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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灞上幕府一立定,立即開始了緊迫有序的運轉。
大軍正在雲集,王翦的頭一件大事是任將。目下,秦軍大將除王賁因燕代騷動而受命趕赴
薊城籌劃追殲之外,尚有李信、蒙武暫押廷尉府待決,馮劫、馮去疾、章邯三人帶傷,原本一
班齊整整的新銳大將頓時顯得單薄起來。反覆思忖,王翦上書秦王:請特許李信、蒙武戴罪入
軍,滅楚之後一併議決;鑒於蒙武熟悉楚軍且曾對李信戰法持有異議,可再任滅楚副將;李信
職司,待入軍之後視其情形酌定。三日之間,秦王立即回書照准。與此同時,王翦派出寬和敦
厚的辛勝帶了軍中最好的傷醫趕赴咸陽,撫慰探視馮劫等三人傷勢,看其能否在三月之內恢復
入軍。若三人重傷不能入軍,王翦便思謀要重新起用幾個鎮守關塞的老將。所幸馮劫等三將刀
劍傷雖未痊癒,得聞王翦領軍再度攻楚,都一齊奮然回到了灞上應職。廷尉府也帶著秦王親筆
書命將李信、蒙武送到灞上幕府。王翦立即與蒙武徹夜長談,交代蒙武立即趕赴關外南陽大營
先行整頓軍務,立定河外根基,等待關內大軍開出後會合南下。同時王翦與蒙武商定,鑒於李
信曾任中軍司馬,通曉幕府運作謀劃,暫派李信重任幕府中軍司馬,全力職司幕府日常軍務。
如此一番忙碌,任將之事方初告了結。
第二件大事,是會同國尉府等相關官署,一一確定調兵事宜。自滅國大戰開始,無論分合
,秦軍對外出動的總兵力始終是四十萬新軍。也就是說,當年王翦、蒙恬在藍田大營練成的四
十萬大軍始終在關外作戰。歷時六年,因始終未出現兵力匱乏之困境,也就沒有再行征發國人
入軍。目下,滅楚傷亡連同既往傷亡,新軍兵員已經銳減十三萬餘,再減去留鎮燕國的三萬飛
騎,關內關外主力大軍統共只有二十四萬餘,距六十萬大軍相差尚遠。故此,要調集六十萬滅
楚大軍,實際上便是要以這二十餘萬新軍為主力並聚合整個秦國的兵力。大舉調兵關涉各方,
須得王翦親自出馬籌劃並隨時決斷。王翦親自與丞相王綰、國尉尉繚、長史李斯會商,由四方
各出一名精幹大吏組成一個聚兵署,依照四方長官商定的方略實施調兵。王翦幕府派出了李信
,長史署派出了蒙毅,丞相府派出了府丞,國尉府也是府丞,由蒙毅總掌調兵實施方略。王翦
與三方長官議定的方略是:秦國既定軍兵除九原蒙恬部與薊城王賁部不再出兵外,函谷關、武
關、陳倉關、大散關等主要關塞守軍,一律調出由副將率領的八成兵員,合計十萬上下;北地
、隴西、河西三地因防備匈奴、趙國,故常駐兵馬如同關塞,目下北方匈奴有蒙恬軍,而趙燕
魏三國已滅,此次將三地兵馬全數南調,合計十二萬餘;另外的駐兵重地是拱衛大咸陽的內史
郡,同樣調出八成,步騎合計約八萬上下;最後加上蒙恬回書答應增援的五萬飛騎,總共合計
,堪堪六十萬大軍。王翦給所有的發令官署都明白限定了時日,無論艱難險阻,一月之內所調
軍馬必須開到指定大營,完成兵將統屬之整編。
第三件大事,備細確定兵器打造修葺與糧草輜重方略。秦軍的兵器裝備經歷了四個時期的
錘煉,於嬴政王翦時期達最高峰。第一時期是孝公商君創立新軍,以當時最為強大的魏軍為範
,丟棄戰車為主的老軍制,立起了第一支五萬兵馬的步騎野戰新軍。唯其初創,其時之秦軍鐵
兵器與大型攻防器械尚差。第二時期是秦昭王白起的秦軍裝備大改制。其時,國力強盛財貨富
庶,白起任上將軍後基於秦軍攻堅大戰增多的戰場情勢,一則大大擴展了秦軍兵力,二則全力
打造並多方改進了各種大型攻防器械,使秦軍一躍而成為當時最具威力的重裝大軍。也就是從
這時開始,秦軍的大型連弩成為威力無匹的天下第一重兵。第三時期是呂不韋的精細化。大商
