突然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聲大喊:「恢復
三晉!」寫下了血淋淋的「張良」二字。廳中一陣騷動,便聽一人大喊:「魏豹算一個!」一
個虯髯壯士大步前來,也咬指血書了姓名。於是座中人爭相而起,紛紛高喊著我族一個復國復
仇,上來血書姓名。只有那個項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個叫做項羽的少年冷笑著走了。
年青的張良一眼瞥見,連忙幾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與秦仇深似海,寧如此木然哉!
」中年人輕蔑一笑道:「寄望於齊國齊王,癡人說夢。」張良道:「無論如何,總是先張起勢來
好。」中年人冷冷道:「勢頂個鳥用!兩個說嘴門客,一群老派公子,烏合之眾能成事?兄弟
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沒興致。」說罷,拉著少年大步去了。
  張良愣怔一陣回到琴台前,見那個鄰座老人正在憤憤然咬破指頭血書,寫罷又一個名字一
個人地辨認著,說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將財貨交給一班沒根底的人去折騰。張良忙問老人是哪
國商賈?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賈,襄平氏,知道麼?」旁邊張耳聽得一怔,顯然
是從來沒聽說過襄平氏名號,心念一動高聲道:「敢問老伯,襄平氏能出幾多財貨助軍?」老
人從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亮亮的玉珮,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內,持此玉珮到老燕商社,
老夫自給你定數。」說罷一跺銅杖,逕自大步去了。張良與身旁陳餘低語了幾旬。陳餘連連點
頭,立即喚過一個壯實後生耳語了幾句,後生便匆匆出門去了。
  四更時分,頓弱回到了秦國商社。
  青銅高車沒有繞道,沒有著意加速,從容地直然駛進了老燕商社。頓弱在商社換過一套服
飾,又登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輜車,出偏門逕自去了。回到秦國商社,頓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靜
坐案前默想,一個一個地寫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特意在那個「項氏」旁邊畫下了一道粗重
的墨槓。而後,頓弱喚來了商社總執事與隨同前來的黑冰台都尉,指著羊皮紙道:「這些人物
,都給老夫一個個盯住,隨時稟報動向。」兩人拱手領命,立即拿出隨身竹板炭筆,畫下了一
些任誰也無法明白的線條記號。
  「大人,近日一事頗為蹊蹺。」商社總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總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齊人近日紛紛傳唱一支老歌,辭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來麼?」
  「在下著意記下了,能唱。」商社總事便唱了起來:「
  雞既鳴矣夜既盈矣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月則盈矣
  匪東方之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海有大屍矣蒼蠅尚之以瓊英
  「倒是不錯也!」頓弱大笑一陣,眼前驀然浮現出張良的古琴悲歌。
  「敢問大人––」
  「此歌以入《詩》之古齊歌為本,略有更改。老夫以市井俗語唱出,你自明白也。」說罷
,頓弱饒有興致地說唱起來:「公雞叫了啊,月亮也滿了。哪裡是公雞叫啊,分明是蒼蠅嗡嗡
。東方亮了,月亮滿了。哪裡是東方亮了啊,分明還是月亮光光。蟲子飛得轟轟,它和你都做
著一樣的大夢。海邊有一具龐大的屍體啊,蒼蠅卻將它當做美玉香花。」
  「啊––」商社總事與黑冰台都尉驚愕了。
  「再推一把,教這支歌唱遍臨淄,唱遍齊國!」
  「遵命!」兩人一拱手去了。
  一聲嘹亮的雞嗚響徹庭院。頓弱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起身便要上榻。不料一陣腳步匆匆,
商社老總事又進來稟報說,丞相府家老送來密函,丞相後勝要立即會見大人。頓弱皺著眉頭道
,他要老夫現時去麼?老總事道,倒沒明說,只是急促罷了。頓弱思忖片刻道,定在三日之後
,吊他些許。
  午後醒來,頓弱沐浴一番,又悠然品嚐了齊菜中赫赫大名的即墨米酒燉雞,這才走進密室
書房,思謀起會見後勝的種種方略。在天下大奸之中,這個後勝幾類趙國的郭開,無甚顯赫根
基,卻在齊國做了二十餘年丞相無人撼動,也算得天下一奇。頓弱久為間戰邦交,揣摩敵手的
側重點不是正邪之分,而是對方的謀私之道與權術之才。就實說,間戰邦交所進行的分化,不
是求賢,而是求奸。也就是說,只有敵國的奸佞權臣,才是收買分化的對象,而對於那些真正
忠誠於國的方正能才,間戰者從來都是敬而遠之。李斯提出而秦王認定的「賄賂不從,利劍隨
之」的間戰方略,也是只對那些有縫隙的奸佞權臣而言的。頓弱乃名家名士,曾對黑冰台將士
們說過一番話,將李斯方略解析得很是透徹:「唯品性不端之奸佞,方有愛財、怕死兩大弱點
。故,一則賄賂,一則威懾,二者必有其一生效。方正大才者,則一不愛財,二不怕死,故兩
者均無效力。唯其如此,秦國之財貨、利劍不涉方正之才,只對奸佞權臣。方正之才而與秦國
對抗者,間戰唯以流言反問對之,擾亂其國廟堂,使方正之才失其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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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5:43 |只看該作者
  頓弱的這一解說,既是秦國間戰邦交的人性說明,又是秦國間戰邦交一以貫之的實際運用
方針。在整個戰國之世,秦國沒有謀殺過一個列國正臣,沒有過一次燕國太子丹荊軻那樣的刺
客事件,便是明證。長平大戰的趙國換將、滅趙大戰的李牧之死,都與秦國間戰邦交所發生的
效用有重要關聯,然卻屬於戰國時期所有國家都在採用的反間計,與直接的刺客事件尚有根本
區別。後世成書的《戰國策.秦策四》,對頓弱的記述有「北遊於燕、趙,而殺李牧」之說,
頗有似是而非之嫌。應該說,這個「殺」,不是實殺,不是刺客之殺,而是反間計實施之最終
效果。這是後話了。
  身為間戰邦交大臣,頓弱已經習慣了與種種奸人來往。夜半驀然醒來之時,頓弱心頭嘗頗
有嘲諷:「我固名家名士,然終為不明不白之周旋,名實不符焉!白馬非馬矣!」然則,頓弱
又覺坦然,且不說一統天下之正道當為,即便是體察人性之善惡混雜,頓弱也自信比尋常名士
要深了許多。便如目下這個後勝,無論天下公議如何不齒,你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其罕見的
權謀人物。
  眼下,後勝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境,日日心神不寧。
