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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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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3: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王賁剛在府門前下馬,守候在門廳的家老立即迎了上來。
  散朝之後,父親的護衛騎士給王賁傳了父親四個字:夜來回府。王賁當時只點了點頭,一
句話沒說匆匆上馬走了。晚湯之後,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賁只好快快過來了。依目下爵位
,王賁在咸陽出行當乘六尺傘蓋的軺車,然王賁素來不事張揚,更不想在父親府邸前冠帶高車
,故此便服騎馬,護衛也不帶隻身來了。近日,王賁自己也覺迷惑,原本一見父親便侷促不堪
,很有些怕這個上將軍父親。可自從南下中原獨當戰局之後,王賁卻越來越覺得父親很有些令
他不適的做法:對王命太過拘泥,對軍政大略太過收斂,多次放棄該當堅持的主張,言行舉止
諸方面都不如從前灑脫。以前,王賁是極其敬佩父親的。但南下之後,尤其是父親班師還都後
在大朝會的老態,令王賁既覺難堪又覺困惑,既往對父親的崇敬流水般沒了蹤影,只要看見父
親便不自覺地鬱悶煩躁。
  「少將軍,請跟老朽來。」家老恭謹細心一如往昔。
  「這是家,我找不見路麼?」王賁臉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將軍在另處等候少將軍。」
  「你只說地方,我自己去。」
  「還是老朽領道。府下格局稍變了些許,只怕少將軍不熟也。」
  「舊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將軍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饒舌了。」
  王賁跟著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來,果然眼生得不認路了。原本,這座上將軍府邸佔地雖然
很大,卻是空闊簡樸,中軸六進偏院三處後園一片,王賁閉著眼都可以摸到任何一個角落。可
今日進來,層層疊疊亭台樓閣水池樹林燈火搖曳,恍如山東小諸侯的宮殿一般。若非家老帶路
,王賁當真不辨方向。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惱怒了。父親與自己一樣,常年在外征戰,如何有
閒暇將府邸整治得如此華貴?定然是這班家老管事揮霍鋪排。
  「家老辦得好事!」王賁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請少將軍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鋪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勞?」
  「啊呀呀少將軍,老朽一言難盡也!」
  「秦法連給君王賀壽都不許,你等不怕違法?」
  「說得是說得是。」家老連連點頭,卻再不做一句辯解。
  王賁也黑著臉不說話了,對這班管家執事說也白說,必須得跟父親說。如此默然又過了兩
道木橋,來到池畔一片樹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搖搖的假山,才在山頂茅亭之下見到了布衣散髮
的父親。亭廊下點著一束粗大的艾草,裊裊煙氣驅趕著蚊蠅,秋月照著水面,映得山頂一片亮
光。山風習習,父親半靠亭柱坐在一張草蓆上,疲憊懶散之態確實與軍中上將天壤之別。
  「父親––」
  「來了。坐下說話。」
  「父親,容我先見母親與大哥再來。」
  「不用了。家人全數回頻陽老家了。」
  「父親––」
  「驚個甚,坐了說話。家老,任誰不許近山。」
  父親的話語很平淡,家老卻如奉軍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賁走進茅亭,從石案上提起陶罐給
父親面前的陶碗續滿了涼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說話了。滅趙大戰之後,秦王派李斯將王氏家族
百餘口遷來咸陽,還大修了一番當時的上將軍府。三兩年來,雖然王翦王賁父子一直不在咸陽
府邸,可這座上將軍府依舊是熱氣蒸騰勃勃生機。因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經從頻陽轉到了咸
陽。母親執掌內事,大哥與一班族兄族弟則已經開了鐵木作坊,做起了造車與農具生意。王賁
在大梁戰場時,曾接大哥一信說:父親不許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農做商或者從軍打仗。
其中幾個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勸說父親允許他們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賈便了。王賁當時專
注戰局心無旁鶩,只給大哥簡短覆信:父命無差,兄當一心,無由再說父親。王賁心下清楚,
定是幾個族兄弟不想做商賈,從軍又覺太晚,於是說動大哥生出這般主意。那時,王賁以為父
親沒有錯,國人都去做官,誰卻去周流民生?身為廟堂棟樑,王氏理當有大局氣度。可如今,
一個偌大家族剛剛安穩下來,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連他也不知會一聲?若沒有父親的
嚴厲命令,王賁相信,誰都會跑來找他勸說父親的。他近在咫尺卻一無所知,足證父親是有備
而為周詳謀劃的。然則,如此這般究竟為何?王賁實在有些無法理解父親了,而且,諸多不解
一時還不知從何說起。
  「滅楚之戰,你舉李信為將?」父親淡淡開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親說法如何蹊蹺,王賁都沒有論說國事的興致。
  「好在有胸襟,利於朝局,亦利於自固根基。」父親似在自說自話。
  「身為上將,唯慮國家,沒有自固之心。」王賁不能忍受父親的評判。
  「心者何物?豈非言行哉!」
  「就事說事,李信足以勝任。」
  「錯。就事說事,滅楚領軍王賁最佳,比李信更可勝任。」
  「––」
  「不說話了?」
  「––」
  「秦王知人,必察賁、信之高下。然則,秦王必用李信。」
  「朝會尚未議決,秦王亦未決斷,父親何須揣測。」
  「揣測?」父親嘴角輕輕淡淡地抽出一絲冷笑,依舊似在自說白話:「秦王者,大明之君
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賁紮實,卻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間根由,不在將才之高下,而在廟堂之衡
平。天下六國,王氏父子滅其三,秦國寧無大將哉!秦王縱然無他,群臣寧不側目?秦人尚武
,視軍功過於生命,若眾口鑠金,皆說王氏之功盡秦王偏袒所致,群將無功皆秦王不用所致,
秦國寧不危哉?王氏寧不危哉?」
  「慮及自家安危,父親便著意退讓?」
  「苟利國家,退讓何妨,子不見藺相如麼?」
  「縱然退讓,亦當有格。何至老態奄奄,舉家歸田?!」
  「老態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氣度,是國家氣度。」
  「大臣尚無氣度,國家能有氣度?」
  「駁擋得好。」父親一反常態,從來沒有過的溫和,點頭稱讚了兒子一句,又飲下一口涼
茶,依舊自說自話了:「當此之時,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大膽起用公議大將,做攻
滅最大一國之統帥。成,則戰功多分,衡平朝局;敗,則群臣自此無話,戰事大將可唯以將才
高下任之––」
  「父親是說,秦王是在冒險用將?!」
  「明君聖王,亦有不得不為之時也。」
  「父親!」王賁終於不堪忍耐了,衝著父親一瀉直下:「此等迂闊之說,王賁不能認同!
自家退讓也罷,老態奄奄也罷,舉家歸田也罷,王賁都可以忍了不說,但憑父親處置。然父親
既然察覺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險,寧肯坐觀成敗,卻不直諫秦王,王賁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
,胸襟開闊,王賁是認定了跟准了!縱然心有歧見,縱然與秦王相違,王賁也要坦誠陳述以供
決斷!這既是臣道,更是義道!如今父親洞察諸多微妙,卻包藏不說,放任國家風險自流,心
下豈能安寧!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親為師,父親卻隱忍不告,寧負『秦王師』之名,寧負直臣
之道哉!王賁明言,父親當以商君為楷模,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不當以范蠡那般捨棄國
家只顧自身的全身之道為楷模!父親不說,是疑惑秦王顧忌王氏功高,這與山東六國攻訐秦王
有何兩樣!王賁直言,父親不說,我自己上書秦王,爭這個攻楚主將!」
  父親只淡淡笑著,始終沒有說話。
  「父親,兒告辭。」
  「給我坐下!」父親突然一聲厲喝。
  王賁沒有坐,也沒有走,只黑著臉釘在大柱旁氣喘咻咻。
  「你小子盡公不顧私,何以舉薦李信為將?」
  「我––」
  「你自以為不如李信?」
  「––」
  「能使鐵將軍王賁違心舉薦,足證此事不可輕慢。」
  「不一樣!––」王賁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父親嘆息一聲,突然貼著大柱筆直地站了起來,其剽悍利落之態虎虎生風。瞬息之間,王
賁雙眼瞪得溜圓,對也!這才是父親,這才是秦國上將軍!父親沒有理睬王賁,大步出亭在山
頂轉悠了幾圈,這才走了回來,拍打著亭欄正色道:「你小子,諒也不至於將老夫看做奸佞。
然老夫還是要說,你小子還嫩。自以為心無二慮,自以為忠於國家,自以為任何時日可以說任
何話,做夢!學商君?說得容易。商君面對的君主是誰?我父子面對的君王是誰?商君面對的
大勢是甚?今日大勢是甚?一樣麼?不一樣!只說目下秦王:一則,起用李信確有大局籌劃之
考量,該當贊同,說甚去?二則,戰場事奇正萬變,冒險多有,戰勝者也屢見不鮮,況且,楚
軍也確實疲弱不堪。此時,老夫若說李信必不成功,只怕連你小子也要反對,況乎群臣?況乎
秦王?三則,秦王天縱之才,多年主持滅國大計從無差錯,朝野聲望如日中天,秦王自己也更
見胸有成算,說秦王已經有些許自負也不為過。當此之時,老夫以自家評判,強說秦王改變決
斷,可能麼?更何況,秦王決斷也有你等一班新銳將軍一力贊同,並非秦王獨斷,老夫何說?
說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離心,再沒有任何好處!你小子說,將老夫這個秦王師讓給你,你能
去糾纏著秦王憨嚷嚷麼?」
  「––」
  「世間多少事,只有流血才能明白。」末了,父親淡淡補了一句。
  王賁癱坐在亭欄不說話了。良久,王賁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涼茶,向父親一拱手,匆匆大
步離去了。父親再沒有喝阻,也沒有說話,只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飄進了耳畔。驀然之間,王
賁有些憐惜父親,但還是沒有回頭。
  三日之後,王賁奉命入宮,共商對楚大戰的最後決斷。
  這次是小朝會。秦王的廟堂謀劃三大臣(丞相王綰、長史李斯、國尉尉繚)加上將軍王翦
、蒙恬,再加王賁、李信、楊端和、辛勝、章邯等幾員主力大將與老將軍蒙武,長史丞蒙毅裡
外行走,算是半個與會者。沒有了大朝會的齊楚先後之爭議,小朝會簡短了許多。先是丞相王
綰稟報:由丞相府總領,各方官署已經做好了相關的伐楚籌劃,相關郡縣的糧草器械民力已經
開始預為囤積。接著李斯稟報:幾日來已經徵詢了幾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謀劃,沒有新方略提出
,均大體贊同李信將軍方略。之後,老尉繚的竹杖遙遙指點著地圖,陳述了秦王與幾位大臣在
大朝會之後謀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後,秦王徵詢諸人評判,說明如無重大異議,則照尉繚陳
述之方略進兵。三大臣之外,王賁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將均表贊同,蒙恬申明無異議。只有王翦
說了一句題外話:「伐楚之戰,貴在正,不在奇。主將但有韌性,此戰未必不成。」卻沒有就
進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經明白陳說了自家看法,秦王與大臣將軍們也再沒有要王
翦說話。
  此次朝會明確的進兵方略是:「
  其一,以李信為主將,蒙武為副將,率二十萬大軍直下楚都壽春;
  其二,以王賁部秘密進兵淮南江北,隔斷楚軍渡江南逃之路;
  其三,以巴蜀水軍順江東下,佔據彝陵房陵,隔斷楚軍荊楚逃路;
  其四,以李斯、姚賈為後援大臣,全力督導中原郡縣糧草民力。
  王賁很有些沮喪。沒有想到小朝會的幾乎一切部署,都被父親事先說中了:大將果然起用
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萬,文武大臣們果然是無人異議,秦王也果然沒有再度徵詢父親謀劃
的意思。唯有兩處王賁沒有想到,卻也暗合了父親的預料,一是派老將蒙武做伐楚副將,二是
派自己做了外圍偏師將軍。這般分派,王賁確實沒有感覺到戰事謀劃的合理性,卻隱隱嗅出一
股軍功多分的氣息。這令王賁很是鬱悶。蒙武固然資望深重,所率老軍也是昔日秦軍精銳,然
蒙武畢竟久在國尉署,沒有做過領軍大將,其將性又偏於柔弱,既不能補李信之缺,又不能糾
李信之錯,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說,不教王賁做伐楚主將也罷,至少該派自己獨當一
面追殲燕代餘部。王賁確信,只有自己的輕裝飛騎,才能徹底乾淨地蕩平殘趙飛騎與遼東獵騎
之患,最終平定北中國。可如今,他王賁卻只能擔任淮南江北之遮絕偏師。如此使命,秦軍任
何一個大將都會做得很出色,秦王若想均分功勞,何不將這個偏師之功也讓給馮劫或馮去疾等
大將,何須一定要派給他?
  鬱悶歸鬱悶,王賁還是沒有再去見父親。
  那座上將軍府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家人,王賁也沒心思回去了。與父親再度探討朝局,王
賁實在沒有心緒,何況大軍已經開始集結,也該趕赴軍中了。可是,就在王賁馬隊開拔的前夜
,大哥匆匆趕來了。大哥說,父親教他傳話:子為國家大將,唯當以戰局為重,無慮其餘。大
哥說,這是父親的鄭重叮囑,說不清其中奧秘,父親也不許他過問。王賁說,沒甚,教父親放
心,王賁不會荒疏國事。大哥言猶未盡,似乎有話,又吞吐不說。王賁送大哥上路時一再追問
,大哥才說,父親有告老還鄉之意,吩咐他不要說給兄弟,可他忍不住,因為他吃不準朝局究
竟發生了何等變化,父親與兄弟有沒有危險?王賁聽得無可奈何,氣哼哼說,甚危險?樹葉下
來砸破頭!他要做田舍翁,大哥陪他做,左右我是不做!大哥不相信,反覆追問。王賁又氣又
笑道,大哥務過農經過商,該知道老地主老商賈毛病:老商賈金錢多了,老地主家業大了,怕
遭人顧忌,怕人眼紅,怕人閒話!知道麼?就這個理!能有甚!大哥惶惑道,不就滅了兩國嘛
,仗是大家打的,誰眼紅甚了?王賁心煩,索性不再辯解,只說自己事多,送大哥走了。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二二五年)深秋,秦國南進大軍隆隆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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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楚王負芻接連發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還是無法聚齊。
  秦軍南下的消息傳來,負芻的第一個決斷是召世族大臣緊急朝會。接受太傅黃輜之謀,負
芻大破成規連發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兩句話:「秦軍南進,大楚瀕危!諸臣當
速入郢壽朝會,共決抵禦之策!」可旬日過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們風塵僕僕趕回外,江南
、江東、荊楚的世族大臣一個也沒有趕來,嶺南諸將更不用說,只怕王命還在途中亦未可知。
遲至第十三日,負芻焦躁不安又無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會,與趕回來的大臣們緊急會商對策。
  列位看官留意,負芻非等大臣而不能決斷,時勢使然也。其時之楚,是戰國之世變法最淺
層的國家,地域廣袤而世族大臣各領封地,無論兵員征發還是財貨糧草籌集,都須得世族大臣
認可方得順暢,否則,縱有王命也是滯澀難行。王族雖是「國土」最大的領主,又有各世族封
地依法繳納的「國賦」,實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則,王室維持龐大的邦國機構,支付
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擬,要在瀕臨危亡之時舉國抵禦強敵,僅憑王族之力無異於杯水車薪
。楚擁廣袤南中國,土地民眾幾乎抵得整個北方六大戰國,然其始終不能與中原秦、趙、魏、
齊四大戰國的任何一國抗衡,其根源便在這世族分治。天下進入戰國以來,楚國朝局多生事端
政變迭出,其根源也在於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後將備細剖析。
  「老臣以為,兩淮大臣還都,朝會可行。」首座老臣說話了。
  「令尹之言,老臣贊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說話了。
  「昭、景既同,臣等無異議。」其餘十幾位大臣異口同聲。
  「本王好悔也!」負芻鐵青著臉拍案長嘆了一聲。
  「樞要大臣差強聚齊,王當以戰事為重。」首座老令尹臉色很不好。
  「好。說。姑且朝會了。」負芻終於拍案了。
  要明白楚國君臣的這番對話,先得明白此時的楚國地理大勢。楚國土地廣袤,主要結構是
四大塊:一是西部荊江之地,這是春秋與戰國初期的楚國老本土;二是東南吳越之地,這是戰
國前、中期楚國先後吞滅的兩個大諸侯國;三是嶺南百越之地,這是鬆散臣服於楚國的許多部
族方國;四是長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為淮南、淮北兩大區域。從歷史環境說,楚國的四大區
域差別很大。其一,嶺南地帶太過蠻荒,且百越部族內亂不斷各自為戰,楚國事實上鞭長莫及
。其二,吳越之地號為江東,在戰國末期已經大有好轉,但畢竟江河縱橫水患多發,民眾多以
漁獵為生,農耕開發尚差,事實上還是相對蠻荒之地。楚國佔據吳越,並不能大增其實力,且
常有分兵分財的累贅之嫌。其三,西部荊江地帶多山,歷經老楚族群數百年經營,農耕漁獵之
開發相對充分,然畢竟山水險惡,遠非富庶風華之地。更有一點,秦國佔據巴蜀之後,其地山
川之險在秦軍順流東下的戰船威懾之下已經蕩然無存,荊江房陵地帶的大批倉儲財貨糧草又被
秦軍幾度攻佔掠奪焚燬,幾成貧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錯,多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
肥沃。經春秋數百年間陳、宋、薛、徐等大諸侯國的開發,淮北淮南與中原之富庶風華已經相
差無幾。後經戰國之世,齊、魏、秦、楚、韓等大國相繼在淮北拉鋸爭奪,不斷開發農耕水利
,以鴻溝通連黃河與淮水兩大流域,整個淮水流域事實上已經成為富庶大中原的組成部分之一
了。戰國中後期,各國避秦鋒芒唯恐不及,楚國卻逆其鋒芒大舉經營淮北淮南,一度甚至遷都
北上到淮北的陳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於整個楚國領土中能夠成為國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
,只有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國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隨著國土變化而變化。
  春秋之世與戰國初期,楚國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項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荊江地帶
以及毗鄰的雲夢澤與湘水流域為重心。滅吳滅越之後,新興軍功部族與老世族中稍弱的項氏部
族,封地大多轉移到江東地帶。嶺南百越之地戰亂叢生,且納貢財貨只具象徵意義,是故,楚
國不以嶺南做世族實封之地,而只以後起的軍功世族作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鎮撫其地。戰國
中期,楚國吞滅淮水流域的幾個中小諸侯國之後,楚國王族與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轉移到了兩
淮地帶。當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轉封而略有縮小,但依舊保留著根基。楚國後期的權
臣如春申君黃歇,其封地幾乎全數在淮北,曾以荀子為名義縣令的蘭陵縣便包括其中。也就是
說,此時的淮北淮南事實上已經成為楚國大族封地的集中區域,實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兩淮
,只要兩淮地帶的世族大臣趕回了郢壽,楚國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強齊全了。
  負芻懊悔的是,去歲王賁狂飆般奇襲淮北連下十城,舉國震恐,遂倉促議決:除以項燕為
大將軍調集兵馬外,其餘世族大臣一律趕回封地征發軍輜糧草趕運都城。當時令負芻感奮不已
的是,世族大臣們非但一致贊同了他的決斷,且人人馬不停蹄地連夜離開郢壽趕回了封地。而
今想來,大臣們匆匆趕回封地,全然是急於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禍,否則,那些大族
的年青新銳們如何一個都沒趕回,來的都是白髮蒼蒼的老者?究其實,還不都是留著青壯謀劃
本族生路,豈有他哉!
  「會商軍事,大將軍能到麼?」
  低聲說話的是大司馬景檉。數十年來,景氏部族與項氏部族一直是楚國的軍事棟樑,景氏
居執掌關防軍政的大司馬,項氏居執掌兵馬的大將軍。朝會既要議決抵禦秦軍,最要緊的自然
是大將軍項燕。故此,景檉一句低聲發問,大臣們卻是如雷貫耳渾身一震。
  「左將軍項梁與朝––」
  殿外一聲長報,負芻君臣更是驚訝,目光齊刷刷聚集殿門。在這片刻之間,一員年青將軍
快步走進了門廳,一頭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冑灰濛濛不辨顏色,臉頰似乎還有一道血痕。負
芻與大臣們不禁臉色驟變,竟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將軍沒有絲毫停頓,匆匆大步走到王台
前一拱手,高聲道:「左軍主將項梁,參見楚王!見過諸位大人!」
  「項,項梁,大將軍如何了?」負芻慌亂得幾乎撞倒了王案。
  「大將軍正在集結大軍,向汝陰要津開進!」
  「沒,沒有開戰?」
  「秦軍抵達洧水,正謀過境安陵,距我軍尚遠!」
  「好,好好好––」負芻臉上笑著,人卻癱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內侍招了招手,內侍給年青的項梁捧來了一罐涼茶。項梁感激地對老臣一
拱手,接過大罐汩汩一陣牛飲,茶水流濺得脖頸胸前一大片,泥土濛濛的甲冑斗篷頓時斑斑駁
駁,在冠帶整潔鮮亮的老臣們面前頗見狼狽。饒是如此,項梁自家卻渾然不覺,一陣牛飲後撂
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對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憂,大將軍遣末將還都稟
報:因淮南諸軍尚未抵達,不能還都與會,敢請朝會之後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陰、城父兩
地輸送糧草,並著力籌劃大軍冬衣與兵器箭鏃!」
  「完了?」緩過神來的負芻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大將軍之言稟報完畢。」
  「大將軍沒說,仗如何打法了?」
  「戰事尚在謀劃,須依據秦軍動向而定––」
  「大謬!大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蒼老聲音如風中樹葉:「強敵業已逼近國門,
戰場方略卻『尚在謀劃』?項燕素稱知兵,如此豈非兒戲!秦軍既然尚遠,便當還都與朝共商
大計。今項燕既不與朝,又無方略,只大張口要糧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幾曾有
過如此大將軍啦!」
  大臣們不說話了,連楚王負芻也板著臉不說話了。年青的項梁頗見難堪,卻竭力平靜著心
緒,也沒有說一句話。世族大臣們原本期望這個在楚軍中頗有聲名的年青悍將會暴跳如雷,或
可藉機搜求得項氏擁兵自重的些許罪證,孰料這個黝黑精悍的年青將軍竟能隱忍不發,一時倒
涼冰冰滯澀了。畢竟,項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軍權在握支撐楚國,昭氏為世族之首,昭
恤又官居令尹總領政事,發作一通尚算無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輕易地對項氏大將發作了。
  「項梁,老夫問你。」大司馬景檉說話了。
  「敢請指教。」
  「大軍南進汝陰、城父,可是畏秦避戰之策?」
  「汝陰、城父,向為郢壽北部兩大要害。我大軍進駐兩地,正是扼秦軍咽喉要道,使秦軍
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馬之論,末將以為誅心過甚!」
  「也算一說。」景檉聳了聳雪白的長眉:「另則,大軍糧草與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發,
目下未曾開戰,如何便有了虧空?」
  「對!此問才是要害啦!」幾個老臣一齊拍案了。
  「此前征發之糧草輜重,目下全數在倉,並未進入項氏封地!諸位若有疑慮,隨時可派特
使查勘。」年青的項梁先了卻了大臣們的心病,又奮然道:「秦強我弱,此戰關乎楚國存亡!
