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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五月初三,蒙武急報抵達咸陽:上將軍病危嶺南,請急派太醫救治。
一接急報,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趕赴太醫署遴選出兩名最好的老醫家,以王
室車馬兼程全速送往嶺南。說罷沒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趕到了廷尉府。李斯一聽大急,一
咬牙道:「臣先撇下手頭事,立即趕赴嶺南。」嬴政卻一擺手道:「目下最不能動窩的便是廷尉
,我去嶺南,接回老將軍。我來是會議幾件可立即著手之事,我走期間可先行籌劃,不能耽延
時日。」李斯欲待再說,見秦王一副不容置辯神色,遂大步轉身拿來一卷道:「君上所說,可
是這幾件事?」嬴政嘩啦展開竹簡,幾行大字清晰撲面––
大朝會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號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車軌
一法同書文
一法同錢幣
一法定戶籍
一法定賦稅
登錄天下世族豪富,以備遷徙咸陽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這些事,都是大體不生異議之事,臣原本正欲稟報君上著手。今君上南下,臣便會同相
關各署,一月之內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陽後,立行決斷,正可在五月大朝會一體頒行。
如此可齊頭並進,不誤時日。」
「得先生運籌,大秦圖新圖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須得立即與丞相府會
同預謀的大事:盡速擬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會頒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囑一句:「若老丞
相尚無定見,可與廷尉會商,務求新官制與新治式兩相配套。」諸事完畢,已經是暮色降臨了
。嬴政立即下令趙高備車南下。蒙毅見秦王聲音都嘶啞了,心下不忍,力勸秦王明日清晨起行
,以免夜路顛簸難眠。嬴政卻搖了搖手道:「老將軍能捨命趕到嶺南,我等後生走夜路怕甚?
不早早趕去,我只怕老將軍萬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見了秦王眼中的隱隱淚光,一句話不說
便去調集護衛馬隊了。
背負夕陽,嬴政的駟馬王車一出咸陽便全速疾馳起來。跟隨護衛的五百人馬隊是秦軍最精
銳騎士,人各兩匹陰山胡馬換乘,風馳電掣般跟定王車,煙塵激盪馬蹄如雷,聲勢大得驚人。
蒙毅原本要親率三千鐵騎護衛秦王南下,可嬴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句話:「王城可一月
沒有君王,不能一月沒有主事長史。」而且,嬴政堅執只帶五百人馬隊,理由也只是一句話:「
嶺南多山,人眾不便。」
關中出函谷關直達淮南,都是平坦寬闊的戰國老官道,更兼趙高駕車出神入化,車一上路
,嬴政便靠著量身特製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這輛王車的長寬尺度,趙高曾經要在車廂中做一
張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臥榻。可嬴政卻笑著搖頭,說你小子只趕車不坐車,知道個甚?車行再
穩也有顛簸,頭枕車廂,車軸車輪咯聲在耳邊轟轟,睡個鳥!車上睡覺,只有坐著睡舒坦。
於是,精明能事的趙高便請來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車工,依著秦王身架,打造出了這副前可伸腳
後可大靠兩邊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為滿意,每登王車便要將坐榻誇讚幾句,說這是趙高榻,
如同蒙恬筆一樣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時,趙高便高興得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嘿嘿只笑,恨不能
秦王天天有事坐車。
然則,這次嬴政卻總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動著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稟報說,上將軍原本坐鎮郢壽,總司各方。可在靈渠開通後,蒙武任囂趙佗等
,分別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礙,最大的難點是諸多部族首領提出,只有秦王將他們封為自
治諸侯邦國,才肯臣服秦國。蒙武等不知如何應對,堅執要各部族先行取締私兵並將民眾劃入
郡縣官府治理,而後再議封賞。兩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難進展了,除非大舉用兵強力剿滅。
上將軍得報大急,遂將坐鎮諸事悉數交付給姚賈,親率三千幕府人馬乘坐數十條大船,從靈渠
下了嶺南。到嶺南之後,王翦恩威並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幾仗,剷除了幾個氣焰甚囂
塵上的愚頑部族首領,終於使南海情勢大為扭轉,各部族私兵全部編入了郡縣官府,剩餘大事
便是安撫封賞各部族首領了。之後,王翦又立即率趙佗部進入桂林之地,後又進入象地。及
至象地大體平定,上將軍卻意外地病了,連吐帶瀉不思飲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
皮包骨了。軍中醫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將軍奄奄一息,根本症狀始終沒有起色。蒙武得
趙佗急報,決意立即上書秦王,並已經親自趕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祐我大秦,毋使上將軍去也!」
嬴政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禱告,淚水不期然湧出了眼眶。
車馬晝夜兼程,一日一夜餘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迎的姚賈會面,連洗塵代議
事,前後僅僅兩個時辰,便換乘大船進入雲夢澤直下湘水,兩日後換乘小舟從靈渠進入了嶺南
。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徑直帶著
一支百人馬隊,兼程越過桂林趕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後的清晨時分,揮汗如雨的嬴政終於踏進了臨塵城。
這是一座與中原風貌完全不同的邊遠小城堡。低矮的磚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兩條狹
窄的小街也彎彎曲曲。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著一頂
碩大的竹編。嚮導說,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著種種奇形
