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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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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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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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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2:09:15 |只看該作者
.  怪物體格雖雄,仍抵不住大鯨群起而攻,藍血噴涌,漸難支持,驀然間,那物發出一陣響亮的吮吸聲,有如長長的嘆息,一會兒工夫,便拖著被纏鯨魚,徐徐下沉,它體格龐大,下沉時攪起偌大漩渦.鯨群也紛紛噴出雪白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樹瓊花,一陣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團大團的藍血從水下涌將起來,將一片海水染的越發深沉.

  "開船吧."萬歸藏語聲冰冷,驚醒眾人.霍金斯喃喃道:"開哪兒去?"萬歸藏一指前方,陸漸順其所指,極目望去,云煙縹緲中,綽約可見岬角輪廓,頓時心頭一跳,低聲道:"谷縝,你瞧!"

  谷縝定眼望去,眉頭深鎖,虞照卻啐了一口,說道:"我瞧是萬老鬼故弄玄虛,他怎么知道就是那兒?"谷縝道:"一路上我們跟蹤鯨群,并未見到任何島嶼,此時見到,必有蹊蹺."虞照道:"跟蹤大鯨這件事,我一向懷疑的很,試想一想,這些鯨魚在水里都是胡游亂竄,天知道竄到哪兒去?又怎么帶我們去找潛龍呢?"

  谷縝搖頭道:"虞兄不曾生活海邊,不知這鯨魚性情.鯨魚航游,看似漫無目的,其實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門熟路呢."虞照叫道:"谷老弟,你又來哄我了!"

  谷縝笑道:"虞兄別急,且聽我說一件趣事.那還是元代仁宗年間,東島群雄義不朝元,遠離中土,牛馬不至.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鯨.有位前輩,姓名記不得了,極擅捕鯨,有一次,他在獵殺大鯨之時,用魚叉刺中了一只鯨魚的背峰,不料那頭大鯨十分頑強,負傷帶著魚叉潛入深海,逃之夭夭.當時這位前輩悵惘之余,也未十分上心.數年之后,他再度出海捕鯨,在相同地方,又殺死了一頭大鯨.割肉取油之時,發現鯨背上嵌著一柄魚叉,木柄已經爛掉,鐵叉則與大鯨血肉相連,長成一處.那位前輩拔出鐵叉一瞧,大吃一驚:敢情叉身之上竟然鐫有自家名字.原來啊,這柄魚叉正是他當年遺失之物,這頭大鯨也正是當年叉底逃生之鯨,只因為時乖運蹇,多年后仍在同一處所,死在那位前輩手里.那前輩見狀十分驚慌,潛心鑽研,發現鯨群行游之時,確然依循某條慣道,依此慣道,他阻擊鯨群,殺死不少鯨魚,可嘆殺戮太過,惹動天怒,晚年時不慎失手,葬身鯨腹.

  好在他人是死了,這道理卻流傳下來."

  虞照將信將疑,說道:"著鯨蹤是思禽祖師所定,他也知道這個道理?谷縝笑道:"虞兄真糊涂了,你忘了鯨息功么?"虞照一愣,點頭道:"不錯,西昆侖的鯨息功得自大鯨,這位祖師與鯨魚的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何止說不清,道不明!"谷縝嘆了口氣,"只怕從古至今,再無一人比他更懂得這些吞舟之魚,是以此地鯨群聚會,或許和他有關……"說話聲中,天已大亮,霧氣散盡,前方景象越發清晰,鯨群沉浮不定,怪鳴起伏萬端,巨鯨陣中,不時冒出那等軟體怪物,大小不一,色澤各異,觸手亂舞,氣勢驚人,眾人瞧得久了,漸漸發覺,那怪物不只觸手眾多長大,還有一個如山大頭,頭上巨眼,在風波中明滅閃爍,皎然如鏡.

  女王浩搖搖晃晃,穿行在這洪荒沙殺場,四周腥血橫流,慘烈出奇,面對這些龐然還海怪,船頭眾人真如螻蟻一般.海平線上島礁輪廓越發清晰,在滔天濁浪中時隱時現,陸漸瞧在眼里,心中無端激動起來.

  灰影忽閃,船舷邊一只大鯨如山移過,光溜溜的巨背上挂著紫黑海藻.

  船鯨交錯,紅波涌起,船只散架也似搖慌起來.眾人紛紛拽住身邊纜繩,站立未穩,一只巨大觸手從大鯨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聲挂住甲板.驚呼聲霎時響成一片,水手們抱頭躲閃,會武者紛紛蓄勢,不料那觸手僅是搭在船頭,一動不動,眾人驚魂未定,好事者探頭望去,敢情那只觸手已被大鯨齊根咬斷,變成一截死物,斷口處汁液淋漓,好不淒涼.

  谷縝吐了一口氣,忽道:"陸漸,你可瞧出這怪物來歷?"陸漸心中余悸未消,臉色蒼白,連連搖頭.

  谷縝笑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可想見過如此巨大的烏賊么?"眾人一驚,陸漸失聲道:"這是烏賊?"

  谷縝點了點頭.陸漸定眼望去,那怪物體型雖巨,卻是大頭巨眼,長須數十,活脫脫一副烏賊模樣.

  谷縝又道:"陸漸,你可知道這些鯨魚為何會來此地?"陸漸仍是搖頭,谷縝嘆道:"你沒瞧出來么?此地是他們的狩獵場,這大烏賊就是他們口中的美食."話音未落,怪聲驟響,遠處一頭大烏賊被十余頭大鯨活活肢解,腥血四濺,殘肢敗體兀自扭曲不絕,船上女子瞧得面無人色,紛紛嘔吐起來.

  "奇怪",谷縝眉頭大皺,"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烏賊?話音未落,萬歸藏的聲音冷冷傳來:"因為此去不遠便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谷縝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會來丹田?"萬歸藏冷冷一笑,"問得好,那我問你,潛龍是什么東西?"谷縝一愣,說道:"故老想傳,潛龍是一件滅世神器,威力極大.

  萬歸藏道,何以如此威力?谷縝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卻知道."萬歸藏淡然道,"當年我大破東島,在你祖父谷元陽的房里找到一本書,那本書中,專道潛龍."谷縝微微動容,"愿聞其祥."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書中開宗明義:潛龍者,大海之丹田,陰陽之關聯,集陰陽二流,馭微茫七海."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谷縝道:"丹田我能明白,這陰陽二流又是如何解釋?"

  萬歸藏指著海面:"這海中水流并非如常人所想般冷暖如一.而是有冷或熱.冷者為陰,暖者為陽,有如人體陰陽二氣,行徑十四經脈,扭轉奇經八脈,無論如何變化,總有一定規律,陰陽二流也是如此,在這海中流轉之際,必會依循某一定律,或是從西而東,或是由南而北.西昆侖按照這一道理,將這汪洋大海假想為一名內家高手.修煉內功的人都知道,修煉內功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從匯集體內陰陽之氣,聚百為十,合十為一,大能匯聚,故能摧堅破敵,所向無前,這便是一切內功的原理了.可是這茫茫大海不同于人類,混沌無知,任意所之,內中雖有陰陽二流,卻不會意守于一點,故而若要駕馭陰陽二流,首要之事,就是為這混沌大海中造出一個丹田."說到這里,他微微一頓,徐徐道,"這個丹田,就是潛龍."說的這里.萬歸藏抬起頭來,目注遠方礁型峽影,流露神往之色.

  眾人聽到這話,均感匪夷所思,潛龍之道,竟是人類修煉內功之法,放乎這一片滄海.可是這里想來容易,究竟做來,卻不知如何麻煩.當年西昆侖與東島前輩如何做到的,著實叫人無法想象.

  萬歸藏沉默時許,又道:"書中還道:"潛龍初成,天有異征,有大怪物現于風波,周圍數里,型如算袋,手足千萬,覆沒舟楫無算,是怪與群鯨戰于海中,血流百里.狀極殘酷……"

  眾人聽到這話,均是大悟,無怪萬歸藏拿定潛龍將至,原來東島典籍早有記載,潛龍造成之后,也曾吸引偌大烏賊,覆沒船只,大烏賊又引來鯨群,血戰一場.

  萬歸藏又道:"人說"潛龍"呼風喚雨,崩天裂地,只怕都是訛傳,倘若沒有江海湖泊,這潛龍就是一具廢物.天下江湖,俱與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這潛龍一旦發動,能叫海水逆流入陸,致使江湖上漲,人為魚鱉,億萬良田,化為烏有,那時候天下大亂,便是英雄用武之時.

  眾人聽得發楞,陸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尋找潛龍,就是要讓天下大亂?"萬歸藏淡然道:"若有必要,也無不可,自古亂世多而治世少,大亂而臻大治,千古常理也."說到這里,他下巴一揚,目中透出灼灼精光,此時間,眼前景色陡然一變,一片海水勢如奇峰突起,高過四周海面足有數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懸瀑天落,白浪滾滾而至,余波直抵船頭,女王號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攔,團團亂轉.

  "過去不拉."德雷克高聲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風般忽左忽右,几乎將他手腕扭斷.

  萬歸藏長眉陡挑,抓起一只救生舢板擲入水中,飛身一縱,落在舟心,那舢板無槳而動,有如鯉魚跳浪,逆流向前,并非直沖猛進,而是以"之"字繞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后退一丈,前進兩丈,一晃眼地功夫,已到那洪峰高處,連人帶船破空一躍,消失無蹤.英人水手何曾見過如此神通,有的人心中駭服,不自禁屈下一膝,伸手在胸前連畫十字.

  陸漸忍不住道:"怎么辦?"谷縝唯一皺眉,朗聲道:"還有几只舢板?"左飛卿檢視一遍,說道:"還有兩只."谷縝道:"時機緊迫,我和陸、姚一船.剩下一船,你們瞧著辦吧."也抓起一只舢板,擲入水中,縱身跳上,船上眾人綿綿相對,陸漸咬了咬牙,叫道:"各位保重."然后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谷縝雙腳不丁不八立在舟心,雙手合十,全力施展"馭水法",模仿萬歸藏的法子,馭使舢板之字回繞,沖上洪峰,到得浪尖,二人舉目一瞧,不覺吃了一驚,感情前方東一簇,西一簇,盡是礁石,或明或暗,隱沒無端,如魔鬼群礁略有近似,但又大為不同,此地礁石相隔稀疏,其間水勢極亂,章法也無,漩渦大小環套,有如千口萬眼,其間不時巨浪排空,奔騰迭起,萬歸藏那只舢板蹤影全無,也不知去了哪里.谷縝未及思量,舢板已然沉入一個波谷,身后碧城百里,身前雪嶺千疊,兩峰并起,雙城對峙,轟隆聲中,浪頭已到頭頂,一旦拍下,勢將舢板打翻,谷縝情急間將水部神通發揮至極,順著浪勢,將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將至未至,波濤涌回,將舢板向后大力推回,那海水潛力無窮,周六水勁入水,頃刻化為烏有.

  正覺焦急,陸漸一聲驟喝,挺身而起,呼呼兩掌拍后身后,大金剛神力凝如實質,海水微陷,舢板借這些微之力,勉強前沖.谷縝趁勢馭使舢板越過浪尖,兩人定眼一瞧,不禁駭絕,前方不知何時,從波濤中涌出一塊礁石,森然筆立,舢板若是向前,畢被撞得粉碎.

  情急間,露肩縱身躍出,雙腳牢牢勾住船頭,魚躍出掌.砰的一聲擊中礁石,石屑飛濺,陸漸雙掌也是切骨生痛,但經此一阻,舢板斜刺里沖出,堪堪繞過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渦,那大海中似有無窮吸力,將舢板拖向水眼深處,一眨眼功夫,三人四周盡是滾滾流波,絢麗湛藍,有如巨井圍城一般,上方天日漸小,卻不知高有几許,下方深淵不測,細細幽幽,也不知伊于胡底.陸谷二人縱有蓋世神通,當此滄海之怒,也自覺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渦,卻無絲毫解脫之數.

  就在此時,水眼忽收,一股大力從下涌起,呼的一下,又將舢辦托出水面.這般感覺,好比騰云駕霧,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便是一黑,耳邊咔嚓大響,舢辦直愣愣撞上一塊礁石,頃刻之間,舢板化為一堆破爛木片,陸,谷二人反應奇快,舢板一碎,齊齊縱起,攀住眼前礁石,只一縱,便道頂上.喘息未定,谷縝忽指前方,叫道:"陸漸,你看."

  陸漸順勢望去,便看到萬歸藏哪一葉舢板在波峰浪谷間時隱時現,萬歸藏渾身濕透,全沒了瀟灑風度,只是縱及所能,連連出手沖開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爍古今,縱是驚濤巨浪,也是一擊而分.陸,谷二人見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萬歸藏雖在浪濤中穿梭無礙,無奈水勢太亂,變化萬端,涌起之時,浪高及天,落下之時,旋渦無底,忽然間,舢板沖入兩個旋渦糾纏之處,水勢奇亂,萬歸藏顯出應變之才,身子疾探,搶在觸礁之前,雙手扣住礁石,雙腳一絞,硬生生將那舢板提在半空,繼而雙手攀升,到達礁石頂端,將那舢板反扣在地.

  谷縝見狀苦笑,嘆道:"老天爺當真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頭子卻能人船兩全."陸漸嘆道:"誰叫他本領大."說著低頭看向姚晴,直覺他身子冰冷冷的,雙目緊閉,除卻口鼻間尚有微微氣息,已無半點生機,陸漸心急如焚,忍不住叫到:"谷縝,姚晴快成什么了,你,你有什么法子……"谷縝神色一黯,嘆道:"我有什么法子?這水陣是西昆侖所設,戰陣,石陣,助陣均有破法,可這以海為陣么,誰又能破……"說到這里,他目光一轉,凝視極遠處一塊礁石,咦了一聲,面露訝色.

  陸漸本是心中冷透,這時忽見他神色有異,頓時心中一跳,說道:"谷縝,你想到法子了?"谷縝笑笑,偷偷伸出一指,指著遠處那塊礁石,低聲道:"大哥,你瞧那塊石頭上是什么?"

