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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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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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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06:48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愣住了。他想說不,卻再難張口。望著她在夜色里淡淡的笑,一股深切的無奈和歉疚,卻如濃濃的夜色般在他心底彌漫開來。

    少時棋局重開,路吟風苦戰多時,終于棋高一著,以五子之優大勝。卓南雁臨局觀棋,心思卻全沒在棋上,直到路吟風伸出大手,狠拍在他的肩頭上,他才知最後的對手竟又是這位嗜棋如狂的棋癡。

    “老弟!”路吟風哈哈大笑,“老弟,咱們可終于再碰面啦!這三番棋,老哥我說什麼也要勝你。”卓南雁望著那張孩子般的笑臉,卻惟有呵呵苦笑。

    轉天午後,路吟風和卓南雁早早地就到了禦花園,但因皇帝尚未駕臨,二人還得僵立苦候。稍時湯思退也到了,卻也不敢進殿,只畢恭畢敬地在風華殿外恭候。

    其實卓南雁早就聽出趙構便在風華殿內,太子趙瑗也侍奉在他身側。父子二人的話聲極遙極細,但卓南雁耳根靈敏,仍是聽個滿耳。

    只聽趙構慢悠悠地道:“你這悔過奏疏辭意懇切,是史浩的手筆嗎?”其時史浩為建王府直講,也就是太子的老師,素來老謀深算。趙瑗惶然道:“萬事都在父皇睿智燭照之中。此疏乃兒臣寫就,史先生曾略加潤色。”

    趙構呵呵一笑,似乎很滿意趙瑗的老實對答,又道:“你總是這個杯弓蛇影的性子。秦檜才死,金人正在犯疑,看咱們是否堅守和議,你這麼急急請纓,豈不正是授人口實?”趙瑗忙道:“兒臣知錯啦!”趙構又問:“還記得朕當日在選德殿內對你說過的話嗎?”趙璦道:“記得!父皇賜給兒臣的百忍圖,兒臣時常手追心摩!”

    “記得便好!”趙構的語聲緩和了許多,“還是那個‘忍’字,千福萬順,全由這忍字而來!看你近來還知仁孝誠敬之道,過兩日便回建王府吧。”趙瑗忙叩頭應承。

    趙構又道:“你雅好彈琴圍棋,那是很好的,但有人說你閑時常打馬球,那是窮兵黷武之輩玩的,今後便免了吧。”趙瑗跨馬擊球,本是以尚武之風自勵,聽得父皇此話,頓時冷汗直冒,只得諾諾連聲。趙構忽又想起什麼,叮嚀道,“還有,張浚此人,言過其實,剛愎自用,用他只能誤國。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啟用。”趙璦唯唯稱是。

    卓南雁悵立門外,聽個滿耳,心中大不是滋味:“趙構老兒卻原來是這麼一副德性,但他跟太子冰釋前嫌,放太子回府。倒也不是壞事。”

    正尋思間,趙構已帶著趙瑗踱出殿來。湯思退瞧見,忙搖頭擺尾地迎上前去。趙構擺手笑道:“諸位愛卿久候啦,喚丹顏過來,一同賞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節:深宵聞亂 終局嘔血
      皇帝一聲令下,太平棋會的大決戰便在風華殿前的禦花園內落子開戰了。

    趙構在龍椅上端坐觀棋,趙瑗和湯思退分在左右相陪。沈丹顏卻仍得皇帝吩咐,跟他並肩而坐。看來入宮的美女棋手雖有三人,到底還是名氣最大、棋力最高、姿容最俏的沈丹顏最得趙構青睞。

    分先之後,路吟風猜得先手。他揚起黑臉,嘿嘿地笑起來:“老弟,本次棋會我執白還未曾輸棋,看來你可是形勢不妙啊!”雖然天子在旁,但路吟風滿腦子只有棋,照舊嬉笑自若,不改其棋癡本色。

    卓南雁也淡淡一笑:“小弟我無論持黑持白,都未曾輸棋。”路吟風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正色道:“那也說得是!”手拈白子,沉吟片刻,才穩穩下了個大飛掛。

    卓南雁對路吟風的棋揣摩已久,本應是有備而來,但沉吟落子之間,林霜月的嬌弱倩影和那求之不得的紫金芝卻總在腦中閃動飄蕩。反觀路吟風在棋枰前一坐,便心無旁騖,全神應對。

    弈至中盤,路吟風的白棋已是實空占優。

    沈丹顏在旁看得心焦,秀眉緊蹙之際,忽聽身旁的趙構笑道:“丹顏,你瞧這棋,誰的勝算大些?”沈丹顏心中一動,嬌笑道:“白棋穩占先手之利,其厚實質樸的棋風已使得淋漓盡致,而黑棋卻有些瞻前顧後,這位卓棋士莫非存心要讓路棋士一局?”

    趙構哈哈大笑:“丹顏會說笑話,這是太平棋會的決戰,誰敢讓棋?”沈丹顏也賠笑道:“高者在腹,白棋接連尖、跳、飛,由邊角強攻中腹。黑棋若不將棋勢攪亂,難有勝機。這位卓棋士再如此心不在焉,中腹有失,必輸無疑!”

    卓南雁聞言一震,抬眼看了一眼沈丹顏,卻見她斜倚在趙構身旁,巧笑嫣然,似乎眼內渾然沒有自己。

    “不錯,我如此患得患失,必輸無疑!”卓南雁心中一動,忙凝心定氣。他雖不能調運內氣,但靜心入定的禪宗心法幻空訣卻能施展,一時間氣息綿綿,心空如洗,萬事萬物渾如波中倒影,不留痕跡。

    心思一定,頭腦便異乎尋常地靈敏起來,他審時度勢,知道此時只能如沈丹顏所言,將棋局攪亂。拈子沉吟良久,卓南雁終于向中腹單跳,與中腹的兩枚黑子相互呼應,瑩瑩閃亮,成擁抱天元之勢。

    路吟風緊蹙雙眉,落子時更加了十二萬分的小心。卓南雁自此靜氣凝神,落子從容不迫,棋風卻殺氣陡現,且招法變幻,多不依常理。路吟風則頻頻陷入長考。局勢果如沈丹顏點撥的,漸漸膠著在一處,黑白雙方短兵相接,猶如在懸崖上的肉搏,形勢幾經反複。

    旁觀的湯思退也還罷了,趙構和趙瑗父子卻都是奕棋行家,全看得心神如醉,沈丹顏更是嬌靨雪白。她知卓南雁性子爭強好勝,不敢再行出言提醒,但一顆芳心卻跟著棋勢翻江倒海。

    這一盤棋直下到掌燈時分,雙方居然平分秋色。

    卓南雁抬起汗淋淋的一張臉,和路吟風相對一笑。棋仙弟子和棋癡的頭盤決戰,居然是和棋!

    回到宿處,卓南雁草草用了膳,便癱倒在床上。

    獨自靜下來,那念頭卻又不可遏制地翻了上來:紫金芝,紫芝堂內的紫金芝!他說什麼也要去試一試。

    夜靜更深,窗外卻起了風。那風呼呼地拍打在窗欞上,捅得窗紙忽翕忽張地亂叫。卓南雁勉力捱到了二更天,便整理好衣裳,悄然出了屋門。

    “嘿嘿,若是我武功未失,便是一百個紫金芝也盜了出來了。”卓南雁心下一陣黯然,卻見滿院的老樹都被夜風吹得搖枝嘶叫,一股股潮濕的雨氣隨著風撲面打來,他又暗自一喜,“盜雨不盜雪,夜黑風高,這莫不是天助我也?”邁步直往風華殿方位奔去。他退出風華殿時已暗自留神了路徑,知道殿外西首有一處矮牆,借著深夜悄寂,順順當當地便翻入矮牆。

    禦花園內倒有幾個護衛巡視。但卓南雁武功雖失,當年龍驤士的諸般夜行妙技還在,躡足潛蹤,在雜茂幽黯的林木間曲折前行,一時也沒人發覺。照著沈丹顏所說的路徑,他先繞過那彎池塘,摸到長廊之下,再沿著長廊方位向西疾行。

    奔行片刻,忽聽有人斷喝一聲:“什麼人?”卓南雁心頭一凜,忙側身伏倒在一團假山的黯影下。

    黑暗之中,只聽兩個侍衛已大步奔來。卓南雁暗自叫苦:“當真出師不利,這兩個混賬離著我好遠,怎地看到了老子蹤跡?”

    卻聽一個侍衛大大咧咧地道:“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張,你他媽的疑神疑鬼,莫非昨晚在小玉寶兒那丟了魂?”那老張道:“你爹才丟魂呢。我適才似是看到了兩個影子……”說話間兩人已從卓南雁身側跨過,卓南雁才暗自松了口氣。

    只見那老張抽出腰刀,在假山下的黑影中亂揮亂捅,口中嘮嘮叨叨:“他娘的,最近手氣不好,煩!哪天發了橫財,去千金堂耍個痛快……哎喲!”他驀地一聲悶哼,身子栽倒。另一侍衛大吃一驚,不及驚呼,斜刺里一只手已戳中他肋下要穴,身子軟軟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驚:“這里果然伏著高手!”蹙眉屏氣觀去,卻見丈外的假山下閃出兩道暗影,卻是一男一女。那男子道:“妙使何必出手,我出來喝退他們便是了!”聲音頗有幾分耳熟。卓南雁凝神一望,居然便是在臨安城外隨長發太歲追殺自己的百毒太歲常百草。

    那女子“咯咯”嬌笑:“誰讓你早不出口!那明晃晃的刀子都要掃到人家了,怎麼,你怪人家了嗎?”聲音妖媚萬狀。沉沉夜色中也看不清她容貌,只依稀瞧見是個宮女打扮的窈窕女子。常百草陪笑道:“怎敢責怪!韓姑娘好俊的指法,三才妙使果然名不虛傳。”

    “三才妙使?”卓南雁疑惑頓起,“原來這女子竟是太陰教主巫魔蕭抱珍手下弟子。這常百草原是格天社鐵衛,這時該是隨趙祥鶴、萬秀峰一起轉為了禁宮侍衛,怎地卻將巫魔弟子引入宮中?”

    那宮女斜睨了常百草一眼,道:“我韓嬌嬌最妙的功夫不在指上,而在腿上,你想不想嘗嘗?”聲音柔膩,說的話更是讓人心動神搖。常百草望著她豔光四射的眸子,只覺一陣口干舌燥,忍不住就去拉她的柔荑。韓嬌嬌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低聲道:“這時可還不行!那魅斟峰到底在什麼地方?”

    常百草苦笑道:“剝極坤始七夕月,魅斟峰旁影獨明!蕭教主傳來的這口訣太過古怪,誰能參悟得透?這大宋禁宮內奇峰假山不少,有祈福峰、登云山、紫獅岩、棲真嶝,還有一個字的毓峰、蟠岩等等各色諸峰,卻獨沒有這魅斟峰!這名字也太過稀奇古怪,莫非是南宮家的後人傳錯了?”

