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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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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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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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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1:00 |只看該作者
.   倉兵衛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沒好氣道:“練完了。”說著瞧了北落師門一眼,神色陰沉。陸漸還想與他說兩句,倉兵衛早已掉頭去了。

    陸漸呆了一會兒,將北落師門放下,倍覺孤寂,寧不空要么忙于軍政,要么閉門靜坐,倉兵衛則極少與他說話,至于織田府中,武士們各分派別,抱成一團,并無一個交談之人。

    當下嘆了口氣,回賬房處理帳務,至晚方閑,找來鮮魚,叫喚北落師門。叫了一陣,卻不聽回應,四處搜尋,也沒見著。正焦急間,忽見倉兵衛滿臉笑容,迎面走來,忙上前問道:“倉兵衛,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倉兵衛大不耐煩:“沒瞧見,誰知道呢?說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陸漸道:“不對,北落師門從來不捉老鼠,它只吃魚。”

    倉兵衛道:“貓兒不捉老鼠,算什么貓兒?丟了也是活該。”陸漸聽得眉頭大皺,轉眼間,忽見倉兵衛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獸類抓過,不由臉色一變,捉住他手,喝道:“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師門抓的,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他說話之時,手中便覺倉兵衛心跳加劇,血流變快,分明心慌緊張,但倉兵衛臉上卻仍鎮定,大叫道:“胡說,我沒見過貓兒,你放開我。”陸漸又氣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師門還我,我,我……”一時卻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倉兵衛見狀,膽氣更粗,挺起胸脯,大聲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陸漸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師門還給我……”

    忽聽有人冷笑道:“小伙計,我便知道你小氣。”陸漸轉眼望去,只見阿市容色冷淡,俏立遠處,懷中一只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倉兵衛神色大變,匍匐在地,顫聲道:“公主殿下安好。”

    陸漸又驚又喜,扑將上去,伸手便奪那貓兒,不防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倏地抓來,若非陸漸手快,几被抓著,不由詫道:“北落師門,你怎么啦?”那貓兒仍是懶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陸漸一臉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嘆道:“陸漸,讓它去吧,這貓兒是出了名的勢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會理你的。”

    陸漸回過頭來,只見寧不空微微佝僂,悄立檐下,不由問道:“為什么?”

    寧不空道:“它的第一個主人便是女子,或許日子久了,已經習慣。從沒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陸漸也不例外。”

    阿市聽得眉開眼笑,心道:“天下間還有這么乖的貓兒,只認女子,不認男子。”想著瞅了陸漸一眼,含笑示威。陸漸望著北落師門,見它蜷在阿市懷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卻被它輕輕拋棄,沒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場。

    阿市見他眼角泛紅,芳心一沉,想將貓兒還他,又覺這貓兒如此依戀自己,若是給他,這貓兒豈不又傷心了,躊躇間,忽聽寧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為女眷,當在內殿,擅來外宅,有違家法。”

    阿市臉色發白,輕哼道:“我是來還貓兒的,別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說罷瞪了陸漸一眼。

    寧不空道:“陸漸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師門既然擇你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過,這貓兒非比尋常。若有一天,它離你而去,你也不要難過。”

    阿市聽得似懂非懂,忽聽寧不空揚聲道:“公主請回內殿,寧某不送。”阿市身份雖然貴重,卻知這人乃是兄長軍師,權重尾張,是故不敢違背,小嘴一撅,轉身去了。

    待阿市走遠,寧不空忽又喝道:“倉兵衛,你為討好阿市,偷盜北落師門,該當何罪?”倉兵衛面無人色,只是拼命磕頭。陸漸瞧得不忍,說道:“北落師門總算無恙,便饒了他吧。”

    寧不空怒道:“渾小子,你還替他說話?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倉兵衛,我罰你跪到明天日出,膽敢起身,斷你雙腿。”說罷又向陸漸喝道,“渾小子,給我進來。”

    陸漸隨他進屋,寧不空關門落坐,神色略緩,嘆道:“陸漸,你為人朴實,隨我三年,極少違拗于我,這是很好。除開《黑天書》的干系,你我身在異國,相依為命,也算是彼此間最親近的人!”

    陸漸見他一反常態,溫言說出這番話來,大覺驚訝,但回想這三年情景,確然又是如此。

    “既然這樣。”寧不空道,“我想給你瞧一樣東西,你瞧見什么,要半點不漏地跟我說,決不能有所隱瞞。”

    陸漸應了。寧不空從床頭取來一個包袱,解開看時,卻是四幅卷軸。寧不空取了一軸,徐徐展開,乃是一幅圖畫,畫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劍眉入鬢,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頰一道傷疤,自顴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懷抱一只波斯貓,雙目脈脈含情,望著那男子,她相貌雖非極美,但風姿楚楚,溫柔可親。

    那畫筆法精湛,畫工傳神,尤其波斯貓那雙藍眼珠,慵懶迷離,如張似閉。陸漸瞧得眼熟,訝道:“這貓好像……”

    寧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師門么?”陸漸道:“是呀,像極了。”寧不空哼了一聲,道:“除了貓還有什么?”陸漸道:“還有一對男女,卻不知是誰?”

    寧不空道:“那是當年名震天下的一對神仙眷侶。咳,你就別問了,把畫中人的樣子說給我聽,半點也莫遺漏。”

    陸漸按捺疑惑,將畫中人特征一一說了,又道:“除了這對男女,右角還有七個大字。”說罷一字字念道:“有——不——諧——者——吾——擊——之。”

    寧不空聽到這兒,身子一顫,半晌方道:“還有呢?”

    陸漸道:“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個圓圈,可惜沒字。”寧不空不耐道:“這個也無須再說,還有什么?”

    陸漸詳細描述所見,連軸承的紋理色彩也都說了,寧不空更是不斷詢問,直到問無可問,才道:“就這些么?”陸漸道:“沒別的啦。”


        “豈有此理!”寧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難道八幅祖師畫像一模一樣?”

    他沉思一陣,將剩下三幅畫像展開,問道:“陸漸,你瞧這四幅畫像有何不同?”陸漸凝神觀看,說道:“畫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樣,只是左下腳的記號不同。”

    寧不空道:“什么記號?”陸漸道:“第一幅畫的記號是三道橫杠,但第一道橫杠從中斷開,變成兩道短橫。”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這個記號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兌’,乃是澤部標記,我派共分八部,這四幅畫像分屬澤、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兌、離、坎、艮四種標記,除了標記不同,還有什么異樣?”

    陸漸道:“定要說異樣,那么從左數起,第二幅畫被火燒過,還被水浸過,畫中女子的臉被燒壞了,畫上的顏色也因為浸了水,渾濁不堪。”

    寧不空不覺苦笑,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師畫像,當日在姚家庄,寧不空以畫像誘敵,擊敗陰九重,是故畫像先被火燒,后被水浸,留下諸多印跡。

    寧不空嘆道:“陸漸,燒過的,浸過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還有什么不同?”陸漸唔了一聲,此時天色已晚,便燃起燈火,專心辨認。

    燭影搖紅,光陰如流,陸漸久無聲息,寧不空不由得絕望起來,他逼陸漸識字,就為讓他辨識畫上文字;教他《黑天書》,也是為了讓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來,就算陸漸瞧破畫中祕密,也無法離開自己。這計謀環環相扣,可謂滴水不漏,陰毒深長。

    饒是如此,寧不空仍不甘心將這四幅圖示與陸漸,想憑一己之力尋出其中奧祕。卷軸的木軸,畫紙的夾層,這三年中他反復摸索,均無異樣,看來畫像的奧祕終究還是在圖文之上,而看圖識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寧不空雙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這几日他在房中擺弄畫像未果,無奈之下,只好叫來陸漸辨認。

    但萬沒料到,這四幅畫像竟然一模一樣,倘若如此,當年的那句讖語,豈不是欺人之談?而火部同門豈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這雙招子,豈不也白白瞎了么?

    寧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憤,忽而絕望、忽又自憐自傷。驀然間,只聽陸漸咦了一聲,道:“寧先生,這幅圖被燒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寧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顫聲道:“什么字,快,快念給我聽。”陸漸凝眸辨認,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長——薄——東——季——握——穴。”

    “紙上藏帛,冬季臥雪?”寧不空沉吟道,“冬季臥雪卻也易解,說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這紙上藏帛,卻有些古怪了。”陸漸笑道:“先生錯了,不是這八個字。”當下一字一字,說給寧不空聽。

    “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寧不空一陣茫然,“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問道:“這八個字大小如何,在畫像的什么地方。”陸漸道:“這八個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諧之印的下方么?”寧不空沉吟道,“陸漸,你將澤部的畫像抬起來,用燭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須小心,不要燒壞了卷軸。”

    陸漸舉燈烘烤半晌,除了紙質變黃,并無字跡顯現。寧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處,可有水浸痕跡?”

    陸漸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發毛,果然被水浸過,便道:“有的。”寧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來,先將印章下方潤濕,再用燭火烘烤。”

    陸漸依法潤濕畫像,再行烘烤,待得水盡紙燥之時,紙面上果然浮現出一行字來。寧不空聽說,狂喜不禁,拍手道:“原來如此,此處必然涂有藥物,須得水浸火烤,方能顯形。陰九重啊陰九重,多虧有你,哈哈,若是無你,我又怎么勘得破這祖師畫像的祕密。”他狂笑一陣,又命陸漸念出顯現字跡,卻是“大下白而指歷珠所”八字。

    寧不空默念八字,引經據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陸漸將其他畫像的字跡顯現出來,水部畫像上寫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畫像則寫著“以旌也雪樹皆渦屋”。

    寧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諧音重讀之法,瞧這几行字是否用了諧音,繼而又轉換字序,瞧這些字是否調換了順序,若將其重新排列,能否讀出通順句子。

    寧不空本是少有的聰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謎題,必然冥思苦想,廢寢忘食。陸漸見他念念有詞,甚覺無味,當下出門,卻見倉兵衛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動不動,不由暗嘆,尋來一張蒲團,說道:“倉兵衛,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倉兵衛啐了一口,恨聲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憐。”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罵道:“誰想可憐你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說罷將蒲團扔到他面前,轉身便走,忽聽得倉兵衛在身后發出低低的啜泣聲,不覺胸中一痛,雙眼酸熱。


        他躺回床上,尋思道:“倉兵衛雖然可憐,但怎么說也有父母,我卻只有爺爺,現在連爺爺也沒有了,倉兵衛有我可憐他,誰又來可憐我呢?”想著想著,眼淚不絕滑落。還記得那些海外奇談,雖是陸大海的胡編,此刻想起,卻是別有趣味;又還記得,那年他去賣魚,被几個鎮上的小潑皮搶走了魚,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陸漸帶著一身泥,哭著回家,陸大海聽說了,二話不說便出了門,可很久都沒回來,直到傍晚,陸漸才知道,爺爺打斷了一個小潑皮的腿,被衙門抓去,打了三十大板,關在牢里。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餓,渾身疼痛,心里卻默默發誓,以后不論爺爺怎么說謊,怎么輸錢,自己也不會怪他,不會跟他吵鬧。那一夜,他忽然長大了,開始織網、打魚,擔負起家中的生計。

    這天晚上,陸漸不知為何十分傷心,竟是哭著睡去的。第二天醒來,推門一瞧,卻發現倉兵衛倒在地上,渾身滾燙,陸漸忙將他抱回房內,找來大夫,診斷之下,卻是受了風寒。陸漸去見寧不空,卻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念念有詞,似乎說什么“八圖合一”。陸漸叫喚,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張,叫來鵜左衛門,讓他帶倉兵衛回家休養。

    送走倉兵衛,院子里越發冷清,陸漸算帳之余,寂寞無聊,削了一把木劍,重新練起“斷水劍法”,當他使劍之時,忽然發覺,自己念頭方萌,木劍早已刺出,有時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劍如風中枯葉,飄忽迅疾,超乎想象。

    陸漸心中驚訝,猜測必是《黑天書》之故,不覺嘆了口氣,遙想姚晴往昔總是埋怨自己出劍太慢,若是看到今日這般快劍,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見,也不知她變成什么樣子,仙碧姊姊給她解了毒么?她住在哪里?她父母雙亡,家園被焚,孤零零的一個人,會不會傷心寂寞。”

    一時間,陸漸望著碧空流云,不覺痴了。忽聽咯咯笑聲,有人道:“小氣男,丟了貓兒,還在傷心嗎?”陸漸回頭瞧去,只見阿市和服色白如雪,雙袖和兩膝處點綴了几點粉紅櫻花,懷中的北落師門與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藍雙瞳,几乎難分彼此。

    “這樣吧。”阿市笑道,“貓兒還是算你的,我幫你養著,要是將來它不喜歡我了,我便還給你。”陸漸搖頭道:“貓兒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寧不空的話,忍不住問道:“那個主人也是女子么?”

    陸漸點點頭,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陸漸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輕哼道:“難怪你這么傷心,是不是怕丟了貓兒,就沒法去討好那個大美人兒呢。”

    陸漸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將阿市與仙碧相比,本無他意。阿市卻俏臉微紅,低頭輕撫懷中貓兒,嘆道:“美又怎樣,又沒人為我傷心。”

    陸漸不解她小女兒的心思,想了想,問道:“你一個人來外宅,家里人就不擔心嗎?”阿市搖頭道:“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兄長里就大哥和我最好,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們整天圍著我,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悶死人了。”她偷瞧陸漸一眼,笑道:“小伙計,你叫什么名字?”

    陸漸說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陸漸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歡喜道:“我見過雪谷先生的山水畫,畫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陸漸撓頭道:“我在海邊長大,天天瞧著的都是海,山水什么的,卻沒見過。”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陸漸,你陪我‘跳麻’玩兒!”

    “跳麻?”陸漸奇道,“怎么玩兒?”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陣小跑。陸漸從沒與女子牽過手,雖與姚晴練劍多日,也未有過肌膚之親,但覺阿市小手滑膩溫軟,心頭不禁砰砰亂跳,到得一堵牆前,腦子里才有知覺,卻見牆邊一樹櫻花,枝干扶疏,斜出牆外。

    阿市將北落師門背在身后,脫去木屐,系在腰間,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嫩足,然后雙手摟樹,矯若狸貓,爬到大樹分岔處,向陸漸招手道:“快來。”說罷涌身一跳,消失在牆外。陸漸大驚,忙爬上樹,舉目望去,卻見牆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長勢喜人。忽見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來呀。”

    陸漸見這圍牆頗高,但阿市尚能躍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輸給她,當下縱身躍下,來到田間。

    “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來跳,麻苗長得很快,一尺、兩尺、三尺,不斷長高,最后能長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過去,人就輸給了麻。”

    說罷她脫下和服,露出貼身衣褲,褲腳僅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潤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氣,從第一株麻苗上越過,腳才落地,又是一縱,從第二株麻苗尖上掠過,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時尚能身輕若燕,但隨體力漸衰,雙足不斷碰著苗尖。

    “跳不過啦。”阿市呼呼喘氣,晶瑩汗珠順額而下,衣衫濡濕剔透,益顯出曼妙身段,陸漸瞧得面紅心跳,忙轉過頭去。

    “一個人跳也沒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陸漸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聲,放下木劍,學著阿市的法子,跳過諸麻,這一跳,才知其中的難處,初時几株尚稱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過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陸漸卻兩行也跳不過,當真無地自容,只覺無論如何,不能輸給體態嬌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罷,陸漸回到房中,雙腿酸痛,伸屈艱難,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頭就睡。不料次日醒來,雙腿酸痛竟然消失無蹤。陸漸大喜。到得午后,阿市又來相邀,誰知不過一夜,陸漸強了許多,連跳兩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么?我第一次跳麻,雙腿可痛得厲害,十几天也沒下床。”陸漸撓頭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厲害,今早卻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卻猜不透其中奧妙,眼見那麻一日日長高,陸漸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長成五尺高的麻杆兒時,阿市早已無法躍過,陸漸卻能輕輕一縱,躍過兩株麻杆兒,身法飄忽,翩若驚鴻。阿市瞧得出神,待陸漸跳罷,問他緣由,陸漸卻又張口結舌,說不上來。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嘆,“大哥常說,天生的本領,不是學得了的。”

    這一日,陸漸將麻田中的麻杆盡都跳罷,意猶未足,見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過去。”陸漸笑道:“那我明天再來。”阿市搖頭道:“明天不用來了,麻長到這么高,不會再長了。”

    陸漸道:“這么說……”

    “沒錯。”阿市不待他說完,拍手笑道,“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陸漸恍然大悟,也笑起來。阿市說道:“陸漸你大獲全勝,想我怎么獎賞你呢?”