出身的呂不韋通曉作坊製造之經營運籌,且極富戰略眼光。其對秦軍的最大業績,是對所有的
兵器製造作坊頒布法令,明確規定了各式兵器的製作標準。以後世語言說,此即中國兵器標準
化生產之鼻祖也。兩千餘年後,秦兵馬俑坑出土的兵器上刻著三級姓名:一是相邦呂不韋,二
是作坊官吏,三是製造工匠,可見其監督之縝密。而其出土實物譬如箭鏃,數萬枚箭頭式樣、
長度、用料完全一樣,可見其精細。呂不韋的兵器裝備標準化之後,秦軍的兵器器械部件的互
換率與組合率大大提高,對於遠距離的征戰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第四時期是秦王政與王翦。
當此之時,秦軍面對的戰場發生了兩大變化。一則是滅國大戰所獨有的攻克六國都城的高難攻
堅戰成為必然,不下都城,談何一統天下?二則是力求一戰滅敵主力且不留後患,大軍必須確
保摧毀敵國根基的威懾力量。對於如此兩大變化,經王翦申明,秦國君臣是完全一致認同的。
為此,王翦蒙恬在訓練新軍時制定了明確方略:全軍重兵,戰不求快捷速決,而務求完勝不留
後患。如此方略之下,無論是騎兵步兵,各部都同時擁有重甲冑重兵器,且攜帶大型器械,凡
萬人之上皆可獨當苦戰。除此之外,最大的變化是王翦首創了以大型連弩為主軸的重兵器械營
,集中各式大型攻防器械,可單獨屯兵任何堅城之下長期對抗。唯其如此,秦軍風貌與王翦戰
法渾然一體:不求奇戰而重兵推進,無堅不摧地下敵滅國。而李信之所以失敗,其重大原因之
一,便是其輕兵奔襲式戰法不適合秦軍現狀,丟棄重裝使秦軍優勢大減,攜帶重裝又不能快捷
利落地大奔襲,遂自陷矛盾而混亂的境地。而李信面對的敵手,更不是脆弱的流竄軍力,輕兵
奔襲未免過於僥倖了。
李信兵敗後,其隨軍糧草輜重與大型器械全部丟失,幾乎佔整個秦軍裝備的一半還多。若
非秦國財力雄厚,斷難立即發動更大規模的大軍決戰。目下王翦所要盡速完成者,便是補充這
些大型器械並重新配備其兵力,同時還要謀劃糧草輜重之輸送方略。為此,王翦特意報請秦王
緊急召回了坐鎮新鄭的姚賈,任姚賈以上卿之職總司滅楚後援。姚賈精明練達,其處置事務之
才不下李斯,與王翦會商完畢立即風風火火開始實施諸般謀劃。
根基疏浚完畢,已是冬去春來了。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王翦的幕府軍馬要從灞上開拔了。
秦王嬴政率領王綰李斯尉繚等一班重臣,車馬轔轔地趕來灞上送行。餞行軍宴上,王翦舉
起大爵先向秦王深深一躬:「老臣村野不識風雅,君上見諒也。」嬴政恍然拍案大笑:「不納公
主,何傷風雅矣!原是我強度人心,與老將軍何涉也!」旁案尉繚笑道:「若在山東,老將軍
拒納公主便是大忌了。」李斯笑道:「是也!公議必說,此人無人欲而必有權欲,寧不小心哉
!當年吳起拒納魏武侯公主,便只有逃國了。」王翦認真道:「人欲者,一則色也,一則財也
。老夫無女色之欲,卻有財貨之欲,寧無人欲乎?」說著對王案一躬身又道:「老臣敢請秦王
,美原千頃不足行獵,咸陽府池不足行舟,頻陽良田亦不足子孫耕耘,萬望君上再多多賜臣田
澤園池。」嬴政一陣大笑道:「國尉長史笑談爾!老將軍行矣,斷不致當真憂貧也!」王翦認
真地搖搖頭:「非也。為子孫計,老臣無所可憂,常憂貧也。」君臣不禁一陣哄然大笑。
幕府人馬轔轔上路。行至函谷關夜宿紮營,王翦與蒙武會商罷軍務,又吩咐重任中軍司馬
的李信為其擬一上書,向秦王再請賞賜足夠五輩分耕的田產。李信皺著眉頭道:「將軍之請賞
幾同乞貸,不覺過甚麼?」從南陽趕來迎接的蒙武也笑道:「也是,老將軍絮叨得多了,不送
這上書也罷。」王翦卻搖搖手道:「不。要送。到了戰場還要送。」蒙武李信同聲道:「為何?