  陸漸極目望去,那礁石頂端,綽約有個模糊形影,陸漸一驚,哎呀叫道:"那是個人……"谷縝驀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輕笑道:"別大聲,要不然,可便宜了老頭子,呵呵,那不是人形,是猴形."

  陸漸定眼細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礁石刻就的猿猴石像,霎時間心中扑通亂跳,澀聲道:"這里只有猿猴,斗尾二字何解?"陸漸皺起眉頭,沉吟道:"看這字里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

  谷縝忍住笑道:"這里只有一只猴子,怎么用尾巴打架,難道自己打自己?"陸漸一愣,苦笑道:"好兄弟,別哄我開心了,說真的,這猿斗尾到底什么意思?"谷縝笑了笑,說道:"你沒見過八部祕語,自然不知這‘斗’的來歷,八圖祕語中,這個"斗"字出《鹖冠子.環流》中的一句:"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此間的"斗"是北斗星的一絲,而自古一來,北斗便有指明方向之意,猿斗,猿斗,這石猴必有北斗星的功用,能夠指明方向."

  陸漸大量石猴一陣,搖頭道:"這猴子如此坐著怎能指明方向?"谷縝道:"你忘了第三個字嗎?"陸漸恍然道:猿斗尾,尾巴,這石猴的尾巴能夠指向?"谷縝含笑點頭:"要出這曠世水陣,或許就要靠這猴子尾巴……"二人說話工夫,不忘留意萬歸藏,見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渾身白汽氤氳,須臾蒸干海水,繼而解開發髻,滿頭烏黑頭發忽地張開,微微彎曲成弧,陸漸見了,吃驚道:"白發三千羽,糟糕,他要從天上出陣."谷縝哼了一聲,只是冷笑.

  但見萬歸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長發如羽,抑且襟袖鼓蕩,去勢之快,猶勝左飛卿誰知未行十步,一排巨浪沖天而起,迎著萬歸藏狠狠拍來,萬歸藏避無可避,連環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后浪疊起,更勝前浪,如山如城,端地無窮無盡,一時水光滿天,白雨灑落,萬歸藏氣力略衰,浪頭立時迫近,二者相撞,水花四濺,萬歸藏渾身濕透,風部神通雖強,卻頗忌水,萬歸藏長發披垂.襟袖貼身,一個筋斗栽落水里,仗著馭水法,拼死游回礁石,舉袖拭臉,狼狽已極.

  谷縝遠遠瞧見,哈哈大笑,說道:"西昆侖是"周流六虛功"的祖宗,這些伎倆怎能過他的手去,老頭子,你這一敗,叫做板門弄斧."雖有波濤阻隔,卻無礙內力傳音,萬歸藏吃癟之余,又聽譏諷,不由動了無明之怒,厲聲倒:"臭小子,要想活命,閉上狗嘴."谷縝吃准他不能過來,笑嘻嘻地道:"老頭子你這一罵,才叫做閩犬吠日,叫得凶,卻咬不著."萬歸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譏,但轉念之際,忽又忖道:"這小子就是陰溝里的潑皮,打不了人,也要濺一身泥,我若與他計較,豈不中了他的算計."當下哼了一聲,沉著臉,尋思出陣對策.

  谷縝嘴上胡說八道,挑動萬歸藏的怒氣,心里卻甚著急,時下進退兩難,當真無知如何了結,正轉念頭,忽見來路水勢變化,波峰下沉,從浪尖處嗖地鑽出一條舢板,上面赫然坐著仙,寧,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槳,奮力划水,齊心協力,進至波谷之底,徐徐攀上波峰,不料水勢又變,漩渦忽起,舢板打個旋兒,眼看便要遠離陸,谷二人.

  陸漸,谷縝初見四人,大喜過望,此時見狀,又是一驚,無奈相距甚遠,風波險惡,睜眼望著,卻無法靠近.就在此時,船頭虞照站起身來,從身下取出一圈纜繩,運足氣力,呼地擲來,那繩索長得出奇,飛蛇般逶迤破空,射向陸漸,陸漸接個正著,奮起大力,大喝一聲,將四人連著舢板拖出漩渦,流星般駛向礁石.谷縝不由拍手贊道:"好法兒,誰想出來的?"

  仙碧遠在舢板,笑答道:"是我,谷縝,你服不服?"谷縝蹺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須臾抵近,陸,谷二人齊齊跳上,腳方落地,耳邊忽聽虞照,左飛卿齊聲喝道:"當心."

  陸漸急急回頭,驚見萬歸藏不知何時,抽了一個無波無浪的空子,馭風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寧凝急忙擺槳,舢板蕩開數尺,萬歸藏掌力落空,啵的一聲,在船后賤起沖天白浪.萬歸藏又欲發掌,一排巨浪陡然騰起,隔在雙方中間,眾人眼前一片碧藍白濁,天海人物均然不見.

  待到浪頭回落,萬歸藏早已濕淋淋立在礁石頂端,舢板在這波浪起伏之際,已然遠去百步.萬歸藏眉頭微皺,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聲擲將過來,船上眾人見狀,紛紛運勁,嚴陣以待,不料那石塊尚隔十步,來勢忽衰,扑通一聲落入水里.

  眾人見萬歸藏如此不濟,心神稍懈,不料這時船底咚的一聲悶響傳來,多了一個大洞,海水咕嘟嘟洶涌而入,頃刻灌了半船.眾人這才明白萬歸藏的伎倆,一時間驚怒交集.原來南方多水,江湖邊的小兒們最愛玩一種"打漂兒"的把戲,將尖薄瓦石以巧勁平射入水,只因速度奇快,瓦石入水,并不立時沉沒,反而能借流水浮力,從水里跳躍而出,破空飛行一時,才又再落入水.精通此技者,一彈發出,瓦石常能在水面五起五落,六起六落.萬歸藏心知直面射出,必被眾人合力遮攔,故而使出"打漂兒"的巧勁,詐使石塊入水,待到眾人懈怠,石塊卻又從船底突然跳起,將船底擊破.

  陸漸慌忙脫下衣衫,堵住缺口,谷縝則是一邊大罵萬歸藏,一邊運轉水勁,將海水逼出舢板.饒是如此,這等破底之船,勢已不能經歷如此驚濤駭浪承載多人,海水去而復入,漂泊不久,便有沉沒之勢.

  陸漸見勢不妙,換過仙碧照顧姚晴,自己持槳划水,配合谷縝的馭水法,將舢板向前划出里許,靠近石猴所在礁石.不料相去十丈之際,波濤又餓,船里積水更多,舢板團團亂轉,眼看無法抵達.這時間,虞照騰地站起,將木槳交給陸漸,自將纜繩呼呼掄圓,大力擲出,纜繩在空中一甩,畫出一道圓弧,啪的一聲,繞上礁石,刷刷刷連纏兩匝,船上之人驚喜交并,齊聲歡呼,谷縝連聲贊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得意笑道:"這算什么了得?我在昆侖山下套野馬的時候一套一匹,從沒失手的."仙碧亦喜亦稹,說道:"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虞照笑道:"開染坊好啊,日后你就不愁沒衣服穿了."仙碧道:"誰稀罕你的衣服,還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短繩索,靠近礁石.

  眾人跳上礁石,谷縝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態可掬,身后一根尾巴,遙指西南.谷縝方自沉吟,忽聽仙碧道:"舢板破了,載不了七個人,我們且留此地.陸漸,谷縝,你們帶晴丫頭先去."谷縝,陸漸均是一楞,掃望去,左飛卿,虞照均是面露笑意,仿佛早已料到此時.陸漸忍不住叫道:"那怎么成?留在此地,和等死有什么區別?"

  仙碧搖了搖頭,笑道:"好弟弟,你聽我說,當日出發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和阿照、飛卿都須舍棄姓名,助你二人成功,只要有你和谷縝在,東島、西城就有希望.再說啦,你們找到潛龍之后,再來救我們,還不是一樣?"

  陸漸不禁咬著嘴唇,雙目泛紅,仙碧又轉過頭,向寧凝道:"寧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卻是無拘無束的,你要去,我也不攔."寧凝搖了搖頭,說道:"我就和仙碧姊姊在一起吧,畢竟多一個人,出這水陣的機會就小些."仙碧聽得眼眶一熱,將寧凝摟入懷中,澀聲道:"好妹子."

  谷縝一言不發,木立一會兒,忽地嘆道:"多說無益,陸漸,走吧."陸漸身子一震,瞪著他說道:"你,你……"谷縝斷然道:"仙碧姊姊說得極是,咱們找到潛龍,再來救他們……"陸漸一怔,躊躇道:"若是找不到呢?"谷縝哈哈一笑,朗聲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沒有這個東西."不由分說,拉著陸漸跳上船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鄭重道:"諸位稍待,后會有期."

  礁石上四人也齊齊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則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來大醉一場."左飛卿笑而不語,寧凝欲要說話,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卻奪眶而出,盯著陸漸,眼前模糊一片,隱約看到二人駕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情愫如地底熔岩,再也按捺不住,顫聲叫了一聲:"陸漸……"

  陸漸聞聲回頭,寧凝淚如泉涌,大聲叫道:"你,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來……"陸漸聽到這話,嗓子微微一哽,欲說忘言,只道:"寧姑娘,我,我……"寧凝卻再也忍耐不住,捂著臉背過身去,嬌軀顫抖,號啕痛哭.

  陸漸胸中大慟,又叫一聲:"寧姑娘……"話未出口,谷縝扯他一把,低聲道:"大哥,早去早回."陸漸聽了,忍淚含悲,扳起船槳,循那石猴尾巴指處,與谷縝齊心協力,向前駛去.

  誰知這段航程竟是順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濤馴服,船底還有一股絕大潛流,推送船只向前行駛,谷縝喜不自勝,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頭望去,萬歸藏不知何時又回到之前礁石,手扶舢板,望著這邊,似有些拿不定主意.谷縝不禁大樂,笑道:陸漸,老頭子這回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先生的八圖祕語,如今又受困于西昆侖的潛龍水陣,哈哈,這么一來,算是徹底輸給兩位祖師爺啦."

  無形潛流推著小船如飛向前,曲曲折折繞了几個彎兒,前方涌現一簇礁石,亦有一尊石猴,蹲在石頂,舉手托腮,似臥非臥,尾巴尖兒如蛇頭昂起,指向東方.谷縝到了礁石下方,便掉船向東,果不其然,前方水勢緩和,船下潛力卻是綿綿不絕,驚濤駭浪似乎讓出一條通道,專供二人經過.

  這么一路駛去,石猴接連出現,或蹲或臥,或人立打望,或抱拳撒歡,每只石猴,神態各異,有如一個個路標,指引著這條小小舢板,在狂濤惡浪間忽東忽西,穿行不定.

  經過第六尊石猴雕像時,水勢忽然一緩,浪濤漸小,水色變清,不多時,波平浪靜,海面微微起伏,細密波浪漸遠漸無,只余如鏡水面,映出一帶島嶼.那座島嶼孤獨佇立,別無依傍,島上草木丰茂,郁郁蔥籠,四面環繞蔚藍海水,乍一瞧,就如鑲嵌在藍水晶上的一塊翠綠寶石,鮮亮奪目,映日生輝.

  濤聲浪嘯漸漸弱了下來,四周靜悄悄的,除了木槳划水之聲,便是島上傳來的百轉鳥啼,回首望去,濁浪沖天,相較此時此地,恍然有如隔世.

  越近島嶼,陸漸心跳越疾,那島嶼就如一塊巨大磁石,將他的心牢牢吸引,陸漸不自覺緊扳數槳,逼近島岸,未及靠近,便抱著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飛奔,一道煙搶上海灘,驚得灘上鷗鳥扑翅亂飛.

  島嶼已荒了兩百年長短,除了飛鳥,再無人蹤獸跡,只見古木參天,靜穆幽深,粗大枝干,枝枝丫丫指向天穹,無言地訴說著這百余年的風雨孤獨.一條石砌小道蜿蜒東去,雜草叢生,几乎難辨人造痕跡.

  陸漸沿著小道忘我奔突,目前綠意蔥籠,耳邊風聲淒淒,一般無形的潛力,將前路上的橫枝斜柯絞得粉碎,碎葉亂舞,到他身前尺許,又被彈開.陸漸一顆心盡已系在姚晴身上,對這奇異景象渾然不覺,不多時,便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絕,四顧蒼茫.茫然間,忽聽遠處叮叮微響,既似塔上風鈴,又如檐下鐵馬.

  陸漸心頭微動,循聲注目,只見風吹林開,樹濤悅耳,橫斜樹影間綽約露出一角石樓.陸漸喜得歡叫一聲,跳將起來,深入龍騰,向那石樓如飛趕去.

  里許路程轉眼即過,石樓通身顯露眼前,那樓依林而建,高有兩層,橫直不過六七丈光景,形制一如中華,萋萋荒草,掩至門前,二樓窗戶未閉,面海而開,樓檐挂著一串鐵馬,鐵鏽斑斑,飽經歲月侵蝕,仍然迎風叮嚀.

  陸漸站在這無名石樓前,不知怎的,便覺一股古朴蒼涼之意扑面而來,不由得怔忡片刻,方才卸開門閂,推門而入.

  樓里甚是簡陋,木桌木凳,久經風蝕虫蛀,早已朽敗,唯獨几件石器留存完好,細細辨認,也不過是些石X藥杵,石磨石碾,還有一張大大的石桌,積滿灰塵.

  陸漸一無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樓,驚得樓上扑簌簌鳥雀亂飛,羽毛四散,敢情歷經多年.樓中已成海鳥巢穴,遍地羽毛糞便,臭氣熏天.游目四顧,陸漸心頭驀地一涼,几乎便停止跳動,原來,左面牆上,一排書架狼藉不堪,書頁早被鳥雀撕扯殆盡,僅余滿地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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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2:09:42 |只看該作者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中)

  陸漸呆了一會兒,放下姚晴,扑到書架之前,發瘋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無一紙完整書頁,紙屑上沾滿灰塵鳥屎,黃不黃,白不白,哪兒辯得出字跡呢?陸漸沉默時許,陡然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號叫,雙手緊緊攥住那堆碎紙,指甲入肉,鮮血淋漓,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哀號聲遠遠傳出,海風陣陣,悠悠而至.檐下鐵馬相擊,發出悅耳鳴聲,似在安慰樓眾人的痛苦,樹上鳥兒婉轉,又似訴說歲月的無情.陸漸腦中一片混亂,臉上涼冰冰的,不知不覺,已挂滿淚水,就在這時,忽聽身后傳來低低吟聲.