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色彎曲物事。嚮導說,那叫野蕉,是一種
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著蛇魚龜象等色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
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著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
字––秦風酒肆。嚮導說,那是秦軍開的飯鋪,專一供偶有閒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聚酒––舉
凡一切所見,嬴政都大為好奇,若是尋常時日,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
卻沒有仔細體察這異域風習的心思,匆匆走馬而過,連嚮導的介紹說辭也聽得囫圇不清。
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的淚水止不住地湧流出來。
不僅僅是遠遠飄蕩的濃烈草藥氣息,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的哀傷神色。最是叩
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粗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瀰散出的那
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塊石片牆沒有一根木頭。所謂幕府大帳
,是四面石牆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嚮導說,嶺南之民漁獵為生,不知
燒製磚瓦,也不許採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
,嘴巴大得疹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色的細瞇眼厚嘴
唇的渾圓面龐。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冑武冠,沒有了那威
武驕人的戰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著一條長短僅
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嚮導說,那上衣叫做布衫,下衣叫做短褲,
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
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流民一般,心下大為酸熱––
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幕府大帳。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沒說話。
幕府大帳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進行著。也是剛剛抵達的兩名老太醫反覆地診脈,備細地
查核了王翦服用過的所有藥物,又向中軍司馬等吏員備細詢問了上將軍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
細節。最後,老太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在發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
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地民眾叫做侯夷魚。」旁邊中軍司馬說:「還
有一個叫法,海規。」老太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日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
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日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日酒宴上的主
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後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緝拿那位族領,
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問話的太醫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思忖片刻立即剖開
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另位老太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
「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猛然跳將起來。
「侯夷魚,或曰海規。」吳越太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
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
因。老臣方才剖魚取肝,方認定此魚即是河豚。」
「老太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
「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蘆根、橄欖,立即煮湯,連服三大碗。」
「橄欖蘆根多的是!我去!」趙佗答應一聲,噌地躥了出去。
不消片刻,趙佗親自抱了一大包蘆根橄欖回來。老太醫立即選擇,親自煮湯,大約小半個
時辰,一切就緒了。此時,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種勺碗都無法餵藥。老太醫頗是為難,額頭
一時滲出了涔涔大汗。趙佗也是手足無措,只轉悠著焦急搓手。蒙武端詳著王翦全無血色的僵
硬的細薄嘴唇,突兀一擺手道:「我來試試。」眾人尚在驚愕之中,蒙武已經接過溫熱的藥碗
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鬚髮散亂的面龐,嘴唇湊上了王翦嘴唇,全無一絲難堪。蒙武兩腮微微
一鼓,舌尖用力一頂王翦牙關,王翦之口張開了一道縫隙,藥汁竟然順當地徐徐進入了。蒙武
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許多。趙佗與司馬們都抹著淚水,紛紛要替蒙武。蒙武搖搖手低聲
一句:「我熟了,莫爭。」如此一口一口地餵著,幕府中的將士們都情不自禁地哭成了一片–
–只有秦王嬴政筆直地佇立著,牙關緊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卻轟轟然作響––何謂
浴血同心,何謂血肉一體,秦人將士之謂也!