將軍不信秦王?」王翦搖頭道:「無關信與不信也。老夫握舉國之兵遠征,朝野議論必有,天
下議論必有,非秦王所能左右也。老夫屢屢上書,絮叨田產賞賜,是要秦王知道老夫所懼者何
,萬不能因些許議論而掣肘大軍。另則,老夫也是要天下知道,王翦明白誅心之論,非議可以
休矣!」
如是上書送達咸陽,幾日後軍使歸來稟報說:得長史李斯轉述,秦王讀罷王翦上書,拍案
感慨云:老將軍非討田宅也,實醒朝議也!秦王已經下令朝野:敢有擅議滅楚諸將軍者,視同
亂國治罪!蒙武李信大為驚訝,不禁對這位老將軍敬服得五體投地了。
「諸位將軍,滅楚之功,在此一役!」
旬日之後幕府人馬抵達南陽大營,王翦第一次升帳聚將。各路大軍已經匯聚南陽一月有餘
,兵將統屬等諸般軍務已經全部就緒,除了糧草輜重大型器械與候補兵器正在源源不斷運來囤
積,六十萬大軍已經大體整肅了。大將們稟報完各軍情形,王翦從帥案前站起,第一次對大將
們正面部署滅楚方略。王翦的劍鞘指點著楚國地圖,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在幕府大廳嗡嗡迴盪
:「楚為天下大國,滅楚根本之點,在於戒絕驕躁心氣,以面對趙國強敵那般冷靜之心對楚決
戰。滅楚方略:不出輕兵,不求奇兵,全軍正面推進,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佔據楚國都城
、全殲楚國主力、俘獲楚國王室!楚軍若與我一城一地爭奪,則我軍求之不得。楚軍若再度放
棄陳地諸城,而南撤平輿地帶固守,則我軍兵分兩部:主力進逼平輿與楚軍主力相持,既不立
即開戰,亦不能使其脫離;另分一軍在後,一城一城接手整肅城防,鞏固我軍後方,一俟陳地
諸城穩固,立即南下合軍,尋機與楚軍決戰!明白否?」
「明白!」
「可有異議?」
「沒有異議!」大將們整齊一聲,無一人有猶豫之相。
「大國決戰以總方略為上,但有異議,盡可明說。」王翦特意一句補充。
「蒙武老將軍以為如何?」諸將無言,王翦又問一句。
「簡單!紮實!可靠!易行!該當如此!」蒙武奮然擁戴。
「李信將軍?」
此刻的李信正站在帥案之後的中軍司馬位置,見王翦詢問,跨前一步拱手高聲道:「輕兵
下大國,李信之失已明!重兵壓強敵,上將軍之方略堪稱大智若愚!李信今日方知滅國之大道
,謹受教!」往昔傲然無比的李信面色通紅,字字坦誠,顯然是真心悔悟了。
「謹受教!」大將們竟跟著李信整齊地喊了一聲。
得此一聲,王翦頓時心下一熱。秦軍大將們能如此一致地認同王翦今日部署,足證將士之
心對首戰之錯已經是人人明白了。兵諺云:「上下同欲者勝。」將士同心如臂使指,何城不下
何堅不摧?更重要的是,認同擁戴新方略者包含了首戰敗軍的李信蒙武以及參戰的所有將軍,
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心念及此,王翦對廳中大將們一拱手道:「諸位將軍認可老夫方略,老夫
欣慰之至也!我軍首戰敗北,再戰便是滅楚復仇之時!諸將務必激勵將士,同心一戰!」
「同心一戰!滅楚復仇!」舉帳一聲大吼。
三月初,諸般後援到位,大軍亦休整就緒。在一個晴朗無雲的日子裡,王翦下令大軍開出
了南陽大營,從安陵直入鴻溝大道,隆隆進逼陳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襲,南下
進軍依舊走李信軍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軍首攻敗北並非進兵之錯,更非戰力不及楚軍
