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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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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35: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五月初,皇帝行營返回江東海濱,從大江口人海北上琅邪了。
  整個大巡狩行營分作兩支人馬進發:兩千鐵騎由頓弱楊端和率領,除護送行營部分輜重與
工匠外,由沿海陸路一路查勘逃匿貴族北上琅邪;行營主體人馬,則全部乘船從海路北上。這
支船隊大小船隻二百餘艘,有大型樓船十餘艘,有各式戰船百餘艘,大型商旅貨船近百艘。其
時的大型樓船,除水手之外可乘坐近百人,並可同載三個月口糧器物;戰船則有艨艟、大翼、
小翼、橋船等等各式名目。商旅貨船在戰國秦時更是頗見規模,先有樂毅破齊時楚國以大型商
船秘密從海路援助即墨田單軍,後有王翦軍南下後帝國組織了一次可運送五十萬石糧秣的大型
船隊,足見其造船術已臻成熟。此次兩百餘艘大小船隻,在大海中以水戰行船之法編隊排開,
檣桅林立,白帆如雲,旌旗號角遙相呼應,實在是前所未見的航海奇觀。
  嬴政皇帝的心緒大見好轉,雖是第一次乘船入海,對海浪顛簸與連天海風有些不適,但還
是興致勃勃地登上了樓船最高的望樓。專司舟船護衛的太醫本為濱海楚人,登船後眼見風浪不
息,心下有些不安,找來工匠將望樓來風兩面用厚木板封死,不來風的兩面,則用當時極為珍
貴的琉璃片(古玻璃)鑲嵌成了透明不透風的大窗,內鋪紅氈並置座榻臥榻書案筆具等,好
教皇帝可以在歇息狀態下觀賞大海。不料,嬴政皇帝走進望樓一打量,便皺起了眉頭,嫌那些
一格一格的琉璃片不通透,吩咐全拆了。
  「浩浩長風,好過賊風多也!」
  嬴政皇帝一句笑語,舟船太醫才輕鬆下來。一時拆去了望樓四面的全部補充遮擋,恢復到
原本的通透敞亮,嬴政皇帝這才重新踏進了望樓。皇帝興致勃勃地吩咐趙高在望樓擺下了小宴
,要與李斯幾位大臣聚飲以觀滄海。趙高也是初入大海,雖稍見暈乎卻依舊是亢奮無比,一聽
皇帝發令,立即便去鋪排。片刻之間,望樓上列開了幾張酒案,蘭陵酒燉海魚的香味便飄了開
來。
  「陛下,大海可真大也!」李斯舉爵,一聲由衷地感喟。
  嬴政皇帝與幾位大臣都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幾乎是一口聲地高聲笑語:「丞相明察,大
海真大也!」李斯也破例地大笑起來,高聲吟誦起來:「東方之日兮,出於浩洋。納我百川兮
,大海蕩蕩。大秦新政兮,綿綿無疆––」李斯本楚人,楚之詩風語尾多帶感嘆,一個「兮」
字堪為表徵。此刻李斯臨海而激越感喟,竟是大有風采。一言落點,嬴政與幾位大臣同時拊掌
大笑高聲喝采。
  「今日入海,我等直如河伯之遇海神也!」
  「陛下明察!」幾位大臣異口同聲地拱手笑語。
  此時,趙高輕步走到皇帝身邊低語了一句。嬴政皇帝笑道:「說海便是海,教他進來。」
一轉身道:「徐福派來弟子信使,說有出海事稟報,諸位都聽聽。這件事,朕總覺得還沒用夠
。」說話間,趙高已經將一個中年方士領上了望樓。嬴政皇帝一擺手道:「徐福大師有何難事
?足下但說便是。」
  「我奉師命,稟報陛下。」來人一領紅衣一臉海風吹灼的黧黑之色,一拱手高聲道:「我
等奉師命為皇帝陛下入海求取仙藥,至今數年無得,心下抱愧也。自我師親領船隊出海,大有
所獲,已覓得瀛洲仙山之仙藥所在,亦覓得真人蹤跡;本欲今夏再度出海,一鼓求取仙藥,然
則,海魔害我船隊甚巨,不得不請命皇帝陛下定奪。」
  「海魔?世間真有海妖?」
  「非也。」方士認真地搖了搖頭:「方士所云海魔者,出沒於大海之大鮫魚◎也。此魚長
大若戰船,獠牙如刀鋸,可掀翻巨舟,可吞人如草蝦;更有一種白色大鮫魚,威勢如雪山鼓浪
,一魚可翻一片船隊,吞人而食如長鯨飲川––」
  「且慢。這大鮫魚比蘭池宮的石鯨還大麼?」皇帝很有些驚訝。
  「大!非但大於巨鯨,其為害猛烈更過巨鯨!」方士顯然是驚恐猶在。
  「那是說,徐福大師不能出海了?」
  「非也。為陛下求取仙藥乃神聖功業,我等師徒決不中止!」
  「那,朕能如何定奪?」
  「稟報陛下:我師已得神仙讖書,業已拆解明白。神仙云:欲除海魔之害,必得大型戰船
,載以大型連弩神器,入海射殺之!否則,無以除魔,無以求仙。」
  一時,皇帝默然了,李斯蒙毅鄭國胡毋敬四位大臣也默然了。大型連弩威力固猛,然載於
戰船入海再來射殺大魚,可是前所未有的奇想,可行麼?大將楊端和不在場,唯蒙毅對軍事尚
算通達,皇帝便看了看蒙毅道:「連弩上戰船,既往有過麼?」蒙毅一拱手道:「武安君當年攻
楚之時,戰船從巴蜀直下彝陵,有三艘艨艟大戰船裝載過大型連弩。後來,似再無此例。」李
斯道:「少府章邯曾久掌秦軍連弩大營,此事可能得他說話。」嬴政皇帝道:「既然如此,先行
知會楊端和趕赴琅邪預為籌劃;再飛書咸陽,急調章邯趕赴琅邪。」胡毋敬皺眉道:「方士所
報尚未核實,老臣以為如此折騰耗費太大。」嬴政皇帝沒有理會胡毋敬,轉身對中年方士道:
「你且趕回琅邪,知會徐福大師:待朕親臨,送他再次出海。」方士慨然道:「我師久在大海
諸島尋覓仙蹤,接到陛下之命,我師必然趕回琅邪晉見陛下!」說罷告辭去了。
  「老奉常,你急甚來?」嬴政皇帝這才轉頭笑道:「我方才說甚來?這方士求仙船隊,朕
總覺得沒用夠。能教他光在海上漂麼?諸位說,派他個甚正經用場?如何派法?」
  「用場很清楚,搜索諸海島,緝拿舊齊田氏。」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正是!舊齊田氏等多隱匿海島不出,要斬斷這幾條黑根!」蒙毅立即附和。
  「要做這正事好說。」鄭國道:「以老臣工程閱歷,連弩上戰船沒有根本障礙。索性將計
就計,以徐福所請為名義,派幾艘戰船為其護航,一則可查勘海島逃犯。」
  「如何不說了,二則如何?」胡毋敬有些著急。
  「老夫口誤,沒有二了。」鄭國淡淡一笑。
  「老令所說之二,是防範方士不軌。」嬴政皇帝道:「畢竟,此前還有個盧生,也是方士
之名。安知徐福全然無虛?徐福護朕病體多年,老令不好直說罷了。」
  「陛下明察。」鄭國淡淡一笑。
  「老臣倒是贊同老令此說。」胡毋敬道:「老臣掌天下文事,近年來總覺這儒家與方士不
對勁。儒家不像學人,方士不像醫家,都透著幾分神秘詭異,防備著好。」
  「老奉常過矣!」嬴政皇帝笑道:「儒家是儒家,方士是方士,畢竟有別。儒家怪異,是
心存復辟之念,不走治學正道。方士們所圖何來?不做官,不圖財,就是個想出海求仙而已。
這神仙之事,誰都說不準有沒有,教他找找也無傷大雅,卻有何怪異了?」
  「陛下如此說,老臣無話。」胡毋敬道:「老臣只是想說,這班方士以詭異之術醫人,以
縹緲之說誘人。正道醫家素來鄙視方士,其間道理,老臣不甚明白。」