    陸漸道:“我也不知道,你愛賞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來找你。”說罷抱著北落師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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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1:3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天神宗


    陸漸回到房中,作罷當日帳務,天色已晚,吃了飯正要就寢,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窗。陸漸開門一瞧,但見阿市身著緋色和服,左手抱著北落師門,右手提著方盒,見了陸漸,綻唇一笑,燭光搖曳下,當真齒若細貝,美眸流輝,說不出的明艷照人。

    陸漸奇道:“阿市公主,這么晚了,你來做什么?”阿市氣道:“不愿我來么?”陸漸不知從何答起,阿市將方盒遞在他手里,陸漸懵然接過,掌心忽又一暖,卻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來。”阿市不由陸漸分說,拉著他跑到附近的佛堂邊,但見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著陸漸爬上房頂,笑道:“這里清淨,沒人打擾。”說罷當先一跳,輕輕落在屋脊前。

    這等跳躍,自不能與跳麻相比,陸漸如法施為,也躍到屋脊前。阿市將他拉到身邊坐下,笑道:“陸漸,你打開盒子。”陸漸打開盒子,但聞香氣扑鼻,乃是滿滿一盒天麩羅。

    “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阿市目不轉睛瞧著他,“你嘗嘗看?”

    陸漸嘗了一只,說道:“這是蝦。”又嘗一只,道:“這是魚。”

    阿市笑道:“好吃嗎?”陸漸點頭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這座佛堂專供府內武士素日參拜,為外宅最高處,此時坐在屋頂,益覺四周房舍低小,此處離天猶近。阿市舉頭望去,但見明月半缺,星光迷離,不覺微微出神。陸漸見狀道:“你看到南天那顆最亮的星嗎,那就是北落師門,也是這貓兒的名字。”

    阿市回頭瞧來,雙眼含笑,陸漸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了眼皮,忽聽阿市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么坐著,不說一句話,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

    陸漸奇道:“難道與其他人在一起,就不開心?”阿市搖頭道:“媽媽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樣子。其他見過的女子,都是侍女,膽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話,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讓人厭惡。以前喜歡大哥,可是大哥也變了,變得越來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發抖;何況,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沒這么開心,想要飛起來似的。”說罷,她將北落師門放在膝上,迎著晚風張開雙袖,如一只緋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開美麗的雙翅。

    陸漸呆了呆,正想說話,阿市忽地雙臂一合,輕輕將他摟住,陸漸一驚,顫聲道:“阿市公主。”卻聽阿市輕輕地道:“別說話,我,我只想這樣抱抱你呢。”

    陸漸感覺她的身子火熱起來,滾燙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臉,細白的牙齒似在輕嚙自己的耳垂,這般耳鬢厮磨令他難以自持,神魂顛倒間,腦中驀地閃過一張笑臉。

    阿晴!陸漸悚然而驚,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開阿市,定睛瞧時,卻又詫然,只見阿市雙眼微閉,竟已含笑睡去了,長長的睫毛便似兩張烏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雙頰上輕輕顫動。

    陸漸見她睡態可掬,不忍喚醒,伸手將她抱起,走到檐前,這一瞧,忽地大驚,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時阿市已然驚醒,但覺身在陸漸懷中,羞不可抑,微微掙動。陸漸覺出,忙將她放下。阿市聽說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驚疑間,忽見遠處火光閃動,向這方涌來。

    陸漸游目四顧,忽見遠處生有一株大樹,高及屋頂,他靈機一動,說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頂,不要露面,我取梯子過來。”阿市心中慌亂,依言伏在屋脊邊,但見陸漸長吸一口氣,飛身躍出,不由脫口輕呼。不料數月間,陸漸苦練“跳麻”,此時顯出非凡腳力,這一躍丈余,他半空中雙臂伸直,嘩啦一聲,已攀住枝椏,繼而兩腿勾住樹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見木梯躺在近處,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見前方火光大亮,腳步聲急,倉兵衛領著十余名武士匆匆走來。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倉兵衛,你上哪兒去?”倉兵衛見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厲之色,轉頭對一名武士道:“橋本師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約四旬,體格敦實,胡須根根豎起,有如一蓬鋼針,聞言皺眉道:“倉兵衛,你說的都是真話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話。”倉兵衛大聲道,“橋本師父,我親眼見他將公主騙到房頂上去的。”陸漸望著倉兵衛,口中苦澀難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沒練過跳麻,無法下房,豈不被人捉個正著,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壞了阿市的名節,豈不成了罪人。

    橋本喝道:“圍住他。”呼啦一下,眾武士將陸漸圍在正中,陸漸念頭疾轉,忽地大聲道:“橋本師父,公主自在內殿,怎么會來外宅呢?她那么聰明嬌貴,又怎會被我哄騙上房呢?”

    橋本但覺有理,點頭道:“說得也是……”倉兵衛急道:“橋本大人,你別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來,公主卻不能的,一定還在房頂上。”

    橋本眉頭大皺,此事雖說匪夷所思,卻也非同小可,倘若屬實,不止敗壞門風,貽羞諸國,自己身為織田武士之首,護衛不力,也脫不得干系,當下揮手道:“你們上房去瞧。”

    兩個武士應聲去搬木梯,陸漸情急,驀地一縱,自二人之間穿過,刷刷兩聲,從兩人腰間拔出刀來,擱在兩名武士頸上。

    兩武士面色慘白,橋本更是一驚:“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膽,你做什么?”

    陸漸道:“這梯子誰也不許碰。”

    倉兵衛興奮得臉頰通紅,大聲道:“橋本師父,你瞧見了嗎,他心虛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橋本一巴疑惑更甚,揚聲道:“公主真的在房頂嗎?”

    陸漸道:“沒有。”橋本怒道:“那你為何怕人上房。”陸漸無言以對,只得胡謅道:“這梯子是壞的,人一踩就斷了。”倉兵衛厲聲道:“你說謊,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見公主。”

    橋本點頭道:“年輕人,你空手奪了我兩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這樣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嚴懲倉兵衛,給你出氣。”倉兵衛一聽,臉色發白,但眼神仍然倔強,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搖頭道:“公主不在,各位請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著我上去。”他終是不善說謊,這話欲蓋彌彰,橋本不由嘿嘿直笑,忽聽兩聲厲叱,兩名武士一左一右,揮刀劈向陸漸腰脅。

    兩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陸漸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殺了身前二武士,也難逃腰斬之厄。他本無傷人之心,更不愿兩敗俱傷,雙足一頓,使出“跳麻”之朮,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聲,足下雙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橋本鼓起掌來。掌聲方起,忽見陸漸一個倒翻,猶未落地,兩支朱槍閃電刺來。陸漸雙刀一分,刀槍相交,剎那間,陸漸已明了對方勁力走向,雙手自發自動,左刀下壓,右刀上挑,啪的一聲,一支朱槍被左刀壓在地上,另一支朱槍則被右刀挑飛,嗖的躥起丈余。

    陸漸起落之間,連挫四名好手。橋本眉頭大皺,上前一步,接住下墜朱槍,揮手止住眾武士,沉聲道:“鄙人橋本一巴,織田家槍朮教師,請教大名。”

    陸漸猶豫一下,道:“我叫陸漸。”橋本一巴奇道:“陸漸?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陸漸無可抵賴,硬著頭皮道:“就是我了。”

    橋本一巴眉頭微皺,暗忖寧不空是國主眼下紅人,這人則是他親屬,若然得罪,頗是不妥,但眼前騎虎難下,一挺槍,喝道:“橋本一巴請教。”眾武士齊齊變色,叫道:“橋本師父。”

    陸漸不喜爭斗,但稍有退讓,阿市名節勢必受損,只得將心一橫,見橋本一巴挺槍刺來,便后退一步,揮刀探出,貼上槍杆,卻覺槍上勁力渾厚,無隙可趁。惶惑間,橋本長槍搖動,當心刺來。

    錚,陸漸未及動念,雙刀已交,他竟借橋本搖槍之勢,離地而起,貼著橋本槍尖,急速旋轉。這一轉,半是借了橋本槍勢,另一半則來自“跳麻”中練出的騰挪之功。

    眾武士從旁瞧得,只當橋本已將陸漸挑在槍尖,無不叫好。橋本卻是有苦自知,陸漸連人帶刀,壓住槍尖,重逾百斤,眼見槍勢運轉不靈,不由喝一聲“咄”,氣貫槍尖,猛然送出。

    陸漸應槍后掠,忽覺足尖抵上硬物,不由驚悟,橋本這一槍,是要將自己逼到牆角,一槍釘死,當即雙足一撐,蹴中牆壁。一霎那,陸漸身若驚鶻,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橋本迎面劈落。

    這撐縱晃劈,均是自發自動,絕非陸漸本意,橋本一巴槍在外門,勢難抵擋。陸漸不禁大駭,卻如當日掌摑倉兵衛,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聲,紅影驟閃,陸漸刀勢受阻,虎口劇痛,右手長刀把持不住,脫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風后刺,噌的沒入牆壁,剎住退勢。

    陸漸抬眼一瞧,但見橋本橫持朱槍,噔噔噔連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色。眾武士一擁而上,紛紛道:“橋本師父,你沒事嗎?”

    橋本一巴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駭然不勝,他槍朮之強,無敵于尾張,但眼前這年輕人刀法莫測,方才若非千鈞一發撤回朱槍,勢必被他劈成兩半,不由長吸一口氣,壓住胸中血氣,嗡的一聲挺直朱槍,喝道:“再請賜教。”

    陸漸一心維護阿市的名節,絕無退理,反手拔出長刀,他從未使過倭國長刀,出刀全憑本能,當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飄忽,刀鋒向后。橋本一巴一瞧,便覺破綻百出,絕非高手風范,生怕是誘敵之策,故而徒自挺槍瞪視,卻不敢先刺。

    他不動,陸漸也不敢動,兩人目光如錐,凌空交接。場中氣氛沉如鉛鐵,在旁武士均覺承受不住,呼吸轉促,汗水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咄。”橋本一巴大喝一聲,壯如獅吼,身旁大樹為之一顫,枝葉簌簌而落。

    此乃大將交鋒,震敵之朮,對手聞聲按捺不住,必然應聲出手,橋本覷其破綻,便可一槍挑之。誰料陸漸不善爭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橋本一聲喝罷,不料對手無動于衷,他與陸漸正眼對峙,極耗精神,只覺體內精力消逝得飛快,背上熱汗滾滾而落,對方的精力卻似源源不絕,對峙已久,仍然兩眼明澈,靜若深潭。久而久之,橋本一巴身心俱疲,雙腿微微抖將起來。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槍,忽聽有人拍手大笑,橋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槍后退,道:“主公。”

    只見織田信長便服小帽,手搖折扇,帶著几個隨從,含笑道:“橋本一巴、尾張一虎,槍下沒有一合之將。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敵手。”橋本一巴嘆道:“獻丑啦。主公怎么來了?”

    織田信長皺眉道:“內殿里不見了阿市,這孩子怕是頑皮,四處玩兒,我找了一遭,卻沒見著,聽到橋本的喝聲,便來瞧瞧。”

    場中人無不變色,陸漸更覺心頭狂跳。織田信長見氣氛有異,便問緣由。橋本一巴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又道:“這年輕人守在房前,不讓屬下上房察看。”

    織田信長瞧了陸漸一眼,點頭道:“橋本你現今可以上去瞧了。”

    眾武士正欲上前,忽見陸漸微抿嘴唇,掉轉刀鋒,殺氣如浪洶涌襲來,一時紛紛止步。橋本一巴一搖槍,喝道:“好,我再來會他。”

    “慢來。”織田信長搖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陸漸道:“我叫陸漸。”

    “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計。”織田信長笑道,“你為何不讓人上房?這么說,阿市真的在房頂上啰。”陸漸咬牙不語。

    “阿市這孩子,動了春心呢。”織田信長嘆道,“真是麻煩的事呀。”又問道,“陸漸,我們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陸漸道:“自然害怕。”織田信長奇道:“既然害怕,為何不讓開呢?”陸漸搖頭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讓開。”

    織田信長微微一笑:“你真的寧可戰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節嗎?”陸漸不禁張口結舌。

    “我說中了吧。”織田信長擊扇大笑,忽地揚聲道,“阿市,你下來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計較。”

    眾武士面面相對,織田信長久不聞答應,笑道:“這孩子面嫩,橋本,你去請她下來吧。”橋本一巴應了,扶起木梯,見陸漸仍然緊握長刀,不覺遲疑。

    忽聽一聲長嘆傳來。“不空先生。”織田信長莞爾道,“你來得正好。”

    寧不空冷哼一聲,自暗處踱出,面向陸漸,月光下一對眼窩陰森森的,極為瘆人。只聽他冷冷道:“織田國主,君無戲言,你說不計較,須得算數。”

    織田信長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長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斷不會留在房頂,不與我一個交代;而這年輕人即便一死,也要守護阿市的名節,足見是守義之人,但凡守義之人,又豈會干出苟且之事?”

    寧不空道:“很好。陸漸,你退下吧。”陸漸心神一弛,癱軟在地,敢情這番對峙,委實耗盡心力,方才的他,不過虛有其表罷了。

    橋本一巴親自架梯上房,許久不聞動靜。驀然間,只聽嗒嗒嗒下梯之聲,分外急促,橋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個方盒,右手則拿著一張素箋,說道:“房頂沒人,只見這些。”陸漸一驚,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說沒人,欲要掙起,卻覺雙腿虛軟,提不起力氣。

    織田信長揭開盒子,瞧見天麩羅,嘗了一個,笑道:“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箋一瞧,眼神微變,許久方道:“柴田勝家,你念給大伙兒聽。”

    身后一名武士接過素箋,大聲道:“刀鋒生鏽,鐵甲朽穿,十年無敵寂寞哀嘆;得到美人、心中歡喜,小小尾張不堪一擊。受今川義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勝家越念面色越是蒼白,聲音發起抖來。

    織田信長皺眉道:“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勝家定一定神,說道:“我也是聽傳聞,這個人似乎不算是人。”

    織田信長奇道:“不算是人?”柴田勝家道:“關于他最早的傳說來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勢,據說他手持九尺長刀,渾身騰起地獄之火,面對一向宗的僧兵,獨自斬殺千人。從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稱他為‘九尺刀魔王’;而他卻自稱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長。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陸和西國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諸侯。但不知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為何要與一向宗作對?”織田信長又犯起了窮根問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為何今天出現?若他受雇于今川義元來刺殺我,為何只擄走阿市呢?”

    柴田勝家道:“這個勝家也不明白,只聽說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紙條上說‘得到美人,心中歡喜’,或許是因為……”說到這里,他嗓子一堵,已說不出下去。

    “或許因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織田信長冷笑道,“不過,這無知狂徒卻也不是全無好處,他告訴了我一個很要緊的消息:今川義元的大軍恐怕已在來尾張的路上。”眾人聞言皆驚,柴田勝家失聲道:“為什么?”

    織田信長道:“天神宗此次前來,是受今川之托來暗殺我,他既是千人斬的魔王,絕無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國內混亂,今川大可趁機吞并尾張。以今川義元的急性子,這會兒他必然已在行軍路上。”說到此處,他喝道,“佐久間,你帶人增強邊境守備;林通勝,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軍虛實。勝家,你加強府中戒備,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議軍事。”

    眾將火速領命而去,織田信長正要轉身,橋本一巴忙道:“國主,公主怎么辦?”織田信長搖搖頭,嘆道:“沒辦法,那是她的命運。”

    “國主!”倉兵衛驀地叫道:“陸漸是天神宗的奸細。”織田信長哦了一聲,斜眼望他道:“你是誰?”

    “我是鵜左衛門的兒子鵜左倉兵衛。”倉兵衛伏地說道,“國主您想,陸漸為什么一定守在這里,不讓我們上房呢?可見他伙同外敵,將阿市公主騙到房頂,好讓天神宗輕易擄走公主,誰知被我發現,故而負隅頑抗;再說,他一個賬房,怎么能使長刀對付橋本師父的無敵槍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從九尺刀魔王那兒學來的本領。”

    陸漸聽說阿市被惡人所擄,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將阿市一人留在房頂,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此時聽得倉兵衛之言,更覺字字椎心。

    織田信長沉吟道:“倉兵衛說得有理,陸漸你跟此事難脫干系,你還有什么要申辯的?”

    陸漸欲要開口,忽覺一股鑽心奇癢從“天市脈”里冒出來,迅速擴散到全身,剎那間,空虛無力洶涌而來,陸漸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咿呀的聲音。

    眾人望著他,均感訝異。“你在說話么?”織田信長眉頭微皺,卻見陸漸面如血染,兩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顯然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倉兵衛冷笑道:“他無話可說,就裝瘋賣傻,國主,應該將他抓起來,狠狠拷問。”織田信長見陸漸抽搐掙扎,形容淒慘,不覺皺眉道:“不空先生,你說呢?”