,而只是分兵棄裝中了楚軍奇襲而已。
陳城的項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了。
去歲大敗秦軍之後,楚國朝野大為振奮,連續攻秦的呼聲瀰漫了江淮。楚國王室與老世族
大臣們亢奮不已,合縱攻秦的種種方略一個超過一個的光彩絢爛。平日萬難出手的各色私兵,
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從來都受國府統轄的封地官軍,一反常態地紛紛開出爭相趕赴淮北,不管
項燕幕府軍令如何,都一齊打起了項燕大軍的旗號競相搶佔一座座失而復得的空城。項燕大是
惱怒,立即下令整肅兵馬:凡願入大軍抗秦者,一律進駐大軍營地,不許擅自強佔城池;凡擅
自強佔城池而拒絕入軍者,一律視為私兵,限期旬日退出城池!然則軍令歸軍令,實施起來卻
是跌跌撞撞萬般滯澀。任何一支軍馬都有盤根錯節的出處與名正言順的理由及官文將令,奉命
將軍也只能與之會商。而一旦會商,則誰都既不願立即撤出,又不能立即入軍。拖拖拉拉兩三
個月,才將這些「官軍」相繼拽進了大軍營地。粗粗一算,嚇了項燕一大跳,目下連同原先軍
馬,楚國蜂擁在淮北的大軍足足六十餘萬!既有如此態勢,自當因勢利導。項燕立即與諸將會
商,決意整肅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戰力的大軍,不說六十萬,只要精兵四十萬,項燕便有再敗
秦軍的雄心。不料謀劃雖好,項燕卻硬是沒有時日與人手做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各大世族的在
軍大將時不時被族命召回,一則賀功,一則密商擴展對策,項燕幕府不能不放。項燕自己也疲
於奔命,一則幾次被突然召回郢壽,漫無邊際地會商種種合縱攻秦與重振楚國霸權長策,一次
朝會至少流去旬日時光;再則各軍大小糾紛不斷,背後都牽涉大族利害,每一樁都得項燕拍案
決斷;三則是朝野對項氏勢力的壯大議論紛紜,楚王負芻每密召項燕澄清一回,項燕便得放下
軍務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數月之間項燕在幕府竟很難連續住過五日,幾乎是任
何大事都是淺嘗輒止,既疲憊又煩躁,身心俱累,只差點便要病倒了。
直到秦國再度聚兵的消息傳來,項燕幕府才清靜了些許。
楚王與大臣們不再著意謀劃合縱攻秦長策了。各色「官軍」也不再北進了。廟堂公議之後
,下給項燕的王書是:著即謀劃御秦方略,整軍備戰以再勝秦軍。也就是這短短的一個多月,
項燕才真正地能夠處置軍務了。看著父親憔悴疲憊的身影,項梁每每憤憤然:「一窩亂蜂!若
非秦軍再度攻來,父親便要累死!」項燕也是苦笑著搖頭嘆息:「勝而不堪其勞,戰而始能清
靜,如此為將,只怕不能長久也!」
煩歸煩,項燕畢竟良將,只要不受攪擾地鋪排軍事,終歸還是大有收效。項燕首先整肅幕
府,以景氏大將景祺、屈氏大將屈定分別為全軍副將,以昭氏大將昭萄為軍師,以項梁為前軍
主將,以項伯為後軍主將,全部中軍主力則親自統領。如此任將,既安撫衡平了大族勢力,也
同時保住了大軍戰力不至於很大削弱。其次,項燕對老軍力與新聚「官軍」做了明確統屬:原
先大軍分前中後三軍,由項燕父子三人分領;其餘新聚「官軍」分別由昭、屆、景三將率領,
各部兵力大體都在十萬上下。諸般鋪排之後,各方皆大歡喜,軍中紛爭總算沒有再起。項燕立
即幕府聚將,宣示了抗禦秦軍的方略:「