  「也好,這次求仙若還沒有結果,遣散這班方士。」皇帝拍案了。
  「陛下明斷!」李斯頓時欣然拱手。
  一時議定,君臣盡皆欣然,這場望樓臨海的小宴直到暮色方散。
  巡狩船隊鼓帆北上,五七日後抵達琅邪台。
  連日熱風吹拂海浪激盪舟船顛簸,嬴政皇帝很有些眩暈疲憊,登岸觸地腳步虛浮幾乎跌到
。趙高連忙過來扶住,與衛士們一起將皇帝用軍榻抬進了行營。這一夜,嬴政皇帝第一次沒有
批閱公文,沒有召見大臣議事,昏昏沉沉直睡到次日午後方睜開了眼睛。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太
醫長吁一聲,立即吩咐自己的醫助給皇帝捧來了煎好的湯藥。被趙高扶著坐起來的嬴政皇帝看
了看大半碗、黑乎乎的湯藥,皺著眉頭道:「聞著都苦,不用了,等徐福大師來再說。」老太
醫一拱手正色道:「陛下此病干係不大,皆因舟車勞累風浪顛簸所致,若能靜心調息幾日自會
好轉。方士之術,頗見蹊蹺,老朽以為陛下當慎用為好。」嬴政皇帝揶揄笑道:「老太醫固是
醫家大道,只不見成效。方士再蹊蹺,數年護朕卻有實效。事實在前,朕沒長眼麼?」老太醫
道:「陛下,方士之術,在醫家謂之偏方,治標不治本,陛下之疾,當固本為上––」嬴政皇
帝不悅道:「標也好,本也好,左右得人精神不是?老太醫且回去歇息,過幾日隨少府章邯回
咸陽去了。朕,目下有方士足矣!」說罷,不待老太醫說話便大步走進沐浴房去了。
  「陛下!發熱之際不宜沐浴––」
  「趙高,教他走。」沐浴房傳來皇帝冰冷的聲音。
  趙高很生氣這個不省事又聒噪的老太醫,立即將兩人請出了御帳。
  片刻之後,嬴政皇帝在兩名侍浴侍女扶持下走出了沐浴房,精神氣色比昨日好轉了許多。
皇帝坐到了書案前,奮然一拍青銅大案笑道:「嘿!老兄弟,我又回來了。」彷彿與久別老友
重逢一般親暱。目光巡梭不意看到了旁案沒有撤走的那碗湯藥,向趙高一招手指點道:「拿過
來。」趙高困惑惶恐地捧過湯藥,嬴政皇帝接過來汩汩兩口便喝了下去。見趙高茫然驚愕的神
色,皇帝冷冷道:「看甚?你以為朕當真不信醫家?去給蒙毅說一聲,老太醫不能走。」趙高
哎哎點頭,一溜碎步跑出去了。
  次夜三更時分,方士徐福被趙高悄無聲息地領進來了。
  幾年不見,富態白皙的老徐福變成了一個黝黑乾瘦的老徐福。嬴政皇帝頗感意外。徐福卻
依舊是安詳從容,先給皇帝做了半個時辰的「真人之氣」的施治,又給皇帝服下了小半粒紅色
丹藥。施氣之時,嬴政皇帝朦朧如升九天雲空,直覺自己飄飛到了無垠的大海之上,與一個半
人半魚的猙獰巨物大戰不休,皇帝問巨物何方魔怪,那個猙獰巨物竟說它是海神––倏忽醒來
一身冷汗,及至服下丹藥,皇帝自覺精神大振,這才向徐福說了方才夢境。徐福悠然輕聲道:
「陛下為水運天子。水神乃大秦本神。海神,乃水神之大也。本神不見本主,此神仙之道也。
故,見陛下並與陛下戰者,非海神也,大魚蛟龍之水魔也。水魔顯於陛下夢境,誠非吉兆也。
老夫可為陛下入海祈禱海神,使海神護佑陛下,護佑大秦,除此惡神。」
  「先生數年求仙,遇到大鮫魚為害了?」嬴政皇帝問了回來。
  「正是。」徐福又將自己學生報給皇帝的大鮫魚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陛下尊奉神仙
真人的數百童男童女,已經在瀛洲諸島覓得了三處仙蹤,也在之罘島覓到了仙藥;若非大鮫魚
為害,之罘島仙藥已經請得了。」
  「好!朕決意求取仙藥。」嬴政皇帝斷然拍案:「朕給先生派出三艘大戰船,裝載連弩射
殺大鮫魚,護衛先生盡登濱海三百里內所有海島。朕已下令水戰將軍,若先生出事,滅族之罪
。先生盡可一力求仙。」
  「陛下明斷。老夫自當為陛下趟開仙道。」徐福一如既往地從容。
  「好。三日之後,朕親送先生出海。」
  徐福走了。嬴政皇帝又開始了公案勞作,直到紅日躍上了茫茫大海。
  那一日,嬴政皇帝率領群臣在琅邪台前送徐福船隊出海了。
  這一次,除了沒有第一次的童男童女,海邊依舊是白帆層疊檣桅如林,每隻大船上都堆滿
了糧食車輛絲綢等貢神物品;方士與貨船之外,五艘大船最為特異,兩艘專門乘坐百餘名各式
工匠的大船,三艘裝載大型連弩的戰船。出海儀式是隆重肅穆的。沐浴齋戒三日的嬴政皇帝祭
祀了海神,宣讀的禱文是:「大哉海神,伏唯告之:大秦立國,水德為運,海神乃本,我為臣
民。秦帝嬴政,遣使來拜。海神祐秦,賜我仙藥,使嬴政得以長生哉!若得如此,秦帝將常祭
海神,常納貢禮。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禱文宣誦完畢,司禮大臣胡毋敬向大海拱手
高宣一聲向海神奉送祭品,兩排少年方士便將三頭活生生的牛羊豬拋向了萬頃碧海之中。徐福
也宣誦了祭告海神書,念誦的是:「大哉海神,散人徐福受皇帝之託,再次入海為皇帝求仙。
祈望海神:於約定仙島會我秦使,賜長生於皇帝,賜國運於大秦,使徐福不負使命。大秦皇帝
三十七年夏日祭告。」
  在即將登上船橋之時,徐福突然回身對嬴政皇帝低聲道:「陛下逢海魔入夢,體魄有不吉
之兆。懇望陛下派一親信大臣返回秦地,以祈禱大秦山川之神達意海神,護佑陛下––懇望陛
下,莫以老夫此見虛妄而不為。鬼神之事,原本在心也––」萬分真誠的徐福殷殷地看著皇帝
,第一次顯出了一種近於人之本色的躊躇與留戀。嬴政皇帝心頭不禁一動,笑道:「先生護朕
多年,朕豈有不信之理。派蒙毅還禱山川,如何?」
  在綿綿悠長的雅樂中,徐福向皇帝深深一躬,登上了船橋。
  嬴政皇帝向船隊遙遙招手,直到一片白帆消逝在無垠的碧海。嬴政皇帝不知道的是,從此
,這支以求仙為使命的特混船隊再也沒有回來。後來的事實是:徐福們在茫茫大海中並沒有找
見海神與仙藥,卻開拓生存,創造了華夏文明圈的第一個海上生長點;他們與後來出逃海外的
嬴秦後裔相會合,使中國文明在海外以頑強的生命力重新再現了。在秦帝國的歷史上,這支矢
志求仙的方士隊伍的出現,始終是一個歷史的黑洞,給後人留下了太多的想像空間,以及無法
確定答案的眾多歷史奧秘。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些方士的動機究竟是什麼?這些方士的目的
又是什麼?他們果真是一支獻身於神的神職隊伍麼?他們與當時的復辟暗潮有無千絲萬縷的聯
繫?抑或,他們究竟是不是六國貴族復辟的一支特異的秘密力量?以秦政之求實,以秦風之貶
斥虛妄,以嬴政皇帝之明銳洞察,以帝國第一代大臣之英才濟濟,何以始終對這些方士保持著
一種難以揣摩的姿態?如同後世的鄭和下西洋一樣,其間隱藏的政治秘密究竟是什麼?抑或根
本就沒有什麼政治秘密?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多的矛盾中變幻著無法確定的答案。若就最終的
歸宿所蘊涵的漂泊海外奮發求生並頑強地生發傳播華夏文明而言,我們不能輕易地以「邪惡」
兩字概括這支神秘隊伍;若以虛妄之說耗費帝國人力財力並貽害嬴政皇帝本人而言,我們又不
能輕易地肯定這支隊伍。
  一切,仍然隱藏在尚待開掘的歷史真相之中。