    “怎地又扯上了南官世家的人?”卓南雁越聽越奇,“剝極坤始七夕月,魅斟峰旁影獨明——常百草念的這古怪詩句卻又暗指了什麼要緊物事?”他由東而來,形跡正好被假山遮住,料來常、韓二人都未瞧見自己,但此刻相距太近,只需他稍有動作,便會被那兩人發覺。當下卓南雁只得息了去紫芝堂的念頭,先聽聽兩人到底要做何勾當。

    “半點兒也錯不了!”韓嬌嬌冷笑道,“南複乃是南宮笙的義子,南宮笙臨死前對他干兒子說出了這兩句詩,那‘魅斟’二字,更是他親手血書,鬼魅之魅,斟酌之斟,決計錯不了。師尊說了,那天衣真氣的秘本,便在這兩句怪詩上著落!”

    卓南雁聽得“南宮笙”這名字先覺有些耳熟,待聽得“天衣真氣”四字,頓時一震,眼前倏地閃過無極諸天陣內看了數遍的南宮笙這個名字。他曾聽南宮修老人說起這南宮笙的往事,知道這怪人也曾悟出無極陣圖,悄然潛入過無極銅殿,並將沖凝真人留在殿內的天衣真氣原本拓下後毀去了。

    “這南宮笙乃是世間見過天衣真氣原本的唯一一人了!但據修老講,此人逃出南官世家,便即不知所蹤。”霎時間卓南雁心底疑云頓起,不知南宮笙和他傳下的天衣真氣秘本如何又與大宋禁宮的假山扯上關聯。

    “好姐姐,”常百草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道,“不管如何,趙大人既已答允蕭教主,共同尋覓這天衣真氣秘本,咱們下面辦事的,只需按令行事便成。但這兩句怪詩到底有何來頭,還需姐姐說個明白。小生便揣摩不出,回頭稟報趙大人,也能弄個明白!”

    “家師能知曉這天衣真氣的機密,還得多謝你家趙大人當年的苦苦相逼!”韓嬌嬌低聲嬌笑,說出了一番話來。

    原來當年南宮笙偷入無極諸天陣,雖然機緣巧合,得睹刻在銅殿石碑上的天衣真氣秘本,但殿內機關禁制何等厲害,他僥幸逃得性命,一身武功卻已盡廢。他悟性驚人,雖再難習武,但閑時參閱天衣真氣的秘本,卻從中悟出了一套強身健體的煉氣法門,習之日久,竟能以之診病。其實醫武同源,以自身真氣給病人療疾之術,號稱布氣療法。此法自古有之,當日林逸煙化名風滿樓,便曾以此法給秦檜診病邀寵。而南宮笙自幼多病,一直留心醫道,又從天衣真氣中悟得奇術,用以療疾,自是效驗如神。

    其時還是宋徽宗當朝,童貫、蔡京等奸佞弄權,北方則是大金風云初起,正將遼國打得七零八落。南宮笙是個機靈人物,料想江湖難以立足,便改名換姓,自稱南遠圖,要去朝廷中博取富貴。憑著那門奇術,他先後給汴京的幾位權貴治好了痼疾,終得以晉身禦藥院,成了大宋禦醫。

    哪知多年之後靖康之變,宋徽宗父子全成了金人的階下囚。化名南遠圖的南宮笙卻因老謀深算,攜義子南複逃出汴京,流落江南。及後趙構建都臨安,南遠圖父子便以南渡老臣的身份在臨安皇宮繼續當他的禦醫。

    其後宋金和談,有一回來宋朝的金使忽染重病,南遠圖奉命去給金使療傷,真氣一展,手到病除。不料金使中隨行的人內卻有“金國武聖”之稱的前輩高人完顏摩詰,此老正是“滄海龍騰”完顏亨的師尊。他精研天衣真氣多載,一眼便看出南遠圖修習的正是自己參悟多年卻也難解其奧的天衣真氣,當下便直言相詢。

    南遠圖大驚失色,自然出言遮掩,堅不吐露實情。完顏摩詰一代宗師,也就不再相強,只在離開臨安前,將此事跟奉命陪護金使的大宋武官趙祥鶴說起。回到金國不久,摩詰老人便因修習天衣真氣不當,走火入魔而亡。

    其時趙祥鶴方當壯年,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紀,仗著秦檜庇護,便向南遠圖逼索天衣真氣秘本,眼見久索不得,竟誣陷罪名,將南遠圖打入牢獄。南遠圖早已老邁,不複當年的豪氣,哪經得起如此折騰,數日間已是奄奄一息。但他姜桂之性,卻是老而彌辣,堅不吐露秘本所在。他只有一個義子名叫南複。臨終之前,南遠圖在牢獄中跟南複說,他已將天衣真氣秘本埋在了臨安的大宋皇宮內,並交待了那兩句怪詩,便即一命嗚呼。

    南複不能在大宋存身,跑到了大金極北之地的太陰山,投在了巫魔蕭抱珍門下。蕭抱珍久聞天衣真氣大名,其後又屢敗于滄海龍騰完顏亨之手,對這門天下第一奇功愈發垂涎,只因機緣不到,遲遲難以動手。直到近來,他得了金主完顏亮青睞,手掌重權,更得知了瑞蓮舟會上格天社大統領趙祥鶴與金國龍驤樓暗中勾結的機密,靈機一動,便遣三才妙使中最伶俐的韓嬌嬌來見趙祥鶴,軟硬兼施,讓趙祥鶴協力查找埋在皇宮內的天衣真氣秘本下落,說好事成後兩家共享。趙祥鶴也對天衣真氣的秘本渴盼多年,忽有如此好事從天而降,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他對巫魔及其門下弟子頗感厭嫌,心內更打了不少鬼花活,便遣青龍七宿中人最機靈、又擅使毒的百毒太歲前來相助韓嬌嬌。這才有韓嬌嬌夜入禁宮之事。

    這其中的許多周折變故,如南宮笙當年如何深入無極諸天陣、蕭抱珍如何此時才遣人來尋趙祥鶴等細微枝節,韓嬌嬌不是知之不詳,便是故意隱瞞。但卓南雁卻對南宮笙的行徑有所耳聞,稍加揣測,便猜出了個大概。

    “天衣真氣?”常百草嘿嘿苦笑,“咱也不知趙大人因何對這天衣真氣如此入魔!若是那功夫當真如此厲害,南遠圖父子怎地不練上一練,在天底下揚名露臉?”韓嬌嬌道:“不是跟你說了嘛,那南宮笙是廢人一個,難以練武,他那干兒子南複卻是個貪花好色的浪蕩哥兒,更不是什麼好貨。”

    “貪花好色也沒什麼不好,”常百草目光閃動,低笑道,“我便是個貪花好色的浪蕩哥兒!”說話間探掌便向韓嬌嬌高聳的酥胸摸去。

    “死鬼,”韓嬌嬌身子微側,**道,“也不分個時候……”猛覺常百草掌上勁勢陡增。她身為太陰教三才妙使之首,應變果然奇快無比,倉猝間柳腰一彎,已將常百草的大半掌力卸開,玉指斜出,正是修羅陰風指的精妙招數。

    常百草料不到自己十拿九穩的突襲居然無功,倉促下身子疾退,卻仍被韓嬌嬌的纖指掃中肩頭,只覺半邊臂膀一陣酸麻。他惱怒之下,屈指疾彈,兩把喂毒的鐵蒺藜脫手飛出。

    猛聽耳邊響起一聲脆笑,韓嬌嬌的身影已然不見,跟著他只覺肋下一寒,兩枚短刀已無聲無息地插入了肋下。

    “師父早說過,南人狡詐陰毒!”韓嬌嬌適才雖用上畢生之功化去常百草的鐵掌,但胸前終被小半掌力掃中,此時傷痛隱隱,卻不敢露出形跡,“呼呼”嬌喘道,“哼哼,你探明了天衣真氣的緣由,便想殺人滅口嗎?”

    “妙使……妙使饒命!”常百草只覺肋下麻癢一片,他精研毒功,知道所中必是奇毒,慘聲道,“這、這全是趙……不、不……全怪小人被豬油蒙了心,竟敢對妙使無禮。”

    “姐姐怎舍得殺你!”韓嬌嬌將那兩把短刀自他肋下拔出,柔聲道,“這宮里的路徑姐姐還不熟稔,那魅斟峰更沒個影子,姐姐今後用你的地方多著呢。”常百草大喜,忙拼力作揖求饒。

    韓嬌嬌給他抹了傷藥,又讓他吞了一枚藥丸,才笑道:“本門的毒藥有些麻煩,七日之內還須再服解藥,連服七次,毒性才解。這七七四十九日內,你定要給我找到魅斟峰,不然說不定姐姐一不高興,停了解藥,你便會肌肉潰爛而死!”她的笑聲仍是說不出得柔媚動人,但說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常百草這時膽氣俱奪,唯有諾諾應承。

    “什麼人?”韓嬌嬌驀地回眸,灼灼目光直向卓南雁藏身之處望來。原來適才兩人火拼,變起突兀,大出卓南雁意料,他心下震驚,身子不免稍稍探出。

    “這婆娘好不了得!”卓南雁暗自一凜,緊緊貼住假山山岩,一動不動。忽覺頭臉一濕,卻是數點雨滴直砸到頭上。那場悶雨終于嘩嘩落下。

    “哪里有什麼人。”常百草的毒傷給雨水一澆,又疼又癢,喘息道,“妙使,雨地里容易留下蹤跡,咱們今晚便暫且避一避。”韓嬌嬌哼了一聲,笑道:“那便尋個地方避避。”口中這麼說著,驀地嬌軀斜閃,便向卓南雁藏身之處掠來。

    忽然間天際躥過一道閃電,映得山岩下一片明亮。卓南雁和韓嬌嬌皆是頭面蒼白,在閃電中互相瞧個滿眼。兩人登時一驚,閃電掠過,天地間又是黝暗一片。卓南雁在那閃電才起之際,已縮身向旁躥去。陡聞“嗤嗤”勁響,兩把飛刀已射在適才立足的山岩上,火花四迸之下,飛刀遠遠蕩出。

    韓嬌嬌一擊不中,還待進擊,但眼前乍明乍暗,雙目極不適應。忽聽遠處人聲雜遝,幾個侍衛大步趕來,七嘴八舌地喊道:“他娘的,又是雨!”“快去廊子里避避!”

    “姑奶奶,”常百草心底慌亂,叫道,“來了人啦,你且躲躲!”韓嬌嬌冷哼一聲,但覺胸腹間的傷處隱隱作痛,也不敢久留,只得悄然奔開。

    那幾個侍衛片刻間奔到近前,亂糟糟地正待擁向長廊,忽有一人叫道:“咦,老張,你他娘的這是怎麼了?”卻是望到了那兩個先前被韓嬌嬌點了昏穴的侍衛。

    正自嘈雜,常百草忙穩步踱出,喝道:“是我點暈他們的!趙大人早說了咱們要加意看護禁宮周全,更吩咐我要暗中試探爾等是否精心。哪知這兩個小子昏頭昏腦,連我臉面都沒瞧清,便被我點倒在地……”

    眾侍衛心中驚疑,卻不敢再問,忙齊聲恭維常大人武功高妙。常百草喝道:“這一點雨有什麼,堂堂大內侍衛還經不起雨打風吹嗎?全到廊子外面站著去!”