  若不能借助秦國勢力,顯然難以度過目下的危機了。反覆揣摩,後勝終於做出了這個決斷
,並將這一決斷歸結成八個字的方略––內握齊王,外借強勢。齊國正在天下流亡匯聚的特異
之期,一切都不能以尋常路徑行事,只有把住這最要緊的兩頭,才能有效消除烏合之眾對自己
的威脅。後勝很為自己的決斷感慨了一陣,從秦國商社回來的路上,耳聽轔轔車聲,油然想起
了那段與目下境況極為相似的發端生涯。
  五十多年前,是燕軍破齊後的動盪歲月。那時,齊國民眾發生了亙古罕見的避戰大逃亡。
齊國人無分貴賤,都變成了喪失蜂巢遍野飄飛的蜂群。最後,齊國七十餘城皆破,只有即墨、
莒城成為齊國流民的聚結棲身之地。那時候,齊國人幾乎已經絕望了。憤怒的流亡難民在莒城
郊野大爆發,亂刃剮殺了死也不肯認下失國之罪的國王。國王僅有的一個少年王子,也在連天
戰火中失蹤了。沒有了國君,也沒有了儲君,殘存聚結的齊國軍民成了沒有旗幟的烏合之眾。
  那時,後勝是太史嬓府的一個少年官僕。所謂官僕,是官府派給官員的公務僕役,如同府
邸與俸祿一樣,接受官僕是官員的法定待遇之一。這種官僕,有官身(官府登錄在籍),又都
是料理與公事相關的雜務,故不同於官員家族的私僕。其中精明能事者,許多便成為官員事實
上的門客學生。後勝在一個史官府邸為官僕,以料理書房為主,間或侍奉太史嬓起居,原本也
算得悠遊自在了。然則,整個齊國成了風中飄蕩的樹葉,少年後勝自然也分外地緊張忙碌起來
,奔波各種生計活路成了最緊要的大事。太史嬓的部族家族根基,原本皆在臨淄。太史嬓移居
莒城府邸,只是因為修史清靜而得王室特許別居,故此,在幾個僕役之外,只帶了第二個妻子
與這個妻子生下的一個小女兒。春秋戰國之時,對於官吏或其家人族人,呼名皆冠以官號。太
史嬓者,太史為官職,嬓為本名也。為此,後勝與幾個僕役一樣,都稱呼太史嬓的這個小女兒
為「史君」。也就是說,這個少女的本名叫作君。那時的後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史君
」日後會成為赫赫君王后。然則,對這個柔和美麗而又極具主見的少女,後勝從來都是當做天
仙一般侍奉的。這個史君善解人意,體恤老父高年,家人族人又不知所終,日日與僕役們一起
奔波生計,很快在事實上變成了一個主管家事的女家老。舉凡每日到公井或河邊拉水,到官庫
分糧,給熟識者送信,查詢家人族人下落,以及與莒城將軍府聯絡等等奔波,史君都帶著後勝
一道忙活。直到有一日發生了一件後來改變了所有相關者命運的事件,後勝追隨少女主人的格
局才被打破了。
  一日暮色,他們趕著牛車拉水回來灌園,卻在庭院發現了一個髒污不堪的少年蜷臥在花木
叢中呼呼大睡。後勝急了,掄起牛鞭要趕走這個不堪入目的物事。史君卻一搖手說,流落者可
憐也,叫他醒來吃喝些許再走。於是,後勝拉起了這個髒狗一般的少年,先教他就著牛車上的
灌園水洗了一身泥塵髒污,自己便去給他拿食物。及至後勝匆匆回來,卻大大地驚愕了。那個
略事梳洗的少年雖充滿著驚慌迷惘,然那蒼白英挺的面龐與那雖然髒污斑斑檻褸不堪卻顯然是
上佳絲錦的袍服,都暗含著隱隱不同尋常的奧秘。後勝記得,少女史君靜靜地打量著少年,不
期然念了一句詩:「君子于役,苟無飢渴?」那個目光閃爍的少年也突然念了一句:「懷哉懷哉
!曷月予還歸哉!」聲音顫抖得像風中的樹葉。後勝知道,兩人念誦的那是《詩.王風》中的
摘句,不禁驚訝得心頭怦怦大跳––
  後來的事,天下皆知。這個流亡少年,是齊國唯一的王子田法章。田法章被確認為王子時
,正是田單在即墨將要反攻燕軍的前夜。那時,莒城令貂勃正在全力搜尋齊國儲君,田法章一
被確認,莒城便立即立起了王室旗號。這個田法章一立為齊王,第一件事便是娶少女史君為妻
。於是,少女史君成了君王后。太史嬓篤信禮法,認為這件婚事不合明媒大禮,與苟合無異,
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於是終生不再見這個女兒。
  天下不知道的是,君王后離開莒城時,特意向父親要走了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太史嬓書
房的小僕人後勝。自此,後勝跟著君王后走進了臨淄王城,開始了步幅越來越大的仕途生涯。
田法章(齊襄王)在位的十九年,田單與貂勃一直是齊國兩大棟樑,而領政丞相則幾乎一直是
田單。在這十九年中,後勝在君王后的舉薦下,一步一步地陞遷著。齊襄王死時,後勝已經是
爵同中大夫的職掌邦交的「諸侯主客」了。後來,齊王建繼位,後勝更是如魚得水,游刃有餘
地踏上了權臣之路。
  後勝掌權的秘密,在於君王后與齊王建的特異的母子關係。
  田建,是君王后與田法章所生下的唯一一個王子。君王后有學問,有主見,禮儀法度事事
不越矩,在齊國大獲賢名。以至於後世成書的《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也有「君王后賢」的
四字史評。太史公的這一評判,依據是這個君王后對冷落蔑視自己的父親太史嬓始終保持著應
有的孝道,但完全拋開了君王后的政道作為,顯然失之偏頗。就政道作為而言,這個君王后對
末期齊國影響至大。也就是說,齊國末期的命運與這個君王后有著最直接的關聯。這第一關聯
,是君王后的特異干政。君王后愛子心切,孜孜不倦地關切著兒子,呵護著兒子,督導著兒子
。久而久之。田建長到了加冠之年,又做了齊王,對做了太后的母親還是依戀至深而言聽計從
。君王后對政事的干預,全然不是尋常的攝政方式,而是呵護教導的方式。
  後勝記得很清楚,田建即位的第六年,正是秦趙長平大戰的最後一年。其時,趙國正在最
艱難的缺糧時候,多次派出特急使節向齊楚兩大國求救,言明兩國不須出兵,只要向趙國增援
軍糧,趙軍便可為天下死戰秦軍。那時,齊國職掌邦交的領銜大臣是上大夫周子,後勝執掌的
諸侯主客官署隸屬周子管轄。在是否救趙的決斷上,周子主張必須救趙。在朝會上,周子說出
了那番傳之千古的邦交佳話:「趙之於齊楚,屏障也。猶齒之有唇也,唇亡則齒寒。今日亡趙
,明日必患及齊楚!不務此等大義,而徒然愛之粟米,為國計者,過矣!」由於周子的慷慨激
昂,也由於趙國使臣的痛楚請求,齊王建在朝會之上已經答應了。其時,實際執掌邦交的後勝
大大不以為然,卻又無法對抗國君與上司兩座大山,故一直沒有說話。朝會之後的當夜,後勝
緊急請見君王后,痛切地陳述了一番安齊之道,竟使大局一夜之間翻轉了過來。後勝的說辭是
:「齊自立國,遠離中原戰事則安,深陷中原戰事則危。齊湣王爭霸中原,徒稱東帝,終究破
國,前車之鑒也!今齊國於六年戰亂劫難之後,堪堪復國二十五年,府庫方有餘粟而已,國不
足稱強,民不足富庶。若不審慎權衡,徒為大義空言而與強秦為敵,齊國何安?當年一燕國攻
齊,五國尚且發兵追隨。今日若強秦攻齊,五國焉得不追隨?其時,齊國何救哉!」君王后聽
罷,一句話沒說立即趕到了齊王寢宮。次日清晨,齊王建立即收回了成命。
  第二關聯,是君王后力保了後勝為齊國丞相。
  齊王建即位之初,重新起用了一度被父王冷落而離開齊國的田單為丞相。然則,只有後勝
清楚,田單這個丞相遲早是要失位的。原因只有一個,齊王田建只聽君王后,而田單卻只會走
正臣之道,與君王后無甚瓜葛。而後勝的所有見識,都是與君王后不謀而合的。當然,更確切
地說,是善於揣摩的後勝在全力迎合著君王后。唯其如此,齊王建即位的第十年,後勝便做了
職掌土地民政的司徒,距離丞相只有一步之遙了。齊王建即位的第十六年,朝局終於大變了。
這一年,君王后死了。死前,以淚洗面終日守護在榻前的大孝子田建,請母親示下大計。同樣
以淚洗面的君王后,對這個柔順得貓一般的乖乖孝順兒子殷殷叮囑了兩件事:第一件,欲安齊
國,必得遠離中原泥潭,與秦國相安無事;但與秦國相安,吾國可綿延海濱大國之位矣!第二
件,深諳安齊之道者唯有後勝,但以後勝為丞相,吾兒可長保社稷矣!