  三兩日間,嬴政皇帝的熱病似乎未見消退,反而有加重之勢了。
  這一夜,嬴政皇帝又不得已停止了案頭勞作,被趙高扶上了臥榻。眩暈朦朧的皇帝吩咐趙
高去找徐福舉薦的那個看護方士。未及片刻,趙高急惶惶飛步趕回,說不見了那個方士,問護
衛軍士,軍士卻說方士一直在帳中沒有出來––趙高還沒有說完,嬴政皇帝已經霍然坐起道:
「搜查大帳沒有?」趙高吭哧道:「方士居處向為機密之地,我,我沒敢––」嬴政皇帝冷冷
道:「鳥個機密,立即搜查,掘地三尺!」趙高飛步去了。嬴政皇帝略一思忖,拉過一件絲綿
袍裹住發冷的身子跳下了臥榻,下令一個侍女立即去請老太醫。
  老太醫匆匆趕來時,嬴政皇帝正對著面前銅鼎中幾顆透著怪異的非紫非紅又非黑、似紫似
紅又似黑的藥丸發愣。見老太醫進帳,皇帝敲敲銅鼎冷冷道:「此為何物?敢請老太醫辨認一
番。」老太醫走近案前,打開醫箱,用揀藥的精緻竹夾夾起了一粒藥丸,湊近鼻子嗅了嗅,臉
色一變道:「陛下,老朽得剖開這藥丸。」見皇帝點頭,老太醫從醫箱拿出一把三寸醫刀,從
中一刀剖開了藥丸,又拿起半粒湊到鼻頭一嗅,面色頓時大變:「老朽敢問,陛下可曾服過此
藥?」嬴政皇帝淡淡道:「老太醫先說,此藥有何不對?」老太醫急迫道:「此藥為大陽大猛之
物也!以獅虎熊豹與海狗之腎之鞭,輔以淫羊腎,再輔以若干補陰草藥而成。此藥入腹,強聚
體內元氣,每每使人孤注一擲凝聚精神,對元氣損耗最烈!醫家之道,非垂死之人而有大事未
了,決然忌用此藥!」
  「陛下!方士跑了!帳中有暗道!」趙高一頭汗水沖了進來。
  「老太醫,世上有神仙仙藥麼?」皇帝對趙高的話渾然未覺。
  「陛下,老朽從醫五十年,仙藥之說未嘗聞也。」
  「老太醫,以朕之象,還撐持得幾多時日?」皇帝冷峻得石雕一般。
  「陛下節勞靜養,正道醫治,或可復原。」老太醫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知道了,老太醫去了。」
  「陛下高熱不退,老朽立即侍藥。」
  「先生且先下去,藥煎好拿來便是了。」皇帝平靜異常。
  老太醫拱手一做禮,立即輕步匆匆去了。
  「趙高,密宣蒙毅––」嬴政皇帝面色蒼白,頹然癱倒在案前。
  趙高大驚,連忙過來扶持皇帝。嬴政皇帝驟然睜開眼睛,一掌摑到趙高臉上卻沒了力氣。
趙高驚恐不已,連忙對兩名侍女揮揮手起身飛步出帳了。皇帝被兩名侍女扶起,艱難地挪到了
臥榻前便一頭倒下了。兩名侍女連忙放好了皇帝身子,又加了厚厚兩副絲綿大被,惶恐得不知
所措了––未過頓飯時光,蒙毅大步匆匆進帳。皇帝還是沒有醒來,大被下的身軀顯然在瑟瑟
發抖。正在此時,老太醫湯藥送到,那名醫助熟練地為皇帝餵下了整整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皇帝的抖動才漸漸輕了。未過片刻,皇帝額頭滲出了一層細亮的汗珠,皇帝才驀然睜開了眼
睛。
  「都下去––只留蒙毅––趙高,朕不見任何人。」
  侍女出去了。太醫出去了。趙高也出去了。宏闊的御帳靜得如同幽谷。
  「蒙毅,我,行將到頭了。」皇帝很平靜,殷殷目光中飽含著淚水。
  「陛下––」蒙毅撲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聲。
  「起來––聽,聽我說。」
  「陛下但說,蒙毅死不旋踵!?」
  「莫胡說。」嬴政皇帝完全清醒了,聲音雖低,卻異常清晰:「蒙毅,立即返回咸陽。名
義,還禱山川,為皇帝祈福。真正要做的事:會同二馮,鎮撫咸陽;調回李信十萬大軍,鎮撫
內史郡。關中,已經沒有老秦人了。一旦有變,李信大軍便是支柱。若有可能,教李信從上邦
將隴西老嬴秦數千戶,全數遷回關中––我得立即北上,見蒙恬,見扶蘇,安定北邊,部署身
後大事––不,不能再耽擱了––」
  「蒙毅之見:陛下當立即回咸陽鎮國!我赴九原,召回長公子並家兄!」
  「不。」皇帝清醒地搖頭:「半道折返,動靜太大,朝野不安。以目下情形,我再撐半年
當非大事––我回咸陽,大事便得多方會商。反不如你回咸陽,奉詔直接行事,更方便。」
  「蒙毅明白!」
  「不要急。明日知會丞相,交接完畢再走,不能顯出形跡。」
  「陛下,不告知丞相麼?」
  「丞相––我相機告之不遲。記住,你是密使。」
  「陛下,皇營事務交於何人?胡毋敬如何?」
  「老奉常遲暮––還是交給趙高了。」
  「陛下,趙高素無法度之念,不妥––」
  「一個老內侍而已,他能如何?再說,對朕忠心,莫過趙高了––」
  「陛下––」蒙毅欲言又止。
  「蒙毅,大事託付你了,這裡沒事,要緊處在咸陽––」
  「陛下––」蒙毅一聲哽咽,淚如泉湧。
  「蒙毅啊,我與汝兄少年相知,情如兄弟。你一樣,也是我的好兄弟––」
  「陛下!蒙毅何忍棄陛下而去––」
  「蒙毅,好兄弟,天下要緊,大秦要緊––安秦者,終須蒙氏也––」
  蒙毅淚流滿面語不成聲,撲在榻前深深三叩,才依依不捨地走了。次日清晨,趙高捧著一
道詔書到了蒙毅大帳,宣示了「著郎中令蒙毅為朕之特使,代朕還禱山川,為朕祈上天護佑」
的詔書。蒙毅奉詔,立即與丞相李斯會商交接了諸般事務,又將皇帝行營大帳的事務交接給了
趙高,於午後時分帶著一支百人馬隊上路了。
  嬴政皇帝沒有料到的是:遣回蒙毅,成為他一生最關鍵時刻最關鍵的錯失。蒙毅身為執掌
中樞的郎中令,堪稱最危急時刻最關鍵的中樞大臣。趙高後來要做的第一個要職,便是郎中令
。更為重要的是,蒙毅秉性公直剛毅而縝密,幾乎是歷來宮廷內侍的天敵,自然也是趙高的天
敵。若蒙毅不去,嬴政皇帝在最後時刻,至少可以確保自己的各種遺詔得以忠實宣達各方,斷
不致足不出戶而天地翻覆。若蒙毅不去,趙高縱然有野心,丞相李斯也萬萬不會呼應,不敢呼
應。當後人清楚後來的事實,再看蒙毅的離去,便會明白看出:這是嬴政皇帝至為關鍵的一個
敗筆。當然,這也表明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嬴政皇帝至死也沒有懷疑過身邊任何一個近侍
,也永遠不會想到人會發生如此激烈的大扭曲。從這一基本事實說,嬴政皇帝是一個沒有防人
機心的君王,六國貴族以及後世儒家攻訐嬴政皇帝奸詐暴虐等等,實在不堪事實驗證。在中國
歷史上,防止身邊亂象最成功者,大約莫過難眩以偽的曹操了。嬴政皇帝若有曹操之三分權謀
機詐,大約歷史便得重寫了。蒙毅離去,令人常有扼腕之嘆––始皇帝一念之差,誠天意哉!
  三日後,大巡狩行營西進了。
  這次,皇帝行營從陸路進發,沿琅邪台海疆一路北上,繞過榮成山(成山角)向西抵達之
罘島。這次行進的不同處是:每日路程不多,卻不做一日停留。丞相李斯對這一變更所做的宣
示是:皇帝體恤胡毋敬、鄭國兩位老臣不耐酷暑,決意減少沿途駐紮時日,徐徐常速返國。幾
日行進下來,皇帝的熱病時輕時重,總之是比在琅邪好了許多。至少,皇帝的身影重新出現在
海風徐徐的明淨時日,不時還從帝車中下來閒走幾步。之罘島遙遙在望時,楊端和報來了一個
令人驚喜的消息––海上連日發現大白鮫魚,準備以大型連弩射殺之,請皇帝陛下登高觀賞!