若不能凝聚國力做長久抗秦之謀劃,僅將此戰看作一戰之戰,則楚國必步韓趙燕魏之路!而若
做長久鏖戰預謀,則糧草輜重遠遠不足!此乃大將軍之意,末將言盡於此。」
  大臣們真正無話可說了。項梁慷慨激昂,說的是嚴酷事實,是迫在眉睫的大災難。這一點
,老辣的世族大臣們還是有數的。去歲王賁軍的狂飆突襲之後,楚國君臣對秦國虎狼是實實在
在地領教了一回,再也沒有了輕慢之心。諸般盤詰疑慮者,傳統政風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
也。楚王負芻原本是精明機變的王族公子,盛年奪位,也算得多有歷練,對秦楚此戰更不會懵
懂。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楚國君臣們心照不宣地撇開了項梁,開始議論起如何抗擊秦軍的具
體事宜了。
  暮色降臨,君臣們終於一致認可了四則對策:其一,立下王命,並以大司馬景檉為特使,
嚴厲督導尚在半途的數萬淮南軍盡速北上歸屬項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領大軍後援諸事,全
力督導大族封地的糧草征發與輸送;其三,水軍舟師由江東進入淮水,預為郢壽南遷退路;其
四,以洞庭郡為南遷都城所在,萬一此戰失利,則南下以雲夢、洞庭兩大澤為屏障,以水師與
秦軍周旋。
  諸般謀劃妥當,楚王負芻又設宴為項梁洗塵。楚國君臣都著意撫慰了這位年青大將,殷殷
叮囑了諸多向大將軍項燕的撫慰褒獎。及至楚王王命擬好,已經時近三更。年青的項梁心情火
急,執意拒絕了楚王賞賜其王城夜居的殊榮,要連夜趕赴汝陰。負芻遂大加褒獎,下令宣達王
命的特使隨項梁一起星夜上路。於是,項梁馬隊連夜出郢,風馳電掣向北去了。
  ***
  項燕巡視完兩地軍營,心頭的烏雲更重了。
  自去歲奉命為抗秦大將軍,倏忽將近一年,最根本的大軍集結尚未全部完成,諸多部署運
籌更是磕磕絆絆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陰要塞的營壘差強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壘卻變成
了土木壁壘;城父要塞的營壘,索性一道土溝,再加一道土牆垛口;兵器坊製箭,原本將令是
三個月出箭五十萬支,可堪堪一年還不到十萬––凡此等等,無論項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屢屢發
作,各部將軍與軍務司馬們都不做任何辯解,挨一頓霹靂斥責之後,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著蠕
動著。項梁幾次拿起令箭要行軍法,每每最後的那一剎那,令箭都軟塌塌掉進了帥案的箭壺。
楚國,這就是楚國,楚王尚且乏力,你項燕又能如何?
  便說最要害的大軍調集。依照目下軍制,楚國軍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佈各個關塞城防的守軍。戰國之世,齊國七十餘城。楚國地廣,大約將近兩百座
城邑,設防城池大約五六十座,合計軍兵大約三十萬上下。除了幾處由國府大司馬直轄的要害
關城,此等城防守軍的輜重糧草衣甲器械等,素來由國府與城池所在封地共擔。所在地封主樂
此不疲,常常給予城防軍將士種種額外補償。久而久之,邦國城防軍大多成為實際上的封主私
兵,極難調出本地。
  其二,王室國府直屬的大軍,合計大約四十餘萬。除去水軍舟師幾近十萬,陸地馬步軍差
強三十餘萬。這是楚國唯一可隨時開出的主力軍。依照楚國後期大勢,這三十餘萬大軍的經常
性駐地是四個大本營:一軍駐守淮北重鎮陳城郊野,應對中原;一軍駐守郢壽北部之汝陰要塞
,一軍駐守郢壽背後之淮南,前後拱衛都城;一軍駐守江東吳中之地,應對頻繁多發的吳越之
亂。四大駐軍,多則八九萬,少則三五萬,因時因戰而流動。
  其三,直接隸屬於王室與各方官署的軍兵,大體在十餘萬。主要有:隸屬於柱國將軍的都
城護衛軍,隸屬於郎尹、郎中兩將軍的王室護衛軍,隸屬於司寇(掌刑罰)署的捕盜及監獄守
軍,隸屬於關吏的盤查關防的軍兵等等。除非國破之戰,此等軍兵幾乎永遠不可能用於戰場。
  如此三方大軍,項燕能夠以王命兵符調集者,實際只有第二種,即國府直屬大軍。自調兵
急令發出之後,項燕立即從郢壽趕到了汝陰,建立了幕府。汝陰地處汝水下游之南,是瀕臨淮
水北岸的壽春(郢壽)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擊秦軍南下的要害關
塞。項燕是一位清醒實際的將領,對楚國大勢有著清醒的評判。若是楚國軍力能如臂使指,最
佳的防禦戰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陳城為根基,大軍既可有效抵禦,更可在時機有利時伺機反擊
秦軍。然則,目下的楚國已經是支離破碎,統屬之難無以言說。更有一點,楚國南遷郢壽時,
幾乎將豐饒富庶的陳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銳減,糧草輜重全然沒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陳城
為根基,只怕糧草輜重輸送的數百里長線會立即成為秦軍最好的施展所在。糧道一旦被遮絕,
楚軍只怕也會成為第二個長平大戰的趙軍,項燕也必是第二個趙括無疑。當此之時,項燕只能
收縮防線,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軍力,扼守咽喉與秦軍一戰,捨此奈何?然則,那些不諳軍
情不知兵法卻又閉塞昏聵的老世族大臣們,心下卻只恪守著「抗秦必以淮北陳城重鎮為根基」
的傳統方略,對他的苦心運籌種種指責多方質疑,甚或以遲滯大軍遲滯糧草相要挾,遠離廟堂
的項燕真有些百口莫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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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迄今為止,除了原駐汝陰的三萬步軍,抵達汝陰大營的只有陳城八萬步騎混編大軍。陳城
軍之所以能如期南下,還在於項燕的嫡長子項梁是陳城軍主將。而淮南的八萬精銳步軍距離汝
陰只有三百餘里,走了十個月竟還遲遲黏在半道。江東的十餘萬步騎,也在北上抵達淮水南岸
的淮陰要塞後莫名其妙地開始停滯不前了。也就是說,項燕能調的四支軍馬,目下只到了兩支
十一萬,兩支主力大軍則做了泥牛入海。
  「江東大軍如此遲滯,豈有此理!」
  憤然之下,項燕派出項梁––國家艱危之時竟然只有自己的兒子可以信任,這也是項燕的
莫名悲哀––星夜趕赴淮陰查勘實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親赴郢壽訴諸楚王了。旬日後
,項梁風塵僕僕趕回,訴說了江東軍的遲滯原因。而這一切,還都是時任江東軍裨將的項燕的
次子項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項梁的:江東軍主將景焯接到大司馬叔父景檉的密件,說
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項氏在江東聚結私兵,圖謀與越人部族作亂自立,楚王正在派員秘密查勘;
大軍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亂,項燕能否領軍亦未可知,江東軍當以糧草未齊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項燕憤怒了,飛騎馬隊連夜趕赴都城請見楚王。晨曦初露,素來穩健謙和的項燕臉色鐵青
地帶著一隊精銳劍士直闖王城。慌得楚王負芻王冠也沒戴,散髮赤腳披著大袍便匆匆出來了。
項燕一反常態地強橫,聲言要立地與昭氏告密者對質,若查無實據,楚王須立即斬首誣告者,
否則項氏反出楚國!負芻大驚失色,二話不說下令王城郎尹捉來了昭氏那個告密者,對質不消
半個時辰,親自一劍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負芻說,此人告密屬實,王室派人查勘卻是虛
妄,果然疑忌項氏,豈能不先解項燕兵權?江東軍遲滯不前,本王亦有難言之隱也!天亮之後
,楚王負芻立即召來已經還都的幾位世族大臣,當殿申明項氏絕無聚結私兵謀亂之舉,後若再
告,立地治罪。項燕冷面肅殺,當殿森森然宣告:「項氏若圖謀作亂,秦軍南下便是時機!何
須抗秦自傷?若有人定逼項氏反楚,則項氏未必不反!項氏反楚,第一刀便殺逼我反者!國難
當頭,王族大族不顧楚國,項氏何計楚國?!」
  這番肅殺凜冽的宣言,使楚國廟堂對項氏的種種不實流言銷聲匿跡了。項燕至此明白了一
個道理,在世族林立競相蠶食的楚國,一味地效忠國家非但於事無補,且有殺身滅族之禍,若
得自立報國,便得有適時適度的強橫霸道,否則一事無成。然則,回到汝陰幕府幾個月,淮南
軍與江東軍還是遲遲不能抵達,理由多得令項燕哭笑不得。無奈之下,項燕只有做最不濟的謀
劃了。其中最要緊的一著,便是以特急將令單調出江東軍的次子項伯,教項伯持項燕密令返回
江東,將項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數帶來汝陰,再編入由陳城軍精心遴選出的八千壯勇,以項
梁項伯為主將副將,編成了一支緩急可用的精銳中堅。
  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戰國所無而楚國獨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
代。蓋楚國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軍力之外,還有一種中原戰國已經不存在的潛在軍力,這便
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謂壯勇子弟兵。究其實,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財力建立起來的私家軍
隊,多則萬餘,少則數千,兵器精良,衣甲糧草豐裕,實際戰力甚或強於邦國軍旅。楚國之所
以始終不能真正廢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於兩處:一則,楚國源於相對封閉的山地部族立國,
其所秉承的傳統封地制,也始終相對完整地保留著,私家成軍的根基始終存在;再則,楚國山
川廣袤險峻,部族眾多,星散於險山惡水,習俗差異極大,故變亂多生,而一旦變亂蔓延,國
府大軍往往鞭長莫及,世族私兵則事實上成為保護封地並最終剿滅變亂的主要力量。楚頃襄王
時期,曾發生了一場震驚天下的「莊蹻暴郢」之亂,若非遍佈楚國的世族私兵,楚國很可能便
在這場舉國動盪中滅亡了。
  這個莊蹻,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將軍。其時,莊氏部族出了一個名士莊辛,奔走合縱抗秦
,一時成為楚國名臣。後來,因楚國老世族排斥而遭頃襄王疑忌,莊辛被迫逃亡趙國。再後來
,楚國對秦戰爭大敗,楚國欲聯結中原重起合縱,頃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莊辛。莊辛歸來,
以「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為比喻說動楚王,遂再度領政奔走合縱。誰知頃襄王受老世族
掣肘,又再度罷黜莊辛,並大大削減了莊氏封地。雖然,誰也說不清楚期間究竟生出了何等謀
劃,更說不清楚莊辛與這件事有沒有關聯,總歸是莊氏部族的將軍莊蹻,率領著數千兵士與族
人起事了。莊蹻起事的第一個舉動,是率領喬裝成庶民的士兵們混入郢都,洶洶然大舉攻佔官
署,劫掠殺戮老世族府邸,並包圍了王城。整個郢都驟然陷入一片混亂,楚國朝野大為震驚。
此所謂「莊蹻暴郢」也。後來,在漸漸聚攏的王師圍攻下,莊蹻率眾被迫退出郢都,卻又颶風
般殺向江東,再席捲南楚,佔據了湘水地帶。後來,莊蹻部又馳驅千里,南越五嶺,佔據了滇
地,遂稱王號,並自立為邦國。立國後大約財貨不足,莊蹻又率兵北上,再度席捲了湘水江東
。楚國廟堂深為震恐,曾數度發兵追擊圍攻,皆因大軍無法在高山峻嶺與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
靈動的莊蹻軍,每次都是勞師無功。當此之時,各世族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殺戮,遂紛紛自
發地以私家子弟兵圍追堵截,前後歷時十餘年,莊蹻暴動及其餘波方告平息。
  莊蹻舉兵,對楚國與當時天下造成的震撼極大,以至當時的名士大著幾乎都有評說。《荀
子.議兵篇》云:「––莊蹻起,楚分而為三四。」並進而將莊蹻用兵與齊國田單、秦國商鞅
等同並論,以為「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韓非子.喻老》云:「莊蹻為盜於境內,
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呂氏春秋.介立》,更將莊蹻之亂對楚國的影響,與長平大戰
對趙國之影響並論。後世《史記.禮書》亦云:「莊蹻起,楚分而為四參。」《論衡.命義篇
》則云:「莊蹻橫行天下,聚黨數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凡此等等,皆證明了一個事實
:莊蹻之亂,使奉行封地自治傳統的楚國更加支離破碎了。根本原因在於,莊蹻之亂使楚國世
族的私家武裝走到了前台,分治之勢更加難以動搖。
  項氏的江東子弟兵,正是在莊蹻之亂中崛起的一支勁旅。
  項氏部族曾經滄海,其興衰沉浮之多,常令項燕不勝感慨。
  殷商王朝時,有一個小方國項,因其僅為第四等子爵,故云項子國,其國瀕臨洧水,有地
方圓百餘里而已。這個項子國,皆以國為姓,有了最早的項氏部族。周滅商,弱小的項子國沒
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亂,已經失國的項氏部族專事漁獵,也沒有捲入。為此,周公
平定管蔡之亂後重新分封,著意恢復了項氏封地,以為小邦忠順之楷模,於是又有了項子國。
歷經數百年,周平王東遷洛陽,天下遂入紛爭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後的項子國,吞滅了周邊十
幾個更小的城邦小諸侯,經周王室認可更名,正式號為項國,其國都項城便成了淮北小有聲威
的重鎮。
  正在項國欣欣然蓬勃興旺之際,中國大勢一朝變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諸蠻、東
部諸夷,似乎約好的一般同時向中原洶洶然進犯,燒殺劫掠的戰火瀰漫了所有的諸侯國的縫隙
。其時,春秋霸主齊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會盟諸侯,一力舉起「尊王攘夷」大旗,呼籲諸
侯放棄紛爭,共同抵禦四面蠻夷。中國諸侯遂各自奮勇,紛紛出兵組成聯軍,合力反擊洪水般
的蠻夷入侵。然則,在齊國九次會盟諸侯組建聯軍的年月裡,項國卻死死固守著自家封地,一
如既往地採取了觀望對策,罕見地沒有出兵攘夷聯軍。對此,齊桓公耿耿不能釋懷,在夷患消
除之後與當時的大國魯國會盟,秘密達成了一個懲罰項國的盟約。於是,在此年春季,魯僖公
以狩獵為名,率軍突然兵臨項城,吞滅了項國。至此,淮北空留項城之名,項國土地劃入魯國
,而項氏國人則被魯國交給了人口稀少的齊國。齊國丞相管仲頒布的命令是:項氏部族全數放
逐東海,罰為刑徒苦役,充作漁獵部族。
  為了躲避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項氏部族秘密逃亡東南,進入了齊國鞭長莫及的吳國震澤
,在茫茫水域開始了艱難的漁獵生涯。遭此一番劫難,項氏部族痛定思痛,多次合族共議未來
生路,終究悟出了一個道理:不以武備立身立國,無論觀望紛爭或是捲入紛爭,即或偶有小成
,最終都只是強者魚腩而已。自此,項氏部族大興尚武之風,或漁或獵或耕,人人皆須習武強
身,族中子弟但有才具,必須以修習兵法為第一要務。與此同時,項氏大改族法,舉族諸業皆
以軍制統轄,但有危難,舉族為兵。漸漸地,吳中項氏的強悍聲名在吳國越國傳播開來,項氏
子弟也越來越多地進入了吳越兩國的軍旅。
  倏忽百年,天下進入了鐵血大爭的戰國之世。越國滅了吳國,楚國又滅了越國。越國滅吳
時,項氏舉族為戰,成為一支令越王勾踐很是頭疼的亡命精銳。直至越國宣告滅亡,項氏都沒
有歸順越國,而是遁入震澤,多方聯結舊吳部族,屢屢舉兵向越國發難。雖然一直未能恢復吳
國,然項氏大名卻已遠播天下。及至楚國滅越,為鎮撫星散抗楚的百越部族,楚威王遂派特使
進入震澤,隆重邀項氏出水。楚威王開出的條件是:許項氏以吳中為專領封地,得在泗水下相
建立城邑為治所,領鎮撫百越之重任。如此優厚之許諾,實則將項氏等同於楚國三大世族了。
因為,只有楚國的昭屈景三大世族,才能在專領封地之外,又在楚國都城地帶另建一座治所城
邑。當時,楚國都城是壽春,下相正在壽春東北百里之外。項氏合族會商,一則基於與越國世
仇,二則基於楚國所許吳中封地之豐饒及地位之崇高,終於接受了楚王的招撫,歸順了楚國,
肩負起鎮撫東南嶺南百越的重任。
  自此,強悍的項氏進入了楚國軍旅,成了楚國四大世族之一。
  然則,項氏終究不能與楚國的昭、屈、景三大老世族相比。蓋昭、屈、景者,都是古老的
楚國王族的分支繁衍,盤根錯節根基深厚,非但封地廣袤,且在廟堂也始終居於主宰地位。楚
國傳統,昭氏多掌令尹大權,統轄國事;屈氏則多居莫敖,掌王族軍政事務;景氏則多居大司
馬,掌關防與舉國軍務。項氏以軍旅成名入楚,在廟堂格局中歷來無傳統高位,而只能以軍功
實力立族立身。所以然者,是因為統轄全軍的大將軍也罷,獨領一軍的城防將軍也罷,都是戰
時得受兵符方能施展作為,與身居樞要有經常發令權的世族大臣很難抗衡。且不說大軍兵員將
領來源多樣,永遠不可能一族獨成,欲以手握軍權而號令天下,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非常艱難
的,何況楚國這種多方滲透相互糾結的國家。唯其如此,身為大族世族的項氏,始終只能在平
定頻繁發作的越人之亂中顯示其實力,其廟堂影響力卻一直不大。若非莊蹻之亂,只怕項氏還
不會有軍旅軸心之地位。
  莊蹻之亂,朝野震恐,官軍乏力。其時,年方弱冠的項燕只是吳郡的一個都尉,隨主將率
領的兩萬官軍截殺馳驅往來如狂飆的莊蹻軍。楚國官軍戰力太差,以致兩次均遭敗績。年青的
項燕深感屈辱,連夜趕回震澤與族老們聚商,籲請親率族中子弟兵為國除患。這個被族人呼為
少將軍的小小都尉,慷慨激昂之辭震撼了項氏族人。三日後,合族遴選出了八千子弟兵,由族
長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項燕。舉國紛亂之時,項燕一不請王命,二不請官軍,獨率八千子弟兵輕
裝上陣,開始了追殲莊蹻軍的飛行軍戰事。歷經三年,項燕軍渡江水、越雲夢、過五嶺、下湘
水、入洞庭,死死咬住莊蹻軍不放,大小歷經四十餘戰,最終乾淨地殲滅了這支亙古未見的剽
悍飛行軍,將莊蹻首級呈獻給了楚王。由是,年青的都尉項燕一舉成為楚國名將,項氏子弟兵
則一舉成為威震楚國的精銳之旅。其後,楚人但言楚軍戰力,不說官軍,上口一句便是:「不
消說得,江東八千子弟兵!」
  三十餘年過去,項燕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將了,領舉國之兵抗秦,卻依然得依靠江東子弟兵
為中堅,項燕不禁很有些悵然。
  「父親––」
  暮色斜陽之下,遙遙一支馬隊伴著沙啞的喊聲從東南飛來。
  不用說,是季子項梁回來了。
  項燕有四個兒子,以伯、仲、叔、季的排行說,長子(伯)、次子(仲)厚重務實,始終
在下相經營封地事務。三子(叔)項伯、四子(季)項梁皆好軍旅,且頗有才具,隨了項燕入
軍,目下都已經是聞名軍中的戰將了。更重要的是,在族系林立的楚軍中,只有這兩個兒子,
堪稱項燕的左膀右臂。
  「季梁,郢都情勢如何?」項燕大步匆匆迎來。
  「父親!各方大體通達!楚王特使也來了!」
  項燕長吁一聲,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了。項梁疾步過來扶住,低聲問了一句:「父
親,秦軍情形如何?」項燕站穩身形,向項梁身後的王使一拱手道:「王使遠來,鞍馬勞頓,
請入幕府洗塵。」這才回身道:「斥候新報,秦軍在安陵逗留旬日,尚未南下。如此,我軍稍
有喘息之機。」項梁驚訝,邊走邊說:「不可思議也!秦軍如何能在安陵逗留旬日之久?莫非
有詐?」項燕道:「詐歸詐,大軍未動總是事實。不想它,立即聚將,宣示王命!」
  汝陰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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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秦王政很是煩躁,二十萬大軍如何能卡在一個小小的安陵?