「老哥哥!你終是醒了!」
掌燈時分,隨著蒙武一聲哭喊,王翦睜開了疲憊的眼睛。當秦王的身影朦朧又熟悉地顯現
在眼前時,王翦眼眶中驟然溢出了兩汪老淚,在溝壑縱橫的枯瘦臉膛上毫無節制地奔流著,卻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俯身榻前的嬴政強忍不能,大滴灼熱的淚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臉膛。
「––」王翦艱難地嚅動著口唇。
「老將軍,甚話不說了––」
「––」王翦艱難地伸出了三根乾瘦的手指。
「好!三日之後!」嬴政抹著淚水笑了。
南國初夏似流火,臨塵城外的山林間卻是難得的清風徐徐。
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談之地,趙佗選定在了這片無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鋪幾張蘆席,設兩
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驅除蚊蠅,君臣兩人都覺比狹小悶熱的幕府清爽了許多。王翦的病情
有了起色,嬴政卻絲毫未感輕鬆。老太醫稟報,說上將軍體毒雖去,然中毒期間大耗元氣,遂
誘發出多種操勞累積的暗疾,預後難以確保。原本,嬴政要立即親自護送王翦北歸。太醫卻說
不可,以上將軍目下虛弱,只怕舟車顛簸便會立見大險。嬴政無奈,只有等候與王翦會談之後
視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體魄卻遠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這段短短的
山路,也還是六名軍士用竹竿軍榻抬上來的。眼看偉岸壯勇的上將軍在倏忽兩年間變成了搖曳
不定的風中燭,嬴政心頭便隱隱作痛。
「君上萬里馳驅,親赴南海,老臣感愧無以言說––」
「老將軍,滅楚之後命你坐鎮南國,政之大錯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蒼白的面容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壯士報國,職責所在,老
臣何能外之?戰國百餘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為兵戈止息克盡暮
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後悔,倒是輕看老臣了。」
「老將軍有此壯心,政無言以對了。」
「君上,老臣身臨南海年餘,深感南海融入中國之艱難也!」
「老將軍有話但說,若實在無力,倣傚楚國盟約之法未嘗不可。」嬴政當當叩著酒案,心
頭別有一番滋味:「一路南來,眼見我軍將士變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將軍素來持重衡
平,今日只說如何處置?若我軍不堪其力,嬴政當即下令班師北返––」
「不。君上且聽老臣之言。」王翦搖搖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馬特為預備的白色汁液
,輕輕搌拭了嘴角餘沫,頓時稍見精神,沉穩地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得兩個老秦國,
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為我華夏一大瑰寶也!便說老臣方才飲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堅
肉厚,內藏汁水如草原馬奶子,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飢餓之感。將士們都說,
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還有案上這黃甘蕉,還有這帶殼的荔枝,還有這紅鮮鮮的無名果,
還有這橄欖果;還有諸多北人聞所未聞的大魚、大蝦、巨鯨等海物,更有蒼蒼林海無邊無際,
珍稀之木幾無窮盡也!」王翦緩了一口氣,又道:「君上見我軍將士形容大變,威武盡失,其
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則,老臣坦言,實則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
熱瘟之類怪病,瘦則瘦矣,人卻別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誤中魚毒,此前自覺身輕體健,比在
中原之地還大見精神。將士們雖則黑了瘦了,然體魄勁健未嘗稍減,打起仗來,輕捷勇猛猶過
中原之時!容顏服飾之變,多為水土氣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實說,我軍將士遠征,除了
思鄉之情日見迫切,老臣無以為計外,其餘艱難不能說沒有,然以秦人苦戰之風,不足道也!」
「噢?老將軍之言,我倒是未嘗想到。」
「君上關切老臣,悲心看事,萬物皆悲矣。」一句話,君臣兩人都笑了。王翦又說了南海
之地的諸多好處,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島,人呼為海南島,其大足抵當年一
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南海數郡之地遠大於陰山草原。君上當知,當年先祖惠王獨具慧眼,
接納司馬錯方略一舉併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國,一座天賜糧倉。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
華夏共主,當為華夏謀萬世之利也。任艱任險,得治好南海。為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
水,也不能丟棄南海!此,老臣之願也。」