  從那年開始,後勝做了齊國的開府領政丞相。
  倏忽二十七年,後勝成了齊國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丞相。孱弱的田建多愁善感,母親葬禮
之後的頭三年之中,幾乎是不捨晝夜地守護在王城靈室,蓬頭垢面終日飲泣,所有的國政都交
給了後勝。在田建眼中,後勝是母親的少時義僕,又是母親臨終之前託付的安邦重臣,如同父
親一般值得尊奉與信任,國事完全用不著自己過問。而後勝,也確實將忠臣義僕的角色做到了
淋漓盡致的地步。每日暮色,後勝都要推著一手車待決的公文進入王城靈室,恭敬無比地在距
離靈室百步之遙止步肅立,而後便開始放聲痛哭著大撲大拜地爬進靈室,再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地祭奠一番。田建之悲情無以復加,每一個環節都虔誠無比地以孝子之身相陪,往往是折騰得
一半個時辰便昏昏睡去了。後勝則總是老淚縱橫地拉扯起田建,請齊王批決重大國事;田建則
無一例外地昏昏然擺手,連話也累得說不出了。如是三年,不到四十歲的田建走出靈室時已經
是鬚髮如雪骨瘦如柴了。後勝立即大動土木,在王城為齊王重新修建了一座頤養宮,除了苑囿
台閣華美壯麗。舉凡養生享樂之所需更是應有盡有,著名方士、丹藥仙藥、少男少女、名馬名
犬、弄臣博戲、歌舞樂手等等等等蔚為大觀。若僅僅如是,尚不足以顯示後勝之縝密。後勝最
大的體恤,是特意尋覓了一個相貌酷似君王后的丰韻少婦做了齊王田建的貼身侍女。於是,田
建對母親的依戀與渴慕潮水般淹沒了這個侍女。短短幾年之間,一個新的君王后立起來了,齊
國有了三個王子一個公主;田建也神奇地返老還童了,一頭白髮變黑了,可以盡情嬉戲在頤養
宮的種種美事之中了。
  後勝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成功了。
  後勝很清楚,他的根基是君王后,是田建。田建若死,他完全可能被朝野積怨所淹沒。田
建不死,他則永遠都是齊國事實上的君主。是故,田建的神奇復原,使後勝大大地感到了輕鬆
。然則,深埋在心底的一絲恐懼,卻並沒有消失。戰國之世,齊人秉性在天下的口碑是「寬緩
闊達,貪粗好勇,多智好議論」三句話。齊國民眾容納之深廣,爆發之激烈,往往使天下瞠目
。當年,齊國朝野容忍了荒誕暴虐的齊湣王整整四十年,一朝爆發,竟活活地千刀萬剮了這個
老國王,致使天下之驚駭無以言表。後勝在齊國執政二十餘年,焉能沒有種種積怨?唯其如此
,後勝將棋路看得很寬,也將根基看得很準。所謂寬者,兩道同步也:一務國內權力,二務齊
秦盟約。所謂根者,雙頭蛇也:一則齊王建,二則秦王政。兩道兩根不失,後勝何懼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後勝沒有料到,秦國竟能在短短七八年間秋風掃落葉般滅了五大戰
國。五國沒有了,周旋天下的餘地便小了許多,後勝不能不脊梁骨發涼。後勝更沒有料到,天
下世族流民能潮水般湧入齊國湧入臨淄,一下子將他這個隱性的齊國主宰推到了波濤洶湧的風
口浪尖。雖然,齊國府庫爆滿了,後勝的府庫也爆滿了,然則,後勝心頭的恐慌也更深重了。
對自己的歸宿,後勝再也沒有了自信。後勝隱隱地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結局:齊國不亡於流民激
發的內亂,必亡於秦軍壓頂的外患。唯其如此,後勝若將自己始終與齊國綁在一起,便將必然
與齊國一起覆滅,後勝必須謀求新的出路––
  「丞相別來無恙乎!」
  頓弱走進林間茅亭時,對著星星月亮出神的後勝一時竟沒回過神來。及至兩盞冰茶下喉,
後勝才從一陣涼爽中清醒過來。頓弱一如既往地親和明朗,當先便向後勝拱手賀喜。後勝不解
道:「老夫喜從何來?」頓弱道:「齊國財源洶湧,丞相府庫蕩蕩,豈非大喜哉!」後勝連連拍
案:「此等兵災之財莫說老夫不收,便是收了,能是大喜麼!」頓弱歉然一笑:「也是。丞相素
來清廉自正,頓弱倒是疏忽了。若丞相府庫乏力,儘管說話。」後勝一臉正色道:「老夫要會
上卿,非財貨乏力,實國事吃緊,莫非上卿不明白?」頓弱一臉困惑地笑著:「齊國平安康樂
,丞相權傾朝野,國事有吃緊處?」後勝壓低聲音道:「朝野抗秦呼聲甚高,齊國三十萬大軍
進駐巨野澤,上卿沒看在眼裡?秦王沒放在心上?」頓弱一副恍然頓悟神色,大笑道:「原來
如此。丞相以為,三十萬大軍價值幾何哉!」後勝顯然不悅道:「大軍國政,豈能以金論價?
」頓弱笑道:「數十年來,丞相與丞相門下賓客,得我商社之金,只怕遠超三十萬矣!諺云:
市道邦交,唯利是圖。邦國之利,大臣之利,事主之利,賓客之利。夫唯利者,何物不可以論
價乎!」後勝思忖片刻,不屑爭辯地淡淡一笑:「上卿此來,欲圖老夫何事?」頓弱揶揄道:「
丞相是說,秦國要丞相做甚事,丞相便會開甚價?」後勝坦然道:「足下既云市道邦交,老夫
只好如此。」頓弱輕蔑地笑了:「以目下齊國大局,只怕丞相甚也不能做。只要保得自家平安
,便是萬幸了。」「豈有此理!」後勝猛然拍案:「老夫攝政領國,實則齊王!何時甚也不能
做了?」頓弱悠然道:「丞相權力固大,然目下非常之期,齊人積怨已久,流亡世族火上澆油
,便是君王后再生,只怕也難。」後勝厲聲道:「列國流亡世族侵擾齊人過甚!齊人怨恨,也
只能怨恨流民,何怨老夫!齊人不怨老夫,流亡者縱然澆油,齊人無火徒嘆奈何!」「匪雞則
鳴,蒼蠅之聲。」頓弱悠然念誦了一句,打量著後勝道:「這首齊風,在下都會唱了,丞相當
真未聞乎?」後勝愣怔片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默然良久,方一臉痛切道:「齊國自襄王以
來,便與秦國敦厚相處,從不涉足中原爭戰。今王即位,老夫當政,敬秦國如上邦,事秦國以
臣道。老夫與足下,亦過從甚密,交誼至厚。今大局紛擾,老夫欲定最後生計,足下卻閃避周
旋,不給明白說法。秦王寧負齊國哉!足下寧負老夫哉!」
  「丞相之言差矣!」頓弱覺得火候已到,拍案慨然道:「在下與丞相之交,非關交誼,非
關情義,唯關邦國利害耳!就事而論,齊國欲圖自安而不涉天下是非,此固秦國所願,然絕非
秦國所能左右也。齊國自為自保,非為秦國之利,實為自家之利也。是故,秦王對齊國,無所
謂負於不負;在下對丞相,無所謂負於不負。唯其如此,丞相開價便是,無須涉及其餘。」
  「上卿如是說,夫復何言?」後勝頗見傷感了。
  「丞相明說了好。各人辦事,心下有數。」
  「好。老夫說。」後勝離案起身,轉悠了幾步,又思忖了片刻,一副被逼到了懸崖的孤絕
無奈神色,轉身痛切道:「齊國後路,要害只在三處:其一,齊國社稷得存,王族不得遷徙他
地;其二,齊王至少分封侯爵,封地至少八百里;其三,老夫得為北海侯,封地六百里,建邦
自立。如此者三,若秦王不予一諾,老夫只能到巨野大軍去了。」
  「丞相好手段也!」頓弱大笑道:「老孔丘有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丞相自家若是
秦王,會不會有此一諾?秦國強勢一統天下,水到渠成也!列國委頓滅亡,自食其果也!秦國
所以與丞相會商者,唯圖齊入秦人少流血也,而非懼怕齊王、丞相與那三十萬大軍也!今丞相
所開之價,將一個諸侯國變成了三個諸侯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也!」
  「老夫願聞上卿還價。」後勝面無喜怒。
  頓弱沒有說話,摘下了腰間板帶的皮盒打開,拿出了一方折疊精細的羊皮紙,雙手捧給了