嬴政皇帝很是高興,立即下令在之罘島停頓一日,觀賞連弩射殺大鮫。
  原來,徐福船隊出海後兩日,便與皇帝行營失卻了通聯。嬴政君臣在方士出逃之後,業已
清楚了徐福一干方士必是有意逃遁。楊端和主張追殺,嬴政皇帝卻淡淡一笑說,算了,茫茫大
海,他籌劃了多少年,你能追殺得了?若天意不使他脫逃,還有三艘戰船跟著,必能拿它回來
。不料,行營抵達榮成山時,三艘戰船卻漂了回來,率軍大將稟報說:出海第六日夜裡,船隊
停泊在一座無名小島前,全體人馬登島起炊;將士們都飲了方士們的勸酒,方士們說,不飲酒
要得寒腿病;可天亮醒來,方士與貨船便無影無蹤了,他們在海上尋覓了三日三夜也沒看見一
隻船,最後只好漂了回來。大臣將軍們憤憤然,有主張追殺方士的,有主張處罰水軍的。皇帝
卻破例地揮了揮手道:「此事錯在朕,不在將士。先放這班方士一馬,朕不信日後找不回來。
」於是,裝載了大型連弩的三艘大戰船重歸船隊,一路駛向了之罘島,不意竟在航程中發現了
大白鮫魚。
  那日清晨,皇帝與大臣們登上之罘山最高峰時,一天明淨如洗,霞光萬道碧波無垠,海天
之間壯麗得無以描述。大約卯時,島前深海處白帆點點,遙遙有戰鼓號角之聲隱隱傳來。未過
片時,碧藍的大海中不斷躍起一道道雪嶺般的白牆,鼓著浪頭隱隱起伏,不斷向之罘島逼近。
俄而便見遠處白帆快速聚攏,從三面向翻飛的雪嶺無聲地靠近。正在碧浪中再度矗起一道雪嶺
時,戰船鼓聲號角大作,三艘大戰船的大型連弩一齊發射,長矛般的大箭呼嘯著飛向了那道雪
白的山嶺。嬴政皇帝真切地看見了雪白的山脊冒起了幾道血柱,漸漸地,翻飛的白色閃電變成
了緩慢漂動的雪白山脊––
  「萬歲––!大鮫魚中箭了––!」
  整個海面都響徹了秦軍將士的歡呼聲。
  驟然之間,淚水湧滿了嬴政皇帝的眼眶。
  海天之間這壯闊的一幕,永遠地鐫刻在了嬴政皇帝的心頭。
  ***
  據當代史家與科學技術史家研究考證,玻璃在中國周代已經出現,古稱琉璃或流離。更
重要的是,中國上古時代的玻璃與西方的古玻璃完全不同成分:中國是鉛鋇玻璃,西方是鈉鈣
玻璃。此歷史事實在二○世紀三○年代已經為西方科學家對考古實物的化驗分析所證實,然證
實這一歷史成果的科學家,卻堅持宣佈玻璃為西方起源,中國上古玻璃是仿製西方。其荒誕若
此,夫復何言!目下,這一荒誕宣佈已經沒有科學史家相信了,但許多迷信西方的中國民眾卻
還是相信著,傳播著。相關信息可登錄中國玻璃網等查詢。
  鮫魚,即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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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3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從之罘島再度西進前,嬴政皇帝在行營舉行了一次大臣會商。
  依大巡狩的慣例,離開琅邪台北上便是踏上了歸途。一則是舊齊濱海地帶是皇帝兩次巡狩
都來過的,不會再有大型宣教典禮;二則是皇帝大臣皆有不適之感,天氣又越來越熱,一進三
伏酷暑,白日幾乎難以行軍了。所以,一離開之罘島李斯便做出了回程部署,將少府章邯做了
夏日行軍的前導,下令章邯率一千鐵騎先兩日上路了。因為,若從之罘島地帶歸返咸陽,則路
徑很直接:之罘––即墨或臨淄––巨野澤––大梁––洛陽––函谷關––咸陽。這是齊國
通向中原的傳統官道,此時已經是帝國馳道之一,路況好速度快,又不過黃河,故此需要先行
人馬預為安置護衛、救治並駐屯地等事項;而章邯軍政兩通,擔此重任再合適不過。就當時的
事實說,嬴政皇帝在琅邪、榮城業已兩次發病,所有的大臣將軍都認為皇帝該踏上歸程了;若
此時果然能按照預定的大巡狩路線行事,從之罘島南下回咸陽,自當安然無事。
  大臣們沒有料到的是,皇帝竟然要北上巡邊!
  皇帝的理由很簡單,又很充分。昨日午後九原傳來捷報,蒙恬軍第二次反擊匈奴獲得了很
大的勝利,長驅直入匈奴單于庭,頭曼單于僅率數萬殘部遠遁而去;如此煌煌勝仗,皇帝須得
再度北上巡邊犒賞將士,並督導東部長城早日竣工。昨日捷報人人皆知,行營還很是狂歡了一
陣。皇帝如此決斷,似乎也無可非議。然則,皇帝大巡狩的行程歷來都是事先籌劃好的,如此
大的巡邊舉動,事先從未宣示而由皇帝臨機動議,本身就透著幾分神秘。再說,即或是臨機改
變,至少皇帝也當與總司巡狩事務的丞相事先會商而後再議決部署,然看今日情形,丞相李斯
似乎也是事先一無所知。如此情形之下,大臣們一時忐忑起來了。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錯愕不
已的李斯,久久愣怔著沒有說話。鄭國胡毋敬頓弱楊端和幾位大臣也大覺意外,都是相互觀望
,一時默然了。
  「諸位毋得疑惑。」嬴政皇帝笑道:「自來大戰無定期。朕也想不到,九原軍能在如此大
熱天有如此大勝仗。昨日,朕本當與丞相會商,卻又埋在公文山裡沒有拔得出來,在書房裡睏
得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四更。於是,今日索性一起說了。否則,又得耽擱一日。」
  「老臣以為,陛下決斷得當。」李斯立即支持了皇帝。
  「老臣以為不然。」素來寡言的鄭國說話了:「皇帝陛下在琅邪已經發熱,一路未見痊癒
跡象。目下正逢酷暑,又將入伏,再度跋山涉水北上巡邊,只怕不利於陛下病體。二次大勝匈
奴固然可喜可賀,然不能冒此風險––」
  「老令啊,朕好多了。昨日觀射大魚,朕不是自家登山的麼?」
  「陛下,老臣附議鄭國之意。陛下不宜北上。」胡毋敬憂心忡忡。
  「頓弱亦贊同老令之意。」
  幾個大臣,只有衛尉楊端和沒有說話了。誰都知道,楊端和最是穩健,是秦軍大將中最唯
軍令君命是從的一個,與王賁李信大有不同。所以,楊端和軍旅資望很深,卻歷來都是副將。
目下楊端和雖身為衛尉位居九卿,也是正職,然卻直接聽命於皇帝,還是不用他獨當一面。是
故,誰也沒指望他會說話。
  「陛下,末將也以為,北上不妥。」誰都沒有料到,楊端和也說話了。
  「衛尉得說個道理出來。」頓弱之激發神色,顯然要寡言的楊端和多說話。
  「沒甚道理。末將只覺得心下不踏實。」楊端和平平淡淡。
  「有甚不踏實?諸般大事都很順。」頓弱又追了一句。
  「末將唯陛下之命是從。」楊端和不理會頓弱,一句見底了。
  「諸位,此事不須再議。」嬴政皇帝語氣淡淡,可誰都聽得蘊藏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果決:
「出行日久,誰沒個發熱發冷?兩位老令不是也疲累不堪,略有不適麼?朕也一樣,過幾日自
然會好。還有太醫在身邊,誤不了大事。再說,諸位果真不想看看萬里長城?頓弱,長城東段
全在舊燕之地啊!」
  「萬里長城誰不想看?老臣多少年故里心願也!」
  「敢問陛下,對行營人事可有部署?」李斯謹慎地插斷了頓弱。
  「行營事務,依舊是丞相總掌。唯朕之行轅有一變:蒙毅還禱山川,朕書房事務交趙高暫
掌。」皇帝很清醒,話語很慢:「為處置政事快捷,再給趙高一個職事:兼領印璽。餘皆不變
,依照丞相部署行事。」見大臣們俱各默然,嬴政皇帝特意補了一句:「趙高是臨時署理,蒙
毅還是郎中令。」
  「陛下明斷。」大臣們終於表示了贊同,雖然不那麼熱切踴躍。
  行營會商結束了,鬱悶的李斯大大地忙碌起來了。
  皇帝決意北上,意味著大巡狩路線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平坦快捷的馳道之行驟然變成了
險阻重重的跋涉之旅。從之罘島地帶抵達九原邊地,大的方向是向西渡過四道大河(濟水黃河
洹水漳水),再穿越舊趙國,經雁門郡北部向西抵達九原;當然,也可以在渡過黃河穿越舊趙
後,從太原再次西渡大河,從老秦國的上郡北上九原。無論選擇哪條路線,都是確定不移地比
立即返回咸陽艱險許多。李斯深恐有思慮不周處,與楊端和確定北上路線時,破例地請來了通
曉天下山川險阻的老鄭國。在鄭國的多方參酌下,三人最後確定了西進再北上的具體路徑:之
罘島––臨淄––西渡濟水––從平原津西渡大河––西渡洹水––西渡漳水––經巨鹿郡–
–經恆山郡––經代郡––抵達九原。路徑議決,鄭國看著吏員畫出的地圖,皺著眉頭道:「
夏月正在漲水之季,連續橫渡四道大水,絕非易事也!斯兄,好自為之了。」鄭國一句話,說
得李斯心頭竟有些酸熱了。李斯萬般感慨地長嘆了一聲,拿起地圖便去皇帝大帳了。李斯沒有
想到,皇帝只瞄了一眼地圖便點頭認可了,似乎不想涉及李斯很想特意申明的途中艱險。見皇
帝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李斯也沒做申明便告辭了。
  次日四更時分,大巡狩行營第一次按照盛夏出行的傳統上路了。
  蓋盛夏酷熱,商旅軍旅上路,都是趕早行路,正午之前駐屯歇息,避過人馬難耐的最酷熱
的午後時光。皇帝行營縱然人馬強壯,若要長途跋涉,也得循著這歷經千百年考驗的有效傳統
行事。否則,人縱可忍,牛馬卻得紛紛倒下了。這也是李斯事先稟報了嬴政皇帝,並得允准後
部署的。自巡狩路徑發生突然變化後,李斯心緒更多了一份不安。仔細想想,自去冬籌劃大巡
狩以來,諸多事對他都是撲朔迷離的。這種撲朔迷離,與其說是他某件事知道得遲與早,毋寧
說是決事過程中與聞得前與後。曾經的歲月裡,李斯也曾不知道過許多許多事情,可一次也沒
有如此不安。為何?自李斯用事中樞,幾乎任何大政決策都是皇帝與他事先商定的,縱然最終
的決策與他的謀劃有所差別,他也是充實的奮發的;他所不知道的,幾乎全部是知道不知道都
無關緊要的非大政決斷。可這次大巡狩卻不一樣,幾件事都是皇帝決斷後他才知道的。這裡的
關鍵是,比其餘大臣早知道幾個時辰抑或早知道幾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為何不與他會
商決斷了?不是說皇帝決斷得不對,也不是說皇帝必須與他會商方能決斷,而是說,皇帝為何
改變了多少年與他磨合達成的「共謀」默契?
