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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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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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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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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1:02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迷宮


    此時撞門聲更沉,谷縝道:“陸漸,你帶這厮先入。”陸漸帶著徐海鑽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見谷縝取下廳中火把,一一踩滅,不由恍然:“是了,洞內必有機關讓鐵獸頭恢復舊觀,卻無人將火把插回去,倭寇若是破門,聰明者憑這一點破綻,便能猜到獸頭玄機,唯有將火把盡數打滅,方能叫這干賊子捉摸不透。”

    想到這里,深恨自己總是后知后覺,忍不住暗罵一聲:“臭狐狸。”方才氣忿忿鑽入洞中,谷縝隨之爬入,入口雖窄,其內漸寬,谷縝摸索一陣,又摸到一枚鐵環,擰了四轉,便聽嘎吱之聲,那塊巨石重又合上。

    “谷兄厲害。”沈秀忽地陰聲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都難了。”谷縝聽出他話中嫉恨之意,便笑道:“不知沈兄傷勢如何,還要小弟攙扶么?”

    “不勞谷兄費力。”沈秀冷冷道,“沈某好得多了。”經此一事,他對谷縝忌憚到十分,害怕他借攙扶暗算自己,寧可忍痛自行。

    谷縝也落得清閑,走在旁邊,間或皮里陽秋,調侃沈秀受傷手腳,沈秀此時落于下風,面上冷笑,心中卻暗暗發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如此但見岔道,便尋路標,眾人在迷宮中走了半個時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

    姚晴正要尋找路標,驀地尖叫一聲,蠟燭落地,甬道中一片漆黑。陸漸、沈秀齊聲道:“怎么了?”姚晴渾身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谷縝俯身摸到蠟燭,重新點燃,一眼望去,牆角躺著一具死尸,料是死了多年,僅余骷髏,乍一瞧,委實駭人。

    谷縝回頭望去,見姚晴臉色慘白,美目中余悸未消,不由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時候么?哈哈,妙極,妙極。”

    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么?”嘴上雖硬,終是受驚非輕,雙腿陣陣發軟,几乎難以支撐。

    谷縝笑了几聲,忽而戛然而止,望著那骷髏,目有驚色。陸漸也怪道:“這人怎么死在這里?”谷縝蹲下身子,端詳枯骨上那件袍服,忽道:“這件袍子是皇家之物。”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谷縝撩起袍子道:“你們瞧,這底子本是明黃色,可說不只是皇家之物,更是皇帝才能穿的服色。”

    眾人更驚,陸漸道:“難道他是皇帝?”谷縝不答,伸手在那骷髏身上摸索一陣,摸到一個黃絹布包,展開時,只見一方玉印,龍鈕金鑲,晶瑩通透,,被燭光一耀,毫光四射,照徹一室。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明白過來,想當年城破國滅,建文帝帶著親信侍衛,經由祕道逃出宮城,不料這惡奴臨時改變心意,圖謀背叛,想要抓住建文,交給朱棣。一時間,素性文弱的皇帝與心懷叵測的侍衛在這陰森地道里殊死搏斗,最終惡奴被祕道中的機關所傷,建文帝卻中了一掌,雖然勉力發動機關,將惡奴擋在身后,卻終因傷重不治,淒涼而死。

    想象當時的驚險慘烈,眾人無不唏噓,唯獨姚晴一見死尸,便想起若干往事,大覺煩惡,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么好瞧的,還不快走?”

    陸漸道:“但這尸首如何處置?”谷縝道:“帝王也好,惡奴也好,一旦身死,都只是無知白骨。這迷宮規模宏大,不啻于皇陵地宮,做他們的墳墓,倒也合適。”當即舉燭向前,姚晴只怕還有尸骸,再也不敢與他爭先。

    如此走了半晌,忽有石階向上,近乎垂直,走了三十步,便見穹頂,谷縝摸到一根粗若兒臂的鐵銷,抽開一掀,穹頂洞開,微風灌入,帶著一股清新涼意,谷縝抬頭望去,夜空寥廓,星芒璀璨,心中不禁涌起無邊豪情。

    眾人出了祕道,除了徐海,臉上多少都有喜色。只見四周花草芬芳,樹搖影動,遠處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么地方?”

    谷縝道:“這是南京的舊宮城。”陸漸大吃一驚,姚晴也蛾眉微蹙,沈秀嘿嘿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聲,大家全都沒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那你不谷縝轉過頭來,望著那出口,搖頭道:“有道是:‘明見萬里,不能見眉睫,燭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為找建文帝,搜遍中國,七下西洋。卻沒料到,這位對頭,竟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面。”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道:“這條祕道,當是朱元璋修筑南京時所造,可惜他沒用上,卻留給了孫子。”說罷蓋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設有機關,一旦合上,鐵銷便從內扣住。

    出口在御花園中,夜色已深,人跡不至,唯有寒虫低鳴,一陣一陣,扣人心弦。姚晴見谷縝封閉祕道,問道:“臭狐狸,如今怎么辦?”

    谷縝道:“這宮城大極了,我們不妨找一處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几天。”姚晴搖頭道:“左飛卿的追蹤朮十分邪乎,在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這七日中,我要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沈秀忽地笑道:“如此說,我卻有一條‘渾水摸魚’的妙計。今日天亮前,南京城將有一場大戰,趁著混亂,師妹便可瞞過風君侯,輕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么大戰?”沈秀向徐海努努嘴,笑道:“他和汪直約好,里應外合,攻打南京,卻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將計就計,要將這干倭寇一網打盡。”

    姚晴美目一亮,問道:“什么時候?”沈秀望了望天,笑道:“快了,當在寅時。”姚晴喜上眉梢,說道:“好,這就去。”說罷凝視陸漸,陸漸尚且猶豫,谷縝已笑道:“二位請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恕不遠送。”

    姚晴見陸漸面有難色,眼中閃出一絲怒色,咬咬朱唇,轉身去了。沈秀向谷縝嘿嘿一笑,陰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谷兄需得當心。”說罷蜷起傷足,一跳一跳,隨在姚晴之后,忽聽谷縝在身后笑道:“陸漸你瞧,他這跳來跳去的,像不像一只癩蛤蟆?”陸漸道:“這么一說,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癩蛤蟆俊些。”妨試試。”沈秀哼了一聲,目光極為陰沉。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几十條酷刑,將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邊想像,一邊咬牙,姚晴卻嫌他太慢,拖住他肘,縱躍如飛,避過宮中警衛,來到一處宮牆前,姚晴種下“孽因子”,生出一條長藤,兩人尋藤攀過牆頭,經御水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師兄,就此別過?”

    沈秀大吃一驚,忙道:“師妹什么話,我離了你,又去哪兒呢?”

    姚晴望著他,剪水雙瞳勾魂奪魄,輕輕笑道:“師兄還是別頑了,回家治傷要緊,要不然,真成了瘸子,沈師伯豈不心疼?”說罷轉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師妹慢走……”

    姚晴應聲掉頭,眨眼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沈秀心中燃起一絲希冀,忙笑道:“好師妹,我便知道,你舍不得離開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搖頭道:“師兄既然瘸了腿,這一下,我無論去哪,你都追不上啦。”說罷伸出玉手,向他招了招手,又做一個鬼臉,倏地展開身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沈秀望她背影,心里又愛又恨,爽然若失,不覺咬牙道:“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爺手里,瞧我怎么炮制你。”說罷,傷口又痛起來,心道:“小妖精說得是,眼下治傷要緊。”當即一跳一跳,向總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遠,從宮城陰影里踱出兩人,正是陸漸、谷縝,陸漸亦驚亦喜:“谷縝,又被你猜中了,你怎么知道阿晴會離開沈秀?”

    谷縝笑道:“就憑她看你的眼神,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喜歡的是你,不是沈秀。”陸漸一呆,不信道:“你說她喜歡的是我?”

    谷縝道:“她方才問你,分明想你陪她,故而我便想試她一試,她若喜歡沈秀,出了宮城,勢必與他同行同止,這等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她若喜歡的是你,卻不耐與沈秀糾纏了。”

    陸漸望著他,流露出古怪之色,谷縝推他一把,笑道:“瞧我做甚?還不去追她?”陸漸道:“可是,可是……”

    “可是黑天劫么?”谷縝道,“不打緊,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之后我便求我爹封了你的隱脈。好兄弟,別再把我配給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頭母老虎發起威來,就是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哩。”

    “你家的母老虎?”陸漸露出訝色,谷縝笑道:“你不是接過她的暗器么?”陸漸恍然道:“是那位姑娘,她是……”

    谷縝接口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覺樂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審問這厮,你若找我,便來敲城東滄波巷左首第二間大門。”說罷哈哈一笑,袖挽流風,頭戴星月,步履逍遙,飄然去了。

    陸漸被這一番話說得心神不安,又擔心起姚晴的安危,當即邁開大步,追趕姚晴。

    他趕了一程,卻不見人,心一急,施展“跳麻朮”,嗖地縱上一所房頂,居高望去,透過一片房舍,忽見遠處隱隱有火光射出,陸漸一驚:“失火了么?”

    他一見災厄,頓然忘我,當即踏著屋頂,趕將上去,還沒走近,便聽刀劍交鳴,喊殺震天。陸漸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羅宅”,兩百余名倭寇身披鎧甲,手持刀槍,正與數百明軍浴血巷戰。

    眾倭寇到此地步,也是為勢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鐵門,攻入石廳,誰知卻不見人,眾寇疑神疑鬼,一片嘩然,桓中缺無法可想,先救醒陳子單,陳子單頗負智計,猜測廳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識,仍不足尋出機關,眼看起事在即,敵人又從祕道走脫,耽擱下去,勢必被人瓮中捉鱉,全軍覆沒,當下號令兩百寇軍,爬出深井,自羅宅殺了出來。

    沈舟虛雖沒找到祕道,卻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設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頃刻聚集數百兵將,雙方殺成一團。

    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銳,明軍則是沈舟虛訓練的甲士,雖說武藝精強,勝過衛所官軍,但氣勢紀律,比起這群百戰老寇,仍有不足。

    眾倭寇抱成一團,陣如龜形,分進合擊,進如尖槍穿甲,無堅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敵于無形。明軍縱然四面涌至,但陣勢單薄,兵力分散,人數雖多,卻被倭寇橫沖直撞,各個擊破,一眨眼的功夫,便倒了七人。

    陸漸心中大急,眼見桓中缺與陳子單深處陣心,喝叫不已,頓時將身一長,厲聲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誰?”

    桓中缺一抬頭,忽覺黑影如山,惡風壓頂,他雙手被廢,無法抵擋,死命將身一躬,貼地滾出。

    陸漸飛落陣心,一個“大須彌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鮮血。陳子單一聲厲叫,雙手握刀狠狠劈來,陸漸側身讓過,左手探出,咔嚓兩下將他雙腕卸脫。

    陳子單慘叫一聲,倭刀脫手。陸漸順手接住,霎時間,一股熟悉之感涌上心頭,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敗,冷月無聲,天神宗石甲長刀,面目猙獰。

    “呵!”兩把倭刀,三條朱槍,挾著烈風血氣,猬集而來。

    刀柄入手,倭刀長短厚薄、軟硬輕重,陸漸無不了然于心,仿佛此刀鑄成,便與他相伴相生,渾然一體。于是乎,便依這口倭刀之性,從左至右,繞身畫了一個圓圈。

    叮當交響,刀槍落地,五名倭寇齊齊慘哼,雙腕上鮮血淋漓,腕上筋絡均被挑斷。

    陸漸雙眼圓睜,縱起倭刀破入敵陣,長刀所向,眾倭寇手腕濺血,兵刃紛墜,慘叫聲此起彼落。

    眾甲士原本已呈潰勢,不料陸漸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更從倭寇陣心殺出,殺得敵陣七零八落,頓時振奮起來。

    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雖處劣勢,仍是苦苦頑抗。奈何陸漸一把刀東飄西蕩,專挑彼方手筋。眾倭人刀槍脫手,便如毒蛇拔呀牙,猛虎斷爪,空有一腔斗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陣便死傷大半,剩下十几人心慌意亂,忽發一聲喊,四下潰逃,明軍圍追堵截,眾倭要么被生擒活捉,要么被亂刀砍死。

    陸漸望著一地死尸,驀地心中一慘,垂下刀來,游目望去,尸體中卻不見桓中缺。他微感訝異,仔細搜過,仍無所得,正覺納悶,忽見兩名將官快步趕來,拱手道:“天幸得壯士相助,敢問大名??????”

    陸漸搖頭道:“微名不足挂齒……”話未說完,忽見道路盡頭一人飛奔而來,他識得是燕未歸。心想此人一來,沈舟虛也必然尾隨,若是相間,難保他不舊話重提,要自己留在身邊,別的倒也罷了,若是耽誤了尋找姚晴,卻是不妥。

    一念及此,陸漸丟下倭刀,轉身便走,那兩名將官大驚,忙道:“壯士留步……”兩人越是叫喚,陸漸步子越快,轉過長街,消失不見。他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兩名將官一時面面相對,驚疑萬分。

    陸漸發足飛奔,在大街小巷中四處搜尋,只盼天可憐見,遇上姚晴,誰知姚晴不曾見到,卻見四處皆有明軍把守,警衛森嚴。

    陸漸心想大戰將起,與之遭遇,必被當成倭寇奸細,只得垂頭喪氣,來到城東,輾轉找到滄波巷,此巷臨近外郭滄波門,故而得名。

    陸漸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前,門首一對燈籠,照得門扇漆亮,門上有黃銅饕餮一對,口銜銅環,陸漸舉環扣門,須臾門開,有人低聲道:“陸爺好。”

    陸漸奇道:“你認得我?”那人將他迎入,又關上大門。陸漸一瞧,那漢子約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唯有雙目中間或光芒一閃,方可見其崢嶸。

    “我叫魚傳。”那人恭謹道,“那晚在翠云樓,有幸見過陸爺。”

    陸漸一拍額頭,笑道:“我記起來啦,谷縝讓你給那些畫舫送銀兩么。”魚傳道:“陸爺好記心。”他談吐亦如樣貌,雖然不失禮數,但從頭至尾,再也平淡不過。

    陸漸正色道:“魚兄,你別叫陸爺,我聽著別扭。”魚傳搖頭道:“我不叫魚兄,我叫魚傳,陸爺是谷爺的朋友,魚傳是谷爺的伙計,魚傳叫谷爺谷爺,就該叫陸爺陸爺??????”