  李信緊急稟報說:攻楚大軍以淮北戰事為軸心,安陵是最好的後援大本營。為此,蒙武老
將軍親赴安陵會商借地事宜,遭安陵君拒絕;姚賈大人再度赴安陵會商,亦遭拒絕;李信特請
王命,允准大軍強行將安陵君遷移到河內郡!李信羽書之後,姚賈又從河外匆匆趕回咸陽,專
一稟報安陵之事。姚賈說,秦軍將士一片憤憤然呼聲,若不盡快確定處置安陵之方略,只怕李
信蒙武也難保急於赴戰的洶洶將士不在小小安陵生事。安陵果真出事,安定中原的大方略便將
流於無形。嬴政立召李斯尉繚會商,君臣四人議決:除非萬不得已,仍應對既定方略一以貫之
,立即敦請安陵君派特使入秦,一次商定處置之法,否則只有強遷安陵君封地一條路可走。於
是,姚賈連夜趕往河外,次日,又偕安陵君特使星夜趕回了咸陽。於是,又立即緊急小朝會,
剛剛議定了第二天午後召見安陵君特使,面色蒼白的姚賈便昏厥了過去。太醫趕來救治,東偏
殿一片忙亂。嬴政大為煩躁,一腳踢翻了身邊的銅人立燈,大罵安陵君害秦雞犬不寧,喝令蒙
毅立即殺了特使攻佔安陵!旁邊李斯大驚,驟然紅臉高聲喊道:「君上昏也!寧不記怒發逐客
令乎!」這一聲喊,嬴政頓時愣怔了,清醒了,否則,很可能當真要再次做出令他自己也後怕
的事。
  這個安陵君,是當年魏襄王分封的一個族弟。
  滅魏之後,基於中原動盪多生,韓國被滅後舊韓世族仍能蠱惑人心而舉兵作亂的鑒戒,秦
王嬴政接納了丞相王綰提出的方略:傚法周公平定管蔡之亂,保留些許有德政之名的小封國,
以為舊王族貴冑之出路楷模,從而化解老世族的亡國仇恨,對復辟變亂釜底抽薪。這則方略得
朝會議決,最終被秦王書命概括為十六字長策:「法王並舉,鎮撫並行,安定中原,以消復辟
。」法乃法治,王乃王道。基於這一長策大略,秦國在中原保留並承認了兩個素有王道德政之
名的小國,一個是衛國,一個便是這安陵國。衛國,是以周室王族統轄殷商遺民的特異老諸侯
。保留衛國,在於衛國能最好地彰顯秦國承襲、弘揚華夏文明傳統的國策。當然,衛國還出了
兩個對秦國最具決定性的治國巨匠:商鞅、呂不韋。保留並承認衛國的繼續存在,在秦國廟堂
是沒有任何異議的。安陵國,則是中原三晉唯一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國」的一片封地,一座
城邑而已。保留安陵的意義,在於彰顯秦國對並非古老的新世族同樣給予遵奉的國策。當然,
遵奉的前提是老世族新世族都必須如同衛國、安陵國這樣的忠順臣服,而不是像韓國老世族那
般圖謀復辟。如此這般,這個小小的安陵國便被保留了下來。
  那時,秦國君臣當然明白安陵對於南下滅楚的樞紐地作用。
  然則,秦國君臣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小小的安陵君竟能拒絕秦王。
  安陵國地約五十里,其城邑坐落在洧水東岸。秦國滅韓後,秦軍主力的大本營由關中的藍
田大營漸次轉移到舊韓南陽郡的宛城郊野。這裡河流縱橫山巒低緩水草豐茂,是難得的耕、漁
、獵、牧四業俱佳之地。更為天下垂涎者,南陽郡是冶鐵坊聚集之地,時諺云:「宜陽採石,
南陽鑄鐵」,此之謂也。故此,南陽郡雖是韓國本土,事實上卻是秦、楚、韓、魏四大國長期
反覆爭奪的拉鋸之地。秦昭王時期,秦國一度攻佔南陽,曾將其治所城池宛設置為宛縣。其後
楚國亦曾攻佔南陽,宛縣遂成楚國的冶鐵重鎮。滅韓之後,熟悉韓魏楚地理大勢的李斯上書秦
王,提出了秦軍大本營東出關外以南陽為根基的方略。除了上述優勢,李斯著意強調的理由是
:「南陽經許地,抵安陵,沿洧水鴻溝之間直下陳城、平輿,此乃南下攻楚之上佳進軍路徑也
。由安陵東出,直抵大梁之魏齊官道,又是攻齊之上佳路徑也。唯其如此,南陽為大軍根基,
安陵為大軍樞紐,山東定矣!」沒有任何異議,秦國廟堂立即做出了決斷:國尉府總司運籌,
一年之內,秦軍大本營完成東遷南陽。其後,南陽大本營如期建成,藍田大營又順利東遷,秦
軍主力從此在中原立定了根基。此後的王賁軍南下滅魏、王翦大軍班師南來,都是以南陽大營
為立足之地。
  南陽成為秦軍根基,安陵後援樞紐的建造自然提上了日程。
  嬴政的胸襟是博大的。謀劃之初,嬴政派姚賈出使,向安陵君提出以河內五百里之地,換
取安陵君北遷。也就是說,在大河北岸許以十倍的封地,使安陵君讓出安陵。可是,那個木訥
淡泊的安陵君卻回答說:「秦王加惠,使我以小易大,甚善也。然則,本君受地於先王,寧願
終身守定安陵,不敢交易。」姚賈向以精悍機敏著稱,連番周旋,這個寡言少語的安陵君竟是
無動於衷,始終只咬定「受地先王,不敢交易」一句老話,以致跌宕至今,安陵倉儲樞紐也沒
有建成。以嬴政原本預料,縱然軟說不成,李信大軍隆隆進逼城下之時,諒這個安陵君也會順
勢轉向。當真迂闊到底的人物,世間畢竟太罕見了。然則,李信大軍開到了,這個安陵君卻依
然故我,嬴政不禁大感難堪。
  清晨卯時,嬴政準時走進了東偏殿正廳。
  安陵特使被趙高領進來時,嬴政沉著臉肅然端坐在碩大的王案之後,目光冰冷卻一句話不
說。一個五十里地的封君,竟然派出一個「特使」,竟然與他這個行將一統天下的秦王討價還
價,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嬴政一想起來便怒火上衝,勉力定心,偏要看看這個「特使」如何開
口對他這個秦王說話。然則嬴政沒有想到,這個紅衣竹冠的使者進入廳堂之後,僅僅是淡淡一
躬行了參見之禮,自報一句名號道:「安陵君特使唐且,見過秦王。」之後便面色肅然地佇立
著不說話了。嬴政雄傑秉性,素來讚賞那些風骨錚錚的人物。當年那個齊國老士茅焦能在他殺
死諸多說客之後依然從容進諫,反而被嬴政拜為太傅,其間根本,便是嬴政讚賞茅焦的勇氣。
今日一樣,嬴政見這個唐且鎮靜自若,炯炯目光中全無懼色,心下本能地有了幾分讚許:「好
!此人頗有名士氣象。」
  「足下既為特使,何故不言?」嬴政冷冰冰開口了。
  「秦王敦請我邦使秦,自當秦王申明事由。」唐且淡淡一句。
  「且算一說。本王問你,區區安陵,何敢蔑視秦國?」
  「安陵君愛民守土,蔑視秦國無從談起。」
  「唐且,秦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五十里之地,秦國不義麼?」
  「義之根本,不強所難。秦以大國之威強求易地,談何義理?」
  「安陵君五百里不居,而寧居五十里,豈非迂闊甚矣!」
  「安陵君所持,非秦王所言也。」唐且嘴角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封君受地於先王而
守之,雖千里之地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足下既為特使,嘗聞天子之怒乎?」嬴政面色陰沉了。
  「唐且未嘗聞也。」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偌大廳堂驟然蕩出一種肅殺之氣。
  「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唐且平靜從容。
  「布衣之怒,丟冠赤腳,以頭搶地爾。」嬴政揶揄地笑著。
  「大王所言,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士之怒,又能如何?」
  「專諸刺僚,彗星襲月;聶政刺韓,白虹貫日;要離刺慶,蒼鷹擊殿。此三人者,皆布衣
之士也!其懷怒未發,吉凶自有天定。今日加上唐且,恰好四人也!」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士
子驟然勃發,語勢強勁目光犀利,頃刻之間瀰漫出一股凜凜之氣。
  「啪」的一聲,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縱為士之怒,又當如何?」
  「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隨著一聲冷峻強音,唐且大
步掠向王台,紅衣大袖中驟然閃現出一口爍爍短劍,風一般橫掃而來––殿角趙高大驚失色,
一個飛掠橫插在唐且與王案之間,左手已經同時舉起了王案上的一隻青銅鼎,便要當頭砸下–
–﹁先生絕非刺客。小高子下去。」嬴政平靜地搖了搖手。
  唐且卻愣怔了。以山東士子論秦王,嬴政只是一個有虎狼之心而色厲內荏的暴君而已,真
有勇士當前,秦王準定是惶惶逃竄,更何況還有荊軻刺秦在先,秦王豈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
挺劍而起,雖非當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維護名士尊嚴與聲譽,然畢竟是劍光霍霍逼來,秦王
卻連身形也沒有移動,如此膽識之君王,當真是未嘗聞也。一時間,唐且有些手足無措了。
  瞬間沉寂,王案後的嬴政肅然挺身長跪,又一拱手,帶著笑意卻又一臉正色道:「先生請
坐。區區五十里之地,何至於此也!」見唐且終於帶著尚有幾分猶疑的神色在對面落座,嬴政
長吁一聲道:「本王明白也!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唐且,但知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終於毫無顧忌地激賞這個特使了。
  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東偏殿設宴,與唐且痛飲暢談到日暮時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
親識秦王器局,必心悅誠服矣!只要秦國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動,秦軍不擾安陵君宗廟社稷,唐
且願說服安陵君許秦軍借地建造倉儲。秦王嬴政大是舒暢,勸唐且回復使命後入秦任官建功。
唐且卻說,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後再議。秦王連連讚賞,遂不談唐且個人出路,只海
闊天空說開去。末了,唐且兩眼淚光瑩瑩,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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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4: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草木蒼黃的時節,秦國大軍直下淮北。
  李信確定的戰法是:鐵騎分割淮北,聚殲項燕主力,兩戰攻克郢壽。淮北平野漠漠山巒低
緩,最有利於騎兵馳騁突擊,所以如此戰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將軍都尉們的一致贊同。更何況
,此前有王賁軍狂飆突襲十日連破十城的煌煌戰例,足證淮北戰場正是秦軍鐵騎的用武之地。
基於如此戰法,李信與蒙武謀劃一夜,又確定了周密的進軍方略:大軍分為兩路,全部步騎混
編;李信軍十二萬,由安陵直下汝水,一舉攻佔平輿;蒙武軍八萬,由安陵沿鴻溝大道南下,
一舉攻佔寢城。這兩座城池東西相距百餘里,正是將淮北分割為二並壓迫汝陰要塞的最佳地帶
。之後,兩軍立即會師城父,南攻汝陰要塞,與項燕軍決戰。殲滅楚軍主力後,長驅直入攻克
郢都壽春。
  「如此輕兵疾進,年末定然滅楚!」李信軍令之後,老將軍蒙武奮然吼了一聲。
  「輕兵疾進,年末滅楚!」將軍都尉們一齊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滅楚的吼聲響徹秦軍上下,也伴隨著黑壓壓的大軍洪流淹沒了沿途郡縣。
如此進軍聲勢,是秦軍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楚北大為震恐,民眾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軍紛
紛棄城南撤。淮北重鎮陳城,竟在秦軍越過城池之日變成了一座無軍無民的空城。李信大為振
奮,揚鞭遙指陳城空蕩蕩的垛口笑道:「諸位但說,我向秦王上書,進軍大勢如何說法?」身
旁一司馬高聲道:「望風披靡!」又一司馬高聲道:「秋風掃葉!」又一司馬高聲道:「虎入羊
群!」李信不禁一陣開懷大笑:「誰云國大難滅,不見今日之淮北也!」中軍司馬則高聲道:「
楚軍如此跑法,只怕我軍追不上!」言猶未落,幕府馬隊爆出一陣哄然大笑。李信心頭怦然一
動,是也,楚國若放棄淮北全力南逃,王賁偏師能堵住麼?主力追不上,偏師截不住,滅楚大
戰豈非泡影?
  「下令蒙武:鐵騎軍兼程獨進,兩日攻佔寢城!旬日會師城父!」
  眼見軍令司馬飛騎而去,李信又對中軍司馬下令道:「步騎兩分,章邯率步軍拖後跟進,
本帥親率輕裝鐵騎飛兵直下,兩日攻佔平輿!旬日會師城父!」中軍司馬「嗨」的一聲,立即
飛馬直奔後路的章邯軍。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八萬鐵騎將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給步軍安置,全
部輕裝就緒。李信一聲令下,八萬鐵騎在廣闊的原野展開,黑色颶風一般捲向了西南的汝水流
域。
  卻說蒙武老於軍旅,遠師大戰從未接受過如此明白限定時日的緊迫軍令,且又是拋開步軍
而鐵騎單獨前出,一時有些皺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覺秦王尚且激賞李信壯勇,自己不能損了
主將志氣,再說楚軍紛紛棄城南逃,不飛兵疾進也確實不足以捕捉楚軍主力。於是,蒙武當即
傳下將令:親率五萬鐵騎軍兼程南下,三萬步軍由馮劫率領隨後跟進。雖則如此,蒙武畢竟謹
慎周密有乃父蒙驁之風,同時又派出飛騎軍使,將李信軍令及諸般部署報給了長史李斯。
  隱隱地,蒙武總覺李信太過急迫了些。至少,秦國廟堂對滅國大戰從來沒有限定過時日。
事實上,滅趙滅燕都比預料之期長了許多,而滅韓滅魏,卻又比預料之期短了許多。這次滅楚
大戰,秦王嬴政更沒有提過期限之說。蒙武吼出的年末滅楚,全然是被主將李信的勃勃雄心所
激發,大覺痛快而壯軍威士氣之舉。一吼之下,竟成全軍口誓,實在是蒙武沒有料到的。以蒙
武想法,當此之時,主將李信便該倍加冷靜。譬如王翦,往往是將士越憤激求戰,他便越是冷
漠。而李信不然,與全軍一起火熱,又處處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穩妥。老軍旅都清楚,數十萬
大軍進入廣袤戰場,統帥對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會下達緊迫明確的限期將令,只有飛兵
掠地的奇襲戰,才有大體明確地時限軍令。李信如此軍令,莫非是將這次滅楚大戰當做了奇襲
戰?––然則,疑慮歸疑慮,蒙武身為久欲赴戰的副將,寧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會將
疑慮當做依據去與主將爭辯。畢竟,李信是秦軍新銳大將中極其出色的一個,徒亂其心,絕非
蒙武所願。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證明自己。
  大朝會商,李信謀劃的滅楚總方略無疑已經被秦國廟堂明白確認了。所以,在主力大軍南
下之前,兩路偏師已經到位:王賁軍秘密開進了淮南,截斷了壽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軍則大
張旗鼓地順江東下,進入了彝陵要塞,截斷了楚國王室立足荊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總
方略展開的秦軍態勢一目了然:西南兩面的兜底包抄已經完成,楚國的逃亡之路已經遮絕,只
等主力大軍在淮北的正面決戰一開始,滅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則,李信明白一點,總方略
再好,也得取決於具體的戰場謀劃,只有戰場謀劃,才是一個將軍是否具有統帥才具的最好例
證。畢竟,總方略未必總是由軍旅將軍提出,即或一個將軍提出了一場戰事的總方略,公議也
未必認定你具有真正的統帥才具。其間根由,在於謀劃總方略與戰場運籌是兩種才能。方略之
謀是洞察才能,戰場運籌是實戰才能。無論兩者關聯多麼緊密,也無論兩者如何在諸多大家身
上交融生輝,其間依舊有著重大的區別。否則,世間便沒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也沒有了擅長
實戰而短於方略的廉頗一類戰將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滅楚總方略被朝會確認之後,對秦王
頗具影響力的李斯、尉繚與幾個王族元老,始終對自己心存疑慮,其根本原因便在屢屢被戰場
證實了的兩種才能的差別。滅魏之前,大臣們對王賁也是疑慮重重,而滅魏之後,王賁立即成
了朝野公認的名將。其根本原因,在於事實已經證實了王賁兼具謀劃之能與戰場之能,堪稱名
將。而目下的李信,則是尚未被事實證明的奉命統帥,而不是天下公認的戰功名將。
  李信需要證明自己:王賁固然將才,李信更是將才!
  在秦軍新銳大將中,李信與楊端和、辛勝、王賁,並稱四大主將。滅趙之戰,楊端和首任
大軍副統帥,沒有缺失,也未見光華,可謂好中見平。滅燕之戰,辛勝再任大軍副統帥,也大
體與楊端和一般持平。兩次滅國大戰李信雖沒有成為副統帥,然卻立下了最為人稱道的戰功–
–長驅千里追擊燕軍殘部,逼燕王喜獻出太子丹首級。秦王聞訊,激賞不已。這一戰功之後,
李信的才具聲望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曾經做過副統帥的楊端和與辛勝。然則,在接踵而來的滅魏
之後,王賁的聲望卻迅速地淹沒了李信,成為公認的新銳將軍中最為出類拔萃的名將。對於王
賁,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終以為這是不期然的運氣所致,是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時南下秦軍的使命僅僅是平定韓亂,任何一個大將都足以勝任。秦王獨點了王
賁,只是基於王賁始終不被父親王翦大用,想給這個少將軍一個機會而已。與其說秦王看準了
王賁比其餘大將出色,毋寧說是一種檢驗。遇合二,作為滅燕主戰場的大將們,當時確實是誰
都不願脫離主戰場而去打那種平亂小仗。遇合三,作為上將軍的王翦,派出任何一個將軍平定
韓亂,大約都得說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賁,則既不用說服,亦可顯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
。遇合四,作為老是不得擔全軍主力重任的王賁,也恰恰在尋覓擺脫父親麾下而獨當一面的機
會,所以即或脫離主戰場亦欣然力爭––凡此等等,皆為遇合也。而若無種種遇合,誰能說王
賁比李信更具將才?李信確信,假如當時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軍主將,自己也會力爭滅
魏,也會一舉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賁更通曉兵書熟悉典籍,水戰滅魏之謀劃實施定會更為出
色。
  四大主將之中,李信是最後以統帥身分出場的一個,卻也是秦國朝野乃至整個天下最為關
注的一個。原因之一,李信第一個做了真正的秦國主力大軍的統帥。楊端和、辛勝皆為副統帥
自不待言。王賁的平韓滅魏只統領了本部五萬人馬,在秦國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軍決戰
。李信不然,是二十萬主力大軍的統帥,其廣袤戰場的縱橫馳騁,足以承載任何一個天才統帥
的才華揮灑。其二,此戰是攻滅楚國。楚國之大,使滅楚成為唯一能與滅趙抗衡的統一華夏的
大戰,其統帥之功業將千古垂於史冊。其三,李信的滅楚統帥,不是在與新銳大將們的較量中
爭來的,而是在與赫赫盛名的上將軍王翦的膽識比照中被秦王認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將軍而
為統帥,堪稱未曾開戰已經先聲奪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榮耀在大戰之先已經光華閃爍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後一筆。
  飛騎一日一夜,李信鐵騎大軍激揚著遮天蔽日的煙塵,於次日午後隆隆捲進了平輿地界。
秋日夕陽之下,遙遙望見平輿城頭飄動的旌旗與蠕動的兵士,秦軍騎士們立即遍野歡呼起來:「
噢荷––有人了!開戰了––」遍野呼嘯夾著戰馬嘶鳴,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馬蹄的沉雷中如同
長風激盪。此時,中央幕府馬隊堪堪勒定,雲車頂端的軍令大纛旗剛剛升起,旗面一個前掠尚
未完成,雲車下第一通戰鼓尚未落點,前軍馮去疾部的一萬鐵騎便驟然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吼殺
聲,狂飆巨浪般捲向了城下。所有這一切,都在廣闊的原野極為流暢地爆發著,彷彿上天製作
的一架完美無比的器械在自動運行。這便是戰國之世的秦軍銳士,聞戰則喜,對戰場充滿著強
烈的衝動,對搏殺斬首戰勝敵國充滿強烈的期盼,將嚴酷的大爭視作壯美的人生,以建功立業
追求著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強悍地生存,毋寧做了天地間的犧牲。
  及至李信登上雲車令台,第一波鐵騎已經捲到了城下,後陣大軍也已經萬箭齊發了。倏忽
之間,李信綻出了一絲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輿,楚軍主力就很難遁形了。
  「稟報將軍:蒙武軍業已佔據寢城––」
  雲車下迭次傳來飛騎斥候的高聲軍報,未等中軍司馬在身旁再度轉述,李信已經不假思索
地開始發佈軍令:「蒙武軍在寢城整休一日,立即構築壁壘,以為城父會軍之屏障!中軍司馬
答應一聲,快步走下了雲車。幾乎與中軍司馬在雲車梯口交錯,軍務司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
捧出一隻泥封帶有黑羽毛的銅管道:「稟報將軍,蒙武將軍密件!」李信一點頭,軍務司馬利
落地打開了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遞了過來。李信嘩啦展開,目光掃過眉頭便是微微一皺。
  「稟報將軍:平輿守軍不戰而降!馮去疾將軍請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揮連續下令:「馮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輿!其餘各部駐紮城外,起炊
戰飯,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軍令司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輿城內外炊煙大起歡呼
聲大作。蓋秦軍有著久遠的苦戰傳統,更兼軍法嚴明崇尚實效,是故行軍多為冷食戰飯。能夠
在戰場間隙明火起炊,實在是破天荒也,在秦軍將士無異於一場社火狂歡。而李信之所以下如
此軍令,也是基於實戰情形:大張旗鼓進兵,大張旗鼓攻城,本無秘密可言,何須教將士們冷
食匿形。
  下達完軍令,李信匆匆下了雲車,飛馬進入平輿城。李信叮囑馮去疾,平輿楚軍與寢城楚
軍一樣,都是不戰而降,顯然不是楚軍主力。為防萬一,馮去疾部留守平輿,一則搜集城內糧
草輜重以為根基,一則接應後來步軍;一俟步軍趕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構築壁壘,城內城外相
呼應,可確保平輿無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項燕主力未顯蹤跡,兩軍決戰定然在平輿
、寢城之間鋪開,不可大意!」馮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將軍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項燕主力,
我第一個喊你萬歲!」李信笑應一句你等著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見連綿軍營火把大
亮,遍野可聞狼吞虎嚥的呼嚕咂咂聲和戰馬噴鼻聲。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將辛勝,叮囑了明晨進
軍城父的路徑,遂帶著幕府馬隊連夜趕赴蒙武軍去了。
  蒙武的密件說了兩件事:一是寢城守軍不戰而降,城內卻沒有囤積糧草輜重,似乎原本便
沒打算抵禦,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營喬裝楚人散開探察,得知楚軍主力似在汝陰河谷地
帶秘密隱藏,當速定對策。第一樁事,李信與蒙武同感,否則不會有對馮去疾的著意叮囑。第
二樁消息李信不能確信,須得立即探察確實。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際,楚國的淮南軍
與江東軍尚在半道磨蹭,糧草輜重也未見大規模輸送跡象。項燕能夠聚集的軍馬事實上只有從
陳城南撤的七八萬與汝陰、城父的數萬兵馬,而今城父尚有守軍,則項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萬
上下的軍力,與李信預料的二十餘萬人馬尚有很大距離。
  李信的原本的謀劃很清醒,估算楚國的可調兵力,滿打滿算三十萬,加上楚國分治藏兵的
實際情形,能真正抵達戰場者至多二十萬上下。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萬秦軍滅