後勝。後勝在風燈下展開了羊皮紙,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下角那方已經很熟悉的朱紅的秦王大印
,再一抬眼便是幾行同樣熟悉的秦國文字:「秦一天下,以戰止戰,故不畏戰。齊國君臣若能
以人民塗炭計,不戰而降秦國,則大秦必以王道待之而存其社稷。秦王政二十五年夏。」
  「秦王眼中,固無老夫。」後勝看罷,冷冷一句。
  「非也。」頓弱指點著攤開的羊皮紙:「若丞相求一方諸侯,固然說夢。然若求與齊王一
起受封,則秦王已經言明也。丞相且看,秦王書命云『齊國君臣』,而沒有單指齊王;這個『
臣』,捨丞相其誰也!」
  「雖然如此,老夫在秦王筆下終不足道哉!」
  「丞相必要秦王明說『後勝』兩字?」
  「老夫終究不是無名鼠輩也!」
  「丞相以為,點名有利?」
  「明白一諾,終勝泛泛。」
  「頓弱卻以為,不點名對丞相大利。」
  「足下托詞,未免拙劣。」
  「丞相關心則亂也。」頓弱侃侃道:「不點丞相之名,頓弱所請也。丞相試想,齊之民風
粗獷,不乏抗秦死戰之勇士,更兼列國世族大聚齊國,復辟暗火不熄,若此等人眾以秦王書命
為據,認定齊國降秦乃丞相一力所為,丞相還能安穩麼?北海封邑還能長久麼?」
  「老夫封邑北海,秦王記得?」
  「丞相且看。」頓弱又從另只皮盒中拿出了一方羊皮紙。後勝接過,只見上面幾行大字卻
是:「定齊之日,功臣持此書命,居北海之地,襄助齊國民治。秦王政二十五年夏。」頓弱悠
然笑道:「丞相看好,封邑之外,尚有襄助民治之權力。就是說,丞相還是齊地丞相。」後勝
老眼炯炯生光,盯住了頓弱道:「此書何時交老夫執之?」頓弱大笑道:「論市道,齊國底定之
後。若丞相不放心,此刻便是交接之時也!」後勝思忖片刻道:「還是市道交好,老夫也有個
轉圜餘地。此刻攜帶此物,老夫倒是礙手礙腳了。」頓弱大笑一陣,連連讚嘆丞相洞察燭照。
後勝也是萬般感慨,與頓弱一一說起了諸般國政事宜。直到五更雞鳴,頓弱才回到了秦國商社。
  次日清晨大霧瀰漫,一騎快馬飛出了秦國商社,飛出了紛亂的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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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王賁一接到秦王書,立即下令輕裝飛騎軍進發遼東。
  兩月之間,王賁在薊城已經完成了對十萬兵馬的重新編配,組成了一支以輕裝騎兵為主力
的飛騎軍。大軍編成之後沒有立即進發遼東,是因為王賁在等待約定的秦王書。從咸陽北上之
時,王賁對秦王提出了一則應變之策:基於齊國實力尚在,他的薊城軍可等候一段時日再進遼
東。若滅齊大戰不可免,他則率軍開赴燕齊邊境,側擊臨淄以為蒙恬軍策應;若滅齊大戰可免
,或可緩,他則可在接到秦王書命後立即起兵。秦王嬴政當即接納了王賁方略,感喟讚嘆道:
「將兵有此大局之慮,王責成矣!」今次王賁接到的秦王書,是嬴政依據頓弱所報之齊國朝野
情勢,判斷齊國很可能不戰而降。為此,嬴政與李斯尉繚議決:蒙恬軍駐紮巨野澤對齊施壓即
可,王賁可以放手開始燕代之戰。
  這支遠征軍的結構很是奇特,堪稱王賁的一次大膽嘗試。
  基於遼東地勢與長途奔襲戰之需,王賁的重新編配很大地改變了強勢秦軍的重裝傳統,或
者可以說,很大地恢復到了早期秦軍的傳統。大改編分為兩個基本方面:一則是解決主戰騎兵
的輕裝戰力,一則是解決遠征軍最為困難的後援難題。為此,王賁重新劃分了軍力構成,將十
萬軍力分作了兩大營,第一大營為主戰騎兵,第二大營為戰運兼具的輜重營,兩營將士都是五
萬。這等主戰營與輜重營等同劃分軍力之法,實在是亙古未見。
  第一大營主戰,由王賁親自統率。這支軍馬只有五萬騎士,卻是人各兩馬,共計十萬匹戰
馬。五萬騎士的著裝,全部換作了皮製甲冑;弓箭全部換作單兵臂張弩或傳統臂張弓,其間取
捨由騎士自己決斷,善弩者則弩,善弓者則弓。大型連弩與大型攻防器械一律放棄,每人只配
備兩長兩短四口精鐵劍、一百支羽箭,常規攜帶三日熟食。凡此等等,皆最充分地體現了輕銳
兩字。
  第二大營為後援輜重軍,由嫻熟兵政的馬興統率。這支軍馬也是五萬人,卻是步騎混編,
步軍一半鐵騎一半;運力則配備一萬輛牛車、五萬名精壯民佚及一千餘名各式工匠。
  王賁很清楚,遠征奔襲戰之難,既在於將士戰力,更在於後援得力。諸多奔襲戰之所以鎩
羽而歸甚或全軍覆沒,往往不是主戰將士戰力不濟,而是糧道被截斷。當年孫武率吳軍長途奇
襲楚國的柏舉之戰之所以能夠成功,根本點是副將伍子胥依據孫武謀劃,成功解決了糧草輜重
通過大別山與桐柏山之間的武陽、直轅、冥厄三個隘口大峽谷的難題。今燕王喜殘部遠在千餘
里之外的襄平,甚或可能繼續東逃高句麗。如此漫漫長途,若無堅實可靠之後援,任何打法都
沒有效用。而只要後援不斷,秦軍五萬精銳騎士足克燕代殘軍。
  在秦軍滅楚之戰的兩年裡,駐防北燕的王賁與副將馬興備細商議,縝密地踏勘了薊城通往
遼東的所有路徑,每隔三百餘里選定一個山林秘密營地,一路總共選定了六處。歷經兩年餘,
這六處營地都已經修建成了堅固隱秘的倉廩。每個營地以三千精兵守護,再編配三千輛牛車、
八千餘民佚、百餘名工匠。如此部署,形成的後援流程便是:每個營地都是兼具囤糧、運糧、
補充修葺兵器的綜合基地,各營分段運輸,接力傳遞直至戰場大軍。軍諺云:千里不運糧。說
的便是長途運糧則所運糧食完全可能被人馬牛消耗一空。王賁馬興的分段接力之法,則可保軍
糧輜重不因路途遙遠而消耗殆盡。若沒有成功解決這個難題,王賁便不會在廟堂朝會上力主十
萬兵力平定燕代了。
  王賁選定的進兵路徑,是沿著遼東海濱地帶兼程疾進,直抵遼水西岸的河谷地帶紮營。而
後,再行探察燕國王室軍情,尋機決戰。也就是說,這千里行軍要盡可能地減少時日,以免燕
王殘部覺察。只要迅雷不及掩耳地逼近到襄平,則要從容不迫地尋求戰機,務求全殲這股流亡
最遠且最難捕捉的燕國殘餘勢力,不給北中國留下後患。唯其如此,王賁在進兵之日,先行派
出了四支千騎斥候兵,專一在大軍行進的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百里之地清道。就實而論,便是
捕獲有可能出現的燕軍流探,並確保沿途山民獵戶商旅等不向燕軍報訊。因為,這支飛騎大軍
無論如何輕裝如何偃旗息鼓,僅十萬匹戰馬展開飛馳,其隆隆沉雷之聲勢也大得驚人。若無事
先縝密處置,僅獵戶商旅的獵奇之談也足以成為燕軍的消息來源,更不說燕趙兩大殘部間經常
往來的斥候密使等等。
  四千斥候飛騎撒開一日之後的暮色時分,王賁率領主力飛騎軍從薊城東北的郊野營地出發
,一夜之間便抵達海濱山巒。冷炊戰飯之後,正是次日清晨,十萬匹戰馬展開在廣闊的海濱原
野,烏雲般向東風馳電掣去了。
  抵達遼水西岸河谷之時,正是第三日暮色時分。
  襄平很是平靜,燕王喜卻很是懊惱。
  逃入遼東五年,燕王喜自認功業甚佳。最大的功績,是重新收服了原本已經鬆散得如同百
越對楚國一般的遼東流散部族,重新立定了燕國社稷,自己還是燕王。開始兩年,秦軍南下,
遼東幾無外部威懾,加之與代王趙嘉密使來往頻繁,相互鼓氣要收復失地而恢復大趙大燕等等
諸般舉措,殘存的大臣將士尚有鼓勇效力之心。然在秦國大軍連滅魏楚兩大國之後,襄平的士
氣莫名其妙地漸漸消散了,及至秦國大軍壓向齊國邊境,大臣將士們則沮喪得無以復加了。太
子丹的舊日部屬更甚,已經有幾個都尉與許多士卒重新逃回故鄉去了。追隨前來的大臣們也閉