  這次大巡狩,皇帝在去冬的動議很是突兀,他當時也明確表示了不贊同。因為,以皇帝目
下的體魄,實在不宜艱苦備嘗地長途跋涉。以李斯謀劃的大略:皇帝在此身心艱難之期,最大
的要務便是守定咸陽而節制天下,不能輕易地冒險大巡狩,不能輕易地離開中樞之地。然則,
這一大略他能說麼?不能。敏銳的心告訴李斯:皇帝顯然是謀劃已定,以「徵詢會商」名義教
他知道而已,絕非真正地會商共謀。皇帝在隱疾頻發日見衰老的時刻,突兀動議大巡狩,一定
是有某種自感緊迫的大事,要藉著大巡狩作掩護來做成。這件事指向何方?李斯原本並不清楚
。然則,在他會同大臣擬就了大巡狩行程方略並得皇帝認可之後,機警的李斯已大體明白了癥
結所在。
  在李斯看來,本次大巡狩的兩大使命––緝拿復辟罪犯與宣教大秦新政,沒有一件是必須
皇帝親臨施為的。李斯與大臣們想不出,還有哪件大事須得威權民望如此隆盛的皇帝拼著性命
去做?以李斯認定的公事程式,由他領銜具名的巡狩方略一旦呈上,皇帝必然會在巡狩方略上
增添些地點。畢竟,皇帝可以不說大巡狩究竟要做甚,可是,總不能不說到何處去。只要有了
所在地,事情便會清楚了。然則,大出李斯預料的是,皇帝偏偏沒加任何新地點,三個字:「
制曰:可。」全數照准了李斯的大巡狩方略。
  驚訝之下,李斯通盤斟酌,驀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可能有一個指向––確定儲君!因為
,就目下大秦而言,只有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沒有明確,只有這件不能事先確定的大事值得
皇帝作為秘密對待。李斯的揣摩預測是:皇帝可能會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的可能是舊齊
濱海某地––將長公子扶蘇秘密召來,立即頒行詔書確立太子,並攜扶蘇一起返回咸陽。果真
如此,李斯絲毫不覺意外,而且認為該當如此。李斯所困惑者,如此正當大事,為何對他這個
丞相秘而不宣?果真皇帝大巡狩的目的在於秘密立儲,而他這個丞相卻不能與聞,那便只有一
個可能––皇帝對他這個丞相有了深刻的疑慮!否則,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君王善後而能離開
丞相的先例?而丞相一旦不再與聞「顧命」大事,則其結局只能是廢黜殺身!因為,任何一個
君王,都不會將一個雄才大略而又被認定可疑的權臣留做後患。心念及此,李斯一身冷汗。然
則,李斯終究不能明白確定。面對如此一個既強勢又陽謀的皇帝,任何不能確定的事情,都必
須有待清楚後再說,先自蠢動只能自找苦果。李斯要等待一個事實及其可能的變化出現,而後
再決定自己如何應對。李斯要等待的這個事實是:皇帝在琅邪,或在榮城,或在之罘,必要召
見扶蘇;屆時,若皇帝仍將自己視作顧命大臣,則自己當然要一如既往地效忠。畢竟,扶蘇與
皇帝曾經有過巨大的政見裂痕,皇帝事先不欲李斯知曉,未必沒有扶蘇尚待最後查勘之意;若
扶蘇被立為太子而自己未能與聞顧命,則李斯一定要謀劃自家出路了,否則,便是坐待大禍來
臨。最好的出路在何處?不消說,是早早辭官歸去。扶蘇畢竟是個信人奮士的寬厚君子,不會
對他這個老功臣如何的。
  然則,這個事實卻始終沒有出現,李斯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在李斯明白部署歸程之後,皇帝卻召集大臣會商行程,突然動議北上九原。至此,癥結終
於豁然明朗。顯然,皇帝有重大事宜要與扶蘇蒙恬密商,而下令兩人南下,則很難避開他這個
丞相;若到九原,則他這個丞相必然要會同百官巡視督導長城工地,皇帝的迴旋餘地便會很大
很大。由此推及蒙毅使命,其返回咸陽也必是秘密處置某種大事去了,祈禱山川之神護佑皇帝
,分明一個示形朝野的名義而已。如此格局,李斯已經可以明白地預測:皇帝將帝國善後的大
任,已經決意交給蒙氏兄弟了;扶蘇為君,蒙氏兄弟領政,他這個丞相是注定地要黯淡下去了。
  使李斯大感鬱悶者,還有兩件事。一則,皇子胡亥隨行皇帝巡狩,他卻毫不知情。這個皇
少子胡亥,與李斯的小女兒已經許婚定親,只待胡亥加冠之後便可成婚。事實上,李斯並不喜
歡這個胡亥。許婚胡亥,不過是嬴氏李氏多重聯姻之後的一個延續而已,李斯已經不能認真計
較皇子資質如何了。對於如此一個幾乎可以用上「不肖」兩字的未來女婿,李斯素來沒有興味
與聞其事。即或在巡狩途中,李斯也竭力迴避著這個每每令他不快的皇子。李斯所計較者,是
皇帝。既然皇帝喜歡這個皇子胡亥,許其隨同巡狩增長見識自是無可厚非,然則,自己恰恰是
這個皇子的未來岳丈,皇帝如何便不能與自己知會一聲?皇帝不說,分明是皇帝與他這個丞相
已經陌生了。二則,皇帝使趙高參政,李斯大惑不解。從目下大局說,李斯認為自己親自兼領
皇帝書房事務最為穩妥。關鍵之時,皇帝任用趙高參政,這分明是一個顯然的失策。趙高是一
個去了陽勢的宦者,縱有功勞,縱有才具,李斯也本能地蔑視此等人物。既往,皇帝將趙高僅
僅用作車馬總管,用當其所,李斯自然不會生出膩煩。可如今,竟教這個宦者做了事實上的皇
帝書房長史,並兼掌了皇帝印璽!李斯實在想不通,皇帝為何如此倚重一個「大陰人」?李斯
曾長期做秦王長史,對書房政務再精通不過;而大巡狩日常事務,對他這個精於理事而又精力
健旺的大臣而言,事實上舉手之勞而已,根本不至於忙亂無序,兼領皇帝書房綽綽有餘。以皇
帝之明,想不到這一點麼?不會。皇帝不以他兼領書房,只能說明,皇帝對他真正地有了不可
化解的疑慮––
  黎明的星光下,李斯半睡半醒地搖晃著,任沉重的車輪碾壓著無盡的思緒。
  次日正午,皇帝行營抵達臨淄地界。
  李斯很清楚,皇帝對大都會歷來沒甚興趣,除了滅國時期因犒軍善後進入過邯鄲與郢都,
再沒專程進入過任何國都,連幾次路過的洛陽新鄭大梁都沒有興致進去。舊齊國的臨淄固然是
赫赫大都,皇帝照樣沒興致。當然,更重要的是,此時的皇帝正在發病尚未痊癒的特殊時期,
更不能貿然入城了。於是,李斯下令在城南郊野的密林中紮下了營地。
  趙高匆匆來了,恭敬地請李斯去皇帝大帳。
  皇帝臉色很不好,倚在榻上捂著一副絲綿大被似乎還瑟瑟發抖。李斯心頭一陣酸熱,幾乎
要衝口而出勸皇帝立即改返咸陽。可是,思緒電閃間,李斯還是死死忍住了。見李斯進來,皇
帝吩咐趙高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皇帝又屏退了大帳中的幾個內侍與侍女,招手教
李斯坐在了臥榻之側的涼爽陶墩上,殷殷地看著李斯,良久沒有說話。李斯拱手一聲陛下,頓
時哽咽不能成聲了。嬴政皇帝拉住了李斯的手,嘆息一聲道:「丞相,幾何有過,我等君臣竟
能相對無言矣!」李斯哽咽道:「陛下,老臣已不知從何說起了––」嬴政皇帝淡淡笑道:「丞
相啊,你的心思,朕知道。這件事,對你說得遲了,嬴政思慮有差。」李斯一時惶恐道:「陛
下何出此言?老臣未知何事不曾與聞?」嬴政皇帝似乎渾然無覺,只徑直緩慢地說著:「去冬
,王賁臨走之時,說到扶蘇寬政主張,說他也贊同。加之,又有黥布劉邦徒眾逃亡兩件事,朕
便想先減輕工程徭役。然則,一聞丞相說關中老秦人已空,我心下急了。如此大局漏洞,朕卻
一直未能察覺,我不能不急也。要大巡狩,是要看看天下大勢,看看復辟暗流究竟有多深的根
基,看看是否必得再次回遷老秦人––朕之本意,未必一定要北上九原。然則,自琅邪染病,
方士逃走,嬴政驟生末路之感,當此之時,朕當何以善後哉!」
  「陛下萬勿此言!陛下正在盛年啊!」李斯淚如泉湧了。
  「不。不行了。」嬴政皇帝平靜淡漠地搖搖頭:「嬴政不畏死。然,嬴政知道自己。嬴政
任用方士,無異於自戕。若沒有方士數年在側,我固病體,元氣尚在––大父秦昭王,不是病
奄奄撐持了十餘年麼?奈何嬴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生有數,在最要謹慎的時刻,竟然開了
秦法之禁,秘密任用了方士。想補正,嬴政都來不及了。」
  「陛下!來得及!有太醫––」
  「上天無私,不會將機會總給一個人。嬴政,焉能例外矣。」
  「陛下––」
  「丞相,毋傷悲。朕,要說正事。」
  「老臣,但憑陛下之命。」李斯頓時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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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事,若我病體能過得平原津,能渡過大河,便北上九原。」
  「老臣理會:若陛下在平原津發病,立即返回咸陽。」
  「正是。」
  「老臣遵命!」
  「第二事,最後的巡狩路程,丞相有何謀劃?」
  「陛下已然謀定,老臣––」
  「丞相啊,你當學學王賁,該堅持者則堅持。歧見不怕,要說在明處。」
  「陛下,」第一次,李斯有些臉紅了,一拱手明朗道:「最後這段路,老臣以為必得穩妥
縝密。老臣三策:其一,飛詔宣扶蘇蒙恬回咸陽,陛下則最好不渡大河,不過平原津,直接由
此返回咸陽;其二,飛詔李信率十萬大軍回鎮關中,並急遷上邦十萬老秦人回居關中,蒙毅可
在咸陽著手此事;其三,老臣自請,兼領陛下書房政事,守定印璽!」
  「丞相懷疑趙高麼?」嬴政皇帝的目光驟然一個閃爍。
  「老臣不諱言:趙高領印璽不宜。」
  「丞相,可否說說依據?」
  「老臣無憑據,只是心感不寧。」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趙高追隨朕三十餘年,不知幾多次換回
朕的性命。不說功勞才具了,僅這三十餘年未嘗一事負朕,趙高何罪之有也?疑慮趙高最深者
,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嘗對蒙毅言,若以隱宮出身而長疑趙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
等是人,內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無愧於天下,無愧於群臣,所愧者,
唯兩事耳:其一,愧對嬴秦族人。奮爭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餘年來,哪裡最
險,哪裡最苦,哪裡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華之地還則
罷了,最後,竟使他們離開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關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於我,每念及此,嬴
政都是心頭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可如今,他們都在哪裡啊––」
  「陛下,此,老臣之過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張回遷老秦人,朕贊同。」
  「陛下,還要過大河?」李斯驚訝了。
  「丞相,我自覺還能撐持,做完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覺得不須再問了。
  「若趙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復何言哉!」
  李斯踽踽離開了行營大帳,一種難言的滋味瀰漫在心頭。
  隱隱約約地,李斯有了一種感覺,他失去了最後一次與皇帝兩心交融的機會。他提出了三
則對策,那是他多日反覆錘煉的結果,等得便是今日這般氛圍這般機會。可是,皇帝只贊同了
其中一個分支。是的,對國家大政而言,這個分支是一個根基點,不能說皇帝有錯。然則,對
李斯而言,則意味著皇帝基本上沒有採納他今日最為重要的籌劃。皇帝堅持要渡河北上九原,
那便是說,皇帝仍然覺得扶蘇蒙恬回咸陽或來行營,都有某種不便;這種不便,豈不還是李斯
?更令李斯心頭發涼的是,皇帝對趙高的信任無以復加,竟然還有著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後的