    寧不空漠然道:“他雖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無論他是否勾結天神宗,此事他都難脫干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殺倒未必。”織田信長道,“關起來拷問卻不可少,橋本一巴,這件事交與你處置。”橋本大聲答應。

    忽聽寧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責之前,與今川的戰事,寧某理當回避。”織田信長瞥他一眼,皺了皺眉,向倉兵衛道:“你叫倉兵衛嗎?你很機靈,從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倉兵衛又驚又喜,趴在地上連連磕頭。織田信長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橋本一巴等人一擁而上,將陸漸拎了起來,但覺他渾身顫抖,毫無抵御之能,心中都覺驚訝。忽聽寧不空道:“橋本兄,入牢之前,寧某想單獨與他說上几句。”橋本一巴道:“這個不成,拷問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見諒。”

    “你是信不過寧某人了?”寧不空冷冷道,“但他這個樣子,你怎么拷問?”

    橋本一巴遲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寧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卻不能叫你們瞧見。”

    橋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橋本手中的槍不會答應。”說罷喝散眾人,遠遠退開。

    寧不空走到陸漸身前,冷笑道:“難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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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2:03 |只看該作者
.   陸漸口不能言,唯有兩眼朝天,死命搖頭。

    “這便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還。”陸漸耳中嗡鳴,寧不空語聲空漠,仿佛來自天外,“《黑天書》修煉的力名為劫力,既不同于體力,也不同于內力、心力。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也正因為它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反而能轉化為天下任何體力、內力、心力。劫力練成,通常聚于人體某處,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雙手,故而你有了一雙世間最奇妙的手,用死餌釣魚勝過鵜左衛門;初學珠算,便能勝我半分,甚至于讓你瞬間領悟倭刀的刀性,對敵橋本。

    “可惜,劫力縱然神妙,也僅能用之于雙手,用之于別處,便須得向雙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雙腿,能夠一縱丈余;用之于眼,能與橋本一巴正眼對峙。但這些內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雙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償還。

    “借用不多,倒也罷了,你煉過《黑天書》,劫力自生自長,慢慢還與雙手;但若借用太多,償還不及,勢必引發‘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練成出眾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說,又與橋本正眼對峙,耗盡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無法償還。”

    說到這里,寧不空嘆道:“原本你惹出這等事,死也活該。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場,我暫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脫織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說到這里,陸漸只覺一股熱流自頭頂灌入,痛苦煙消,化為無邊極樂。

    橋本等人瞧見陸漸起身,紛紛上前,橋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將陸漸捆了,陸漸走了几步,忽地回頭,大聲道:“寧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寧不空漠然無語,橋本一巴厲聲道:“胡說,天神宗是千人斬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眾武士連推帶打,陸漸只是拼命大叫,寧不空卻不理會,轉過身,背脊佝僂,慢慢隱沒在黑暗里。

    織田家的地牢陰冷濕暗,惡臭刺鼻。陸漸身上被踢打之處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內武士都被調撥了去守衛府邸,橋本一巴為武士之首,自然擔負起統領之責,暫停拷問,先將陸漸鎖在牢里。

    陸漸呆坐于地,心間不時閃過那張雪白秀麗的臉龐——“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好吃嗎……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么坐著,不說一句話,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不知怎的,陸漸的眼淚忽就流下來。

    “阿市,阿市……”陸漸用頭猛撞牢門木柱,發出空洞的悶響,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傳來。

    陸漸撞了十几下,頭暈眼花,傍著牢門無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貓叫聲又輕又細,從身后傳來。陸漸一驚,回頭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雪白的影子,從黑暗中凸現出來,嘴里叼著一串鑰匙。它驀地一躍,鑽入牢里,將鑰匙塞到陸漸手里。陸漸鑰匙在手,十指勾轉,打開手足鐵鎖,繼而又開牢門。

    北落師門當先引路,兩人循通道而出,忽聽得鼾聲響亮,但見通道口橫七豎八躺了几個武士,刀槍丟擲,睡得正酣、

    “北落師門。”陸漸訝道,“這都是你干的?”

    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將地上的刀推向陸漸,“你要我用刀?”陸漸迷惑間,拾起刀來。一人一貓走到通道口,陸漸推開圓門,但見夜色如晦,遠處火光明滅。北落師門又叫一聲,縱上一棵大樹,回頭望來,藍眼珠幽幽閃亮,恰如兩粒寒星。

    陸漸猛然想起,當時北落師門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頂,阿市被擄了,它卻回來。陸漸如夢初醒:“它帶我去救阿市?”這念頭令他渾身火熱,但見北落師門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圍牆。

    陸漸將長刀別在腰間,展開“跳麻”之朮,縱上牆頭。北落師門形如鬼魅,走得悄沒聲息,陸漸身形微伏,緊隨其后。

    “咻”,一支銳箭從后襲來,陸漸始才知覺,手已動了,長刀如流星曳尾,磕飛來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來。

    北落師門陡然折回,只一縱,跳到陸漸頸上。

    “鳥銃,鳥銃。”四面八方叫聲迭起,。

    發銃聲密如炒豆,四面響起,陸漸舞起長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聽見叮叮叮鉛丸彈飛之聲,難分先后。隨他刀勢變急,雙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鉛丸攪起的氣流軌跡。

    頃刻間,燈籠火把齊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荷槍實彈的武士們擁到圍牆前,卻見一道黑影在牆頭輕輕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陸漸在野地里全力飛奔,前所未有的疲憊陣陣襲來,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熟悉的空虛感陣陣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北落師門,我跑不動啦……再跑下去……會死掉。”陸漸大口喘氣。忽覺后頸劇痛,不禁慘叫一聲:“北落師門,你咬我?”北落師門連聲咆哮聲,似乎極為焦慮。

    驀然間,陸漸心中呈現出一幅圖景,阿市目光驚恐,直挺挺躺在朱紅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滾滾驚雷,令他頭腦暈眩。不知怎的,陸漸忽就明白了,阿市身處何方,面臨何事,不禁掙扎起來,以刀撐地,蹣跚而行,走了兩步,只聽身后蹄聲如雷,轉身望去,但見四騎人馬飛馳而來,當先一人橫著朱槍,須發戟張,正是橋本一巴。

    陸漸筋疲力盡,難敵奔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橋本一巴勒住馬,神色訝異,“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陸漸心念疾轉,驀地叫道:“橋本師父,你想救公主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廢話,怎么不想救?”陸漸道:“我帶你去。”橋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陸漸道:“我知道,你敢去嗎?”橋本一巴神色一變,驀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會會那天神宗。”隨行的武士道:“橋本師父,不回去找幫手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視一眼,大聲道:“情愿拼死跟隨橋本師父。”

    “好。”橋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陸漸喜道:“東南方五十里。”橋本一巴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如此清楚,當真是奸細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長槍在手,又有何懼?”一伸手,將陸漸抓上馬鞍,打馬狂奔。

    不一陣,前方密林中現出燈火,絲竹之聲伴著女子笑語,隨風飄至。陸漸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廢棄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會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橋本一巴道,“上去再說。”

    此時月華深藏,夜如濃墨,大地升起蒙蒙嵐藹,浮在密林深處,令那燈火也縹緲起來。

    橋本一巴策馬到神社之前,將陸漸扔給屬下,厲聲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腦袋。”翻身下馬,提槍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鋪錦堆繡,几個妖艷女子玉體橫陳,繡衣半遮,肌膚若隱若現,手足交纏如蛇,淫靡香艷之處,令一眾武士目定口呆。

    神龕前紅火翻騰,一只初生牛犢,剝皮去臟,涂滿濃厚醬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聲。

    一尊巨人盤坐龕內,即便坐著,也有一人來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風,乍一瞧,几疑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兩點紅光,閃爍不定。

    “阿市公主!”陸漸脫口大叫。眾人之中,唯有他沒被艷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見阿市,她目光呆滯,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攤開,被鐵鏈綁在供桌的四腿上,秀發后披,發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紅的液體浸得濡濕。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屋瓦皆震,他驀地舉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黃銅大缸內,勺起如血液體,碗傾水落,淋在阿市的臉上,阿市緊閉雙眼,發出呀呀哭聲。

    几名武士頭發上指,拔刀欲上,橋本一巴喝道:“別擔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揚聲,“你是天神宗嗎?我是織田家槍朮教師,橋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來干么,來瞧我跟你家公主親熱嗎?”

    橋本一巴面色丕變,喝道:“好狂徒!”一挺槍,欲要縱出,忽見精芒一閃,堂中有微風掠過,嚓的一聲輕響,槍尖墜地,半截槍柄兀自握在橋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頭望了望槍杆,又瞧了瞧左脅,忽覺眼前的景物無端動了。

    倏忽間,橋本一巴從頸至脅,半片身子保持著顧看姿勢,斜斜滑落,鮮血自他身前身后,噴涌而出。

    “橋本師父。”眾武士淒聲驚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九尺長的黑沉倭刀,左手拈著金碗,勺起一碗猩紅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長刀,自小腿起不住顫抖,漸漸有若篩糠,當啷一聲,一名武士長刀落地,轉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丟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電,掠過大殿。那三人一前兩后奔出四步,忽地從頭至胯,齊整整分成六片,殘軀兀自向前躥出丈余,方才仆倒,腑臟鮮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著陸漸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們的公主親熱嗎?”他刀橫膝上,慢慢撫摸阿市的臉。

    陸漸臉色蒼白,嗓子發干,一股冷氣亙在胸腹之間,令他几乎直不起腰來,但見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驀地喝道:“拿開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頭,瞇眼瞧來,“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唔,上次那個,好像是個城主吧,我跟他老婆親熱的時候,他也這么說。”

    陸漸被那一雙妖目凝視,寒毛直豎,雙腿有虛軟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該行凶作惡。”

    天神宗笑道:“這話不對,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隸,不只他們是我的,他們的金銀珠寶、嬌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個神,就該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陸漸心目中的神仙都是從年畫上瞧來的,無非相貌和藹的壽星公公與姿容美麗的麻姑仙子,聞言大覺不解,忽見天神宗舉起長刀,奮力劈下,這一斬之勢,足將偌大神社斬成兩半,落下之時,卻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紙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漸一顆心几要跳出,眼見天神宗頻頻揮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鈞。落下之時,卻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飲紅酒一碗。

    天神宗雖不正眼瞧來,陸漸卻覺那刀隨時都會劈來,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這般折磨,猶勝摧殘肉體。

    須臾,酒干見底,烤牛見骨,陸漸卻近乎虛脫。

    天神宗驀地側耳,笑道:“露姬,取信長人頭的人回來了,帶他們進來。”

    一名艷姬起身出殿。不一陣,帶了兩個蒙面黑衣人進來,那兩人各抱一具尸體,其中一具尸身焦黑,手足俱無,另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聲:“信長的頭呢?”那兩人齊齊跪倒,澀聲道:“有辱使命,請宗主責罰?”天神宗怒道:“信長府中,還有人擋得住你們虎豹鹿蛇嗎?”

    一名蒙面人道:“我們本已潛到信長身邊,眼看得手,不料飛來兩道火光,轟然炸裂,虎、豹二人當場斃命,我們不知敵蹤,不敢久待,只好帶了尸體回來。”

    天神宗沉聲道:“將尸體放下。”兩名蒙面人放下尸體。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擊必殺,莫非昆侖山來了高手?”說罷一陣沉默。

    陸漸卻是心頭一沉:“難怪寧不空不肯來救阿市,竟是為了守衛信長。”

    忽聽那蒙面人道:“看來信長的頭,還得宗主親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這個美人,又見織田家防衛松懈,才讓你們四個廢物去殺信長,沒料到兩個死了,另兩個還敢回來。”那二人身子倏震,顫聲道:“還望宗主從輕責罰。”

    天神宗擺手道:“罷了,如今正當用人之際,且饒過你們小命。信長的頭我明日去取。適才飛來五只蚊子,被我拍死四只,還剩一只,你們替我打發了。時辰不早,我要和美人們睡覺取樂了,來來來,露姬、風姬,給小公主寬衣。”那兩名艷姬嘻嘻蕩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陸漸兩眼噴火,忽見那兩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狀若鹿角的拐杖,說道:“我是鹿。”另一人則抖出一根烏黑光亮的鏈子槍,說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們兩個,你喜歡死在誰手里?”他這話問得狂妄已極,陸漸不由瞠目以對。

    “既不答話,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對不住,搶走你的樂子。”那蛇輕聲冷哼,手指微動,鏈子槍縮進袖里。

    一點星芒,來自鹿角拐端頭的精鋼銳刺,忽地在陸漸眼前急劇擴大,鋼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見。

    陸漸出刀,切中鋼刺,刀刺相交,他驀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覺猛然低頭。

    “砰”,煙火迸出,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個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偽裝起來的鳥銃。

    鹿的必殺一擊落空,微感怔忡,便聽一聲貓叫,手腕倏涼,鹿角拐當空一轉,帶著一只斷手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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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2:20 |只看該作者
.    鹿一聲慘叫,同時烏光噴薄,蛇的“烏蛇槍”動了。

    陸漸長刀上削,烏蛇槍若有靈性,倏然下沉,絞住長刀,槍頭一昂,繞過長刀刺向陸漸。

    陸漸撒手棄刀,抓起一段織錦,凌空抖出,槍刺織錦,竟被絞住。陸漸縱身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龍角拐,只一送,噗的一聲,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間喀喀有聲,面肌扭曲,眼中布滿驚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長刀,縱身劈下,陸漸擰腰拔背,烏蛇槍繃直,嗡的擋下刀勢,雙足力撐,一頭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時,忽地滿目刀光勝雪,刀氣掣空,蕭蕭有如幼時在森林聽過的風聲,眼前的景物急劇變幻,忽而屋頂變成地板,忽而地板變成屋頂,最后,他聽到自己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的骨碌聲。

    神社內一陣岑寂,夜風從鳥銃擊穿的孔洞灌入,淒厲如哭。斑斕錦繡間,立著浴血的少年,掌中雙刀迎著燭火,寒光刺目,一只波斯貓踞在肩頭,幽幽藍眼迸出駭人凶光。

    “喵——”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風、露姬二手足俱軟,癱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錯了,哈哈,老子閱人無數,竟走了眼!”

    陸漸渾身發軟,嗓子似著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遲疑,便會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殺人,但不殺人,人便殺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撫膝上長刀,“此刀長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鐵鍛脊,精鋼成鋒,度人無數,是名‘慈航’,小劍客,記住了么?”

    “記住了。”陸漸點頭道,“你放了阿市,大家兩相罷手,豈不更好?”

    “罷手?”天神宗縱聲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熾,映亮大殿。刀鋒未出,刀氣已泄,裂帛聲起,殿內錦緞無征而裂。

    陸漸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洶涌而來,恨不得就此睡去,唯雙手尚有知覺,感知慈航刀的刀氣,判別著它的走向。

    天神宗并未坐著,第一刀揮出,他已在三丈高處。他是無敵劍客,精于審敵,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絕非坐能致勝。

    陸漸連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准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兩分,刀氣排空,一道十丈裂縫如龍蛇蜿蜒,貫穿整座神社。

    陸漸衣衫盡裂,左手刀卻已探出,觸到“慈航”。那一瞬,陸漸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縱起,大喝一聲,右手刀奮力斬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長太沉,雖有天神宗神力駕馭,本身卻難承受如此揮動,陸漸刀鋒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處。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斷,天神宗墜地,轟然一聲,數百斤的石甲令他雙足深陷。

    陸漸雙刀輪轉,左刀探其虛實,右刀批亢搗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縫隙間游走。眨眼間,一輪快刀使罷,他前躥丈余,搶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氣,回頭望去,天神宗猶然佇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塊石甲落地,霎時間,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墜,筋肉虯結的裸背上白印縱橫,血跡全無。

    “沒傷著他么?”陸漸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殘甲紛落,他慢慢摘下頭盔,轉過頭來。陸漸第一次看清這怪物的臉龐,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竟然甚為英俊,只是兩眼血絲密布,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長剽悍,筋肉間似乎蓄有無窮精力。

    “痛快。”天神宗雙目微瞇,紅光更熾,“十年來,你是第一個將我逼到天上,又從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陸漸雙刀撐地,氣喘如牛,絕望已令他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殺戮之心才會平靜。”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來。“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聲如冰錐寒箭,“你讓北伊勢的神魔醒來了,那一次,我斬殺千人。”

    陸漸一聲低喝,縱身,出刀。他蓄力而發,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卻快了數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當不絕,左刀粉碎,右刀寸折,無儔巨力自天神宗雙手涌來,咔嚓兩聲,陸漸雙臂齊肘而斷,發出慘哼。

    天神宗縱聲長笑,右拳一舒,細亮鋼屑簌簌而落。

    “你會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獰笑道,“我先斷你四肢,吊在梁上,讓你親眼瞧著我如何擺布這位小公主,然后再細細碎了你,丟在山溝里喂狗。”

    “陸漸……”阿市的聲音微不可聞,陸漸的心卻似沉到千尋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斷了,但肌膚的知覺仍在,剎那間,無名的悲涼涌上心來。

    天神宗跨出一步,陸漸不自覺閉上眼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下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時,殿外傳來悠悠的誦經之聲,竟非倭言,而是華語。

    陸漸忍不住睜眼瞧去,卻見天神宗的腳似被釘住了,臉上露出驚怒神氣。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那誦經聲綿綿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煩躁之色,驀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媽的大臭足……”罵的竟也是極粗野的華語。

    陸漸聽得吃驚,忽見天神宗操起一截斷刃,嗖地擲向門外,門外那誦經聲兀自不絕:“……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魚和尚,有種的滾進來。”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左膝著地……”隨著念經之聲,一個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豎立,右手二指捻著一截斷刃,步子舒緩,飄然而入。

    “左膝著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爺爺就是佛,魚和尚,你見了爺爺怎么不左膝著地?”