    卓南雁見那幾個侍衛垂頭喪氣地挺立雨中,心下好笑,自知今夜形勢太亂,難以再去紫芝堂盜藥,只得乘亂悄然退走。

    太平棋會決戰的第二局移到禦花園中大池塘湖畔的凝香亭內舉行。亭外便是碧粼粼的池塘。湖中的白蓮紅荷本來早已開謝,再經一夜風雨蹂躪,更是香瓣零落,倒是隨風搖曳的荷葉愈發挺拔,繁密密地鋪滿了湖面。

    凝香亭內觀棋的人中除了趙構父子、沈丹顏和湯思退之外,又多了一個妖嬈美婦。她一身粉紗宮裝上滿飾金玉,云鬢高挽,容光照人,媚目流盼間豔色誘人,正是趙構最寵愛的劉貴妃。對局之前,湯思退先讓卓南雁和路吟風給貴妃行禮。

    饒是路吟風不諳世事,看到劉貴妃的絕豔風姿,也不禁腦中轟然一震。倒是卓南雁神色絲毫不變,扯了下微微發愣的路吟風,給劉貴妃行下禮去。

    “免了罷!”劉貴妃掩口嫣然一笑,“難得兩大棋士一路橫掃棋壇,今番龍爭虎斗,可定然精彩得緊。”說著轉頭望向趙構,“官家,這等難得一見的好局,官家怎地不想著臣妾?”雖是語帶嗔怪,嬌靨上仍是似笑非笑,說不出得柔媚萬狀。

    趙構“呵呵”干笑:“這等對局曆時長久,只怕愛妃不耐。好在他們昨日戰平,今日你正有熱鬧好瞧!”將手一擺,各人落座。劉貴妃瞥了一眼神色沉靜的沈丹顏,妖妖嬈嬈地挨著趙構坐了。沈丹顏卻須在旁侍立。

    這一局卓南雁執白。兩人已交手兩次,可謂知己知彼。這三番棋戰的第二盤最是緊要,二人都各逞其能,棋局精彩紛呈。

    劉貴妃棋力平平,耐著性子看了多時,頗覺無趣,忽地瞥見靜立一旁的沈丹顏,不由秀眉微蹙。“腿好酸啊,”她悠然伸個懶腰,嬌笑道,“官家,臣妾要借您這新晉的女待詔捶捶腿,不知官家舍得嗎?”

    趙構背著愛妃搭上沈丹顏,本就心虛,眼見劉貴妃嫣然一笑,百媚千嬌,只得嘿嘿笑道:“那又有何不可。”沈丹顏面色一白,也只得跪在劉貴妃身前,給她捶打玉腿。

    卓南雁濃眉一軒,忍不住橫了一眼劉貴妃,雖只眼神一掃,卻已被劉貴妃瞧在眼內。

    這時盤中激戰猶酣。棋枰上似有一黑一白兩大俠客,黑刀白劍,各逞機鋒,刀光劍影從白空內漸漸鋪張,蔓延到紋枰的各個角落。

    旁觀的湯思退棋力不及,只覺頭昏眼花。趙瑗卻看得入神,忽而眉飛色動,忽而蹙眉搖頭。沈丹顏雖給劉貴妃捶腿,大半心思還在棋上,眼見雙方縱橫捭闔,棋勢變幻如千峰霧繞、萬仞云橫,不禁扭著頭,緊盯住棋枰呆在那里。

    劉貴妃雖看不出棋局的妙處,卻也知道此時到了緊要之處,眼見趙構手撚須髯,看得入神,不由嬌笑道:“官家,這一局棋,臣妾都看花了眼,官家能給臣妾指點一下嗎?”

    自古都是觀棋不語,但一國之君自然不必受此拘束。趙構瞥見劉貴妃撒嬌的玉容,心神一蕩,呵呵笑道:“白方擅長掌控大局,黑方則勝在妙算入微。先前白棋壁壘森嚴,但黑棋全力騰挪變幻,頗有移花接木之妙……”趙構細細評點,興致漸濃,愈發賣弄起來,信手指點道,“黑棋這一點,乃是妙手,嗯……這麼看白棋有些凶險,萬萬不可大意!”

    劉貴妃將柔若無骨的嬌軀往趙構身上靠了靠,卻向卓南雁笑道:“卓棋士,聖上告訴你不可大意呢!”

    此時棋局紛爭正到了緊要關頭,形勢果如趙構所言,黑棋這凌空一點,重如千鈞,右下的白棋立時陷入險境。卓南雁的心神全在棋上,朦朧中似乎聽到了劉貴妃的這句話,卻頭也不抬地淡淡應道:“知道了!”

    “大膽卓南雁!”劉貴妃倏地挺起身子,嬌聲斥道,“聖上金口玉言指點你的棋道,你不知仰戴聖德,叩謝皇恩,卻出言無狀,分明心存慢瀆,輕藐萬歲!”她本來嬌怯怯的一副玉潤花柔的模樣,哪知刹那間便會如此瓢潑大作。

    趙構也心底一震,滿臉笑容頓時僵住。他自命中興大宋的英縱之主,實則多年來被金兵攆得一再南躥,但越是殘山剩水屈膝苟安,骨子里就越怕被人輕慢。劉貴妃燕語鶯聲的一席話正戳到他深隱心底的痛處。一股邪火噌地躥到了腦頂。

    啪的一聲,趙構重重地一拍龍椅,大喝道:“大膽!”

    仿佛晴天霹靂瞬間劈落,觀弈之人全沒防備,便連趙璦都怔在那里。遠遠矗立的幾個內侍聞聲慌忙奔來。

    “將這個狂悖無禮之徒,”趙構將那張隨和寬讓的“臉皮”扯了下去,露出了喜怒無常的不測天威,手指卓南雁顫聲道,“拿下……”他一時臉色發白,竟想不到怎生處罰是好。那幾個內侍忙蜂擁而上,先將卓南雁按倒在地。

    “父皇!”趙璦這時才緩過神來,搶先跪下,道,“卓南雁出身草莽,不諳朝廷禮數,並非心存輕慢,求您寬恕則個!”

    趙構這一雷霆大作,湯思退、沈丹顏、路吟風等人全都跪倒,便連劉貴妃都悄然立起。趙構大罵了一通,忽然間也覺有些失態,蹙緊眉頭望向湯思退。

    “萬歲!”湯思退忙叩頭道,“卓南雁不識禮數,君前失儀,該當杖責四十。免去他的棋待詔之職,攆出宮外,永不錄用!”他身為棋會的掌辦官吏,早就心中惴惴,只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卓南雁聽得“攆出宮外”四字,登時渾身劇震,整個人定在那里。

    見自己龍威突發,身周的凡人全都滿面倉皇,趙構的怒火反倒熄了許多。他為人最擅矯飾,平生只喜歡“天威不測、聖意難度”,自己的心思決不讓臣子猜中。湯思退說的處罰雖然正好,但趙構卻決不想用,若是從重處罰,只為了“知道了”三字殺死個士人,自然更不是法子。趙構微一蹙眉,望著卓南雁道:“卓南雁,你還有何話說?”

    “草民……”卓南雁忽然怔住了,心底翻江倒海般地難受,暗道:“這一出宮,紫金芝便再難到手,小月兒便只有……”他身子抖了抖,揚起蒼白如紙的臉孔,緩緩道:“草民想下完這盤棋!”

    趙構的眉毛掀動了一下,這個低賤的棋待詔此時似乎痛楚無比,卻偏偏展露出一種罕見的高貴和沉渾。

    “好!”趙構咧開嘴一笑,他忽又對卓南雁生出了無比的興趣,“朕不但讓你下完這盤棋,還會讓你下完這三番棋!”頓了頓,忽又喝道,“只是這失儀之罪不可不治,拖出去先打二十杖,再回來弈棋。”幾個內侍架起卓南雁便走。

    卓南雁再回到凝香亭時,後背衣襟已是血跡斑斑。此時他已是待罪之身,只能跪著弈棋,強掙著跪倒在紋枰前,背上的杖傷便竄起鑽心的疼痛。

    “路兄,”卓南雁卻望著路吟風一笑,“該小弟了吧?”路吟風的黑臉上兀自滿是冷汗,見他談笑風生,卻不敢應聲,只頻頻點頭。卓南雁的手穩穩擎起一枚白子,啪的打在枰上,開劫!

    旁觀的眾人全是一震,都沒料到他身遭重創,仍能弈出如此強硬的一手。只有沈丹顏美眸發光:“妙啊,挑起劫爭,亂中求勝!只是……劫爭一起,便要看算功了,他剛挨了大杖,可撐得住嗎?”路吟風黑臉上的肌肉努了努,揮棋迎上。

    劫爭從右下方展開,跟著卓南雁又在中央做起生死大劫。黑白棋子如犬牙交錯,你來我往,這情形便如兩大武林高手對拼內力,掌力一交,便誰也不敢收手。此刻事關大棋死活,兩人都全力以赴。

    一番驚心動魄的拼死劫爭,中腹居然形成罕見的三劫連環,算上右下的大劫,竟成百年難求的四連環劫!若雙方都不肯消劫,便只有永無窮盡地打下去,依照常理,只需弈者同意,便該算雙方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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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08:41 |只看該作者
湯思退目光一閃,先給趙構施禮:“恭喜聖上,太平棋會居然得此無勝無負的四劫連環,實乃千古不遇的祥瑞之兆,皆因陛下聖德昭昭,四海晏清,上通于天,才降此祥兆啊!”太子也忙起身陪笑:“湯相說得在理。四連環劫實乃我大宋社稷中興的瑞兆,當算和棋。”

    自古帝王都喜符瑞,趙構聽了兩人的話,更覺滿身的毛孔都通透舒泰,撚髯大笑:“想是上天借這兩個棋士之手,降此祥瑞。便算和棋,兩人都有賞!”

    瞬間賞罰翻覆,趙瑗等人都松了口氣。卓南雁卻猛覺頭腦間一陣眩暈,拼力扶住地,才沒有栽倒在紋枰前。原來他被重打之後,又經紋枰上一串生死劫爭,早已耗盡了心血。

    強撐著回到了琅然館,卓南雁已覺心力交瘁,一下子便趴在了床上。昏睡了許久,忽覺額頭上一陣溫軟,恍惚間他又見到林霜月來到身前,淒然坐在床頭,望著自己落淚。那一滴滴的淚水如同珍珠般閃亮,垂落在他臉頰上,帶著絲絲的溫暖。

    “月兒,小月兒……”卓南雁狂喜大叫,伸手向那片朦朧的倩影抓去。

    一只柔荑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又想你的小月兒了嗎?”沈丹顏淒然一歎,再摸了摸他的額頭,“你身上好熱,挨了板子又再紋枰苦戰,可別累出病來!”

    卓南雁看清了沈丹顏那雙脈脈含情的眸子,不由臉上一紅,笑道:“我這人脾氣倔些,可讓你們都憂心啦。不過這點小傷卻也算不得什麼!”沈丹顏道:“沒事便好!明兒還有最最緊要的一戰呢。”取出一只藥瓶遞了過來,道,“這是太子命禦藥院的太醫送來的傷藥。你翻身不便,我給你塗吧……”

    解開卓南雁的衣襟,卻見他脊背上杖痕交錯,血跡斑斑,沈丹顏心底一陣痛楚,一邊將藥膏輕輕揉在他背上,一邊幽幽地道:“明兒的棋,你還下得了嗎?”