  呻吟入耳,陸漸陡然還醒,慌忙轉過身來,抱過姚晴,只見她蛾眉顫動,似乎極為痛苦,陸漸忙講大金剛神力傳了過去.過了好一陣子,姚晴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又過片刻,終于睜開.

  陸漸悲喜交集,悲的是醫朮盡毀,救治無望,喜的卻是多日以來,姚晴第一次蘇醒,在她眼里,散發著一股子異樣神采,蒼白的雙頰,不知為何也泛起淡淡紅暈.

  兩人四目相對,陸漸心頭淒惶起來,他隱隱明白,這一次,姚晴當時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絢爛,在最短的時刻里,這個女子殘余的活力就會揮霍殆盡.陸漸眼角發酸,胸中悲慟之意鋪天蓋地而來,可又怕姚晴傷心,不敢痛苦,強笑一笑,柔聲道:"阿晴,我們,我們到地方啦,這里就是西昆侖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來救你."

  姚晴望著他,似笑非笑,驀地嘆了口氣,輕輕道:"陸漸啊……你從來騙不了人的,你的臉在笑,眼里卻在哭呢……"陸漸急忙抹一下眼,說道:"我哪兒哭了,眼淚也沒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別閑話,我,我累的,說一句就少一句…"陸漸點點頭,眼眶里卻是一酸,只有轉過頭,向著窗外常常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欲要再笑,卻再也小不出來.

  姚晴見他似哭似笑的樣子,心中一陣難過,欲要舉手撫他面頰,身子卻似空的,沒有一點力氣,只得嘆了口氣,說道:"傻子,我好累啊,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陸漸起初道:"阿晴,你為何要提這個死字呢?你死了,我怎么辦……我又怎么辦呢?"姚晴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我盡了力啦,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記得哪天在水井邊,臭狐狸對我說的悄悄話么?因為這句話,我才能活到今天."

  陸漸心中茫然,問道:"他對你說了什么?"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氣,說道:"他,他說,我這樣一個丑樣子,要是死了,在你心里,永遠只會記得我這個樣子……"陸漸大怒,叫道:"他胡說八道,我這就找他去……"說罷便要掙扎起,姚晴急道:"別……"一急之下,又是喘不過氣來,陸漸急忙俯身給她度入內力,姚晴緩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別怪他,其實呢,他說的都是我的心里話,你就不如他,不懂我們女孩兒的心思……"陸漸苦笑道:"什么心思呢?"

  姚晴盯著他,微笑著嘆了口氣,絮絮說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會扮成丑奴兒呢?可如今卻不成啦,‘女為悅己者容’,我有了心愛的人,就總想讓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樣,你,你還記得柳鶯鶯祖師的故事么……"陸漸點頭道"記得."

  姚晴輕輕嘆息一聲:"只有我們女孩兒才明白她的苦心,她為何要千辛萬苦保住容顏,至死不衰呢?其實啊,在她心底,始終盼著有那么一天,西昆侖還會回到她的身邊,她希望那時候,在最心愛的男人眼里,自己仍是那么好看……"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嘆道,"人們……都說柳祖師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個傻女孩兒,就和我一樣的傻……"說到這里,她閉上眼睛,淚走如珠,順著眼角緩緩滴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張開眼睛,卻見陸漸張著大嘴,滿臉是淚,已是泣不成聲,姚晴心中大慟,想要為他拭淚,仍無力氣,只得道:"陸漸,那串貝殼項鏈還在么?"陸漸一怔,還醒過來,伸手入懷,從貼肉處取下那條項鏈.姚晴笑道:"你還留著?"陸漸臉一熱,道:"我,我……"姚晴道:"你什么,還不給我戴上?"

  陸漸又是一怔,將項鏈戴在姚晴頸上,姚晴問道:"這樣子好看么?"陸漸拼命點頭:"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說道"陸漸,這樣子就好,無論死活,我都不后悔,一路上,我盡力了,你也盡力了,還有,還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別怪他."

  陸漸一陣心酸,嘆道:"我怎會怪他呢,此生有谷縝做兄弟,是我陸漸之幸……"說道這兒,隱約聽到樓梯上一陣微響,似有人物,但陸漸此時心傷愛侶,雖然聽到,也沒十分放在心上.

  丹田

  來的正是谷縝,他到了樓梯叩,見到樓上情形,又聽到二人訣別,心中亦是難過極了,聽到最后兩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樓下,扶著那張石桌,渾身發軟,几乎癱倒在地.

  確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縝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勞苦,心亦疲累到極處,几乎窮盡平生所有才智,調動一切可調之人,調動一切可調之物,成就前無古人之壯舉,月半功夫,跨越數萬里.其實這也不算什么,最苦的是,明明困難極了,還要在人前做出輕松樣子,鼓舞眾人斗志.不料經歷如此之多,來到此間,卻又是見到如此結果.一時間,谷縝只覺得滿嘴苦澀,生平第一次嘗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滋味,真可謂智力俱窮,沮喪透頂,雙手攥著桌沿緣,指尖几乎沁出血來,心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大哥視我為兄弟,我卻這么沒有…大哥是我為兄弟,我卻這么沒用…"不知不覺,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淚順頰滑落,滴在桌面,塵埃化開,透出細微莫辨的花紋.

  谷縝心細如發,一向觀察入微,縱在此時,仍是機警非常,一眼瞧出異樣,忍不住伸手拂開灰塵,發覺那些細密花紋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勢圖.谷縝心頭微動攢袖拭盡灰塵,但見石桌頂端,刻著"海陣圖"三字,凝神細看,圖中所繪,正事之前經過那片水陣,陣中礁石無一不備,六尊石猴也以圖像表明,就是小島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谷縝看了一陣,大覺失望,猜想這海陣圖或是當年西昆侖父子、祖孫推演陣法之處,入陣之前看到卻是極好的,而今破陣至此,這幅海圖實已無用當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條線索,尚存‘蛇窟’,難道說這島上還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來,只見飛鳥,絕無野獸爬虫的痕跡.前四條線索都是彼此關聯,按理說,蛇窟也不該例外,必與‘猿斗尾’大有關聯……猿斗尾,猿……斗尾……"

  "猿斗尾?猿斗……"谷縝又驚又喜,心念疾轉,"原來這三個字竟是雙關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數,不過此間只有六只石猴,北斗七星,還缺其一,天樞、天璇、天璣、玉衡、開陽、搖光,以勺為首,以柄作尾,斗尾當然是搖光,圖中缺的也是搖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間的距離方位卻是千年不變的.

  一念及此,谷縝細看陣圖,畫圖者必是著意刁難,并未標明,所幸谷縝自由酷愛航海,北斗北極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針,谷縝夜夜觀望,北斗之形,便如烙在心上,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搖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縝略以計算,便發現第七星不在別處,正在島嶼西南.

  谷縝狂喜不禁,奔到高處,從懷中取出羅盤,因為常年經商,道路方向十分要緊,故而谷縝羅盤從不離身,即便金銀丟失,也決不丟掉此物,此時自然大派用場,磁針一轉,立時指明搖光方位.谷縝,一陣風奔了過去.

  一路上樹藤交纏,草木齊身,一眼清泉匯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邊散布若干藥材,田七,黃芪,天門冬,均是中華之物,谷縝不覺暗暗嘆息:"這些藥材一定都是花祖師帶來的,可嘆她一代聖手,卻不能造福華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絕域,寂寞無聞,人生大悲,莫過于此."

  溪回路轉,樹木漸稀,前方陡然開闊,一座觀星石台平地而起,下寬上窄,形如金字,階梯嚴整,面朝大海,雖已藤蔓叢生,苔蘚斑駁,然而氣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縝游目四顧,分開一處長草,只見渾天儀旁,蜷著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搖光"猴無疑.石猴身后,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翹起,指定遠處,谷縝順勢望去,下台的石階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沒入一片嵯峨礁石.

  谷縝舉步下台,沿途察看卻是一無所獲,想到姚晴生死在即,心中焦急起來,找到一根樹枝,沿途亂捅,只盼捅出一個洞穴,從中鑽出一條蛇來,這么邊走邊探,不多時便至海邊,再往下去,便是冰涼海水.

  谷縝立在海邊,沉思一陣,復又回到台上,注視猴尾所指之處.此時日已向西,天邊涌出絢爛霞彩,階梯暗影徐徐收攏,變化得細細長長.這時間.谷縝只覺心子猛地跳了一下,驚奇發覺,太陽越西,石階陰影越像一只大蟒,頭尾俱全,栩栩如生,去著腰身仿佛從黑暗中汲取靈性,搖頭擺尾,與西沉的夕陽背道而行,游向大海.

  谷縝騰地跳起,轉眼之間,趕上那道蛇影,這時間,夕陽已漸漸沒在觀星台后,蛇影越變越細,終于化為一點,鑽于礁石下方,渺無蹤影.

  "蛇窟,蛇窟,原來如此."谷縝蓄勢運掌,猛然一推,那塊礁石立時晃動起來,谷縝見其活動,心頭更喜,運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轟隆隆滾入海里,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圓形石門,門有銅環,綠鏽斑斕.谷縝一把攥住,奮力提起,石門哐然洞開,森森寒氣扑面而來,谷縝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門之下,一排石階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處.

  樓中沉寂,時而傳來一聲鳥啼,陸漸、姚晴依偎而坐,注視窗前光陰,只覺光陰雖短,一點一滴也是彌足珍貴.

  陽光暗淡下去,投進窗內,帶著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輕輕道:"陸漸……"陸漸道:"什么?"姚晴道:"帶我去海邊."

  "海邊?"陸漸道,"那里風大得很."姚晴哆嗦了一下,固執道:"我要去."陸漸看她一眼,不愿違拗,抱著她起身出了石樓,飛身來到海畔,卻見舢板孤零零扣在岸邊礁石上,陸漸不覺尋思:"谷縝去了哪兒呢……"念頭方轉,便聽姚晴喃喃道:"陸漸,太陽快落山啦."

  陸漸抬頭望著夕陽,幽幽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陸漸點了點頭,抱著她坐下來,姚晴注目西方,過了片刻,忽道:"這落日好看么?"陸漸道:"好,好看的."姚晴笑笑,驀地鼓起所有力氣,叫一聲:"太陽要落山啦……"陸漸一怔,呆呆望著她,姚晴卻是淒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陸漸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閉上眼睛,輕輕地道:"陸漸,太陽落山啦,我,也該去啦."

  陸漸悲不能抑,吐出一口氣,淒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著你."姚晴吃了一驚,叫道:"別……"欲要張眼,神志卻已模糊起來,恍惚感到陸漸站起身來,向著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線上,蒼涼的海面染上一層驚心動魄的血色,陸漸踏入這血也似的水中,注目落日,忽然象棋生平重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親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戀,也令人失落,生平事有如一幅漫漫長卷,掠過心頭,旋又置諸腦后.

  海水越來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蓋,陸漸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紅,懷中的女子輕的出奇,好像變成了一團清風,無法把握,不可留駐.

  轉眼間,海水已到腰間,腥咸水汽涌來,陸漸忽覺肩頭一緊,被人緊緊攥住,向后猛拖來人力氣即大又巧,竟將他拖得倒退兩步,陸漸未及轉身,臉上便著了一記,火辣辣生痛.他看清來人,怔忡道:"谷縝,你怎么打我?"

  谷縝滿臉怒容,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厲聲道:"我就打你這個糊涂蛋."陸漸身子一晃,呆了呆,驀地咧嘴大哭,嘶聲道:"我糊涂又怎樣,阿晴就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縝如此大發雷霆,一半是怒,一半卻是后怕,方才來得稍晚片刻,陸漸勢必帶著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氣,想要痛罵陸漸一頓,見他一哭,滿心憤怒又化為一片憐憫,默地一言不發,奪過姚晴,飛奔上岸.

  陸漸本是渾渾噩噩,忽然失去了姚晴,心中一涼,竟然清醒几分,不由叫道:"你去那兒?"谷縝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陸漸焦急起來,緊隨其后,兩人一前一后,勢如曳電追星,轉瞬到了觀星台錢,陸漸叫喊一聲,谷縝卻不答,將身一縱,消失在礁石之中.

  陸漸已經全然清醒,見狀詫異,飛身搶上,一眼看到密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古怪,便鑽入其中.密道一路向下,腳底隱隱傳來顫動之意,行了二十余丈,忽然隱隱聽見轟隆之聲,連綿不絕,既似野獸咆哮,又如風雷怒號,更如某個龐然巨物,在夢中大聲呼吸.陸漸聽此怪聲,神為之奪,就在此時,怪聲忽止,四周死般沉寂,呼吸可聞.而這寂靜持續不久,異聲又起,越是向前,聲勢越大,驚心動魄,陸家你生平所遇,以此為甚.

  這么響一陣,靜一陣,百步之間變化數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藍光,陸漸緊走數步,四周牆壁忽變透明,牆外波光蕩漾,游魚成群結隊,陸漸至此方才驚覺,自己竟已身處海底,驚訝之余,又覺不可思議,那怪聲仍是響個不停,每響一次,四周牆壁皆有余震,魚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無影,等到寂靜之時,突又重新出現,似被激流沖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聲響時向前倒伏,聲停時又直立搖曳如初.驀然間,光華一暗,陸漸只覺一道巨影掠過頭頂,抬眼望去,不禁駭然,敢情來的竟是一只大烏賊,觸手張開,漫無邊際,鸚鵡似的怪嘴開合不定,它欲靠近某地,誰知怪聲一起,海水中生出一股無形大力,將那烏賊沖得無影無蹤,也不知去了哪里.