    那魚和尚面容枯槁,聞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無忌,不知所謂。不能啊不能,你不過是佛身上的一只跳蚤罷了。”

    天神宗冷笑道:“誰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長,萬佛之宗。魚和尚,你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難得有點兒樂子,你又來壞我好事。”

    “不能,這十多年來,你奸淫擄掠,殺人無數。”魚和尚嘆道,“自九如祖師、花生大士以降,我門中從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將你度入無間地獄,和尚也無法解脫。”

    “想殺老子?嘿嘿,怕有點難處。”天神宗笑道,“這兩年來,老子的大金剛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這把老骨頭怕是經不住拆。”

    魚和尚嘆道:“你若當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強行壓制體內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頂多是個‘一合生相’。何況佛門善法,無相無法,無休無止,何來大成之說?”

    天神宗冷笑道:“魚和尚,你就是嘴巴厲害。當年遇上萬歸藏,還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趕來東瀛,做了個縮頭烏龜?在比睿山,你持無法無相、無我無佛之說,舌燦蓮花,三日三夜間,辯折千僧,將一向宗、真宗、日蓮宗千余倭僧斬于舌下。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那幫東瀛和尚稱之為目無佛祖的“佛敵”,下令天下信徒追殺。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厲害,也是空的;刀子砍頭卻是實的,辯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勢,我刀斬千人,殺得血流成河,從此之后,東瀛佛門聞風喪膽,若不是你處處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殺他個雞犬不留。”

    “罪過,罪過。”魚和尚嘆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說無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綻,是故有法不如無法。既然都有破綻,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別?與其行佛法行到你這個田地,還不如大行魔法,殺人放火搶女人,圖個眼前痛快。嘿嘿,說起來,老子這也算無法,如來說法,名為無法無相,老子說法,叫做他爺爺的無法無天,我與如來,也算殊途同歸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無極,本無參差。”魚和尚嘆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無相之說,魔亦有無窮之變化;佛魔之別,只在初衷。當日,世尊眼見眾生經歷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種種苦狀,心憐憫之,苦求無上妙諦,解脫眾生苦難,故于菩提樹下經歷諸方魔劫,創設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眾生。而你則不然,為圖一己之私欲,置眾生于水火,殺人放火、淫辱婦女,無非圖自身之享樂,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入萬劫不復。”

    天神宗呸了一聲,道:“你這么會說,怎么還是輸給萬歸藏了?他為一己私欲,殺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剛神力’怎么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虛功’?”

    魚和尚道:“既然無法不破,破與非破只在剎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圓覺之境,為萬歸藏所破,也是應當,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萬歸藏豈能橫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鬧了半天,總是強者為王,咱們還是拳頭上見高低罷。”說罷一拳揮出,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陸漸似乎生出錯覺,時光隨他巨拳推移,竟也變得緩了。

    魚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兩只拳頭,一只瘦小干枯,一只碩大丰滿,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頂塵埃瓦屑簌簌而下。陸漸心頭便似壓了一塊巨石,几乎喘不過氣來。

    兩人紋絲不動,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緩緩打出,兩拳未交,堂中已如颶風卷過,屋瓦嘩啦啦跳躍有聲,艷姬們面色驚恐,紛紛閃至牆邊。陸漸驟然驚悟,忽地掙起,擋在阿市上方,他雙臂已斷,無力支撐,竟壓在阿市身上,阿市輕哼一聲,陸漸見她淚水滾動,不由窘道:“對不住。”話音未落,屋瓦墜如雨落,打在陸漸頭頸后背,陸漸疼痛難忍,連連慘哼。

    “陸漸。”阿市眼淚終于流下來,“你別管我,快走呀。”她飽受驚嚇折磨,聲音極輕極細,陸漸若不與她面面相對,也難聽見,當下忍痛笑道:“不打緊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聽天神宗悶哼一聲,倒退一步。兩人見狀,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說過。”魚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終究難入神妙之境。”

    他說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則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牆角,驀地他長臂后伸,抓住風姬,嘻嘻笑道:“這娘兒們皮肉細嫩,滋味絕佳,咱們師徒理當有福同享!”說著將風姬迎向魚和尚。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血肉之軀身當其間,便與螻蟻無異,魚和尚勁力疾縮,變拳為抓,接住風姬,但覺巨力涌至,頓時倒退一步,再瞧風姬,已是肋骨寸斷,口吐鮮血,竟被天神宗趁勢震死,不由得口宣佛號,流露悲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這美人雙腿渾圓修長,床第之間妙不可言,也請師父笑納。”說罷驟然擲出。

    魚和尚無可回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將無儔大力注入露姬體內,魚和尚接人,頓受莫大撞擊,低頭瞧時,露姬口溢鮮血,香消玉隕。不由白眉倒立,厲聲喝道:“無恥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動,媚態天然,哈哈,也是難得尤物呢。”揮手擲向魚和尚,一時間他將諸女當做兵器,借物傳功,以大金剛神力撞擊魚和尚。魚和尚心憂諸姬安危,不敢運動抵御,連遭撞擊,只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擄來,長久生于淫威之下,心膽已喪,此時驚得傻了,靠在牆邊,如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陸漸瞧得心急,用倭語叫道:“你們快逃啊。”眾女子耳中雖然聽見,雙腿卻止不住發軟。天神宗出手如電,擲一人,殺一人,頃刻間六名姬女盡數斃命,他驀然掉頭,瞧見陸漸、阿市,面露獰笑,縱身掠來。

    驀地人影驟閃,魚和尚口噙鮮血,攔在前方,兩人齊喝一聲,四拳相交,魚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師父承讓!”天神宗獰聲狂笑,一拳打中魚和尚心口,忽覺這一拳中體,并無骨骼粉碎之勢,魚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極大黏勁,將他拳頭黏住,一股熱流順著手臂急涌而來,熱流所至,天神宗筋脈脹痛,竟難提起氣力,不由得駭然色變:“這是……”

    “斷生入滅,萬象俱空,以我此軀,化彼紅蓮。”魚和尚長嘆道,“不能,你也當聽說過‘紅蓮化身斷滅大法’。”

    天神宗厲聲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歸于盡?”

    “善哉善哉。”魚和尚嘆一口氣,眉間忽地流露淒涼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來,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師徒同歸于盡,天意昭昭,合當如是。”

    原來,魚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為武器,連番重創,心知無法再與此獠抗衡,當下毅然施展“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將渾身血肉化為無儔大能,注入天神宗體內。魚和尚固然難免血肉化盡、枯敗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絕世怪力沖破周身經脈,與魚和尚同歸于盡。

    忽聽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驀地大喝一聲,拼死跨出一步,魚和尚傷損之軀,又展大法,馬步竟被拖動。天神宗身高臂長,一伸手已按住陸漸后心,厲聲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們。”

    魚和尚白眉緊蹙,陸漸此時伏于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這對年輕男女必然雙雙斃命,但若就此放過此獠,固然放虎歸山,自己三人也絕無幸理。魚和尚不覺好生為難。

    天神宗卻覺氣力漸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無疑,心一橫:“老子先震死這個男的,死和尚慈悲為懷,必然心軟,他心一軟,便有機可趁。”他曾為魚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計已定,正待吐勁,忽覺頭頂一沉,多了一個毛茸茸的物事,還未還過神來,左眼劇痛鑽心,不由厲聲慘叫。

    “北落師門。”陸漸驚呼一聲,但見那波斯貓趴在天神宗頭頂,前爪血淋淋的,攥著一只眼球,敢情它這一抓,竟將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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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2:56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桶狹間



    天神宗痛極而呼,不覺撒手,掃向頭頂。但北落師門一抓得手,早已躍往遠處。天神宗一掃落空,哇哇怒叫,陸漸趁機滾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斷刃,以斷肘夾緊,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間。

    天神宗先前連遭重創,金剛不壞身早已告破,只覺后腰一涼,渾身氣力陡瀉,再也抵不住“紅蓮化身斷滅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竅之中,盡皆噴出數尺血泉,骨骼咔咔亂響,被魚和尚的大力擠得粉碎。

    陸漸眼瞧著天神宗九尺雄軀,頃刻化為血肉模糊一個肉團,只驚得倒退几步,扑通一聲,再度跌倒。

    魚和尚晃了晃,趺坐于地,長嘆道:“北落師門,三十年不見,沒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條性命。”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這位大師竟也認得北落師門?他說三十年不見,這貓兒豈不活了三十歲?”但想以貓類壽命而言,絕難活到如此年歲,一時好生不解,舉目望去,卻見那波斯貓也疲累至極,懶懶趴在地上,幽藍雙眼黯淡無神。

    陸漸欲要掙起,又覺乏力,但見魚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輕輕捻斷她四肢鐵鏈,將她抱到一處錦緞上,度入真氣,阿市面頰漸趨紅潤,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會兒便閉眼睡去。

    魚和尚安頓好阿市,又給陸漸接好斷臂。陸漸稱謝,魚和尚注視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憫之色,嘆道:“此地藏垢納污,不可久留,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擄來,命運淒慘,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涼。還請小檀越助貧僧一臂之力,讓她等入土為安。”

    陸漸道:“大師說得是。”當下二人一起動手,將眾姬女和橋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魚和尚口誦經文,為之超度。

    事畢,兩人返轉神社,瞧見天神宗的殘骸,魚和尚說道:“孽徒雖作惡萬端,但終究曾為沙門,當以佛門之法荼滅。你帶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陸漸抱起阿市,又將北落師門放置肩頭,出了神社未遠,便見身后火光沖天,燃燒起來,遙見魚和尚足不點地,飄然而至,忙道:“大師。”

    魚和尚點點頭,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當下三人在曠野中燃起篝火,魚和尚問起阿市如何被虜,以及陸漸如何救援,不禁訝道:“你竟然斬斷‘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陸漸撓頭道:“我也覺奇怪,也不知怎樣做到的。”

    魚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從頭至尾,便非一人作戰。”陸漸奇道:“還有誰?”魚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師門一眼,嘆道:“那便是它了。”

    陸漸茫然不解,魚和尚道:“北落師門乃是天下罕有的靈獸,能激發你體內的潛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領,北落師門便能令你發揮十成。只是,它從來只受女子駕馭,不認男子為主,此次與你并肩作戰,卻是奇哉怪也。”

    陸漸將北落師門認阿市為主的事說了。魚和尚嘆道:“難怪了,它雖是獸類,但情急護主,也懂得事急從權的道理。”

    陸漸點點頭,正要詢問魚和尚為何認得北落師門,忽覺一股鑽心奇癢伴隨著巨大的空虛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脈同時涌起,急速擴至全身,來勢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陸漸腦中巨響如雷,只來得及大叫一聲,便失知覺。

    恢復知覺時,陸漸感到身子很輕,几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卻漸漸清晰起來,他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則處于黑暗和光明之間,身體若無形質,縹緲不定,既不能歸于黑暗,也無法融入光明,唯有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悠然穿行。

    “我死了么?”陸漸迷惑起來,黑暗中若有光芒閃爍,逐次明亮起來,陸漸認得那是點點星光。無邊的黑暗里,龐大的星圖逐漸清晰,紫微、太微、天市、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眾星以洹沙之數,斗轉星移,永不停息。

    驀然間,南方一顆星灼亮起來,仿佛一團火球,刺傷了他的眼睛。

    “北落師門。”陸漸大叫一聲,光明、黑暗、星辰,驀地消失,只覺足下一虛,墜入萬丈深淵。

    陸漸大聲慘叫,忽覺背脊觸到實地,眼前微微朦朧,忽又清晰起來,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美麗絕倫的臉,雙頰挂淚,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卻依然空蕩蕩的,全無氣力,“我活著還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淚笑道:“當然是活著了,多虧大師救你。”

    陸漸欲要起身,卻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你別妄自用力。”魚和尚慢慢走來,他的容色越發枯槁,眼角皺紋也更見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脈’,暫且延緩了‘黑天劫’。”

    陸漸詫道:“大師,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魚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強敵,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極厲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陸漸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忍不住問道:“大師,你神通廣大,能幫我消除‘黑天劫’嗎?”他二人以華語對答。阿市雖聽不懂二人所說何事,但她冰雪聰明,察言觀色,猜出是一件關系陸漸生死的大事,禁不住雙手合十,向魚和尚冉冉跪倒,說道:“愿大師大發慈悲,救救陸漸!”

    魚和尚雙目微閉,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誰?”陸漸說了。魚和尚嘆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劍’寧不空乃火部罕見奇才,并非易與之輩。”

    說罷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陸漸、阿市均是疲憊不堪,阿市伏在陸漸胸前睡去。陸漸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際,忽覺地皮震動。魚和尚雙目陡張,雙手各拎一人,縱身躍上道邊大樹,藏入繁密枝葉。

    不一陣,便見隊隊人馬經過樹下。阿市觀其服飾,怪道:“這些士兵不是織田家的。”

    魚和尚嘆道:“這是今川義元的大軍,看來沓縣已被攻破,這些兵馬是往鷲津、丸根兩城去的,聽說今川此次攻打尾張,號稱三萬大軍,織田家的敗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聽得俏臉發白,顫聲道:“今川義元?大哥與他無怨無仇,他干么要攻打我們?”

    魚和尚道:“春秋無義戰。亂世交戰,利字當頭,既無道義,更無道理可言。令兄織田信長雖然并未開罪今川家,但他統一尾張、西入京都,風頭太勁,已深為各方諸侯所忌。今川家稱雄東海,生恐信長坐大。前几日尾張東部遭遇海嘯,今川義元趁機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舉滅亡尾張,拔除心頭之刺。”

    阿市聽得悲憤難抑,眼中淚光閃動,忽聽蹄聲如雷,百騎人馬呼嘯而來,隊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槍,后背插滿小旗。阿市認得這是護衛國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見那旗上寫著今川的名號,不覺呼吸一緊,心兒突突直跳。

    只聽一個蒼勁的聲音叫道:“凌晨趕路辛苦,在樹下歇一會兒,將養馬力。”那隊騎士勒馬停住,一名戴著牛角頭盔的武將躍下鞍來,早有隨從展開軟凳,那武將也不解甲,就勢坐了。另有几名武將也下了馬,圍之端坐。眾旗本則橫槍立馬,將樹下圍得如鐵桶一般。樹上三人一時屏息,不敢輕動。

    那牛角武將手持折扇,呼呼扇道:“這天氣邪門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這樣熱啦?要么就是近來打仗太少,心寬體胖,耐不住炎熱了。”眾將皆笑。

    那武將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長的消息嗎?”一名高瘦武將答道:“回義元公,只聽說他率軍離開清洲,現在何處卻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沒有一個回來。”

    阿市恍然明白,樹下所坐的持扇武將,便是尾張大敵今川義元,頓覺心跳加快,纖纖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信長了不起啊!”今川義元嘆道,“統一尾張,降服道三。晉見將軍時,義輝也稱贊他聰明賢能。這樣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邊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將之滅亡。只怕將來后悔也來不及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家康,你和信長是幼時的朋友,你說說,他到底是甚么樣的人?”