「政謹受教。」案前蘆席的嬴政挺身長跪,肅然拱手。
谷風習習,嬴政心頭的厚厚陰雲變得淡薄了,心緒輕鬆了許多,吩咐趙高喚來遠遠守候在
山口的趙佗,在亭下砍開了三個大椰子。嬴政親自給王翦斟滿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趙高也品嚐
一個,然後自己捧起一個開口的椰子仰著脖子灌了起來,不防椰汁噴濺而出,頓時灑得滿脖子
都是。趙高驚呼一聲,連忙跑來收拾。嬴政卻一把推開趙高,饒有興致地仰天倒灌著,硬是喝
完了一個椰子,末了著意品咂,一臉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沒味?沒味。」引得王翦
趙高趙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來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將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嚐一遍,末了舉著
剝開皮的一截兒甘蕉煞有介事道:「還是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許,再扁得些許,便是果肉鍋
盔了。」一句話落點,君臣四人一陣大笑。
鬆泛之間,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著亭柱閉目聚斂精神。片刻開眼,氣色舒緩了許多
。趙佗向趙高目光示意,兩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躊躇道:「老將軍病體未見痊癒,這裡
風又大,不妨來日再議了。」王翦搖搖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將話說完。日後,只怕
難有如此機會了––」嬴政當即插言道:「老將軍何出此言,過幾日元氣稍有回復,我親自護
送老將軍北歸養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還是先說國事,老臣餘事不足道也。」嬴政素
知王翦秉性穩健謙和,今日挺著病痛堅執密談,必有未盡之言,於是收斂心神,心無旁鶩地轉
入了正題。
「敢問老將軍,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問得好。老臣最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
「老將軍––」
「君上,楚國領南海數百年,始終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國。其治理南海之範式,與周天
子遙領諸侯無甚差異。甚至,比諸侯制還要鬆散。大多部族,其實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貢而已。
如此延續數百年,南海之地,已經是部族諸侯林立了。若再延續百年,南海諸族必將陷入野蠻
紛爭,淪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爭鬥。其時,南海必將成為華夏最為重大持久之內患,不說一
治,只怕要想恢復天子諸侯制,也是難上加難也!」
「此間因由何在?」
「楚領南海數百年間,南海之民有兩大類:一為南下之越人,是為百越;二為南海原有諸
族,向無定名。越人多聚閩中東海之濱,進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與原住部族水火不
容,爭鬥甚烈。南海原住諸族,無文字,無成法,木石漁獵,刀耕火種,尊崇巫師,幾如遠古
蠻荒之族。楚國沿襲大族分治之古老傳統,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設官立治,且為制衡所需,在大
部族之間設置紛爭,埋下了諸多隱患。凡此等等,皆是淪入野蠻殺戮之根源。總歸說,不行文
明,南海終將為患於華夏!」
「我行文明,該從何處著力?」
「根本一,不能奉行諸侯制。若行諸侯制,華夏無南海矣!」
「根本二?」
「大舉遷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發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遷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覺突兀,顯然驚訝了。
須知此時六國方定,整個華夏大地人口銳減,楚國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緊缺。王綰李
斯等已經在籌劃,要將三晉北河之民三萬家遷入榆中助耕,以為九原反擊匈奴之後援;還要將
天下豪富大族十萬戶,遷入關中之地。儘管後一種並非人口原因,但此時人口稀少這一點是毫
無疑問的。當此之時,王翦要將中原人口遷徙南海,且還要大舉遷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君上毋憂,且聽老臣之言。」王翦從容道:「老臣所言之遷徙,並非民戶舉族舉家南下
之遷徙。那種遷徙,牛羊車馬財貨滾滾滔滔,何能翻越這萬水千山巒老臣所言之遷徙,是以成
軍人口南下。至多,對女子適當放寬。也就是說,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諸般阻力將大為減少
。」
「為何女子放寬年歲?」
「因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將士人配一女,則最佳。」
「老將軍是說,要數十萬將士在南海成家,老死異鄉?!」
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勝驚詫,王翦並無意外之感,望著遙遙青山緩緩地繼續說著:「君上
,楚國擁南海廣袤之地,國力卻遠不如秦趙齊三大國,根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領南海,而實無