楚的方略。如今,楚國的情形並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預料,則所謂項燕主力隱藏不顯,便成為一
個很可疑的事實。接到蒙武密件後,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項燕聚兵不成。遂以其
十萬兵力據守汝陰、城父兩地,抵禦秦軍,以給楚國都城留出盡可能多的南撤時日。因為同時
有斥候密報,楚國的舟師已經進入江水,郢壽王室事實上已經在準備南逃。當此之時,項燕軍
只能固守,絕不會主動尋求與秦軍決戰。
  晨霧瀰漫之中,李信馬隊進入了寢城幕府。
  匆匆用罷一頓熱和戰飯,兩人立即走進軍令室秘密計議。蒙武判斷,平輿寢城兩地以同樣
方式降秦,說明楚軍已經有了統一部署,而能統一駕馭楚軍者,目下只有項燕。兩地守軍不撤
,似是誘惑秦軍繼續在此地作戰,兩地守軍不戰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畢竟,楚軍做了
秦軍戰俘,還是有可能再度成為楚軍。果真如此,項燕軍匿伏汝陰。很可能有蓄謀已久之計,
秦軍遠離本土,當謹慎行事。蒙武將該說的都說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確,猶疑之辭顯然
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項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頗見揶揄地笑了。
  「總歸是謹慎為上。」蒙武皺著眉頭重複了一句。
  「老將軍是說,項燕怕失卻與我決戰機會?或者,項燕尋求與我決戰?」
  「大體––然,楚國力弱,項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對也!」李信大笑了一陣:「一瀉千里倒能尋求決戰,豈非滑稽哉!」
  「種種跡象,委實可疑––」蒙武終究默然了。
  「老將軍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圖前轉悠著,口吻全然是在對帳下將士講說兵法:「舉
凡大軍戰場,惑人耳目之跡象多多。否則,兵家何有『示形』之說?評判諸般消息之唯一依據
,在國力,在大勢,而不在就事論事。楚國分治已久,廟堂浮華世族敗落,項氏自保尚且艱難
,尋求決戰豈非癡人說夢!項燕也算宿將,會做螳臂當車之蠢舉?據實評判,項燕所謀只有一
途:據守汝陰遲滯我軍,以給郢壽南逃雲夢澤斷後!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有理––老夫謹受教。」
  蒙武終於心悅誠服了。李信的評判有一種堅實的依據,是環環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
,卻僅僅是一絲基於直覺的閃光,既沒有堅實的大勢依據,又顯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
誠,全然沒在意李信的語勢,反倒真心地認可了李信。
  「當此之時,我軍唯有一法。」
  「但聽將軍謀劃!」
  「城父合軍之後,立即南下攻佔汝陰,全殲項燕軍!」
  「好!」
  「汝陰打通,立即連攻郢壽,俘獲楚王負芻!」
  「將軍壯勇,老夫佩服!」
  「老將軍能與李信同心,滅楚何難也!」
  「汝陰之戰,是全軍皆出?或留平輿馮去疾一軍斷後?」
  「平輿、寢城、城父,三處皆留守軍,老將軍統轄以為後援。」
  「將軍獨攻汝陰?」
  「李信率主力大軍會戰項燕,再進兵楚都!老將軍只護住後援便是!」
  「––」蒙武張口結舌,想說什麼卻又終未說出來。
  此時,汝陰城外的楚軍幕府中,正在部署一個秘密進兵的方略。
  遠在秦軍屯駐安陵的時日,項燕派出了百餘名通曉秦人習俗又會說秦語的精幹斥候,喬裝
成秦人進入韓魏舊地刺探軍情,對秦軍情勢瞭如指掌。李信大軍洶洶南來,一路聲威遠遠大過
滅趙滅燕之戰。面對強大的秦軍,項燕的總體方略是:棄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說,
項燕將郢壽以北的整個淮北分作了兩大區域,平輿以北為北淮北,平輿之南為南淮北,棄北保
南。項燕對楚王上書陳述這一總體方略,要害的幾句話是:「棄淮北之北者,避秦軍鋒芒也,
不棄淮北之北,楚軍無以迴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機而戰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國無以立足。
」面對亡國危難,楚國廟堂沒有了爭議。楚王負芻的快馬王書立即回復了項燕:抗秦戰事悉交
大將軍運籌,無須先報後決。得楚王下書,項燕立即實施了第一步收縮:北淮各城守軍退入淮
南,民眾去留自便,不得裹挾。
  「所以如此,勢也。」項燕對將士們如是解說:「秦軍強盛,楚軍弱散。與秦軍正面擺開
戰場決戰,楚軍沒有此等實力。是故,楚軍只能在南撤中尋求戰機。若秦軍佔據沿途城池,則
秦軍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綻;若秦軍置淮北空城於不顧,一味全力南下,則我軍只能若即若
離,視秦軍之情勢伺機而戰。」
  當此之時,楚國朝野震恐,楚軍將士也同樣緊張不安。面對項燕的從容不迫胸有成算,上
下都沒有了往昔無休止的紛爭,項燕的諸般運籌實施倒是比戰前順當了許多。秦軍越過陳城之
時,項燕已經下令將平輿、寢城的糧草輜重與民眾全數撤空,只留下兩支守軍不戰而降。同時
,項燕對城父萬餘守軍的將令卻是:必戰而後降。如此部署,大違尋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
,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戰而降與必戰而後降之分,更是怪異。然,派系林立的楚軍將士都
毫無異議地執行了。如此大違常理,項燕是要給秦軍一個假象,使其以為楚軍倉皇撤軍不及,
全然沒有戰心。項燕之真實意圖,恰恰在於以此三地守軍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項
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斷:楚軍瀕臨潰散,然畢竟尚有兵力可戰,必須奪取幾個城池以
為根基。也就是說,項燕要有意製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實,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預料
的評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斷了,則對楚軍有明顯好處:不致過早地形成兩軍會戰,從而楚軍
能藉機聚結兵力,並使楚軍將士稍有適應秦軍威勢的時日,有效消除已經成為天下通病的恐秦
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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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4:08 |只看該作者
  旬日之間,情勢已經很清楚。秦軍主將李信急於一舉滅楚,又極度蔑視楚軍,拋下堅甲重
陣無以撼動的秦步軍,單獨以鐵騎大軍閃電南下,全然長途奔襲戰法。在淮北之南,秦軍已經
佔據了平輿、寢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間,秦國後續步軍相繼抵達,已經開始在三
城郊野構築壁壘。顯然,秦軍立定根基之後,必然是南下汝陰會戰楚軍主力。
  「當此情勢,出戰時機正在到來!」
  灰白間雜的山羊鬍鬚在乾瘦黝黑的下頜第一次翹了起來,項燕指點著高大的圖板繼續解說
著:「目下秦軍兵力分佈是:佔據三城,大體分流秦軍八萬上下,主將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騎軍
大體只有十一萬上下。反之,我軍業已大有充實,淮南軍與江東軍已經開到,且一路秘密北進
,沒有露出形跡。唯其如此,我軍可戰也!」
  「願聞大將軍將令!」楚軍大將們久違地衝動了。
  「諸將留意,初戰之要,唯求小勝。」
  戰心初起,項燕便著意潑了冷水,大將們多少有些意外。然則,聽完了這位大將軍的部署
,大將們心下卻更踏實了。項燕部署的秘密進兵方略是:留五萬步軍據守汝陰,而主力大軍則
秘密東進,聚結於城父東南的山巒地帶;一俟李信大軍南下汝陰,楚軍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軍
。戰法清楚明瞭,又簡單易行,大將們同聲擁戴。
  此時,項燕的戰場目標還遠非後來那般宏大,只求擊潰秦軍一部,使楚軍能與秦軍相持對
壘。這便是項燕所強調的初戰小勝。所以如此,在於面對天下無堅不摧戰無不勝的秦軍,項燕
力求謹慎謀戰,小勝一仗,能爭得再次伺機而戰的周旋餘地,是最為穩妥的方略。還有一處不
能對將士們明言,然卻是最要緊者––只有初戰獲勝,楚軍才能獲得朝野合力支撐;否則,楚
國廟堂將因初戰敗北而大起爭端,楚軍也將會爆發族系紛爭,以致大軍難以掌控。也就是說,
使秦軍知難而退,項燕這時尚不敢想。因為,項燕很清楚秦軍實力,也很清楚秦軍頑強相持的
戰事傳統:長平大戰,白起秦軍與趙軍相持三年;滅趙大戰,王翦秦軍與李牧趙軍相持一年;
縱使一戰失利,志在滅楚的秦軍也決不會退兵。楚軍則不然,能在秦軍勢如破竹的滅國大戰中
有一小勝,已經十分的難能可貴了,若主力楚軍沒有一場開手勝仗,則楚軍必然後繼無援,也
必然無法堅持下去。是故,項燕首戰不求大勝,而寧可選擇最為穩妥的小勝之戰。目下最穩妥
的戰勝之法,只能是避開秦軍主力,相機奇襲秦軍兩地守軍。
  「今夜三更,全軍輕裝,秘密東進垓下!」
  「遵令!」大將們整齊一聲,匆匆散去了。
  大軍開向的垓下,是項燕為楚軍選擇的秘密匯聚之地。
  垓者,層層台階環繞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謂也。就實而論,此地方圓百餘里,
層層山巒起伏,鋪展之態頗似階梯,當地百姓便將山巒階梯之下的河谷地帶呼之為垓下。這垓
下有一道沱水流過,人煙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錯分佈於曲曲彎彎的山巒之間,十餘萬
大軍分開駐屯,外界根本無以覺察。項燕確信,只要楚軍秘密進入垓下不被秦軍發覺,以兵力
對比,此戰便有了八成勝算。
  「季梁呵,破秦壁壘,誰堪披堅執銳?」
  「我部八千子弟兵!」
  諸將散去後,項燕獨留下項梁。一句問話,項梁回答得如此響亮,項燕倒一時默然了,只
在狹窄的軍令室轉悠著。看著面色沉重的父親,項梁低聲一句:「父親有話,儘管說了。」項
燕長吁一聲,轉過身來道:「秦軍兩壁壘,大體各有萬餘人馬。八千壯勇全力一戰,該當可為
。為父要說者,楚軍有兵二十餘萬,既須全數參戰,打起仗來,卻又不能當真以二十萬兵力去
籌劃。為何?楚軍種種掣肘多生,更兼對秦久無勝績,初戰必多有畏秦之心。與秦軍銳士一戰
,若無必死之心,只怕小勝亦難。而若無初戰小勝,則楚軍休矣,項氏休矣!」項梁血脈賁張
,一拱手慨然高聲道:「父親!梁與江東子弟兵決以敢死之心衝壘!不使項氏蒙羞!」
  看著這個英氣勃發的兒子將軍,項燕不期然淚光朦朧了,回身一抹淚水,背著身子緩緩道
:「給江東子弟們說明白,此戰若死,人皆於江東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顯其榮–
–此戰,與其說為國一戰,毋寧說為江東子弟兵尊嚴一戰––八千子弟為敢死之士,上報軍功
之日,卻只能是全軍將士。否則,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無功,廟堂世族便會心存顧忌,必不
能全力支撐楚軍。捨生報國,無以記功,寧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壯士尊嚴激勵之,我有何
說?江東子弟兵屍骨還鄉之日,何以面對江東父老––」
  聽著父親緩慢沉重而又欲哭無淚的話語,項梁一時痛徹心脾,淚水如泉湧而出。項燕驀然
轉身,輕輕拍了拍兒子肩膀。項梁渾身一顫,猛然抱住父親肩頭,強壓著哭聲哽咽不能止息。
驟然之間,項燕閃過一念,今日一別,很可能便是與這個善戰多謀的兒子的最後相處。一時不
禁老淚縱橫了。
  「季梁啊,教獨子們,都回去。」良久,項燕說話了。
  「父親,已經清點安置過了,江東獨子一律還鄉。」
  「好,這樣好––」項燕看看兒子,又不說話了。
  「父親,項氏有後,無須憂心。」
  「季梁呵,給我記住:戰後若得生還,第一要務––」
  「父親!我最年青!再說,大哥二哥的兒子便是我與三哥的兒子!」
  項燕不說話了,自己要說的兒子都坦蕩蕩說了。項燕知道項梁的秉性,說的就是想的,想
的就是要做的。終於,項燕看著兒子大踏步走了––當夜三更,楚軍主力一隊隊開出了汝陰要
塞,戰馬銜枚裹蹄,兵士緊身輕裝,不張旗號不鳴金鼓,在朦朧月色下融進了草木蒼黃的原野
,悄無聲息地向東北方向流淌而去。
  兩路大軍會師城父,秦軍將士們一片歡呼。
  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這是秦軍戰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奇蹟。會師之日,李信下令全軍明
火起炊,酒肉一頓。暮色時分,城父郊野與寢城郊野的連綿軍營炊煙裊裊,一時軍燈煌煌火把
遍野,歡聲笑語如大河波濤在秋風中瀰漫天地。酒飯尚未結束,步軍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
整個軍營都滾動著雷鳴般的鼾聲呼嘯。依秦軍法度,尋常不得飲酒,但有軍炊開酒,每人三碗
或一隻酒袋為限,以秦人酒風之烈本不當醉。然則,步軍將士們千里兼程趕到城父,竟然一仗
未打。但凡兵士,對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們疲憊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
便開始高聲咒罵楚軍嘲笑楚軍,百般感嘆立功無望,又對騎兵兄弟們眼紅得要死。一時間人人
煩躁不堪,三碗下肚渾身癱軟,呼喝聲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無邊際的鼾雷。尋常時日若這般
疲勞,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復亦未可知。
  然則,戰場畢竟是戰場。次日清晨鼓號大起,幕府聚將,李信軍令下達:步軍留守城父寢
城構築壁壘,騎兵軍與兩萬弓弩步軍南下攻汝陰。主力大軍一開出,步軍將士更見煩躁,幾乎
是人人拄著鍬耒站在壕溝邊黑著臉發愣。在此時的步軍將士眼中,楚軍早逃遁到茫茫水鄉去了
,留在這裡無仗可打,空築壁壘只能是白費力氣。滅楚之戰,只剩下汝陰一戰了,卻只去了兩
萬步軍連弩兵,還是輪不到自家上戰場。聲名赫赫的滅楚之戰,竟然白白跑了數不清的路卻連
楚軍影子也沒見著,當真豈有此理!士卒們都是一肚子悶氣難消,再加遠未睡透渾身半軟,壁
壘構築之進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軍隆隆西來,午後時分渡過汝水進逼到汝陰郊野。
  在步騎各部展開陣形之際,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雲車。遙望汝陰城頭旌旗刀劍密佈,座座
箭丘隆起,連排弓弩手引弓待發,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個個垛口,鐵水燒紅的大行爐冒著滾
滾白煙。中央箭樓前的垛口佇立著一員綠斗篷大將,正在遙遙指點著城外佈陣的秦軍。李信斷
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項燕最得力的大將項梁。南下以來,第一次看見楚軍如此整肅壯盛的軍容
氣勢,李信這才隱隱感到了李斯評介的意涵:「項氏世為楚將,項燕項梁素稱父子驍將,更有
江東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滅楚之戰不可小視也!」然則,這也僅僅是一閃念而已,陡然瀰漫
在李信心頭的是一股壯勇豪氣––如此楚軍,尚可配我銳士一戰也!
  「下令各部,半個時辰備戰就緒。」李信下達了第一道軍令。
  雲車大纛旗掠過了湛藍的天空。片刻之間,茫茫黑色軍陣迭次響起激揚的牛角號聲。軍令
司馬高聲稟報道:「各部受令,準時達成!」眼見雲車下的黑森森軍陣整肅流轉從容展開,李
信對著汝陰城頭不禁輕蔑地笑了。城父聚將之時,李信已經部署好了攻城戰法:主力騎兵八萬
兩分––四萬騎士改步軍攻城,四萬鐵騎四野截殺逃亡之敵;兩萬連弩器械兵也是兩分––連
弩營正面摧毀城頭楚軍,器械營專司越過護城河的壕溝車與攀城大型雲梯,為四萬騎改步將士
之輔攻軍。此次南下,由於眼見楚軍望風而逃,李信大軍從陳城開始便改為狂飆突進,將諸多
大型器械留給了後續輜重營。此次大軍兩分,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給了城父蘄縣兩壁壘的步
軍。是故西來秦軍攻城,除弓弩營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兩樣––壕溝車與大型雲梯
。唯其如此,李信的戰法簡單明確:大型連弩摧毀城頭守軍,壕溝車過護城河,大型雲梯爬城
搏殺,騎兵截殺突圍之敵。李信確信,除卻趙軍,天下沒有任何一國大軍堪稱秦軍敵手。汝陰
楚軍縱然稍強,至多也是堪堪一戰,絕非可與秦軍勢均力敵的久戰對手。故此,李信預期暮色
時分結束汝陰之戰,之後立即奔襲楚國都城,俘獲楚王負芻。
  「稟報主將:各部就緒,請命開戰!」
  「好。發令開戰。」李信平淡從容。
  軍令司馬的小令旗當空劈下,雲車立柱軋軋轉動間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陰。驟然之間山崩
地裂,隆隆戰鼓如雷陣陣號聲淒厲連弩大箭急風暴雨般傾瀉城頭,大海怒濤般的喊殺聲中黑壓
壓兵士越過一連串展開的壕溝車颶風般捲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輛輛隆隆靠近城牆的大型
雲梯上壓向城頭––與此同時,城頭楚軍同樣爆發,滾木礌石鐵汁箭雨當空傾瀉,人卻隱匿在
垛口之後躲避著呼嘯撲來的連弩大箭。雲梯靠近城頭,秦軍的連弩大箭停射,城頭楚軍的喊殺
聲驟然爆發,密匝匝閃亮的刀矛劍鉤白茫茫一片籠罩了城頭––
  李信沒有料到,眼看著暮色降臨,汝陰城池竟依然還在楚軍手中。及至初月朦朧火把高舉
,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心田––楚軍如此死命抵禦,莫非另有圖謀?同時
,又一個念頭同樣閃電般掠過心田––無論楚軍圖謀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陰,否則很可能大
事全休。心念電閃之間,李信大吼一聲:「猛火油櫃!燒燬城門!!」
  「稟報主將:猛火油櫃沒有隨軍!」
  倏忽之間,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涼絲絲的氣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飛步下了雲
車,飛身上馬直過壕溝車,下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後喘息整修的將士們面前一聲大喝:「
輕兵列陣!死戰攻城!」將士們一時驚訝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應答。蓋秦軍之所謂輕兵
者,戰國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後秦軍強大無比,裝備之精良世無匹敵,輕兵死士
之戰早已不復存在。當此之時,李信驟然喊出輕兵死戰,秦軍將士還當真一時懵懂了。然則,
輕兵之戰畢竟是秦軍的古老傳統,縱然遺忘了戰法,總是知道必須死戰攻城。對於驕傲的秦軍
銳士,強敵當前而拒絕死戰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今主將下令死戰,豈有怠慢之理?於
是,倏忽愣怔之後一片慷慨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間便組成了––
  李信還是沒有料到,三波輕兵猛攻死傷萬餘人,汝陰還是沒有破城。
  時已四更,總司連弩器械的將軍章邯大步走過來說,不能如此死戰了,楚軍突然死戰大是
怪異,當立即另謀對策。李信臉色鐵青地思忖片刻,終於揮了揮手說,好,整休戰飯,聚將會
商。中軍司馬領命尚未轉身,突兀一陣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從後陣傳來。彷彿急迫馬蹄直踩心
頭,李信陡然渾身一個激靈!
  「報––」惶急尖厲的呼喊震驚了幕府將士。
  一支馬隊風一般捲到司令雲車前,火把之下但見騎士人人渾身浴血斷劍折弓,黑色甲冑變
得斑斕怪異,衝進圈內便紛紛跌落馬下,戰馬們也一座座小山般轟然倒地。李信章邯與護衛司
馬無不驚愕失色,竟沒有一個人喝問。在這剎那之間,一個騎士奮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
楚軍夜襲!連續攻破兩城壁壘!我軍正,正向西撤!」
  如轟雷擊頂,李信一個踉蹌搖搖欲倒。章邯一個箭步扶住吼道:「李將軍穩住!扭轉戰局
要緊!」李信突然彈起,剎那間不可思議地冷靜下來,厲聲喝問道:「可知楚軍兵力?」浴血
騎士道:「老將軍派我突圍稟報,說楚軍二十萬上下!」倏忽之間,李信心頭雪亮,楚軍所有
圖謀都閃電般驟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別冷靜,連續發令道:「汝陰之戰放棄!章邯將軍整
肅城下我軍,騎兵改回,護持弓弩營立即佔據大道,掩護我軍後撤平輿!四萬鐵騎我自率領,
立即向來路截殺楚軍,接應蒙武部!」章邯點頭領命,又急迫叮囑道:「弓弩營大箭所剩不多
,射出者一時無以收回,將軍不能戀戰!」李信說聲知道,拔出長劍飛身上馬一聲長呼:「鐵
騎上馬!隨我殺––」
  李信率四萬鐵騎東來接應蒙武,奔馳未及百餘里天便亮了。
  秋霧濛濛的曙色中,遙聞殺聲彌天無邊無際。李信鐵騎軍掠過一道山梁,便見山巒平野間
黑壓壓雲團湧動而來,其後灰黃色雲團呼嘯緊隨。李信長劍一舉,四萬鐵騎潮水般洶湧下山,
分成兩支展開,繞過黑壓壓雲團,猛烈地插入黑黃連接部,向黃色雲團壓去––半個時辰的猛
烈搏殺,李信鐵騎軍終於遏制住了楚軍的追擊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馬山頭的李信遙望楚
軍旗幟陣形,卻分明覺得楚軍並沒有後退之意,而是在整肅軍馬,顯然要繼續衝擊秦軍鐵騎。
此刻,李信的幕府馬隊已經於亂軍中找到了蒙武馬隊。蒙武匆匆趕來,沒有絲毫猶疑便勸李信
撤軍。蒙武遙指茫茫楚軍,抹著臉頰傷口的血水汗水道:「這才是楚軍主力!足足二十萬!我
軍無備,又器械箭鏃不全,不能戀戰喪師,只有立即撤軍!」李信心痛如刀絞,剛剛說得滅楚
二字,便被素來持重的蒙武厲聲打斷:「此時何時?我軍業已落入項燕圈套!將軍寧全顏面,
不思國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揮手道:「老將軍說得對,撤軍!步軍先行,我率鐵騎
斷後!」
  直到蒙武步軍匆匆西退百餘里,李信鐵騎才開始後撤。不料李信軍堪堪開動,楚軍立即呼
嘯著壓了過來,緊緊咬住秦軍不放,饒是秦軍戰馬雄駿,始終也只相隔著兩三里地而已。退到
汝陰郊野,李信沒有料到,情勢已經再次起了變化。
  原來,李信鐵騎軍開出後,汝陰城內的楚軍全力殺出猛攻城外秦軍。章邯顧忌弩箭銳減,
尚需留作斷後,下令器械營士卒改作步戰士卒,與剛剛重新改回的兩萬餘鐵騎軍結陣抵禦,不
求擊潰楚軍,只求自家根基站穩。雙方僵持到午後,蒙武西撤大軍趕到,正欲合兵一舉殲滅出
城楚軍,楚軍卻又突然縮回了城內。蒙武嚴厲阻止了將士們攻城的請命,當即決斷:整肅部伍
,等候與李信軍會合後,再交替斷後退兵。與此同時,蒙武派軍令司馬飛書留守平輿的馮去疾
,令其立即開出城外列陣,接應西撤大軍並做第二輪次斷後。及至李信軍趕到汝陰,蒙武章邯
等剛剛匆忙統計完傷亡情形,稟報給李信的數字是:一夜之間,秦軍總計傷亡五萬餘,戰馬銳
減三萬餘;城父蘄縣的步軍器械弓弩大部丟失,全軍僅存章邯部連弩營,然最具殺傷力的大箭
僅餘五萬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殺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淚了。
  「此時不退,糧道被楚軍截斷,全軍覆沒!」蒙武第一次強橫了。
  「好。撤兵!我斷後!」
  「不能!將軍身為統帥,要帶全軍回秦!斷後輪次已經排定!」
  乍聞在秦軍中久違了的「全軍回秦」四個字,李信突覺心頭大慟,一聲猛烈哽咽昏厥了過
去。在秦孝公之後的秦軍歷史上,危難撤軍的時刻是屈指可數的:胡傷攻閼與一次,長平之戰
後王齕攻趙國一次,鄭安平降趙而秦軍三萬將士不從死戰一次,呂不韋時期蒙驁遭信陵君合縱
聯軍伏擊一次,再加上李牧敗秦的兩次,百餘年大戰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勵秦軍
將士的誓言都是這四個字––全軍回秦!而凡當此四字者,必是大敗無疑,統帥則必是敗軍之
將。李信本是豪氣萬丈的少壯將軍,懷滅國雄心而來卻陡然遭此莫名敗績,心何以堪?