    一名矮個武將道:“他是個怪人,做事從不依循常理,喜歡玩印地打(按,擲石游戲),還愛跳舞,最愛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為他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夢幻而已。”

    眾將均覺有趣,一時哄笑,今川義元卻悠悠哼起曲子:“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哼到這里,拍扇笑道,“信長是位通達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級,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眾將齊聲道:“愿為義元公效此微勞。”

    “好。”今川義元笑道,“聽說信長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長得很美,你們誰取到信長的首級,我就將阿市賞給他。”

    阿市聽得大惱,忽覺陸漸輕拍自己肩頭,回首望去,見他連連搖頭。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痴,你當我會下樹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沒那么傻。”想著在黑暗里摸索到陸漸的手,緊緊握住,雖然身在險境,心中也覺無邊喜樂。

    忽聽今川義元又道:“說起來,天神宗還沒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長的首級送來。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黃金美女。”

    眾將紛紛稱是。今川義元又道:“天神宗不能取,咱們自己去取,料得信長見我兵威,決不敢輕舉妄動,我大可放開手腳,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鷲津,毛利河內、魚住隼人,你們各帶三千人馬,尋找信長的主力決戰。我率余部,在桶狹間掌控全局。義元在此約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與諸位痛飲。”

    眾將紛紛起身,轟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與主公痛飲。”

    這一聲威武雄壯,阿市聽得心神激蕩,禁不住身子搖晃,觸動枝條,葉片簌簌而落。

    今川義元咦了一聲,厲聲道:“樹上有人嗎?”阿市嚇得面無血色,瑟瑟發抖,陸漸不由將她緊緊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樹去。

    卻聽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慮了,約莫呼聲太響,驚了樹上鳥雀。”

    今川義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鳥,鳥銃伺候。”嘩啦一聲,眾旗本取出鳥銃,燃起火繩。陸漸、阿市心中絕望,雙雙閉眼,忽聽耳邊傳來魚和尚細若蚊蚋的聲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來。”阿市已嚇得動彈不得,反是陸漸奮起余力,拉著她向左歪斜。

    銃聲大作,陸漸耳邊風聲勁急,鉛丸中樹的嗤嗤聲連綿不絕,但覺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卻無絲毫熱氣,如一塊寒冰也似。

    過得片刻,忽聽今川義元嘆道:“真的沒人么?看來我年紀越大,膽子卻更小啦。各位早早出發,一戰而勝,誓滅尾張。”

    眾軍齊聲應道:“一戰而勝,誓滅尾張。”紛紛上馬,如一陣旋風,呼嘯著去得遠了。

    今川大軍陸續經過,足有半個時辰,四野方才安靜。魚和尚拎著二人躍下,將衣袍一抖,抖落許多鉛丸。敢情他以大金剛神力擋下鳥銃,解了當時之困。

    “大師!”阿市淚涌雙目,驀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張國運將終,阿市不能獨生。”

    魚和尚白眉微皺,向陸漸道:“孩子,你說呢?”

    陸漸道:“我的‘黑天劫’發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無論生死,我都陪著她。”阿市心中滾熱,眼淚奪眶而出,漸自泣不成聲。陸漸見狀,掏出手帕給她,阿市卻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聲,陸漸只道尾張將亡,她心懷恐懼,忙道:“別怕,有我呢。”

    魚和尚嘆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們前往清洲,只是你們須得答應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師請說。”

    魚和尚道:“你們須得發誓。回到了家,他人問起脫難經過,你們不得說出和尚,便只當從沒見過和尚一般。”

    “那怎么成。”陸漸急道,“天神宗是大師所殺,別人問起,我們又怎么說?”

    魚和尚搖頭道:“誰說天神宗是和尚殺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師門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殺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說不定。”想到那時若非北落師門損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許當真收手,落得個全軍覆沒,不覺嘆了口氣,又道:“你們二人若不答應,和尚便不去了。”

    陸漸、阿市對視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軍密布,若無魚和尚護持,絕難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師。”

    商議已畢,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陸漸身子虛弱,此時反賴阿市扶持。魚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馬,均被魚和尚制服,但隨人馬增多,三人只得繞道而行,盡往今川軍不及處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漸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邊歇足。魚和尚始終咳嗽不絕,陸漸則渾身滾燙,躺在地上胡言亂語,說的均是華語,阿市無法聽懂,只聽他話中反復出現“阿晴”二字,心中一時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卻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嬌生慣養,但到此時,也想方設法,竭力救治,她取了手帕,沾濕了水,給陸漸擦拭身子,忽見魚和尚坐在溪邊,咳嗽之時,有團團猩紅順著小溪流下,不由驚道:“大師,你受傷啦?”

    魚和尚微笑道:“不打緊,舊傷而已。”說罷盤膝打坐,調理氣息。

    阿市給陸漸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邊,心想一生之中,從沒有經歷這么多事,走過這么多路。低眼再瞧陸漸,心中更是喜悅無比,不由忖道:“我這一生之中,也從沒遇上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撫著陸漸的額頭,凝視著他烏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雙頰、還有那蒼白的嘴唇,似乎永遠也瞧不夠,真想一生一世,都這樣瞧下去。

    看著看著,她困倦起來,伏在陸漸身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忽然間,流水聲將她驚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陣心悸,失聲道:“大師,大師。”卻不聞人應,阿市慌亂起來,撫摸身下,卻覺陸漸好端端的,呼吸平穩,燒也似乎退了許多。不由略略定心,驀然間,前方火光一閃,伴有人語。

    阿市轉身摸到一根樹枝,心想:“陸漸拼命救我,現在他生病了,輪到我拼命救他了。”想罷挺身而起,將樹枝橫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長教過的劍朮,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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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3:22 |只看該作者
.    眼見火光人語越來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見几個穿戴盔甲的人從樹從中鑽出來,當即嬌叱一聲,縱將上去,但事到臨頭,所有劍朮統統忘掉,只顧高舉樹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襲,抱頭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覺力乏,一個疏失,被一人抓住樹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勝家。”

    阿市一怔,借著火光瞧去,不由驚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來啦?”柴田勝家捂著額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時候,有個聲音忽在耳邊響起,說公主你在這里。我到處瞧了,卻不見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萬一在此,豈不錯過了?沒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來真是神靈顯聖了。”

    阿市舒了口氣,心道:“那傳話的必是魚和尚[狠讀小說網整理]大師了。”又問道:“大哥呢?”柴田勝家道:“國主在前方不遠的善照寺。”阿市指著陸漸道:“你們將他扶起來,帶我去見大哥。”

    柴田勝家定睛一瞧,失聲道:“這個不是跟天神宗勾結的小子嗎?”

    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天神宗勾結?”柴田勝家便將前情交代了。阿市氣得臉色發白,說道:“若不是他殺了天神宗,我也不會在這里了。”

    “他殺了九尺刀魔王?”柴田勝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勝家不敢違抗,讓一名武士將陸漸背起,又將自己的馬給阿市騎上。

    阿市一路上見眾人悶悶不樂,不由怪道:“柴田,你們怎么不高興?打仗不順利嗎?”

    “打仗?”柴田勝家嘆道,“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萬人馬,咱們才不過兩千,打不打都是輸,剛才聽說丸根、鷲津兩城都丟了,現在的清洲城就像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勝家一急,說話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紅耳赤,輕輕啐了一口,心卻漸往下沉:“尾張真的要亡了么?”又問道:“大哥怎么說?”柴田勝家嘆道:“國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個節骨眼上,還在跟不空先生下圍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個瞎子,怎能下棋?”柴田勝家壓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覺得,那人的瞎子是裝的,不但能下棋,我離開的時候,國主已輸了兩盤呢。”

    談論間,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內通報,織田信長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勝,阿市更是放聲痛哭。

    眾人入寺坐定,信長問明脫難經過,驚詫不已,又聽說陸漸拼死苦戰,先斬鹿、蛇,再殺天神宗,心中既是駭異,又生感動。

    忽見寧不空拄杖而出,織田信長嘆道:“不空先生,我真是臨事糊涂,几乎錯怪你的外甥了。”

    寧不空一震,澀聲道:“那小子也回來了,在哪兒?”信長將阿市之言略略轉述,又道,“陸漸受了傷,犯了重病,我讓醫官給他瞧瞧。”

    寧不空道:“那卻不必,我也通些醫朮,先待我瞧過再說。”當下走到陸漸身前,把他脈門,忽地眉頭緊蹙,將他扶起,度入真氣。他真氣一旦入體,陸漸精力漸復,蘇醒過來,與諸人見過。

    織田信長笑道:“陸漸啊,你救了阿市,功勞很大。我論功升你為奉行,隨侍我左右如何?”

    陸漸不由一呆,阿市此時已換過衣衫,在堂后聽到二人對答,奔出喜道:“陸漸,還不快些拜謝大哥。”

    陸漸搖頭道:“我不做奉行。”織田信長不悅道:“你嫌官位太小嗎?”

    陸漸道:“爺爺從小便對我說過,無論如何,不能做海賊倭寇,織田家雖不是倭寇,卻是倭人。我乃唐人,絕不做倭人的官兒。”

    說到最后兩句,陸漸嗓音陡揚,滿堂皆震。眾家臣紛紛低了頭,偷覷信長,但見他雙手握扇,面色陰沉已極。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別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開導他,他就答應啦。”

    織田信長聞言,神色稍緩,笑嘆道:“也罷,陸漸,難得阿市這般看重你,盡說你的好話,我將她嫁給你如何?這樣你便可做我織田家的家臣了吧。”

    眾家臣盡皆變色,阿市罕有絕色,眾人無不垂涎,只恨無緣得手,不料竟被陸漸奪魁。霎時間,數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陸漸身上,恨不能將之扎出几個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塊雀兒肉,卻掉進了狗嘴里。”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盡會拿人尋開心,從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織田信長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應,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萬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壞死了,大壞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淚已掉下來。

    織田信長暗暗嘆氣,他原想將阿市嫁與別國少主,以便連橫諸侯。但此時見她對陸漸情深如此,若是擇郎另許,只怕會鬧出事來。他本是狂放不羈之徒,雖說依照俗法,阿市與陸漸家世天差地別,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錢不值。何況此人能殺天神宗,若得此人,勝得千軍,他從來惟才是舉,當即慨然許婚,眼見阿市發急,不覺笑道:“罷了,我跟你鬧著玩呢。”阿市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難禁,忙忙轉身入內,卻又忍不住躲在屏風后偷聽。

    卻聽織田信長笑道:“怎么樣,阿市配你綽綽有余,陸漸你也無話可說了吧。”

    卻聽陸漸始終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罵道:“大白痴,歡喜傻了么?”忽聽陸漸吐了口氣,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亂跳,但聽他澀聲道:“織田國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句,只覺雙目一眩,几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時扶住,隱隱聽得陸漸囁嚅道:“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誰也不娶……”阿市心頭似被萬箭穿過,口中隱有腥咸血氣,驀地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咔嚓一聲,將手中折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說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几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么?”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么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日本,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日本比你大唐強得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賣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得,哪記得那么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的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么?”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御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涂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寧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伙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然如此,寧某倒愿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織田信長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兩千兵馬,于次日午時,突然出現在桶狹間的狹長谷地,屢屢得勝的今川大軍志得意驕,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馬,不及提槍發銃,便被織田軍沖得七零八落,尸橫遍野。是役,桶狹間的今川大營全軍覆沒,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被織田信長取下了首級。二十七歲的織田信長則以少勝多,一戰成名,開始了統一日本的漫長戰爭。

    佛堂中,織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盡,寧不空卻紋絲不動。陸漸忍不住問道:“先生不去嗎?”

    寧不空淡然道:“勝負已分,我又何必去湊那個熱鬧?”陸漸奇道:“勝負已分,誰勝誰負?”寧不空道:“自你告訴今川大本營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雖不愿做織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織田一家,卻是遠勝眾人。”

    陸漸聽得發呆,忽聽寧不空道:“你隨我來。”說罷拄杖漫步而行,陸漸不知他心意,心懷忐忑,默然跟從。

    走到寺后密林深處,寧不空駐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撫著陸漸的頭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聽我話,必然不會騙我罷?”

    陸漸道:“我怎么會騙先生呢?”寧不空嘆道:“陸漸啊,你越來越不老實了。天神宗號稱日本第一劍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殺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還,要殺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別說你修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夠了,倉促間償還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么還能回到善照寺呢?”

    陸漸雖知寧不空精明無比,卻不料他疑心動得如此之快。但覺那手移至喉間,微微一緊,不覺慌道:“先生,我答應過人的,不能說出他。”

    “連我也不能告訴么?”寧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脈’的人寥寥可數,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只不過,陸漸啊,你若不告訴我實話,便是對我不忠,你若對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這世上呢?”

    陸漸左右為難,但魚和尚的諄諄告誡尚在耳邊,自己若是說出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之輩。一念及此,揚聲道:“寧先生,并非我不老實,我發過誓,死也不能說出那人的。”

    寧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還不容易。”手上驟然加勁,陸漸頸項欲斷,氣出不能,耳中嗡嗡作響,伸手欲抓那大手,卻又提不起氣力,只覺眼前金星漸漸化為一片白光,渾身勁力一瀉而出。眼見斷氣,忽聽佛號震耳,四野皆響,陸漸頓覺頸上一輕,寧不空放開了手,陸漸終能吸氣,禁不住捂頸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寧不空呵呵一笑,“當今天下,有能為封住“三垣帝脈”的人,除了區區這個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號,當是‘金剛怒目’魚和尚了。”

    陸漸舉目望去,但見魚和尚霜眉枯容,悄立遠處,合十嘆道:“足下動輒殺人,未免太狠。”

    寧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計,哪能賺得大師現身?大師隱身暗處,還不是想趁機算計寧某?”

    魚和尚道:“你算計他人在先,和尚為何不能算計于你。你只需根除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與你為難。”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魚和尚讓自己與阿市不得說出他,竟是想藏在暗處,一舉制服寧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動。

    寧不空笑了笑,答非所問道:“大師當年與城主天柱山一戰,竟能幸免,足見佛法精深。”

    魚和尚搖頭道:“慚愧,天柱山上,貧僧僅接下萬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異邦,可謂落魄之人。”寧不空神色一黯,嘆道:“大師何必自謙。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誰又能接他三招?”

    魚和尚驚道:“萬城主正當盛年,怎會不在人世?試問天下,誰能勝他?”

    寧不空苦笑道:“城主縱然天下無敵,卻敵不過天意。”魚和尚動容道:“敢問其詳。”

    寧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與大師相會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風、雷、山、澤六部,共商掃滅東島余孽之事。”

    魚和尚嘆道:“萬城主一統八部,屢敗東島,后又放逐貧僧,已是武功蓋世,何苦還要造就如此殺孽?”

    寧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豈是你空門弟子所能領會。”

    魚和尚道:“雄才也罷,大略也罷,均如夢幻空花。但為何只得六部聚會,卻無天、水二部。”

    寧不空道:“天部沈師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東南,監視東島余孽;水部則因修煉禁朮‘水魂之陣’,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殲滅。是故當時只有六部在彼。大會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腦進入‘擲枕堂’,說道:‘天部來了消息,東島余孽六月下旬要密會于靈鰲島,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與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齊,定要將之一網打盡,不叫走脫一個……’當時寧某恰也在場,聽到這里,忽見城主眉頭緊皺,嘴唇顫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見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問城主身子是否有恙。當時大伙兒心中,還當城主與大師一戰,受了暗傷,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說:‘你這番婆子羅里羅嗦,知道什么?’竟將地母逐出‘擲枕堂’,罰其終身不得入堂議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顫抖更為厲害,竟至于說不出話,只得讓眾人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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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3:38 |只看該作者
.   魚和尚口宣佛號,連連搖頭。卻聽寧不空續道:“到了次日,眾人正式聚會。城主卻似已康復,神采煥發,交代完殲滅東島之事,忽又說道:‘我近日修煉‘周流六虛功’,頗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讓諸位開開眼界。’說罷運轉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令我等眼花繚亂,不想突然之間,城主的真氣劇烈攪動起來,繼而土裂山崩,水火驟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風裂、石雨、雷殛六劫,當著六部弟子,化為飛灰。”

    魚和尚聽到此處,一時默然,良久嘆道:“八大天劫,萬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豈非陷于莫大混亂?”

    “大師神算。”寧不空嘆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復燃。可是,八部中誰也不服誰,新任城主遲遲無法選出。每次聚會,均起惡戰,殺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傷慘重,最后一次戰于天山瑤池,我火部原本占盡上風,不料卻中了詭計,全軍覆沒,唯有寧某僥幸逃脫,几經輾轉,流落倭國。”說罷不勝黯然。

    魚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寧施主對和尚說了這么多內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師果然智慧淵深。”寧不空微微一笑,“大師乃是與城主齊名的高手,當年被迫離開中原,必然心懷怨恨。如今八部混亂,正是可乘之機。大師何不與寧某聯手,返回中土,橫掃西城,出一口當年的惡氣。”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過眼煙云,豈能放在心上?”

    寧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說,大師是不愿與寧某攜手了?”