  陸漸如在水晶龍宮,一時瞧得呆了,怔立片刻,猛然想到此行目的,于是定了定神,抖擻精神,向前疾行.不過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見五指,惟獨那怪聲越來越響,有如雷霆吼怒,通道兩側俱是岩石,寒冷徹骨,渾然鐵鑄.又走百余步,前方透出一點光亮,陸漸不由得緊走數步,來到一座軒敞大廳,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縝手持"長明珠",燭照丈許,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測度.

  陸漸略一沉默,問道:"就是這里?"谷縝道:"對."陸漸道:"這就是潛龍?"谷縝嘆了一口氣:"潛龍是大海之丹田,此地卻是潛龍之丹田."陸漸怪道:"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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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縝高舉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亙現一座十丈見方的圓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勢如太極,左右二池,池水忽漲忽落,交替結冰沸騰,怪聲響時,左池水漲,右池虧落,左池結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后,即又反之,一變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這般循環交替,永無休止,水汽氤氳,在淡淡珠光中格外分明.

  陸漸見這詭異情景,吃驚道:"這是什么?"谷縝走近數步,照出池邊銘文,那銘文以篆書雕刻三字:"陰陽池",下方又以隸體刻下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潛龍死,池水活,萬物敵".谷縝說道:"從這銘文看來,這座‘陰陽池’當是潛龍之樞紐,一旦池水枯竭,這潛龍也就成了廢物.至于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陸漸道:"這潛龍在海底?"谷縝道:"仿佛是的."陸漸道:"為何沒有海水進來."

  "我也不知."谷縝一努嘴,"你要問的,或許都在那里."珠光一轉,照出遠方一口鐵箱,六尺長,四尺高,上有鐵閂,卻無鎖具.陸漸心跳變快,搶上前去,移開鐵閂,掀開箱蓋,谷縝走上前來,明珠光華,首先映出一口長劍,劍身極長,青石為匣,將近五尺,劍下齊齊整整疊滿圖書,因為鐵箱封閉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氣少至,書劍保存均仍完好.陸漸手指微微發抖,拿起常見,只覺分外沉重,翻檢書籍,卻見除了算經,便是醫典,翻看數本,赫然看到"相忘集"三個顏體楷字.

  陸漸驚喜欲狂,叫道:"在這里呢……"谷縝卻哼了一聲,陸漸聞聲,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涼水,回頭望去,只見谷縝沉著臉,神色冷淡,陸漸不由嘆道:"谷縝,你還生我的氣?"

  谷縝冷笑道:"你是大情聖,我耽誤了你殉情,抱歉還來不及,哪兒敢生氣?"陸漸耳根發燙,說道:"我,我那時糊涂了么,又不見你,一時沒了主意么."谷縝瞧他一眼,忽而狠狠給他一拳,笑罵道:"罷了,你這厮雖然可惡,但也可憐,跟你計較,太不值得."

  陸漸亦笑,低頭翻看那本醫典,里面密密麻麻,盡是蠅頭小字,陸漸瞧了數頁,不得要領,焦急之意,溢于言表.谷縝笑道:"你這么瞧,三天也瞧不完."拿過醫書,先看索引,果有"內傷綱",翻到"內傷綱",再看索引,中

  有"脈毀"一目,谷縝找到其處,一目數行,忽地念道:"高手較量內力,爭強斗狠,強用真力,不免傷及經脈,破敗內臟,其中尤甚者,百脈俱毀,五臟皆空,靈芝老參,不可續起脈,天人武聖,無力實其氣,縱有聖手勉力調治,也不過空延數月之痛苦,到底血敗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見黷武必亡,萬事少爭,逞強者弱,示弱者強,解此厄難,莫如防范于未然,勿與人斗,才是真理…"念到此處,谷縝不覺莞爾,心道:"久聞這位花祖師心地最慧,果然時時不忘教化后輩."

  陸漸大為焦急,問道:"就這些嗎?"谷縝笑道:"別急,還有呢."又念道,"…此疾險惡,醫之實無善法,然本書只論想象,不談實法,天人之際,奧妙無窮,余見識淺薄,不能窺其萬一,譬如人體除卻五臟諸經,且有隱脈三十一,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隱脈,自成一體,精氣綿綿,別于顯者,故與妄度,顯者若廢,或可著手于隱脈,譬如江湖干涸,草木盡枯,若取水陰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轉死為活也…"

  谷縝念道此處,驀的住口,抬眼看去,陸漸已是面色蒼白,目光失神,不覺嘆了口氣,道:"真想不到,《相忘集》中醫治之法,竟是修煉劫力?"陸漸微一激靈,澀然道:"那么,那么沒有別的法子嗎?"谷縝一眼掃去,搖了搖頭:"下面是花祖師想象的修煉之法,另附一句,倘若傷者垂危,可取陰陽池左邊冰眼中"活參露"延命數日."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陰陽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縝丟開書冊,運起八勁護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石穴,說也奇怪,上方沸水滾燙無比,石穴之中卻是奇冷,谷縝不由尋思:"太極圖的陰陽二魚中,陰魚必有陽眼,陽魚必有陰眼,陰中有陽,陽中含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陰陽池能生生不息,大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萬物有其變,也有其不變,任憑二池之水冷暖倏忽,這左池陰眼,卻一定長年不熱,右池陽眼,也一定終歲不冷…"轉念間,池水又冷,谷縝心知再過片刻,左池勢必凝結成冰,將自己活活凍住,于是身手摸索,果從那冰眼中摸到一只銀盒,取出跳回岸邊,打開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其冷,谷縝拔開蠟封,霎時間清香四溢,谷縝大喜,交給陸漸,陸漸抱起姚晴,將瓶中液體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絲,生機盡絕,這"活參露"雖是靈藥,然而時經百年,是否還有效用,陸,谷二人全無把握,都是目不轉睛,盯著姚晴面頰,不一會兒,只覺得她身子漸暖,眉宇舒開,呼吸也漸漸沉穩,不似方才那般細弱紊亂.陸漸大喜過望,握住谷縝之手,嘆道:"谷縝,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谷縝笑道:"謝我什么?若要謝,便該謝花祖師,多虧她宅心仁厚,心細如發."陸漸道:"花祖師固然要謝,但若無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轉機…"繼而苦了臉,嘆道,"可瞧書中語氣,這靈藥僅能延命數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

  便須……"說到這里,蹙額抿嘴,露出苦惱神氣.

  谷縝暗暗苦笑,深知陸漸對煉奴之事創巨痛深,生平最為忌憚,更別論將心上人煉成劫奴,他從前決不會想,此時也決不敢想.陸漸沉默片刻,抬頭道:"谷縝,你怎么不說話?"谷縝道:"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么說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還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寧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陸漸不由怔住,本以為找到《相忘集》,任何困難迎刃而解,哪想到這書中所出難題尤勝先前,叫人矛盾已極.谷縝皺了皺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几頁,嘆道:"原來如此."陸漸忙道:"怎么?"谷縝道:"看序言,這本書是花祖師晚年所著,那時她遠離中土,分開思念親人,卻又無法與之團聚,真應了庄子中那句話,既不能與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至于書中所載,都是她晚年在醫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換腦換心,易經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種種不治之症.但因遠離人群,空有想象,無從驗証,故而也就止于想象,當真不得.思禽先生燒掉此書,或許也是怕流傳開去,誤導世人."

  陸漸忍不住道:"可這修煉隱脈確實有的,煉奴之事,花祖師和思禽先生都沒想到,但也確實有的."話音未落,忽聽姚晴虛弱道,"陸漸……"陸漸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張眼,看清陸漸面孔,喃喃道:"你,你別犯傻,別陪我啦……"說完不待回答,又閉上雙木,沉沉睡去.

  陸漸望著姚晴,呆了一會兒,愕地雙目泛紅,長長吐了一口氣,淒然道:"谷縝,我心里好為難,我,我縱然不去陪她去,也沒法子看她死的."谷縝瞧他一眼,說道:"你決定了么?"陸漸默默點頭,將一道真氣度入姚晴體內,同時叫喚她的名字,姚晴張開眼,瞪著陸漸,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沒有死啊……我也沒死么?"陸漸點了點頭,將身處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記載說了,又道:"啊晴,這法子委實匪夷所思,但依我經歷之事,倒也并非全無道理,只是愿意與否,全都在你,你若不愿,那就罷了."

  姚晴聽了,一言不發,低眉想了想,抬眼望著陸漸,幽黑瞳仁中透出私淒涼,嘆道:"倘若煉奴之后,仍是活不了呢?"陸漸不覺啞口無言.姚晴卻是無奈笑笑,閉上雙眼,嘆道:"要是那樣,也不過一死罷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呢……"說道這里,又張眼道,"陸漸,你做了我的劫主,會不會欺負我?"陸漸只覺胸中一熱,舉手道:"我對天發誓,若是欺負于你,必然---"姚晴截口道:"罷了,傻小子,發什么臭誓,我信你就是啦,你若當真負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干淨."

  陸漸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里會負你?"姚晴小嘴一撅,還要再說,谷縝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賺夠了,明知道他不會負你,你又何苦拿這些言語害他著急.若你不放心,我來擔保,他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說道:"也罷,既然臭狐狸這么擔保,我就勉強相信你了,雖然怎么煉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許將我煉得怪模怪樣的,拖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煉也罷."

  陸漸見他答應煉奴,心中悲喜難辨,眼眶一熱,涌出淚水,姚晴明白他的心中矛盾,亦不作聲,將頭深深埋入陸漸懷里.谷縝遞過《相忘集》道:"陸漸,所謂博采眾長,花祖師的法子或許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陸漸接過書,瞧了一遍,發覺花曉霜想象的劫力修煉之法,與《黑天書》可謂截然不同,立意新奇,異想天開.《黑天書》入手之法,必是逐脈修煉,待到煉完三十一隱脈,"劫海"自然出現,但這么一來,"劫海"方位人煉人殊,每個劫奴均有不同.然而《相忘集》中,花曉霜卻恰好相反,她將隱脈中的劫力與大海中的陰陽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體經絡,修煉隱脈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隱脈之中,造出一個丹田氣海,亦即是《黑天書》中所稱的"劫海".

  談到這里,花曉霜又將制造潛龍的法子與劫力修煉兩相比較:潛龍原是一塊龐大島礁,梁蕭仿照人體經脈之理,在礁石上穿鑿了許多孔竅,千孔萬竅,勾連萬端,孔竅間加入種種機關,此物一旦身處陰陽水流,水流灌入孔竅,復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納,蓄積大能,然后再經機關傳入陰陽池,周轉數匝,復又噴出孔竅之外,但此時噴出之能,已較入時強了許多,如此大能反施于水流,便使洋流發生變化,抑且這般過程并非一次,而是反復不已,大能重重疊加,終至倒海翻江,呼風喚雨.

  所以說,若將大海看作一個武學高手,潛龍便是它的丹田,若將潛龍看作一個武學高手,陰陽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體,卻有內外相連.花曉霜稱之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并稱修煉任何內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綱,經脈為目,綱舉而目張,前者統率后者,方能成功.

  這些道理,既含哲理,亦含醫理,原本十分玄奧,陸漸領悟起來,本應該十分艱難,但他修煉《黑天書》在先,打通顯隱二脈在后,歷經種種劫難,對真氣也好,劫力也罷,體會之深,當世無兩,此時將親身經歷與書中所載印証,委實收益匪淺,不由忖道:"《黑天書》的過失或許就在于此,劫海是隱脈之樞紐,樞紐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將劫力運用自如.所謂定脈,只是事后補救之舉,若能在修煉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統領隱脈,豈不勝過"定脈"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陸漸心中豁然貫通,明白了《黑天書》關鍵所在,一時間欣喜欲狂,面露笑容.好容易平復心情,想了想,理清思緒,將所知所悟盡數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煉奴煉出奇怪樣子,一想到莫乙、薛耳、蘇聞香的模樣,便覺不寒而栗,此時聞言,真有不勝之喜,當即決定將"劫海"定在左腳小趾,心想就算這根小趾有甚異樣,變長也好,變短也罷,全都無關大礙.谷縝見她想出這等投機法兒,不禁哈哈大笑,趁機挖苦姚晴一番,姚晴雖然惱怒,卻又無力回罵,只得忍氣吞聲,任由陸漸施展神通,在她隱脈之中造出一個"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匯聚人體劫力,劫力近乎與神,自來以神馭氣,不可以以氣馭神,任何真氣神力,均不能駕馭劫力,若要駕馭,要么就須以劫力駕馭劫力,要么劫主必須是第一流的煉神高手.后者及其有限,百年難得一見,故而世間能夠行此法的,倒以劫奴為多,但劫奴真氣受制于劫主,劫奴煉奴,必要借力化氣,依照黑天書第二律,極易引發劫數.因此緣故,從無劫奴想過煉奴.陸漸得天獨厚,顯隱俱通,全然無此顧慮只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關,務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極虛弱,隱脈開竅,必要吸取顯脈精氣,當此情形,陸漸左手送出劫力,創造劫海,右手送出內力,補充顯脈精元,雙管齊下,絲毫不敢懈怠.

  谷縝為二人護法,閑來無事,翻看鐵箱,先瞧那把長劍,不料抽劍出匣,那劍鏽跡斑駁,極不起眼.谷縝暗自嘀咕:"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天罰劍"?"舉劍一划,地上堅石應劍而分,如切豆腐一般,谷縝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來劍亦不可貌相,這劍看來丑怪,卻有如此威力?"想著,摩挲一陣,還劍入鞘.再堪箱底,卻見一本<馭龍策>,與一支卷軸擱在一起.

  谷縝展開卷軸一瞧,端地又喜又驚,敢情竟是一幅<萬國海圖>,其中陸地島嶼,洋流走向,盡都標得十分詳盡,許多地方都是谷縝不曾聽說過得荒蠻之地,地圖之后又跋,寫道:"子遠游歸航,所見風物地理,繪于圖畫,聊作薄禮,恭祝父壽.不肖子,梁飲霜敬奉."

  "梁飲霜是誰?"谷縝略一思索,忽有所悟,這梁飲霜必是西昆侖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愛航海,若不然,焉能畫出如此海圖?只是西昆侖,梁思禽均在中土名世,此人卻遠游異域,不留形跡,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谷縝脾胃一些.

