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與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扑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斗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云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并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發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后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并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后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么如如不動,要么一觸即發,其中几微,莫可言道.樊玉謙雖諳于槍朮,但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之勢"出自禪道,二十年來,也只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于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于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愿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嘆了口氣,后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几道,默默轉身去了.谷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谷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于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道這里,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么?"谷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么?"于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几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陸漸訝道:"你,你沒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么?"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姚晴瞧著眼里,心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后,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么?"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你不是問我想什么嗎?"姚晴定定坐下,慢聲道,"我在想,你怎么會變成劫奴?又怎么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么說,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睛說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睛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睛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后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著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里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于羅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里不愿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并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里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里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只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余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絲,撫著滾滾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么樣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愿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里,慟哭起來.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陸漸見他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几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舍.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么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云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后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仿佛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眾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這樣的絕世容顏,如何不惹眾女的嫉妒?何況仙碧不喜歡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來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爛漫,內心誰沒長几個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親女、自然爭著討好,姚晴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擠欺負她。
所以仙碧說“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時,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從沒過得好,哪里會稀罕地母之位?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里,盡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挂上了橫梁,只因為上吊的那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是啊,一直過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朴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然而在昆侖山,望著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里,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几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庄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几乎是叫了起來,事后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几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几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庄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几乎是叫了起來,事后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几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里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沒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几聲鳥啼,啼完之后,越發幽寂,以至于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陸漸驀地嘆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嘆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那兒有那么多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何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并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后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象,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于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姚晴望著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字顯露,憂不知什么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制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間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里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祕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血水,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復瑩潤本色."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陸漸道:"那要觀看呢?""什么時候這么好奇拉?"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朮催發,便能看到."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著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它三句祕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后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祕語反復吟誦,牢記心上.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化為灰燼.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干嗎燒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么?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祕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后,天下無敵."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么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著他,只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么活著,又有什么趣味呢?"說道這里,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里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見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么樂不樂,這只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么?"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道這里,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厮混,好得蜜里調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几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云樓里龍蛇混雜,入內的話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几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么會害自己的妹妹呢?"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著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欲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姚晴驀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梁,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里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面皮一紅,顫聲道:"哪里哪里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郁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么會哭?"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里,雙目生寒,心頭涌起殺機.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谷兄雅鑑: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竄于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尚道:"這是怎么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于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后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几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么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能將你熏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么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著.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幸存一汪,竄于故土',這么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縝,姚晴兩人啞然失笑.谷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拉.最厲害的莫過于敵人竄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陸漸道:"怎么說?"谷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嘆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忙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于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涂."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里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內奸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污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