    魚和尚道,“當日我挑戰萬城主,不過因他自恃神通,殺孽太重,比武是虛,勸說是實。如今若聽你之言,豈非又造無數殺孽?別說八部之中藏龍臥虎,高人輩出,和尚未必能勝?就算和尚武功再強十倍,又豈會做你手中之刀,為你殺害同門?”

    寧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陰笑。魚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來,只為這姓陸的孩子,寧不空,這‘黑天劫’你解還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寧不空哈哈大笑,“大師怕是高估寧某了。”

    魚和尚皺眉道:“何為高估?”寧不空道:“大師可曾瞧過《黑天書》么?”魚和尚搖頭道:“《黑天書》乃西城祕傳,和尚略有所聞,卻未親眼瞧過。”

    寧不空道:“《黑天書》開篇明義,便定下‘有無四律’。第一律叫做無主無奴,說的是劫主與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離開劫主,劫主亡則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還,說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這一律傳說至廣,大師料來也有耳聞;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許多,叫做無休無止。”

    魚和尚白眉一挑:“無休無止?”

    “不錯。”寧不空道,“《黑天書》暗合天象,諸天星斗依時運轉,無休無止;敢問大師,就算如來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讓諸天星斗停止不動呢?”

    魚和尚道:“決然不能。”

    寧不空道:“《黑天書》也是如此。三十一脈煉成之后,便不修煉,體內劫力也會如諸天星斗,自行運轉。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無休止,大師雖能封住這小子的‘三垣帝脈’,但也只得一時,他體內的劫力遲早沖破禁制,重新墜入無邊天劫。”

    陸漸聽得心如冰凍,魚和尚長嘆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煉奴,真是莫大罪過。不過,既是‘有無四律’,第四律卻是什么?”

    寧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魚和尚尋思道:“只怕這第四律便是解脫‘黑天劫’的關鍵。此人狡獪陰狠,必不肯說,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寧不空身側。寧不空目雖不見,心卻有覺,輕飄飄點出一指,魚和尚并不回頭,自袖中脫出手來,食指如法點出。二人指尖一觸,寧不空微哼一聲,飄退丈余。魚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陸漸,嘆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勁’出神入化,卻不用之于正途。”

    寧不空冷笑道:“魚和尚,你想怎的?”

    魚和尚道:“當日我在天柱山敗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萬歸藏在世,便終身不履中土。如今萬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當失效,我要帶這孩子前往昆侖山,尋求‘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寧不空神色陰沉,半晌方道:“如此說,大師定要與我為難了。”魚和尚道:“寧施主何苦執拗,我帶走這孩子,你不過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無損害。‘有無四律’第一律是無主無奴,卻非無奴無主。”

    寧不空靜默須臾,忽而笑道:“大師所言極是,寧某便瞧大師面子,放了這名劫奴。”

    魚和尚心頭一喜,合十道:“難得寧施主有此悲憫之心,雖只一念之善,也得無上菩提。”

    寧不空笑笑,轉身欲行,拂袖間,袖中白光一閃,疾奔魚和尚面門。魚和尚一皺眉,左手揚起,五指如拈花枝,將那白光拈住,陸漸定睛一瞧,卻是一支嵌有鋼刺的白木短箭,頓時驚叫道:“大師當心。”

    “不打緊。”魚和尚微微一笑,“這‘木霹靂’還奈何我不得。”陸漸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納悶。

    寧不空干笑兩聲,說道:“大師舉手之間,便將‘周流火勁’化為無形,當真叫人敬佩。”說罷自袖間取出一張諸葛連弩,笑道,“但若一發八箭,大師接得住么?”

    話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來,每一支均蘊有‘周流火勁’,抑且嵌有鋼刺,一經炸裂,木屑與鋼刺齊飛,更具威力。

    魚和尚嘆息一聲,雙手齊出,在空中划了半道圓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歸巢,自行鑽入他指縫之中。同時間,‘大金剛神力’已如悠悠涼水,將木箭中的火勁輕輕滅去,木箭無法爆炸,便與尋常弩箭無異。

    嗖嗖嗖,第二輪木箭又至,魚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搶前一步,又將八箭接住,誰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勁全無,鼻中隱有硝磺之氣。

    轟隆一聲,八支木箭齊齊炸裂,煙霧飛屑將魚和尚一時籠罩。寧不空長笑道:“大師莫怪,這次可不是周流火勁,而是貨真價實的火藥了。”

    原來,寧不空知道魚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勁”,故此當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靂”。魚和尚連接兩次,已存定見:“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后八箭卻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藥。前九箭不過是惑敵之計,后八箭才是致命殺招。

    陸漸悲怒莫名,正要扑上與寧不空拼命,忽見煙塵倏然四散,魚和尚的聲音悠然淡定:“寧施主無須客氣,還有何種伎倆,不妨一并使出來吧!”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寧不空贊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爾火雨驟歇,寧不空拋開弩箭,后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嘆道:“寧施主,帶走這名劫奴,于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么?”寧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寧施主布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沖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布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寧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寧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游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暴鳴聲中,傳來寧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朮、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寧某的計謀為心朮,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干燥,毛發焦枯,端地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嘆了口氣,道:“萬城主……”

    寧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須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須四要?火部寧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寧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風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機,有膽給寧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蕩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寧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岳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啊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寧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淒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么?”

    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么?”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嘆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并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寧肯死了,也不再做寧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寧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于寧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才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淒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于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莫十步,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淒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后的余燼,明明滅滅,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卻終于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后,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并肩面對。

    想到這里,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涌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尤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周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嘆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陸漸聽得詫異,忽聽魚和尚又道:“陸漸,你扶我到那塊石頭上去。”陸漸聽他聲音發顫,更覺訝異,轉身扶著魚和尚,坐到一塊岩石上。魚和尚掩口咳嗽,陸漸分明看到殷紅鮮血自他指間涌出,不由駭道:“大師您受傷了么?是方才的忍者嗎?”

    魚和尚搖頭道:“伊賀忍者算不了什么,還傷不了和尚。”陸漸道:“那便是天神宗,要么就是寧不空。”

    魚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寧不空神通雖強,卻也無法傷我到這地步,我這傷,可久遠得很了。”

    陸漸見他神色黯然,不便多問,只得道:“大師,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寧不空一見火中的那七個字,便嚇成那樣?”

    魚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萬歸藏的筆跡寫的,然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將筆意滲透到寧不空心里。和尚原本只想借萬歸藏的神威,震懾寧不空,令他的火部絕學露出破綻。不想他一見那七字,便嚇得落荒而逃,委實可怪。和尚至今也沒想得明白。”

    陸漸道:“那‘有不諧者吾擊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也曾瞧過。”

    魚和尚吃驚道:“你瞧過西城的祖師畫像?”陸漸道:“火部、水部、山部、澤部的畫像,我都瞧過。”說罷便將當日聽命寧不空、察看畫像的經過說了。

    “原來如此。”魚和尚嘆道,“難怪寧不空情愿與和尚一決生死,也不肯放過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殺你一途了。”

    陸漸驚道:“為什么?”魚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師畫像中藏有一個絕大的祕密,寧不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你泄漏出去。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無法顯露圖中隱語,若非寧不空雙目被毀,你也無法看到這四幅畫像了。”說著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時,他忽地張眼笑道:“孩子,你愛聽故事么?”

    “怎么不愛聽?”陸漸也笑起來,“以前爺爺常給我說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卻很有趣。”

    魚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約有四日路程,我便給你講四個故事,這四個故事橫跨三百余年,牽動億萬蒼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實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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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5:02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故事

    魚和尚說罷,抬頭望去,東方霞光初明,微云猶暗,一行白鷺,冉冉向西飛去。

    “這第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樣武器。”魚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宮中藏書億萬,宮中的能人,多被稱之為算家。他們學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這智慧并沒讓他們永世無憂,終有一天,引來了絕大災禍。

    “那時恰是宋滅元興之際,戎馬當道,衣冠委地。天機宮憑著奇技異能,敵國之富,成為復興漢室的唯一希望,天機宮的弟子中有許多杰出之輩,在南方屢興義軍,對抗元廷。但因為宮中出了奸細,元廷終于知道了天機宮的所在,派了水陸大軍攻打。那一役至為慘烈,元軍五萬精甲死傷過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兒子也戰死宮中。但終究寡不敵眾,天機宮的億萬藏書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為灰燼……”

    陸漸忍不住問道:“那宮里的人呢?”

    魚和尚道:“天幸宮中先輩早有防范,留有一條祕道,是故宮中的人大多逃出來了。”陸漸松了口氣,連連點頭。

    “當時中土胡虜橫行,那些幸存的算家無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東海的一座島上。這些算家智慧出眾,此時又身懷毀宮之仇,一致決意向元人報復。而在這一眾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毀宮之時身負重傷,待得傷愈,復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報、永無了之,本不愿參與此事,但他為人甚重情義,几經周折,終于抗不過親友苦求,加入復仇之列。此時元人勢力如日中天,而天機宮新遭重創,若以人力對抗,不啻于以卵擊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慮之后,提議建造一樣威力絕大的神兵利器。而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陸漸吃驚道:“十五年?這樣久么?”

    “這也不算久。”魚和尚說道,“春秋之時,越王勾踐復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陰。天機宮比之當日越國,尚且弱小許多。何況那武器規模龐大,構造精密,縱然智者云集、名匠薈萃,急切間也難造成。”

    陸漸好奇問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也沒瞧過,只是聽先代祖師隱約提起,據說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陸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沒都市,還能激發龍卷颶風,從海面刮到陸地,更能聚云成雨,數月不止。”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若不是從魚和尚口中說出,他必然當做是陸大海所說的那些海外奇談,縱然有趣,卻不真實。但此時魚和尚一派肅然,可見絕非誑語,而是確有其事了。

    魚和尚續道:“那一日,武器終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試,一口氣摧毀了三座無人荒島。十五年之功終有大成,眾人無不歡呼雀躍。唯獨那位大算家悶悶不樂,他自設計武器之始,便覺猶豫,因為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運用,死傷必然驚人。但他既是絕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窺究竟,此時一瞧,不覺心生恐懼。

    “武器既成,眾人當即決意以牙還牙,首先摧毀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蕩平,天下必亂,屆時便可趁機復興漢室。要知道,元大都軍民百萬戶,那武器一旦運用,城中几乎無人能夠幸免。只可惜,當時眾人執著于復仇之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說到這里,魚和尚不禁長嘆一口氣。

    陸漸忍不住問道:“這武器真的用了嗎?”

    魚和尚道:“若是你,你會用嗎?”陸漸搖頭道:“我不會。”魚和尚道:“你縱不用,別人終歸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應付?”

    陸漸想了想,道:“我要么將武器毀了,要么將它藏起來。”

    魚和尚沉默半晌,嘆道:“難得你有這份見識,與那位大算家不謀而合。他一見武器威力,便動了毀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終究不忍一朝毀棄。他矛盾再三,與妻子商議之后,設下一個騙局,將眾人騙離武器。然后,他夫妻二人駕馭武器,離島遠去。當時眾人發覺上當,紛紛乘船追趕,但那武器一旦運轉開來,任是何種沖舟巨艦,都休想靠近,眾人唯有眼睜睜瞧著他們駛向遠方,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陸漸聽罷,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是悵然,遙想那對夫婦,背棄親友,遠別故土,也不知懷有何種心情。想了一陣,又問道:“那對夫婦帶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沒造一個嗎?”

    “造是造了。”魚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臨走之時,帶走了所有圖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于心灰意冷,放棄復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無數罵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魚和尚說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牆矮檐,門前冷清,當下提議在此歇息。

    魚和尚答應,二人來到門前,陸漸見屋內昏暗,便揚聲道:“有人么?”連叫兩聲,門內方才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兩人一眼,便退后半步,縮到檐下,嘎聲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要知倭國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國中,永無餓餒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進來吧。”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默然后退。二人入內,鼻間一股陳腐之氣,裊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布灰塵。忽見那老嫗從內室出來,端了一個竹盤,盤上擱著几個雪白飯團。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錢,遞到她手里,說道:“嬤嬤收下。”

    那老嫗捏住錢,眼也不抬,嘀咕道:“由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著和尚,就是和尚。”陸漸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見那老嫗退開,便伸手取了一個飯團,飯團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也要去取飯團,急道:“大師,這飯團吃不得。”

    魚和尚聞言錯愕,忽見陸漸將飯團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顯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眼瞧那老嫗,卻見老嫗臉上流露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團,向她擲去。飯團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那老嫗的身子竟應著飯團來勢,塌縮下去,變成薄薄一片。

    陸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大吃一驚,搶步上前,卻見地上僅存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陸漸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過一看,几欲嘔吐,敢情那面具之后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心。”魚和尚一聲驟喝,陸漸后頸一輕,已被他提了起來,眼角余光到處,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勢必這一刀斷去雙足。

    繼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轉眼望去,魚和尚正目視下方,面色凝重。陸漸手按木梁,忽有所動,叫道:“橫梁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已然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牆上,豁剌一聲,竹牆被撞出一個大洞,那黑影只一閃,便即不見。

    橫梁既毀,魚和尚與陸漸也墜之于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驟閃,長刀已候在那里。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當啷啷一陣碎響,長刀節節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里傳來一聲慘哼,驀地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搖頭道:“不必追了,去內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入內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扑鼻。定眼瞧時,只見近門處仆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體,男尸之畔,則是一具老嫗尸體,老嫗全身赤裸,面皮從額至頸已被剝去。

    陸漸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著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甫定,怒道:“這些人可惡得緊,大師認得他們么?”

    “和尚認得。”魚和尚露出淒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著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陸漸應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體,方才觸及那人衣衫,忽生異感。霎時間,那尸體也動了,一抹刀光,從尸體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朮,一縱數尺。刀光掠空,那尸體卻一個筋斗翻轉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凌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脫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便已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繼而劇痛難忍,上半身貼地滾出,當的一聲,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著魚和尚,嘶聲道:“和尚你殺我……你竟然殺我……”叫喊間,鮮血如泉,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嘆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轉眼,但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著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介錯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忽見忍三郎兩眼上翻,臉色漸灰,頭一歪,便已斷氣。

    魚和尚與陸漸四處察看,見再無敵人,方將室內的尸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面,暫且果腹。用過飯,兩人啟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時情景,自己義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嘆息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筆債務,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勢必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作之時,便越是痛苦。”

    陸漸道:“這我知道的,寧不空說過。”

    魚和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陸漸不假思索,脫口便道:“這些人恁地殘忍,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這等事,我也不能瞧著。”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著善惡之念。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憑此保命。”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過來,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說罷又擺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后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頸部,說道,“這叫‘人相’。”其后又扭轉肢體,陸續變化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

    陸漸初時修習,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便覺容易起來,到了半夜,已學會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陸漸正當興頭,便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

    魚和尚淡然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須數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書》的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劫力已然空虛,亟待償還,雖說‘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作,但再練下去,于你身子終然有損。”陸漸只得作罷,調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輕,飄飄搖搖,離地飛升,好半晌才漸趨清明,舉目望去,竟又來到那個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灰白迷霧籠罩,模糊不清。

    “陸漸……”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懵懂間四面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道:“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那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隨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遠,忽聽一聲貓叫,陸漸低頭望去,卻見一只波斯貓蹲在足前,靜靜望著他。

    “北落師門?”陸漸奇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陸漸……”那呼喚聲又響起來,几乎同時,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這聲貓叫鋒銳如刀,竟將那叫聲切割成無數片斷,霎時間,四面八方均是“陸——陸——陸——漸——漸——漸——”的斷續之音,漸輕漸細,終如柳絮隨風,飄然散去。

    陸漸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見北落師門不知何時竟長大百倍,高如山岳,藍瑩瑩的雙目,如日月一般照著自己。

    陸漸肝膽欲裂,失聲慘叫,驀覺天旋地轉,光與暗、星辰與巨貓盡皆消失,雙足重又落回實地,他張眼望去,但見四周漆黑,樹影參差,如魑魅潛行,身上盡被冷汗浸透,倏爾一陣晚風拂過,不覺打了個冷噤。

    他狠狠擰了一把大腿,甚覺疼痛,方信此時并非夢境。回想起來,自己當在山洞中酣睡,卻不知為何,竟然到此。正覺不解,忽又聽一聲貓叫,舉目望去,卻見北落師門蹲在遠處,自顧自舔著爪子。陸漸疑惑不已,自語道:“我怎么到了這里?”