  谷縝將那海圖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開那本<馭龍策>.策中講的卻是"潛龍"的用法.其中大約寫道:"潛龍"渾圓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竅,一百二十八脈,一入口,六十四機關.操縱之法頗為繁復,一旦有錯,必然指東打西,指南掃北,惹來莫大災禍.以威力而論,潛龍共有七態:靜,守,行,驚,傷,破,滅威力依次遞增,"滅"態威力最強,但沒試過,僅至"破"態,毀滅三島.潛龍威力還與地利有關,若在冷暖洋流交匯處,威力最盛,潛龍行使之時,大半入水,但能發生漩渦,直通水面,故使呼吸不匱.

  潛龍今處"守"態,若要平息島外海陣,只須如此這般,轉為"靜"態便可

  谷縝邊看邊想道:"潛龍威力與海流有關,若這與《萬國海圖》配合,威力大無可大?無怪這一策一圖放在一處,確然大有深意."轉念又想,梁氏一脈對這潛龍真是又憐又恨.憐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無窮,妄用必有大禍.這等心思歷經三代,仍是困擾后人,若不然,思禽先生又何苦留下那八圖祕語呢?"他合卷沉思,心情伴隨潛龍的嘯聲,起伏不定.

  突然間,谷縝心頭傳來一陣悸動,腦中閃過萬歸藏的影子,這一下來的極為突兀,但谷縝有了女王號上的經歷,知道這般異征出現,必是萬歸藏啟動神識,以"同氣相求"之朮搜尋自己.一霎那間,那異感越來越強,谷縝仿佛"看見"萬歸藏踏著一葉扁舟,乘著漫天星光,飛一般的向海島駛來……

  就在這時,萬歸藏的影子忽又消失.谷縝呼出一口大氣,攢袖一抹,額上滿是汗水,這一霎那,他已經明白,萬歸藏識透水陣玄機,破陣而出,正向著島嶼飛速趕來,倘若呆在此處,必被他找到,那時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潛龍也會落到萬歸藏手里.

  想到這里,谷縝不由跳將起來,目光掃去,陸、姚二人正雙眉緊鎖,神色愁苦,陸漸頭頂白氣微微,聚而不散,顯然行功已到緊要關頭、谷縝深知修煉內功,喜靜勿動,一被擾亂,不止前功盡棄,還有性命之憂,姚晴虛弱至此,更是折騰不起.

  心念數轉,谷縝已有決斷,展動身法,奔出通道.這通道是潛龍唯一入口,直達水晶甬道,潛龍若是啟動,入口閘門便必須關閉,水晶甬道之后,則是梁氏三代后來經營,留待后世智者.谷縝此時身如疾電,轉眼功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風悠悠,拂面生涼,谷縝腳下不停,向來時海灘奔去.

  樹影閃逝,落在身后,谷縝心中焦急,一邊飛奔,一邊轉念,猜想萬歸藏身在何處,誰知念頭一動,萬歸藏的影子又現心頭,容貌分明,須發可見,就連眉宇間一絲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萬歸藏身在何處,離此多遠,谷縝盡已了然.

  這感覺奇妙絕倫,自從谷縝修煉周流六虛功以來,從來都是萬歸藏窺探他的方位,處處克制,谷縝則時時受制,屢屢慘敗.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萬歸藏行蹤,感覺之妙,前所未有,谷縝不由得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練一番,縱然不能超越萬歸藏,倒也生出若干奇妙影響.

  此時長夜已深,星斗寥落,一條明澈的銀河懸在高天,分外明亮,好似一支大無可大的銀箭,穿過一朵朵光亮云彩,扑面射來.谷縝奔得越快,箭也來得越急,谷縝體內的周流八勁感知到強大同類,興奮起來,活潑跳動,谷縝體內真氣鼓蕩,沛然無窮,陡然凌虛跳起,鑽出密林,這一躍之高,直令谷縝心生錯覺,仿佛漫天星斗直壓過來,心中都只勃發,忍不住引首相天,發出一聲龍吟也似的長嘯,剎那間,云涌浪起,身后樹葉簌簌震落,湛然溶溶月光,瓊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后傳來一聲大笑,谷縝大吃一驚,他方才分明感到萬歸藏身在海面,不料一嘯的功夫,他竟已到了自己身后,這般神出鬼沒,委實叫人心寒.

  谷縝如風轉身,只見萬歸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樹枝頭,足底起伏不定,身后勁風凌厲,吹得衣發抖擻,飄飛如劍.谷縝呼吸為之一緊,萬歸藏所立之處,風向、地勢無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無敵,最要緊的時勢二要,均被萬歸藏占住,剩下法、朮、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谷縝性命.

  谷縝眼珠一轉,拍手笑道:"老頭子,你平生最討厭孔老夫子,今天怎么轉了性,不學好,偏偏學他老人家的惡習?"

  萬歸藏哦了一聲,笑道:"我學他什么?你倒說說."谷縝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那是第一等的老滑頭,你教導徒兒我也就罷了,何必也用這招?明明在前,一會兒的功夫,就轉到我后面去了?"

  萬歸藏笑道:"你這小子,又使激將法?你瞧我占住地勢,害怕吃虧,就說這些話來激我,呵呵,你說老夫會不會上你的當?"谷縝笑道:"我著小伎倆,委實瞞不過尊目,佩服佩服."萬歸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私下氣流忽地一顫,萬歸藏驟然消失,再現身時已在虛空,襟收袖斂,縮小大半,來勢卻比鷹隼還快.

  萬歸藏笑中觸手,詭譎出奇,但谷縝也不傻,早已默運心神,觀其氣機,萬歸藏殺機一動,谷縝便已只覺,萬歸藏身形一動,谷縝亦動,上身不變,左腳卻大大向后跨出一步,掠過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灘邊上.

  旁人看來,谷縝這一退平淡無奇,殊不料,對于陣中二人,這段距離卻是微妙無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間氣勢盈張,有如扯滿了弦的弓,萬歸藏則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勢力蓄,無堅不破;若是多退一分,谷縝自身氣勢宣泄,破綻頓生,勢必引來萬歸藏更凌厲的后招.但此時距離,卻是不長不短,即在間不容發中卸去萬歸藏所蓄之勢,又使自身氣勢不破,保有反擊之機.

  萬歸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覺,忽如狂奔的怒罵陡然收蹄,來勢一緩,悠悠下墜,落在一塊大石之上,朗聲笑道:"小東西,長進頗快."

  他若再進尺許,谷縝便有反擊之法,見狀暗道可惜,也笑道:"那是老頭子你教導有方."萬歸藏微微一笑,拈須道:"少拍馬屁,天子望氣,談笑殺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的底細."

  谷縝方才確然用上了"天子望氣朮",忽被萬歸藏道破,心下不由得一沉,忽覺體內真氣突地一條,大有亂竄之勢,頓時倒退兩步,步子極大,雙腳深深插入海水.

  這一退,破綻立現.萬歸藏攪亂谷縝氣機,立時出手,如鬼如魅,進逼上前.谷縝揮掌下掃,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閃電般扑向萬歸藏,萬歸藏輕飄飄一掌拍出,這一章看似隨意,卻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鋪天蓋地,無堅不摧.

  浪花夾在兩股大力之間,點點迸碎,化為漫天霧氣,忽然間,萬歸藏丹田一跳,經脈微顫,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一分神的功夫,霧散浪平,谷縝已濕淋淋立在一塊礁石之上.

  萬歸藏卻站在海里.

  茫茫大海有如一個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動蕩,狂風亦是忽東忽西,風頭甚亂.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一動不動,谷縝在上,萬歸藏在下,四目交接,冷電吞風.

  這一剎那,谷縝已占住了勢,這是萬歸藏武功大成以來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谷縝神通之強,竟能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動他體內真氣,就在這一剎那,萬歸藏猛然明白:此戰再非穩操勝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盡付流水.

  二人心弦均已繃緊,萬歸藏雜念盡去,谷縝亦無他思.

  風起,浪涌,一個浪頭涌將起來,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飛起,星星點點,象是銀白流沙,在二人面前瀟瀟落下.

  萬歸藏一晃身,刷刷刷踢著海水,奔向海灘,谷縝亦是叢身斜奔,萬歸藏手臂一圈,閃電吐掌,谷真腳步微頓,掌勢由胸而下,畫了一個半弧,兩團周流八勁齊齊吐出凌空交擊,損強補弱,絲絲聲響,聲如蛇哮一般.頃刻間,二勁合一,大服小,強吞弱,萬歸藏占了上風,一團真氣勢如天雷,擎空而過.

  谷縝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腳步比風還快,身子微曲,勢如彎弓,掌力從他后腦掠過,擊中右側丈外一塊礁石,轟隆一聲,石屑亂飛,平息之時,那塊礁石已矮了一半.

  萬歸藏站在一個沙丘上,居高俯視,谷縝仍在海里,發髻散亂,烏亮長發披在肩頭,左臂一團鮮血慢慢擴散,鮮血順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無影無蹤.

  萬歸藏奪回了勢,站住了陸地,但勢在必得的一掌卻被谷縝生生卸開,谷縝始終帶笑,臉上笑意滿盈,從嘴角,從眉間,從眸子深處流將出來,二人有極動轉為極靜,空氣中彌漫著微妙的均勢.

  大道至簡,對于谷、萬二人,八部神通千奇百幻,都是飄渺無用的幻朮,此時此地,誰得到時,占住了勢,看透了對方的心思,誰就有取勝之機.谷縝人雖不動,神識卻如腳下還水,洶涌奔騰,不住尋找對方破綻,身體、內力、精神、內內外外,無孔不入.

  天子望氣,談笑殺人,換了別的對手,面對如此目光,早已不戰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站著的卻是萬歸藏,他雙手藏在袖里,隨隨便便站在那兒,腳下卻如生根一般扎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里,溶溶渾成,沒有一絲的不自然.既與自然同化,又有什么破綻呢?

  浪濤起伏,谷縝只覺得對面氣勢越來越盛,直如山岳將傾,片刻便要壓來,萬歸藏嘴角帶笑,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凌厲.谷縝十分明白,萬歸藏決不容許自己抵達如此境界,民無二主,天無二日,這一戰卻只有一個人能活.

  月向西沉,萬歸藏的氣勢仍在不住攀升,似乎永無休止,他早已放棄貿然出手,知識不斷積蓄氣勢,壓迫谷縝神意,使之疲憊虛弱,從而無法施展"天子望氣朮"窺破三才之氣,死中求活.

  濤聲在耳,谷縝全身汗毛豎起,每一塊肌肉都蓄滿了力,時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縱然力求平靜,可面隊萬歸藏倒云移山般的威勢,就如海中月影,在風浪中蕩漾紊亂起來.

  二人對峙,時辰似乎很短,其實已然過去很長,頭頂的銀河慢慢暗淡,西邊的明月也走想末途.忽然間,萬歸藏的氣勢內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谷縝縱身欲退,腳下的海水卻如枷鎖一般,束縛甚牢,移步之際,沉重無比.

  呼的一下,谷縝眼前發黑,一團黑影遮住朗朗月光,萬歸藏的精神,內力均已登峰造極,此時出手,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谷縝卻似陷入谷底沼澤,眼望高山墜石,但已無力自拔.

  雙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計,而在歲月,就如大樹的年輪,比起年過半百的對手,十九歲的谷縝太過稚嫩.

  勝負已分.突然間,一聲驟喝響如驚雷:"萬,歸,藏!"

  喝聲灌耳,萬歸藏便覺一股奇特壓力,谷縝的護體真氣已經蕩然無存,口鼻間鮮血長流,發出的周流八勁也被萬歸藏吞并,只需輕輕反轉,便能將谷縝壓成肉餅,可是不知為何,萬歸藏卻被身后這股氣勢懾住了,一絲不安掠過心頭,幕然間,硬生生收回大半神通,驟然掉頭.只一眼,便看到了陸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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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2:10:44 |只看該作者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下)

  陸漸的步子快的出奇,迥異往日矯健雄渾,輕飄飄仿佛失去重量,手中提著一口鏽劍,黑暗中,班駁鐵鏽間,透出微微紫芒.

  "天罰劍?"萬歸藏心念一閃而沒,嗚的一聲,揮掌破空,"天無盡藏"脫手而出.

  陸漸和谷縝不同,谷縝"天子望氣朮"已成,識透三才之機,縱不能敵,也能避之,陸漸身當如此絕招,卻是避無可避,唯有硬擋,手中長劍一揮,貫注劍意,迎著巨力,奮力刺出.

  "天無盡藏"乃是萬歸藏平生神通所聚,層疊無休,一旦及身,大金剛神力土崩瓦解,周流六虛功有如利刃穿紙,直透體內.陸漸只覺雄渾外力涌遍全身,百骸欲三,金光滿眼.

  就在此時,陸漸心頭忽地閃過一絲異樣,這是異感由心苗處生發,暖洋洋涌向四肢.陸漸身子立時生出極大變化,極空極大,仿佛無所不包,無所不容,萬歸藏內勁入體,立時化為劫力,劫力彌漫天地,陸漸神識通明,前所未有,地之厚,海之深,天之廣,無不深切感知,剎那間,他好像置身宇宙中心,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周天眾星,圍著他徐徐轉動,發出如雷響聲.

  突然間,幻覺煙消,所有劫力攏來,盡都灌入手中鏽劍.

  萬歸藏分明看到陸漸中招,誰料不但不死,來勢反而更疾,周流八勁在他面前,竟是形同虛設.萬歸藏敗盡天下高手,從未遇上如此情形,任他

  想破了頭,也無法想到,天下間任何內力真氣,一入陸漸體內,便會化為劫力,強如周流六虛也不例外.

  生平依仗神通突然失效,萬歸藏生出一絲驚亂,心亂則氣分,陸漸神識深邃,瞬息干支,天罰劍挾著無窮劍意,破氣而入,"哧"的一聲,穿透萬歸藏胸背.

  "周流六虛功"橫行三百年,終于敗給了黑天劫力.

  長劍過體,仿佛一陣悲風拂體而過,竟是一片清涼.萬歸藏將手一揮,劈中陸漸小臂.陸漸體內僅有劫力,渾無內功護體,喀嚓一聲,小臂折斷,長劍脫手.