    陸漸聽得暈頭轉向,忙轉過話頭道:“魚……魚傳兄,谷縝在做什么?”魚傳道:“谷爺在生氣!”陸漸道:“因為徐海不肯吐實,惹他生氣么?”魚傳搖頭道:“徐海死了,谷爺才生氣的。”

    陸漸雷震一驚,失聲道:“徐海死了,誰殺的?”魚傳道:“小人不知,谷爺與徐海呆在書房,派我在這等候陸爺,忽就聽一聲銃響,我趕到書房,徐海便已死了。”陸漸心中一陣慌亂,失聲道:“谷縝沒事么?”魚傳搖頭道:“谷爺沒事,就是生氣得很。”

    “帶我見他去。”陸漸走向內宅,魚傳搶到前面,秉燭引路。片時來到書房。陸漸一推門,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細看,地下散落許多破碎書頁,一方端硯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兩截。

    再一抬頭,卻見谷縝氣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著前方。陸漸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徐海手足被縛,坐在一張紫檀椅上,臉面朝天,軟答答向后歪著,鮮血浸濕頭發,已然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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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1:31 |只看該作者
.    陸漸心往下沉,上前細瞧,那尸首面白如紙,兩眼大張,眉心一個血洞,流出紅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聽谷縝嘆道,“鳥銃打的。”陸漸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能瞧見對方臉上苦笑。

    陸漸呆了時許,問道:“到底放生何事?”

    谷縝起身踱了兩步,徐徐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厮,問誰是東島內奸,又如何陷害我?這厮初時嘴硬,抵死不說,后來被我軟硬兼施,才略略松動,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說到這里,他走到窗前,指著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周圍裂紋如絲,清晰可見。

    “這是鉛丸入戶的彈孔。”谷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戶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那凶手必是在樓上發銃了。”

    谷縝道:“若是這樣,這人的銃朮真是通神,僅憑投在窗紙上的人影,便擊中了徐海眉心。即便光天化日,無所遮攔,要想一銃命中眉心,也是極難。鴻書那時守在房外,聽到銃響,趕上樓時,卻不見人。”

    陸漸沉吟道:“你能猜到來頭么?”谷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

    陸漸點頭道:“東島內奸么?”谷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后快。我背對窗戶,離樓更近,殺我更為容易。但怎的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也思索難解,便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閃爍,以致失手擊中徐海。”谷縝搖頭道:“若是誤殺,也未免太巧了。”

    說到這里,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谷縝問道:“姚晴呢?沒和你一塊兒來?”陸漸道:“我追丟啦!”

    谷縝神色錯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丟了?真有出息。”陸漸臉漲通紅,谷縝拍拍他肩,說道:“罷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回來找你的。”陸漸嘆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谷縝聽出他言外之意,雙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說到這里,他臉上忽地陰霾盡去,神采煥發,一如往日自信滿滿,笑嘻嘻地道:“陸漸,你知道這汪直么?此人字五峰,當過監生,做過行商,倭人叫他老島主,官府卻稱他倭寇之王。”

    說到此處,他挽著陸漸,踱出書房道:“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也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說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不夠他們吃的!”

    谷縝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但二虎相爭,一死一傷,咱們這次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谷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一雙小眼中透著精悍之氣。。谷縝說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的盔甲來,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谷縝笑道:“不過兩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怎么不能買?”

    陸漸漲紅了臉,怒道:“豈有此理,做將軍的都不理會了么?”谷縝笑道:“他們只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谷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雖不在花期,卻也清氣襲人。

    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櫺,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幅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沖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漁傳鴻書,都是你的伙計?”谷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谷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仿佛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么字?”

    “這是石鼓篆字!”谷縝道,“首尾念做‘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么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些話?”谷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谷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里。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嘆道:“谷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谷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谷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著那個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么?聯中的‘沖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里的規矩。

    他說到這里,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云:‘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余,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谷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攙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飢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谷縝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余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屈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不岔道:“朝廷就沒法治他們么?”谷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關他屁事。至于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谷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象那等人。”

    谷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等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說到這里,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几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于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邪門歪道中,最可恨的,莫過于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在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么一錢不值,要么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谷縝呸道:“什么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帳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么?”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丰,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稅銀,在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谷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后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伙兒生意十分艱難,倭寇再這么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只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后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几人??????”說到這里,他忽地住口,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嘆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谷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著谷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几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几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般果子。谷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挨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咽。

    谷縝望了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副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道:“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冑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好不荒唐,難怪盡打敗仗!”谷縝見他忿忿不平,暗自好笑,說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只見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遠遠聽著戰靴霍霍有聲,時來時去。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后面,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與外郭之間,搭著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沿著城牆,正一溜兒架著數十尊火炮,垛箭鳥銃弓箭。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几聲低語,被狂風一卷,倏爾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里,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所奪,正自出神,忽被谷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谷縝解下一副鉤撓,飛挂樓檐,翻身上了瓦面。陸漸也縱身掠上,吃驚道:“你做什么?”谷縝笑道:“登高望遠,看場好戲。”

    陸漸愣了愣,舉目眺去,明月西落,曉星漸沉,長風東來,卷得人衣發飛卷,肌膚生寒。這里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戶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鐘山疊嶂,于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几名軍士扛著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東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頷首。

    陸漸恍然道:“胡宗憲沒有出城?”谷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說到這里,他盯著沈舟虛,流露深切恨意。

    “谷縝。”陸漸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么仇恨?”谷縝皺了皺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么?”陸漸道:“見過。”谷縝吐了一口氣,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定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谷縝說的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婦人無疑了。

    霎時間,陸漸心內眾多疑感豁然貫通,但見谷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說几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嘯,掠身而過。

    驀然間,那木台下火苗一躥,騰地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嘩,伴著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里可見。

    陸漸甚是奇怪,轉頭望去,城中起了五六處火頭,不覺吃驚道:“怎么回事?”谷縝道:“火是沈舟虛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見火起,聽見喊聲,必然以為徐海在奪取城門……”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無動靜,忽地火光一閃,亮起一支火把,暗若螢火,跳動几下,便如同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涌起火光,密如繁星,匯聚成流,向著城中蜿蜒淌來。

    “這么多人?”陸漸瞧得倒吸一口冷氣。谷縝也覺驚訝:“麻煩大了,倭寇人數向不滿千人,這里看來,來者何止萬人?”舉目望去,只見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談,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惡獅子,不,嘿嘿,一頭大象才是,妙極,妙極,瞧是你捉它,還是他吃你?”

    那火流壓地而來,隨風傳來倭寇咆哮吼叫之聲,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明軍無不變色,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驀地止聲,深深對視一眼,臉上均有堅毅之色,目光雙雙投往城外。城開如故,倭軍擁入,就當此時,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細,如鋼錐灌耳。陸漸一抬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發,瞪著血紅雙眼,如一頭惡狼,向天哀號。

    “桓中缺。”陸漸几乎脫口叫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令旗陡舉,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型如刺猬,從城頭墜下,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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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1:55 |只看該作者
.    事變倉促,當先倭寇望著眼前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后退,身后倭寇已洶涌而至。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于外郭內城之內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余名倭寇首當其沖,嗷嗷慘嚎,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悸魄動,几乎喘不過氣來,忽聽谷縝一聲冷笑,說道:“沈瘸子打仗卻是外行。”陸漸奇道:“怎么說?”

    谷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后反沖,擾亂本軍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眼下好了,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之罪,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仿佛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虛統帥一下令,是戰是退,絕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統帥三軍,要么專為向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几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余下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几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到城外。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蕩蕩,飄至半空。霎時間,倭軍陣后燃起點點火光,如一陣疾風,席卷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后也有官軍?”谷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谷縝道:“他明里帶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身后。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端的歹毒。”說罷又瞪著沈舟虛,咬牙切齒。陸漸看得奇怪,問道:“你到底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為。”谷縝冷冷道,“為我自己罷了。”陸漸不覺默然,心道谷縝如此聰明,卻怎的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上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谷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了。

    嗚嗚嗚,一陣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沖決回蕩。既而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忽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倏爾分為三隊:

    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扑外郭。

    霎時間,雙方進退攻守,如犬牙交錯,驚呼迭起,慘嚎刺耳。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急如驟雨。

    谷縝不由贊道,“汪老直有些門道!”陸漸問道:“什么門道?”谷縝將手一指,說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臉色忽變,失聲道:“不好。”谷縝道:“怎么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門外,這前后攻夾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谷縝瞧著陸漸,微露訝色,笑道:“但還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著。這老賊不愧混世魔王,更能于如此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

    說到這里,通向外郭的石階,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軍列陣仰攻,頂牛角鐵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長刀一旦舞開,上下皆白;后排倭軍,布衣光頭,使二丈朱槍斷后,遠遠挑刺,不令城下官軍逼近;居中則是兩隊鳥銃手,一隊填藥,一隊射擊,但聽號令,忽而射前,忽而擊后,雷鳴電飛,斷不虛發。官軍雖占地利,仍敵不住如此攻勢,眼瞧著倭軍步步進逼,迫近城樓。

    陸漸看得口中發苦,嘆道:“沈舟虛號稱天算,怎沒算到這個?”

    “他算到又如何?”谷縝冷笑道,“城上的官軍不下一萬,城下的官軍約有兩萬,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馬,官軍超過三萬,倭寇一萬有余。依人數算,以三敵一,萬無不勝。只可惜,沈舟虛的計謀中,卻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

    陸漸道:“什么苦衷?”谷縝道:“若是俞大猷鎮守外郭,倭軍休想攻克;但沈瘸子這一計,偏要示弱誘敵,俞大猷威名遠著,若不親眼見他出城,汪直斷然不敢進城;他若出城,卻又無人鎮守外郭,可說兩難。沈瘸子雖以兵力補其不足,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看起來,除了俞大猷,無人能夠守住外郭……”

    話未落音,忽聽一聲呼喊,勢如天崩。二人循聲望去,城門前那隊倭寇騷動起來,豁開一個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騎。那騎士身形魁偉,滿身重鎧,花白的胡須上沾滿鮮血,手中一口大關刀刃口盡缺,鮮血長流。

    “俞老將軍!”城上城下,歡聲如雷,外郭官軍氣勢一陣,竟將攻城倭軍逼退兩丈。

    忽聽一聲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馬驟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關刀一頓,支主身形,低頭望去,那馬從頭至腳血如泉涌,染紅雪白皮毛,一雙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龍!”俞大猷失聲驚喝。這愛馬隨他出生入死,歷經百戰,既是坐騎,也是密友。方才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率精銳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圍時隨從戰死,白馬身中十余創,撐到入城,終于倒斃。

    俞大猷按捺悲痛,舉目一瞧,倭軍登城過半,當即擲下關刀,一聲龍吟,拔出劍來。

    “俞大猷么?”倭軍響起一聲怪叫,“他在哪里?”一道黑影急逾閃電,掠過人群,忽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厲聲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劍朮高絕,豪邁任俠,當年在嶺南之時,一人一劍,斬蘇青蛇,破康老賊,平服七十二峒,其后鎮守東南,劍下游魂無數,倭人聞之喪膽,尊之為“中華第一劍”。此時聞言,濃眉一軒,頷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誰?”那人厲笑一聲,生硬道:“我乃東瀛大隅島主辛五郎,特來領教。”

    俞大猷關注戰事,頗為不耐,揮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驀地跳將起來,怒叫道:“誰要你讓,誰要你讓……”俞大猷濃眉一挑,喝一聲:“好。”

    話音方落,刀芒劍影如長電裂空,一交而沒。

    霎時間,場中一寂,兩方兵將,均被這光影奪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點地,直奔外郭;辛五郎兩眼發直,長刀指地,喉中咔咔有聲,一縷血水繞過衣襟,滴落腳前。

    辛五郎一招殞命,倭人三軍氣奪,俞大猷奮起神威,直透倭陣,掌中劍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長刀紛墜,朱槍歪斜,箭矢如潮水涌來,猬集在鐵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勝數。

    一時間,長云如陣,天風更急,月沉西陲,東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鉛似鐵,低壓城頭;天地間鑼鼓喧天,搖魂蕩魄,其中夾著一縷細細的海螺,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官軍不耐久戰,只一陣,便即退卻。唯獨俞大猷殺至外郭之下,方欲登上,忽而迎面風起,長槍刺來。俞大猷但覺有異,揮劍挑出,誰知這一槍勁力沉雄,沛然莫當。

    俞大猷一劍未能挑開來槍,只得閃身避過,定眼瞧去,來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梁,面容愁苦,手中長槍杆如爛銀,纓如雪染。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說話聲中,刷刷刷又是三劍,刺翻三人,身周倭寇驚懼不已,驀地發一聲喊,齊齊后退,勢成圓陣,將俞大猷圍住。

    那矮子默默望著俞大猷殺人,既不進擊,也不后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將軍請退,再進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皺眉道:“足下高姓。”那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恥,為何還要助紂為虐?”

    那矮子沉默時許,忽兒嘆道:“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俞大猷濃眉挑起,長劍一橫,大笑道:“既如此,出招吧!”

    那矮子目光星閃,語氣仍是不緊不慢:“老將軍的劍法,一半出自武當太極劍,一半得自‘先天八劍’的震劍道。將軍天賦超群,融會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電,慢如抽絲,剛有乘龍之威,柔有隨云之勢。但縱是如此,也勝不得區區這條長槍,還是退了的好。”

    俞大猷瞧他見識過人,方才一槍,更有宗師氣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端的叫人費解。正感疑惑,忽聽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讓你殺個人,怎地這樣婆婆媽媽?“聲如洪鐘,將喊殺聲一時壓住。

    俞大猷聞言心動:“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槍’樊家的傳人?”那矮子神色越發愁苦,忽地壓低嗓子道:“將軍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聽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沒錯,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謙。”俞大猷回頭望去,身后一個胖漢,身高七尺,腰圍卻有五尺,手提一對碩大銅錘。他身邊立了一個俊秀男子,面如傅粉,目光詭譎,左臂纏繞金鏈,右肩擔著一把金色巨鐮。

    谷縝遠遠看見,咦了一聲,皺眉道:“竟是他們?”陸漸奇道:“你認識他們?”