那句話,使李斯大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驟然看準了皇帝的弱點––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後
隱藏著一顆太過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終以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賦的一個君主。所謂帝王天賦,根基所在便是有別
於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說這種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權欲,是視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
;但你仍然必須承認,領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說,帝王仁善不能以
常人之仁善表現出來。畢竟,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
,那確定無疑的是,他連一個將軍都不能做好,遑論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來,趙高在
皇帝心目裡便該是一隻獵犬而已,便該是一隻效力於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獵犬牲畜之
勞苦,然如何能以獵犬牲畜與聞主人之決策意志?於今皇帝,竟對一個老奴僕有如此抱愧之心
,豈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對這個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麼敬佩的失望。
「上天瞎眼,嬴政夫復何言哉!」,這,這像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皇帝說的話麼?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樹林中轉悠了整整一個晚上。
  三日之後,大巡狩行營渡過了濟水,抵達平原津。
  這平原津,是舊趙國平原縣的一處古老渡口。平原縣者,於趙國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
原縣瀕臨大河,與齊國相鄰,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臨水要塞。戰國末世秦趙相爭最烈,帝國君
臣將士對趙國最是熟悉,對這處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臨大河,秦軍將士們便紛紛指點著
河東河西說將起來,驚嘆夾雜著笑語,人人不亦樂乎。誰也沒有料到的是,正在楊端和率領將
士們忙碌預備渡河諸事時,李斯卻傳下了丞相令––紮營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奪!時當午後
,熱氣漸漸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時機。突然中止,楊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飛步趕到丞相大營
詢問。
  「此乃趙高所傳詔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皺著眉頭。
  「皇帝發病了?」「趙高沒說。」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趙高趙高?得面見皇帝說話!」
  見素來沉穩的楊端和責難自己,李斯非但沒有不悅,反倒親切笑道:「衛尉說得好,老夫
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詔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隨老夫一起面見陛下定奪。
陛下若是發病,自然是直返咸陽最好。」李斯將每一個關節都不經意地說到了。李斯希望楊端
和據理力爭,改變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兩人匆匆來到一片最陰涼的樹林下。行轅大帳還正在搭建,一輛轀涼車停在大樹下垂著車
簾,兩百餘名帶劍武士在車後遠遠站成了一個扇形,只有趙高與兩名侍女站在車前。雖有樹蔭
,林中也是熱烘烘一片,無休止的蟬鳴震得人耳膜發麻,誰都是一身大汗,誰都是眉頭深鎖,
整個樹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靜麻木煩躁的氛圍之中。
  「陛下消乏麼?」李斯低聲問趙高。
  趙高急促地一個眼神,手勢不大但卻很是明確地向返回咸陽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勢最明顯
不過地說:必須馬上回咸陽!突然之間,李斯心頭一熱,正要大步趨前說話,趙高已經對著轀
涼車長呼了一聲:「稟報陛下,丞相與衛尉到––」一時間,李斯楊端和一齊止步,在轀涼車
前幾步處站住了。
  「丞相,行營立即渡河。朕沒事,小睡片刻而已。」
  陣陣蟬鳴滾滾熱風中,轀涼車中傳來夾雜著咳嗽的皇帝聲音。趙高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
來,哭喪著臉對李斯連連搖頭,背過身去不說話了。楊端和卻渾然不覺,一聞皇帝話語奮然振
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經決斷渡河,我去了。」轉身出林間,楊端和便是一路喝令:「
停止!紮搭!各營立即預備渡河––」
  李斯木然一陣,終於轉身走出了樹林。趙高的暗示與皇帝從轀涼車中發出的渡河決斷,已
經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發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否則,趙高不可能那麼強烈地暗示他必
須回咸陽。皇帝派趙高傳令歇息紮營,是皇帝一時忘記了對他的許諾。他與楊端和一起前來,
使皇帝想起了對他曾經的許諾:過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陽。皇帝又必然料到,楊端和若知皇帝發
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陽。無奈之下,皇帝一個簡短的詔令出來了,否則,又會是一場君臣爭執
。可見,皇帝心意沒有改變,依然堅執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著病中渡河的危險。如此情
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堅持麼?若堅持返回咸陽,安知皇帝不會懷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
疑敏感倍於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險麼?
  「衛尉,不能教陛下顛簸,風浪最小時陛下渡河!」
  「丞相,楊端和明白!」
  李斯對楊端和下了最後一道明確的命令,便回到了自家隊前等待渡河了。他知道,已經沒
有大事需要他親自奔波了。夕陽暮色,大河滔滔金紅,李斯凝望著連天而去的大河,心頭一陣
酸熱,老淚泉湧而出––他終身期許的一代雄君,如何在最後幾步硬是與自己走開了岔路?李
斯啊李斯,究竟是你錯了,還是皇帝錯了?抑或誰都沒有錯,只是冥冥天意?抑或誰都有錯,
而又誰都必須堅持自己?李斯想不明白了。第一次,李斯的雙手揪光了面前的綠草,手指摳進
了泥土,放任著自己的飲泣,將無盡的淚水灑進了誰也不會看見的泥坑––若是皇帝與自己同
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撐起皇帝身後的任何危局,縱然沒有扶蘇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會聽
任自己一手謀劃實施的帝國新政走向毀滅!皇帝陛下啊,你為何突然變了心性,從一個大氣磅
礡的帝王變得如此的褊狹固執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麼?果真如此,
何須天降英才濟濟一堂創出了煌煌偉業,卻又要教它突然熄滅?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麼
––
  從平原津渡過大河,皇帝行營緩慢地推進著。
  那時候,水勢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長度的大橋,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體
魄健旺,渡河之勞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勢發作之期,又正逢夏日洪峰之時
,渡河的諸般艱難可想而知。一過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勢便無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這一
日,原本預定要渡過洹水。可是,趙高對李斯傳下了皇帝的詔令:歇息旬日,相機北上。從趙
高愁苦的臉色中,李斯覺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鬆動。陡然振作之下,李斯與楊端和親自帶著一
支馬隊,越過洹水漳水,踏勘了週遭百里地面,最後選定在漳水東岸的沙丘宮紮營駐屯,以使
皇帝養息治病。李斯的同時部署是:立即飛馬咸陽,接太醫令帶所有名醫趕赴沙丘;並同時派
出百名精幹吏員,分赴各郡縣秘密搜求隱居高人名醫,接來救治皇帝。李斯還有一個謀劃,只
要皇帝稍見好轉,他便自請回咸陽處置積壓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蘇南來奉詔。
  然則,李斯沒有料到,情形又一次發生了變化。當李斯與楊端和飛馬回到行營時,趙高正
在丞相大帳前焦急地轉悠著。一見李斯下馬,趙高過來一拱手,拉著李斯便走。李斯驚問皇帝
如何了?趙高哭兮兮急迫道:「說不清說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
土大步匆匆地趕到了皇帝轀涼車前。一片大樹下,轀涼車的車簾打開著,皇帝躺在車中榻上,
一片蟬鳴將悶熱寂靜的樹林襯托得有幾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參見!」
  「丞相,」皇帝在兩層絲綿大被下艱難地喘息著:「立即,回咸陽––」
  「陛下!陛下說甚?」李斯一時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陽。朕,錯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驟然哽咽,撲到車前湊到了皇帝頭前低聲急促道:「陛下病勢正
在發作之時,若再經顛簸,大險矣!陛下縱然殺了李斯,李斯也不會奉命!陛下,老臣業已選
定沙丘宮為駐屯之地,也已經派出快馬特使回咸陽急召太醫令,還派人向附近郡縣搜求名醫!