「諸位,本次御秦方略,仍以前次戰勝李信之策實施:再度放棄陳地諸城,大軍漸次退至
平輿、汝陰地帶,而後相機出戰!所以沿襲前次戰法,其根本只在一處:秦強楚弱,此總體格
局並未因一戰勝負而變,秦依然強軍,我依然弱旅。當此之時,楚軍欲勝秦軍,仍得空其當守
,以淮北陳地誘使秦軍分散兵力,而後方能尋找戰機。非此,無以勝秦!」
「大將軍之策,末將不敢苟同!」景祺率先發難。
「我等亦不敢苟同!」屈定昭萄同聲響應。
「老夫願聞三將軍高見。」項燕冷漠地坐進了帥案。
「我等所以不敢苟同者,大將軍錯估秦楚大勢也!」景祺昂昂然拱手高聲道:「秦以一國
之力而連下四國,再加九原抗禦匈奴,北中國足足分秦之兵二十餘萬!連同攻楚大敗之傷亡,
以及關塞駐軍,再去秦軍二十萬隻少不多!如此,秦軍攻楚兵力能有幾何?末將算計,至多三
十萬而已!我軍幾何?六十餘萬!以六十萬大軍對三十萬,尚言秦強楚弱,大將軍豈非大謬也
!」
「誰云秦軍三十萬?」
「斥候、問人連番軍報,大將軍視而不見麼?」
「此乃王翦驕楚奸謀,將軍聽之信之?」
「嘗聞敗軍再起,必張其勢,必揚其威!敗軍復出隱匿兵力,未嘗聞也!」
「將軍所言,弱軍之敗。若秦軍之強,王翦之老,無須虛張聲勢。」
「我等以為,至少當據守陳地與秦軍決戰!」
「正是!富庶淮北聽任秦軍蹂躪,非大楚國策!」屈定昂昂跟上。
「陳地商路堪堪復原,當真棄之不顧,國賦必將銳減也!」昭萄也立即跟上。
「三將軍既有堅執之見,老夫稟報楚王決斷罷了。」
這便是楚國,軍有私兵而府有族將,戰法決斷往往牽扯出種種實際利益之取捨,統兵主帥
非但難以做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難以消除麾下將軍們基於族系利害而生出的歧見。楚國
徒擁數十萬大軍而鮮有煌煌大勝者,根源皆在於此。以項燕之楚國末世名將,無論如何清醒,
也不得不循著長久累積的傳統行事,上報郢壽廟堂權衡決斷。
當然,項燕不會自甘退讓。在上書楚王稟報方略歧見的同時,項燕又向楚王另外上書一卷
,以「舊傷發作,不堪重負」為由請辭歸鄉。前書以軍使上達,後書則派出項梁專程晉見楚王
申述。至於結局如何,項燕還當真沒有成算。幾日之後項梁歸來,也同第一次一樣帶來了楚王
的特使。特使宣讀的王書云:秦楚大戰在即,舉凡方略部署皆以大將軍項燕為決斷,任何部將
得奉將令行事;大將軍操勞致病,本王並廟堂大臣無不憂心如焚,唯戰事在即,尚須大將軍帶
兵大勝秦軍,以振興大楚霸業;今本王遣太醫署一聖手入軍,專司大將軍病體,餘事勝秦之後
再論。宣罷王書,又一番撫慰,特使留下太醫走了。項燕立即召來項梁詢問廟堂情形,待項梁
敘說罷了,項燕卻更是憂心忡忡了。
以項燕對廟堂大局的預料,楚王負芻該當支持他的。
一則,在整個楚國,只有楚王及其王族可以不將項氏實力增長看作威脅。二則,這個即位
剛剛三年的楚王負芻,在秦國「重金不成,匕首隨之」的邦交滲透中尚算硬朗,一即位便嚴厲
處治了幾個與秦國商社過從甚密的大臣。王賁閃電襲擊戰之後,楚王負芻又一力決斷了「預為
調兵,抵禦秦國」的方略。儘管前者不無藉機剪除政敵之嫌,後者亦不無藉機削弱世族私兵之
嫌,但畢竟不失為真心抗秦的一個君主。三則,楚王負芻與項氏交誼頗有淵源,在負芻還是王
族公子時,項燕便是公子府的常客之一,負芻兵變奪取王位,項氏也是根基勢力之一。凡此等
等,若無特異情勢,楚王該當支持項燕的抗秦方略與統軍將權。然則,項燕深知楚國廟堂勢力
盤錯糾結極深,權力分合無定,若其他世族大臣鐵心反對,楚王縱然圖謀支持也是無能為力。