    “我不認得,卻聽說過。”谷縝道,“這朱衣人叫‘金勾鐮’,胖子叫‘銅瓜錘’,矮子叫‘點鋼槍’,合稱龍門三煞,名號俗氣,但卻是北方巨寇,縱橫無敵。汪直請來這三個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難了??????”說到這里,忽聽屋瓦輕響,轉眼一瞧,身畔空空,陸漸人影俱無。

    谷縝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大罵蠢材,但罵了一陣,定神細想,這陸漸若然不去,卻也不似他的為人。想著嘆了口氣,望著城下戰場,想起其中勝負來,但覺得這一役無論誰勝,均是慘勝,對自己大大有利。只不過汪直若勝,會當如何,難以預料。倘若趁勝退出,卻也罷了;但以如此死傷,換不來金珠寶貨,這老狐狸不能服眾,勢必大權旁落,唯有大肆燒殺,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惡氣。

    谷縝越想越驚,心忖沈舟虛若敗,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敗北,沈舟虛又揀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歸于盡,才算是好。

    正自盤算,谷縝寒毛陡豎,忽有所覺,他回頭一看,頓時渾身僵直。只見一個人黑衣蒙面,如鬼如魅,靜悄悄立在屋脊后方。

    譙樓屋頂便如一個大大的“人”字,以屋脊為界,谷縝在左,半坐半臥,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縝能瞧見來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則沒料到屋頂有人,二則心系他處,竟沒瞧見谷縝。

    一旦明白此理,谷縝頓時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來人聽出動靜。

    不一時,那人一躬身,自背后卸下一支鳥銃,向下瞄准。谷縝看得奇怪,探頭望去,大吃一驚,那銃口所指不是別人,正是沈舟虛。

    蒙面人瞄了片刻,想銃口灌入火藥,用搠杖筑實,他雙手沉穩,目光專注,凝視銃口,几乎忘我。

    谷縝望他施為,氣不敢出,心跳轉劇,心道:“如今官軍形勢險惡,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虛名為幕僚,實為統帥,他若一死,無人指揮,官軍勢必潰亂??????”想到這里,心中百味雜陳,忽見蒙面人筑藥已畢,又灌入鉛丸,再已搠杖夯實。

    谷縝也不知怎的,嗓子里一陣干澀,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心中似有一個聲音高叫道:“奪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人為你報仇,你感激他也來不及,又擔心什么?哈,為誰擔心,沈瘸子么?你要么瘋了,要么傻了!至于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關你什么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商清影私奔時,想過你么?流浪江湖時,受人欺辱,又有誰可憐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惡,多死几個,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谷縝長吸一口氣,心中稍安,轉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繩,從容安好。谷縝不覺又想:“就算我肯就沈瘸子,也要陪上自己性命。死了不打緊。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這里,他抬眼望去,天邊霞光微露一線,正在如墨的云層中掙扎、扭動,滲透,侵蝕,漸漸變得亮若劍刃,划破沉沉夜色。谷縝忽覺一陣燥熱,渾身汗出如漿。轉眼一瞧,蒙面人已點燃火繩,蹲將下來,長長的銃管烏黑發亮。

    谷縝只覺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道:“我當真傻了瘋了。這等事,有什么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報,何樂而不為?至于那些百姓,又于我什么相干,既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媽,呸,晦氣,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夢呢,若是做夢,她,她會不會夢著我呢??????”

    想到這里,他忽覺渾身虛脫,心中煩亂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一抬頭,火繩上一點紅光急速下沉,行將燒盡。霎時間,不知為何,谷縝只是頭腦一熱,抓起一塊瓦片,大叫一聲:“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擲去。

    俞大猷環顧三人,點頭道:“好啊,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金勾鐮陰陰一笑:“俞老將軍一代名將,劍道宗師,一人服侍,豈不怠慢?說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驀地精光閃動,叮的一聲,長劍刺中巨鐮。俞大猷一擊不中,身形忽轉,長劍歪歪斜斜,順勢一帶。金勾鐮虎口發熱,巨鐮竟被蕩開寸許,只怕俞大猷趁虛而入,當即縱身后躍,誰知俞大猷并不追擊,立地陡轉,刷的一劍,刺向銅瓜錘。

    金鐵交鳴,銅瓜錘的左錘間不容發擋下來劍,大喝一聲,右錘下擊,正中劍身,長劍當啷落地,俞大猷卻不進反退,一拳正中銅瓜錘面門。

    銅瓜錘一對銅錘尚在外門,頓被打得倒飛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個翻身,雙錘拄地,跳將起來,臉上紅通通的,鼻血長流。

    俞大猷足尖挑起長劍,把在掌中,微微皺眉。適才那三劍一拳,看似簡單,實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慣經沙場,善于審敵,一見三人,便瞧出金勾鐮最弱,銅瓜錘次之,樊玉謙最強。故而依照兵法,先擊弱敵,乘剛一劍,不中時,又使柔勁挑偏巨鐮,眾人均以為他要趁虛刺入,誰知他出其不意,轉而刺向銅瓜錘。

    銅瓜錘卻也了得,竟能左錘擋劍,右錘砸劍,萬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銅錘一落,俞大猷棄劍出拳,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

    這几下拳劍中融入兵法,奇詭莫測,本無不勝。萬不料銅瓜錘中了一拳,竟無大礙。只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盡,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紅腫,說話時瓮聲瓮氣,聽來十分滑稽。

    金勾鐮瞇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將軍有所不知,我這二弟從小銅皮鐵骨,最能挨打哩!”“打”字吐出,巨鐮呼地揮出,攔腰劈來,俞大猷舉劍挑開,忽覺身側風響,銅瓜錘面容猙獰,一錘掃至。

    錘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龍,使開一輪快劍,勢如狂風,專在巨鐮、銅錘間覓隙搶攻。

    二人不料他年過半百,尚能使出如許快劍,心中大為凜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攔,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劍上帶有太極圓勁,綿綿不盡,巨鐮、銅錘又極沉重,被他順勢挑帶,往往收勢不住,顯露破綻,若非兩人相互救援,只怕頃刻之間,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后塵。

    如此以快打快,長劍輕靈,游刃有余,鐮、錘沉重,漸覺不支。樊玉謙卻始終槍尖點地,冷眼旁觀。忽見俞大猷覷個破綻,一劍飆出,刺向金勾鐮左肋,刷的一下划破衣衫。金勾鐮竭力閃避,俞大猷劍尖順勢拖回,在他脅上划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

    金勾鐮慘哼一聲,高叫道:“老三,還愣著做甚?”樊玉謙一呆,金勾鐮瞪著他,獰聲道:“你要小嫣做寡婦么?”

    樊玉謙驀地露出頹唐之色,嘆道:“老將軍當心了。”長槍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運劍一攔,槍上如有雷電,震得他虎口發麻。俞大猷吃了一驚,疾轉手腕,順那槍勢,化解那股奇勁。

    嗡嗡聲有如蜂鳴,自那槍上不住發出,越來越響。俞大猷額上汗珠漸密,他深知那杆槍看似不動,實則不住畫圓,抑且越畫越快,只不過弧度極小,不足半分。畫圓時,槍上勁力一波波沖擊長劍,只要劍上內勁稍懈,長槍立成破竹之勢。

    故此常人眼中,槍劍相交,動也不動,殊不知兩人正憑借手中兵刃,大斗內勁,凶險之處,比之槍來劍往,凶險十倍。

    金勾鐮、銅瓜錘瞧得有趣,金勾鐮笑道:“老三逢上對手了。”銅瓜錘瓮聲道:“要么我給他一下,打他個紅白齊流。”

    “不好不好。”金勾鐮笑道,“他這顆頭值錢得很,你一錘打爛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認賬,豈不白白丟了几萬兩銀子。”說罷抖開金鏈,將那巨鞭嗚嗚嗚甩將起來。

    俞大猷聽得心驚,卻又無法擺脫槍勁。須知花槍高手,自古難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槍法越強,槍法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槍花,勁力分散,反而不難對付。俞大猷身經百戰,使槍的高手也會過不少,所見的槍花,最小只不過半尺,如樊玉謙這這等槍花從沒見過,任是誰人,若將渾身之力聚于這半分之間,均能無堅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練上一輩子花槍,也不能達到如此境界。

    樊玉謙出身槍法世家,幼稱神童,十歲時,槍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歲時,槍花已不足三寸,人稱“幻童子”,名動北方。但他十八歲時,樊家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縱有絕世槍法,仍遭滅門,樊玉謙僅帶妹子樊小嫣逃脫。危難時,幸得金勾鐮收留,樊小嫣一時情熱,嫁入金家。不料金勾鐮貌似翩翩公子,實為江洋大盜,便以樊小嫣為質,逼迫樊玉謙入伙。樊玉謙家世清貴,初時不愿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勾鐮便對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謙槍法雖高,性情卻很懦弱,為了妹子,只得跟隨金勾鐮,干下許多違心勾當。

    此時他一槍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劍法亦強,稍一退讓,死的便是自己,故此斗到間深處,渾然忘我,槍勁如水銀瀉地,專尋俞大猷破綻攻入。

    “嗚”,巨鐮顫響,向俞大猷后頸割來,刀刃未至,勁氣已然壓體。俞大猷不由得雙目大張,沉喝一聲,樊玉謙頓覺劍上內勁一弱,當即長槍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劍,反手一挑,叮的一聲,巨鐮向后彈出,俞大猷卻身子一歪,左膝著地,跪了下去。

    樊玉謙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槍,又將俞大猷右腿刺傷。俞大猷倒退一步,將手中長劍奮力擲出。銅瓜錘搶上一步,一錘磕飛長劍,右錘劈面砸來,俞大猷一拳送出。錘拳相交,二人同時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鮮血,跌將出去。銅瓜錘也是胸口一熱,錘向后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聽金勾鐮喝道:“老二讓開。”銅瓜錘轉眼一瞧,那支巨鐮在空中斜畫一個半圓,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掃來。

    驀然間,黑影閃動,場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動轉如電,槍在巨鐮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鐮眼見煮熟的鴨子便要飛了,驚怒交迸,大喝一聲,手一緊,那巨鐮去得更快,勢要將俞大猷與麻衣人劈成兩截。但那麻衣人足力驚人,似與飛鐮賽跑,鐮刀雖疾,卻與他相距尺許,始終無法逼近。

    “老三。”金勾鐮情急大喝。樊玉謙嘆了口氣,抖出長槍,刺中巨鐮,那巨鐮被他槍勢一激,忽而變快數倍。

    那麻衣人正是燕未歸,忽覺身后風聲變勁,躲閃不及。危急時,又聽嗡的一聲,身后狂風大作,似有若干勁力奔騰交擊。

    乘此勁風,燕未歸去得更快,飛出數丈,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鐮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謙掃去。燕未歸認出來人陸漸,驚喜交迸,張口發出一聲長嘯,直奔內城。倭軍大呼小叫,朱槍林立,向他凌空亂刺。燕未歸卻是長嘯不絕,不閃不避,雙足踏著如林槍尖,逝入淡淡輕煙,飄入官軍陣中,只一閃,便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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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2:45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攻守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准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周虛,卻擊中一名軍炮手.那蒙面人怒極,轉身來,眼露凶光,但瞧見谷縝,卻是一愣.

    谷縝一躍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什么.忽然間,那蒙面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谷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几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驟失.谷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面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人,半片衣腳也無.谷縝心中一疊聲叫苦起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后心一痛,有人低聲道:"不許動."谷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谷縝肩井酸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看,來人大頭細頸,頭發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好久不見,半點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么花招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點了谷縝几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下去!"抓住谷縝,縱到樓下,帶到沈周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扑扑兩腳,踹在谷縝膝后,叱道:"跪下說話."誰知谷縝才一跪,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谷縝才被踹倒,復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古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在我面前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哄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周虛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莫乙收了拳,提起谷縝,順勢踢他兩腳,谷縝人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能勝嗎?"沈周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谷縝道:"豈敢豈敢,依我來看,完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縝,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谷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谷縝左臉貼地,笑道:"兵行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平添几分勝算."沈周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只饒命不行!"谷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刀軍狠狠砍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聲,重又掃向陸漸.他槍尖勁力驚人,曾兩槍挑起兩只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鉤鐮虎口頓熱,鐵鏈几乎脫手.陸漸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只覺得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仞的種種特性,陸漸便已明了,不待驚訝,一股烈風扑面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陸漸此時無法可想,單求包命,索性便依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涌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發生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槍,勾連一處,儼然變成了一件兵刃,只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今之所無.這奇感來逝如電,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應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火石,連綿閃現.于是乎,陸漸因那長槍震蕩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撥.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因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制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尾,跳躍欲出.一時間,樊玉謙面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去.樊玉謙丟了家伙,只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后,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槍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槍尾擊中來捶,那槍上樊玉謙余勁未消,被陸漸加引導,勢如倍增.銅瓜錘虎口巨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銅瓜錘怒叫一聲,將余下的一只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彼此勾連,彎折如北斗七星,一牽一挂,又將錘輕輕巧巧挂在其中.不過彼此兩個照面,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瞧在眼里,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自保.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直,糾纏不清.今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大喜,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四股大力,順著這鏈傳將出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抵擋.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松開鐵鏈,忽又見手中一虛,抬眼望去,只見銅錘,長槍漫天飛舞,向他掃來.金鉤鐮驚得魂飛魄散,免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杆穿胸而過的長槍,蹌踉數步,仰倒在地.

    才奔了數步,忽然聽到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想三通,城頭的倭軍應著鑼響,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敢情這鑼響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奮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憤莫名,只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剎住退勢,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沖上去,鑼響,中倭寇不辨真偽,復又轉身下城。誰知鼓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只聽咚咚咚,當當當,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聲,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故,驀地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倭寇手提鑼,腰挎戰鼓,在陣里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寇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師,從頭盔里掙將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几薛耳,他善于聽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鑼鼓好比軍隊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是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丑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只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時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喊:“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體拌了一跤,扑地便倒。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的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見一縷白光閃過,挂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谷縝的鼻子?聖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有個字找不到了,漏了)

    沈周虛道:“這話怎么說?”谷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雖然害怕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的全體將官相陪,大伙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的,那呀沒什么不好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做。沈舟虛卻使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了吧。”

    谷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里,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被了俞大猷回來了。

    胡宗憲不由搶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蘇醒過來,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

    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應你,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發無損,生離南京。”

    谷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谷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的很,便是舉荐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谷縝笑道:“那人你也認識,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谷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么能帶兵?”