門不出,燕王喜想朝會一次議議事說說話,也沒人奉召了。思忖無計,燕王喜只好在開春又打
出了「合縱代國,收復失地」的旗號,大張旗鼓地派出特使聯絡代王趙嘉,欲圖借此振作已經
奄奄一息的士氣。不想,三五番特使來往,天下都風聲一片了,消息說連秦王都警覺了,可襄
平依舊死氣沉沉,燕王喜當真是心下沒轍了。當年在薊城做燕王,姬喜可以常住燕山行宮,將
國事撂給太子丹而自己盡情遊樂,聲色犬馬無所不及。襄平卻是一座荒僻城邑,更兼多方匯聚
的流亡族群人心浮動,老姬喜想狩獵遊樂,也不敢輕易出城。然久困這座簡陋狹小的庭院「王
宮」裡,老姬喜也鬱悶得慌。想說話沒人,就幾個嬪妃十幾個內侍,看著都煩;想折騰那幾個
豐腴的胡女嬪妃,老姬喜又沒了精神;想謀劃謀劃後路大計,又沒人奉召前來朝會。
  那一日,老姬喜不堪冷清,帶著一個老內侍與一隊王室劍士喬裝成林胡商旅,出了「王宮
」巡視庶民生計去了。不料,走不到短短三條小街,老姬喜便沮喪得坐在地上不走了。老姬喜
想到了襄平貧苦,可還是沒想到竟有如此貧苦。雖是盛夏,可城內空曠得如同秋風掃過林木,
落葉盡去,一片枯乾蕭疏。街市冷清,店舖幾乎全部關閉。行人寥寥衣衫襤褸腳步匆匆,彷彿
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縱然是他這一隊尚算豪華的商旅招搖過市,也沒有幾個人回頭看一眼。
老姬喜終不甘心,硬著頭皮走上了城頭,要看看守軍將士的軍容。可還沒走上城頭,老姬喜便
心頭一片冰涼了。上城的石梯口與通往藏兵甕城的上下甬道,連一個崗哨士兵也沒有,他這一
隊商旅如入無人之境便登上了城頭。城頭更令人寒心,除了幾桿紅藍色的「燕」字大旗插在垛
口懶懶地舒捲著,士兵們一個沒有,城頭空曠得能過馬隊。老姬喜心有疑惑,好容易在箭樓藏
兵室找到了一群士兵,卻都在扯著鼾聲呼呼大睡。喊起來一個士兵詢問,衣甲破舊面色蒼白的
士兵卻極是煩躁,閉著眼連連嚷嚷一番:「都快餓死了!誰有錢買你物事!走走走!老子要睡
覺,不睡覺撐不到明日飯時。一天一頓飯,知道麼!」說罷也還是沒睜眼,倒頭又蜷臥在青磚
地面上呼呼大睡了。
  老姬喜憤怒了,回宮連下三道王命,終於行了朝會。
  朝會只來了六人,三位姬姓王族元老,三位城防將軍。傳送王命的御書回來稟報說,其餘
大臣將軍不是不來,而是都帶著族人們狩獵去了。王室流亡到襄平後,老姬喜對廟堂權力進行
了重新整飭,大權悉數由王族元老執掌。老姬喜確信,只有血統高貴的周天子王族的後裔,才
能在艱難之期恪守正道。目下這三位元老,一個是領政相國姬饒,一個是執掌土地財貨的上卿
姬櫝,一個是執掌王城事務的姬椋。只要此三人到了,再加三個將軍,緊要國事大體就說得清
楚了。
  於是,老姬喜無心多問,立即開始了朝會。老姬喜說,朝會只決兩件事:其一,追究軍糧
為何不足,城防守軍何以如此乏力;其二,冬季到來之前,要否退往高句麗。老姬喜話音落點
,三位白髮元老一如既往地默然著。三位城防將軍卻精神大振,立即一口聲嚷嚷起來,說今日
前來朝會,為的便是這件事,若再不能使將士們一日三餐,終究要作鳥獸散!老姬喜黑著臉要
元老相國姬饒說話。姬饒大搖白頭,連番羅列了燕國財富的二十餘次大流失,掰著指頭列出了
襄平五年的種種支付,末了涕淚唏噓說,東燕至多只能撐持半年,若要將士們一日三餐,只怕
支撐三個月都難。老姬喜大是震驚,厲聲追問執掌王室財貨的元老大臣姬櫝,原本藏匿在遼東
幾處秘密洞窟的豐厚財貨何處去了?姬櫝一則惶恐一則憤然,黑著臉提醒老姬喜說,那年將太
子丹頭顱獻給了秦王,燕王又下令厚葬太子丹,僅殉葬財貨就用去了秘藏的一半;後來又斡旋
林胡東胡,賞賜兩胡頭領又用去許多;再後來是建造襄平王宮,向胡人買馬成軍、打造兵器等
等;更有一宗,太子丹餘部逃散,裹挾財貨不可計數,凡此等等,王室秘藏財貨早於一年前便
所剩無幾了。
  一番折衝,根底大白,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卿等以為,該當如何?」終於,老姬喜開口了。
  「臣啟我王,」相國姬饒蒼老的聲音滲透著憂傷:「襄平荒僻貧苦,高句麗有過之而無不
及。老臣以為,復國之路只有一途:北投匈奴,燕代胡三方合縱,相機南下收復失地。捨此,
不困死襄平,便困死高句麗。」
  「東燕實力盡失,匈奴會收留我等?」姬椋很是沮喪。
  「匈奴已經強盛,今非昔比了。」姬櫝思忖道:「然匈奴與燕國,並無深仇大恨。若我王
能將王宮百餘名嬪妃侍女,分給爾等一半,再湊得些金玉絲綢,大約不會有礙。」
  「或者,只能如此也。」相國姬饒點頭了。
  「惜哉!如花似玉的女人也!」姬喜無限惆悵地嘆息了一聲。
  「左右我王用不上了,閒著也是閒著。」姬椋嘟噥了一句。
  「不能!我王不能如此!」為首的襄平將軍霍然站起憤憤高聲道:「果然嬪妃侍女無用,
何不配給軍營將士!幾年來連番逃亡,大臣貴冑家室俱在,唯燕軍將士有家不能歸,妻小多年
不得相見,兵士們乾渴得都快瘋了!我王若能賜給軍中將士兩百個女人,末將不要軍糧,也敢
保三軍拚死護衛王室!當真將女人獻給匈奴蹂躪,我等不服!」
  小殿堂奇異地靜了下來,將軍們憤憤然地喘息著,元老們想笑不能笑想說不能說,無所適
從地沉默著。只有老姬喜大為尷尬,第一次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個亙古未聞的大難題了
。正在此時,一陣急匆匆腳步砸進庭院,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一齊轉向殿門,逃避著這令人難
堪的話題。
  「稟報我王,緊急軍情!」進來的是亞卿姬垣。
  「如,如何?」老姬喜倏地站了起來。
  「一支黑色馬隊向襄平而來,沒有旗號!」
  「沒有旗號,是何兵馬?高句麗兵?林胡反叛?」
  「從氣勢看,似乎是秦軍!」
  「!」小小殿堂,驟然凝固了。
  「走為上策!不能猶疑!」姬饒恍然高聲一句。
  「且慢!」老姬喜畢竟久經滄桑,罕見地鎮靜下來,向方才憤然高聲的襄平將軍一揮手,
慷慨奮然道:「大燕社稷八百餘年,不能徒然斷送在我等君臣手裡!秦國虎狼欺我太甚,殺我
太子,佔我都城,今日竟要趕盡殺絕,本王與燕國將士拚死一戰!本王意決:王室嬪妃侍女悉
數賞賜將士!將軍作速整軍,女人今夜送入軍營!」
  「燕王萬歲––」三位將軍忘情地大喊了一聲,赳赳大步去了。
  三位元老與不知就裡的亞卿大為驚愕,沒有一個人說話。老姬喜卻驟然精神大振,連番下
令:「王室護軍立即備戰!財貨悉數裝入馬車!諸位作速回府整肅族人,明晨齊聚王城!莫將
女人扔下,匈奴人喜歡中國女人!」
  「我王是說,殺退秦軍投奔匈奴?」相國姬饒恍然頓悟。
  「然也!」
  「老臣一言,致我王失卻嬪妃,老臣深為慚愧。」姬椋深深一躬。
  「卿等毋憂也!」老姬喜頗見神秘地一笑,很為自家在危急時刻的妙算謀劃而得意非常。
熟知這位老燕王的三位元老,也不約而同地笑了。多經逃亡的元老們都清楚,老燕王使的是移
禍之計。大群艷麗的女人隨王室車駕行進,極可能首先成為秦軍追逐的獵物,豈不將燕王行營
也裹挾了進去?而送入食色飢渴的軍營,則是危境之時的絕妙處置。一則,可大大減小燕王行
營與世族部伍被秦軍追擊的可能;二則,將士們愛惜女人,寧可戰死也要護著女人,只要有幸
逃出秦軍追擊,女人至少能存活大半,若結好匈奴仍能出手;三則,激勵將士戰心,一舉化解
軍糧之困。當然,女人們也可能被久曠而飢渴難耐的將士們蹂躪得死去活來,保不定未遇秦軍
就得折損許多,然危亡在即,也只能如此了。如此看去,這一著棋簡直就是挽狂瀾於既倒的乾
坤妙手,元老們如何不佩服老燕王?