只要陛下不動,天意佑秦,會有轉機!」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顯出了決不動搖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綻開了一絲艱難的笑意。
  「陛下,認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蕩,好,好––」「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
  李斯沒有絲毫猶豫,一轉身連續高聲下令:「楊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馬涉過洹水,開赴沙
丘宮清理營地,安置陛下行宮!胡毋敬與趙高,率內侍侍女督導護送陛下車馬渡河!頓弱與鄭
國老令,立即督導行營人馬有序渡河!老夫親率一千鐵騎善後。各部立即啟動!」
  秦軍將士最是危難見真章,各部將軍一聲令下,立即齊刷刷行動起來。幾乎是片刻之間,
龐大的行營便開出了樹林,向西邊遙遙可見的滔滔洹水開進。堪堪太陽落山,大行營全部人馬
便渡過了不甚寬闊的洹水,向沙丘宮隆隆開進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隊人馬已經開進了沙丘宮
。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與趙高等安置皇帝立即進入行宮歇息救治,自己便與楊端和查勘
部署四面護衛去了。直忙到曙色初上,李斯才來到皇帝行宮。然則,皇帝已經在服下湯藥之後
昏睡了過去。李斯守候一個時辰,太陽已經熱辣辣升起了,皇帝還未見清醒。胡毋敬與趙高一
齊勸李斯去歇息,飢腸轆轆的李斯這才疲憊萬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極,剛剛吞下一盅自己創制的魚羊雙燉,便軟倒在案邊鼾聲大起了。一覺醒來
,已經是中夜月色了。李斯突然一個激靈,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帳。一番急匆匆巡視
,各方都沒有異象,李斯才長吁一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起來。月亮很亮。天氣很熱。李斯走
得很慢,夢魘夜遊一般恍惚。
  李斯終於明白了皇帝疑慮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擔事,是自己的一心與皇帝同步而顯現
出來的永遠地順應,是自己從來沒有堅持過自己而顯現出來的那種缺乏擔待。否則,自己今日
一時情急說出的那種連自己也後怕的話,皇帝何以反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
讚賞是顯然的。李斯確信,這位帝王絕不會虛偽地去逢迎任何一個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經面臨
生命垂危,皇帝依舊是本色蕩蕩的。是也是也,任何一個君王在善後大事上,大約都會選那種
敢作敢當者承當大任,而像他李斯這種雄才大略而又鋒芒內斂的重臣,大約誰都會有幾分疑慮
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擔待麼?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敗的根基。只要
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幾曾不是雷厲風行任勞任怨?在帝國老臣中,李斯自認為
除了王翦王賁父子的那種強韌自己不能比,其餘人等的風骨便一定比自己硬麼?實在未必。蒙
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終日麼?那時候誰有擔待?不是李斯上的《諫逐
客書》麼?真到危境絕境,李斯何嘗不敢強硬一爭?說到底,還是皇帝對自己所知不深,倚重
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時候,皇帝一連三日都昏迷不醒。
  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詔命,以丞相名義召集了大臣會商。
  李斯提出的議決事項,最要緊的只有一件:該不該派大臣作為特使趕赴九原,召長公子扶
蘇與蒙恬南來晉見皇帝?大臣們憂心忡忡地議論了一個時辰,還是莫衷一是。典客頓弱認為該
當,而且應當盡快。頓弱說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卻無法北上。宣召長公子與蒙恬南
下,有甚可議?辦就是!」可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卻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樣:若是需要,皇
帝縱然病中,這幾句話還是說得的;皇帝沒說話,輕召皇長子與屯邊大將軍畢竟不妥。楊端和
則只有一句話,聽丞相決斷。最後,三位老臣也是一口聲道,我等各有己見,唯聽丞相決斷。
在李斯幾乎要拍板之時,趙高匆匆來了。因為趙高已經臨時接掌了蒙毅權力,所以李斯也知會
了趙高與聞會商,此時匆匆而來,顯然是皇帝處難以脫身而遲到了。待李斯將會商情形大略說
了一遍,趙高哭喪著臉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時昏時醒,不是全然昏迷,還是問問皇帝的好
。」趙高這一句話,李斯當即打消了原本念頭,斷然道:「大事不爭一兩日。自明日起,老夫
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時稟報,由皇帝定奪。」掠過李斯心頭的一閃念是:扶蘇南
來可以不經皇帝認可,然自己要離開行營回咸陽,不經皇帝認可行麼?
  李斯決斷無可反駁,大臣們都點頭了,趙高也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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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36: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節】
  七月二十一日夜裡,嬴政皇帝終於完全清醒了。
  雖然渾身疲軟,皇帝的高熱卻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在皇帝掙扎著被兩名侍女扶下臥榻,倚
在了書案前的大靠枕上時,李斯進來了。李斯稟報了大臣們的會商。皇帝淡淡地笑道:「不用
了。朕的熱寒已經告退了,只要明日不再發作,後日,南下回咸陽––不折騰了。朕不信邪,
朕會挺過這一關。病好了,朕再巡邊。」皇帝說得如此明確,李斯也就不再提說自己先回咸陽
的事了。畢竟,皇帝正在病中,若無非常之需,他當然不該離皇帝而去。如此坐得片刻,看著
皇帝服下了一盅湯藥,李斯才稍見輕鬆地告辭了。
  「月亮,好亮也!」嬴政皇帝凝望著碧藍的夜空,輕輕驚嘆了一聲。
  「陛下,這幾日天天好月亮。」趙高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皇帝。
  「這裡,是趙武靈王的沙丘宮?」
  「正是。陛下,沙丘宮是避暑養息之地。」
  「幾曾想到,嬴政步著趙武靈王的後塵來也!」皇帝長嘆了一聲。
  「陛下是中途歇息,與趙武靈王不相干!」「你急甚?朕不信邪。」嬴政皇帝笑了。
  趙高也連忙笑了,一隻手在背後搖了搖。立即,一個脆亮的哭音飄了進來:「父皇,你好
了麼?」隨著聲音,少年胡亥飛一般衝了進來撲倒在皇帝腳下。嬴政皇帝撫摸著胡亥的一頭烏
黑長髮笑了:「你小子倒好,照樣白胖光鮮。」胡亥的一雙大眼睛轉動著,驚愕迷茫與淚水一
齊瀰漫開來:「父皇,你手好燙也!」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許哭。眼淚,是弱者的。」
「哎,不哭。」胡亥噗地笑了:「父皇多吃藥,快快好,那大河多好看也!」嬴政皇帝也笑了
:「大河,當然好了。她,是華夏文明的母親。胡亥啊,長城更好,那是大秦新政的萬代雄風
。父皇好了,帶你去看萬里長城。」「好好好!看萬里長城!」胡亥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
嬴政皇帝笑道:「到了長城,你就該知道甚叫金戈鐵馬,甚叫英雄志士了。你,會見到你的大
哥扶蘇。胡亥啊,長大了要像扶蘇大哥一樣,父皇就放心了––」胡亥面色漲紅高聲道:「父
皇!胡亥一定像大哥!」嬴政皇帝高興了:「好!胡亥有志氣,父皇喜歡有志氣的後生。」胡
亥正要興沖沖說話,卻聽趙高輕輕咳嗽了一聲,便站起來深深一躬道:「父皇勞累,早早歇息
,胡亥明日再來守候父皇。」說罷不待嬴政皇帝說話,胡亥便轉身去了。