南海。倘若楚國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國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國力之雄厚,其人口之眾多,不
可量也,中原列國安能抗衡?其時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國焉!為華夏長遠計,若要真正地富庶
強盛且後勁悠長,便得披荊斬棘於南海寶地,不使其剝離出華夏母體。而若要南海不剝離出去
,便得在南海推行有傚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須得以大軍駐紮為根本。山重水復之海疆,大軍
若要長期駐紮,又得以安身立命為根本。從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沒有女子,萬事無根也
––」
不知何時,王翦的話音停息了。
嬴政凝望著碩大的太陽緩緩掛上了遠山的林梢,思緒紛亂得難以有個頭緒。一陣濕漉漉的
海風吹來,嬴政恍然轉身,正要喊趙佗送老將軍回去,卻見亭下已經空蕩蕩沒了王翦,山口只
有趙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時彷徨茫然,逕自沿著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鳥瞰山下,環
繞小城的那條清亮的大水如一條銀帶展開在無邊無際的綠色之中,臨塵小城偎著青山枕著河谷
,在隱隱起伏的戰馬嘶鳴中,瀰漫出一種頗見神秘的南國意蘊。眼看夕陽將落,河谷軍營炊煙
裊裊,嬴政的腳步不期然停住了,心頭竟怦然大動起來。他驚訝地發現,除了林木更綠水氣更
大,這片河谷與關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幾乎一模一樣––
驀然,軍營河谷傳來一陣歌聲,分明是那熟悉的秦風––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 宛在水中央––
和聲越來越多,漸漸地,整個河谷都響徹了秦人那特有的蒼涼激越的亢聲,混著嘶吼混著
吶喊,一曲美不勝收的思戀之歌,在這道南天河谷變成了連綿驚雷,在嬴政耳邊轟轟然震盪。
剎那之間,嬴政頹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日之後,太醫稟報說王翦元氣有所恢復,舟車北歸大體無礙了。
嬴政很高興,當夜立即來到幕府,決意要強迫這位老將軍隨他一起北歸。嬴政黑著臉對趙
高下令,這輛車只乘坐上將軍與一名使女,行車若有閃失,趙高滅族之罪!趙高從來沒見過秦
王為駕車之事如此森森肅殺,嚇得諾諾連聲,轉身飛步便去查勘那輛臨時由牛車改製的座車了
。嬴政匆匆來到幕府,眼前卻已經沒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馬,空蕩蕩的石牆帳篷中只孤零零
站著趙佗一人。
「趙佗,老將軍何在?」
雙眼紅腫的趙佗沒有說話,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過竹管匆忙擰開管蓋
抽出一張捲成筒狀的羊皮紙展開,王翦那熟悉的硬筆字便一個個釘進了心頭:「
老臣王翦參見君上:老臣不辭而別,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當吃重之際,大局尚在動盪之
中。老臣統兵,若拋離將士北歸養息,我心何忍,將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鎮兩年,南海大局必
當廓清。其時,若老臣所言之成軍人口能如期南下,則南海永固於華夏矣!老臣病體,君上幸
勿為念。生於戰亂,死於一統,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將,子孫滿堂,老臣了無牽掛。暮年之
期,老臣唯思報國而已矣!我王身負天下安危治亂,且天下初定國事繁劇,懇望我王萬勿以老
臣一已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將士之大幸也,華夏之大幸也!老臣王
翦頓首再拜。
「趙佗將軍,請代本王拜謝全軍將士––」
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噓拭淚的趙佗說話,轉身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太陽尚未躍出海面,嬴政馬隊已經銜枚裹蹄出了小城。馬隊在城外飛上了一座
山頭,嬴政回望那片雲氣蒸騰的蒼茫河谷,不禁淚眼朦朧了。驀然之間,河谷軍營齊齊爆發出
一聲聲吶喊:「秦王萬歲!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馬,對著蒼茫河谷中的連綿軍營深深一
躬,心中一字一頓道:「將士們,秦國不會忘記你們,天下不會忘記你們,嬴政更不會忘記你
們––」
***
象地,秦統一後設為象郡,今廣西憑祥地帶。
臨塵,像郡治所,今廣西崇左地帶,西距中越邊境之友誼關(古睦南關)不足百里。
疹,秦人古語,流傳至今,駭恐之意。原意為寒病症狀,發冷而顫抖。
布衫為秦時創制。《中華古今注》云:「始皇以布開禱,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
不忘本也。」合理推斷,當為秦軍下嶺南之後,因時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後人冠以始皇之名而
已。戰國之世,黃河流域尚有大象,嶺南氣候當更為燠熱。
侯夷魚,亦作鱸鮐魚。據《夢溪筆談.藥議》,侯夷魚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見《神農本
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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