  朝會匆忙了結,已經是午後時分了。王城一片忙亂之時,老燕王只做了一件事,便是聚集
起王城全部嬪妃侍女百餘人安撫訓示。老姬喜紅著臉慷慨激昂地說,爾等國色,盡皆燕國之寶
,當以精銳大軍專司保護。為此,將由中軍主力護衛爾等,此乃本王之苦心也,爾等務須珍重
!女人們無分貴賤,哭喊成了一團。同樣是多有逃亡閱歷,女人們已經本能地覺察到老燕王要
拋棄她們了。於是,柔弱者哭泣不止,剛強者呼喊不已,整個庭院亂得沒了頭緒。此時太陽將
要落山,襄平將軍已經帶領著一個千人隊開到「王城」外只要接人。老姬喜二話不說,立即下
令王室護軍將女人們「護送」出宮––當夜,整個襄平內外亂成了一片。城內的王室貴冑徹夜
收拾財貨,城外軍營中更是人聲鼎沸徹夜不休,比任何戰場聲勢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次日清晨,殘燕王室軍馬全部集結在了襄平城下。早已經散漫無度的五萬餘步騎竟然全數
到齊了,將軍士兵人皆奮奮然滿面紅光,往昔多見的一片青白菜色竟神奇地消失了。老姬喜大
是驚喜,連呼三聲天祐大燕,立即下令開拔,沿遼水北進建立北燕。
  然則,便在老姬喜蒼老的呼喊剛剛落點而軍馬尚未啟動之時,四面山巒瀰漫出隱隱沉雷之
聲。大臣將士們尚在詫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遙遙相對的綿長山脊陡然立起了一黑森
森的城牆,城牆倏忽變作一片片烏雲四面壓來,沒有喊聲,沒有旗幟,只有一片青光閃閃的樹
林與連綿滾動的沉雷––那一刻,老燕王與所有的大臣將士一樣,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竟然
沒有一個人哪怕稍微地呼喊驚叫一聲––
  不消敘述那沒有任何波瀾的戰場了。事實是,五萬餘燕軍幾乎還沒有移動,便被秦軍飛騎
的巨大扇形包圍了。與此同時,一支飛騎直插城下,又切斷了歸城退路。所有這一切,老燕王
始終都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彷彿在看一場宏大的飛騎演練。直到王賁高聲喝問燕王是戰是降,
老姬喜還驚愕地大張著嘴巴不能出聲。第一個開口的是相國姬饒,也只是嘶啞顫抖地喊了一聲
:「燕王,不能戰,降秦了!」就是那一聲喊,老姬喜還沒有下令,燕軍將士們便東張西望了
。王賁又是一陣高喊,燕軍兄弟們若是願降,立即拋下兵器,帶上女人,開到山麓紮營!我軍
糧草午後抵達,管兄弟們吃飽!幾句喊話如同軍令,燕軍將士們竟不可思議地高呼了一聲萬歲
,立即將刀矛劍器呼啦啦擲到了地上,在一支秦軍飛騎的導引下開到山麓去了。於是,王賁又
一陣高喝,王室護軍若是要戰,我出同等人馬廝殺!若是願降,拋下兵器,退出一箭之地!也
是沒等老姬喜下令,數千王室騎士便擲下了刀劍退出了一箭之地。直到那一刻,老姬喜才軟倒
在了王車上。
  「你?是王翦?」
  「你是燕王喜。」
  王賁不屑於答話,見老姬喜點頭,立即喚來一名都尉吩咐了一陣。當日,燕王喜與一班王
族大臣便被五千飛騎押送著,兼程趕赴薊城了。王賁進入襄平,立即召來了職司後援而頗通兵
政的馬興,兩人一番會商議決:鑒於遼東戰事了結之快超出籌劃,後續文官一時無法趕來,先
留下馬興率一萬步騎鎮撫遼東;通往遼東的後援路徑與兵力依舊不動,以利解決遼東之饑荒;
王賁則率主力飛騎,立即回師滅代。當夜,兩人將稟報咸陽的上書擬定,立即分兵籌劃。三日
後,王賁的五萬飛騎又風馳電掣般西來了。
  秋風乍起,趙嘉的心緒一片蕭疏。
  代國立起六年了,國事一無振作,趙嘉的代王生涯更是日見難堪。六年前,當趙國剛剛滅
亡時,擁戴趙嘉逃亡立國的老世族們雄心勃勃,無不以為趙人尚武善戰,沒有了趙遷那個昏聵
荒淫的君主,趙國必能再度中興,甚或能更加強盛。此等雄心,趙嘉更為執著。趙嘉深信,自
己本來就是天命趙王,若非父王被那個胡倡女迷了心竅而改立了孽種趙遷,擁有天下第一流大
軍與赫赫李牧、龐煖那般統帥的趙國如何能滅亡?唯其如此,趙嘉君臣逃入代地立國,上將軍
趙平上書:「請以代為國號,向天下昭示更新趙國之氣象!收復失地之後,再改回趙國,向天
下昭示我等君臣中興趙國之功業!」此見立即得到了趙嘉與群臣的一致首肯。從源頭上說,這
代國原本是春秋時期一個諸侯古國,在趙國先祖趙襄子時被趙氏吞併,自此成為趙氏部族的領
地,戰國之世便是趙國的代郡了。在代地立代國,土地城池是趙國本土,王族世族及軍民人眾
更是趙國老民,論事實,誰也不會將代國不認作趙國。而在秦國與趙國勢不兩立的時刻,則代
國這一名號,又或多或少可減少秦國的敵意。趙嘉君臣對這一妙用雖絕口不提,然在心底卻是
人人認可的。
  初立代國的頭兩年,無論軍力民力如何單薄,代國君臣的復國雄心還是勃勃跳動的。然自
從與燕國結盟,燕代合軍四十餘萬而慘敗於秦軍之後,代國氣象每況愈下了。趙人素來蔑視燕
軍,然這次卻無法指斥燕軍。燕國在幾乎所有方面都認同了趙軍的軸心地位,太子丹承認了趙
平為統帥,兵力部署也好,戰場衝殺也好,燕軍都以趙軍馬首是瞻,如此這般到頭來還是大敗
而歸,趙人還罵得出口麼?因了無法找到合理解說,而又不能就此承認趙國氣數已盡,代國君
臣將士的人心莫名其妙地渙散了,士氣莫名其妙地低落了,雄心莫名其妙地委頓了。
  趙嘉深知其害,終於找到了一個解脫困境的出口––向太子丹發難。公開的說法是:太子
丹急於復仇,擺脫趙軍而擅自兩分,致使趙軍遭受慘敗。當趙嘉在朝會上大肆講說這番道理時
,作為燕代統帥的趙平頗感難堪,然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一則是太子丹在戰場確實沒有完全
按照趙平部署行事,二則是趙平自家也必須有一番說辭。否則,在多見名將的趙軍眼裡,他將
永遠蒙羞而不能抬頭。雖則如此,在趙嘉得寸進尺地向燕王喜致信,要將太子丹置於死地的時
刻,趙平還是說話了。趙平的理由只有一個:「沒有太子丹,燕國必將潰散!沒有燕國,代國
將失去羽翼!而代國一旦孤立,則秦軍必不能容我!」然無論如何陳說,趙嘉也沒有接納趙平
之見。趙嘉一意孤行了。太子丹的頭顱被獻給秦國了。趙平畢竟敗軍之將,從此很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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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5:53 |只看該作者
  雖然擺脫了一時難堪,雖然找回了些許尊嚴,可代國還是沒有起色。毋寧說,自太子丹死
後,當年燕趙兩國朝野瀰散出的那種對秦國的火辣辣復仇之心,也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更使趙
嘉寢食難安的是,秦國將趙燕舊地治理得井井有條,廢除了燕趙法令中殘餘的春秋舊制,一步
一步地推行著全新的秦國律法。農耕、百工、商市均已大體恢復,饑民也大大減少。駐防邯鄲
與薊城的秦軍,除了嚴密監控老世族外,不殺戮庶民,更不無端擾民。種種治情之下,原本追
隨王室殘部逃來代地的民眾,已經開始悄悄地回流故鄉了。趙嘉幾次欲圖出兵,要卡斷民眾回
流之道,甚或想殺一儆百杜絕此等回流。然與大臣將軍們會商幾次,最終卻是不能決斷。原因
只有一個,當此根基脆弱之時,若再截斷民眾逃生之道,結局只能有兩個:不被亂民吞噬,則
必然召來秦軍攻伐。然則,若聽任如此回流下去,只怕不消三兩年,代國老世族們便要親自下
田耕作了。
  「我白頭矣!天命安在哉!」
  六年前,趙嘉尚是正當盛年血氣方剛的雄武公子。那時,趙嘉目睹國破家亡,壯懷悲切,
慷慨激烈,廢寢忘食地謀劃著復國大業。縱然艱難小城,縱然風餐露宿,縱然宮室破敗簡陋,
縱然一無享樂,趙嘉都是勃勃風發而不知疲憊為何物。倏忽六年,堪堪四十歲的趙嘉不可思議
地老了,鬚髮幾乎全白了,身架乾瘦如枯竹,心力疲憊得動輒便靠在隨意一處睡著了。事情一
件一件地敗了,子民一點一滴地沒了,士氣一絲一縷地淡了,根基一日一日地鬆了––每念及
此,趙嘉都傷感得仰天長嘆。他,一個末世之王,終於明白了無可奈何為何物,終於明白了窮