    卓南雁只覺後背傷處陣陣清涼,心底一片安穩,笑道:“顏姐給我搽了靈藥,便是十盤棋,也下得了!”沈丹顏道:“那就最好,”她抖著手給他拽好衣襟,輕聲道:“昨晚趙構臨幸了我。早上醒來時,我對他說,我夢見紫芝堂內生出個紫色妖物,身穿金袍,在皇城內四處縱火。”

    卓南雁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趙構一直視紫金芝為祥瑞,若是信了沈丹顏的夢,將之當做妖物,便會棄之如敝屣。”不禁伸手攥住了她的柔荑,道:“好姐姐,多謝你啦。只是你這招棋卻有些凶險,若是給趙構那厮窺破,只怕會連累了姐姐!”

    “不礙事。”沈丹顏嫣然一笑,“趙官家不知我曉得那紫金芝之事,聽後愣了半晌,還贊我頗有靈性呢。”她輕輕抽出手來,盈盈起身,道,“姐姐該走了。明日的棋,你最好全力爭勝,只要留在宮中,那紫金芝便多些把握。”

    “一定要贏,為了師尊,也為了小月兒!”卓南雁再次坐在凝香亭內的紋枰前,心念起伏,面上卻是靜如止水。

    這一局趙構特召四大棋待詔中的另兩人郎瞻民和楚仲秀同來觀棋。除了這兩人,凝香亭內還多了一道高瘦的身影,竟是吳山鶴嗚趙祥鶴。他身為禁宮侍衛統領,可隨時出入大內,趙構一時興起,便也留下他同來觀棋。

    最後一局事關重大,仍須猜先。路吟風卻一擺手,道:“這一局,便請卓老弟先行!”卓南雁笑道:“路兄怎地也要學楚仲秀,奉饒天下棋先?”路吟風正色道:“老弟杖傷未愈,愚兄我不會占你這便宜!”卓南雁雙眉一揚,笑道:“那便多謝老哥啦!”

    兩人對望一笑,目光中皆有惺惺相惜之色。經得三局棋逢對手的激戰,兩人早將對方當做了摯友,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此時暢意言談,渾忘了九五至尊、朝廷宰執就在身旁。

    啪,卓南雁的棋子穩穩打在棋盤正中,天元!

    除了沈丹顏,趙構、趙瑗和湯思退等觀棋之人都是一愣。劉貴妃的櫻唇動了動,似乎想對趙構說什麼,卻瞟了一眼卓南雁,終究忍住。

    路吟風的濃眉陡然蹙起,太平棋會頭一場失利的情形曆曆在目,那時卓南雁也是上來便投子中腹,這一回他居然落棋在天元。他手拈黑子,入靜般定在那里。凝香亭內頓時是一片有些讓人心緊的寂靜。沉默了好久,路吟風的雙目慢慢眯起,才在座子邊上掛了一個角。

    這最後一局。兩人都下得極慢。劉貴妃幾次想起身走開,但瞥見趙構等人看得如癡如醉,沈丹顏更是目光搖蕩,忽喜忽憂,她也只得耐著性子觀弈。

    卓南雁初時弈得氣定神閑,補天弈內勁源源不絕地顯露出來。但路吟風卻對他這補天弈苦參已久,其道家魔宗棋風也逐漸顯露崢嶸,黑棋步步為營,每一子都是攻守兼備。不知不覺之間,棋枰上的要津已被黑棋占據不少。

    弈到五十余手,路吟風搶占實地,卓南雁則有望在中腹形成巨空,盤面略占上風。但也許是杖傷發作,也許是卓南雁更想一舉奠定勝局,攻殺邊角的黑龍時略為貪功冒進,被路吟風巧妙地扳了一手,三枚白子頓時岌岌可危。

    卓南雁只得無奈地長了一手,心卻忽地緊了起來,額頭上冷汗直冒。路吟風的雙目緩緩眯起,不假思索地壓了一手。這一扳一壓重如千鈞,三枚白子不但葬身龍腹,右角的黑棋也穩如磐石,更打通了右方黑棋直指中腹的要道。

    “一舉三得,真乃妙手!”便連太子都不禁暗自喝彩。卓南雁卻覺頭腦一陣恍惚,眼前的棋枰也似無限地伸展開來,無邊無際,直鋪天際。

    路吟風後來居上,一張黑臉卻毫無表情,妙手再出,竟在卓南雁天元的白子邊上飛鎮一手。得中腹者得天下,棋癡要在中腹跟他強爭天下了。

    卓南雁渾身一抖,連日的紋枰激戰和奔波操勞早將他的心血快熬干了,更兼昨日挨了一通大板,身心更衰。這時心神劇震之下,猛覺胸口一熱,一團血直湧上來,他強咬牙關,卻仍有半口熱血灑在前襟上。

    見他臨局嘔血,凝香亭內的人都有些慌亂,太子急命內侍傳來太醫。給他診病服藥。只有趙祥鶴的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卓南雁,”趙構倒還沉著,臉色卻有些陰冷,淡淡笑道,“你還成不成?”卓南雁卻笑了笑,躬身施禮笑道:“草民能成!”他本是七品棋待詔,但他自昨日被劉貴妃申斥之後,便始終自稱“草民”。他白衫上還帶著斑斑血跡,但那笑容卻依舊冷靜自若,別有一股鎮定懾人的氣魄。

    眾人一愣,似乎全被他那鎮定的笑懾住了。趙構點一點頭,舉頭看看天色已晚,道:“那就先用禦膳,少時再下吧。”沈丹顏才舒了口氣,看卓南雁時,見他身子搖晃,卻將上前攙扶他的內侍一把推開。沈丹顏暗自一歎,心底針紮般得痛。

    晚膳後,棋局被移到了燈火輝煌的風華殿內。

    卓南雁紋絲不動地默然端坐在棋枰前,如同一座沒有生氣的石雕,只有插在棋奩里的手,輕輕摩挲著奩內的棋子。那無比熟悉的絲絲清涼又滲入他的心底,恍惚間,他似在傾聽那一枚枚棋子的歡笑,又似在聆聽浩渺深廣的天地聞最精微的妙理。

    局面不利,枰前嘔血,誰都知道卓南雁撐不了多久。劉貴妃、湯思退和其余兩位棋待詔的臉上都嵌著笑意,均想看看這個倔強的小子到底會怎樣狼狽地輸掉這盤棋。沈丹顏一直偷眼看卓南雁,卻見他的臉色在閃耀的燭火下顯得蒼白,心底陣陣生疼。

    紋枰再戰,風云突變。卓南雁的臉色愈加蒼白,招法卻突然強硬起來,連施辣手,處處用強。這種變招,既是爭求實地之需,更是補天弈著重磅礴氣勢的路數。

    深廣的中腹上破空與反破空的激戰四起,烽煙繚繞。旁觀的人中劉貴妃懶得細算還好,趙構、趙瑗和湯思退凝眉默算,卻都覺頭昏腦漲。沈丹顏更是關心則亂,只覺算好了這一塊,那一塊變故又起,漸漸眼花繚亂,恍然間只覺棋枰上的白子黑子已化作了白云黑煙旋轉盤繞。

    路吟風一來不想跟他針鋒相對,二來對他的剛硬辣手有些措手不及,幾手黑棋弈得稍軟,氣勢上反被壓住了。

    自九十七手起,卓南雁奇招連施,在由邊角漫向中腹的黑龍頭上一靠一托之後,又在中腹下方一點。這連環三子勢道凌厲,一氣呵成。特別是中腹下的那一點,猶如九天外飛落的神劍,不但將黑龍的猙獰氣勢阻住,更與穩居天元的白子遙相呼應。

    沈丹顏雙眸陡亮,卻見這枚白子一落,天元上的白子也氣韻陡生,如同破霧而出的旭日,五彩紛披,光芒四射。“妙手!千古妙手!”她芳心一熱,幾乎要流出淚來,看卓南雁時,卻見他仍是蒼白著臉穩穩坐著,臉上依舊沒有一絲波瀾。

    “好棋,”觀棋的太子趙瑗也忍不住驚呼出聲,“妙手天成啊!”趙構和湯思退也看出白棋的妙處,都不禁頻頻點頭。觀局的楚仲秀和郎瞻民則在驚歎之余,黯然神傷。只吳山鶴鳴趙祥鶴凝神盯住卓南雁,滿是皺紋的臉上不露一絲喜怒之色。

    路吟風的黑臉上卻已淌了汗。黑棋奮力掙紮,四方奔突,但卓南雁的白子如禦風而行,揮灑自如。穩居天元的白子猶如當空紅日,光耀八方,既給了黑棋以難言的羈絆牽制,更給了白棋無盡的騰挪之力,呼應得滿盤白子氣勢如虹。

    開局時看似漫不經心的天元一手,至此才現出驚人的靈性和凜凜的元氣。

    卓南雁這時已將補天弈的棋路施展得得心應手,棋棋相濟,前呼後應。任是路吟風如何騰挪發力,卓南雁始終穩穩占據三子的優勢。

    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官子收束,卓南雁終以兩子險勝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一節:傲氣鐵骨 冷宮苦雨
      太子笑道:“此局雙方遠慮深謀,招招絕妙,真乃妙局啊!”湯思退也道:“太子殿下說得是。棋會的遮最後一局精湛絕倫。必成傳世名局。太平棋會以此妙局圓滿收束,實乃我大宋太平萬代之福兆!”

    趙構哈哈大笑:“賜兩大棋待詔蜀錦十匹,玉如意各一柄。”此刻皆大歡喜,趙構的興致也是極高,拈著斑白的胡須望著卓南雁,笑吟吟地道,“卓南雁,難得你臨局嘔血,卻仍能妙手連出,頗為不易,特擢升你為六品棋待詔。你還想要什麼賞賜?”

    此言一出,風華殿內的湯思退、楚仲秀等人的瞼上都閃過一絲掩不住的妒意。

    卓南雁這時身心本就衰疲至極,木偶一般地連連謝恩後更是心神恍惚,驟然聽得皇帝的話,他只覺腦子“嗡”地一響,心頭湧起一陣狂喜。

    “……你還想要什麼賞賜?”這聲音如同雷鳴般在他心底回響,心旌搖曳之下,他只覺整座金碧輝煌的風華殿都旋轉了起來。

    “臣什麼賞賜也不要。只求陛下……”他掙紮著跪倒在地,大喘了口氣,“將那紫金芝賞賜給我……”

    此言一出,風華殿上的人均是一怔。“紫金芝?”趙構雙目一眯,緩緩地道,“你要它做什麼?”