    “囚徒又怎么樣呢?”谷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儀是囚徒,中興搪室。常言道:‘使功不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呵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著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敵?”谷縝笑道:“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嗎?”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憲使了一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的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20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鉤住一杆朱槍。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經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杆連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槍,復又奪下。如此反復施為,陸漸一口氣奪下九杆朱槍接成20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邊,“叮”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劈下,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又被奪了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朱槍,長刀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然見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見狀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長槍。他雖然沒學國槍朮,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槍刺出,或前或后,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仿佛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只急的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得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做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薛耳聽的耳熟,瞇眼一瞧,不由驚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嗎?”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我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只想拖延時間,并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嘆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里?”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的雪白。

    忽聽颼颼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滴溜溜的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兩眼死死的盯著某處

    陸漸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他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鳳歌為啥這么寫男人)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捂住面目.群倭一驚,怪叫扑上.寧凝雖以瞳中劍傷人,手中劍卻并不高明,不几下,便左支右絀,全賴劫朮救命.陸漸見狀,但覺一股怒氣涌上頭來,不禁張口長嘯,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越過眾寇頭頂.倭軍見狀,刀槍并舉.(還是用手機打字爽)

    陸漸身在半空,忽而變相,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被他大力一掄,畫個半弧,凌空掃出,一時間當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十件兵刃爭先恐后串上高空,煞是狀觀.寧凝一呆之際,陸漸已然殺到,巨鐮有如風魔,掃東蕩西,殺得血花飛濺,人頭亂滾.薛耳腳未著地,便先叫喚起來:"凝兒,凝兒……"倏地掙脫陸漸手底,搶到寧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兒你真有義氣,我喊你來救我,你就來了."寧凝瞪著他,拄劍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么?"說罷繞著她左瞧右瞧,轉個不停.

    寧凝瞧了一眼,蛾眉微蹙,輕輕搖了搖頭.薛耳這才松了一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猶豫,回頭望去,心頭沒的咯噔一下.敢情就這工夫,倭軍又已攻上外郭了,城下倭軍則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不令官軍逼近.陣勢若成,數千人聚集一處,陸漸縱然神通蓋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忽地瞧見,那座高聳木台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晝.平時間,若無危難,陸漸溫厚有余,機變不足,但每逢奇險至難,卻往往顯露非凡智勇,此時一見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動,驀地高叫一聲:"先隨我來."當先掄起巨鐮,奔向木台.

    馬蹄聲急,遠遠傳來.谷縝轉眼望去,那親兵于一名布衣漢轡來到城下,翻身下馬.那漢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縝見了,不覺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繼光端的有些意思!"兩人登樓,引至眾前,戚繼光掃視眾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禮.胡宗憲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免了,你且瞧瞧,可有應對之法."戚繼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將多言了,我軍畏戰,賊軍驍勇,很難將之擊破,但如今最棘手的,還是外郭危殆,若是丟了,即便趕走賊軍,也無法全殲…"胡宗憲輕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不過是些常理,也沒什么好說的…"戚繼光露出訝色,拱手道:"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來極准,這次卻是錯了."沈舟虛笑笑無話,手拈胡須,望著腳前.戚繼光但覺氣氛有異,但異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那名殘廢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這些均是末節,城下戰事急迫,卻是刻不容緩,想了想,拱手道:"小將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奪回外郭."胡宗憲冷哼一聲,道:"拼死奪回?說來好聽,你死了容易,若又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楞,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不慎敗了,豈不是壞了大局.唉,戚繼光敗軍,不足言勇,督憲如果信不過我,卻也難怪."想著露出一絲苦笑,谷縝見狀,心中叫苦不迭,轉了十几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一拂,冷然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那親兵聞言,方要上前,忽聽城下"咔嚓"一聲巨響,眾人轉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閃動,"咔嚓"聲響,木台支柱再斷一根.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將霹靂,壓向倭陣.倭人驚呼亂跳,芒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那哨官長嘯不絕,帶了一對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舉起,掌中鐵鏈將一把巨鐮舞得風車似的,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子,巨鐮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著一根,連綿不絕.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結成十丈一條"火龍",以哨官為軸,鞭笞四方.那哨官長嘯不絕,"火龍"烈焰騰騰,向下滾落,這一砸一碾,倭軍要么渾身浴火,要么頭破血流.那哨官趁勢搶上石階,翻翻滾滾,殺向城頭.

    戚繼光瞧的驚佩,脫口道:“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渾然想不到軍中何時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認得分明,谷縝笑道:戚將軍!別人還罷,結拜兄弟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神色驚疑,定神細瞧,驀地尖聲叫道:“哎呀,當真是我陸漸兄弟。”

    胡宗憲也甚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擊掌道:“錯不了,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這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道:“有我陸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制短,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道:“何謂‘以長制短’”

    戚繼光想著城下,雙手比划:“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制短,乃是兵家取勢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杆超過兩丈,正好克制對方的朱槍……”胡宗憲忽地揚聲道:“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所有旗杆,另選伍佰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朗機火炮,城上佛朗機火炮足有十門,不如將炮打到城下,用馬車裝好。

    “至于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于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后設計,遠近相得,敵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抬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勢,抑且般般長于敵軍,以長制短,絕無敗理。只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么?”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嘆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嘆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沖口而出:“嘆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明尼統率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只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淚來。但他心志剛毅,須臾便有決斷,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戴罪之身,統率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家伙,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么?”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尚方寶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令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需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借過尚方寶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云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確實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握巨鐮,右握鐵鏈,要么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么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劍弩,均不能近,當下游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劍”,倭人要么銃管炸裂,要么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彈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暴鳴,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煉,交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反復數,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愿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倭軍困獸之斗,舌命拼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拼斗越是越激烈,對這"奪兵之朮"領悟越深,初時只是奪人兵器,斗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敵.再斗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器,實則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嘗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努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應著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几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復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響,如潮水般退將下去.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松了一口氣.這時間,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奇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之中,未能查覺罷了.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查看,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綴著几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只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攢去傷口血污,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臟,臟得很,我,我自己來."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上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扎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任她擺布.待得包扎完畢,他已出了一身漢,比起身死博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寧,寧姑娘,多,多謝……"話音剛落,寧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里,忽覺哀婉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這樣的女子,怎么也是劫奴?"想到這里,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几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越起,叫道:"寧姑娘,快到我身后."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陸漸急道:"你不害怕么?"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兩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便害怕,也顧不得了!"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几分憨氣.寧凝見了,也不禁莞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艷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次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不覺瞧了一呆.寧凝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陸漸大惑不解:"我怎么討厭呢!"此時間,忽見倭軍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涌射來.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矛槍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了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了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箭便被奪去.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叫道:"射夠了嗎?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了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連接洞穿五人,槍勢才衰.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殞命,兀自佇立.群寇面面相覷,石階上倏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杆長矛,方要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逃走了.陸漸望著群倭背影,呆了呆,驀地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么?"陸漸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的!"寧凝聽了,默然不語,只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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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3:02 |只看該作者
.    忽聽一聲炮想,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冑鮮明,挺直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晃,嘩啦千支朱槍奇舉,茂若密林.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杆,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几匹戰馬,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奇,不倫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手持旗肝的官兵沖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杆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只敢揮舞旗幟,只見旌旗一揮,几對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不料戚繼光令旗再揮,旗杆軍分出一條路來,載炮馬車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早已點燃,一聲雷鳴,直如鳥銃陣中,鳥銃手死傷慘重,亂成一團.戚繼光令旗再揮,火炮再想,血肉橫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一支長劍,刺入倭軍陣中,旗杆,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則為劍柄,頭紅巾,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后退,立斬不饒.眾將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卻關自己,故而盡都豁將出去,拼死沖殺,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制內城軍官,此時首當其沖,被沖了個七零八落.戚繼光將其沖散,卻不盡殲,翻翻滾滾,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前那支倭軍.這倭軍三千有余,雖然勇猛,卻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戚繼光不待盡殲余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城外,那里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官兵沖下,夾擊倭軍.陸漸心神激動,高叫:"大哥出獄了?"戚繼光也遙遙答道:"好兄弟,戰場相見,不容細敘,待我破敵,再與你細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覺對方手掌溫暖.陸漸到:"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好么?"戚繼光奇道:"那么你呢?"陸漸一指寧凝,薛耳,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點頭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繼光在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虛舟隨后麾軍進擊,將分散倭軍包圍分割.戰場上厮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難分彼此.陸漸一路走去,只見刀光血影,竟辯不出誰是汪直了.

    來到內城下,陸漸止了步,拱手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清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料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么?”

    陸漸道:“有的,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終是一跺腳,轉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兒,等我一下。”一顛一顛,緊隨其后。

    陸漸不知寧凝為何詢問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當下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厮殺聲漸漸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樓,心道:“斗了許久,也不知谷縝如何,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將他接下樓來。”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精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想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嗎?”

    正想轉回,忽聽有人叫喚自己,轉眼望去,谷縝正在一堵牆后招手。陸漸不勝驚奇,問道:“你怎么在這里?”谷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冑,谷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竟然得他舉荐,只覺世事之奇,莫過于此,不由得縱聲大笑。

    谷縝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卻不料戚大將軍憑地了得,被我賭個正著,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有些叫人意外了。”陸漸笑罷,又問道:“汪直敗局以定,下一步該當如何?”谷縝沉吟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的額緊,于亂軍中擒抓此人,額為不易。戚將軍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抓汪直,占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里將他偷出來。”

    陸漸聽了,欣然答應。谷縝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本是他的產業,故而掌柜見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干淨衣衫,又用過几樣精細早點,覓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一夜,困倦已極,倒榻便睡,渾忘時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谷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正瞧熱鬧。陸漸便也上前,只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官兵押著隊隊俘虜,逶迤而來。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眼見官軍得勝,欣喜欲狂,紛紛對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陣,忽見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滿身血污,容色疲憊。谷縝招來棧中伙計,耳語兩聲,那伙計飛也似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徑向客棧走來。片時登樓,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把臂大笑。谷縝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見他在此,也覺驚奇,當即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么?”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干云,資兼文武,谷縝性情瀟灑,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么結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柜,備好酒菜,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若是遲了,只怕見責。”

    谷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酒過一巡,戚繼光道:“不滿兄弟,昨夜四更時,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便是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

    陸漸,谷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說透。

    “是了。”戚繼光目視陸漸道:“兄弟你何時從了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支吾道:“不滿大哥,我并未從軍,那身軍服,卻是買來的。”

    戚繼光吃了一驚,拈須不語。谷縝不料陸漸如此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忙岔開話題,笑道:“戚兄,汪直那厮可曾捉住?”

    戚繼光嘆了口氣,流露遺憾之色,說道:“那厮和是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拼死竄出城了。”

    陸漸,谷縝聽得這話,臉上頓無血色。戚繼光還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求個出身,立功軍中,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里了。”

    陸漸心亂如麻,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這是為何?”

    陸漸有苦難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馬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間大為疑惑。谷縝嘆了口氣,說道:“戚兄勿怪,那事確然緊急,還忘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面,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谷縝向棧里支了盤纏衣服,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余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象一比,真如大夢一般。

    谷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理,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但后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毀一概大小船只,倭寇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眼瞧著慢了下來。谷縝本就煩悶,不由道:“這掌柜該死,竟然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了一層皮。”

    陸漸聽得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少好馬,駑馬多。那位掌柜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復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谷縝也只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說道:“你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制,這几年在牢中,許多人事我盡都荒廢了,我若不對他們凶狠,不能駕奴。”

    陸漸嘆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管多,若不然,這朋友做不成。”谷縝目光閃動,忽然笑道:“那你說說,什么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縝道:“這個弱小卻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壞人,欺負一下也不無不可。陸漸你知道嗎?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谷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第三嗎,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問道:“第四呢?”谷縝道:“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是喜歡。“陸漸道:“奇了。”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小貓小狗,縱然惹人喜歡,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于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吃手軟,戲弄起來,不但于心有愧,而且無樂趣......”陸漸瞧著谷縝,心中疑云大起:“這話倒似饒著彎在罵我了?”卻聽谷縝續道:“所以說,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斗,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栗,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只可惜,這世間大惡之人少之又少,小惡之人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惡之人,只好揀些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事。”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谷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么興趣,更無消悶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谷縝消受得了。谷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然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崩,濺了他滿身。谷縝大怒抬起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叉,背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著谷縝道:“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么說呢?“

    谷縝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濕了,切容鄙人一晒。”說罷作勢寬衣接帶,姚晴怒道:“姓谷的,你甩流氓。”

    谷縝道:“沒天理了,連晒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谷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在沙灘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兩人方覺得奇怪,卻見她掬起一捧水,澆向姚晴。谷縝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了仇呢?”姚晴冷然哼了一聲。“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合適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愿我來么?”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愿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愿,卻又違背本心了。

    谷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里話,他一百個情愿,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

    陸漸面漲通紅,急道:"你,你......."谷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是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谷縝道:"你......"谷縝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來,是因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還與你."陸漸道:"魚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搖頭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丑奴兒是姚晴后,本想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不敢開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只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么,怎么弄丟了?"

    “你叫什么?”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誰叫你就交該我的?才交給我,鳳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么法子?后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來,誰知一時喜歡,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了?”她說的振振有詞,仿佛丟了舍利,反而是陸漸的不對。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

    ”妙呀,妙呀!”谷縝忽地拍手大笑,“從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谷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后怎么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借此栓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拼個同歸于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么心?”話音方落,忽見陸漸嘆了口氣,轉身便走,姚谷二人齊聲道:“你到哪里去?”

    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谷縝皺眉道:“你要找風君候?”陸漸點頭。谷縝見他神色絕決,不由嘆道:“罷了,你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候在哪兒,你知道么?”谷縝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么?”

    陸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候早晚來尋。姚晴點頭道:“這次你還算不笨。”

    谷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閑來牽馬墜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心里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里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只怕兩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閑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候來?”

    谷縝搖頭道:“取回舍利并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卻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么?”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縝笑道:“如此說來,你我也算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很好很好,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雙頰又是一紅,啐道:“志你個大頭鬼!”谷縝大笑。

    陸漸沉吟一陣,忽道:“汪直的事并非谷縝的私怨,于我也有莫大牽連,啊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么?”

    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谷縝對她的心事洞若觀火,不覺失笑,嘆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來綁我試試?”谷縝雙手一攤,笑道:“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輕哼一聲,轉身從身旁的樹林里抽出一匹大青馬來,翻身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谷縝左頰。

    谷縝臉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是小人呢,連罵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縝心中“咯噔”一下,強笑道:“我什么時候不夠光明正大了?”

    “當我不知道么?”姚晴道:“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其后又在沙上寫了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后來捧水潑我這個婦道人家,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嗎?”