途末路為何物,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歸宿––除了義無反顧地追隨歷代先王於地下,他沒有任何
選擇––
  「稟報君上,王族大臣請行朝會。」
  「上將軍?朝會?何事還須朝會?」
  趙平稟報說:「一班王族元老已經密謀多日,欲圖東進遼東與燕國結盟或合為一體,請行
朝會,大約是元老大臣們已經就此達成了一致,只要趙王決斷了。」此刻的趙嘉,已經對任何
突如其來的變故都沒有了憤怒與悲傷,只淡淡道:「上將軍也贊同麼?」大見蒼老的趙平明朗
地說:「臣不贊同,代郡乃趙國舊地,尚有地利根基,若拋棄代地而奔遼東,則不啻乞兒入人
籬下,非但失了立足根基,也必然將與燕王殘部反目。」趙嘉看了看君臣兩人一身粗麻布孝服
,竟不無揶揄地笑了:「此身重孝我等君臣已穿了六年,淚且流乾矣。上將軍以為,若不奔殘
燕,代國出路何在?」趙平默然片刻一拱手道:「臣乃趙氏子孫,誓死不離趙國本土。臣乃敗
戰將軍,無能轄制他人,只能決斷自己。」
  「好!」趙嘉陡然振作:「這方是雄烈趙氏之子孫!」
  「君上決意抗秦?!」
  「趙氏發於軍旅,至少當烈烈而終,當死在戰場之上。」
  「臣!誓死追隨君上!」
  「那便整軍備戰,遲早必有一戰。」
  「臣遵王命!」
  當夜,趙嘉還沒來得及向趙平重新頒發兵符,斥候將軍的緊急軍報飛到了案頭:秦軍王賁
部已經攻克襄平,燕王喜被俘,秦軍正在回師西來!趙嘉端詳著軍報,非但沒有了恐慌,心頭
似乎還生出了些許輕鬆。此等心緒,連趙嘉自己也驚訝了。趙嘉平靜地登上了王車,趕到了上
將軍趙平的六進小庭院,親自將兵符與軍報一起交到了趙平手裡。趙嘉只說了一句話:「來日
戰陣,本王自領黑衣劍士為前鋒。」趙平沒有說話,對著趙嘉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秦軍西來消息如巨石投池,代城天地翻覆了。
  當初擁立趙嘉的元老大臣們因朝會動議被冷落,怒而發難,一齊帶著私兵闖入了仍然叫做
王城的一片高大庭院,立逼趙嘉下令舉國北走陰山投奔匈奴。一片火把之下,趙嘉肅然挺立在
廊下石階,斷然回絕了元老們的威逼。趙嘉硬邦邦的幾句話是:「百餘年來,趙國南抗強秦,
北擊強胡,素以雄武強勢之道立於天下!秦人縱為虎狼,終與趙人同為華夏子孫!今趙人縱然
弱勢,何能自叛華夏,寧為胡人鷹犬哉!」便是這硬邦邦的幾句話,元老們的私兵竟然全都肅
靜了下來,對這位素來陌生的代王投去了頗有幾分敬意的目光。這一奇特景象驟然激發了趙國
元老們的亂政傳統,一時對私兵對趙嘉亂紛紛喝罵不休。為首元老一聲喝令,一群世族子弟呼
喝著撲來,立地便要裹脅著趙嘉北逃。趙嘉的數十名黑衣衛士怒吼一聲,一齊拔劍撲上,雙方
在大庭院殺作了一團。
  正在此時,趙平率領一支馬隊趕到,殺死了洶洶然攻殺代王衛士的世族弟子,當場緝拿了
所有的作亂元老。依照趙國傳統,舉凡參與宮變者皆為死罪,主謀、主凶及骨幹要員更是舉族
皆滅。然則,趙嘉卻在當場破例下令:「此次宮變,事屬非常。主謀、主凶、要員,立即斬決
!其餘參與舉事者及其家人族人,只要願意死戰抗秦,概不追究!」趙嘉話音落點,作亂的私
兵們紛紛吶喊著「死戰抗秦,不逃匈奴」,齊刷刷走到了上將軍趙平的麾下。
  「整肅代城!成軍抗秦––」
  趙嘉一聲喝令,奄奄一息的代城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了。數十名元老大臣全數被殺,數百名
元老子弟全數被殺,無數不知朝局政事為何物而只知唯夫君馬首是瞻的妻妾們紛紛自殺,無數
嬰兒童稚少年婦孺在混亂中不是被「除根」而殺,便是流離失所不知所終––一片腥風血雨的
三日三夜之中,代城突兀地立起了一支猙獰變形的決死之軍,一支在絕境中被仇恨燃燒出最後
一簇光焰的趙軍。從趙嘉下令燒燬趙氏宗廟開始,代城的所有房屋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片
焦土;所有沒在混亂中死去的男女老幼,都拿起了長矛刀劍列隊成軍;所有的糧食財貨牛羊豬
雞酒食衣物,都被搜羅出來,在城門內堆放成一座座小山,任人肥吃海喝盡情享用。只是沒有
人留意,三日三夜之間,趙嘉陡然變成了一個鬚髮雪白滿面血紅的怪異老人。
  第四日清晨,趙平接到了最後一道王命:清理全部成軍人數,每個姓名都刻在城門外的城
牆磚石上。兩個時辰後,趙平稟報趙嘉:全部代軍九萬一千三百四十三人,每個人都將自己的
姓名寫上了南門外城牆。當趙嘉帶著黑衣馬隊出城,要行最後的校軍禮時,東西不足三里的代
城城牆,已經全部變成了血染的磚石。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鮮血寫上去的,秋日的陽光下反射著
晶晶閃爍的絳紅色光芒,刺人眼目,攝人心魄。已經麻木的趙嘉,再次被最後一支趙軍的這一
出人意料之舉深深震撼了。趙嘉沒有繼續校軍禮,而是在血紅的城牆下搭起了一方祭壇,對天
,對地,對祖先,聲淚俱下地稟報了趙人最後的壯舉。最後,趙嘉大步走到了城門下的一方青
石條前,抽出彎刀砍斷了左手四根指頭,板刷一般在青石條上寫下了粗大鮮紅的五個大字––
華夏趙王嘉!那一刻,九萬餘人眾靜如山嶽峽谷,沒有哭泣,沒有吶喊,一任秋風舒捲著獵獵
旗幟––
  「稟報代王,秦軍開到了。」趙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
  「上馬列陣。趙軍最後一戰。」從未上過戰場的趙嘉異乎尋常地平靜。
  遍野烏雲在隆隆沉雷中壓來了。
  秦軍開到代城郊野的時候,正當午後。出乎趙嘉意料的是,秦軍沒有立即攻殺,而是在代
城南門外五里之地紮下了營壘。王賁派軍使飛馬抵達城下,用弩箭對趙軍大陣射來了一封戰書
。戰書云:「王賁拜告代王:趙秦同源。我秦軍將士,素敬趙軍。當此之時,更敬趙人死戰之
志。是故,秦軍決意與趙代軍對等一戰。鑒於趙軍有兩萬餘婦孺老少,秦軍以六萬騎出戰,不
以強弩,不以援兵,不以偏師側伏,全然對等搏殺。此戰秦軍若敗,王賁決上書秦王,不再攻
伐代趙之地;趙軍若敗,則趙人得從天下歸一之大勢,永不反秦。代王若以為可,王賁請約期
而戰。」
  「明日清晨,生死一戰。」
  趙嘉沒有絲毫猶豫,在城下立即批回了戰書。若依古風尚在的戰國軍旅傳統,遠來之軍約
期而戰,以逸待勞的守地之軍便當後延幾日,以利對方恢復,方算得真正公平。然則,趙嘉已
經無暇如此氣度了。趙代軍遲戰一日,僅有的存糧便耗得許多,陡長的士氣殺心又陡然流失亦
未可知。然則,從另一面說,趙軍並未以以逸待勞之勢立即對遠道而來的秦軍發動襲擊,在戰
場法則已經將奇襲當做正當手段的戰國之世,趙軍此舉堪稱曾經傲視天下的大家風範。唯其如
此,趙嘉毫無愧色,趙軍毫無愧色。
  「諾!」王賁再次回書,只有一個字。
  次日清晨,秋陽剛剛爬上山頭,淒厲的號角立即淹沒了代城谷地。
  這是兩方奇特的軍陣。趙代的九萬餘大軍分為三大陣:中間大陣為火紅的三萬餘騎兵,這
是五年前燕代聯軍慘敗後保留的最後一支真正的趙軍飛騎,背負弓箭手持彎刀,顯是今日代軍
之主力;騎兵大陣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數百人的黑色方隊,這是趙嘉親自率領的黑衣軍;右
手大陣為同樣火紅的四萬餘步卒,一色的彎刀長矛,沒有一張盾牌;左手一陣則全部是五顏六
色的老弱婦幼,各式兵器混雜,隊形大見鬆散。對面秦軍,則是整肅異常的三個黑色騎兵方陣
,清一色背負弓箭手持長劍的輕裝騎士,除了衣甲顏色與兵器,輕裝程度與趙軍騎兵幾乎沒有
差別。
  「代王!敢請遣散老弱婦幼,我軍可再少兩萬!」王賁遙遙高喊。
  「也好。邊陣後退入城。」趙嘉終於點頭。
  「不退!死戰秦軍––」老弱婦幼軍爆發出一陣亂紛紛的吶喊。
  王賁正欲喊話。趙平正欲下令。趙軍騎步兩大陣中曾經與秦軍殺紅過眼的老兵們不耐了,
亂紛紛一陣怒吼咒罵,不待將令便揮舞著刀矛開始湧動衝殺,原本已經被仇恨絕望折磨得幾近
瘋狂的將士們也頃刻間失去耐性,亂紛紛吶喊變為鋪天蓋地的呼嘯吶喊,三大陣毫無隊次呼應
地潮水般撲向秦軍。
  在這短短瞬間,王賁厲聲喝令:「左翼騎陣截開老弱婦幼!越快越好!中右兩陣搭住趙軍