    卓南雁只覺渾身發軟,整個心魂似已化成一條細線,隨時會離開軀殼一樣。他癱在地上一邊叩頭,一邊道:“小月兒病重……只有那紫金芝……救得了她,只有那紫金芝……”嘴里喃喃自語,已是不知所云。

    湯思退、劉貴妃等人盡皆愣住。趙瑗慌忙搶上跪倒:“父皇,卓南雁臨局對弈耗盡心血,神氣不支,狂言失語,請陛下萬勿見怪。”

    “只是狂言失語?”趙構笑起來,目光卻掃向沈丹顏,“你曾說,那紫金芝曾在你夢中化身魔魘,為不祥之物?”昕他笑聲陰冷,沈丹顏面色不禁蒼白一片,忙也跪倒在旁,低聲道:“丹顏……不知那紫金芝為何物,魔魘之語,不過夢中戲言,丹顏早就跟陛下說過不必當真的!依著沈丹顏的算計,本來要借著接近趙構之機,不時進言,讓趙構對素來視為祥瑞的紫金芝心生厭惡,再由太子討要,就多了許多把握。

    哪知卓南雁艱辛棋戰之後,心力不支,竟莽撞索要,頓時將太子和沈丹顏一起置于險地。

    趙構森然一笑,轉頭望向低眉垂目的趙祥鶴,道:“你曾說,這卓南雁和沈丹顏原是相識的?”趙祥鶴蝦著腰上前跪倒,道:“老臣所知不多。只知卓公子和沈……沈姑娘都是由衢州而來,一路上頗多照應!”趙構笑容未斂,卻猛地一拍龍椅,砰然一響,驚得人人心神震蕩。殿內的湯思退、劉貴妃等人眼見趙構突然翻臉,均是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多出一口。

    沈丹顏霎時嬌軀微顫,太子的臉色也是一白。事情已是昭然若揭,一切都因這趙祥鶴而起。必是他得知卓南雁進宮,心底畏懼,索性惡人先告狀,將卓、沈兩人路上同行之事告知趙構。至于他如何添油加醋,旁人自然無法得知。

    偏偏在沈丹顏說起紫金芝乃妖物化身的轉天,卓南雁便昏頭昏腦她索要此物,登時讓疑心頗重的趙構看出端倪。

    “到底是天下第一女棋手,”趙構依舊在笑,只是那笑聲讓人聽起來便毛骨悚然,“你竟敢跟朕布局?”

    沈丹顏顏色如雪,卻淡淡一笑:“丹顏不明白官家的話。”趙構嬪妃無數,哪一個見了他不是百計撒嬌取寵,只有這沈丹顏始終淡如菊、清如蘭,這種清淡從容,反讓趙構覺得無比新鮮。看了她這副楚楚可憐的嬌容,趙構不禁心底一熱之後,又湧上一股酸意。他忽然明白,白己雷霆大作,更多的是因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火。

    “丹顏的事卻也不必此時深究,倒是這卓南雁……”趙梅念頭一轉,望向卓南雁時,目光中更多了幾分厭惡尖刻,森然喝道,“卓南雁,你可知罪?”

    卓南雁這時頭腦愈發迷茫,聽得趙構一聲斷喝,昏昏沉沉地只知道這皇上決不會依他所說的賜給自己紫金芝,心底發急,只覺一股熱氣直沖上來,霎時頭暈目眩,一頭栽倒在地。

    “昏過去便可瞞天過海嗎?”趙構卻當卓南雁是被自己龍威震懾得驚厥不醒,愈發氣沖斗牛,目光灼灼地掃向眾人,“卓南雁居心叵測,朕決不能姑息此人!來人……”殿前武士聞聲趕來。

    “父皇,”太子趙瑗忙叫道,“此人萬萬殺不得!瑞蓮舟會上,正是卓南雁識破金人奸謀,浴血苦戰,才挽狂瀾于傾倒。事後他重傷難愈,卻仍不求封賞,委實俠骨錚錚、肝腸如火啊!求父皇念他曾立大功于朝廷,寬恕一次。”

    雖然趙構在舟會上曾聽趙瑗說起卓南雁的名字,但趙官家“夙興夜寐”、“日理萬機”早將這只人耳一遍的名字忘得干乾淨淨。而那瑞蓮舟會之後,趙構反而對太子趙瑗心生嫌疑,趙瑗便一直沒敢將卓南雁的身份向趙構引薦。

    這時聽得趙瑗一提,趙構倒有些遲疑,畢竟是自己先開的金口玉言,問人家要何賞賜,此時只為了胸中酸意,便斬殺有功士人,實非上策。

    他正自沉吟,劉貴妃媚目一轉,柔聲道:“官家,卓南雁為了給您下棋獻藝,已累得吐了血,頭昏眼花的,說錯了幾句話,又有什麼打緊。官家您一向寬厚恤人。又何必真跟他一般見識?”

    聽了她春風細語的一番話,趙構卻是心底一動:“我這兩日還要再品品丹顏的滋味,還須賣她個臉面,讓她別來跟我聒噪!”當下笑道,“依愛妃之見,便不處置了?”劉貴妃笑道:“若不加責罰,也壞了宮中的規矩,官家只須治他失儀亂語之罪便是了。”

    “便依愛妃所言,”趙構呵呵笑遭,“卓南雁仍是六品棋待語,賜蜀錦玉如意。但他失儀亂語,本來仍當責罰二十杖。只是念他體弱氣衰,改作去禦膳所服差役三日!”

    趙瑗忙躬身道:“官家賞罰分明,聖鑒燭照!”湯思退也忙奏道:“萬歲慈愛子民。仁厚禦下,當真聖明配天!”他沒口子地奉承趙構“躬行聖德”似乎趙構將剛剛奪得棋會魁首的棋士罰作苦差,簡直是上通于天的寬仁善舉了。發過了邪火,趙構又回複了往日的“寬厚仁和”在臣下的歌功頌德中撚髯微笑:“太平棋會這最後一戰,終不能以杖責收場!”

    九五至尊的莞爾一笑,眾人全長出了一口氣,當真是咫尺天顏,瞬息萬變。一陣夜風吹來,沈丹顏只覺背後微涼,才知羅衣已被冷汗浸透。

    卓南雁被攙回碧梧苑,直昏睡到轉天午後才醒來。回思昨晚的紋枰激戰和殿前驚魂,當真恍如隔世。連服了兩日禦醫送來的參藥,才氣血稍和,漸漸地有了些精神。

    這一日才吃了飯,先前帶他進宮的那個胖內侍薛萬德便匆匆趕來,依旨帶他去禦膳所服役。

    想到前晚頭腦昏沉之下對趙構的胡言亂語,卓南雁也是暗自慶幸:

    “管他如何,只要將老子留在宮內便成,慢慢再想法子,定要將那紫金芝弄到手。”他一路上蹙眉琢磨如何再去偷盜紫金芝,渾沒聽到薛萬德不住口的嘮叨埋怨,不一刻便來到了禦膳所。

    掌管禦膳所的內侍姓孫,生得肥頭大耳,肚子滾圓,竟比胖內侍薛萬德還要肥上兩圈。見卓南雁神情傲岸,孫公公老大不喜,向薛萬德問明了他來此服役的緣由,不由撇著嘴訓斥起卓南雁來:“你這人好沒分曉,竟敢兩次在官家駕前失儀,這時項上人頭還沒搬家,也算你小子祖墳上冒了青煙。咱這禦膳所說是炒菜做飯的地方。實則擔子最重,規矩最多。你初來乍到,這一條條一般般的規矩,須得牢記在心,不可出了分毫差錯……”

    卓南雁聽他口沫橫飛,心底大是不耐,見桌上擺著一碗香茗,當下大大咧咧地坐了,端起碗來便喝。孫公公氣得大張雙眼,喝道:“誰……誰讓你坐下了?”卓南雁又啜了口茶,才冷冷地道:“誰讓你在此嘮叨了?”孫公公七竅生煙,道:“你一個待罪棋士。竟敢如此跟我說話,當真是反了!”

    “待罪棋士?虧你信這胖兄弟的鬼話!”卓南雁淡淡一笑,“天子甄采天下棋士,我憑棋藝晉身四大棋待詔。風華殿內太平棋會,我連戰皆捷,得為天下第一棋待詔。”孫公公見他氣度沉穩,倒是一凜,瞪大眼珠子道:“那…那又怎樣,你眼下還不是來此受罰的待罪之身?”

    “待罪跟待罪不一樣,”卓南雁低頭品茶,正眼也不瞧他,“我乃禦口親封的六品棋待詔,不是到你這里來挨罵受罰的宦官。你身為內侍,膽敢欺藐官曹,凌辱文士,壞了本朝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三日之後,我再回風華殿,定會找聖上將此事辯個清楚!”

    “別……別……”孫公公臉色登時一白,賠笑道,“說來這可是一場誤會。”他萬料不到這個病懨懨的少年胸有主見,口帶機鋒,頓時氣焰全無。

    自來宦官都是欺軟怕硬,最擅見風轉舵。孫公公給他一席話驚得六神無主,忙轉過來點頭哈腰地賠不是:“虧得您點化得及時,我這可是有跟無珠,差一點兒披那薛胖子害死。是了!您是大人物,可別干粗重活計累著了。”

    當下孫公公畢恭畢敬地陪著卓南雁在禦膳所內轉了一遭,請卓南雁自選個輕松差使:卓南雁看那院子西側的荷花池內有幾群錦魚悠然戲水,一個白發婆婆正在撒放魚食,頓時引得群魚爭食。卓南雁覺得那婆婆眼熟,略一凝目,不由“咦”了一聲:“那不是臨安城外的宋五嫂嗎?”

    孫公公忙賠笑道:“原來您也識得這婆子!嘿嘿,趙官家近來喜食魚羹。便讓這宋五嫂時不時地進宮侍奉。五嫂魚羹須用活鱖魚,這荷花池內都是新養的鱖魚。”說話間狠狠咽了口唾液,“嘿嘿,這婆子一入宮,立馬身價百倍,在臨安禦街上連開了兩家店鋪,富甲一方,那風頭連‘東京張三’的豬胰胡餅都蓋過去了。”

    卓南雁“呵呵”一笑:“這喂魚的差事輕便。便交給我吧!”

    孫公公忙點頭應承,在院西選了間潔淨房間,請他暫時“將就”忽然想到卓南雁愛喝茶,忙又命人烹來一壺好茶奉上,臨走之前,孫公公兀自連連叮囑:“等您回去陪王伴駕,還得給咱禦膳所美言幾句……”

    唬退了肉厚無腦的孫公公,卓南雁暗自苦笑:“看來在我大宋,若不能狐假虎威,便一刻也活不下去,嘿嘿,老子眼下是六品棋待詔,在金國,完顏亮還封我做過六品帶刀龍驤士,哈哈,大宋、大金,老子最大的官都只是六品,看來這輩子是沒什麼官運啦!”

    見宋五嫂仍在窗外喂魚,卓南雁便出屋走到她身前唱喏招呼。宋五嫂老眼昏花,費了好大工夫才認出他來。卓南雁笑道:“五嫂,恭喜你老人家聲名大顯,還發了大財!”