  ––
  終於,李信大軍全面退兵了,然災難並沒有結束。
  項燕從垓下秘密出兵的當夜,一鼓作氣攻克了只有數萬步軍的城父蘄縣兩處壁壘,逼得蒙
武軍倉皇西撤。此戰之勝,立地激勵了楚軍戰心。項燕當機立斷,立即下令全軍追擊。此時兩
軍兵力對比,楚軍已經大大居於優勢了。當然,更重要者在於,李信大軍已經是一支丟棄了秦
軍最具優勢的重裝備之後的輕裝軍了。輕裝大軍固然快捷,然對於裝備簡單而戰心陡長的楚軍
,其優勢幾乎不復存在。此時起決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對比。項燕之大局權衡清楚非常,所
以連續下令隱伏各地的楚軍,務必一齊開出,對秦軍大肆圍攻追擊。楚軍二十萬主力,則由項
燕親自居中督導,以項梁八千江東子弟兵為前鋒,死死咬住李信大軍緊追不捨。無論秦軍如何
輪次斷後,楚軍都絲毫不減弱追殺攻勢。
  百餘年之後,太史公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對楚軍追擊戰的記述是:「荊人因隨之,
三日三夜不頓捨,大破李信軍––」頓捨者,停頓也,捨棄也。三日三夜不頓捨者,三日三夜
不停頓,緊迫不捨也。足見楚軍反擊之盛,亦足見秦軍山倒之狼狽。
  楚軍一鼓作氣追殺過陳城,項燕才下令終止,全軍又撤回了平輿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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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李信軍大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國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軍報一腳踢翻了書案,連連咆哮卻又聽不清罵辭。趙高嚇得瑟瑟跪伏
,生平第一次當場尿濕了衣褲。李斯蒙毅也是手足無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靜下來,更不
知如此發作的秦王還會做出何等可怕的事來。可是,李斯蒙毅沒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
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沒了聲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終於接過了趙高惶恐
捧來的汗巾,抹了抹額頭,嘶啞著聲音撂下一句話:「兩位善後,會同丞相。」猛然轉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沒有走進書房,急件密件頓時堆積了十幾張大案。李斯無奈,只
有教蒙毅守在秦王書房應急,自己索性住進了丞相府,與王綰沒日沒夜地緊急處置敗軍事宜。
蒙毅守在王書房寸步不離,擔心秦王又無以得見;憂心父親又不能違法探望,以致憂心忡忡,
連飯也斷了。一夜,趙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趙高,問秦王情形。趙高卻苦兮兮皺著眉
頭,只說是來拿一件物事,而後惶恐低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蒙毅自來不齒趙高,見狀一臉厭
煩地揮了揮手,趙高立即風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書房,對蒙毅敘說了與王綰共商的種種處置,又商
議了幾件急需處置的王族子弟敗軍貶黜事,兩人這才疲憊地坐下來開始晚湯。蒙毅三日未食,
與李斯第一次用飯,心緒顯然舒緩了許多。晚湯後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卻連連搖手。
於是,兩人對坐煮茶,卻又相對無語。
  「敗績有數了?」良久,蒙毅低聲問了一句。
  「如此敗績,未嘗聞也!」李斯輕輕一嘆:「片時連失兩壁,一夜連退三城,三日三夜大
敗逃,一無反擊之力––七都尉戰死,八萬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拋屍,撤回十餘萬,人人帶
傷––糧草器械軍輜,全數丟失––淮北之地,悉數被項燕軍收回––」
  「––」蒙毅一個哽咽,雙手摀住了臉膛。
  「兩主將,交廷尉府暫押了,待決––」
  「一戰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淚水泉湧。
  「老將軍,終究沒亂。否則,此次必全軍覆沒也!」
  「戰敗當罪。長史,無須為家父辯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從案頭一方銅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過來道:「此乃老將軍
戰場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搖搖手道:「家父負罪,我或連帶,不當看。」李斯道:「這宗密
件,乃老將軍從戰場報給長史署的公文,本當早給你看。奈何老夫閃念差錯,既未呈送君上,
亦未知會於你,悔之晚矣!」蒙毅頗感驚訝,接過飛快地瀏覽一遍,不禁苦澀笑道:「家父這
急報只說了戰事方略,又沒說自家如何反對,更沒申明呈報王書房,大人卻如何呈送君上?再
說,雖是公文式樣,抬頭卻是給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實在無妨。」李斯嘆息道:「我固不違法
,然卻違心也!老將軍此舉,定然有所期冀。老夫當時揣摩,老將軍很可能欲經老夫之手,將
此件知會尉繚子,或知會王翦老將軍,此兩人資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謬,或可直陳秦王。老
夫卻––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無須自責,假若是我,我也不會交任何人。李信
正在氣盛之時,君上正在激賞之際,老國尉與王翦老將軍遠離戰場,縱有評判也未必有用。將
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正逢君上激賞之李信?」
  兩人圍著紅亮的木炭燎爐一時說開去,諸般感慨不勝唏噓,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蒙毅道
:「君上三日不進書房,會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搖頭:「難說。」蒙毅道:「得設法見
到君上,索性我闖宮!」李斯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斷不會置國事於不顧,
也不會容不得一場敗仗。」蒙毅急迫道:「這次不一樣,吼叫得聲音都嘶啞了。」李斯嘴角抽
出了難得的一絲淡淡微笑:「吼歸吼,可你聽見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
大一陣子,一句罵辭也沒聽出。」李斯敲了敲燎爐,頗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怒而不知何罵,大體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徹省察,秦國之幸也,天下之幸也
。」蒙毅一拱手道:「與大人言,謹受教。」正當此時,一陣急迫的轔轔車聲清晰傳來,兩人
幾乎同時倏地站了起來。蒙毅快捷許多,一個箭步已經掠向了門廳。李斯趕到廊下,車聲已經
遠在王城之外了。兩人正在張望,一個少年內侍匆匆跑來一做禮道:「稟報兩位大人,趙令要
我知會兩位大人,君上趕赴頻陽去了!」
  「蒙毅,帶上那卷書報,快追君上。」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書,身影飛出淹沒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將自己關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肅穆靜謐的太廟,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進來的。當時趙高見秦王出了東偏殿,
連忙飛快地對兩名小內侍一陣叮囑,三人便跟著秦王去了。兩名小內侍遠遠在前,趙高若即若
離在後,手忙腳亂地示意著遠處的各色身影迴避開來。茫茫然的嬴政走進了深深的王城苑囿,
走過了兩處夫人嬪妃們的寢宮,走過了碧藍的湖畔,走過了火紅的胡楊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
北門,走進了北阪松林垣下的太廟。嬴政大踏步走著,逢彎拐彎遇橋過橋,奇蹟般沒有一個閃
失,沒有一個磕絆。身後的趙高瞪著兩眼疾步遊走左右,既不能進入秦王目光,又須得能夠隨
時撲上去抱住秦王,時不時一身冷汗。被兩個小內侍遙遙示意迴避的嬪妃侍女們,雖已經紛紛
躲在了柱後林下,卻都驚喜萬分地要目睹難得一見的秦王。此刻遠遠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
前,腳下卻一步不差地大步走著,穿過了亭廊穿過了樹林,儼然一個目盲的神仙在天街遊走,
女子們驚愕得人人緊緊摀住了嘴巴不敢出聲。然則,在嬴政心頭的世界裡,天地間沒有一個人
影,漂浮的宮殿沒有任何聲音,自己被風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飄飛著茫然虛浮地遊蕩著–
–使嬴政恍然醒來的,是那濃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氣息,是烙印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走進太廟
石坊,尚未進入太廟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寬闊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腳步。凝視著巍然聳立在北阪
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太廟令,秦王嬴政,沐浴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著趙高惶急萬分的種種示意,老太廟令終於明白了,連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後,嬴
政走進了太廟正殿東側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門隆隆關閉了,從太廟署開來的一隊甲士立即鐵
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權社稷,君王的沐浴齋戒是最為神聖莊敬的禮儀。因為,君王沐
浴齋戒之後要與遠去的祖先對話,要接受天地神靈的啟示。走進沐浴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
地陷也不能攪擾的。然則,嬴政的想法卻很簡單:找一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過來的
一瞬間,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夢遊,他是被靈魂指引到太廟來的,只有自囚於
肅穆靜謐的太廟,他才能鎮靜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絕了繁瑣的沐浴禮程式,吩咐趙高守在門口不許太廟司禮靠近。走進了浴房,脫去
了冠帶,躺進了熱氣蒸騰的碩大熱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長吁一聲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在
蒸騰水汽中朦朧睡去了––白髮散亂的蒙武嘶吼著揮劍搏殺,漫無邊際的灰黃色浪潮呼嘯著翻
捲著淹沒了黑森森的叢林,射完最後一批大箭的連弩營將士們奮然躍起卻又如同山洪中的石頭
一般被捲進了洶湧而下的泥石流,沒有一塊石頭能夠倖免,雲天蒼黃,大地蒼黃,草木蒼黃,
最後的黑色在天邊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蒼黃淹沒,突然,一隻黑鷹閃動著血紅的羽毛
閃電般從雲端衝出,裹挾著隆隆雷聲撲進了漫無邊際的蒼黃海洋––
  「李信––」
  一聲驚恐的嘶喊,嬴政從熱氣蒸騰的水霧中霍然躍起,嚇得聞聲撲將進來的趙高生生跌倒
在池沿撞得一臉鮮血,哇地放聲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聖王啊!」嬴政赤裸著
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轉身打量著驚恐萬狀的趙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柔和:「
小高子,給傷口上藥去,沒事了。」趙高一抹臉上鮮血倏地躥起,君上殺了小高子,小高子也
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著。說著,嬴政跨出了熱池,走向另一邊的大池。趙高
一個箭步搶前,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君上不可!冬日熱沐浴之後,非經兩個時辰不能入冷池啊
!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熱得緊,要麼你拎桶冷水澆過來。趙高哽咽著一躥而起,
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氣爽。說話的同時連番動作,先給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
方大汗巾,接著窗戶大開燎爐移開,清新的風夾著濃郁的松柏香氣浩浩入屋,立即清涼一片。
嬴政堪堪落汗,趙高又飛快抱來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額頭密麻麻
汗珠,又連忙抱來一領貂裘等候在身旁。看著趙高陀螺般飛轉,嬴政搖手道,大被正好,貂裘
不用了。說罷一裹大被光著腳出了沐浴房,踏著厚厚的紅地氈穿過連接甬道,走進了齋戒宮室
的起居房。
  在這間裡外三進的齋戒起居房裡,嬴政開始了靜靜的思索。
  嬴政是認真從頭想起的。滅趙之後,他對所餘四國已經有了輕慢之心,將他們看作枯木朽
株,而不是看作強敵,應有的謹慎戒懼不期然地輕淡了。多少年來,山東六國只有趙國有抗衡
秦國的實力,基於這一天下公認的事實,秦國君臣在對趙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極其認真的。滅
趙之後,嬴政親赴邯鄲慶賀了那場最大的勝利。之後,在對燕方略上,秦國君臣第一次出現了
雖不甚明顯卻又分明存在的歧見,其間根本,是身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輕慢之心。若非那次
突如其來的荊軻刺殺事件,他很可能當真信奉王道撫遠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國為楷模
,對臣服之國保留相當大封地以為社稷延續。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偉業何足道也,一次
簡單的權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鄭重地上書提醒了,可他沒有上心。太子丹使荊軻刺秦之後
,他立即下令開始滅燕之戰,與其說真正接納了王翦上書,毋寧說更多帶有憤然懲罰燕國的復
仇之心。滅魏之後,他的輕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晉覆滅,趙魏兩個曾經的山東霸主不復
存在,底定天下之勢已成,齊楚兩國該當是水到渠成地滅亡了。對於楚國,嬴政尤其蔑視。在
秦孝公之後的秦楚百餘年對抗中,楚國除了幾次微不足道的小勝,幾乎從來處於下風。以山東
六國的說法:「欺侮楚國,莫秦為甚也!」當王翦提出要以六十萬大軍滅楚的時候,他確實認
定這位老將軍已經暮氣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萬大軍滅楚,他之所以當場顯出讚賞之意並全力
認定實施,在於他心頭始終閃動著一個意念:大軍壓境,楚國或可不戰而降。果真如此,六十
萬大軍豈非太過揮霍?雖然,他也提出了兩步走想法:先以二十萬大軍滅楚,再圖大軍南下平
定百越;然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與其說是同時接納了兩方對策的兼聽,毋寧說是否定了
拋棄了王翦的主張。因為,他當時所以如是說,確實是基於撫慰這位老將軍的念頭,內心的話
卻是:二十萬大軍能滅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來,他這個秦王與李信,都被楚國脆弱的表徵迷惑了。多年來,楚國政變多生而朝
局混亂不堪。自支撐楚國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園謀殺,楚國權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趙國郭開的李
園之手。這個李園依靠先後進獻妹妹李環於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發。李環生了兩個兒子後,
楚考烈王死了,李園遂蠱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亂無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園
擁立另一個外甥(哀王)即位,不到兩個月,便被蓄謀已久的王族公子負芻聯結老世族殺了哀
王和李園,負芻自立為楚王––如是亂象連綿,軍力自是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賁奔
襲楚國游刃有餘,十日連下十城,楚國大氣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實。李信據以評判楚
國脆弱,嬴政據以認同此論,甚或朝臣們也都認同這種評判。表徵論之,沒有錯。然則,當此
之時,何獨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記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萬大軍滅楚的理由,沒有一句涉及
楚國諸般表徵,而只說及楚國基本國情,山川廣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緊的論斷是:「楚非
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
  如今,數萬將士已經用血肉之軀證實了王翦的洞察力。
  戰敗消息傳來,震怒的嬴政找不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亂的爆發中連咒罵的對象
也閃現不出。就實說,嬴政沒有推諉過錯的惡習。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種勇於承
擔戰敗罪責而自裁的烈烈英風,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敗報,各色閃念轟轟然一團在嬴
政心頭炸開,最明亮的一閃是李信之敗絕非偶然,絕非進兵路徑之類的細節所致。既非偶然,
必然何在?思緒翻飛,見事極為快捷的嬴政卻捕捉不住一個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驟然
亂了––此刻退一步想,縱然李信不採用奔襲戰法而穩紮穩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萬兵力能
準保戰勝項燕的三十餘萬楚軍麼?從戰場事實看,確實很難。嬴政也還記得,謀劃方略時李信
對楚國兵力的預料是至多三十萬。對此,他自己也是認可的。然則,戰場事實是,僅垓下與汝
陰兩地的楚軍已經三十萬有餘,且不說郢壽之兵、水軍舟師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證楚
國彈性極大。其潛在兵力遠在三十萬之上。如此評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戰場大敗
之後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遠在發兵之先想到的。何獨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
?而所謂運籌帷幄,所謂廟堂決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這種洞察,這種遠見,這種預謀之期的
冷靜與清醒。大錯鑄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後聰明者,絕非領袖群倫而能開創千古大業之雄主。嬴
政若無這般才具,何以一統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終在反覆地拷問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
政為何不能?
  踽踽獨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少年嬴政與王翦相識之時,王翦已經年近三十了。其時,王翦雖然還只是堪堪立起將旗的
低爵千夫長,但其穩健清醒與獨具一格的冷靜處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記憶。後
來,正是王翦與蒙恬這一雙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艱難的少年時期站穩了腳跟。十三歲的嬴政即
位為秦王,曾經多次說過,將軍足為我師也。於是,王翦的「秦王師」之名不脛而走。然則,
嬴政與王翦蒙恬的患難情誼卻也漸漸淡了。當然,與其說是淡了,毋寧說轉化成了一種受君臣
法度制約的同心共事者的相處。嬴政還記得,自己對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時曾經將自己搜羅
到的所有兵書都送給了王翦。正是這些兵書。使後來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躍升,由一個有豐厚
實戰閱歷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將軍,變成了一個真正具有運籌大戰之才華的名將。雖則如
此,王翦的稟賦才華卻始終如平靜深沉的湖海,始終有一種持重沉穩的風貌,極少掀起張揚的
波瀾。即或在統帥幕府這樣的專斷場所,王翦也極少疾言厲色,以至所有的新銳將軍們都敢於
在王翦幕府氣昂昂地敘說自己的戰法主張,甚或與王翦多有爭辯。與白起、李牧這般以統軍剛
嚴著稱的名將相比,王翦多少顯得有些木訥而不具威勢,多少靠近燕國樂毅,卻又少了樂毅那
份貴冑名士的灑脫。與王翦對坐論事,嬴政時常有一種恍若面對老丞相王綰的錯覺。因為,王
翦論戰事,從來不在戰法上做備細的敘說辯駁,而只做大局大勢之剖析評判,幾乎與李斯尉繚
等廟堂謀劃大臣一般。自然,嬴政並沒有因此而認為王翦大而無當。然則,嬴政敏銳地覺察到
了王翦的一種心態:戰場戰法是將軍幕府的話題,君王廟堂無須論及。嬴政則自認為尚算知兵
,更認為,事前論及戰法只能對戰場統帥有利。故此,對王翦那種頗有君王只要交兵於將而不
須干預戰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滅楚戰法,再徵詢王賁滅楚
戰法,嬴政之所以在滅楚之前務求戰法方略清晰明確者,根源在此也。
  戰國之世,擁有赫赫戰功而如王翦風貌者,絕無僅有。
  然則,仔細想來,王翦卻有一樁幾乎可以稱之為奇蹟的最大的長處:自來打仗沒有錯失,
沒有明顯的錯令缺漏。與此同時,王翦也沒有奇絕之戰。嘗有人言,王翦無奇戰。嬴政聞之,
總是淡淡一笑。戰場以戰勝為本,奇與不奇何足道也。然則,嬴政也很清楚,所謂王翦無奇戰
者,其實說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論,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認同這種評判的。蓋戰國
之世多奇才名將,兵家之謀略,戰場之縱橫無不大放光華,以至天下口碑對名將之評判幾乎近
於苛求。一戰而沒有使天下嘖嘖讚嘆的奇絕運籌,名士聚會便沒了爭相議論的興致,此戰準定
被認為平平,而統兵之將也必然被指為平庸。縱然戰勝,時人亦皆歸於天意運氣之類。此風之
下,楷模名將大有人在:大戰之奇若白起,等量圍困,一戰聚殲;救援之奇若孫臏,圍魏救趙
,開運動戰之先河;奔襲之奇若司馬錯,千里越秦嶺,輕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單,六年守
孤,火牛陣一舉復國;伏擊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數十萬,一舉長驅匈奴;狙擊之奇
如趙奢,狹路相逢勇者勝,血戰強敵而開敗秦首戰––凡此等等,王翦皆無。滅趙滅燕兩場大
戰,都是耐心固守而謹慎求戰,成則成矣,戰法確實沒有多少值得說叨的。老秦人尤喜談兵論
戰,輒逢捷報無不爭相傳頌戰勝之奇絕奧秘,而自王翦統兵,秦人相聚議論捷報便只有一句口
讚了:「上將軍又勝一戰!」之後便沒了話說。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賁一戰而聲譽鵲起,被
老秦人津津樂道地終日掛在口邊。究其實,在於王賁戰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覺酣暢淋漓:小戰如
平定韓亂,八路進兵眼花繚亂;奔襲戰如飛騎襲楚國,迅捷如閃電,旬日下十城,堪稱飛兵之
最;大戰如滅魏,以水為兵,五萬人馬滅大國,簡直是蛇吞象!這些,王翦也沒有。嬴政確信
,王翦若是王賁,中原之戰定然是另一種打法,肯定是勝,也肯定依然沒有驚喜的浪花。
  然則,戰場為何物?戰爭為何物?
  國家大爭,為求奇絕而寧可敗之,豈不大謬哉!
  自兵爭問世,戰場從來是雙方大軍為國家而一決勝負的角力場。此間之根本所在,是國家
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將才華之毀譽。唯其如此,主將能以看似平淡無奇之方略而完勝敵國,寧
非大幸哉!相對於邦國大計所需要的勝利,有否奇絕之戰,實不足道也。毋寧說,奇絕之戰因
其求奇求絕,而必然具有不確定的風險;平戰而勝,則因不求奇絕而唯求戰勝,必然具有確定
的勝算。身為最為國家利害計的君王,是選擇確定的勝算,還是選擇不確定的風險,豈不明矣
!冷靜縝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於籌劃盤根錯節而多有意外變化之總體大戰,此乃王翦之長也
。拋開大國決戰的深層根基,而過分看重戰場謀劃之奇絕華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
平心而論,將目下的秦國大將一個個數來,能統率舉國之兵而吞滅最大楚國者,非王翦不能也
。痛定思痛之後,即或是王賁,嬴政也不能放心了。畢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賁尚未老辣,
多少與李信更為相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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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4:18 |只看該作者
  天降王翦與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獨不見兵家泰山,豈非大謬哉!