  「趙高,胡亥如此聽你?」皇帝目光驟然一閃。
  「稟報陛下!」趙高大駭,撲倒在地哽咽道:「陛下昏睡之時,少皇子天天哭著守候在門
外。小高子為其大孝之心所感,遂答應他陛下見好時知會他進見。可小高子深怕皇子少不更事
,便與他約定,由小高子決斷時辰長短––陛下,小高子何敢教皇子聽命啊!」
  「起來。沒事便沒事,哭個鳥!」皇帝笑罵了一句。
  「陛下,小高子都快嚇死了。」趙高哭喪著臉爬了起來。
  顯然是趙高的自我賤稱勾起了皇帝往昔的追憶,嬴政皇帝鬱悶的心緒似乎好轉了許多,叫
著已經多年不叫的趙高的賤稱,長吁一聲道:「小高子啊,我今日輕鬆了許多,來,扶我到月
亮下走走。」
  「哎。」趙高小心翼翼地答應著。
  「去找一支竹杖來。你跟著便是。」扶著趙高站起來的皇帝艱難地笑了。
  片刻之間,趙高找來了一支竹杖。嬴政皇帝覺得很趁手,高興得嘿嘿笑了,扶著竹杖一步
一步挪出廊下,微風徐徐拂面,精神頓時一陣,沒用趙高搭手便自己走向了庭院,走向了月下
的湖畔。雖是酷暑七月,下半夜卻也是清涼宜人。夜空碧藍,殘月高懸,被沙丘宮包進一大片
的古老的大陸澤閃爍著粼粼波光,湖畔的胡楊林沙沙搖曳,日間令人煩躁不堪的連綿蟬鳴也停
止了,天地間幽靜得令人心醉。嬴政皇帝多日熱寒昏睡,對清醒之後的夏夜倍感親切而新鮮,
長長地緩慢地做了幾個吐納,一時間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病了。
  竹杖篤篤地點著湖畔的砂石,嬴政皇帝的思緒匯入了無垠的夜空。
  一場大病醒來,一切竟是恍若隔世了。嬴政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不斷發病之時堅持北上
,先回咸陽,病好了北上不行麼?抑或,回成陽後再宣扶蘇蒙恬南下奉詔不行麼?目下咸陽朝
局,果真有何力量能阻擋他這個皇帝立儲善後麼?沒有。全然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虛妄幻象。然
則,自己為何在那時就一定認為非北上九原不可呢?分明是偏執得可笑,卻一定要如此堅持,
嬴政當真不明白自己了。目下仔細想來,只能是兩個緣由:一則是自己屢次發病,神志已經沒
有了尋常時日的清醒權衡;一則便是自己一朝看到了多年未立儲君的可能的巨大危害,精神重
壓之下心思過重,一切評判都失常了。除此而外,還能如何解釋自己?若非多日昏迷若死,清
醒之後真正體察到了生命的短促而珍貴,很可能自己還是深陷於偏執不能自拔。嬴政啊嬴政,
你雄極一世,幾曾有過如此昏亂褊狹?是的,上天給了你近三十年的機會,你都沒有立定儲君
。一朝有了垂危之象,你才警覺到帝國最高權力傳承的空白是多大的危局,你才慌了,你才亂
了。想起來,你嬴政如同一個可笑的農夫,從地頭走到地尾,總想尋覓一顆最茁壯最完美的麥
穗;錯過了豐茂的中段莊稼,總是將希望寄託在前方;一直快走到盡頭了,才發現還是曾經的
那株最是茁壯;回身再去,又怕那株茁壯的莊稼已經出事了。於是,你慌不擇路了。說到底,
你嬴政心太高,心太大,太求完美無缺了。帝國創制,你求新求變求完美。盤整華夏,你求新
求變求完美。後宮立制,你求新求變求完美。立儲善後,你還是求新求變求完美。自來立儲,
都是立嫡立長。你卻因為這不是儲君的真實尺度,不願接受這一老傳統,要創出一條錘煉儲君
的新法度來。扶蘇已經是最具人望的儲君人選了,你還嫌不足,還要多方錘煉。扶蘇與你這個
皇帝在坑儒事件上有了歧見,你便更加覺得扶蘇還要錘煉了。你自認評判洞察過人,何以便不
能認定這是扶蘇有主見的可貴秉性,而偏偏認作不諳帝國法治精髓?假如早十年立儲,甚或早
三年立儲,會有後來這般狼狽麼?上天給了你近三十年的機會,你嬴政都一年又一年地在無休
止地錘煉中蹉跎過去了,上天還能給你機會麼?若上天將機會無窮無盡地只向你拋灑,天地間
還有世事變換麼?
  上天啊,嬴政的路走到頭了麼––
  突然,一種莫名其妙地心境油然生出,嬴政本能地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要完結了;此刻
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妥善安排身後了––凝望著天邊殘月,一絲清
冷的淚水爬上了面頰,嬴政的心猛烈地悸動了。想想,見到扶蘇是不可能了。然則,一定得給
他留下一道詔書。可是,這道詔書該如何寫,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咸陽朝局縱然穩定,可沒有
了自己這個皇帝龍頭,很難說便沒有突兀事變。任何一個舉措,都得防備其中的萬一之變。若
是公然頒行立扶蘇為太子的立儲詔書,最大的萬一是甚?顯然,是詔書不能抵達九原。心念一
閃,嬴政皇帝眼前驟然出現了趙高,又突然出現了李斯,這兩個人,誰會成為那個萬一?最大
的可能,還是丞相李斯。因為,在他身後只有李斯有如此巨大的權力。趙高,一個宦者之身的
中車府令而已,他能如何?相反,在防備這個萬一的諸般因素中,趙高反倒是一個可以制約這
個萬一的因素。對,將詔書交趙高發出,而後再知會李斯,既不違法度,又可防患於未然。雖
然如此,詔書還是不宜明寫立儲。畢竟,扶蘇的寬政主張與大臣們的分歧仍在,若未經皇帝大
朝議決而獨斷立儲,將給扶蘇日後造成諸多不便。嬴政確信,以扶蘇的人望以及自己平素的期
許,扶蘇若回咸陽主持大喪,朝臣一定會擁立扶蘇為國君。那麼,這道詔書只要使扶蘇能夠奉
詔回到咸陽即可。想想,對了,這般寫法!幾行大字電光般閃爍在嬴政心頭––以兵屬蒙恬,
與喪會咸陽而葬,會同大臣元老議立二世皇帝!
  如此詔書,展開的過程便是:兵權交付大將軍蒙恬,扶蘇回咸陽主持皇帝國葬,而後再由
扶蘇主持會同大臣並(皇族)元老議決擁立皇帝!這一切,完全符合秦國歷來的立儲立君傳統
,也完全符合秦法以才具品性為立儲立君之根本的行法事實。從預後而言,也最大限度地消除
了皇帝垂危而獨斷傳承的不利後果。列位看官留意,皇帝獨斷傳承,對於後世皇帝而言再自然
不過,沒有誰會非議;然在緊接戰國之後的秦帝國時期,秦法之奉行蔚然成風,遵奉法治的嬴
政皇帝選擇最符合法治傳統的方法,則是最為合理有效的選擇。否則,歷史不會留下那道如此
不明確且只有一句話的善後半道詔書。
  月亮已經沒有了,皇帝在晨風中打了一個寒戰。
  皇帝沒有說話,艱難地點著竹杖轉身了:「趙高––回去––冷。」
  「是有些冷。」一臉細汗的趙高小心翼翼地扶持著皇帝。
  終於,嬴政皇帝艱難地回到了寢宮。皇帝沒有去寢室,沉重緩慢的步子不容置疑地邁向了
書房。兩名太醫匆匆過來,皇帝卻揮了揮手。趙高一個眼神示意,兩名老太醫便站在了書房門
口守候了。走進書房,嬴政皇帝頹然坐在書案前,閉目片刻,睜開眼睛道:「還有人麼?都教
走了。」
  「陛下,沒人了。只陛下與小高子兩人。」趙高恭敬地回答。
  「趙高,你是大秦之忠臣麼?」皇帝的聲音帶著顯然的肅殺。
  「陛下!小高子隨侍陛下三十六年,猶獵犬一般為陛下所用,焉能不忠!大秦新政,小高
子也有些許血汗,焉能不忠!小高子若有二心,天誅地滅!」趙高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話語卻
是異常利落。
  「好。朕要書寫遺詔。」皇帝喘息著,艱難地說著:「詔成之後,你封存於符璽密室。朕
一旦去了,即刻飛送九原扶蘇––明白麼?」
  「小高子明白!」
  「趙高若得欺天,九族俱滅。」
  「陛下!––」
  「好––筆,硃砂,白絹––」
  趙高利落奔走,片刻間一切就緒。嬴政皇帝肅然正容,勉力端坐案前,心頭只閃爍著一個
念頭:嬴政,一定要挺住,要寫完遺詔,不能半途而廢。終於。嬴政皇帝顫巍巍提起了大筆,
向白絹上艱難地寫了下去––
  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突然,嬴政皇帝大筆一抖,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頹然伏案。
  嬴政皇帝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支撐坐起,又一次頹然倒下。
  猛然一哽,嬴政皇帝手中的大筆啪地落到腳邊,圓睜著雙眼一動不動了。
  這一刻,是公元前二一○年七月丙寅日(二十二日)黎明時分。
  嬴政大帝溘然長逝,給廣袤的帝國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
  ***
  嬴政皇帝病逝時日,另有後世《開元占經》引《洪範五行傳》一說,云為六月乙丑,即
六月二十日。此從《史記》七月丙寅日之說。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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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7-16 22:5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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