    陸漸見二人費勁心思,盡爭這些閑氣,只覺好笑。谷縝卻不大自在,心忖這小娘兒們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日后須得小心應付,方能不落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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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戰書 上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伙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尸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蒙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查看尸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余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斗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余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余,忽又見兩人并未自殘,奮力沖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舍,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后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之上,二將戶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后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滄海12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几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電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几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見,粗大藤蔓一涌而出,將那几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后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后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卻被藤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善女鬼,爾等范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后,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進,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白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藤,向眾人卷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回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得嘻嘻一笑,谷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干嗎笑得那么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面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几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閑事,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几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嬰,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么?”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么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几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么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里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么?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嘆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碎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么?”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鄧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愿,并非誰人指使。”

    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嘆道:“二哥說得是。”

    谷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后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么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嘆:“若以武力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并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里,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么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涌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剎做盡壞事,倫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余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后,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云里霧里,只覺得此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么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后,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卡插”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著他背影,自覺愧疚,嘆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后。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么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說!”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后,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嘆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樊玉謙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嘆道:“如此說,只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涂虫,你發瘋了么?”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么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嘆道:“啊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望我制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屬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余下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凶一些,確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仿佛從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卻又說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在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成,決無余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嘆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嘆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伏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下枯葉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葉散而復聚,盡被粘在頂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碎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內外呼應,變化無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急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業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搭住長槍,虎口疏熱,與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漫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卷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旋飛騰。姚晴見勢,不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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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3:55 |只看該作者
.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與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扑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斗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云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并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發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后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并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后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么如如不動,要么一觸即發,其中几微,莫可言道.樊玉謙雖諳于槍朮,但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之勢"出自禪道,二十年來,也只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于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于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愿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嘆了口氣,后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几道,默默轉身去了.谷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谷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于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道這里,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么?"谷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么?"于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几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陸漸訝道:"你,你沒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么?"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姚晴瞧著眼里,心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后,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么?"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你不是問我想什么嗎?"姚晴定定坐下,慢聲道,"我在想,你怎么會變成劫奴?又怎么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么說,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睛說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睛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睛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后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著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里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于羅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里不愿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并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里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里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只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余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絲,撫著滾滾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么樣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愿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里,慟哭起來.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陸漸見他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几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舍.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么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云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后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仿佛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眾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這樣的絕世容顏,如何不惹眾女的嫉妒?何況仙碧不喜歡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來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爛漫,內心誰沒長几個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親女、自然爭著討好,姚晴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擠欺負她。

    所以仙碧說“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時,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從沒過得好,哪里會稀罕地母之位?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里,盡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挂上了橫梁,只因為上吊的那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是啊,一直過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朴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然而在昆侖山,望著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里,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几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庄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几乎是叫了起來,事后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几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几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庄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几乎是叫了起來,事后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几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里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沒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几聲鳥啼,啼完之后,越發幽寂,以至于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陸漸驀地嘆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嘆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那兒有那么多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何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并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后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象,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于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姚晴望著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字顯露,憂不知什么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制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間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里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祕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血水,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復瑩潤本色."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陸漸道:"那要觀看呢?""什么時候這么好奇拉?"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朮催發,便能看到."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著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它三句祕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后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祕語反復吟誦,牢記心上.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化為灰燼.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干嗎燒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么?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祕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后,天下無敵."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么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著他,只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么活著,又有什么趣味呢?"說道這里,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里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見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么樂不樂,這只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么?"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道這里,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厮混,好得蜜里調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几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云樓里龍蛇混雜,入內的話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几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么會害自己的妹妹呢?"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著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欲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姚晴驀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梁,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里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面皮一紅,顫聲道:"哪里哪里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郁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么會哭?"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里,雙目生寒,心頭涌起殺機.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谷兄雅鑑: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竄于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尚道:"這是怎么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于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后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几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么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能將你熏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么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著.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幸存一汪,竄于故土',這么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縝,姚晴兩人啞然失笑.谷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拉.最厲害的莫過于敵人竄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陸漸道:"怎么說?"谷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嘆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忙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于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涂."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里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內奸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污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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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44:28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戰書 下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么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于那個‘天劫馭什么法’,說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著。”“嗖”地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著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么?”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說道:“怎么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几分。

    姚晴笑容只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斗牛”,竹影一閃,電摯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于“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只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么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銳,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于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像當年個半飢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几乎全無征兆,她掌中竹竿遽(ju)爾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急轉,復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里,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面?又想谷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著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著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qu)准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涌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只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竹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藤”漸纏漸密,從頭到腳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說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說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谷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憋著谷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藤有何分別?‘孽緣藤’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藤’是最不傷人的,其它的什么‘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么,桓中缺的臉就被‘蛇牙荊’扎傷過,變成那么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藤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哧”了一聲,又說道:“你道這個‘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縝卻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里卻冷冷的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的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谷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著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嘆,牽著他衣袖,走到屋后,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里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著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笑道:“只要你心里想著我,念著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沖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地變得心軟啦?近作些小女人的勾當,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么……”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里只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我著那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涌,跌若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睛,只覺得此情此景,就但如此,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悅耳的口哨,繼而便聽谷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亸(duǒ)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回廊靜。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起身。

    一時轉回庭院,只見谷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瞇瞇望著二人,說道:“抱歉則個,并非小弟有意打擾攪,只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谷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紅心跳,几乎要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谷縝,眼里几欲噴出火來。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那小男孩萬分不舍,扯著谷縝衣袖,眼淚汪汪。谷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道:“這是什么呀,亮閃閃的,是糖么?”谷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瞧見,歡天喜地,推謝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別過房東,拍馬直趨徽州,姚晴馬快,陸、谷二人馬慢,她素來好勝,不是跑出去老遠,掉過頭來,撅著小嘴,向二人躍馬,惹得谷縝心中暗罵:“直娘賊,早知如此,還不如找兩頭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瞧著沿途勝景,谷縝驀地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氣鬼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知是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雖在一旁,聽得入神,只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竟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道:“這徽州當得起物華天寶四字,西北就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則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cu)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這黃山松、新安水,有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難得的珍品了……”

    說到這里,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几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須臾買了一捧干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并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嘗,卻是滋味甘美。谷縝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峰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統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統江湖`,若能再將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谷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谷縝道:"什么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谷縝一笑,嘆道:"自然也算!但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姚晴冷哼道:"是誰?"谷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驚訝,谷縝撫掌嘆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谷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几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兩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縝瞧了,失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忽聽有人遠遠應道:“這小谷,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兒來的馬屁,既無馬屁,又和來自拍之理?”

    三人聞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老者背了一匣書,笑瞇瞇騎著毛驢,逍遙而來。谷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谷縝,笑逐顏開:“小谷,好几年不見,你躲哪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話?”谷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几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么,只賣不借。”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老程,三年不見,還是恁(nen嫩)的摳門。”老程道:“跟你谷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些,豈不沒活路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仆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座,谷縝為雙方引荐,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制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確然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贊語。”

    程公澤與谷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甚是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谷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几個,卻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間,下方奉上茶來,谷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失笑道:“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采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谷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么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呵呵轉回后堂,拿來几件玉玩字畫,以及一個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吧?几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展開一瞥,嘖嘖道:"韓干的<<牧馬圖>>,不是贗品,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嬉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是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須微笑,連連點頭.忽見谷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時,卻是一方墨綻.谷縝反復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神色又緊張起來.

    谷縝放回墨綻,忽道:"這墨綻制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嘆道:"真被你瞧出來了."谷縝道:"這墨綻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澤苦笑道,"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斷了,南海異香來不了中土.徽墨的微妙,一般妙的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異香不能入貢,只能用些其他的香料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谷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小事,我來設法."程公澤大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

    谷縝瞪眼道:"去你的,得寸進尺,要我簽軍令狀么?"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于制墨之藝,一嘆道制墨,便有几分痴氣.

    谷縝又道:"就這几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么?"谷縝目光一轉,拍手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哈哈笑道:"雪煙出來吧!"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后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爺好!"

    谷縝打量她一陣,笑道:"人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落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的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卻不吱聲.谷縝又轉向程公澤笑道:"怪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谷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認得几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若不然倒不妨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說道:"臭狐狸,少說几句,會憋死你么?"谷縝眼珠一轉,嘻嘻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擺脫老程."

    程公澤道:"兄弟請講."谷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査件事."說這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几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谷少爺去后面用膳."谷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后院,只見石秀水區,茂竹幽深,卻是好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仆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几番撩得她面紅耳赤,不侍張羅完畢,便慌張去了.

    用罷飯,谷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環來報"香湯燒好".姚晴好潔,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

    夜,回憶夢中烈火焦尸,姚睛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閑云掩月,園內寂靜,惟有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睛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識的正是程雪煙,心中不由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甚?"縱上房頂,揭瓦瞧區,只見程雪煙在案前,信筆書寫.姚睛定神細看,竟是吃了一驚,敢情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寫的全是"谷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了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然后嘆一口氣,坐回床邊,向著那堆灰燼呆呆出神.

    姚睛不由暗自嘆息,尋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這女子,哼,卻也白痴得緊,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但下既恨谷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驀地瞥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云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加緊.姚晴自也隨之加快步子.這般一前一后,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桓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既不能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后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舍.

    不多時,她身子發熱,呼吸漸轉急促,這時間,忽見那女子高高縱起,身姿曼妙,落在一處屋頂上,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只怕對方暗算,也徒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見那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里閃閃發亮,忽而哧哧輕笑,笑聲嬌媚入骨,如一縷細絲,在人心尖兒上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射去.

    兩人相距數丈,那碎瓦射去,卻如時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大震,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還你",說著勁風襲來.姚晴一揮袖,輕輕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旋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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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5:31 |只看該作者
.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受勁甚弱,便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必為所乘.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漫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重疊不盡,那女子所伏屋頂卻是空空蕩蕩,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几枚寸許長的三棱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顯是有劇毒.

    姚晴大惱,忖想這女子端地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沒命.欲要窮追,又忌憚著棱錐暗器,是以猶豫良久,怏怏而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遙見谷縝房中燈火通明,走近時,卻聽門內有人說話,推門一瞧,卻是谷陸二人坐在桌旁,谷縝手持一張素筏,眉頭微皺.

    姚晴心頭一沉,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谷縝笑著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便見到這個了."姚晴接下一看,筆上墨跡未干,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谷縝道:"這字丑怪不堪,曲如春蚓,盤如秋蛇,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聲,將素筏擲還給他,道:"什么老相識,是老相好才對."

    陸谷二人對視一眼,陸漸道:"阿晴,怎的這樣說?"姚晴將夜里的遭遇說了一遍,又將那棱錐丟在桌上,說道:"分明就是這女子投書,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這樣的好心?"

    谷縝盯著棱錐,審視了一會兒,忽道:"你說那女子語聲又媚又軟?"姚晴倒:"比萃云樓的姑娘還媚還軟呢!"

    谷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驚覺時,忽見姚陸二人望著自己,意似詢問,不覺笑道:"看我做甚?"陸漸道:"你猜到是誰了?"谷縝搖頭道:"有個人選,卻拿不准."姚晴"呸"了一聲,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么."谷縝苦笑道:"只因那人沒有這么好的武功,與我半斤八兩罷了."姚晴一愣,也不再問.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煙備好早點,前來相邀.用了飯,三人正品香茶,忽見程公澤滿頭大汗,跑了進來,眉間大有喜色.谷縝一見,郁悶煙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澤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氣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發覺兩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關,第一件,是黃山西南柏壽村富戶劉正德家失竊了十石新米兩口肥羊,昨日報官,官差去查,見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線,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黃山東南方的泰光鎮,鎮里的'福齡堂'丟了若干藥材,我派人問了,卻是砒霜.小谷你說可怪不可怪?""砒霜?"谷縝沉吟一陣,百思不解,當下拱手笑道,"多勞程兄了,小弟叨擾一夜,也當告辭."程公澤吃驚道:"怎不多住兩天?"谷縝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厲害,再住下去,會給你惹來莫大災禍,越早告辭,越無后患."

    程公澤終不是江湖中人,聽得臉色發白,怔忡無語.谷縝討了些干糧美酒,又換了兩匹好馬.其間程雪煙再未現身,直待三人臨行,才來相送,雙目微微紅腫,低頭不語.姚晴瞧在眼里,不禁看了陸漸一眼,暗自慶幸:"還好他土頭土腦,言語無味,沒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陣風出了城外,谷縝忽地勒住馬匹,說道:"陸漸,這一去,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虛."陸漸則想了想,說:"先聽好的吧."谷縝笑道:"汪老鬼必然藏在黃山,這是好事."陸漸精神一振,說道:"壞事呢?"谷縝道:"壞事么,那就是東島高手已至徽州."陸漸吃了一驚,默然半晌,道:"此話當真?"谷縝道:"八九不離十,如今之計,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須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遠越好."

    陸漸,姚晴對視几眼,陸漸皺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谷縝道:"多活几天,也說不定."陸漸也笑了笑,淡然道:"這么說,逃與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選不逃."谷縝注視他道:"你不后悔?"陸漸略一遲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色,扭頭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陸漸心中一陣激動,谷縝不覺嘆了口氣,拍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聽蹄聲,只見前方道旁,一左一右,弛出兩匹白馬,毛羽光亮,騎士均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劍柄紅櫻飄展,英姿颯爽.見了三人,驀地調轉馬頭,原路弛回.

    谷縝眼神一變,哼了一聲.再行一里,忽又見迎面奔來兩匹黑馬,通體烏黑如碳,騎者是兩名娟秀少女,墨綠衣裙,各背一面金燦燦的琵琶,見了三人,忽又掉轉馬頭,原路弛回.

    姚晴奇道:"這些人弄什么玄虛?"谷縝笑笑不語.