  萬歸藏一手握住劍柄踉踉蹌蹌,向后倒退,另一手卻緊緊抓住谷縝,谷縝身受重傷,神志已然不清,迷迷糊糊躺在海里,被萬歸藏拖著向后.陸漸卻似被方才一劍耗盡了全身精力,雙膝發軟,跪倒地上,眼望二人,偏偏無力站起.

  忽然間,萬歸藏腳步一頓,低下頭來,望著谷縝,兩人四目相對,谷縝分明看到,萬歸藏露出一絲古怪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脫,那笑意一閃而逝,卻深深刻在谷縝心頭.突然間,萬歸藏將手一送,將他放下.帶著胸前長劍,向著大海奔出數步,驀地將身一躍,跳入海里,一襲青衫在波濤中起伏數下,隨著波浪翻涌,消失無跡.

  谷縝掙扎欲起,卻又無力躺倒,汪洋海水從四面涌來,灌入口鼻,又苦又澀,谷縝只覺一陣窒息,身子重似千鈞,不住下沉.一縷晨光划破夜色,投在上方水面.谷縝望著逐漸明亮的海水,絕望之意涌上心頭.

  就在此時,后領陡然一緊,已被人牢牢揪住,谷縝耳邊嘩然,頭已浮出水面,在海中漂浮時許,邊磕磕絆絆,上了沙灘,谷縝躺在實地,神識陡懈,倏爾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明月

  谷縝醒來時,東方已擺,旭光滿天,體內一股雄渾勁氣流轉不絕,說不出的溫暖愜意.陸漸見他蘇醒,便撤去內力,關切道:"你醒啦?"谷縝笑笑,說道:"醒啦!"忽又閉上眼睛,運氣一匝,自覺有了氣力,慢慢站起,陸漸伸手將他扶住.

  谷縝望著大海,久久不語,陸漸見他神色奇特,忍不住道:"你想什么?"谷縝一笑,答非所問道:"你怎么來了?"

  陸漸道:"我為阿晴造好‘劫海’,回頭卻不見你,不知怎地,便覺擔心,阿晴‘劫海’已成,自能駕馭諸大隱脈,劫力修煉也算有小成,我騰出手來,便來尋你,你離開時看底嘔埃的那口長劍,鬼使神差也帶出來了,不料竟派上了大用.沒有這口劍,不但我的‘天劫馭兵法’用不了,更迫不得萬歸藏的護體真氣."

  谷縝嘆了口氣,笑道:"那口劍就是西昆侖的‘天罰劍’了,這下弄丟了,你可做不成西城之主了."

  陸漸搖頭道:"我對這城主沒興趣,只要大家平安就好."

  谷縝哈哈大笑,笑了一陣,說道:"姚大美人孤零零呆在那兒,她身子不好,遲恐有變,我們還是早些回去."陸漸答應了,扶著他回到陰陽池邊,他輪流為谷、姚二人療傷,一時忙得不亦樂乎,姚晴亦知萬歸藏已死,驚喜之情,自不待言.

  過了半日,陸漸見二人無礙,便修好舢板,進入水陣,遠遠便瞧見仙碧一行,眾人看到陸漸,初時甚是吃驚,隨即猜到島上情形,心中均是一陣狂喜,陸漸駛到礁石下方,將眾人接上舢板,告知戰況.

  眾人得知萬歸藏死訊,驚閱之余,亦是唏噓,仙碧對萬歸藏的感情最為復雜,笑過之后,又望著大海垂下眼淚.

  到了島上,見過潛龍,眾人商議前途,虞照說道:"來這一趟不易,既然找到干隆,不妨帶回中土."左飛卿、姚晴均表贊同,仙碧卻很反對,說道:"此物殺氣太重,倘若落到惡人手中,豈非造孽?"

  陸漸、寧凝對此無可無不可,都無一定主張.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虞照見谷縝不做聲,忍不住道:"谷老弟,你想什么?怎么不說話了?"

  谷縝笑了笑,說道:"我在想思禽先生燒書之事.記得他臨死前說‘民智未開,不足以運用我之智慧’.那么敢問諸位,如今民智可曾大開?"眾人面面相對,左飛卿嘆道:"怕是沒有,如今大明朝每況愈下,還不如朱洪武的時候呢."

  谷縝點頭道:"西昆侖將此物名為‘潛龍’,其實已有深意,干卦初九道:‘潛龍勿用’,勿用者,不可用也.西昆侖命名如此,足見他深心之中,是不愿運用此物的.所以不曾毀掉,不過希望來日天下無戰,民智大開只是,有識之士運用此物造福于民,比如降伏海嘯、驅趕魚群,灌溉良田.可是如今看來,距他理想之日,尚且遙遙無期,此物帶回中土,一定禍亂天下."

  說道這里,眾皆默然,虞照忽地哈哈一笑,拍了拍谷縝的肩膀,笑道:"老弟說的對,我聽你的."左飛卿也微微點頭,陸漸回頭問姚晴道:"阿晴,你說呢?"姚晴白他一眼,冷笑道:"臭狐狸一貫自以為是,又有什么時候錯過?不帶就不帶,誰稀罕么?"

  眾人計議已定,谷縝未防萬一,索性按照《馭龍策》將潛龍調至"靜"態,平息水陣,掩好入口,方才和眾人一起離開.鐵箱中的算經醫典作為祖師遺物,由眾人帶回西城,《萬國海圖》則由谷縝保管.

  出了水陣,遠遠便看見女王號停在遠處,還沒靠近便瞧見五大劫奴和青娥、蘭幽在船頭奮力揮手,眾人劫后重逢,又知強敵敗亡,均是喜不自勝.

  谷縝見船上船員一個也無,心中奇怪,詢問莫乙,莫乙笑道:"你們一走這些膽小鬼便開溜,德雷克說這不好,便被打了一頓,關在底艙.我見狀不妙,就讓鷹鉤鼻子放了一些迷香,將他們迷到了,現在還在艙底睡著呢."

  谷縝笑道:"這也怪不得他們,這番游歷,他們受了不小驚嚇."說罷舉起目望去,卻已不見鯨群烏賊,便問莫乙,莫乙道:"不知怎地,早上還在,過

  了晌午,便不見了."

  眾人大奇,谷縝則猜測必是潛龍歸靜,大烏賊就此散了,鯨群追蹤烏賊,自也一哄而散.谷縝說罷,沉吟半晌,向仙碧笑道:"我拜托姊姊一件事好么?"仙碧道:"什么事?"

  谷縝道"這些英人見了此間奇跡,不免心中好奇,將來一定又來探險,若被他們找到潛龍,頗有不妙,還請姊姊施展"滅智"之朮,將他們這段記憶通通滅去."

  仙碧笑道"這法兒好,可保萬全"于是抱起北落師門,自去施朮去了.

  霍金斯一行醒來,便被抹去記憶,只隱約記得發生大事,何種大事,卻市想不起來,而且這段記一去,便沒了心結,霍金斯與谷縝重歸于好,言聽計從.

  谷縝察看海圖,又詢問霍金斯,召集眾人說道:"西人曾周游世界,據他們所說,我們所處的這快陸地乃是一個圓球,倘若循此向西,便能返回中土.我看飲霜先生的<萬國海圖>所繪,也是如此,倘若遠路返回,少了許多樂趣,不如大家也仿效飲霜先生和西方海客,來個環游世界如何?"

  眾人唯他馬首是瞻.聞言均無異議,唯獨霍金斯不大樂意,說道:"我們這船太小,給養不足環球航行又花工夫,耽誤我做生意,況且再往西去,就是新大陸,西班牙守再那里,不喜歡我們過去."言辭間找了許多借口,總之就是不愿意環球航行,德雷克一旁聽見,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谷縝大事已了,也不愿強人所難,變與霍金斯商量,將眾人送到新大陸便好,這一回霍金斯倒是答應爽快

  如此向西,又行月余,其間姚晴隱脈練成,借取劫力,化為精氣注入經脈五臟,那里本已枯竭,精氣源源滋潤,漸有回復,一月之后,已能站起,看到新大陸時,她已能夠由陸漸陪著,在船頭徐徐散步了.

  谷縝在海港附近找到一艘要去東方的葡萄牙商船,轉回女王號,交訖船資,眾人興高采烈,上了葡萄牙船,唯獨虞照,仙碧留在女王號船邊,站立不動,含笑望著眾人.

  谷縝頗為詫異,叫到:"仙碧姐姐,虞兄,你們不過來么?"仙碧笑笑,和虞照對視一眼,說道:"好弟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姐姐怕是不能陪你們回中土了."眾人聞言,無不詫異,谷縝忍不住道:"虞兄,你們……"

  虞照大手一擺,哈哈笑道:"谷老弟,我和仙碧商量好了,不回中土,就隨這條船去英吉利."

  谷縝恍然大悟,脫口道:"虞兄要自廢神通么?"

  虞照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早已有心自廢神通,只恨重擔在肩,不能抽

  身,如今萬歸藏已死,大劫煙消,西城又有陸老弟這等英杰.你和他交情如鐵,東島西城自當和睦相處,再也不需虞某操心.我生平疾惡如仇,在中土樹敵極多,若無神勇,性命不保,沒辦法,只有扮成縮頭烏龜,藏在民國,苟全性命."

  谷縝哈哈大笑,拍手道:"虞兄何必這么愁眉苦臉的,這可是天大好事,從此二們比翼齊飛,真是可喜可賀,只恨不能立馬成婚,叫小弟沒了鬧洞房的機會."

  虞照臉皮了燙,揮手道:"去,去,你的洞房我也鬧不著,大伙兒算是扯平,你若有良心,這些年頭來瞧我,咱們再來喝個痛快."谷縝大拇指一蹺,笑道:"一定,一定."

  他二人只顧打趣,仙碧目光一轉,落在左飛卿身上,見他呆呆望著自己,俊目通紅,淚水流滾來滾去,只不流下.仙碧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飛卿……"左飛卿身子就聲一顫,驀地揮一揮手,轉身去了.

  虞照見狀,也不禁住口,目視左飛卿蕭索身影,長長嘆了口氣.眾人看在眼里,心中均是亮堂.

  仙、虞二人托詞逃避仇敵,長留本文,其實都是借口,以西城的聲威,仙碧的神通,縱有宵小要向虞照尋仇,也都只是飛蛾扑火.究其根源,還是回稟左飛卿,只盼關山萬里,能夠斷絕他的痴念,若不然,留在中土,三人牽糾纏,仍是一個不了之局.

  仙碧嘆了口氣,說道:"當日在姚家庄,令尊失憶,的確非我本意,當時我的念頭只求自保,令尊后來遭遇不幸,我心中也很難過,欲要跟你致歉,可你對我成見太深,沿途都不理我,我几次話到嘴邊都只好收回去了……"

  姚晴怒道:"你還狡辯,分明是你不理我才對.仙碧不覺莞爾:"令尊身故,我心懷愧疚,怎好意思跟你說話.如你還是不平,我此間向你道歉好么?"說到這里斂衽施禮.姚晴哼了一聲,扭頭不理.

  仙碧嘆道:"晴丫頭,我想拜托你兩件事,好么?"姚晴冷冷道:"什么?"仙碧首:"第一件事,就是托你照顧好陸漸."

  姚晴啐道:"這還用你說?"仙碧笑笑,又道:"這第二件事么……"她俯身,將北落師門放在甲板上,溫柔撫摸它的頸毛,笑道:"北落師門啊,你陪我好多年,想必也很厭煩啦……"北落師六懶洋洋瞅她一眼,輕輕叫了一聲.

  仙碧微微一笑,說道"我想給你換個新主人,你答不答就."北落師門聞聲,歪過頭瞧著她,仙碧指了指姚晴,笑道:"就是她呢,你喜不喜歡?"北落師門喵了一聲,抬起腦袋,在仙碧手上蹭了兩下.

  仙碧喜道:"北落師門,你答應啦."笑著笑著,眼淚忽地流了下來,北落師門又在她手上蹭了兩下,輕叫一聲,邁著懶散碎步,走過甲板,來到姚晴身前,抬起頭,瞪圓雙眼,盯著姚晴.

  姚晴驚疑不定,卻聽仙碧道:"晴丫頭,這第二件事,便是拜托你照顧北落師門."姚晴呆了呆,俯身抱起那波斯貓兒,用臉貼著那雪白長毛,新中時緊時熱,竟不知說什么次好,得到北落師門,無疑就是下代地母,仙碧托付靈獸之余,亦將地母之位交到她手里.

  仙碧見狀,莞爾一笑,挽著虞照胳膊,這時姚晴抬起頭來,大聲道:"臭仙碧,你,你就這樣走了么?我,我才不會放過你的."陸漸急道:"阿晴,你說什么話."姚晴怒道:"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陸漸大皺眉頭,仙碧卻笑道:"晴丫頭,若你還想報仇,不妨來到英吉利尋我."姚晴咬了咬嘴唇,默不作聲.

  仙碧掃視眾人,輕輕嘆了口氣,驀地揮一揮手,與虞照轉過而去."女王號"拔起鐵錨,風帆勁發,在身后流下一溜兒白水,緩緩駛向遠方,姚晴望著船影,眼看就要消失不見,忽地按捺不住,搶到船邊,欲要舉手揮舞,可舉到一半,便又垂下,眼眶一熱,兩行淚水潸然落下.

  東南風起,船行甚速,行了月余,繞過一個岬角,又入一片汪洋,沿途雖有風浪,倒也無甚大礙,姚晴身子一日好過一日,肌膚漸丰,回復往日神采,陸漸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只覺此生已足,縱然眼下死了,也無遺憾.

  仙、虞二人去后,左飛卿再未說過一句話,只是終日坐在船尾,望著西方,怔怔出神.眾人知他心事,也都不便和他搭話,只有寧凝陪他坐上一會兒,但也相對默然,無甚話說.

  谷縝閑來無事,一面向蘭幽、青娥學說各國夷語,一面對著《萬國海圖》,指揮該船水手如何順風順水,有時與眾人喝一頓酒,說些笑話兒,喝到歡喜處,張狂起來,竟與莫乙比記性,和秦知味論美食,與蘇聞香商榷香道,跟薛耳論音樂,更跟燕未歸賭賽腳力,除了腳力,谷縝大多是輸,但他性子極好,贏了固然歡喜,輸了也決不生氣,總是笑嘻嘻的,是以航程雖遠,有他在場,眾人倒也不覺乏味.