,且戰且退!三里之後展開決戰!起––」整肅的秦軍騎兵大陣,立即颶風般發動了起來。左
翼兩萬騎士大迴旋拉開,在河谷原野展開成一個巨大的鉗形,風馳電掣般掠過瘋狂的趙軍主力
,鋒銳無匹地楔進趙軍主力與老弱婦幼邊陣的接合部,另一支則包抄外部並導引出路;一陣強
力砍殺,頓飯工夫便將兩萬餘老弱婦幼從趙軍的紅色巨流的邊緣硬生生切割開來,轟隆隆逼向
代城城下。不可思議的是,趙軍主力沒有糾纏干預秦軍,秦軍左翼騎兵也沒有在切開老弱婦幼
之後脫身。眼看著瘋狂衝殺的趙軍主力追著秦軍大殺大砍,秦軍左翼沒有從背後掩殺趙軍,而
只遠遠圈定趙軍老弱婦幼,任其哭喊叫罵,只是決然不許衝出巨大的黑色弧線。
  此刻,王賁的主力飛騎大是艱難。騎兵的特質,在於凌厲的攻殺。騎兵對騎兵,要做到且
戰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勢被動。列位看官留意,歷來騎兵對騎兵作戰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戰敗
的無序逃跑),不能一味撒開馬蹄飛馳,否則掩殺者完全可能衝垮撤退方的陣形梯次而導致真
正的崩潰。目下之秦軍面對具有豐厚騎戰傳統且決意死戰的趙軍,這種被衝垮崩潰的可能性危
險性都更大。這便是王賁下令搭住趙軍且戰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趙軍且戰且退,其作戰
優勢必然大打折扣,一時大有傷亡幾乎難以避免。事實上,在左翼騎兵切斷趙軍邊陣的頓飯辰
光,秦軍主力已經死傷了數千人馬。
  所幸趙軍只有三萬餘騎兵,秦軍主力除卻左翼還有四萬騎兵,依靠著整肅隊形間的相互接
應,總算沒有被衝透大陣陷於真正崩潰。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賁身邊的一排牛角號急促淒厲
地響徹河谷。隨著淒厲的號角,秦軍陣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趙軍接觸的後軍(原本的前軍
)一聲吶喊,閃電般全速飛馳兩翼;前軍(原本的後軍)則在這片刻之間立即返身,展開成真
正的衝殺隊形呼嘯著正面掩殺過來;及至兩軍殺作一團,飛撤兩翼的原秦軍前軍主力則已經在
外圍從容整頓好了隊形,又一個梯次呼嘯著殺向了趙軍。真正的大拚殺展開之後,秦軍的應對
又流水般發生了變化:原本由王賁親自率領的前軍主力接戰趙軍騎兵,原本與趙軍騎兵搏殺的
秦軍後軍,則脫身殺向了堪堪趕來的趙軍步卒。
  代城河谷不甚寬闊,黑紅兩方大軍堪堪十萬,大肆展開搏殺,雙方都沒有大迴旋的餘地,
只能全力拚殺,直到一方完全倒下。其慘,其烈,堪稱戰國絕響。王賁素有小白起名號,說的
便是每臨戰場倍加勇猛冷靜。此刻,王賁已經不需要下達任何軍令,只帶著三百精銳的中軍飛
騎專一尋找趙嘉的黑衣馬隊。秦趙兩方,皆相互知底。王賁知道,趙國君主的黑衣衛士歷來都
是劍士精華,人數不多卻鋒銳難當。然則,此等劍士卻有一個極大缺陷,便是很少戰場拚殺,
缺乏大軍戰場之群體搏殺經驗。而趙嘉本人,則生於趙國末世,適逢其父悼襄王非正道君主,
趙嘉既沒有過趙國王子的軍旅閱歷,更沒有親自上過戰場,今日趙嘉親自率領黑衣衛士做前軍
衝殺,除了死戰之志,戰力並不如何強大。王賁之所以要親自應對趙嘉,並非看重其戰力,而
是明確的統帥心思:代王是趙人的最後一面旗幟,決然不能走脫!
  「左前方,跟我來!」
  終於,王賁在紛亂呼嘯的萬馬軍中發現了那支皂衣孝服的馬隊,看見了白髮飄飄的趙嘉。
王賁低吼一聲,這支沒有任何旗幟的馬隊颶風般捲了過去。
  趙嘉馬隊自真正的大搏殺開始,不知如何竟與趙平的中軍主力騎兵脫離了開來,莫名其妙
地捲入了步卒邊緣。黑衣衛士們忙於全力應對這從未經歷過的成群結隊的混亂拚殺,只要與秦
軍殺在一起便是,誰也無暇去權衡戰場大局。一個多時辰的連番搏殺之後,黑衣衛士已經死傷
過半,又因缺乏相互呼應,馬隊馳騁漸漸散亂起來。所幸靠近步軍,這支紅色海洋中唯一的一
坨黑色分外顯眼,一些老卒認出了是代王馬隊,立即蜂擁過來護衛,趙嘉馬隊便與趕來的步卒
呼應著,又再度奮力衝殺起來。正當此時,王賁馬隊呼嘯著撲來,兩個迴旋便攪散了已經乏力
的紅色步卒,將趙嘉馬隊圍困在一個看似鬆散卻又無法突圍的大圈子裡。
  王賁一個手勢,馬隊中一支冷箭飛出,準確無誤地釘在了趙嘉戰馬的左前腿上。戰馬陡然
嘶鳴人立,飄飄白髮的趙嘉還沒來得及呼喊一聲便被掀翻在地。一騎火紅的戰馬閃電般飛來,
王賁就勢一掠,已經將趙嘉擄到了馬背之上。黑衣衛士們怒吼一聲撲殺過來。秦軍騎士早有應
對,瞬間弓箭齊發,接著迴旋衝殺,不到兩個回合的反覆,黑衣衛士悉數身首異處了––
  暮色時分,這場空前慘烈的大搏殺終於結束了。
  秦軍將士們沒有歡呼,靜靜地肅立在屍橫遍野的戰場,直到血紅的太陽沒進了蒼茫群山。
三日後,王賁給秦王的上書是:代王嘉被俘獲,趙代軍主力七萬餘人悉數戰死;代城兩萬餘老
弱婦幼,在秦軍守護下仍自殺過半,剩餘人口已遷入邯鄲;代城已經成為廢墟,不能駐軍;此
戰,秦軍將士戰死三萬餘,存活者人人帶傷,已退入薊城整軍待命。
  旬日之後,新任長史蒙毅趕到了薊城。
  蒙毅對全體將士宣讀了秦王書命,褒揚了秦軍將士對最後一支趙軍的猛勇搏殺,賞賜了三
車王酒,特許滅代將士痛飲三日。當夜,王賁設軍宴為蒙毅洗塵,聚飲對談間說及滅代之戰,
王賁心緒別有滋味,不禁一聲沉甸甸的長嘆。蒙毅笑道:「戰場慘烈,古今皆同,將軍當有武
安君白起之豪氣,何嘆之有哉!」王賁搖頭道:「對代之戰,非大戰也,卻亡我三萬餘將士,
賁身為大將,何能泰然處之?」蒙毅沉吟了片刻,輕輕叩案道:「將軍言及於此,不妨坦然相
告:對代軍戰法,朝臣原是多有議論,獨秦王大為嘉許,將軍無須上心也。」王賁道:「朝臣
之議,無非責我為濫施仁義之宋襄公,何足道哉!」蒙毅笑道:「秦王之嘉許,將軍不欲聞乎
?」王賁道:「王若嘉許,當有王書。今無王書,王賁何能當真哉!」蒙毅哈哈大笑:「果然果
然,秦王何料之準也!」說罷一招手,帳口肅立的一名書吏捧過來一支銅管,蒙毅挑開泥封抽
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念誦道:「秦王特書:王賁對代之戰,一舉廓清北中國,其功大焉!賁之
戰場處置,至為得當,大彰秦軍戰場正道,大顯華夏一統大道,各軍各將殊堪傚法!秦王政二
十五年秋。」蒙毅讀罷,雙手捧到了王賁面前道:「如此王書,將軍心下當安也。」王賁不禁
連連拍案:「大哉秦王!大哉秦王也!力行戰場正道,何愁天下不一!」蒙毅笑道:「然則,山
東說秦,依舊虎狼口碑,不亦悲乎?」王賁慨然拍案:「蓬間雀喳喳罵詞,何礙鯤鵬怒而飛哉
!」
  兩人一陣大笑,一陣痛飲,又說起了後續事宜。
  蒙毅轉述了秦王之意:趙國之趙王遷業已被俘,囚禁於梁山;趙嘉抗秦雖失之酷烈,然終
究有華夏大義,亦有趙人民心,不用押赴咸陽與亡國之君一道處置,可暫行拘押邯鄲療傷養息
,若其心智恢復,日後可領代郡之地。王賁若無異議,可立即實施,秦王書命隨後即到。王賁
立刻申明,秦王如此處置大合代趙情勢,他將妥善安置趙嘉拘押事宜。
  言及軍事,蒙毅向王賁知會了西北兩邊的戰事進展:隴西對羌胡之戰很是順利,李信與翁
仲率大軍連續出擊,已經聚殲羌胡主力大部,來春將繼續追剿羌胡餘部;北邊九原戰事尚未發
作,然匈奴諸部已經匯聚陰山南麓,隨時可能大肆南下。末了,蒙毅道:「秦王之意,將軍須
得有備:來春若九原軍情告急,蒙恬將立即北上;滅齊戰事,秦王還是想要將軍南下領軍。」
王賁笑道:「滅國大戰,尊兄向未出手。草原之戰,王賁也從未嘗試過。長史能否轉告君上,
蒙恬上將軍依舊滅齊,王賁可就近開赴九原,與匈奴放手大殺一回!」蒙毅一邊大笑一邊搖頭
道:「兄弟之見,還是各安其所者好也!自錯用李信滅楚,秦王便立定了戒除僥倖之心。家兄
滅國,將軍草原,各棄所長,兩兩試手,秦王還睡得著覺麼?」
  兩人一陣大笑間,天色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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