  李信大軍南下之際,王翦上書請辭還鄉了。本心而論,嬴政不當允准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
軍離開廟堂。然則,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請辭絕非是疑慮他這個秦王猜忌功臣,而是有著表裡
兩層原因的。表徵而言,王翦一則要以請辭之舉申明絕不貪功之心,從而平息日漸複雜的朝野
之議;再則是王賁聲名鵲起,王翦要給新銳大將們留出功業餘地;三則是王翦年逾花甲,連年
戰場辛勞有無暗疾亦未可知,該當頤養天年了。然則,真正的原因,是王翦與他這個秦王的滅
楚歧見––如此大略被秦王輕慢,老夫何留哉!在這一點上,該說王翦有著戰國名士之風––
合則留,不合則去。雖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國,而是還鄉。而但凡戰國君主,只要還算得一
個明君,對名士基於政見大略之分歧而離去是不能強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撫慰了王翦,卻沒有堅執挽留這位老將軍。王賁很為父親此舉生氣,南下
之前上書秦王,深為父親之舉抱愧在心。嬴政回復了王賁,書簡只有寥寥數語:「老將軍之心
,絕非疑忌本王也,將軍何愧之有?滅楚之戰有歧見,老將軍還鄉大可見諒。戰後就實論之,
老將軍自明也。」應該說,那時的嬴政尚算清楚一點:國事之歧見,只有被事實證實之後才能
說得清楚,對王賁的「就實」二字,此之謂也。當時的嬴政相信,李信滅楚之後,只要真心敦
請,老將軍為國家計,定然還會回到廟堂。目下看來,敦請王翦是必須的了,只是,理由已經
相反了。
  王車飛上頻陽時,蒙毅追來了。
  朦朧星月之下,碩大的青銅王車剛剛在寬闊的鄭國渠堤岸剎住,蒙毅便飛步到了車側門前
,捧著一個粗大的銅管道:「君上,頻陽縣令上書。」嬴政沒有接書,直接道:「何事快說。」
蒙毅道:「頻陽縣令稟報,王翦老將軍夫人新喪––」未及說完,嬴政已經跳下王車急問道:「
幾時報來消息?」蒙毅道:「昨日午後。」嬴政道:「如何處置了?」蒙毅道:「長史無以見君
上,守在書房等候,聞君上趕赴頻陽,命我追來稟報。」嬴政皺著眉頭道:「我問你頻陽縣令
如何處置了?」蒙毅道:「老將軍不舉喪禮,不聞鄉鄰,不報官府。頻陽縣令不知如何應對,
又心有不忍,遂上報請令定奪。」嬴政仰頭望著冰冷亮藍的夜空,良久默然,突兀道:「小高
子,掌燈!」趙高答應一聲,從車轅馭手位向後一倒身子一挺一縮便進了車廂,車內立即亮起
了一盞銅人風燈。嬴政一大步跨近車廂,接過趙高遞來的羊皮紙與蒙恬筆便寫了起來,片刻寫
好交給趙高封管,轉身對蒙毅道:「你來得正好,立即帶這管書命回咸陽見駟車庶長,務必辦
妥此事。」蒙毅道:「君上身邊無人,但有公事––」嬴政一擺手打斷道:「先辦此事。」說罷
跨步上車腳下一跺,王車嘩啷一聲轔轔飛去了。
  晨曦時分,王車飛上了一片林木蒼黃的山巒。
  朝陽之下,一條大水依山蜿蜒而去,水畔林木中依稀顯出一片灰瓦屋頂。林外山坡是大片
已經變得蒼黃的草地,山坡後飄蕩出一片瀰漫河谷的炊煙。王車駛過一座白色小石橋,嬴政清
晰地看見了橋下清澈的流水,看見了綠波蕩漾之下密匝匝鋪開的白色石頭,不禁驚奇地噫了一
聲。車前趙高高聲道:「君上,這叫白石川,水底全是白卵石,開鄭國渠時我來過。」說話間
王車已經過了白石川,沿著車馬大道,片刻便到了那一大片因枝葉稀疏而開闊疏朗的白楊林邊
。嬴政一眼瞄見拐入樹林的道口立著一柱白石。腳下一跺,王車便嘩啷剎住了。嬴政下車端詳
,只見道口這柱白石上鐫刻著四個斗大的紅字––東鄉美原,一條林間大道直通山麓,道中一
座石坊遙遙在望。嬴政道:「小高子,將車停進林中等候,我走進去。」趙高連忙道:「車停好
我追君上,得有個人傳話。」嬴政道:「也好,你跟著來。」大踏步走進了林間大道。
  嬴政一路看來,生出了許多感慨。
  東鄉這片依山傍水的坡開闊疏朗,然則連同林木草地房舍石坊在內,一切都顯得粗簡平
易,遠不及任何一個富商大賈的莊園,樸實得令人想不到這裡竟是赫赫秦國上將軍的家居之地
。秦國自孝公商君變法後耕戰立國,臣下的俸金歲入不下山東六國,若再加法定俸金之外的「
功必重賞,戰必厚恤」的種種歲入,但凡有功者都比山東六國的官員將士家境豐厚。譬如丞相
府的一個主事屬官,可在法定俸金之外依法分到一座四進大宅,幾乎等同於齊國的中大夫。王
翦此時已是開府上將軍,大庶長爵位,距晉陞侯爵一步之遙,僅其法定俸金,建造三座這樣的
美原莊園也綽綽有餘。然則,王翦家居何以如此簡樸?咸陽的上將軍府邸,由於兼具開府處置
軍政要務之職能,佔地兩百餘畝,主軸八進又挑四座偏莊,堪稱大咸陽最為宏闊的府邸,比目
下林中掩映的這片房屋不知壯美了幾多。可王翦偏是特異,從來沒有將上將軍府邸真正當做過
自己的家,家人族人也從來沒有在那座府邸連續住過一年以上。滅趙大戰開始後,若不是嬴政
著意下令,王翦家人還是不會進咸陽。
  滅燕大軍班師回來,嬴政不意聽到一個消息:上將軍府邸開始修葺了,很是華美舒適。嬴
政高興得大笑起來,立即下令給職掌王室財貨的右府令,全數包攬上將軍府修葺錢物,無計多
少。李斯笑云:「居華府而緩戰場之苦,老將軍何見之晚也!」嬴政笑道:「長史猜度,老將軍
會否受王室之財?」李斯思忖片刻搖搖頭:「難說。」嬴政道:「何謂難說?」李斯道:「論法
度,王室右府錢物屬國君用度,當算私財。今君上賞賜功臣不以國庫財貨,而以國君錢財,只
怕老將軍––還是難說。」嬴政思忖一陣也笑了:「是。難說。」後來得右府令稟報,上將軍
府非但爽快地接納了財貨,王翦老將軍還嘟噥了一句,秦王摳掐得好緊也。嬴政聞之,不禁好
一陣大笑。李斯也是笑語感慨:「啊呀呀,相交多年,今日方知老將軍風趣也!」
  那時,嬴政也好,李斯也好,都沒有想到所以如此的真實原因。而今嬴政明白了,那是未
雨而綢繆。也就是說,從修葺上將軍府邸著手,王翦便開始不顯痕跡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圖謀
享樂的老人,給進退斡旋留下了寬廣的餘地。然則,何以如此?那時大朝會尚未舉行,滅楚之
戰的歧見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見之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聲長呼,嬴政恍然抬頭,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問話,為首一個布衣壯
漢挺身一拱手道:「稟報君上,在下乃王氏長子王炤,餘皆家人。不知君上到來,有失遠迎,
君上見諒!」嬴政連連虛手相扶道:「起來起來,都起來。長公子,上將軍可好?」已經站起
來的王炤連忙躬身拱手道:「稟報君上,家父清晨出獵,尚未回程。」嬴政打量著布衣常服的
人群,心下突然一動:「府上葬禮未完,何以無人服喪?」王炤一陣愣怔,又連忙惶恐拱手道
:「稟報君上,家葬之禮期短,族人居喪已罷。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好
,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對跟來的趙高一擺手:「走!獵場。」王炤一時頗見手足無措,
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來道:「稟報君上,我來領道。」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說個大向
,不須領道。單車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趙高恭敬一拱手道:「敢問公子,獵場是否在那座
山後?」王炤不自覺一點頭,嬴政已經大步去了。
  王車堪堪出得樹林尚未上道,遠處山麓一柱煙塵暴起,遙聞馬蹄聲隆隆如雷。嬴政驚喜道
:「老將軍行獵!」站在車轅的趙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車!煙塵向後,馬隊向我而來!」嬴政
沉下臉道:「上將軍故鄉有何可防範者?走,迎上去。」趙高再不敢說話,一抖駟馬韁索,王
車便在林邊草地轔轔馳向山巒煙塵。王車方過林際,煙塵已經飛過了眼前山梁,隔著空闊蒼黃
的草地,雙方都進入了對方視野––馬隊驟然勒韁了。王車悠悠停住了。
  「上將軍––」嬴政飛身下車,遙遙高喊著向馬隊跑去。
  「君上––」倏忽間對面一騎如飛而來,渾厚的呼喊迴盪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騎士滾鞍下馬飛步迎來,白髮黑斗篷隨風飄舞,利落勁健全然沒有絲毫老
態。在這瞬息之間,嬴政看到了一個真實的龍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熱便軟軟地倒在了草
地上。王翦飛步過來,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時解下腰間皮袋雙手捧了過來。嬴政抓住了皮袋
,也抓住了王翦的雙手,眼中不期然溢滿了淚水:「老將軍––無愧嬴政師也!」王翦也是淚
光瑩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風寒馳驅,親來蓬蒿鄉野,老夫何敢當之?」嬴政瞬間平靜下來
,舉起皮袋汩汩幾口,猛然一怔又不禁驚喜得兩眼放光––這是酒!王翦行獵而能隨身攜酒,
足證壯勇猶在。然嬴政心思極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無異於表露自己此前的擔心,遂
指著遠處的馬隊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騎士,老將軍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這
支馬隊非王氏族人,全數是趙燕兩戰之傷殘者。」嬴政大為驚訝:「秦軍傷殘者向有軍功賞賜
,他們,沒人管麼?」王翦搖頭道:「他們,都是絕戶子弟,無家可歸,又都是當年老夫幕府
的護衛甲士––老夫自作主張,將他們都安置在這裡,做了農戶,成了家。冬日農閒,老夫常
與他們行獵––」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馬隊前,對著或衣袖空洞或腿腳空洞或面具在前的騎
士們深深一躬,抬頭高聲道:「傷殘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美原土地便是你們的家園!
秦軍傷殘士卒之無家可歸者,都將歸攏來美原!美原方圓百里,便是你們永遠的家園!」
  「秦王萬歲––」傷殘騎士們弓箭長劍齊舉振奮不能自已了。
  「老夫謝過秦王。」王翦深深一躬。
  「老將軍,我回咸陽立即教長史下書頻陽縣令,辦妥這件大事!」
  「君上愛兵,秦國大幸也。」
  「老將軍,家人不說,你亦不提,老將軍當真不欲嬴政入莊乎?」
  見秦王一句挑明,王翦略顯難堪,思忖越辯解越糾結,遂深深一躬道:「倉促歸程,尚未
做請,君上見諒。君上請。」嬴政遙遙一招手,趙高駕馭的王車嘩啷飛了過來。嬴政對王翦深
深一躬,過來扶住了王翦登車。王翦情知無以拒絕,遂也不做執拗推辭,說聲謝過秦王,便登
上了王車坐在了偏位。嬴政也情知再禮讓王翦也不會坐進那個顯然的王座,遂一步跨上王座一
跺腳,王車轔轔飛回了莊園。
  「滅楚不以老將軍方略,嬴政悔矣!」
  在簡樸寬敞的正廳坐就,嬴政直截了當地切入了正題。嬴政深知,面對一個滄海人物,實
在不須自以為聰明得計地花巧周旋,而只須坦率實誠地捧出真心。見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
著說了下去:「李信敗軍辱國,根在本王用人失察,滅國輒懷輕慢之心––依尋常之情,秦軍
本當整休年餘,待恢復元氣後再戰。然則,李信軍敗後楚國氣勢大盛,項燕軍沿鴻溝一線步步
北上,重新佔據重鎮陳城,大有進逼南陽、穎川之勢––更根本者,姚賈從新鄭密報:中原三
晉之滅國老世族,紛紛開始逃向楚國;燕王喜殘部也從海路聯結楚國,鼓蕩齊國,欲圖以楚軍
遏制秦軍,而各國世族一齊舉事復國––當此之時,若遲延對楚戰事,天下風雲突變亦未可知
也––老將軍雖告病老,一統大業寧功虧一簣乎!」
  「楚戰,不當遲延。」王翦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異乎尋常地冷峻,話語也很遲緩:「然
則,老臣年邁多病,君上當更擇良將為是。」
  「老將軍平心而論,秦軍諸將,誰堪當此大任?」
  「––」
  「楊端和?」
  「––」
  「辛勝?」
  「––」
  「燕代殘餘尚存,否則王賁––」
  「此子將才尚可,只是韌毅未到火候。」王翦終於插了一句。
  「老將軍有此明斷,勿復言也!」嬴政奮然拍案又突然打住了。
  一陣長長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著王翦,王翦卻垂著眼簾入靜一般。嬴政深知,王翦自來
公直,能對身為自己兒子的王賁有如此清晰冷靜的評判,便決不會違心地舉薦出一個分明有待
錘煉的所謂良將來。而目下大局之嚴峻,更無須嬴政絮叨,對於王翦這般深具為政大家之洞察
力的名將,其大局評判之明澈毋庸置疑。自王翦說出「楚戰不當遲延」那句話,嬴政便確信王
翦不會因世俗的全身之道而拒絕出山。畢竟,王翦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政也不是先祖秦昭王。
當年秦昭王固執錯戰,白起拒絕出任統帥,雖不合君臣法度,然卻維護了曠世名將從不錯戰的
尊嚴。目下君臣情勢不同,秦王嬴政對首戰楚國之錯失已然坦誠痛悔,此時請王翦出山,又在
大局峻急之時;王翦既然一口贊同楚戰不能遲延,足證對楚之戰並非錯戰,不若秦昭王在錯過
大局戰機之後強行開戰,只為了維護君王尊嚴。以王翦之冷靜睿智,豈能不明白此間分際也。
唯其如此,嬴政要給這位老將軍留下迴旋餘地。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終於睜開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決,上將軍有話但說。」
  「滅楚兵力,非六十萬不可。」
  「聽老將軍計,六十萬!」
  「如此,老臣領命,三日後趕赴咸陽。」王翦無一句拖泥帶水。
  「老將軍,旬日之後啟程不遲––」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體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勢,不容稍緩。」
  「老將軍夫人新喪,我心不安––」
  「老妻病臥多年,一朝撒手,未嘗不是幸事,君上毋為老臣憂也。」
  「老將軍曠達––然則,本王定給將軍一個安穩渾全之家!」
  王翦搖著白頭,頗見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軍旅,於家所求者美原
千頃而已,豈有他哉!」嬴政一陣大笑道:「美原千頃何足道也,老將軍之心小哉!」王翦頗
見揶揄道:「為大王將者,有功終不得封侯,老夫當及時謀劃子孫業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陣
大笑道:「上將軍憂貧,嬴政之慚愧也!」笑談之間,君臣兩人越見和諧,原先的些許疏離感
終於煙消雲散了。及至洗塵酒宴擺開,已是暮色降臨。席間嬴政又問了王翦家人諸般情形,敦
請王翦重新搬回咸陽上將軍府。王翦不置可否,只笑云:老臣留戀村野,班師回來再說不遲。
一時酒宴罷了,嬴政月下登車匆匆趕回咸陽去了。
  三日之後,王翦馬隊離開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間,王翦處置了所有需要自己決斷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與頻陽縣
令會晤,妥善部署了東鄉即將成為傷殘將士匯聚之鄉的種種事宜。真正的家事,王翦不過是在
家人為他餞行的小宴上叮囑了一番而已。因王賁在李信敗軍後受命整頓秦軍,一直沒有歸來省
親,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長子王炤身上。然則,三日間王翦費時最多的還是預謀軍事,發出
了四道上將軍書令:其一,知會國尉府代為督令秦國各地駐軍盡速聚攏,關內大軍開入關中藍
田大營,關外大軍開往南陽大營;其二,飛書九原蒙恬幕府,徵詢可否增援五萬飛騎;其三,
下令王賁立即在灞上大營建立上將軍幕府,已經分散各軍的原幕府司馬必須全數調回;其四,
飛書河外姚賈,請將楚軍北進動向備細報於灞上幕府。今日南下,王翦已經先派出飛騎向秦王
稟報了,他將直接趕赴灞上幕府,無須再入咸陽。
  「王書到––上將軍駐馬聽宣––」
  馬隊剛剛飛下鄭國渠堤岸進入寬闊的官道,一片軍兵車馬在前方道中橫展開來,隱隱可見
紅綠身影與絢爛錦絲車簾的宮車。道中三馬並立,皆高冠斗篷,兩邊分明李斯蒙毅兩位中樞長
史,中間一人白髮蒼蒼卻有些眼生。王翦頗為驚訝,一時全然想不起此等鋪排形狀與何事相關
,遂勒住馬隊前出一拱手道:「長史別來無恙?」李斯在馬上遙遙拱手高聲笑道:「一別經年,
老將軍壯勇如昔,可喜可賀!駟車庶長,敢請宣讀王書。」中間高冠老人一點頭,展開手中一
卷高聲誦讀起來:「秦王政特書:上將軍王翦與國功大,多年辛勞無以慰藉,本王經與王族公
議,以公主嬴弢賜婚王翦,封號華陽公主。接書之日,王翦當在相逢處與公主合巹成婚––」
  宣聲落點,一片上將軍萬歲公主萬歲的歡呼聲驟然瀰漫了林間大道。李斯則扶著老駟車庶
長下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來。王翦卻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馬前。還木然騎在馬上不知所以
然。李斯當先一拱手笑道:「老將軍,合巹喜帳蒙毅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獨一無二
也,李斯縱然無量,也得海醉一回!」老駟車庶長也一拱手道:「公主嬴弢自幼喜好兵事,得
與將軍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為將軍一賀––」
  「老庶長且慢。」遙見蒙毅從道旁樹林中興沖沖跑來,王翦自覺不能再遲延默然,一揮手
打斷了駟車庶長,又一拱手道:「老庶長為王族執法,長史為國家重臣,敢請容老夫一言。」
駟車庶長見王翦神色肅然,遂拱手道:「將軍但說無妨。」王翦慨然道:「秦王體恤老夫,王族
體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則,老夫年事已高,老妻雖去,膝下卻是兒孫滿堂,其樂也融融矣
!若以暮年白髮徒擁紅顏,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壯士報國,大義所在焉!若是軍功賞賜,
老夫欣然受之,無計多少。然則,若因賞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後秦國功臣多多,秦王何賞也!