  又過數月,抵達東瀛日本,谷縝心中得意,向眾人笑道:"看到了吧,我說這大地是個圓球,轉了一圈,果然回到了倭國."陸漸心中佩服,贊他兩句,忽又想起一事,大為疑惑,說道:"若是一個圓球,為什么球那邊的人不掉下去呢?"谷縝搖頭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喂,莫乙,你讀書多,可知道為什么?"莫乙直撓大頭,苦著臉道:"書上沒有,我也不知啊."谷縝拍手笑道:"好啊,莫大先生,敢情也有你不知道的學問啊."莫乙羞了個大紅臉,悶頭不樂.

  海船為了補充給養,交易貨物,考上一座東瀛小島,姚晴一邊瞧著搬運貨物,一邊笑道:"陸漸,你曾跟我說,你認識一個倭國公主,如今到了地頭,可曾想她."陸漸道:"有點兒想…"眼見姚晴撅嘴不樂,便笑道:"阿晴,我若真有那般意思,當初早就留在東瀛,何苦要千辛萬苦回中土尋你."

  姚晴神色稍緩,盯著他到:"你回中土了,真是為了找我么?"陸漸指著心口,正色道:"千真萬確,這顆心最清楚啦."

  姚晴破涕為笑,輕輕摸著陸漸心口,說道:"傻子,你若敢騙我,我就將它挖出來."陸漸大笑一回,忽又想起一事,問道:"阿晴,劫海處可有什么異樣么?"姚晴道:"也沒什么異樣,就是指甲長的快些."

  陸漸點頭道:"如此說來,劫海真可用人力駕馭呢."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倘若這次練奴失敗,我變成一個大怪物,你還要不要我?"陸漸撫著她臉,微笑道:"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都是我的阿晴."姚晴聞言,心神俱醉,緊緊摟住陸漸腰身,將頭靠在愛人胸前.

  陸漸與阿市患難相交,聽姚晴一說,倒真起了心思,想要知道她的消息,眼看一個東瀛商人上船交易,便拉著姚晴上前,詢問阿市下落,那商人見聞頗廣,聽說是織田家的阿市公主,便告訴陸漸,織田家去年與北近江的淺井家聯姻,阿市嫁給了領主淺井長政.陸漸聽說阿市已嫁,也很替她歡喜,但心念一轉,忽又尋思:"也不知這位淺井是好是壞,可會善待她?"

  姚晴見他神色憂慮,便問緣由,陸漸說了,姚晴笑道:"心痛了么,若是后悔,眼下還來得及."陸漸道:"你又拿我取笑了,常言道:‘一如侯門深似海’,阿市心機不慎,嫁給這些領主,確實叫人擔心."

  姚晴呦了一聲,似笑非笑:"你這么說,是嫌我心機深了."陸漸苦笑道:"阿晴,你朕要我把心掏給你才甘心么?"姚晴一怔,嘆道:"傻陸漸,我只是說說笑話兒,你天生喜歡為人著想,這我都知道的,更不會怪你."陸漸點頭道:"我希望人人都和平安康,那是最好不過的."姚晴笑笑,心想:"人人和平安康,著世上怕是做不到的."雖然如此想,卻不愿掃了陸漸之興,并不說出.

  海船離開東瀛,不過半月功夫,東島已然在望,眾人棄了大船,乘小舟靠岸.時方清晨,海灘邊寂無人聲,谷縝歷經風波,重登故土,抬頭望著高處白塔,心中當真百感交集.

  這時間,忽聽有人大聲叫道:"島王,島王."谷縝轉眼望去,之間一個紅衣少女神情激動,飛奔而來,正是施妙妙的丫鬟桃紅.

  谷縝還未說話,已被桃紅揪住衣裳,又笑又哭,谷縝笑道:"小桃兒,你這么歡喜做什么?妙妙呢?"桃紅抹淚道:"小姐在島西,日也望,夜也望,再過几日不見你,都要變成望夫石了."

  谷縝笑道:"她一定沒料到我從東邊回來,瞧我嚇嚇她去."一邊說一邊發足飛奔,奔到島西,果見一個銀衣女子,站在礁石上痴痴眺望,谷縝心中一樂,呼的跳將過去,從后面一把將施妙妙攔腰抱起.

  他此時神功大成,又是出其不意,施妙妙竟是躲閃不得,她先是驚怒,繼而聽見谷縝爽朗笑聲,頓覺得魂兒悠悠,飄在九霄云外,兩眼一黑,竟然昏了過去.

  谷縝見他昏厥,倒吃一驚,急忙度入真氣,施妙妙醒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是一頓拳腳,死命痛毆.谷縝左右遮攔,連連告饒,說盡好話,才叫施妙妙平靜下來,扑入谷縝懷里,又是號啕痛哭,口口聲聲埋怨他為何不早早回來.

  二人正訴別情,忽聽叫喚,谷萍兒也從遠方奔來,施妙妙抹了淚,白他一眼,說道:"萍兒也天天在次盼你,我們只怕走了眼,故而分開觀望,卻想不到這個挨千刀的竟從后面摸了來.

  谷縝大笑,張開一臂,講谷萍兒也攬入懷中,任由她嚎啕大哭,臉上笑瞇瞇的,著實安慰.

  消息傳出,不到次日傍晚,葉梵以下,三十六島島主統統乘船趕來.是夜靈鰲島上大擺宴席,共賀大敵殞命,島王成功.當真觥籌交錯,杯盤浪跡.西城眾人也都與會,這一頓酒直喝到深夜,眾人仍不肯散.

  葉梵喝的醉醺醺地,端了一大碗酒,搖搖晃晃走到谷縝面前,大聲道:"谷笑兒…不,谷縝…哈哈,我糊涂了,應該叫你島王才對.***,我夜飯活到了三十几歲,支服過兩個人,一是神通島王,一個就是你了,來,干一碗……"一邊說,一邊將食指點道谷縝鼻子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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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2:11:34 |只看該作者
.  谷縝笑笑,舉起碗來,二人干了一碗,葉梵驀地大聲叫道:"我爺爺死在西城高手手里,我爹,我娘,我哥哥,都死在西城高手手里,東島被西城壓了兩百多年,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萬歸藏死了,他是首犯,還有許多從犯,又怎么說?風水輪流轉,萬老賊憑的是什么,不過就是"周流六虛功"么,如今這功夫到了我東島手里,大家伙說,是不是改叫西城哪些王八羔子也嘗嘗滋味?"說到這里,他眉毛一挑,望著一首地左飛卿,意帶挑釁.左飛卿面涌血紅,目有怒色.偌大廳堂一片寂靜,谷縝徐徐起身,笑道:"左兄息怒,葉尊主想必是醉了.""我才沒醉!"葉梵目中精光迸出,面向大家,大聲道."我說地想必都是大家的心里話,你們說,是不是?"

  廳中又是一寂,驀地叫聲四起:"對!""沒錯!""血債該用血來還!""首惡雖死,脅從猶在!"其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踏平西城!"霎時間,數百人盡都應和起來,紛紛叫道:"踏平西城,踏平西城……"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齊,到了后來,直如雷霆陣陣,震得屋瓦簌簌作響.左飛卿拂袖而起,大聲道:"谷島王,左某不遜,就此告辭."谷縝皺眉不語,左飛卿又望著陸漸道:"陸部主,你是西城天部之主,東島要踏平西城,你又怎么說?"

  陸漸尷尬已極,囁嚅道:"我,我……"姚晴花容慘白,徐徐起身道:"我是西城地部弟子,谷島王,小女子也不遜,就此告辭.寧擰也慢慢起身,走到左飛卿身邊.陸漸見狀,無法可想,也只得起身,苦笑道:"谷縝,看樣子,我們是留不下來啦."

  谷縝未答,葉梵已道:"陸漸,你是島王一母同胞,武功之高,葉某一貫佩服.你本是金剛一門,與西城本無淵源,又何苦為他們賣命呢?不如聯合東島,大家齊心協力,干出一番大事."

  姚晴大怒,方要出聲,陸漸卻一揮手,淡然道:"葉島主高估在下了,陸某向來愚鈍,只會打打魚織織網,做不來什么大事.‘姚情拍手笑道:"陸漸,說得好."葉梵碰了一鼻子灰,臉上陣紅陣白.陸漸手拉著姚晴,走向廳外,谷縝望著眾人身影,始終不發一言.

  東島眾人均知陸漸厲害,見他出門,無人敢當其鋒,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陸漸一行來到海邊,正發愁沒有船只,谷萍兒忽地快步趕來,說道:"陸大哥,哥哥讓我帶你們乘船."姚晴哼了一聲,沉著臉道;"谷萍兒,今天的事,谷縝到底怎么想的?"谷萍兒搖頭道;"他沒說,只是讓我給你們找船."

  左飛卿冷笑道:"看起來,谷某人也動心了,嘿,好說好說,左某這就返回西城,等著領教周流六虛功."陸漸一皺眉,沉聲道:"左兄,我相信谷縝不是那樣的人."左飛卿哼了一聲,再不言語.

  谷萍兒引著眾人上了船只,船離東島,眾人均是悶悶不樂,本以為萬歸藏死后,所有恩怨一筆勾銷,如今看來,不過是眾人一廂情愿罷了.東道西城多年的血仇,又哪可能因一人之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船行數日,到達彼暗,左飛卿一言不發,飄然去了.陸漸知道他成見已深,必是前往西城報信,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當下轉身邀請寧凝前往得一山庄.

  寧凝搖了搖頭,嘆道;"我不去啦,其實我有一件事不曾告訴你們,當日在西城,家父為了救我,為萬歸藏逼迫,已然自燃而死……"

  陸漸聞言大吃一驚,寧不空曾是陸漸劫主,又是寧凝之父,對陸漸一生影響,可說除了陸大海不作第二人想.在此之前,陸漸對他也是痛恨鄙夷,此時聽到噩耗,心中卻有一種別樣的悲戚,怔怔的站在那,說不出話來.

  寧凝談了口氣,說道:"爹爹虹化而死,我想返回西城,在他自燃之處,造上一座假冢,聊表孝心,唉,我啊,真是天地下最不孝的人."

  陸漸一定心神,發愁道:"此去西城,千里萬里,你孤身一人如何去得?"寧凝道:"我和左部主已經約好,一同前往."說罷轉過頭去,道路盡頭,左飛卿白衣飄飄,駐足而立,若有所待.陸漸見狀,心中稍安,嘆道:"那么二位一路保重."

  寧凝微微點頭,深深得看了姚晴一眼,地鼓足勇氣,說道:"姚姑娘,陸漸是難得的好人,你,你要善待他啊……"姚晴微微一怔,脫口道:"我待他還不好么?"寧凝苦笑道:"我說的好,不是一日,卻是一輩子."姚晴重重的一點頭,說道:"我答應你就是."

  寧凝微露笑意,雙目卻是慢慢紅了,驀地轉向,向西奪去,與左飛卿會合,消失在遠處.

  送別左、寧二人,陸漸、姚晴、五大劫奴返回得一山庄,見到母親、祖父、溫黛夫婦,其中悲喜交集,流下小來,仙太奴百般勸慰,她心中方才好受一些.姚晴嘴快,憋了半晌,到底忍耐不住,將東島上所聞反見告訴溫黛父母,二人一聽,大吃一驚,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害怕東島偷襲,過了一日,便雙雙告辭,返回西城.

  這么住了一月,商清影和陸大海從旁觀察,見陸漸、姚晴情意日洽,便試探著先后擔到婚事,陸漸求之不得,姚晴裝模作樣想了一晚,次日就答應了.二老大喜,立時著手發出請柬,操辦婚事.商清影又建議,薛耳、蘇聞香兩對與陸漸同日成婚,蘇、薛二人大為羞赧,青娥、蘭幽卻是喜不自勝.

  沈舟虛死后,胡宗憲調入京師,,不久被嚴嵩父子牽連,墮入獄中.世態炎涼,沈家沒了靠山,早已無人理會,商清影所發請柬,均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本想此番婚禮,必然不如沈秀那次熱鬧,心中對陸漸頗懷歉意,不料婚禮次日,不但天部高手畢集,地部、雷部、風部、澤部、山部盡都趕來,抑且水、火二部業重建,選出新主,寧凝做了火部之主,她料是有些尷尬,只托火部弟子送來賀禮,卻沒親自前來.

  二十年來,西城八部第一次聚首,得一山庄當真熱門非凡.陸漸過意不去,向溫黛說道:"西城去些萬里,陸漸何德何能,竟使地母和各位同門風塵勞頓."

  溫黛笑道:"你這個陸漸啊,你不知道嗎?你如今已是西城之主,城主大婚,西城弟子誰敢不來?"眾人聽了都笑,唯獨陸漸摸不著頭腦,疑惑道:"地母娘娘,我怎么做得了城主,你拿我開心么?"

  溫黛微微一笑,說道:"這是說笑的事情么?你這城主是八部公推,名正言順."

  陸漸更奇,搖頭道:"不對,我是天部之主,若是推舉城主的事情,為何我都不知?"溫黛笑笑,仙太奴隸奴接口道:"八部公推,得眾者勝,如今有七部贊同你做城主,天部的意見,自然可有可無了."

  此事太過突兀,做這城主,更不是陸漸的本意,一時間,陸漸就如一枚雞蛋堵在嗓子眼里,噎在當場,無言以對.

  溫黛又道:"晴兒父母雙亡,親族盡喪,我這做師父的不能不管,我已找了房子,作為娘家,先將晴兒接過去,明日大婚,再送她過來."

  陸漸應了,但從此悶悶不樂,直待次日洞房之時,才向姚晴說出心中疑惑,姚晴皺眉道:"師父師公又對你使心眼兒了.他們這一招叫做趕鴨子上架.你想啊,谷縝做了東島之王,要是東西交戰,只有你能勝他,但以你和他的干系,你又怎么會動手呢?為了逼你,他們就做了西城之主這項大帽子,強行戴在你頭上.一來若是開戰,你身為城主,萬不能置身事外;二來將你這么供著,再給東島那些人十個膽子,也不敢犯你虎威的.所以不管交戰與否,有你做城主,西城就沒有輸的道理."