    再進里許,忽又見兩匹黃驃馬馳騁而來,馬上坐著一對黃衫少年,各背一張古箏,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轉回.陸漸姚晴越瞧越奇.其后再行一里,又來兩騎棗紅馬,鬃毛飛揚,如烈焰翻騰,兩名紅衣少女,一帶玉蕭,一佩玉笛,見了三人,打個轉兒,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視谷縝,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緣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谷縝笑道:"這叫做‘八駿迎君歸’。”陸漸道:“迎君歸?歸哪兒去?”谷縝笑容一斂,徐徐道:“歸閻羅地府,十八地獄。”

    “什么話!”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地?”谷縝搖頭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兒是說逃就能逃的?”陸漸心神劇震,沖口而出:“‘不漏海眼’,獄島葉梵?”谷縝笑道:“不錯,葉老梵親臨中土,給足了谷某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禮。”

    姚晴輕哼一聲,道:“什么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不受他牽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將鞭一揮,便向道邊歧路疾走。才奔數丈,忽聽“咻”的一聲,姚晴坐騎猛然下沉。她反應竒快,將身一縱飄然掠出丈余,回頭望去,那馬癱倒在地,耳邊一個小孔,血水如注,竟是一擊入腦,當即殞命。

    姚晴呆了呆,縱身上前,在那馬頭上一拍,勁力所至,小孔里滾出一顆血淋淋的松子,她心頭一沉,轉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煙云霏霏,云林深處,杳不可測,似有無數鬼怪妖物藏身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膽,也覺陣陣發怵。

    谷縝朗朗一笑,揚聲道:“葉叔叔,你何苦這般猴急?”話音未落,又是“咻咻”兩聲,谷縝坐騎應聲倒斃,將他顛下馬來。

    陸漸也沒看清暗器來勢,但他神通在手,見與不見,全不相干,銳響一起,他手揮出,驀覺掌心一痛,几被貫穿。與此同時,“天捷馭兵法”應勢而生,掌肌凸凹,筋脈流轉,倏爾抵消來勢,陸漸攤掌一瞧,掌心一粒綠松子,余勢不盡,滴溜溜轉個不停。

    忽聽左方林子里有人贊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復歸沉寂。谷縝側耳聆聽,笑道:“好個葉老梵,藏頭露尾,著實憊懶。”陸漸微一沉吟,跳下馬來,一拍馬臀,那馬原路奔回。谷縝道:“怎么不要馬了?”陸漸嘆道:“無辜畜類,何苦讓它隨我送命?”谷縝笑道:“說得極是。”回望姚晴,見她臉色慘白,緊咬下唇,不由笑道:“大美人,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呢。”

    姚晴雙頰血色一涌,叱道:“臭狐狸再胡說,我打你老大耳刮子。”谷縝哈哈大笑,邁步前行。陸漸瞧他背影,忽地嘆了口氣。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聲道:“你害怕么?”

    陸漸搖頭道:“怕是不怕,但這樣處處受制于人,當真悶煞人了。”說罷深深望她一眼,摹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顫,雙頰泛紅,驀然記起相識以來,陸漸第一次主動來拉自己。霎時間,一股暖意蕩過心胸,頰上綻出溫柔笑意,陸漸也報之一笑,二人攜手并肩,尾隨谷縝而去。

    又行了二里,遠處山前樂聲大作,有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蕭管嗚咽,笛聲清揚,古箏慢如流水,琵琶亂如碎玉.其間叮叮錯雜,仿佛有人擊劍一般.走得進了,遙見山前空地上鋪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紋艷麗,繁復耀眼,上置一張矮榻,臥著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挺,長發披落,絲袍蔚藍如海,織有云龍戲鰲圖,隨他舉手投足,絲光流轉,龍游鰲戲,栩栩如生.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箏吹笛,撥弄琵琶,兩名白衣少年舉劍對舞,舞姿清妙,有如兩只玉蝶,翩然來去.

    陸漸尋思:"這藍袍人當是葉梵了."想起松子斃馬之事,心中有氣,驀地轉身,搶到兩名白衣少年中間,那二人恰好揮劍對刺,收勢不及,眼看刺穿陸漸腰腹.陸漸駢起食中二指,雙手一分,間不容發地捺住二人劍尖."天劫奴兵法"原本得自"補天劫手",并非要兵刃才能."嗡嗡"兩聲,二少年長劍脫手,陸漸喝一聲起,手臂倏震,兩道劍光沖天而起,凌空轉折,如電墜下,兩名少年轉念不及,便聽"噌噌"兩聲,長劍雙雙貫如鞘中.這奪劍還劍,勁力之巧,拿捏之准,端地驚世駭俗.二少年瞪大眼睛,擊劍姿勢殊無變化,屈膝探身,光陰仿佛凝滯一般.絲竹聲也忽然消失,眾少年男女望著陸漸,人人面無血色.

    陸漸雙手奪劍,兩眼卻不離葉梵,見他從頭到尾,眼不眨,手不抬,悠哉悠哉,滿臉笑意,不覺甚是困惑,心道這人要么冷血無情,混不在意屬下生死,要么就是看穿自身武功,奪劍還劍均是意料中事,故而無須出手.一念及此,他雙拳緊臥,不覺沁出汗來.谷縝微微一笑,忽道:"葉老梵,你這排場太過老套怎么不換句阿新的?"葉梵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說說,換什么新的?"谷縝道:"比方道,男人辦女人,女人辦男人,至于'八駿迎君歸',卻不防改為'八駿騎人歸',人不騎馬,馬來騎人.”

    眾少年聽了,暗叫苦也,無不瞪視谷縝,露出氣憤之色.葉梵卻是雙眼一亮,一拍大腿,笑道:"你這猴兒,鬼點子多."說到這里,又生疑惑,皺眉道:"這人騎馬容易,馬騎人么…"身形忽閃,將一匹白馬扛了起來.陸漸瞧得目定口呆.那白馬本是難得良駒,體重千斤,驟然被人舉起,驚得四蹄亂蹬.葉梵任其掙扎,屹然不動,驀地足不點地,繞場飛奔一周,才將馬放下,拍拍手道:"趙武,你也來試試."趙武煞白了臉,哆嗦兩下,扑通倒下,流淚道:"主人,屬下能力低微,哪能擔如此重任."葉梵皺了皺眉,怒哼一聲,又對令一白衣少年道:"錢嘉,那么你來."錢嘉面如死色,身子前傾,兩腳死死釘在地上.葉梵不耐,又將白馬扛起,"騰騰騰"直奔過來.

    錢嘉見那駿馬嚇得半死,大叫一聲,轉頭就跑.葉梵緊追不舍,沒口子叫:"別怕,別怕…"錢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覺背后風急,心知葉梵趕到,不覺雙腿一軟,攤倒在地,葉梵見錢嘉蜷在地上,渾如一堆爛泥,一時大皺眉頭,又望四周,見眾屬下擁成一堆,神色驚恐,見他目光掃蕩來,俱往后退.葉梵大為不悅,放下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這幫奴才卻不爭氣."姚晴陸漸又是好笑,又覺得吃驚,谷縝卻苦忍笑意,一本正經說:"不怪別人,怪只怪葉老梵你不知變通,這世上原本還有個法子,不須費力,也能馬騎人的."葉梵道:"小子又想騙人,世上哪有這等便宜法子?"谷縝攤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沒法."葉梵好出風頭,生平最愛干些招搖驚聳,嘩眾取寵的勾當,以顯得與眾不同.此時一時想到八名屬下扛馬開路,世人瞠目結舌的場面,便覺心癢,當即轉怒為笑,和顏悅色道:"好啊,你說來聽聽."

    谷縝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訴你法子也成,你須得告訴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寧死不說."葉梵道"什么事?"谷縝道:"你先說說,你是怎么找來徽州的?"葉梵漫不經心道:"這個么,卻是別人告訴我的."谷縝心頭一動,問道:"是誰?"葉梵笑了笑,說道:"非說不可?"谷縝道:"不說不行!"葉梵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谷神通了."谷縝身子微震,沖口而出:"你說謊."葉梵皺眉道:"我騙你做甚.前日傍晚,我收到他的手書,說你就在此間,我趕了一晝夜,方才趕到."谷縝伸手道:"手書拿來."葉梵失笑道:"你糊涂了嗎,忘了島上的規矩?"谷縝猛可想到,東島規矩,收到傳書,看完即毀.葉梵見谷縝神色疑惑,不覺笑到:"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谷神通不忍心親手拿你,故而委托我.嘿嘿,你還是乖乖聽話,跟我回去,換一個從輕發落,若不然…"谷縝沉吟半晌,忽地笑著打斷他道:"葉老梵,你想知道馬騎人的訣竅嗎?"葉梵道:"那是自然."谷縝道:"很好."轉向趙武招手道,"你騎上馬去."趙武莫名奇妙,但覺只需不被馬騎,一切好辦,當即乖乖上馬.葉梵摸摸下巴,疑惑道:"這個還是人騎馬,哪里馬騎人?"

    快拉,快拉!"谷縝笑道,煩情葉叔叔豎個蜻蜓."葉梵二話不說,頭下腳上,豎了個蜻蜓,問道:"再要怎的?"谷縝哈哈大笑,大聲道:"葉老梵教你個乖,正著看是人騎馬,倒著看就是馬騎人,從今往后,不要忘了."誠然,葉梵倒著身子望過去,趙武豈不是馬騎人.聽到這話,葉梵勃然大怒,翻轉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敢戲弄長輩?"谷縝笑道:"誰叫你不說實話,載贓給我老爹."葉梵聞言,目光斗歷,陸漸見狀,橫身攔住.葉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個陸漸?陸漸不料他以五尊之身,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訝異,點了點頭.葉梵笑道:"你的武功有點意思."身形忽閃,"刷刷"兩聲,葉梵雙手持劍,轉回原處.趙武錢嘉回手一摸,背后劍鞘空空如也.葉梵道:"你來奪我劍試試."說著雙手舉劍,慢慢刺出.陸漸素來謹慎,見他身法,暗自稟然,此時見他出劍雖慢,自也不敢大意,當即注視劍尖,凝眸不動.眼見劍越逼越進,驀地駢起二指,揮指捺出.指劍相交,陸漸便覺一股絕強內勁自劍身傳來,指掌劇痛.當下運轉"天劫奴兵法",化解內勁,進而反擊.不料他手勁一變,葉梵內勁亦變,正好克制陸漸的勁力,陸劍無法,"天劫奴兵法"隨之生變.如此一來,二人勁力遙相克制,如潮來去,激得那劍身如流水波動,顫吟不絕.陸漸吃驚無比,劫力所至,細察葉梵體內真氣,但覺浩然奔涌,變化莫測,渾不覺其凝滯之處."天劫奴兵法"縱是發揮到極至,也占不到絲毫便宜.不多時,陸漸滿臉漲紅,汗水順著發梢滴落,呼吸慢慢拙重起來,他自悟這法門以來,無往不勝,從未遇到如此敵手,葉梵內勁變化之奇,几乎可說"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我先變"正當陸漸絕望之際,忽聽葉梵縱身長笑,內勁忽收,陸漸手中壓力陡輕,"錚錚"兩聲奪回雙漸,他不及欣喜,葉梵一只左掌,已然抵在胸前.陸漸功夫在手,卻被雙劍牽制,葉梵棄劍用掌,頓時抵擋不及,只覺腦中轟的一聲,變成空白.姚晴遠遠瞧去,渾身冰涼,欲咱呼喊,卻被一口氣堵在喉間,無法出口.誰料葉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視陸漸,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領竟然只在雙手,別的地方很是差勁,嘿嘿,葉某高估你呢."這時間,忽聽谷縝道:"葉老梵,那艘紅毛戰艇,你還要不要?"葉梵目光一寒,怒道:"我也正想問你,乖乖說出,少頓板子."

    古縝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訴你艦船的下落。”陸漸心中奇怪極了,“紅毛戰艦已經沉入大海,還有什么好說的?”卻見葉梵神色變幻,墓地撤掌,后退兩步道:“好,你說。”

    姚晴忍不住縱身奔上,握住陸漸之手,急道:“你沒事么?”

    陸漸搖頭道:“我沒事。”

    姚晴道“先吐納三次,看看有無異樣。”

    陸漸如法做了,又道無事。姚晴這才松了一口氣。

    谷縝笑了笑,拍掌道:“几年不見,葉老梵內功越發高明了,當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來這套。”葉梵不耐道,“快說紅毛戰艦下落。”谷縝摸摸下巴,說道:“說也無妨,但這紅毛戰艦,需得小小改動一字。”葉梵道:“什么字?”谷縝道“將紅字改成無字。”

    “無毛戰艦?”葉梵大皺眉頭。“是呀是呀。”谷縝一本正經道:“那戰艦已經沉入大海,別說紅毛,一根毛都沒留下,故而叫做無毛戰艦。”

    葉梵眉峰顫動几下,驀地怒極反笑:“谷笑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谷縝笑道:“你的鯨息功獨步天下,殺我容易無比,太過容易的事,你葉老梵是不屑做的。”

    葉梵愛聽好話,聽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難繞,即便不殺你,也得打斷你兩條狗腿,給我的寶船報仇。”將手一招,叫道:“乖乖過來受罰,若讓我出手,除了雙腿,外加兩手。”

    陸漸心頭一震,驀地調轉常見,刷刷刺向葉梵。葉梵眼也不轉,輕哼一聲,雙腳凝立不動,舉起右手,按中陸漸左手劍脊,向前一推、

    陸漸一覺內勁用來,天劫馭兵法立時運轉,卻不料葉梵這輕輕一推,卻用上了鯨息神通中的滔天(上無下四點水),勁力前后相疊,少說也有十重,陸漸化解一重,又來一重。正自應接不暇,葉梵又舉左手,推中他右手長劍。

    這先后兩推,勁力迥然大異,方向也各不同。陸漸身不由己,雙劍偏轉,倏地刺向姚晴。

    這一下,陸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里,睜著一雙妙目,渾然忘了抵御。陸漸情急間左劍搭上右劍,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左劍馭右劍,右劍馭左劍,互消去勢。眼看距離姚晴不過半尺,雙劍遽爾下沉,哧哧兩聲,刺入土里。

    陸漸雖然扭轉劍勢,身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足蹈,直扑姚晴。姚晴方要閃避,又怕他摔倒,猶豫間,已被陸漸抱個正著。葉梵的鯨息功余勢不衰,姚晴足下踉蹌,也被帶倒,兩人相擁著滾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滿面羞紅,疾疾分開。

    葉梵見了,雙手按腰,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雙手按地,土破藤出,縛住葉梵雙腳,她方才趁著葉梵說話,早將孽因子布下,只待時機發動。

    葉梵眼見藤蔓繞身,微露訝色,繼而笑道:“好一個化生妖朮,一晃多年,溫黛那妖婦竟有了傳人。”他嘴里說笑,身形不動,任那藤蔓纏繞,直至姚晴將化生朮崔到極致,再也無法多纏一匝。那藤蔓糾纏縱橫,將葉梵囫圇裹在正中,離地而起,懸在半空,形如一個青灰色的碩大虫繭。

    姚晴胸口起伏,汗如雨落,喘一口氣,正想歇息,忽聽那藤繭中葉梵輕輕笑一聲,瓮聲瓮氣道:“纏好了么?我要出來了!”