    宋五嫂卻苦笑一聲:“發了大財又有何用?靖康之變,金兵那一鬧,我家官人死了,兒子也死了,只剩了我婆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兒……”

    說話間眼中忽地滾落兩串混濁的老淚,“呵呵,我倒甯願不發財,還守在東京我家的那個小店鋪里。守著我家官人跟我家二郎……”說著便搖頭啜泣,顫巍巍地走了。

    卓南雁見她老邁孤寂的身影漸行漸遠,心底也是一陣翻騰。跟著便想到當日幾位好友同吃那宋五嫂魚羹時,林霜月還和自己談笑嫣然,霎時心中一痛:“小月兒,你早該醒了吧?你見不到我,定是百倍憂心!”

    仰頭看時,卻見烏云滿天,隨風游動的陰云快壓到屋簷上來了,他心底也是陰沉沉的,“我回去得越晚,她越會思念憂急!”不由閉上眼,緩緩念叨著,“你定要等著我,我定會將紫金芝給你帶回去……”微帶哽咽的聲音在岑寂的院落里幽幽回蕩著。院中風搖疏竹,竹葉瀟瀟低吟,便似林霜月的淺笑,輕飄在他耳旁。

    他悵悵地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聽得腳步聲響,孫公公領著一位內侍快步而來。“卓公子。恭喜啦,”孫公公進門便喊,“這位是伺候劉妃娘娘的陳公公,特來傳貴妃娘娘的旨意!”

    “卓大國手,”陳公公笑吟吟地道,“貴妃娘娘傳你過去!”卓南雁皺眉道:“去做什麼?”陳公公笑道:“自然是陪貴妃娘娘下棋!嘿嘿,劉妃娘娘在趙官家跟前說一不二,伺候好了,你這小子有什麼罪過,便全免了。走吧!”

    陰晦的蒼云下,孫公公看著卓南雁晃蕩蕩地跟著陳公公走遠,不由嘖嘖連聲:“到底是皇上和娘娘跟前的紅人,一時半會兒也離不得!”暗自慶幸沒有得罪這位少年棋士。

    宋時嬪妃居所都是以閣為名,劉貴妃便住在倚晴閣。跟著陳公公進得閣來,卓南雁正瞧見凝思不語的劉貴妃。她手中正胡亂翻著一本棋經,身前的玉案上還擺著一副棋枰。天色已見涼爽,劉貴妃的腳上還踏著清涼去火的水晶墊子,只是看她娥眉顰蹙之狀。似乎頗有些心煩急亂。

    “你來得正好,”劉貴妃見卓南雁垂首施禮,忙擺了擺手,“過來瞧瞧,這道珍瓏可怎麼解?”

    眼見這嬌滴清的劉貴妃忽然間竟對圍棋生出了興趣。卓南雁心底暗自稱奇,走上前細瞧,卻見只是一道二十余子的珍瓏,可說筒簡單單,平平無奇,他微微一笑,拾起棋子,或點或靠或跳,連擺了三種破解之法。

    經他一番解說,劉貴妃連連點頭,喜道:“不愧是大宋第一棋士,想得清楚,說得明白!嗯,想必你還不知,皇後娘娘近來玉體違和,趙官家更是日夜都忙著跟那幾個女待詔下棋,便將你和那三位棋待詔全交給了我。我近來也動了心思要學棋,學棋自然要找最好的棋士。你有什麼秘笈訣竅,不可藏私,快快傳給我。”

    卓南雁昕她說趙構“日夜都忙著下棋”之時,話中酸意難耐,心底好笑,便道:“自堯聖造棋以來,圍棋流傳幾千載,自來易學難精,若要學有所成,須得耗盡一生心血。貴妃娘娘既要學棋,便須安下心來,循序漸進,這圍棋決沒有什麼速成的訣竅的!”

    “什麼耗盡一生心血!”劉貴妃秀眉—挑,“你不是年紀輕輕便得了天下第一棋士之名了嗎?”卓南雁給她問得一愣,轉念又想:“老子又不想在這宮中伺候他們一輩子,便隨口敷衍這婆娘幾句算了。”當下淡淡一笑,“那便依娘娘所說,咱們這便開始吧。”

    劉貴妃其實只算粗通下棋落子的義理,諸般棋理一概不曉。卓南雁先給她講解棋訣棋理,從起手布局講起,就有諸多講究。劉貴妃耐著性子聽了多時,便覺氣悶無比,忽道:“沈丹顏那賤婢,學棋時也是從此學起的嗎?”

    卓南雁惱她出言不遜,想到沈丹顏仍在與趙構虛與委蛇,心中更是一痛,淡淡地道:“旁人的事,臣下不曉得。”劉貴妃媚目中寒芒一閃,冷冷地道:“你怎地會不曉得?聽說你們同道進京,一路上兩情繾綣,纏綿得緊呢!”

    “難道她知道了我跟丹顏的事?”卓南雁的俊臉頓時一紅,但瞥見劉貴妃酸溜溜的眼神,又心底一寬,“她只是犯酸,信口胡言罷了。”劉責妃見他紅著臉不語,“咯咯”一笑:“怎地不言語了?瞧你怪俊俏的一個人兒,臉紅起來,怪讓人心疼的,當真是我見猶憐,那沈丹顏如何不動心?”笑語柔媚,曼妙如夜風繚繞。

    卓南雁心中怦地一動。他本來一直奇怪劉貴妃為何會替自己求情,此刻聽她接連提起沈丹顏,已知端的:“莫非她已看出我和丹顏有情,留下我便是為了對付丹顏?嘿嘿,後宮女子往往奇計邀寵,不得不防。”

    他卻不願跟她多言,將十幾枚棋子信手擺成了一副珍瓏,道:“請娘娘試解此局。”

    劉貴妃笑道:“喲,擺起老師架子來了嗎?”卓南雁只是要岔開她的心思,這珍瓏擺得簡之又簡,劉貴妃凝神看了多時,動手拆解,居然解開了。“本宮這悟性也不錯吧?”她又嬌笑起來,“你倒說說看,本宮的棋藝何時能趕上那姓沈的賤婢?”

    卓南雁聽她又辱及沈丹顏,不由濃眉一軒,心底暗罵:“你便再學上八輩子也是休想!”但終究不忍傷地,只淡淡地道,“各人稟賦不同,又何必強求?”

    劉貴妃粉面一沉,冷哼道:“什麼稟賦不同,難道我還及不上那賤婢嗎?她沈丹顏算什麼,勾欄里的貨色,一個狐媚下賤女子罷了!”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亢聲道:“她不是下賤女子!”這一喝聲音不低,震得閣內嗡然一響,劉貴妃玉手發顫,兩枚棋子叮盯咚咚地落在地上。

    “反了,當真是反了!”劉貴妃兩日間沒怎麼見到皇帝,早窩了滿腹的委屈和邪火,這時全翻江倒海地撞上來。她一腳踢翻了那鑲著水晶的腳踏,幾塊亮晶晶的水晶摔成了銀星碎玉。

    陳公公聞亂,忙率著幾個內侍和宮女跑進來。劉貴妃指著卓南雁,酥胸呼呼起伏,喝道:“給我拿下了!杖責……杖責三十!”兩個內侍一擁而上,將卓南雁架起來便往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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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13:46 |只看該作者
“慢著!”劉貴妃冷森森地道,“便在這里給我打!”當著貴妃娘娘的面,自然無法褪去卓南雁的衣襟。一個宦官抄起大杖,只顧往他後背猛拍。卓南雁緊咬牙關,一聲不吭,片刻聞便挨了十下。

    “卓大國手,”劉貴妃只覺那大棍擊肉的“啪啪”聲響極是爽耳,語聲也不由綿軟起來,“滋味如何呀?”她香唇一張,那宦官便停杖不打了。卓南雁卻昂起頭,望著劉貴妃“呵呵”冷笑。

    劉貴妃自知容貌傾城傾國,各臣僚侍衛見了自己時,畢恭畢敬中無不夾雜著幾許驚豔和熱辣,但多次跟卓南雁相視,她都覺得這少年看自己的目光便如看草木頑石一般。此刻跟卓南雁四目相對,她更覺得這個少年的目光寒凜凜的,眼神中沒有火熱,更沒有克制,只有一股掩不住的高傲和不屈,霎時間她芳心內又酸又怒,森然道:“那沈丹顏是不是個下賤女子?你想清楚了,那二十杖便不必挨了。”

    “不必想!”卓南雁直盯住她,冷冷道,“她不是!”劉貴妃玉手一揮,將紋枰和棋子一股腦地掃落在地,冷笑道:“那就再打,打到你想清楚了才算!”內侍的大板子應聲而下。

    這小宦官為了討好貴妃,落手狠燕。每一杖下去,都是響聲沉悶,血痕立現。卓南雁身體衰弱,拼力挨了二十多杖,已是臉色煞白。陳公公看得心驚,忙低聲道:“娘娘,這卓南雁乃是太平棋會的狀元,可別、別打出人命來……”

    “什麼太平棋會!”劉貴妃粉面通紅,恨聲道,“壓根就是湯思退那厮打的幌子,引那幾個狐媚子進宮!”想到趙構正借著對弈之名,跟沈丹顏歡會,登時怒氣勃發,喝道,“只管打。留下一口氣便成……”

    大棍“啪啪”地落下,攪起一陣陣鑽心地痛。卓南雁終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無盡無邊的黑暗中,他忽覺胸口傳來一道熱流。這熱流忽強忽弱,似乎是一雙有力的大手在他前胸要穴揉按。卓南雁渾身一震,終于醒了過來,卻見四周漆黑一片。

    “我這是死了嗎?這里是地獄嗎?”卓南雁睜大雙眼瞅了多時,才隱隱看出自己正臥在一處冷寂空曠的殿宇中。

    這似乎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冷宮偏殿,夜風穿殿掠過,帶著一股潮濕黴臭之氣,破碎的窗紙咝咝低鳴,恍若幽人飲泣。殿頂破碎多處,點點幽光直灑下來。他忽覺胸前堅硬,翻了個身,才見那天罡輪一直被自己壓在身下,適才那一道熱流,必是這天罡輪所發。

    他悵然掏出了天罡輪,伸手摩挲著,便摸到了輪上那一道深深的裂痕。那是來京途中與蕭長青和青龍六宿相搏時,被他們用兵刃兩次砍斫所致。他心中一痛:“這本是父親留給我的遺物,卻給那幾個狗才砍壞了,當真可惜!”揮手輕撫,只覺一股熱力正緩緩消散,他才明白:“原來適才又是天罡輪激發了我體內元氣,將我救醒。”

    多日來他時常在燈下揣摩這天罡輪,都是毫無所得,此時殿內幽黯,他卻自那道裂縫中看到一線紅芒,若隱若現。卓南雁登時心底一熱:“此物乃是前代真人所留,莫非果然藏有奇物?”凝神再看,輪內那團幽暗的光芒卻又不見了。

    這時他身上已回複了一些元氣,忙又擺弄摳索,但搖晃幾下,便又臂酸無力。他長歎了一口氣,忽想:“當日父親曾以此輪施展藏魄大法,難道這輪上還有些許靈氣,在我危難之際便加援手?”胡思亂想,也沒個頭緒。索性將天罡輪又揣入懷中。

    忽又想到適才在倚晴閣內冒死頂撞劉貴妃,他驀地覺得倚晴閣中那個憤然剛硬的自己跟在禦膳所內唬退孫公公的自己當真判若兩人,不由“呵呵”苦笑:“卓南雁,你這小于又何必跟劉貴妃那婆她一般見識?嘿嘿,你到底是聰明過了頭,還是個天生的蠢材?”