  陸漸愁眉苦臉,說道:"但我又怎么會跟谷縝交戰?"姚晴拍手笑道:"對啊,你這么一想,這仗就打不起來了."陸漸道:"可谷縝呢?東島那些人急著報仇,還不知道如何逼他."

  姚晴失笑道:"好哥哥,你犯傻了么?臭狐狸是什么任務?他不想做的事,誰又逼的了他?若講玩心眼兒,東島那几個跳梁小丑,給他提鞋也不配呢."陸漸想了想,連聲道:"對,對……"姚晴卻忽然面露惱色,緊攥粉拳,在床沿狠狠一錘,說道:"這個臭狐狸,笨姑娘上次出嫁,給他鬧了個天翻地覆,這一次他卻裝烏龜,一個屁也不放,哼,想來便是可氣,下次遇上,非打他兩個大耳刮子不可."陸漸見她氣惱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

  婚后次日,戚繼光亦派人送來賀禮.陸漸得知兄長在閩北作戰,大為動心,小住數日,待到西城眾人陸續西返,陸漸便攜姚晴前往南方,助戚繼光蕩平倭寇.

  此時戚繼光連催大寇,名震東南,倭寇聞風喪膽,盡都呼之曰"戚老虎",陸漸一到,自是如虎添翼.忽忽兩年光景,東南倭寇盜賊陸續平復.也在這兩年之中,嘉靖皇帝一命嗚呼,空留下了一具臭皮囊,升仙成道的夢想化為泡影,貽笑千古.

  次年南方平定,戚繼光奉旨入京.姚晴從未到過北京,便纏著陸漸,要和戚繼光一同入京游玩.陸漸卻萬分想念谷縝,几次欲前往東島一探,但他已是西城之主的身份,動輒得咎,既怕西城中人誤解,又怕到了東島,給谷縝惹來無邊的麻煩,是以顧慮重重,心中雖想,卻遲遲未動,再被姚晴一催,值得放棄舊念,前往京師.

  一行人策馬北行,沿途阡陌縱橫,農夫樂業,茂密茶樹間,采茶歌聲不時響起,清脆嬌柔,繞耳不絕.陸漸見此情形,回想當年從東瀛返回時所見的淒慘景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不多久,到了長江邊上,一行人正在等渡船,前方忽然駛來一艘大船,那大船大的出奇,比起尋常江船大了不止一倍.戚繼光奇道:"誰這么招搖,把海船開到長江里來了."

  話音方落,便聽一聲笑聲,陸漸又驚又喜,脫口道:"谷縝."縝字方落,便見谷縝冠帶瀟灑,立在船頭,招手笑道:"大哥,戚將軍,可有雅興,上一上谷某的賊船?"

  戚繼光與他當日一別,數年未見,時或心有挂年,此間見了,亦是喜不自勝,指著谷縝笑道:"你這小子,立了軍令狀,說要回來,結果尾巴一翹,几年都沒有人影."

  谷縝嘻嘻笑道:"戚大人是大忙人,區區草民,豈敢叨擾."戚繼光皺眉道:"此話真是臭不可聞."谷縝笑道:"原來戚兄也會罵人."說到這里,眾人都是大笑.

  談笑間,船只靠岸,戚,陸,姚一行先后上岸,眾劫奴見了谷縝,十分親熱,谷縝口中招呼,雙眼卻盯著姚晴,反復打量,姚晴啐了一口,罵道:"臭狐狸,你賊眼兮兮的,瞧我做甚?"

  谷縝搖頭道:"我沒瞧你啊,我瞧我侄子."

  "你侄子?"姚晴回頭一瞧,身后空無一人,募地明白過來,紅透耳根,一馱足,趕上前去,便要揪谷縝的耳朵,谷縝低頭讓過,叫道:"妙妙,救我."船艙里一陣笑語傳來,施妙妙抱著一個襁褓,走出艙們笑道:"姚家妹子,看我面子,你饒了他吧."

  姚晴見了施妙妙,頓將谷縝丟在一邊,搶到近前,伸手摸那嬰兒,粉嫩笑臉,喜滋滋地道:"几個月啦?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施妙妙笑道:"才三個月,是個女孩,名字么,谷縝還沒取,說要他大哥給取名字."姚晴笑道:"女孩兒好,我正想生個男孩兒,正好配一對兒."

  谷縝哈哈大笑道:"大美人啊大美人,你真是胡吹大氣,生男孩兒么,你當是想生就生的?我也想生,結果呢,天不從人愿.不過女孩兒也好,這几日我是越看越愛."

  姚晴忽地轉過頭來,盯著谷縝,笑瞇瞇地道:"谷笑兒,你叫我什么?再叫大美人可是不對的."谷縝笑道:"對,對,我該叫你大掃……把……"姚晴聽到"掃"字,只當他叫自己大嫂,不覺心花怒放,誰知谷縝加了個"把"字,詞文全變,氣得她飛起一腳,自然又被谷縝避開了.

  說笑一陣,來到艙室,谷萍兒正和桃紅,萼綠張羅酒菜,眾人坐下,暢敘別情,無所不談,谷縝惟獨不談東島,陸漸等人也不好多問.谷縝笑道:"戚將軍,你我久別重逢,我送你一個見面禮如何?"

  戚繼光笑道:"好啊,送什么呢?"谷縝從身邊拿起一個紅漆木盒,笑吟吟送到戚繼光面前,戚繼光展開一瞧,面色微變,原來匣中竟是一個人頭,看其發式,竟是倭人.

  陸漸心中好奇,探頭一瞧,不由得脫口叫道:"倉兵衛……"原來這人頭正是鷂左倉兵衛的,不想天柱山一別,再見之時已是一個死人.谷縝哦

  了一聲,說道:"他叫倉兵衛么?不過他還有個小名兒,叫做倉先生.他被戚將軍打敗之后,盤踞一個海島,想要繼續作惡,不巧被我遇上,將他輕槍收拾了,又聽說戚兄要進北京,特意送來,作為見面禮."

  戚繼光望著人頭,哈哈笑道:"好,好禮."陸漸卻不由想到東瀛往事,不覺心中淒涼.

  谷縝又笑道:"戚兄,大哥,入京之期尚遠,我來提議,大家海路進北京如何?"話未說完,姚晴已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戚繼光與陸漸對視一眼,笑道:"朝廷海禁才松一些,你這奸商就來犯事,也罷,左右還有些日子,若是大家都無異議,我也舍命相陪吧."

  當下谷縝掉船順江而下,出了吳淞口,轉舵向北,眾人日日喝酒閑聊,其樂無窮.

  是日,經過山東文登營時,陸漸,谷縝談到環游世界的光景,多說異國風物,戚繼光聽到精彩處,擊節嘆息,又聽說西國水師強盛,火炮犀利,不由得心生几分愁意,起聲來到船頭.眺望海邊城樓殘垣,遠近炊煙,聽著軍營中笳聲跌宕,不由得詩心陡發.朗吟道:"冉冉雙幡度海涯,曉煙低護野人家.誰將春色來殘堞,獨有天風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來不見漢時槎.遙知百國微茫外,未敢忘危負歲華."

  谷縝一旁聽到,點頭道:"忘戰這必危,倭寇雖平,北方韃靼尚且強盛,西方諸國亦有中興之勢,為將者,國家之爪牙,不可懈怠啊."

  戚繼光微微一笑,說道:"我此去京師,或許要去邊關防韃靼,日日騎馬,日子一久,或許會想到這乘船厮殺,平靖四海的日子."谷縝笑道:"其實依我來看,這大海也是一匹好馬."

  戚繼光拍手道:"此論甚怪,戚某愿聞其詳."谷縝笑笑,指著大海,朝聲道:"這茫茫大海,不就是天公的坐騎么,世間凡馬,若論馴服,誰能及它,若論狂暴,誰能及它,若論奔騰萬里,誰又能及它?所謂舟船,不過是這匹神馬的鞍韉罷了.若騎凡馬,何足道哉,熱血漢子,若要騎馬,就當騎這天公之馬!"

  戚繼光哈哈大笑,贊道:"快論,快論,今日一敘,足慰平生."說罷大笑一聲,轉回艙中去了.文章引用自:(此處缺文,甚是詭異,疑為編輯錯誤)

  一時間,船頭只剩陸谷二人并肩而立,眺望大海.陸漸忽道:"東島……"谷縝擺一擺手,笑道:"別提東島,從今往后,武林中再無這個詞兒."陸漸漸一驚,問道:"什么?"谷縝笑笑,說道:"大哥,你還記得我當年在海寧觀海樓說過的話么?我當時就說了,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沉默半晌,說道:"東島解散了么?"谷縝道:"不錯,我用兩年工夫,做的就是這件事."陸漸激動起來,大聲道:"東島是令尊一聲心血所聚,你怎么能說散就散?"

  谷縝搖頭道:"一生心血?其實都是他看不開.三百年前,東島就不曾有,后來是有了,卻多出很陡恩怨仇殺.這東島還在一日,東島西城就不斷糾紛,這又是何苦來哉?"

  陸漸道:"有你我二人,怎會有什么紛爭?"谷縝笑了笑,淡淡的道:"倘若你我都死了呢?"陸漸一怔,不禁默然.谷縝笑道:"葉梵等人想要報復,不過是打著東島的招牌,逼我就范,如今我走了,招牌也砸了他們力量小無可小,這報復的心也沒了."說到這里,他不覺輕輕嘆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

  一時間,二人目視蒼茫大海,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又過几日,將至塘沽,是夜,谷縝設下丰盛筵席.秦知味親自掌勺,佳肴美味,妙不可言,酒喝了一壇又一壇.姚晴一時歡喜,也喝了不少,竟與谷縝反串著唱起《西廂記》.姚晴扮張生,谷萍兒扮紅娘,崔鶯鶯卻是谷縝,姚晴唱得英姿颯爽,不讓須眉,著實可圈可點.到了谷縝時,只聽他捏著蘭花指,妖嬈唱道:"懨懨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羅衣寬褪,能消几度黃昏,風裊篆煙不鄭安全帽,雨打梨花深閉門……"谷縝原本俊美,此時刻意扭捏,手揮目送,真個神嬌意媚,更賽女郎.在座眾人無不絕倒.姚晴笑倒在陸漸身上,捂著肚子,直叫"哎喲,陸漸救我,哎喲,陸漸救我."哪還有力氣再往下唱.

  這么胡鬧一晚,次日清晨,海船靠岸.谷縝將眾人送到岸上,笑嘻嘻望著姚晴道:"大美人兒,這大嫂二字么,我是絕然不叫.但你新婚大喜,我因故未能來賀,實在有點兒抱歉,為表歉意,我送你一樣物事可好?"

  姚晴將白生生的纖手一攤,笑道:"好啊,拿來."谷縝將手一伸,從施妙妙手里接過一個數尺見方的白玉匣子,送到姚晴手里.姚晴接過,大不客氣,展開一看,忽地失聲叫道:"財神指環……"

  陸漸亦是變色,定眼一瞧,那玉匣中果然躺著一枚碧玉指環,環上三縷血紋,分明可見.指環之下,放著一疊文書,看起來象是帳簿.陸漸驚道:"谷縝你這是做什么?"

  谷縝嘆了口氣"徐徐道:"我一生極少負人"惟獨欠了艾伊斯一條性命,她做夢都想要這枚指環,我逞強好勝,直到她死也沒給她,實在是我生平大憾.大美人,我所見女子,只有你最象她,我將這枚指環連著中土財富交到你手里,以你的才干,必然不會叫我失望."

  姚晴拿著玉匣,有些怔仲,皺眉道:"臭狐狸,這禮物未免大了些"況且聽陸漸說,東島散了,你又讓了財神,將來豈不是沒了事做?"

  谷縝哈哈大笑,押運手道:"哪會沒有事做?我在潛龍上不是得了<萬國海圖>么?我已立下志愿,非將圖中大海一一走遍不可.這么縱橫七海,又豈會沒有事做."眾人聽得無不動容,戚繼光脫口贊道:"好志向."

  姚晴卻叫道:"臭狐狸,你只顧自己逞能,就忍心讓妙妙陪你受苦么?"谷縝與施妙妙含笑對視,施妙妙半似歡喜,半似無奈,嘆道:"姚家妹子,只要他喜歡,我又怎會覺得苦呢?"姚晴一愣,流露悵然之色.谷縝深深望了陸漸一眼,笑道:"我就去啦,大哥,好好保重,也,也好好照顧我媽……"陸漸聽得胸中酸楚,澀聲道:"你,什么時候回來?"谷縝略一沉思,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

  說到這里,他舉頭望天,驀地縱聲大笑,攙著施妙妙,且舞且歌,走向海船.歌聲清亮,縈繞海畔:"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錨起,帆張,東方一輪紅日,噴薄出海,那艘船向著太陽升起處越駛越遠,陸漸驀然間按捺不住,飛奔起來,一直奔入海里,海水齊膝,始才驚覺.可那面白帆去得更快,冉冉沒入紅日深處,就像一片遠去的云彩.這時候,陸漸身后飛來几只鳥兒,啁啾婉轉,盤旋相逐,可是啊,這些早晚覓食的鳥兒,又怎會懂得白云的無心呢?

  滄海完

  編者小札

  2008年1月26日13:58分,隨著"這些早晚覓食的鳥兒,又怎么會懂得白云的無心呢"這一句話,創作歷時21個月,刊載34期歷時17個月惡毒長篇巨著<<滄海>>,在此落下了帷幕.

  回首"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更覺得恍然如夢,似乎才在昨日,又似乎已過了千秋.

  感謝俠友,們兩年來的期待和支持,也對鳳歌在創作中付出的汗水和智慧表示由衷的感謝和敬意.

  <<滄海>>是<<武俠版>>刊載的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也是大陸新武俠,乃至武俠史上,都不可磨滅的武俠巨作.而<<滄海>>之后,"武俠新經典"又將翻到新的一頁.

  讓我們在江湖上,共同品位流傳千年的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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