    姚晴聞聲變色,只覺手下驟緊,所有藤蔓同時繃緊,那藤繭向內微微一縮,遽爾鼓脹起來,砰的一聲,節節寸斷,一道藍影沖天而起,葉梵發出一聲長笑,高叫道:“小的們,奏起樂來。”

    眾少年紛紛坐回原地,各操樂器,趙武問道:“奏何樂曲,還請主人明示。”

    葉梵身法翩然,凌空轉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聲威。”趙武應一聲是,將劍一揮,眾少年絲竹齊鳴,威武雄壯,直如陣馬突出,萬眾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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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25:54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兄妹 上


    葉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雙掌一翻,兩道掌風分擊陸,姚二人。

    陸漸借力使了一個“雀母相”,挽著姚晴向后掠去。葉梵掌力劈空,黃塵激揚,口中訝然道:“好小子,竟然藏了私。”

    姚晴緩過一口氣,雙手內勁涌出,兩根藤蔓鑽出地表,纏向葉梵。葉梵笑道:“黔驢擠窮也!”一揮袖,藤蔓被勁風所激,反向姚晴掃來。

    陸漸只恐傷著姚晴,不顧傷害,飛身縱上,出手如風,橫拽藤蔓,不料藤蔓上附有葉梵的“滔天”,勁力重疊,雖被陸漸拽著,其勢依然不衰,藤尾凌空圈轉,好似兩條鞭子,“啪啪”抽中陸漸雙頰。陸漸頭昏眼花,口中腥咸,自忖臉頰也必腫脹,但怕脫手傷及姚晴,忍著疼痛拽著不放,竟被那藤蔓拖得向后倒退。

    情急間,陸漸心頭忽動,這兩根長藤蔓雖是木質,卻又何嘗不是一種兵刃,既是兵刃,“天奴劫兵法”足以奴之,當即一拔一送,長藤來勢陡止,盤空一繞,忽又轉回。

    葉梵微感詫異,左掌正欲抵擋,不料那長藤驀地生長數尺,將他左脘牢牢纏住。葉梵雙目一轉,露出微笑,掌勢前送,直直拍向姚晴。

    陸漸身形陡轉,雙手如彈箏鼓瑟,在藤上忽挑忽撥。葉梵手腕陡沉,驀地不聽使喚,掌力歪斜,砰的一聲,姚晴身邊塵土翻飛,多出一個凹坑。

    “好!”葉梵大笑一聲,“這樣子才有意思。”他抖手掙斷藤蔓,騰空縱起,弓肘運掌,正欲吐勁。陸漸雙手又是一挽,雙藤非起,見風就長,刷的纏住葉梵足踝,雙手運轉“天奴劫兵法”。葉梵身在半空,頓時失去平衡,一招“滔天”再度偏出,擊中丈外大樹,“轟隆”一聲,大樹居中而折。

    急管繁弦,樂聲漸高,那笛聲尤為軒昂,上沖霄漢,嘯風凌云,勢如一騎破陣,所向披靡。樂聲中,葉梵手舞足蹈,凌空亂轉,連連出掌,卻無一掌擊中,只覺得漫天揚塵。眾少年一邊演奏,兩只眼睛也隨著他滴溜溜亂轉,心中驚訝之情無以加復,不料忽來一掌正中眾人前方,“轟隆”一聲,攪得演奏之人灰頭土臉,樂聲氣勢也不由得弱了几分。

    “周流土勁”自姚晴雙手雙腳涌出,遠至八方,源源不絕,“長生藤”斷而復續,越變越多,越變越長。而這藤蔓越是糾纏,越合陸漸之意,他左一撥,右一捺,以“天奴劫兵法”駕奴諸藤,十余根長藤如蛇怪亂發,伴隨葉梵左右,纏繞其手足,擾亂其招式。

    葉梵武功之強,在東島僅一人之下,單打獨斗,陸姚二人遠非其敵。不料化生之朮配合“天奴劫兵法”,竟爾生出奇效。葉梵初時輕敵,此時越斗越覺得縛手縛腳,几度陸漸樹藤齊下,拉扯得下盤虛浮,手腳不穩,不自覺焦躁起來,打起精神,雙掌翻飛,“旋渦勁”“滔天”“陷空力”“陰陽流”“生滅道”“滴水勁”,奇勁橫生,怪力猛起,如惡獸利牙,撕扯萬物。

    陸漸肌膚如受刀割,呼吸維艱,又覺藤蔓屢被扯斷,斷而復生,越變越多,漸漸難以駕奴。姚晴真氣有限,藤蔓一多,力氣也由此分散,當即叫道:“阿晴,藤少些好。”姚晴心領神會,化去若干藤蔓,僅剩六根,六道青芒行如一只碩大章魚揮舞腕足,忽伸忽縮,忽直忽曲,盤空纏繞,無所不至。

    藤蔓減少,陸漸左彈右弄,越發得心應手,使到瀟灑處,大有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之概。谷縝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葉梵久斗不下,忽聽谷縝叫好,怒從心起,不自禁縱身長嘯,將滿場絲竹暫時壓住。

    “小的們。”葉梵高聲厲叫,“先將谷縝拿下,別叫他跑了。”八少年得令,齊向谷縝扑來。谷縝嘻嘻一笑,向著八人辦個鬼臉,轉身便跑。陸漸匆忙中分出兩根長藤,卻只纏住最末一對男女。輕輕一撥,那二人身不有己離地飛起,不由得失聲尖叫。

    藍影驟閃,葉梵破空搶到,奪下二人,遠遠擲出。兩人有如騰云駕霧,急飛數丈,雙足落地確是十分輕緩。兩人一松口氣抬眼望去,只見葉梵被三根藤蔓纏住手腳,朗朗大笑,那三根藤蔓如遭火焚,啵的一聲化為飛灰。

    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渾身巨震,陸漸又牽兩根藤蔓,分纏葉梵腰身,大腿。不料方一纏上,又化灰,不由駭然:“阿晴,這是怎么回事?”

    姚晴俏臉發白,苦笑道:“他看穿我的真氣。”陸漸一楞,道:“看穿又怎地?”

    姚晴道:“他若看穿,便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勁,化生之朮就算破了。”

    葉梵飄然落地,朗朗笑道:“八部神通,變化雖多,卻跳不出周流八勁。若無這八種真氣支撐,任你何種神通,均是無用。可笑世人常為水火分雷的表象所迷惑,卻不會克制其中真氣。至于你這丫頭,學了一丁點化生的皮毛,就來賣弄,豈有不被看穿之理.....”說著大袖一拂,絲光流轉,如海浪起伏,口中卻笑道,但能練成化生,必然就是來日的地母。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今日相間,斷不容你活在世上。”

    谷縝奔跑半晌,轉頭一瞧,身后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脫無望,索性轉身,拱手笑道:"各位師兄師姐,何必如此辛苦,小弟認輸就是."那六人見他恁地輕易服輸,一時面面相覷,驚愕不勝,趙武叫道:"還不束手就擒."谷縝雙手一伸,笑道:請縛,請縛!這位趙武兄真是人如其名,英資神武,燕趙毫士所能不及,小弟若不束手,豈非有眼無珠?"

    趙武聽得受用,點頭笑道:"你若老老實實我就不綁你."錢嘉道:"當心,聽說他狡猾的很."一個綠衣女子瞧他一眼,露出輕蔑之色,撅嘴道:"就算他狡猾,武功卻不怎么樣,也不怕他跑了."谷縝瞧這女子一眼,尋思:到底好是女孩子心軟!當即笑道:"我這几年身陷幽獄,孤陋寡聞,不想今日見得六位人中之龍,幸何如之.這三位師姐貌如仙,容光照人.別說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強,也不敢亂動一下.若不留神,碰著三位姐姐,豈不唐突佳人?理應剁手砍腳,拉去喂狗的."但凡女子,無不愛人贊己美貌,即便對方虛情假意,心中也覺得熨貼,是以三女聽到最后兩句,無不面露微笑.谷縝見那三名男子神色不豫,忙笑道:"三位師兄能與三位師姐并轡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這話即捧眾女也捧群男,那三男聽得這話,多少有几分得色.惟有錢嘉機警,見谷縝大獻殷勤,隱覺不對,咳聲道:"主人還等著呢,快快回去."

    五個人醒悟過來,忙道:“是呀。”押著谷縝回走,谷縝假意老實,低頭走了兩步,忽地抬頭,向一名紅衣少女笑道:“這位師姐的脂粉好香,是在縛玉齋買的嗎?”那紅衣少女咦了一聲,道:“你怎么知道?”谷縝笑道:“那家的香氣與眾不同,我一嗅便知,師姐這個還不算極好,大約是掌柜的狗眼瞧人低,見你不是大家小姐,不拿上品出來。”三女均是凝聽,聞言怒道:“竟有此事?定然與他好瞧。”谷縝又道:“那是敷玉齋除了脂粉,還有一樣寶貝,名叫"百煉碧芝去繭膏",任是何種繭,一抹便脫,光滑柔膩,就和沒生繭子一樣。”這話看似無心,實則正是三女心病,三女平日練劍,手上留下若干繭子,雖說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見,但平時瞧著摸著,總覺美中不足,聽得這話,興致大起,各各止步,圍住谷縝詢問行情。谷縝笑嘻嘻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時,寸金難買,我若去討,不收分文。師姐們若要,回島去,我順道去討几貼就是。”

    三女真是不勝之喜,谷縝仿佛漫不經意,又問起她們畫眉的黛墨,身著的裙子,一染不褪,哪兒的衣裙繡鞋質料好,樣式如何風流,至于首飾,谷縝更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行家,几日几夜說不完的。谷縝鑑賞本精,見識奇博,一張巧嘴,更能將活人說成死人,死人說活,三女几曾遇到這種妙人,不覺得聽如迷,半步不肯挪動。這些都是女孩子頂有興趣的勾當,三名男子從旁聽得,自然不大耐煩,連聲催促。三女心知回到葉梵那里,管束一嚴,必然無法放肆議論,當下沖耳不聞,只圍著谷縝,又聽又問。趙武只怕回去晚了,葉梵責怪,屢催無效,忍不住推了一把谷縝,誰料谷縝應手而倒,大聲呻吟起來。三女又驚又怒,嘰嘰喳喳罵道:“你這人好狠毒!”“良心給狗吃拉?”“出手也不知輕重,是蠻牛還是野豬?”趙武被罵的抬不起頭,自忖方才并未使多大力氣,終不成內勁由心生,自然涌出,傷了此人,倘若如此,豈不是功力大增?一時間望著雙手亦憂亦喜,好不迷惑。其他二人見狀,只作壁上觀,要知四男四女終年同行,暗生情愫,爭風吃醋,也是等閑之事,此時見趙武大失芳心,旁觀之下,甚感快意。

    三女罵了几聲,見谷縝口吐白沫,在地上翻來滾去,驀地一滾,滾到那名綠衣女子腳下。綠衣女子大動柔腸,忍不住俯身去扶,說道:“究竟怎么......”話未說完,后心一痛,頸項生寒。谷縝翻身躍起,一手扣住她備心要穴,一手把著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脖子。其他五人目定口呆,那綠衣女子道:“你沒受傷?”谷縝笑道:“師姐得罪,捉不住我,你大不了挨一頓臭罵,我被捉了,可就死路一條了。”他挾著她步步后退,大聲道:“請各位留步。”不料五人雙目噴火,竟然一步不讓,步步逼進。谷縝心中暗罵,錢嘉盯著他,寒聲道:“你這厮雖然狡猾,卻打錯算盤,她不過是主人的婢子,死了也不打緊,但你殺了她,我卻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谷縝皺眉瞧著他,又看看懷中女子,驀地一笑,道:“我干嗎殺她?”松手將那女子放開,那女子一番好意,反遭惡報,心中怒極,一得自由,心頭惡起,反手一肘,頂得谷縝痛徹肺腑,大叫一聲,跌倒在一株大樹下趙武目射寒光,大聲道:“主人說了,要打段他雙腿,給紅毛戰船報仇。咱們索性順著主人的意,將他雙腿打折了,看他還弄鬼?”其他五個人均恨谷縝狡猾,紛紛點頭。趙武面露獰色,跳上前去,提起右腿,對准谷縝膝蓋,方要狠狠踩下,誰知眼角余光所至,忽見林中寒星閃動,扑面而來趙武大驚失色,急往后越,不料那寒星甚多,有如群蜂出巢。趙武肩頭大腿各是一痛不由得大叫,栽倒。一陣麻癢來自傷處,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眼看葉梵步步逼近,陸漸嗓子發干,雙腿顫抖,驀地大步搶上,擋在姚晴身前,揚聲道:“你若碰她,先將我殺了,你不殺我,就,就別想碰她一下。”姚晴身子一顫:“你....你....”嗓子一啞,說不下去。葉梵目光流轉,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若要殺你,又有何難?”左腳一撐,身形陡轉,忽地一掌拍將過來。陸漸使招“半獅人相”蹲身出拳。不料二勁方交,葉梵內勁忽向后縮。陸漸拳勁打空,便覺得一股絕大吸力扯得他馬步虛浮,直直向葉梵撞了過去。葉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動陸漸身行,右掌則蓄滿“滔天”正擬送出,忽見姚晴銀牙微咬,雙手相合,齊齊按在地面,霎時間,一根藤蔓破土而出,旋風般向他小腿卷來。葉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長生藤"的變化,藤蔓一旦著身,便會被他內息焚化,故而任其來纏,心神貫注掌上,立意將陸漸斃于掌下。“嗖”,藤蔓纏至,葉梵左掌勁力將吐未吐,小腿忽地刺痛。情急下,逆轉掌勢,向下一揮,劈斷藤蔓,飄退丈余.立足未穩,忽覺一股痛癢由痛處直躥上來。“有毒...”葉梵心念一轉,目光投向那半截殘藤,那藤兀自纏繞腿上,上面尖刺根根怒張,行如毒蛇利牙,在日光中泛著淡淡金光。“蛇牙荊!”葉梵又驚又悔。他深知這荊棘厲害,不敢大意,當即運功震斷藤蔓,將毒素逐分逼出。

    陸漸死里逃生,踉蹌站定,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心頭一片茫然,忽聽姚晴顫到:“快快…”陸漸掉頭望去,見她面色滄白,几近透明,肌腹下一股淡淡青氣浮現隱沒,嘴角弧線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說不出的怪異。陸漸不曾見姚晴如此伸態,心中吃驚,疾縱上前,問道:“你說快快什么啊?”姚晴口唇顫抖,費盡氣力,驀地吐出一聲:“快逃…”話音未落,鮮血奪口而出,兩眼一閉,昏了過去。陸漸大驚失色,扭頭望去,谷縝蹤影全無,若是依照姚晴的話,豈不是丟下朋友,不顧義氣。再瞧葉梵,雖是凝立不動,眼中卻有厲芒浮動,仿佛噬人猛獸,隨時都將扑來。陸漸無端心頭一寒,雖不知這東島高手發生何事,但他身上殺氣卻是越來越濃,遠隔數丈,仍是扑面來。陸漸不由打個寒噤,低頭看了姚晴一眼,驀地有了決斷,將她負在背上,發足狂奔。葉梵全力逼毒,不敢緊追,眼見對手遠遁,端地怒不可遏,縱身長嘯,上決浮云,聲聞數里。陸漸只覺嘯聲如在耳邊,心頭惶惑,只有一個念頭:“快逃。”不知不覺使用馬王相,大力金剛神力貫注腿上,不辨方向,只顧狂奔。

    濃云漸起,籠山蔽林,間有微分徐來。不多時,斜雨疏疏,裹著點點細煙,蒙蒙煙雨中,不時傳來歸鳥的扑翅聲。姚晴身子顫抖,越來越劇烈,陸漸心中焦慮萬分,透過嵐靄雨幕,極目望去,忽見道邊濃陰里有檐角飛出,當即大步趕上,卻是一座荒廢神廟。塑像殘缺,匾額無蹤。陸漸見識粗淺,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還是土地菩薩。所幸廟內干爽,便將姚晴放在神龕前,見她臉上青氣濃重,身子冰冷顫抖,呼吸已卜,種種傷感自責涌上心頭,淚水驀地奪眶而出,點點滴在姚晴臉上。過了一會兒,忽聽一聲輕嘆,陸漸急忙抹淚,定眼望去,卻見姚晴眼帘微動,慢慢張開,眸子雖然暗淡下來,但仍是黑白分明,神采流轉,有如秋水剪成。陸漸驚喜不勝,一時間手足無措,含淚笑道:“你醒拉?阿晴,你別嚇我,我經不起的…”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笑,嘆道:“傻小子,哭什么,自古以來,誰無一死呢?”陸漸一時未能聽真,心年數轉,驀地明白過來,但覺如雷轟頂,張口結舌,吃吃道:“你,你說誰,誰,誰會死...”