    正自曬然自笑,忽聽窗外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落,雨水順著殿頂破洞直向他頭臉上灌下來。他這時傷上加傷,雙腿痛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渾身只有雙臂還有些力逮,只得撐著地,向旁挪開。但這冷宮荒廢多年,屋頂四處漏雨,這處嘩嘩,那處沙沙,遠近都是斜風亂雨,卓南雁挪了兩處,照舊有雨水飄搖而來。

    “既然躲不開,那便挨著吧!”他“呵呵”地大笑起來,索性仰面躺在漏雨最厲害的大殿正中,任由雨滴直落到頭臉身軀上。

    雨越下越大,肆虐無比地直拍到他的身上,帶著一股讓人心灰意冷的寒意。漸漸地,卓南雁的頭腦昏沉起來,只覺雨水冰冷刺骨,自己全身卻是火燒火燎。他又跌入了那團光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卓南雁蒙蒙眬眬地覺得似有什麼人撥弄自己的身子。兩個宦官尖細的嗓音隱約傳入耳中:“這厮快斷氣啦,不如扔出富外算啦!”“不成!你哪里曉得娘娘的心思,她是等著姓沈的那狐媚子來看他,待他們卿卿我我,咱們給她來個抓奸抓雙……”

    一通鴨鳴般的嘎嘎笑聲蕩了起來:“眼瞅著就是七夕節啦,卻還得分心看這破爛貨!走吧,這大雨瓢潑的,姓沈的小狐媚子怎地會來?”

    “嘿嘿,你他娘的莫非是想劉婉儀跟前的徐妹妹啦?那就走吧,貴妃娘娘也沒讓咱們長久守在他身邊……”

    那人說著,一腳踢在卓南雁肋下,見他動也不動,“呵呵”笑道:“走咯!七夕節,牛郎織女渡鵲橋……這鳥雨可別連到七夕,看不到星星月亮,可掃了小徐妹妹的興兒!”嘮嘮叨叨的,兩人趟著滿地泥濘的雨水走遠了。

    又過了多時,卓南雁忽覺頭腦間一陣溫軟。昏昏沉沉地,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瑞蓮舟會,回到了淒風冷雨的西湖孤山,他身中毒針,橫臥地上,恍惚間只見林霜月將自己緊緊抱住,漣漣熱淚。直落到自己的臉上……

    “月兒,你莫哭,莫哭,”卓南雁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忽見她俯下身來,便要給自己吮吸毒汁,忙道,“不成,月兒,我傷上有毒,你萬萬不可碰我,萬萬不可……”

    他正自倉惶大叫,忽覺一股苦澀的藥汁從嘴里直灌入腹內,跟著頭腦間漸漸明白,睜開眼來,卻見自己正橫躺在沈丹顏懷中。她手中撐著—把傘,擋住了頭頂的淋漓雨線。一個十三四歲的紅裳宮女正給自己喂服湯藥。

    “原來是姐姐!”卓南雁“呵呵”一笑,忽覺一陣難言的惆悵痛楚鑽入心底,“小月兒,終究沒有在我身邊……”

    “我才得了訊息。”沈丹顏的淚水不住地淌下,“可苦了你啦。咱們這便走,姐姐送你回碧梧苑……”才說了幾句,便已泣不成聲。卓南雁經那小宮女喂服了湯藥,神志漸清,搖頭笑道:“這地方可是貴妃娘娘賞賜的,你擅自送我回去,她定會找你麻煩。”他知這冷宮仍在禁宮之中,去紫芝堂盜藥,倒方便許多,一時也懶得回去。

    沈丹顏不依,執意要送他走。卓南雁道:“外面風雨好大,去碧梧苑的官門也早鎖了吧,我便在此將就兩晚再說。”沈丹顏歎道:“那你且委屈一下,姐姐這便去求趙官家……”揭開他衣襟,見他背後傷痕縱橫,她眼眶又紅了,“舊傷沒好,又添新痕,他們下手好狠。”一邊流淚,一邊將那太子所賜的傷藥給他塗上。

    “趙官家已寬恕了太子,讓他出宮了,”沈丹顏歎道,“只是你正落難,他這當日走,也不是時候。”卓南雁苦笑道:“我已給太子找了許多麻煩,且莫煩勞他啦。”忽然想起什麼,低呼道,“你也快走吧!你深宵冒雨來看我,可別讓劉貴妃捉住,這難保不是什麼詭計!”

    他頭腦偶爾清醒,依舊十分靈光,一迭聲催促沈丹顏快走。沈丹顏拗他不過,忽地湊到他耳邊,低聲道:“那紫金芝已被趙官家自紫芝堂移走了,你且莫冒險,姐姐自會給你打聽消息。”卓南雁心底一沉。

    “姐姐先走了,明日便是七夕節啦,宮里會熱鬧一陣子。”沈丹顏說著玉頰倏地紅了起來,幽幽地道,“皇後娘娘和劉貴妃都會去望月瞻斗乞巧,趙官家也會去湊趣。那時姐姐再來看你!”她和那宮女將卓南雁挪到屋角避風擋雨之處,又把一件蓑衣給他披好,才戀戀不舍而去。

    厚厚的蓑衣圍攏在身上,卓南雁便覺暖和了許多,倚在牆角,沉沉睡去。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二節:難補情天 再悟沖凝
      轉過天來。沈丹顏又遣那小宮女前來給他送來飲食湯藥,又給他傷處塗抹了膏藥。到得午後,卓南雁已是精神稍振,長長地睡了一大覺,終覺氣力回複了許多。得自禦藥院的膏藥甚是靈驗,連塗幾次,卓南雁後背和腿上的杖傷已好了七八成。

    黃昏後吃罷了飯,他獨自靜坐了多時,也不見沈丹顏前來。他心底郁悶,不由信步走出殿來。

    那兩個宦官這時正嘰嘰咕咕地別了回來,忽見卓南雁負手閑立院中,登時一驚,忙要縮到假山之後,卻已遲了。卓南雁見那兩人在假山後探頭探腦,揚眉笑道:“兩位在瞧什麼,捉奸捉雙嗎?要看便大大方方地出來看,這般偷偷摸摸,可別抻壞了脖子!”二人給他窺破了心思,惱又不是,罵又不是,低聲嘀咕兩聲,只得轉身溜走。

    望著兩人灰溜溜的背影,卓南雁不禁哈哈大笑,笑了數聲,卻覺空蕩蕩的笑聲在院落里滾動回蕩。他心底忽地一陣淒涼,轉頭四顧。卻見這院中四處廊廡冷寂,蒿草叢生,對面一處假山上塵灰深結,幾塊崩倒的山石散橫山下,也不知這院落是哪個不受寵的嬪妃所遺。

    這時月色初升,廣袤的天穹給雨水洗過,爽淨得如同清亮的墨玉,更襯得那月輝分外得明麗。卻見對面的一塊嶙峋如鐵的山石橫探出來,卻折了半截,那斷處兀自如無鋒之劍,直指蒼穹。

    他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氣,上前撫著斷岩,苦笑道:“石老兄,咱們是同病相憐,嘿嘿,這皇宮大內。除了丹顏,便只你老兄磊落乾淨,且受我一拜!”忽然間狂氣大發,躬身便給那山石行禮。一揖到地。卻見斷岩下方斜倚著一塊青石,顯是折斷的那半截,上面寫著“魁峰”兩字。

    “魁峰,”卓南雁蹙眉沉吟,“原來這處假山名為‘魁峰’……”但覺心底似有什麼東西橫著,似乎是一件緊要之事,卻又咀嚼不透。

    驀然間兩句話倏地劃過腦際,他心中劇震,忍不住驚呼出聲道:“剝極坤始七夕月,魅斟峰旁影獨明!”這正是那晚他聽得三才妙使韓嬌嬌跟百毒太歲常百草念叨的詞句,此時機緣巧合,他卻忽有所悟,暗道:

    “那詩中說‘魅斟峰旁’,‘魅斟’二字之‘旁’。豈不正是個‘魁’字嗎?常百草曾說這大內禁富內假山眾多,卻決沒有一座‘魅斟峰’。他哪里料到,南宮笙那時深陷牢獄,迫不得已之下自會打個字謎,他說的必是這座‘魁峰’!”

    他對那南宮笙所藏的天衣真氣原本秘笈本來沒什麼好奇,但此刻無意中想破了其中一個關竅,心中忽又生出些驚喜好奇,便待推敲這兩句詩的全意。

    “這口訣你果然聽到了?”一道柔媚的笑聲忽在此刻鑽入他耳中,“好乖乖,你可讓姐姐找得好苦!”

    卓南雁愕然回頭,便見一個紅衣宮女不知何時已悄立在身側,看她眉目妖嬈,正是三才妙使中的韓嬌嬌。那晚二人曾在閃電照空時對望個滿眼,彼此都是心中有數。“什麼口訣?”卓南雁卻裝傻充愣地“嘻嘻”

    一笑,“姐姐是伺候哪位娘娘的,瞧著好生眼生?”

    “你瞞得了誰,卓南雁!”韓嬌嬌冷笑聲中,緩步踏上,“你這副俊俏橫樣,任誰看了一眼,都會牢記在心,何況姐姐和你已是老相識啦。為了尋你,姐姐這些日子可是吃盡了苦頭。”當年巫魔率三才妙使曾在燕京蕭裕府中伏擊龍驤樓主完顏亨,其時卓南雁身在明處,未及瞧清三才妙使的橫樣,但韓嬌嬌卻已將卓南雁的形貌默記于心,其後卓南雁連挫巫魔門下的第一高手龍夢蟬,三才妙使亦是早有耳聞。

    卓南雁看她款款行來,忙退了一步,掣出冷玉簫,當胸一橫,笑道:

    “姐姐笑聲無力,面色蒼白,莫非是受傷了嗎?”