    忽聽魚和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狂奔二十余里,難道還不自知么?”陸漸回過頭來,只見魚和尚立在丈外,面帶憂慮,不由怔怔地道:“大師,我,我一直做夢呢,夢里有人叫我,我就跟著那聲音走了。”當下將夢境里的事情仔細說了。

    魚和尚道:“叫你的聲音你還記得么?”陸漸沉吟道:“聽著耳熟,就像,就像……”驀地臉色煞白,瞠目結舌。

    魚和尚見他神色,問道:“像誰?”陸漸吃力地道:“像……像寧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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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5:27 |只看該作者
.    魚和尚卻不驚訝,點頭道:“果然是‘召奴’之朮,依照《黑天書》的第一律‘無主無奴’,劫主生則劫奴生,劫主死則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險,可以神識召喚劫奴來救。這法子我雖有耳聞,卻沒親眼見過。這會兒,寧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陸漸聽得冷汗直冒,吃驚道:“那他豈不是隨時都能召我回去。”

    魚和尚搖頭道:“也不盡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陸漸心神初定,半晌問道:“可,可我怎會在夢里遇見北落師門?”魚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這只靈貓太多古怪,譬如它本來只認女子為主,為何會跟隨于你?如今又進入你的夢境,破去寧不空的‘召奴’之朮,端地讓人無法理解。”

    陸漸不覺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師門,嘆道:“北落師門,多謝你啦。”那貓兒仍是懶懶的,只顧舔舐細軟白毛。

    忽聽魚和尚又道:“你說夢里瞧見了‘三垣’帝星么?”陸漸點頭道:“是呀,只是被濃霧罩著,瞧不太清。”

    魚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嘆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陸漸重又臥下。他夢中狂奔二十里,疲憊不堪,須臾入睡,此番再無異夢,隱隱覺得一股浩大暖流在體內徐徐流轉,十分舒服。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轉。抬眼望去,但見魚和尚背對自己,端坐遠處,覷其背影,益發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魚和尚便似腦后生眼,“今天我們來說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門武功。”

    陸漸奇道:“武功?”

    魚和尚道:“要說這門武功,須得從一對男女說起。其中的這位男子,綽號‘鏡天’,天生聰慧,集合數家之長,在他三十歲時,天下已沒了敵手;至于那位女子,卻是昨日說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時人稱之為‘風后’。鏡天、風后并稱于世,若論武功,鏡天略勝一籌,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戀上了那綽號‘風后’的女子。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鏡天’愛慕‘風后’,風后心中卻另有所屬。可也很不幸,她所傾慕的,卻是已然婚配的師父,是故這段情緣有如鏡花水月,自也是永無著落。后來,也不知因何緣故,‘風后’與‘鏡天’的親友發生極大的沖突,初時她師父尚在中土,還能壓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為了消除神兵之劫,終于告別故土,和妻子遠走海外。‘風后’那時遠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絕,繼而由悲轉恨,一口咬定是‘鏡天’的親友逼走師父。雙方言語不合,大打出手,‘鏡天’的親友無人可敵‘風后’,好几人身受重傷。‘鏡天’迫不得已,親自出手。兩人一場激斗下來,‘風后’終于敗落,但‘鏡天’卻無法對她施以殺手,甚至不惜得罪親人,將她縱走。”

    陸漸聽到這里,心想這“風后”聽起來也是一個聰慧女子,但為何恁地固執;至于那位“鏡天”,卻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來,設想自己若是“鏡天”,姚晴卻是“風后”,面對如此窘況,又當如何?

    他神思翩躚,沉浸于想象之中,忽聽魚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陸漸一驚,卻見魚和尚已轉過身來,注視自己,不由面色一紅,囁嚅道:“沒,沒想什么。”

    魚和尚道:“這個故事與你干系極大,你務必用心細聽。”陸漸奇道:“與我有什么干系?”

    魚和尚卻不回答,笑了笑,續道,“且說‘風后’敗北之后,心中不忿,苦練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戰‘鏡天’,卻都輸了。‘風后’羞怒之下,決意另辟蹊徑,新創一門武功,出奇制勝。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隱脈’。”

    陸漸忍不住問道:“什么叫隱脈?”

    魚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煉內功,練的都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厥陰、陽明等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天竺與吐蕃武學練的則是‘三脈七輪’,名稱雖有不同,但大體相通,并無太多差異,是以這些經、脈、輪,都可統稱為‘顯脈’。只不過,萬事萬物,有正必有反,有顯達必有隱微。如果說‘顯脈’是陸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隱脈’便是地底深處的暗流陰河,迥異于‘顯脈’中的任何一經、一脈、一輪,自成體系,藏于人體至深至祕之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發現,也不載于任何醫家典籍。”

    陸漸聽得入神,問道:“既然沒人發現,‘風后’又怎么發現的呢?”

    魚和尚道:“這卻不是‘風后’發現的,而是她師娘發現的。她師娘是一位大神醫,精于經脈之學。她在偶然之間,發現于尋常經脈之外,另有隱微脈流,當下一路探究,先后發現三十一條隱微脈流,因其脈性與尋常經脈截然不同,故而稱之為‘隱脈’。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聽說之后,認為這‘三十一隱脈’暗合天數,便以‘三垣二十八宿’為之命名。”

    陸漸聽到這里,不覺心子狂跳,呼吸也緊促起來,敢情魚和尚這番話,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黑天書》的來歷。

    卻聽魚和尚續道:“那女神醫醫道通神,當世無兩。她深知‘隱脈’與‘顯脈’互為克制,若是輕易開啟‘隱脈’,有害無益,是故縱然發現,卻祕不外宣,只是記在一部醫書的空白處,以便將來查用。不料這部醫書,鬼使神差,竟落到‘風后’手里。她屢敗之下,便設法開啟‘隱脈’,想要練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過,以她的天資才智,仍不足以獨自創立這門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資質者,除了她的師父,便是能勝過她的‘鏡天’了。

    “‘風后’深知‘鏡天’對自己情意深重,便約他一同參詳,尋找開啟‘隱脈’之法。‘鏡天’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兩人齊心協力,終于找到開啟‘隱脈’的法門,記載下來,也就是后來的《黑天書》。”

    他說到這里,住口不言,陸漸忍不住問道:“后來呢?”

    魚和尚搖頭道:“后來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曉。和尚只知道,從那之后,鏡天風后,絕蹤匿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陸漸大失所望,本以為能從故事里尋到‘黑天劫’的解脫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結局。但轉念一想,又覺欣慰,說道:“或許鏡天、風后經此一事,終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拋頭露臉。”

    魚和尚搖頭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陸漸心頭一沉,猛然想到《黑天書》的第一律,《黑天書》既是兩人合創,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脫這一鐵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劇。

    魚和尚說完故事,便即動身,他行走之時,步履沉滯,不如往日輕快,陸漸卻是神氣充足,三兩步便搶到他前面,回頭笑道:“大師,你昨晚沒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魚和尚笑笑:“和尚年紀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強。”

    陸漸嘻嘻直笑,忽聽北落師門在懷里叫了一聲,便道:“北落師門,你餓了嗎?待會兒有小河小溪,我逮魚給你吃。”話音未落,北落師門又叫兩聲,不知怎的,陸漸便覺毛骨悚然,這等異感,當日營救阿市時也曾有過。

    陸漸轉念之間,猛然有悟,脫口叫道:“大師當心。”叫罷向后疾躍,將魚和尚撞倒在地,耳聽暴鳴聲迭起,兩人早先立足之處,激起點點煙塵。

    “鳥銃!”陸漸心念電閃,挽起魚和尚,發足狂奔。身后鳥銃聲此起彼落,驀然間,魚和尚身子一震,變得十分沉重,但陸漸不及多想,只顧奔跑。

    耳聽那鳥銃聲漸漸稀落,前方忽而傳來嘩嘩水聲,繞過一片翠綠竹林,但見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練,日光耀水,迸出萬點碎金。

    陸漸喘了口氣,回頭望去,不由大驚失色,只見魚和尚右腿被鮮血染紅,血漬中彈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負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當日曾以血肉之軀,擋下今川家的鳥銃攢射,不料今日竟擋不住一發鉛丸。陸漸又驚又悲,不由脫口道:“大師,你怎么……”

    魚和尚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不礙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聽北落師門又叫一聲,陸漸心頭異感又生,慌忙雙手觸地,驀地知覺:四人八足,正以細碎腳步奔近,將近之際,忽地分做兩隊,左右掠出。

    陸漸閉眼默數:“兩個上了竹子,一個在土里,還有一個……”念頭未絕,一聲水響,一道黑影從河中躥出,手中倭刀迎頭劈落,敢情倏忽之間,敵人竟已繞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陸漸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著刀鋒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敵人已失,繼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頭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陸漸肩上。

    陸漸慘哼一聲,雙手上舉,握住忍者雙手。咔嚓兩聲,那人淒聲慘叫,兩根小指被陸漸擰斷,長刀脫手,陸漸一把接過,想也不想,奮力擲出,正中魚和尚右側三尺,齊柄而沒。剎那間,一股血泉順著刀柄噴涌而出,那地動了一動,驀地破開,躍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兩步,砰然伏地,再不動彈。

    此時陸漸已落入水中。他長于海畔,平素摸魚捉蝦,潛游盞茶工夫也是尋常,一旦入水,便與那忍者扭打起來,那人水性并非極好,深感縛手縛腳,急欲了結對手,便騰出手來,想取兵器。陸漸憑借雙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覺那人意圖,便搶先自他腰間摸走兩支鋼鏢。那人一摸落空,忽覺腰間劇痛,兩支鋼鏢已然入體,當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時間,陸漸憑著手快,料敵先機,在那人全身亂摸,但凡摸到匕首、鋼菱,無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動彈,瞪著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盡都落到對方手里。

    陸漸鑽出水面,只覺一陣虛脫,遙見魚和尚坐在岸邊,正向水中張望,見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氣。陸漸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師,還有兩個在竹林里。”

    魚和尚嘆道:“忍者均是刺客,一擊落空,勢必遠遁,你殺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陸漸定眼望去,只見那地上尸體的衣角處繡了一個銀色的“二”字,當是所說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陸漸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殺,不覺雙手發抖,驀地鼻間酸楚,伏地大哭起來。

    魚和尚知他連殺二人,心中內疚,便撫著他頭,嘆道:“好孩子,別哭,別哭。要知道,這些忍者,你不殺他,他便殺你,生死之間,原本顧不得許多的。”

    陸漸哭了一陣,方才平靜,抹淚問道:“大師,這些忍者為何要追殺你?”

    魚和尚嘆道:“那是第四個故事。”說著舉目眺望那條大河,說道,“今日暫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們說第三個故事。”

    陸漸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長刀,將魚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魚和尚也取了一枚無毒鋼鏢,自腿上起出鉛丸,用布包了,忽見陸漸又從林外回來,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魚,不覺笑道:“你捉魚的本領卻不差。”

    陸漸道:“不知為何,練了《黑天書》,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覺水下情形,有魚經過,一刺便著。”

    魚和尚點頭道:“若無‘黑天劫’,這《黑天書》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經了。”

    兩人烤魚吃了,陸漸見魚和尚氣色衰敗已極,便道:“大師你睡一陣子,我給你把風。”

    魚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覺睡去,再也醒不來了。”忽見陸漸面露驚色,雙目泛紅,忙道,“孩子,別擔心,和尚說笑呢,難道你不想聽這第三個故事么?”

    陸漸見他談笑風生,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自然想聽的。”

    魚和尚道:“這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座城。”說到這里,輕輕一嘆,“兩百年前,元人無道,終于惹起紅巾百萬。那時候,義軍[狠讀小說網TXT整理收藏]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極大混亂。元人軍隊固然凶殘可惡,義軍之中也是良莠不齊。你見過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無所不為;當時的義軍首領也大多如此,胸無大志,只圖一己之私欲,從不好生約束士卒。有道是‘師行如火’,軍旅若無紀律約束,比燎原之火還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軍剛剛屠戮焚燒,義軍的烏合之眾又蜂擁而至,恣意搶掠。那時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很苦。”

    陸漸忍不住道:“難道沒有好的義軍嗎?”

    魚和尚道:“好的義軍并非沒有。但亂世之中,法朮詐力遠比仁義道德管用。若無過人的實力,僅憑德行,無以生存;那些有仁有義的義軍首領,沒死于元人之手,卻先死在同袍、部將的手里,委實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經征戰,涂炭了千萬生靈,終于換來些許轉機。”

    他頓了頓,問道:“陸漸,你還記得第一個故事里的那座東海島嶼么?”陸漸道:“記得。”

    魚和尚說道:“那海島上的大宋遺民自宋亡之后,無時無刻不在圖謀恢復漢室。元末大亂方興,島上弟子便在東南起兵,攻破州縣,割據一隅,有名的便有張士誠與方國珍。可是歷經數代,這些遺民后裔,早已忘記先人初衷,一味貪圖權勢,自以為是,不但不想著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懸,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軍各個擊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脫脫親率百萬大軍,將張士誠圍困于高郵城,准備一戰而定東南,徹底肅清南方義軍。

    “當此生死絕境,東海島嶼上的智者高士被迫盡棄前嫌,連成一氣。所有的東島弟子,無論親疏貴賤,紛紛赴援高郵。那一戰,可說是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元軍人多勢眾,高郵外城几被蕩平,內城也是岌岌可危。誰知東島弟子不僅視死如歸,抑且制造了許多可怕武器,屢屢重創元軍。雙方拉鋸苦戰,足有月余,元朝大軍終于潰敗,脫脫也被免職。從那之后,元廷再也無力聚集重兵,被迫放棄東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時,東島弟子仍能齊心協力,大可乘勝北伐。誰知道,強敵方退,島內又因功賞不一,生出齟齬。轉眼間,南方再次陷于混戰,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也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駕乘孤舟,自海外悄然歸來,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陸漸脫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魚和尚笑道:“若算年紀,那位大算家已過百歲,如何能稱年輕人呢?”

    陸漸微覺羞赧,訕訕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后人了?”

    魚和尚道:“許多人也都如此認為。但因種種緣由,這人的生世始終成謎,就算多年以后,他對來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絕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沒有几人知曉。當年和尚年少好事,聽到師尊談論此人,甚是景仰,四處搜尋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宮大內,翻閱文獻。

    “偷入皇宮大內?”陸漸失聲道,“大師膽子好大!”

    魚和尚搖頭道:“皇宮大內,也不是什么龍潭虎穴。說到膽子,和尚和那年輕人一比,可差得遠了。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內七次,終于有所發現,在一本殘舊奏章中,提到他時,稱之為‘梁逆’,可見他與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稱他為‘賊思禽’,足見他姓梁名思禽了。”

    陸漸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魚和尚點頭道:“卻說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戰亂之慘,心如刀割,遂動了匡定天下的念頭。但他性子沖淡,并無王霸野心,通觀南方群雄,大多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懷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勢不利,被東島群雄所包圍,首尾難顧,形勢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見狀,便投入洪武帝帳下,助其治軍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陸續打敗東島弟子。東島群雄感覺不妙,二度聯合起來,圍殲洪武帝。一時間,雙方各自建造龐大可怖的武器,征發數十萬大軍,打得難解難分;但思禽先生終是智高一籌,東島無論運用何種機關計謀,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偉略,經歷几次大戰,終將東島群雄逼入絕境。這時間,東島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從中作梗,并猜出他的來歷,雙方百年舊仇,又添新恨,當下依武林規矩,寄刀留簡,約在八月十五,靈鰲島上,比武論道,一決生死。”

    魚和尚說到這里,不覺嘆了口氣,道:“說起東島一脈,原本智慧淵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蒼生之福。但他們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權力財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漸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禍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還想憑借武力,維系本島權勢,可謂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陸漸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靈鰲島一戰,不僅關系天下興衰,抑且關乎武林運勢。我派大苦祖師也曾有幸觀戰。據說當時,東島的絕頂高手傾巢而出,先行布下陣勢,准備讓思禽先生有來無回。直到夜色將闌,圓月西墜,思禽先生也未露面,東島諸大高手皆認為先生不敢來了,正在議論紛紛,忽聽海上傳來洞簫之聲,思禽先生一人一簫,踏著一葉扁舟,飄然而至。”

    陸漸吃驚道:“他一個人么?”

    魚和尚道:“他在中土并無親友,縱有遠親,也在東島。只不過,東島縱然人多勢眾,卻沒料到一事。”

    陸漸急道:“什么事?”

    “那便是‘周流六虛功’!”魚和尚道,“這門武學,在靈鰲島上,第一次橫空出世,令東島中人措手不及。尋常武功,不過憑借兵刃拳腳,但這‘周流六虛功’,卻可駕馭天地間諸般大能,天地山澤,風雷水火,無不成其利器,可說已不是人間的武功。這一戰,東島對‘周流六虛功’無法可施,被思禽先生連敗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依然一敗涂地。這一戰之后,思禽先生在島邊石崖上裂石成紋,寫下:‘有不諧者吾擊之’。從此之后,這七字威震武林,而東島卻是一蹶不振,再也無力爭奪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無敵手,陸續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勢,揮師北伐,滅亡元朝,恢復大漢衣冠。然而就當此時,洪武帝與思禽先生之間,卻有了極大分歧,終至于反目成仇。”

    陸漸訝道:“思禽先生幫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會生出分歧呢?”