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實心意難平也!老夫心志,萬望兩位大人見諒。」
  「老夫不能理會。」駟車庶長顯然有些不悅。
  「老將軍也可思慮幾日,再回君上。」李斯謹慎地勸阻了一句。
  「大戰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沒有任何猶豫。
  「既然如此,還是從長計議好。」
  李斯折衝一句,駟車庶長回身走了,興沖沖趕來的蒙毅驚愕萬分,對王翦道:「老將軍何
迂闊如此也!華陽公主並非秦王生女,實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與老將軍婚配皆大歡喜,
有何難堪哉!」王翦卻搖搖手道:「兩位大人知我也深。老夫村野心性,戰場之外萬事皆索然
無味,與王室聯姻徒使老夫手足無措,兩位何獨不為老夫一慮?」王翦坦誠直言,侷促得額頭
已經滲出了汗水。李斯不說話了,蒙毅也不說話了。良久,李斯一拱手慨然道:「老將軍但赴
灞上,此事容我與蒙毅商議,左右得穩妥了結也!」王翦長吁一聲,對李斯蒙毅深深一躬,上
馬飛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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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灞上幕府一立定,立即開始了緊迫有序的運轉。
  大軍正在雲集,王翦的頭一件大事是任將。目下,秦軍大將除王賁因燕代騷動而受命趕赴
薊城籌劃追殲之外,尚有李信、蒙武暫押廷尉府待決,馮劫、馮去疾、章邯三人帶傷,原本一
班齊整整的新銳大將頓時顯得單薄起來。反覆思忖,王翦上書秦王:請特許李信、蒙武戴罪入
軍,滅楚之後一併議決;鑒於蒙武熟悉楚軍且曾對李信戰法持有異議,可再任滅楚副將;李信
職司,待入軍之後視其情形酌定。三日之間,秦王立即回書照准。與此同時,王翦派出寬和敦
厚的辛勝帶了軍中最好的傷醫趕赴咸陽,撫慰探視馮劫等三人傷勢,看其能否在三月之內恢復
入軍。若三人重傷不能入軍,王翦便思謀要重新起用幾個鎮守關塞的老將。所幸馮劫等三將刀
劍傷雖未痊癒,得聞王翦領軍再度攻楚,都一齊奮然回到了灞上應職。廷尉府也帶著秦王親筆
書命將李信、蒙武送到灞上幕府。王翦立即與蒙武徹夜長談,交代蒙武立即趕赴關外南陽大營
先行整頓軍務,立定河外根基,等待關內大軍開出後會合南下。同時王翦與蒙武商定,鑒於李
信曾任中軍司馬,通曉幕府運作謀劃,暫派李信重任幕府中軍司馬,全力職司幕府日常軍務。
如此一番忙碌,任將之事方初告了結。
  第二件大事,是會同國尉府等相關官署,一一確定調兵事宜。自滅國大戰開始,無論分合
,秦軍對外出動的總兵力始終是四十萬新軍。也就是說,當年王翦、蒙恬在藍田大營練成的四
十萬大軍始終在關外作戰。歷時六年,因始終未出現兵力匱乏之困境,也就沒有再行征發國人
入軍。目下,滅楚傷亡連同既往傷亡,新軍兵員已經銳減十三萬餘,再減去留鎮燕國的三萬飛
騎,關內關外主力大軍統共只有二十四萬餘,距六十萬大軍相差尚遠。故此,要調集六十萬滅
楚大軍,實際上便是要以這二十餘萬新軍為主力並聚合整個秦國的兵力。大舉調兵關涉各方,
須得王翦親自出馬籌劃並隨時決斷。王翦親自與丞相王綰、國尉尉繚、長史李斯會商,由四方
各出一名精幹大吏組成一個聚兵署,依照四方長官商定的方略實施調兵。王翦幕府派出了李信
,長史署派出了蒙毅,丞相府派出了府丞,國尉府也是府丞,由蒙毅總掌調兵實施方略。王翦
與三方長官議定的方略是:秦國既定軍兵除九原蒙恬部與薊城王賁部不再出兵外,函谷關、武
關、陳倉關、大散關等主要關塞守軍,一律調出由副將率領的八成兵員,合計十萬上下;北地
、隴西、河西三地因防備匈奴、趙國,故常駐兵馬如同關塞,目下北方匈奴有蒙恬軍,而趙燕
魏三國已滅,此次將三地兵馬全數南調,合計十二萬餘;另外的駐兵重地是拱衛大咸陽的內史
郡,同樣調出八成,步騎合計約八萬上下;最後加上蒙恬回書答應增援的五萬飛騎,總共合計
,堪堪六十萬大軍。王翦給所有的發令官署都明白限定了時日,無論艱難險阻,一月之內所調
軍馬必須開到指定大營,完成兵將統屬之整編。
  第三件大事,備細確定兵器打造修葺與糧草輜重方略。秦軍的兵器裝備經歷了四個時期的
錘煉,於嬴政王翦時期達最高峰。第一時期是孝公商君創立新軍,以當時最為強大的魏軍為範
,丟棄戰車為主的老軍制,立起了第一支五萬兵馬的步騎野戰新軍。唯其初創,其時之秦軍鐵
兵器與大型攻防器械尚差。第二時期是秦昭王白起的秦軍裝備大改制。其時,國力強盛財貨富
庶,白起任上將軍後基於秦軍攻堅大戰增多的戰場情勢,一則大大擴展了秦軍兵力,二則全力
打造並多方改進了各種大型攻防器械,使秦軍一躍而成為當時最具威力的重裝大軍。也就是從
這時開始,秦軍的大型連弩成為威力無匹的天下第一重兵。第三時期是呂不韋的精細化。大商
出身的呂不韋通曉作坊製造之經營運籌,且極富戰略眼光。其對秦軍的最大業績,是對所有的
兵器製造作坊頒布法令,明確規定了各式兵器的製作標準。以後世語言說,此即中國兵器標準
化生產之鼻祖也。兩千餘年後,秦兵馬俑坑出土的兵器上刻著三級姓名:一是相邦呂不韋,二
是作坊官吏,三是製造工匠,可見其監督之縝密。而其出土實物譬如箭鏃,數萬枚箭頭式樣、
長度、用料完全一樣,可見其精細。呂不韋的兵器裝備標準化之後,秦軍的兵器器械部件的互
換率與組合率大大提高,對於遠距離的征戰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第四時期是秦王政與王翦。
當此之時,秦軍面對的戰場發生了兩大變化。一則是滅國大戰所獨有的攻克六國都城的高難攻
堅戰成為必然,不下都城,談何一統天下?二則是力求一戰滅敵主力且不留後患,大軍必須確
保摧毀敵國根基的威懾力量。對於如此兩大變化,經王翦申明,秦國君臣是完全一致認同的。
為此,王翦蒙恬在訓練新軍時制定了明確方略:全軍重兵,戰不求快捷速決,而務求完勝不留
後患。如此方略之下,無論是騎兵步兵,各部都同時擁有重甲冑重兵器,且攜帶大型器械,凡
萬人之上皆可獨當苦戰。除此之外,最大的變化是王翦首創了以大型連弩為主軸的重兵器械營
,集中各式大型攻防器械,可單獨屯兵任何堅城之下長期對抗。唯其如此,秦軍風貌與王翦戰
法渾然一體:不求奇戰而重兵推進,無堅不摧地下敵滅國。而李信之所以失敗,其重大原因之
一,便是其輕兵奔襲式戰法不適合秦軍現狀,丟棄重裝使秦軍優勢大減,攜帶重裝又不能快捷
利落地大奔襲,遂自陷矛盾而混亂的境地。而李信面對的敵手,更不是脆弱的流竄軍力,輕兵
奔襲未免過於僥倖了。
  李信兵敗後,其隨軍糧草輜重與大型器械全部丟失,幾乎佔整個秦軍裝備的一半還多。若
非秦國財力雄厚,斷難立即發動更大規模的大軍決戰。目下王翦所要盡速完成者,便是補充這
些大型器械並重新配備其兵力,同時還要謀劃糧草輜重之輸送方略。為此,王翦特意報請秦王
緊急召回了坐鎮新鄭的姚賈,任姚賈以上卿之職總司滅楚後援。姚賈精明練達,其處置事務之
才不下李斯,與王翦會商完畢立即風風火火開始實施諸般謀劃。
  根基疏浚完畢,已是冬去春來了。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王翦的幕府軍馬要從灞上開拔了。
  秦王嬴政率領王綰李斯尉繚等一班重臣,車馬轔轔地趕來灞上送行。餞行軍宴上,王翦舉
起大爵先向秦王深深一躬:「老臣村野不識風雅,君上見諒也。」嬴政恍然拍案大笑:「不納公
主,何傷風雅矣!原是我強度人心,與老將軍何涉也!」旁案尉繚笑道:「若在山東,老將軍
拒納公主便是大忌了。」李斯笑道:「是也!公議必說,此人無人欲而必有權欲,寧不小心哉
!當年吳起拒納魏武侯公主,便只有逃國了。」王翦認真道:「人欲者,一則色也,一則財也
。老夫無女色之欲,卻有財貨之欲,寧無人欲乎?」說著對王案一躬身又道:「老臣敢請秦王
,美原千頃不足行獵,咸陽府池不足行舟,頻陽良田亦不足子孫耕耘,萬望君上再多多賜臣田
澤園池。」嬴政一陣大笑道:「國尉長史笑談爾!老將軍行矣,斷不致當真憂貧也!」王翦認
真地搖搖頭:「非也。為子孫計,老臣無所可憂,常憂貧也。」君臣不禁一陣哄然大笑。
  幕府人馬轔轔上路。行至函谷關夜宿紮營,王翦與蒙武會商罷軍務,又吩咐重任中軍司馬
的李信為其擬一上書,向秦王再請賞賜足夠五輩分耕的田產。李信皺著眉頭道:「將軍之請賞
幾同乞貸,不覺過甚麼?」從南陽趕來迎接的蒙武也笑道:「也是,老將軍絮叨得多了,不送
這上書也罷。」王翦卻搖搖手道:「不。要送。到了戰場還要送。」蒙武李信同聲道:「為何?
將軍不信秦王?」王翦搖頭道:「無關信與不信也。老夫握舉國之兵遠征,朝野議論必有,天
下議論必有,非秦王所能左右也。老夫屢屢上書,絮叨田產賞賜,是要秦王知道老夫所懼者何
,萬不能因些許議論而掣肘大軍。另則,老夫也是要天下知道,王翦明白誅心之論,非議可以
休矣!」
  如是上書送達咸陽,幾日後軍使歸來稟報說:得長史李斯轉述,秦王讀罷王翦上書,拍案
感慨云:老將軍非討田宅也,實醒朝議也!秦王已經下令朝野:敢有擅議滅楚諸將軍者,視同
亂國治罪!蒙武李信大為驚訝,不禁對這位老將軍敬服得五體投地了。
  「諸位將軍,滅楚之功,在此一役!」
  旬日之後幕府人馬抵達南陽大營,王翦第一次升帳聚將。各路大軍已經匯聚南陽一月有餘
,兵將統屬等諸般軍務已經全部就緒,除了糧草輜重大型器械與候補兵器正在源源不斷運來囤
積,六十萬大軍已經大體整肅了。大將們稟報完各軍情形,王翦從帥案前站起,第一次對大將
們正面部署滅楚方略。王翦的劍鞘指點著楚國地圖,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在幕府大廳嗡嗡迴盪
:「楚為天下大國,滅楚根本之點,在於戒絕驕躁心氣,以面對趙國強敵那般冷靜之心對楚決
戰。滅楚方略:不出輕兵,不求奇兵,全軍正面推進,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佔據楚國都城
、全殲楚國主力、俘獲楚國王室!楚軍若與我一城一地爭奪,則我軍求之不得。楚軍若再度放
棄陳地諸城,而南撤平輿地帶固守,則我軍兵分兩部:主力進逼平輿與楚軍主力相持,既不立
即開戰,亦不能使其脫離;另分一軍在後,一城一城接手整肅城防,鞏固我軍後方,一俟陳地
諸城穩固,立即南下合軍,尋機與楚軍決戰!明白否?」
  「明白!」
  「可有異議?」
  「沒有異議!」大將們整齊一聲,無一人有猶豫之相。
  「大國決戰以總方略為上,但有異議,盡可明說。」王翦特意一句補充。
  「蒙武老將軍以為如何?」諸將無言,王翦又問一句。
  「簡單!紮實!可靠!易行!該當如此!」蒙武奮然擁戴。
  「李信將軍?」
  此刻的李信正站在帥案之後的中軍司馬位置,見王翦詢問,跨前一步拱手高聲道:「輕兵
下大國,李信之失已明!重兵壓強敵,上將軍之方略堪稱大智若愚!李信今日方知滅國之大道
,謹受教!」往昔傲然無比的李信面色通紅,字字坦誠,顯然是真心悔悟了。
  「謹受教!」大將們竟跟著李信整齊地喊了一聲。
  得此一聲,王翦頓時心下一熱。秦軍大將們能如此一致地認同王翦今日部署,足證將士之
心對首戰之錯已經是人人明白了。兵諺云:「上下同欲者勝。」將士同心如臂使指,何城不下
何堅不摧?更重要的是,認同擁戴新方略者包含了首戰敗軍的李信蒙武以及參戰的所有將軍,
這是最難能可貴的。心念及此,王翦對廳中大將們一拱手道:「諸位將軍認可老夫方略,老夫
欣慰之至也!我軍首戰敗北,再戰便是滅楚復仇之時!諸將務必激勵將士,同心一戰!」
  「同心一戰!滅楚復仇!」舉帳一聲大吼。
  三月初,諸般後援到位,大軍亦休整就緒。在一個晴朗無雲的日子裡,王翦下令大軍開出
了南陽大營,從安陵直入鴻溝大道,隆隆進逼陳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襲,南下
進軍依舊走李信軍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軍首攻敗北並非進兵之錯,更非戰力不及楚軍
,而只是分兵棄裝中了楚軍奇襲而已。
  陳城的項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了。
  去歲大敗秦軍之後,楚國朝野大為振奮,連續攻秦的呼聲瀰漫了江淮。楚國王室與老世族
大臣們亢奮不已,合縱攻秦的種種方略一個超過一個的光彩絢爛。平日萬難出手的各色私兵,
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從來都受國府統轄的封地官軍,一反常態地紛紛開出爭相趕赴淮北,不管
項燕幕府軍令如何,都一齊打起了項燕大軍的旗號競相搶佔一座座失而復得的空城。項燕大是
惱怒,立即下令整肅兵馬:凡願入大軍抗秦者,一律進駐大軍營地,不許擅自強佔城池;凡擅
自強佔城池而拒絕入軍者,一律視為私兵,限期旬日退出城池!然則軍令歸軍令,實施起來卻
是跌跌撞撞萬般滯澀。任何一支軍馬都有盤根錯節的出處與名正言順的理由及官文將令,奉命
將軍也只能與之會商。而一旦會商,則誰都既不願立即撤出,又不能立即入軍。拖拖拉拉兩三
個月,才將這些「官軍」相繼拽進了大軍營地。粗粗一算,嚇了項燕一大跳,目下連同原先軍
馬,楚國蜂擁在淮北的大軍足足六十餘萬!既有如此態勢,自當因勢利導。項燕立即與諸將會
商,決意整肅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戰力的大軍,不說六十萬,只要精兵四十萬,項燕便有再敗
秦軍的雄心。不料謀劃雖好,項燕卻硬是沒有時日與人手做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各大世族的在
軍大將時不時被族命召回,一則賀功,一則密商擴展對策,項燕幕府不能不放。項燕自己也疲
於奔命,一則幾次被突然召回郢壽,漫無邊際地會商種種合縱攻秦與重振楚國霸權長策,一次
朝會至少流去旬日時光;再則各軍大小糾紛不斷,背後都牽涉大族利害,每一樁都得項燕拍案
決斷;三則是朝野對項氏勢力的壯大議論紛紜,楚王負芻每密召項燕澄清一回,項燕便得放下
軍務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數月之間項燕在幕府竟很難連續住過五日,幾乎是任
何大事都是淺嘗輒止,既疲憊又煩躁,身心俱累,只差點便要病倒了。
  直到秦國再度聚兵的消息傳來,項燕幕府才清靜了些許。
  楚王與大臣們不再著意謀劃合縱攻秦長策了。各色「官軍」也不再北進了。廟堂公議之後
,下給項燕的王書是:著即謀劃御秦方略,整軍備戰以再勝秦軍。也就是這短短的一個多月,
項燕才真正地能夠處置軍務了。看著父親憔悴疲憊的身影,項梁每每憤憤然:「一窩亂蜂!若
非秦軍再度攻來,父親便要累死!」項燕也是苦笑著搖頭嘆息:「勝而不堪其勞,戰而始能清
靜,如此為將,只怕不能長久也!」
  煩歸煩,項燕畢竟良將,只要不受攪擾地鋪排軍事,終歸還是大有收效。項燕首先整肅幕
府,以景氏大將景祺、屈氏大將屈定分別為全軍副將,以昭氏大將昭萄為軍師,以項梁為前軍
主將,以項伯為後軍主將,全部中軍主力則親自統領。如此任將,既安撫衡平了大族勢力,也
同時保住了大軍戰力不至於很大削弱。其次,項燕對老軍力與新聚「官軍」做了明確統屬:原
先大軍分前中後三軍,由項燕父子三人分領;其餘新聚「官軍」分別由昭、屆、景三將率領,
各部兵力大體都在十萬上下。諸般鋪排之後,各方皆大歡喜,軍中紛爭總算沒有再起。項燕立
即幕府聚將,宣示了抗禦秦軍的方略:「
  「諸位,本次御秦方略,仍以前次戰勝李信之策實施:再度放棄陳地諸城,大軍漸次退至
平輿、汝陰地帶,而後相機出戰!所以沿襲前次戰法,其根本只在一處:秦強楚弱,此總體格
局並未因一戰勝負而變,秦依然強軍,我依然弱旅。當此之時,楚軍欲勝秦軍,仍得空其當守
,以淮北陳地誘使秦軍分散兵力,而後方能尋找戰機。非此,無以勝秦!」
  「大將軍之策,末將不敢苟同!」景祺率先發難。
  「我等亦不敢苟同!」屈定昭萄同聲響應。
  「老夫願聞三將軍高見。」項燕冷漠地坐進了帥案。
  「我等所以不敢苟同者,大將軍錯估秦楚大勢也!」景祺昂昂然拱手高聲道:「秦以一國
之力而連下四國,再加九原抗禦匈奴,北中國足足分秦之兵二十餘萬!連同攻楚大敗之傷亡,
以及關塞駐軍,再去秦軍二十萬隻少不多!如此,秦軍攻楚兵力能有幾何?末將算計,至多三
十萬而已!我軍幾何?六十餘萬!以六十萬大軍對三十萬,尚言秦強楚弱,大將軍豈非大謬也
!」
  「誰云秦軍三十萬?」
  「斥候、問人連番軍報,大將軍視而不見麼?」
  「此乃王翦驕楚奸謀,將軍聽之信之?」
  「嘗聞敗軍再起,必張其勢,必揚其威!敗軍復出隱匿兵力,未嘗聞也!」
  「將軍所言,弱軍之敗。若秦軍之強,王翦之老,無須虛張聲勢。」
  「我等以為,至少當據守陳地與秦軍決戰!」
  「正是!富庶淮北聽任秦軍蹂躪,非大楚國策!」屈定昂昂跟上。
  「陳地商路堪堪復原,當真棄之不顧,國賦必將銳減也!」昭萄也立即跟上。
  「三將軍既有堅執之見,老夫稟報楚王決斷罷了。」
  這便是楚國,軍有私兵而府有族將,戰法決斷往往牽扯出種種實際利益之取捨,統兵主帥
非但難以做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難以消除麾下將軍們基於族系利害而生出的歧見。楚國
徒擁數十萬大軍而鮮有煌煌大勝者,根源皆在於此。以項燕之楚國末世名將,無論如何清醒,
也不得不循著長久累積的傳統行事,上報郢壽廟堂權衡決斷。
  當然,項燕不會自甘退讓。在上書楚王稟報方略歧見的同時,項燕又向楚王另外上書一卷
,以「舊傷發作,不堪重負」為由請辭歸鄉。前書以軍使上達,後書則派出項梁專程晉見楚王
申述。至於結局如何,項燕還當真沒有成算。幾日之後項梁歸來,也同第一次一樣帶來了楚王
的特使。特使宣讀的王書云:秦楚大戰在即,舉凡方略部署皆以大將軍項燕為決斷,任何部將
得奉將令行事;大將軍操勞致病,本王並廟堂大臣無不憂心如焚,唯戰事在即,尚須大將軍帶
兵大勝秦軍,以振興大楚霸業;今本王遣太醫署一聖手入軍,專司大將軍病體,餘事勝秦之後
再論。宣罷王書,又一番撫慰,特使留下太醫走了。項燕立即召來項梁詢問廟堂情形,待項梁
敘說罷了,項燕卻更是憂心忡忡了。
  以項燕對廟堂大局的預料,楚王負芻該當支持他的。
  一則,在整個楚國,只有楚王及其王族可以不將項氏實力增長看作威脅。二則,這個即位
剛剛三年的楚王負芻,在秦國「重金不成,匕首隨之」的邦交滲透中尚算硬朗,一即位便嚴厲
處治了幾個與秦國商社過從甚密的大臣。王賁閃電襲擊戰之後,楚王負芻又一力決斷了「預為
調兵,抵禦秦國」的方略。儘管前者不無藉機剪除政敵之嫌,後者亦不無藉機削弱世族私兵之
嫌,但畢竟不失為真心抗秦的一個君主。三則,楚王負芻與項氏交誼頗有淵源,在負芻還是王
族公子時,項燕便是公子府的常客之一,負芻兵變奪取王位,項氏也是根基勢力之一。凡此等
等,若無特異情勢,楚王該當支持項燕的抗秦方略與統軍將權。然則,項燕深知楚國廟堂勢力
盤錯糾結極深,權力分合無定,若其他世族大臣鐵心反對,楚王縱然圖謀支持也是無能為力。
為此,項燕要給楚王提供向世族大臣施壓的力量,否則,各大世族不明裡掣肘,只要搪塞王命
,糧草輜重立馬便告吃緊。這個施壓直奔要害:項燕請辭歸鄉,誰來領軍抗秦?以目下楚國諸
將軍才具,分明找不出項燕這般大勝秦軍而在朝野具有極高聲望的良將。除非世族大臣們連確
保自家封地也不顧及,只能在無以選將的壓力之下承認項燕的完整將權,從而秘密知會自家將
軍不要與項燕對峙。如此釜底抽薪,其實效遠遠大於以軍令壓服世族大將。
  而今,這一目的大體達到了。
  然則,楚王與大臣們的急勝慾望卻教項燕不是滋味。
  項梁說,楚王命他當殿陳述了父親病情與歸鄉頤養之請,而後直接指點著名字教世族大臣
們說話。大臣們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舉殿默然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最後,還是昭氏老令尹說了
一句話,抗秦離不開大將軍,夫復何言哉!於是,大臣們紛紛附和,這件事就算過了。之後,
大司馬景檉開議,言楚軍集結已達六十餘萬,已然超過秦軍一倍,堪稱史無前例。項燕南撤未
必不可,然要害是必須盡早與秦軍決戰並大勝秦軍,否則春夏之交的雨季到來,楚軍糧道便要
艱難許多。景檉之後,楚王竟率先拍案贊同,說秦軍遠來疲於奔命,自是力求恢復元氣而後戰
,我軍則當以汝陰堅城為根基,早日尋求決戰,不可延誤戰機!此後,所有的大臣都是慷慨激
昂,爭相訴說了要大將軍盡早決戰秦軍的種種道理。有人云楚軍士氣高漲,勝秦勢在必然。有
人云楚國民眾仇秦已久,不可坐失民望。有人云秦軍糧道綿長,如截斷糧道則秦軍不堪一擊。
有人云倍則攻之,若大將軍退至平輿汝陰還不求速戰,分明便是亡楚於怠惰––等等等等不一
而足。
  「父親,務求速戰速勝,已成廟堂不二之論!」項梁一句了結。
  「廟堂,與老夫交易?以全軍將權,換老夫速戰?」
  「此等情勢,很難轉圜––」
  「全我將權,強我速戰,老夫這大將軍豈不徒有虛名?」
  項燕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愴然一笑,搖搖頭嘆息一聲再也不說話了。就實說,項燕對
再次勝秦還是有底氣的。秦國在短短一個冬天能夠集結大軍再度南進,必然不會是三十萬兵力
,也必然不會再度像李信那樣輕兵大迴旋。可以肯定地說,秦軍必然以持重之兵與楚軍周旋。
以項燕所知之王翦,尤其不會急於與楚軍決戰。當此之時,楚軍若能整肅部伍深溝高壘,依托
淮水、江水兩道天險堅壁抵禦,只要楚國不生內亂,秦軍取勝幾乎沒有可能。唯其如此,項燕
的托底方略是:第二步退至淮南,整個地放棄淮北;秦軍戰無可戰,空耗糧草時日;更兼北中
國尚未底定,期間難免有戰事發作,秦軍必有分兵之時;其時趁秦軍分兵後撤之際,楚軍做閃
電一戰,幾乎是十之八九的勝算之戰!從更根本的意義上說,楚王若能洞察大局,以艱危抗秦
為時機力行變法,整肅朝局整合國力,楚國崛起於艱難時世的可能性極大。所以如此,地理大
勢使然也。楚國不若中原五國,正面有淮水江水兩道天險,東南吳越有茫茫震澤(後世太湖)
為屏障,西南有連天茫茫之雲夢澤為屏障,腹心更有煙波浩淼的洞庭澤連同湘水沅水之密佈水
網,後有叢林蒼莽的五嶺橫亙,若收縮防線以求固守,秦國萬難破之也。而今,楚國廟堂不識
大局,反求速戰速勝,惜哉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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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項燕如何憤懣失望,還是無可奈何地聚將發令了。
  在已經熱起來的三月末,楚軍終於撤離了陳地十餘城,浩浩蕩蕩地開向了南方。旬日之間
,楚軍抵達淮水北岸,項燕下達了佈防將令:三十萬楚軍主力駐守汝陰郊野構築壁壘,三十萬
後聚「官軍」分兩部駐紮,景祺率軍十五萬駐紮平輿郊野構築壁壘,屈定率軍十五萬駐紮寢城
郊野構築壁壘。兩三日之間,三部大軍在淮水北岸自西北向東南連綿展開,日夜構築壁壘,氣
勢壯觀之極。因了大軍距都城郢壽不過百餘里,楚王負芻的犒軍特使、令尹、大司馬及各大世
族的軍務特使,連綿穿梭不絕於道。南楚民眾也紛紛跟從各縣令入軍勞役,或搬運糧草輜重,
或輔助構築壁壘,終日旌旗招展喧囂連天。王酒、民氣、朝野公議交互刺激,楚軍戰心日熾。
汝陰的項燕主力大軍營地稍微平和,也是熱辣辣一片。平輿、寢城兩大營地,竟終日如社火狂
歡一般嗷嗷求戰。
  四月初,秦軍開過穎水,在西岸立定了營地。
  大軍南來,依照王翦預定的方略井然有序地推進著。進兵之期大軍兩分:王翦率主力大軍
四十萬,以日行六十里的常速穩健推進;蒙武率後軍二十萬,逐一佔據陳地楚軍所棄城池,會
同南陽郡守派出的接收官吏料民典庫,恢復商旅百工農耕,使民生納入常軌。蒙武給每座城邑
各留五千人馬防守,陳城留守軍馬一萬總司策應,所有陳地民治軍務,俱交總司後援的姚賈統
轄。諸事安定,蒙武方率所餘十餘萬人馬後續南進。也就是說,王翦的六十萬大軍一開始便在
陳地留下了將近十萬。確保後方堅實通暢,這是秦昭王時期武安君白起屢屢與山東大戰為秦軍
奠定的紮實進兵傳統,更是范雎遠交近攻戰略的「化地」體現。王翦非常清楚,當年的長平大
戰若無河內郡為堅實的後援基地,秦軍根本不可能在上黨苦寒山地與趙軍對峙三年。而今進兵
廣袤楚國,若不清理出一片堅實的後方根基,只怕秦軍也難以從容不迫地與楚軍周旋。唯其如
此,王翦寧可少一部戰場兵力,也不能少了後方通暢。
  此時,由於秦國的山東邦交方略歷經長期經營已經大見成效,楚國楚軍的各種相關消息早
已經源源不斷地飛入幕府。王翦對楚國廟堂與楚軍幕府的諸般情形,可謂瞭如指掌。為此,王
翦的進兵軍令很簡單:以堅兵之陣常速南進,直逼楚軍汝陰城下紮營對峙。所謂堅兵之陣,是
不求兼程疾進的作戰行軍陣式:重型連弩營前軍開道,鐵騎軍兩翼展開行進,中央步軍以戰陣
排列開進,以各關塞調集的一千輛不附步卒的戰車為殿後。如此陣式在地形平緩的廣闊原野推
進,既無山巒峽谷遭受伏擊之憂,又可隨時立地為戰,故不怕楚軍於進兵途中突然發動奔襲戰
。之所以如此陣式進兵,是知己知彼的王翦對楚軍世族私兵的有效防禦。身為楚軍主帥的項燕
能收縮南退,足見其清醒,亦足證其不會草率小戰。然則楚軍之後聚私兵卻是求戰心切,未必
不會貿然一戰,若因無備而被騷擾之戰糾纏,戰場情勢未必不會瞬息變化。故此,秦軍南下進
兵,首要預防者便是奇襲戰。王翦不知道的是,楚軍景祺部與屈定部確實曾經要北上奇襲秦軍
,只是因為項燕嚴令制止,且明確講述了秦軍南下陣式之重兵威力,指斥二人若一戰敗北則動
搖楚軍,兩將方纔沒有出兵。
  秦軍的營地紮在了與汝陰要塞遙遙相對的一片山巒河谷地帶。
  「楚軍三城,自西北而東南,狀如曲柄,遙相呼應。」
  第一次幕府聚將,王翦對諸將解說楚軍情勢道:「平輿楚軍與寢城楚軍,皆為楚國老世族
封地之私兵匯聚。汝陰項燕軍,才是楚軍真正主力。三地楚軍,橫展不過百里,各城相距不過
三十餘里,騎兵縱馬即到,步軍兼程互援亦不過一個時辰。為此,楚軍三大營,實則當做一營
視之。」
  「上將軍,我軍大營似當卡在三地中央的寢城更佳!」楊端和提出一說。
  「寢城形在中央,實非軸心。」王翦指點著地圖道:「汝陰大營項燕軍,才是楚軍之根基
力量。項燕軍敗,則其餘兩軍不堪一擊,甚或可能作鳥獸散。我軍正面對峙項燕軍,其根本所
在,便是不能使楚國這支主力大軍再度後撤淮南!若項燕軍入淮南,則滅楚倍加艱難!此為滅
楚之要,諸將謹記。」
  「如此說,我軍當盡早與項燕決戰!」辛勝奮然高聲。
  「不能。」王翦搖頭道:「前次我軍一敗,楚國朝野之萎靡不振陡轉為心浮氣躁,楚軍將
士更是氣盛求戰。此等風靡之勢,雖項燕不能左右也。當此之時,我軍應對之策只在兵法八字
:避其鋒芒,擊其惰歸!時日延宕,楚國廟堂必生歧義,楚軍士氣亦必因種種掣肘內爭而低落
,其時我軍尋機猛攻,必能完勝楚軍!」
  「上將軍方略雖好,只是太急人了些!」
  馮劫高聲嚷嚷了一句,大將們一片哄笑紛紛點頭附和。王翦黑著臉沒有說話。大將們這才
漸漸平息下來,前次參戰的大將不禁都紅著臉低下了頭。王翦肅然正色道:「諺云:圖大則緩
。既是政道,也是兵道。滅國之大戰,根基便在強毅忍耐。以我軍實際情形論,關塞守軍與原
主力大軍初合,戰法配合、兵械使用、兵將統屬等等均未渾然若一。更有前戰將士多有帶傷南
來者,尚未復原;許多久駐北方關塞之將士初來淮水,水土不服必生腹瀉。凡此等等,確實需
要時日整休恢復。兵未養精而倉促決戰,勝算至多一半。秦軍六十萬舉國一戰,沒有十二分勝
算,豈能出戰!為此,本帥將令!」
  「嗨!」舉帳哄然一聲雷鳴。
  「各營全力構築壁壘,完成之後整休養士:一則,全部明火起炊,停止冷食戰飯,務必人
人精壯!二則,各部統合演練協同戰法與攻防競技,弓弩器械營更須使補充士卒嫻熟技藝,務
使各部將士渾然如一!期間,各營得嚴密巡查營地壁壘,不奉將令,任何人不得跨出壁壘一步
!若有楚軍挑戰,一律強弓射回,不許出戰!但有擅自出戰者,本上將軍立即奉行軍法,斬立
決!」
  「謹奉上將軍令!」舉帳大將肅然一聲。
  秦軍六十萬轟隆隆落地生根,與楚軍六十餘萬對峙了。
  秦軍壁壘大營連綿橫展三十餘里,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氣勢之壯盛無以復加。遙遙相對的
楚軍更見煌煌壯闊,三大營地均在城外郊野,自西北而東南綿延百餘里,黃紅兩色的無邊軍帳
衣甲如蒼黃草原燃起了熊熊烈火,藍色天宇之下分外奪目。與之遙遙相對的秦軍旗幟衣甲主要
為黑白兩色,沉沉湧動如漫天烏雲翻捲,如爍爍雷電光華。如此壯闊氣象,可謂亙古奇觀。當
年之長平大戰,秦趙雙方兵力也超過了百萬,然戰場畢竟在重重山地,兵力雄厚卻無以大肆展
開而能使人一覽全貌。秦楚今日相持,兩軍俱在茫茫平野築成壁壘陣式大肆鋪開,其壯闊氣象
自然是聞所未聞。列位看官留意,秦楚對峙是長平大戰後最大規模的兩軍會戰,是終結戰國時
代的最後一次大會戰,也是整個中國冷兵器時代乃至整個人類冷兵器時代最後一次總兵力超過
百萬的大戰絕唱。此後兩千餘年,此等壯觀場景不復見矣!