為此,項燕要給楚王提供向世族大臣施壓的力量,否則,各大世族不明裡掣肘,只要搪塞王命
,糧草輜重立馬便告吃緊。這個施壓直奔要害:項燕請辭歸鄉,誰來領軍抗秦?以目下楚國諸
將軍才具,分明找不出項燕這般大勝秦軍而在朝野具有極高聲望的良將。除非世族大臣們連確
保自家封地也不顧及,只能在無以選將的壓力之下承認項燕的完整將權,從而秘密知會自家將
軍不要與項燕對峙。如此釜底抽薪,其實效遠遠大於以軍令壓服世族大將。
而今,這一目的大體達到了。
然則,楚王與大臣們的急勝慾望卻教項燕不是滋味。
項梁說,楚王命他當殿陳述了父親病情與歸鄉頤養之請,而後直接指點著名字教世族大臣
們說話。大臣們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舉殿默然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最後,還是昭氏老令尹說了
一句話,抗秦離不開大將軍,夫復何言哉!於是,大臣們紛紛附和,這件事就算過了。之後,
大司馬景檉開議,言楚軍集結已達六十餘萬,已然超過秦軍一倍,堪稱史無前例。項燕南撤未
必不可,然要害是必須盡早與秦軍決戰並大勝秦軍,否則春夏之交的雨季到來,楚軍糧道便要
艱難許多。景檉之後,楚王竟率先拍案贊同,說秦軍遠來疲於奔命,自是力求恢復元氣而後戰
,我軍則當以汝陰堅城為根基,早日尋求決戰,不可延誤戰機!此後,所有的大臣都是慷慨激
昂,爭相訴說了要大將軍盡早決戰秦軍的種種道理。有人云楚軍士氣高漲,勝秦勢在必然。有
人云楚國民眾仇秦已久,不可坐失民望。有人云秦軍糧道綿長,如截斷糧道則秦軍不堪一擊。
有人云倍則攻之,若大將軍退至平輿汝陰還不求速戰,分明便是亡楚於怠惰––等等等等不一
而足。
「父親,務求速戰速勝,已成廟堂不二之論!」項梁一句了結。
「廟堂,與老夫交易?以全軍將權,換老夫速戰?」
「此等情勢,很難轉圜––」
「全我將權,強我速戰,老夫這大將軍豈不徒有虛名?」
項燕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愴然一笑,搖搖頭嘆息一聲再也不說話了。就實說,項燕對
再次勝秦還是有底氣的。秦國在短短一個冬天能夠集結大軍再度南進,必然不會是三十萬兵力
,也必然不會再度像李信那樣輕兵大迴旋。可以肯定地說,秦軍必然以持重之兵與楚軍周旋。
以項燕所知之王翦,尤其不會急於與楚軍決戰。當此之時,楚軍若能整肅部伍深溝高壘,依托
淮水、江水兩道天險堅壁抵禦,只要楚國不生內亂,秦軍取勝幾乎沒有可能。唯其如此,項燕
的托底方略是:第二步退至淮南,整個地放棄淮北;秦軍戰無可戰,空耗糧草時日;更兼北中
國尚未底定,期間難免有戰事發作,秦軍必有分兵之時;其時趁秦軍分兵後撤之際,楚軍做閃
電一戰,幾乎是十之八九的勝算之戰!從更根本的意義上說,楚王若能洞察大局,以艱危抗秦
為時機力行變法,整肅朝局整合國力,楚國崛起於艱難時世的可能性極大。所以如此,地理大
勢使然也。楚國不若中原五國,正面有淮水江水兩道天險,東南吳越有茫茫震澤(後世太湖)
為屏障,西南有連天茫茫之雲夢澤為屏障,腹心更有煙波浩淼的洞庭澤連同湘水沅水之密佈水
網,後有叢林蒼莽的五嶺橫亙,若收縮防線以求固守,秦國萬難破之也。而今,楚國廟堂不識
大局,反求速戰速勝,惜哉惜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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