    魚和尚嘆道:“對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權勢要緊。當時,思禽先生說了兩句話,大犯洪武帝之忌。”陸漸問道:“哪兩句話?”

    魚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朮’、第二句則是‘限皇權’。”陸漸聽了,也不覺有什么奇處,渾不知為何這區區兩句話,會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魚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說道:“這兩句話雖只有寥寥六字,卻牽涉到我華夏自古以來的兩大弊端。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朮’以來,考評人才,均以儒學作為准繩。而思禽先生卻認為,儒學褒古貶今,愚民心智,理當加以抑制,便趁著新朝初創、制度未成之際,提出科舉選士不能只以儒學為准繩,須得另設算科、格物科、天文科、醫科、樂科、畫科、商科、齊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門別類,挑選人才。”

    陸漸喜道:“這樣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魚,就有許多門道,按理說,還該設一個‘出海打魚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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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25:42 |只看該作者
.   魚和尚搖頭道:“若那樣划分,卻也太細。只此九科,便已震動朝野。不只洪武帝慍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連開國名臣,如徐達、李善長、劉伯溫也加入反對之列。雙方當廷辯論數次,均無結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憤激之下,竟私自開館授徒,并在館中設立九科。如此一來,更惹儒生怨恨。這也罷了,真正觸怒洪武帝的卻是后一句‘限皇權’。

    “要知道,自古以來,君權天授,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東西。老子是皇帝,兒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為所欲為。開國之主,或許允稱英明,而后世子孫,往往聰明能干者少,暴虐無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煬帝,都是任意妄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鑑于此,認為皇權若無限制,必然禍害國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權法授’,也就是說,由‘士、農、工、商’四民之中挑選德高望重者,訂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貴如帝王,也當信守,若不信守,當可依法廢黜。”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可糟了。”魚和尚奇道:“那你說說,怎么糟了?”陸漸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豈不也要被廢黜了。”

    魚和尚嘆道:“這一語正好切中肯綮。陸漸,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么?”陸漸搖頭道:“這是寧不空說的,他常跟信長說,當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權力,權力一失,必然沒命。”

    魚和尚嘆道:“寧不空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何況這位洪武大帝,雖說雄才大略,卻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視權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龍顏震怒,當場駁回。若是換了他人,必然知難而退,誰知這位思禽先生卻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氣,竟將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還請求群臣廷議。如此一來,洪武帝大生疑心,懷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奪取他的權柄。但他忌憚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聲色,反而在宮中設下酒宴,宴請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宮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時在先生酒里,下了見血封喉的絕毒。”

    陸漸失聲道:“豈有此理?”

    魚和尚苦笑道:“這還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將昔日功臣殘殺殆盡,僅是胡惟庸、藍玉兩件逆案,便牽連殺害四萬人之多。嗯,閑話休提,且說思禽先生應召入宮,他自來好飲,酒到杯干,并不推辭。半晌工夫,便連盡三壺……”

    “不對。”陸漸急道,“大師不是說酒中有毒嗎?他怎能連盡三壺?”

    魚和尚微微一笑:“你這一問,恰也是朱元璋當時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監糊涂誤事,拿錯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這般,眾人從未時喝到亥時,宮中祕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壺也多了十余個,卻始終談笑風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無不變了臉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針氈。

    “思禽先生卻是從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壺,忽地笑問道:‘朱國瑞,還有酒嗎?若還有酒,不妨再喝。’國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見殊無敬意。洪武帝何等聰明,一聽便知陰謀拆穿,當下作聲不得。這時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說道:‘朱國瑞,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但你縱然自私狠毒,終不失為蓋世梟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這世上只怕又會陷入戰亂,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權于民,還請效法古之聖王,自省自律,好自為之。’說罷將杯一擲,飄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羞怒交迸,見他去遠,摔杯為號,三千甲兵一時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虛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龍,甲兵雖眾,卻摸不著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宮城,召集情愿跟隨的九科門人,殺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趕,思禽先生邊戰邊走,一路向西,雖有千軍萬馬圍追堵截,還是被他逃了。洪武帝聞訊大怒,他對思禽先生的算學機關至為忌憚,深知先生的才智來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豈能穩坐?當即下召,捕殺未及逃離的九科門人,已逃走者,滅其滿門,同時禁絕九科,連隋唐以來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廢了,代之以八股取士。從此以后,天下的讀書人盡都沉溺于四書五經之中,再無新知銳見,大多成了不知變通的腐儒。”說罷,魚和尚悠然長嘆,流露遺憾之色。

    “后來呢?”陸漸忍不住問道:“思禽先生怎么樣了?”

    魚和尚道:“思禽先生經歷連場血戰,逃到西域時,身邊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貼身小婢。思禽先生見狀,傷心難過,不覺潸然淚下,于是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變化為‘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八種神通,分別授予八人,并創立八部,命八人各領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侖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號之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卻將其比之東島,稱為西城。

    “從此之后,思禽先生隱居城中,再不入世,終日精研算道、窮究物性,悠然度過三十年光陰。這一日,他將八部中人喚到堂中,說道:‘我當初少年意氣,從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學造福萬民,恰逢元末喪亂,蒼生多苦,故而違背祖訓,濫用智慧,造成無邊殺戮。后來雖然天下一統,卻也只填了獨夫的欲壑,‘抑儒朮、限皇權’的大道,終不可行。

    “他說罷,取出精研算學、物性所作的筆記書稿,說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萬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閉,欲要重新開啟何其難哉。先祖說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適當之時,適當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開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節令的妖紅。方今民智不開,尚不足以運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無窮禍害。違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機一脈,絕于今日。’說罷將筆記書稿等畢生心血付之一炬。望著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連道:‘妖紅已謝,天下太平,妖紅已謝,天下太平……’

    “燒完筆記書稿,他又取出八幅畫像,分授八名弟子,說道:‘這八幅祖師圖像,各部須要好生收藏,不可遺失。若非萬不得已,決不可將八圖合一,只因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切記,切記!’說到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復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復知我也……’如此連叫三聲,驀地抓起身畔軟枕,猛擲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響如雷。雷火之后,這一代奇人,盤坐而逝。”

    魚和尚說到這里,久久無語,陸漸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語。

    過了半晌,魚和尚方道:“陸漸,你聽了這個故事,有何感想?”陸漸想了想道:“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無法理解,比方說,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畢生心血燒掉,還拍手大笑?”

    魚和尚道:“這拍手大笑,卻比那號啕痛哭更絕望十倍。當思禽先生發覺,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朮、限皇權’的大道,在這世上終究無法施行,而大道不行,與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難以推行,反而會成為帝王獨夫的工具。與其貽害世人,不如毀之于烈火。他口中雖笑,心中之痛卻鮮有人知,是故臨終時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復知我也’。這一句話,才是他的心聲。”

    陸漸聽了,仍是不盡明白,欲要再問,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連大地,將二里方圓的動靜纖毫傳來,但覺有几人伏在竹上,忽遠忽近,游移不定。

    陸漸略一沉思,揮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著一人藏身之處奮力擲出,但僅擲二十來步,便即墜地。

    魚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我相’試試。”陸漸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轉身形,蓄力已畢,猛然擲出。

    銳響排空,那竹箭去似驚電,在林中一閃,便聽一聲慘叫,綠竹上墜下一人,黑衣蒙面,肢體扭曲,額上猶見竹箭箭尾。

    陸漸本只想驚走來人,誰知竟然射死一人,當真目定口呆。耳聽得竹林颯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驚嚇,轉眼逃得遠了。

    魚和尚也甚吃驚,嘆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沒想到。”陸漸一日之中連殺三人,心中極不痛快,發了一陣呆,才選了根粗壯竹子,舉刀砍削。

    魚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陸漸說道:“爺爺說過,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個竹筏子,到了夜間,咱們悄悄順水航行,到達海邊。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魚和尚默默點頭,尋思陸上步步危機,隨處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見竹竿粗大堅韌,陸漸砍伐費力,几度被竹竿反彈,崩得長刀歪斜,便道:“你以‘壽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變‘猴王相’。”

    陸漸依法施展,刀鋒所向,斷竹有如割草,變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來扭去,甚為別扭。

    魚和尚道:“初習‘三十二相’,須得借用各種相態,激發勁力。將來練得久了,相態盡被化去,僅存神意,神意一動,勁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傷人,到那時,也不會如此別扭了。”

    陸漸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椏,并破開其中一根,切割成條,搓制竹索。魚和尚便教他用“諸天相”結索,以“多頭蛇相”捆縛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陸漸不時感知四周情形,眾忍者料是損兵折將,一時再無人來。

    待得入夜,陸漸將竹筏拖入水中,扶魚和尚坐在筏首,撐著篙順流而下。

    其時星月無光,水聲如幽人嗚咽,低微淒涼,兩岸傾崖危岩,在天邊勾勒出纖細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驥,或如奔麟,或如雄獅,或如餓虎,千姿百態,莫可名狀。

    陸漸一顆心始終懸著,生怕嘩啦一聲,又從水中鑽出人來。好在大半夜過去,也無動靜,眼見天色將明,方才確信計謀成功,便坐了下來,正要打盹,忽聽魚和尚咳嗽一聲,以倭語高聲說道:“陸漸,你可知道,忍者殺人,大有學問,若無必殺把握,決不輕發。如今危險才剛開始,你千萬不可大意。”

    陸漸騰地站起,脫口問道:“有敵人嗎?”

    魚和尚聲音一揚:“忍朮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他如何動手,何時動手,被你猜著,便不算高明。至于時機,必在你最無防范之時。而常人最為疏忽的時候,正是天亮之時。”

    話音未落,忽聽左岸傳來一聲低嘯,几道黑影倏然縱起,如淡淡輕煙,縹緲逝去。陸漸不覺冷汗迸出,他自以為得計,不料這一眾忍者早已尾隨,料是定在黎明動手,卻被魚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暫且放棄。

    陸漸當下奮起精神,力撐數篙,將竹筏撐得駟馬難追,卻聽魚和尚嘆道:“你且坐下,我有話說。”陸漸只得拋開竹篙,坐了下來。

    魚和尚道:“如今暫無危險,咱們來說第四個故事。這個故事,說的卻是和尚自己。”陸漸精神為之一振,凝神細聽。

    卻聽魚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隸屬禪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從不大開山門,也不屬臨濟、云門、溈仰、曹洞、法眼等禪門五宗,自成一派,消遙自在。

    “自從九如祖師開啟宗門、花生大士發揚光大以來,三百年間,已傳六代。每代均是一師一徒,單脈獨傳。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剛神力’練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薩,超越三界,倘若所傳非人,必然造成無邊罪孽。到和尚這一代,武林大勢已生劇變,東島西城遙相對峙,勢如水火。

    “想當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后,因為他終生不偶,并無兒女。是故依照先生遺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輪流統領西城……”

    陸漸奇道:“思禽先生怎會沒有兒女?”

    魚和尚道:“此事也頗蹊蹺,或許因為他厭惡父子相傳的陋習,有意終生不娶,也未可知。但東島挫敗之后,始終懷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時,他們無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舉進攻西城。雖說思禽先生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戰,東島均沒占到便宜。可這爭端一啟,東島西城,一斗便是兩百多年,為了取勝,無所不用其極。一百年前,西城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黑天書》,為了對抗東島,竟妄顧天理,開始蓄養劫奴……”

    陸漸脫口道:“從百年前開始蓄奴,劫奴豈不是很多?”

    魚和尚黯然點頭,續道:“經過多年爭斗,東島也好,西城也罷,都是死傷慘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結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個名叫萬歸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資卓絕,機緣巧合間,竟被他從本部絕學之中,發現了‘周流六虛功’的奧祕,從而貫通八部絕學,周流六虛,法用萬物,達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僅悟性超凡,野心也不凡,先憑武力廢去公選的城主左夢塵,強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后更全力攻打東島。東島弟子几被滅絕,幸存者紛紛逃往海外避難。和尚雖是世外人,也覺瞧不過去,畢竟東島西城,三百年前本為一家,如此趕盡殺絕,有悖情理,是故約了萬歸藏,在天柱山相會,勸他罷手。

    陸漸擔心道:“此人如此殘忍狠毒,大師見他,豈不危險得緊?”

    魚和尚嘆道:“未見萬城主以前,和尚也以為他必是驕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當真見了,卻大謬不然。這萬歸藏不僅瀟灑如神,風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絕、言語可親,與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釀,不飲自醉。和尚縱是空門弟子,也是一見心折,相談歡洽。也可以說,和尚未曾交戰,氣度上已先輸給他了。

    “既然相談甚歡,和尚便勸他放過東島殘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絕。勸說已久,終不免大動干戈;但‘周流六虛功’已破天道,和尚用盡全力,也只接下三招。從此之后,不但功力僅存一半,抑且傷勢始終無法恢復。”

    陸漸心中大震:“大師的舊傷,竟是萬歸藏所為?大師如今功力減半,仍然這么厲害,當年全盛之時,卻不知怎樣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萬歸藏真不知是何種人物?”

    思忖間,卻聽魚和尚嘆道:“和尚既敗,自然束手待死。卻不料萬歸藏說道:‘貴我兩派,淵源甚深。金剛一門,又是一脈單傳,你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斷絕,小弟九泉之下,無顏面對本派祖師。東島則不然,與我派爭斗兩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滅絕,永無休止,是故唯有以殺止殺。道兄若瞧不過眼,大可遠離中土,要么神通精進,有能為勝過小弟,否則小弟有生之日,還請莫要回來。’

    “他說得客氣,實則已將和尚放逐。但以他斬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條生路,確是瞧了花生大士與他祖師的交情。足見此人縱是一代梟雄,卻也并非無情之人。”

    陸漸見魚和尚被萬歸藏重傷放逐,言語間仍處處替他開脫,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卻聽魚和尚嘆道:“和尚聽了這話,無話可說,只好攜了小徒不能,遠赴東瀛。到達之時,卻發現這小國烽火連天,正處亂世。這也罷了。不曾想,東瀛的佛法處于亂世,竟也墮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眾多,驕奢淫亂,娶妾生子,蓄養孌童;甚至于強奪民田,橫征暴斂。佛法本為濟世之法,到了此間,竟成了奸徒們愚弄世人、圖謀私利的騙朮。

    “和尚目睹種種罪惡,忍無可忍,與小徒前往比睿山,與東瀛僧人理論。比睿山號稱東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許多所謂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與眾僧辯論佛法,辯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樂,佛法粗淺,如何能當和尚的機鋒,理屈詞窮之下,惱羞成怒,竟宣布和尚為‘佛敵’,派出僧軍追殺。

    “事既至此,和尚雖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卻有了極大變化。他原本心地純淨,根性猛利,卻壞在過于崇尚武力,見和尚敗給萬歸藏,便對佛法生出極大動搖。到了東瀛,他目睹戰亂,倭人殘忍好殺的劣性與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見東瀛眾僧縱情享樂,他不但不以為恥,反而暗暗羨慕。

    “那一年,我師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殺,逃到北伊勢時,和尚舊傷發作,無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邊。那僧兵首領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號稱‘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長刀,耀武揚威,將我師徒視為砧上魚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終于忍無可忍,他那時神通已成,只一招便擊斃那首領,奪下長刀,然后不顧和尚喝止,殺入陣中。那一戰他魔性大發,將千余僧兵殺得一個不留,連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紅。事后他攜刀而去,自號天神宗,橫行日本,無惡不作。

    “和尚待得傷勢稍愈,便去尋他,那孽障自知不敵和尚,四處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惡。可恨,和尚那時也麻煩多多,北伊勢之后,比睿山雖不派出僧兵,卻買通伊賀忍者,懸以巨賞,刺殺和尚。這些忍者手法詭異,耐力絕強,十多年來不舍不棄,我几度遇險,也多次制住他們,但終究不忍殺害。誰知他們知道和尚不殺,益發肆無忌憚,和尚不勝其擾,以致于無法騰出手來尋那劣徒,讓他造成更多罪孽……”

    說到這里,魚和尚氣血上涌,咳嗽几聲,喘息道:“陸漸,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黷武者必亡于武。萬歸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這些忍者縱然可惡,卻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你再與他們交手,須得心存慈悲,萬不可像不能一般,因為一時之怒,墜入不復魔道。”

    魚和尚說話聲中,陸漸忽覺他一手按在頭頂,霎時間,一股絕大熱流奔騰而下,陸漸叫喊不及,腦間轟隆隆一聲巨響,頓失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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