  大軍對峙奇觀被淮水兩岸民眾奔走相告,消息遂風一般傳開。許多遊歷天下的布衣之士與
陰陽家星象家堪輿家絡繹趕來,紛紛登上遠近山頭爭相一睹,於是種種議論不期然生發出來。
楚王負芻大為振奮,連呼勝境不可得矣,遂與幾名相關重臣秘密趕赴汝陰,又召來項燕,君臣
一起登上了一座最高的山頭瞭望。
  「如此氣象,比滅商牧野之戰如何?」負芻的矜持中透出無法掩飾的驕傲。
  「牧野之戰如火如荼,然雙方兵力至多十萬,小矣!」大司馬景檉大是感喟。
  「比阪泉之戰如何?」
  「炎黃大戰浩渺難尋,縱然傳聞作真,亦遠不能與今日比也!」
  「人言兩軍徵候預兆國運,大將軍以為如何?」
  「臣啟我王:國運在人,不謀於天。」項燕沒有絲毫的欣喜之情。
  「秦國多用流言亂人,事先知之何妨,老令尹以為?」
  「老臣得聞,近日確有種種流言散佈,是否王翦派遣間人所為,尚難以定論。」老令尹昭
恤搖著雪白的頭顱:「然以老臣之見,楚人乃祝融之苗裔,是為火德。秦人乃伯益之苗裔,是
為水德。水能滅火,火亦能克水。目下之勢,秦軍為西海之水,我軍為燎原之火,似各擅勝場
。然則,楚地居南,楚軍居南,而南方為火聖之位也,故此利於我軍。如此看去,我軍必能以
燎原天火,盡驅西海之水。」
  「妙!」負芻拍掌高聲讚嘆:「大將軍,此等預兆該當廣播我軍!」
  「老臣奉命。」項燕不想糾纏此等玄談空論,只好領命了事。
  「不知大將軍如何謀劃破秦之策?」大司馬景檉終於提起了正事。
  「本王也想聽聽,大將軍說說啦!」
  「稟報楚王,列位大人,」項燕一拱手正色道:「秦軍南來之初,老臣業已下令各軍隨時
迎擊秦軍。然則一月過去,秦軍始終堅壁不戰,我軍將士遂多方挑戰,秦軍只用強弩還擊,依
然堅壁不出。老臣反覆思忖,王翦深溝高壘,必有長遠圖謀,我軍當另謀勝秦之策。」
  「另謀?何策啦?」昭景兩大臣尚未說話,負芻先不高興了。
  「秦軍堅壁,我軍為何不強攻破壘?」大司馬景檉辭色間頗見責難。
  「若能強攻,老臣何樂而不為?」
  「如何不能強攻?前次勝秦,不是連破兩壁壘啦!」昭恤也急迫不耐了。
  「兩位大人,」項燕苦笑著:「王翦不是李信,此壁壘非前壁壘了。」
  「如此說來,秦軍不可破?」楚王負芻有些急色了。
  「老臣方略,正欲上書楚王。」
  「說!」
  「老臣審度,秦軍此來顯然取破趙之策,要與我軍長期對峙,以待我軍疲弱時機。」項燕
憂心忡忡道:「楚國若以淮北為根基抗秦,國力實難與秦國長期對峙。老臣謀劃,楚國當走第
二步:兵撤淮南,水陸並舉抗擊秦軍––」
  「棄了淮北,郢壽豈不成臨敵險境啦!」負芻幾乎要跳起來了。
  「豈有此理!」大司馬景檉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畏王翦如虎,大將軍似有難言之隱也––」
  「不可誅心。」負芻正色制止了昭恤。
  老昭恤的譏諷使項燕一腔熱血驟然湧上頭頂,幾要轟然爆發。然則,項燕畢竟久經滄海,
終究還是死死壓住了自己的怒火。蓋戰國後期情勢特異,秦國收買分化六國權臣的邦交斡旋幾
為公開的秘密。韓國之段氏,趙國之郭開,齊國之後勝,已經是天下公認的被秦國收買的奸佞
權臣。燕國魏國雖無此等大惡大奸,然其大臣將軍得秦國重金者卻是更多。當此之時,楚國大
臣被秦國收買者自不在少數,而昭恤所謂「大將軍難言之隱」者,分明便是譏刺項氏有通敵賣
國之嫌疑,項燕如何能不怒火中燒?就實而論,項燕曾得多方密報:秦國商社奉上卿姚賈密令
,早與昭氏、屈氏、景氏三大族子弟多有秘密來往,更有秦商間人秘密進入令尹府邸會見昭恤
。項燕所以隱忍不發,皆因一發必引大族之爭,必致楚國大亂,投鼠忌器也。而今,自己隱忍
不能舉發,真正的通秦賣楚者卻反將髒水潑向自己;楚王也僅僅制止而已,對項燕的長策大略
則顯然反感。面對如此廟堂,除了強忍怒火緘口不言,項燕又能如何?
  君臣不歡而散,項燕是真正地坐上炭火燎爐了。
  廟堂齷齪,項燕無能為力。秦軍之變,項燕更無法預料。
  月餘之前,秦軍大營方落,項燕立即下令各軍各營堅壁防守,隨時迎擊秦軍出戰。那時,
項燕與大將們都認定,秦國六十萬大軍南來,比李信攻楚兵力多了三倍,當然會對楚軍連續猛
攻。原先咬定秦軍只有二三十萬的大將們,則眼見秦軍威勢赫赫,遂再也不說秦軍如何不堪一
擊了。所以,第一次幕府聚將沒有任何爭議,項燕很容易地與各軍大將取得了共識:楚軍暫取
守勢,只要擊退秦軍前幾次猛攻,則戰勝秦軍必然有望!楚軍大將們也一致認可了項燕戰法,
即在防守中伺機尋求反擊。然則,令項燕與楚軍將士們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秦軍根本沒有出營
攻殺,連日只窩在營地忙碌地構築壁壘。於是,項燕與將軍們又斷定此乃秦軍力求攻守兼備,
壁壘構築完畢之後必將猛烈攻殺,楚軍無需求戰。不料,旬日之間秦軍壁壘構築完畢,卻仍然
窩在營壘之中絲毫沒有出戰跡象。如此兩旬過去,項燕與將士們終於明白,秦軍以強敵待楚,
圖謀先取守勢,而後等待戰機。
  楚軍將士們不禁大感尊嚴榮譽,豪邁壯勇之氣頓時爆發。
  蓋戰國中期之後,天下大軍能與秦軍對陣者,唯趙軍而已;值得秦軍森嚴一守者,唯趙軍
而已。至於楚軍,已經數十年無一大戰無一大勝,且不說如何被秦軍輕蔑,楚軍自己也是自慚
形穢。若非前次大勝秦軍,楚軍士氣是無法與秦軍同日而語的。今日,秦軍以六十萬雄師南來
,竟如此惶恐不安地構築壁壘不出,顯然是將楚軍看作了最強大的對手。如此榮耀,楚軍將士
幾曾得享,又怎能不心神激盪?於是,不待項燕將令,平輿寢城兩軍便發動了對秦軍壁壘的猛
烈攻勢。然秦軍畢竟名不虛傳,且不說軍士戰力,單那壁壘便修築得森嚴整肅,其寬厚高峻儼
然一座座土城,大型器械密匝匝排列垛口,壁後將士嚴陣以待,森森然之勢確實非同凡響。相
比之下,楚軍所修壁壘簡單了許多,營門前只有一道半人深的壕溝,溝後只有一道五尺高兩尺
厚的土牆。對於秦軍壁壘之強固,楚軍開始多不在意,反多方嘲笑秦人粗笨愚蠻,千里迢迢來
給楚國修長城了。及至攻殺開始,楚軍立即嘗到了秦軍壁壘的厲害。楚軍呼嘯而來,尚未攻殺
到壁壘前三百步,楚軍士卒的臂張弓還遠不能射殺敵軍之時,秦軍壁壘的強弩大箭夾著機發拋
石已經急風暴雨般傾瀉而來,楚軍大隊只有潮水般後退,根本無法接近秦軍壁壘。如是連番者
旬日,屈景兩將軍的攻殺一無所獲,反而死傷了數以千計的兵士。直到此時,楚軍將士這才著
實明白了重裝秦軍與森嚴壁壘的威力。
  「若李信軍不棄重械,前次能否攻克兩壁,未可知也!」
  項燕感喟一句,楚軍大將們沒有人辯駁了。
  雖則如此,楚軍將士們還是不服。都是秦軍,楚軍能大敗李信秦軍,如何不能大敗王翦秦
軍?畢竟沒有真正較量,單憑壁壘不破便能說秦軍不可戰勝了?豈有此理!人同此心,心同此
理,往往是不待營將軍令,士兵們便聚在曠野對著秦軍營壘終日咒罵連續挑戰。楚軍所以如此
,與其說人人真心求戰,毋寧說一大半是被秦軍安穩如山的氣勢做派激怒了。自從秦軍壁壘修
築完畢,連綿營壘中整日沸騰著種種呼嘯聲喊殺聲笑鬧聲金鼓聲馬嘶聲,攪得楚軍坐臥不寧焦
躁不安。種種喧囂中一道道炊煙滾滾上天,肉香飯香隨風飄散,幾乎整個淮北都聞得見燉羊烤
羊特有的膻氣味兒,更有蔥蒜秦椒的辛辣之氣夾著牛糞馬糞的熱烘烘臭氣,再夾著驅趕蚊蟲的
艾蒿濃煙,隨著夏日的熱風一齊瀰漫,綠茫茫原野煙霧蒸騰,幾如天地變作了蒸籠一般。多食
魚米口味恬淡的楚軍將士不耐騷膻刺鼻,常常被熏嗆得咳嗽噴嚏不絕,不由自主地對著黑濛濛
的秦軍營地不斷地跳腳叫罵。若有營將煩躁不堪,便會呼喊一聲,率領著四散叫罵的士兵們一
陣呼嘯衝殺,直到被箭雨射回。
  這般大軍對峙,是戰國史上絕無僅有的景象。沒有即墨田單軍六年對峙燕軍的慘烈悲壯,
也沒有秦趙長平對峙三年餘的肅殺凝重,甚或,也沒有王翦大軍與李牧大軍在井陘關內外對峙
年餘的謹慎搏殺。這場戰國末世的最大對峙,更多的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怪誕意味。兩軍實力
分明不對稱,角色偏又顛倒了過來––秦強而楚弱,弱者如癡如醉地挑戰進攻,強者卻小心謹
慎地堅壁自守。如同一個真正強大的武士,相遇了一個曾經僥倖擊倒過另一個武士的病漢,強
大武士謹慎地試探著對方虛實,而病漢卻瘋狂吼喝盲目揮刀。在後世看去,這場最大規模的對
峙頗具一種幽默的冷酷與冷酷的幽默:楚軍擁有當世良將為統帥,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
大軍昏昏然瘋狂,而無力實施清醒的戰爭方略。
  如此日復一日,整個燠熱難耐的夏季過去了。
  楚軍的頻繁攻殺也如強弩之末,力道漸漸弱了。及至秋風乍起,楚軍的糧草輸送莫名其妙
地生出了滯澀。原本是車馬民力絡繹不絕的淮北官道,驟然之間冷清稀疏了。項燕心下一緊,
立即派出項梁趕赴郢壽請見楚王。楚王負芻也沒有明白說法,只當即召來幾位重臣小朝會聚商
。世族大臣們卻是直截了當,異日同聲地質詢項梁:以楚軍之強,士氣之盛,為何始終沒有大
舉猛攻秦軍?項梁反覆陳述了秦軍壁壘森嚴的防守戰,申明了楚軍若一味強攻只能徒然死傷的
實際情形。然則,大臣們沒有一個人相信。楚王負芻始終皺著眉頭反覆只問一句話:「秦軍果
真如此之強,如何不攻我軍,跑到淮北燉羊肉來了?」大司馬景檉立即跟了上來道:「秦軍不
敢攻我,足證其力弱!我軍半年不大舉破壁,非士卒無戰力也,實將之過也!」項梁臉色鐵青
卻百口莫辯,只好硬邦邦一句問到底:「敢問楚王並諸位大人,糧草輜重究竟要否接濟?」「
要則如何?不要又當如何?」令尹昭恤終於說話了。項梁憤然道:「不要接濟,末將即行稟報
大將軍,項氏自回江東,各軍自回封地!要接濟,大將軍再行稟報方略!」項梁撕破臉皮脅迫
,舉殿反倒沒有了話說。大戰在即,畢竟不能逼得手握重兵的項氏撒手而去。楚王負芻立逼各
大臣說話,一番折衝,最後議決的王命是:各大族封地繼續輸送糧草,同時,一個月內項燕必
須大舉破壁勝秦!
  「豈有此理!刻,刻,刻舟求劍!!」
  項燕聽完項梁訴說,一拳砸翻了帥案,憤怒結巴得連楚人最熟悉的故事也幾乎忘了。然氣
呼呼地繞著幕府大廳轉悠了不知多少遭之後,項燕還是冷靜了下來,吩咐中軍司馬擊鼓聚將部
署大舉攻秦。項梁大驚阻止,項燕卻淡淡一笑道:「楚軍若無一次正敗,老夫的淮南抗秦便休
想實施。攻。聲勢做大,不要全力,江東精銳不出動。」項梁見父親眼中淚光閃爍,二話不說
便去部署了。
  次日清晨,楚軍從平輿、寢城、汝陰三大營壘一齊開出,向秦軍營壘發動了最大規模的一
次猛攻。六十餘萬大軍橫展三十里,蒼黃秋色翻捲著火紅的烈焰向整個黑色壁壘漫天壓來。秦
軍營壘中鼓聲如雷號角大起,暴風驟雨般的大箭飛石頓時在碧藍的空中連天撲下。與既往防守
不同的是,待楚軍浪頭不避箭雨湧到秦軍營壘之前時,壘前壕溝中驟然立起了一道黑森森人牆
––秦軍的重甲步卒出動了!蓋營壘防守戰與城池防守戰稍有不同。城池防守,上佳戰法是郊
野駐軍,以遠防為外圍線,儘量避免敵方直接攻城;然若兵力不足,縮回城池亦常有之,畢竟
,城池高厚,攀爬攻殺之難遠甚營壘。營壘防禦戰不同處,則在敵軍大舉攻殺時必須於壁壘之
外設防。畢竟,無論箭雨飛石如何密集,大軍都有可能洶湧越過壕溝撲到壘牆之下,而壘牆無
論如何高厚,究竟不比耗時多年精心修建的城牆,被巨浪人流衝垮踩垮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唯
其如此,面對楚軍第一次正式大舉攻殺,秦軍第一次出動了重甲步卒。
  重甲步卒是真正的秦軍精銳。若以秦軍自身相比,秦步軍銳士之戰力尚在秦騎兵戰力之上
。且不說秦步軍之強弩以及種種大型攻防器械,單以步軍結陣搏殺之戰力而言,其時秦步軍已
經超越了戰國前、中期赫赫威名的魏武卒方陣。其間根源在兩處,一則是秦軍兵器甲冑更為精
良,二則是秦軍的尚武傳統在軍功制激勵下士氣臻於極盛。如此之秦軍重甲步卒在楚軍大舉攻
殺之前悄然隱伏壕溝,此時突然殺出如同一道鐵壁銅牆驟然立起,楚軍的洶湧巨浪立即倒捲了
回去––大約半個時辰的浴血搏殺,滿山遍野的楚軍終究不能破壁而入,項燕下令鳴金收兵了。
  「上書楚王,稟報戰果。」
  項燕拿著中軍司馬送來的傷亡計數,臉色陰沉得可怕。此戰,楚軍三大營共計戰死三萬餘
,重傷六萬餘,輕傷不計其數;而各營軍士自報殺死殺傷的秦軍人數,總計不過三千餘。這次
的上書特使,項燕沒有再派項梁,而是派了昭氏大將昭萄。三日後昭萄方才歸來,給項燕帶來
的王命是:秦軍壁壘強固,大將軍當另行謀劃戰法,伺機大破秦軍!王書沒有再提一個月勝秦
的前約,也沒有再提糧草輜重。昭萄則說,只要大軍抗秦,糧草輜重該當不會出事。果真楚軍
因糧草不濟而退兵,畢竟對誰也沒有好處。項燕知道,儘管這是老世族大臣們的無奈決斷,然
畢竟不再洶洶逼戰,他便有了從容謀劃的餘地,未必不是好事。
  於是,項燕不再計較種種齷齪,開始謀劃一個極其重大的秘密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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