    姚晴輕輕吐了口氣,慢慢道:“黑天書有黑天劫,周流六虛功也有八大天劫,若是,若是超越本身修為,強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勁修為不到,卻強用第二變蛇牙荊,土勁反噬,活不久了。”這話字字如針刺,扎得陸漸心頭滴血,又如巨雷,轟得他雙耳嗡鳴,頭昏腦沉,呆了好一會兒,驀地如夢初醒,一把攥住姚晴,失聲叫道:“阿晴,你騙我嗎,你定是騙我的。你,你從來就愛騙我,害我擔心。”叫著叫著,不知不覺,眼淚順著雙頰淌下來。姚晴微微苦笑,搖頭嘆道:“我,我以往常常騙你,這次卻不騙…”說到這里,烏黑的眉毛輕輕顫抖,面上青氣越來越濃。陸漸悲痛莫名,低頭攥拳,喉間發出嗚咽之聲,牙齒咬著下唇,唇破血流,點點鮮血和著眼淚,滴在野寺青灰色的地磚上。姚晴輕輕一笑,細聲道:“別哭啦,你且摸我腰間,有,有一個小囊…”陸漸伸手去摸,觸到一個小小錦囊,拉開一看,卻是魚和尚的舍利,不由詫道:“這個,這個不是在左飛卿那兒嗎?”“你呀,真叫人沒法子!”姚晴微微苦笑,眼里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我說的話,這世上唯有你才會每一句牢記在心深信不疑的,唉,陸漸呀,你傻乎乎的,谷縝完了,我又去了,你,傻乎乎的,會不會受人欺負呢…”說到這里,她雙眼一闔,抿嘴發抖,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陸漸心中大痛,按捺不住,嗚地痛哭起來,邊哭邊道:“你騙人…阿晴你又騙我是不是?從今往后,你說什么我都不信…”哭泣中,忽聽姚晴又嘆一樓氣,道:“你扶我起來…”陸漸只得忍淚將她扶起,抱在懷中,姚晴忽地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我告訴你風,雷,地三部隱語,你記好了,將來破解畫像祕密,修成神功,為我報仇…”陸漸淚水模糊雙眼,泣不成聲,腦子里亂轟轟的,聽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隱語也不過記得半句,忽地覺得懷中女子微微一震,低頭望去,姚晴正慢慢閉上眼睛。陸漸并非第一次面對生死,魚和尚死了,他難受極了,舉頭望天,號淘大哭,然而與如今相比,那時的悲傷就如滄海一粟,不及此時之萬一。他只覺得身子空蕩蕩的,血肉魂魄似都在這一霎那融了化了。眼淚剛才還流個不住,此時卻忽地停了。陸漸身平第一次明白,悲傷至極,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是不能出聲,當痛哭之意沖塞胸膛,竟連眼淚也擠不出一滴。

    人生至悲,莫過于此。

    淅淅瀝瀝,風雨如晦,倏爾一陣狂風,將雨卷入廟里,賤在陸漸后頸,冰涼徹骨。他打個寒戰,驀地清醒過來,心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不成!不成呀!阿晴不能死,不能死…她若死了,你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這里,陸漸將姚晴盤膝放置,倏爾變相,將隱脈劫力化為內力,度入姚晴體內。“人相”“我相”“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十六相變完,再變一次。姚晴體內殊無動靜,就與死人一般,陸漸卻如瘋子一般,不斷注入內力。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隨他內力注入,姚晴身子里涌起一股寒氣,從任脈起始,迂于周行,抗拒入體內力。陸漸也漸漸覺察到了,雖不知這股真氣來自何處,但即有一絲真氣,有一線生機,陸漸狂喜不勝,便只顧轉化內力,壓制那股陰寒之氣。由“任脈”到“督脈”,由“奇經八脈”到“十二主脈”,兩股真氣逐脈爭奪,陸漸的“大金剛神力”渾厚不絕,似乎正是那陰寒之氣的克星,那寒氣雖然強勁無比,卻被逐脈逼入死角,勢如毒蛇盤曲,抵死頑抗。

    雨聲冷冷,光陰無聲。陸漸與那寒氣苦斗,但時光忽快忽慢,快的時候,仿佛只有一瞬,慢的時候,卻似乎過去一生一世,不由得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虛感陣如潮水,涌上心頭,不知覺間,周圍的景物變了:無天無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也不見了,唯有無涯虛空,橫亙眼前。陸漸呆了呆,驀地明白發生何事,當下慢慢起身,舉目望去,黑暗中,三垣帝星正透過逐漸淡去的血色霧氣,發出微微光芒。

    云松吐靄,怪石餐霞,鳴泉簌石,宛然若琴,落在谷縝耳中,令他腦中一清,只覺胸口中肘處仍是隱隱作痛。一張眼,溫熱的水汽扑面而至,谷縝眼里發酸,合眼片刻,才又睜開,卻見不遠處是一眼溫泉,素汽云浮,白煙氤氳。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邊,懷抱一只波斯貓,秀發高聳,縮成海螺形狀,面籠一抹青紗,僅露雙目,瞳子烏亮有神,流盼間媚態橫生,勾魂奪魄。谷縝哼了一聲,又閉上雙眼。那蒙面女子咯咯輕笑,忽地問道:“你不奇怪么?”谷縝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轉,又道:“人家就你性命,你也不謝一聲。”谷縝道:“多謝。”

    蒙面女似乎愣了一下,搖頭道:“你這人呀,什么時候這樣聽話啦?”谷縝道:“我本來就聽話。”

    蒙面女嬌笑起來:“你谷大少若是聽話,這世上就沒有不聽話的人啦。”谷縝道:“你說得極是。”他始終閉眼,那蒙面女說一句,他應以句,不冷不熱,不咸不淡;那蒙面女老大沒趣,沉默許久,方才嘆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的。”谷縝接口道:“你說得極是。”

    蒙面女眉眼一紅,側過身子,向著溫泉,削肩微聳,初時無聲無息,漸至于嚶嚶啜泣起來。谷縝聽到聲音,沒的心頭一軟,張眼嘆道:“有什么好哭得?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該大哭特哭!”

    那蒙面女沒的轉過身來,氣呼呼地道:“誰哭啦,誰哭啦……”面紗卻被淚水浸濕,貼著臉龐,凸現出丰頰尖頷,櫻口翹鼻。谷縝打量一陣,忽而笑道:“谷萍兒,你帶這勞什子作甚?你的丑樣,我又不是沒見過。”

    那蒙面女臉一紅,白他一眼,掀去青紗,露出一張甜美可人的臉來。谷縝點頭道:“人倒是變美了,站起來給我瞧瞧。”谷萍兒倒也聽話,應聲站起。谷縝又點頭道:“人也長高啦,就不知心變沒變,是不是還是那樣惡毒?”

    谷萍兒得他夸贊,原本滿心歡喜,可聽到最后一句,雙眼又是一紅,谷縝不耐道:“哭就免了。我這穴道你解是不解,不要以為你武功強了,就欺負為兄。”

    谷萍兒不覺莞爾,走上前來,挨著谷縝坐下,柔聲說道:“我怎么會欺負你呢?我只是害怕。”谷縝皺眉道:“害怕什么?”谷萍兒將頭靠在他肩上,幽幽嘆道:“我怕一旦解了穴道,你就會離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但,但我卻能試試瞧著你,聽你說話。”

    “狗屁狗屁!”谷縝怒叫道,“若不解穴,我從今起,既不睜眼,也不跟你說話了。”當即賭氣閉眼,一言不發。

    谷萍兒流露悵然之色,呆了一會兒,忽地輕哼道:“好呀,不說就不說。”她站起身,走到溫泉邊,放下那只貓,忽又軟語笑道:“人家背你來,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縝心中咯噔一下:“這小妖精好半晌裝傻僑痴,如今現出原形了。”欲說不好,卻恨事先放了話,不便言語。但聽一陣寬衣之聲,不多時,便聽谷萍兒“咯咯”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索性睜大了眼睛,這樣瞇著眼偷看,很是不對哦!”雖是誣陷,但笑聲嬌媚,語語勾魂,字字奪魄,谷縝聽得心癢,几欲罵聲“放屁”,但想到誓言,卻又苦苦忍住。

    忽又聽谷萍兒輕輕笑道:“好哥哥,你一貫敢做敢為,無法無天,怎么突然變成道學先生啦?說起來,萍兒的身子你又不是沒瞧過?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可放肆呢,萍兒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谷縝只覺一股怒氣直沖胸臆,脫口叫道:“胡說八道,不知羞恥……”

    “哎呀。”谷萍人笑道,“你可說話了?”谷縝一愣,不由心頭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終被賺了。”卻聽谷萍兒又笑道:“好哥哥,我還能叫你睜眼,你信不信?”谷縝道:“放白湘瑤的屁。”

    白湘瑤是谷萍兒的生母,亦是谷縝的繼母,谷縝故有此罵。谷萍兒卻不著惱,吃吃輕笑,忽聽水響,料是她沉入水中,溫泉水滑,谷萍兒肌膚嬌嫩,不自禁呻吟呢喃起來。她天生媚骨,又得母親調教,隨著年紀見長,漸成一代尤物,顰笑呼吸,媚艷無雙。谷縝縱然定力了得,也被擾得心煩,忍不住道:“你這小鬼,好的不學,偏學你媽勾引男人,不羞,不羞。”

    谷萍兒笑道:“人家學媚朮又怎么啦,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個,別的男人啊,我睬也不睬……”谷縝聽了,喝也不是,罵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虛榮,谷縝也莫能免,明知這話乖戾不常,但聽在耳中,深心里仍有三分受用。正自默然,忽聽谷萍兒一聲尖叫,似乎遭受極大的恐怖。

    谷縝心神劇震,不自禁張眼望去,卻見谷萍兒懷抱那只貓兒,坐在泉邊,笑嘻嘻望著自己,衣衫嚴整未脫,只赤了雙腳,露出白嫩小腿,輕輕踢水嬉戲。

    “上當了。”谷縝羞奴難當,不由得怒目而視。

    “好哥哥。“谷萍兒嘻嘻笑道,“我便知你打心底疼我愛我,生恐我遇上危險,對不對?”谷縝瞪眼道:“對白湘瑤個槌子。”

    谷萍兒笑笑,取手巾抹淨纖足,穿上繡鞋,走上前來,瞧了谷縝一會兒,忽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谷縝穴道被制,躲閃不得,不由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兒笑道:“人家,人家心里喜歡你呀。”

    谷縝道:“抹我一臉口水,也叫喜歡?”谷萍兒收斂笑容,側身坐下,淡淡地道:“你還不是抹妙妙姐姐一臉口水。難道你就不喜歡她?”谷縝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兒眼圈兒一紅,驀地叫起來:“哪兒不同了,我哪兒又比不上她?”

    谷縝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說他也不會誣蔑我,陷害我。”谷萍兒盯著他,眉間露出淒楚神色,沉默良久,忽道:“那一天,我見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著她,親她的臉……“

    谷縝截口道:“這與你有什么相干?“谷萍兒淒然一笑,望著溫泉上空變換莫測的水汽出神半響,幽幽嘆道:”若沒見就罷啦,可我偏偏看見了,那時候,我心里真是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又恨不得跳進大海,一了白了。我后來就想呀,無論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讓你一輩子那樣親我抱我……”

    谷縝狠道:“所以你就陷害于我?對不對?”谷萍兒微微一笑,道:“你想套我的話,我才不說,我說了,你就沒命了……”谷縝一愣,呸道:“這與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兒深深看他一眼,說道:“你能活到現在,著實僥幸得緊,在南京,徐海死了,你為什么活著?在那戶農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縝恍然有悟,等著她道:”難道是你……”谷萍兒道:“這是一個約定,我不說,別人也不會殺你……”

    谷縝心中豁亮,點頭道:”料是你說過了,若她殺我,你就向我爹告發她,是不是?”

    谷萍兒撫著懷里貓兒,注視蒸騰水汽,淡淡地道:”我不知你說什么,我也不會答你.”

    谷縝仿若不聞,自語道:”既然不能親自殺我捉我,她便下了戰書,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會前來徽州迎戰,是以她又放出風聲,將葉梵引來徽州;我逃出獄島,五尊之中,數"不漏海眼"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萬無逃脫之理.哼,這一招借刀殺人,用得也不怎么高明……”谷縝一邊說話,一邊察言觀色,谷萍兒卻只是低頭撫弄那貓兒,笑而不語.谷縝瞧了半響,也瞧不出半點端倪,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萍兒,我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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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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