    韓嬌嬌玉面一冷。適才她確是在獨自搜尋那魅斟峰時露了形跡,給兩個大內侍衛發覺,倉促間動起手來。不想那兩個侍衛武功精強,她雖連施媚術毒功,將那兩個侍衛斬殺,肋下卻也中了一掌。倉惶間她便只揀沒人的地方跑,恰巧遁入這座無人的冷官,哪想卻遇到了卓南雁。

    “乖弟弟好眼力!”韓嬌嬌這時傷處隱隱作痛,卻媚目流波地格格嬌笑起來,“你適才念叨那口訣時大喜若狂,莫非悟出了什麼,說給姐姐聽聽,咱們好好參詳參詳。”卓南雁心底極力戒備,見她笑吟吟地逼上。

    忙又退開一步,游目四顧,沒見到那常百草的身影,才暗自松一口氣。

    韓嬌嬌笑道:“你那簫兒是玉做的吧?給姐姐玩玩。”說笑之際,左掌倏地疾抓過來。卓南雁見她掌上勁風隱隱,情知難以抵擋。只得將玉蕭一挑,反戳她掌心勞宮穴。他心法眼光全在,這一下以輕禦重。看上去就似韓嬌嬌要自己將要穴撞向他玉簫一般。

    韓嬌嬌看他這一招氣象高遠,登時心底一震:“都說這小子在舟會上受了重傷,怎地還有這等身手?”左掌疾收,右掌飄忽而出,印向卓南雁頭頂。卓南雁玉簫斜揮,半途中斫向她脈門。這一招仍是料敵機先,以靜制動。韓嬌嬌不知他內力全失,便給戳上了也沒甚太礙,慌得急忙撤掌變招。

    頃刻間兩人一攻一守,疾拼了數招,韓嬌嬌都只使得半招,便給卓南雁逼得變招。她暗自稱奇,卻不知卓南雁重傷之後,勉力支撐,已是強弩之末。

    忽聽得院門口傳來一聲嬌呼:“住手!你是哪里的宮女,為何跟卓待詔動手?”正是沈丹顏恰在這時趕來。

    古來便有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傳說,宋時無論宮廷還是民間都視七月七日為良宵佳節,女孩兒家更是有拜月望星、穿七孔針以乞求心靈手巧的風俗。其實這乞巧只是個表面文章,女孩兒家心底下卻盼織女星保佑,能得個如意郎君,更有一種傳自漢時的五色線,名為“相連愛”據說以此錦線穿針許願,便能得佳偶。皇帝趙構最會享福,如此七夕良宵,官內自是安排了許多賞心樂事。沈丹顏心里卻只念著卓南雁,見趙構忙著應酬吳皇後和劉貴妃,苦心候到玉兔東升,便匆匆趕來。

    她這突兀而來,激戰的的兩個人都是吃了一驚。“丹顏,”卓南雁大喝道:“你快走!”

    沈丹顏微一遲疑,韓嬌嬌已斜刺里撲到,揮掌拍向她頂門。卓南雁大驚,自知難以趕去抵擋,只得大喝一聲:“看暗器!”飛足將兩塊碎石直踢了過去。韓嬌嬌出自擅施毒器的巫魔門下,對諸般暗器毒物倒更是忌憚,聽得風聲忽響,忙飄身疾閃。

    她這麼微微一避,玉掌揚起,倒讓過了沈丹顏的頂門要害,饒是如此,掌風仍是掃中沈丹顏,登時將她拍得昏了過去。

    卓南雁看得真切,剛自暗叫一聲僥幸,韓嬌嬌已合身撲回,五指如鉤,無聲無息地抓向他前胸。她瞬息間倏進倏退,全是巫魔一派的詭計路數。卓南雁這時卻已筋疲力盡,奮力疾閃,卻仍給她指尖掃中。

    只聽“嘶”的一聲,他胸前衣襟已給她尖尖的指甲劃開,懷中的天罡輪倏地滾落下來。

    韓嬌矯目光犀利,見那輪子散著沉沉烏光,心下稱奇,左掌疾翻,便向天罡輪抓去。卓南雁大吃一驚。不顧一切地拼力疾抓。兩人同時握住了天罡輪,各自向回猛拽。“放手!”韓嬌嬌冷此聲中,右掌已多了一把長不過尺的金刀,反向他脈門劃下。

    “此物得自諸天陣,乃是父親遺物,豈能落在這妖婦手中!”卓南雁又驚又怒,猛覺掌心一熱,一股力道忽自輪內傳來。這力道雖不甚大,卻也讓他瞬間將天罡輪拉過半尺,只聽“當”的一聲。韓嬌嬌的金刀正劈在天罡輪上。

    這天罡輪曾被蕭長青等人砍出一道裂縫,韓嬌嬌這勢道十足的一刀恰巧又重重地斫在裂縫上。只聽一聲怪響,火星四迸,兩人手心劇震,同時松手。天罡輪竟被斫出一個缺口,疾向地下落去。

    光芒閃處,猛見一道紅芒自輪上那缺口躍出。

    卓南雁手疾眼快,右掌疾向那紅光抓去,左掌盤旋,掌勢如秋水橫生,向韓嬌嬌拍去。韓嬌嬌忽覺他掌上勁風獵獵,氣勢大增,心底暗驚,忙柳腰一擺,飛退丈余。

    卓南雁一把抄住那紅光,百忙中低頭一瞧,卻見一枚光陀陀、圓滾滾的紅色丹丸在手心游走不定,更有道道熱力不住射出。他心底稱奇,此刻卻也無暇細想,怕這紅丸丟落,忙含在口中。

    只這麼稍一分神,眼前紅影倏閃,韓嬌嬌又一次撲到,蓮足飛出,迅疾如風地踢在他右胸。卓南雁胸前劇痛,搖搖晃晃地退開幾步,卻不栽倒。“乖乖,躺下吧!”韓嬌嬌媚目溢彩,急沖飛身掠來,修羅指全力戳出。

    哪知便在此時,搖搖欲墜的卓南雁驀地向前一撲,正是忘憂劍法中的那招“貴妃救局”這一招暗含撲、閃、縱、拿四種身法,當年他曾以此招逼退過天下第一高手完顏亨,實乃解困救危、以攻為守的妙招,此刻驟然施來,更增威勢。

    韓嬌嬌驚呼聲中,卓南雁已倏地撲入她懷中,玉簫順手戳出,疾點她腹下關元穴。韓嬌嬌萬科不到他山窮水盡之際,仍會施出這等奇招,一時雙臂都給攔在了外門,只得拼力橫掃一掌。

    兩人同時悶哼,齊齊中招。卓南雁這一撲算度巧妙,他雖身子無力,但簫上的大半力道卻全仗著韓嬌嬌的前沖之力,重重點中了她腹下要穴。

    只是卓南雁這一下也耗盡了全身氣力,給韓嬌嬌的玉掌掃中肩頭,登時橫飛丈余,掠過昏倒在地的沈丹顏,才重重栽倒。

    他這一下摔得不輕,“咕嘟”一聲,竟將口中那丹丸咽了下去。

    這時沈丹顏才“嚶嚀”一聲,緩緩張開眼來,眼前兀自金星亂冒,忽見卓南雁和那妖媚宮女分別倒在自己身子兩側,不由吃了一驚。她哪里料到在她昏倒的片晌,這兩人已是兔起鶻落、驚心動魄的幾番斗智斗力。

    “死鬼,下手好重。”韓嬌嬌要穴被點,渾身乏力,卻仍是格格低笑,“你可丁點兒也不知憐香惜玉!”卓南雁笑道:“誰說的,小弟我這便好好地憐惜你。”竟奮力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原來韓嬌嬌適才關元穴被點在先,揮掌擊中他時已是力道大減,卓南雁不過受了些外傷。

    韓嬌嬌見他竟能站起,大吃一驚,卻妙目一轉,嬌喘籲籲道:“好啊,姐姐受傷好重,這會兒半分力道也沒有了,你快來扶我起來。”卓南雁看她眼中媚光四射,酥胸更是急劇起伏,不禁心神一蕩,知她在施展媚功,急忙凝定心神。

    “今晚可是七夕佳節,”韓嬌嬌看他臉頰發紅,聲音更柔膩了許多,“牛郎織女都在春風一度,咱們何必打打殺殺,你快來呀……”沈丹顏在旁聽著,都覺臉上發燒,暗道:“這女子妖里妖氣,當真好不要臉。”只是這時兀自頭暈腦漲,想要站起身來都難。

    “妙得緊!”卓南雁奮力跨上兩步,玉簫斜指她咽喉,喝道,“姐姐是想要清蒸,還是要紅燒?”猛見寒芒乍閃,一枚藍光閃爍的毒針已自韓嬌嬌手中射出。

    原來韓嬌嬌要穴被點之後,自知毒針難以及遠,只得故意示弱,誘得卓南雁近身後再行發射。卓南雁一時大意,騰挪無力,兼之相距極近,只覺臂上一痛,已被金針射中小臂,悶哼聲中,頓時摔倒在她身前。

    兩人相距尺余,卻都是身子乏力,四目對視,只有呼呼喘氣。卓南雁但覺傷處麻癢無比,沉聲道:“針上有毒?”

    “針上這毒叫雀尾藍,全是你惹得姐姐下這狠手啊!”韓嬌嬌的笑聲依舊軟綿綿的,“嗯,你這雙招子狠狠瞪著我,好生討厭,姐姐要弄瞎它!”她腕上暗藏幾枚救命毒針,只需反手一鉤,便取出一枝,但此刻指間再沒氣力彈出毒針,便捏著針慢慢紮向卓南雁的眸子。

    卓南雁臂上中針,這時雙臂酥麻,眼見毒針一寸一寸地探來,卻難提起一絲氣力抵擋。

    “住手!”沈丹顏大吃一驚,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氣力,合身撲出,猛地拗住了韓嬌嬌的右臂。韓嬌嬌又驚又怒,左手掙紮著穿出,正點中沈丹顏頸下天鼎穴。天鼎穴本是人身要穴,但此刻韓嬌嬌指上綿軟無力,沈丹顏也只是覺得脖頸微微一痛而已。

    卓南雁見她兩人糾纏一處,急待起身相助,卻覺半邊身子酥麻,見沈丹顏竟大占上風,忙叫道:“奪下她手中的毒針,用那毒針刺她!”

    說話間沈丹顏已摳住韓嬌嬌的小臂,掰開她的手指,硬將毒針奪過,驚道:“喂,刺她…刺她哪里?”卓南雁心底想起七八個緊要穴道,卻知她定然不明方位,情急下叫道:“眉心!”沈丹顫想也不想,反手將毒針剌向韓嬌嬌的眉心:

    可憐韓嬌嬌四肢無力,一身詭異武功卻半點兒施展不出,猛覺眉心劇痛,慘叫聲中,已給毒針深深刺入。卓南雁喝道:“那雀尾藍的解藥在何處,快快說了,我們饒你一命!”

    韓嬌嬌栽倒在地,“呵呵”低笑:“沒有解藥……雀尾藍和碧蓮魔毒……乃是本門一剛一柔的兩大奇毒,天下……決沒有解藥!”沈丹顏的芳心一沉,撲上去亂捶亂打,哭叫道:“怎麼會沒有解藥,你騙人,你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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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14:19 |只看該作者
“那是我的護體毒針,你若非逼急了我。我也不會下此毒手……”韓嬌嬌要害中針,本已奄奄一息,說著說著居然嘶聲狂笑起來,“小乖乖,你中針三個時辰之後,毒入五髒,燒爛你的五髒六腑…哈哈,姐姐先在那邊等你……”慘厲的笑聲忽然止息,就此再無聲息。

    “她死了?”沈丹顏望著她那張發黑的臉孔,渾身發冷,“當真是被毒死啦?”其實韓嬌嬌驟然間香消玉殞,倒非毒發猛烈,而是沈丹顏下手不分輕重,那眉心本是人身要穴,給她以毒針奮力一刺,哪里還有命在。

    卓南雁這時卻覺全身再沒半點兒力道,此刻那毒性雖未運轉全身,但他重病之後接連苦斗,早已耗干了精力,眼見韓嬌嬌慘笑而死,他更覺心底生寒,如墮冰窟。

    “小弟……只怕也不行了。”他苦笑一聲,“姐姐,這管玉蕭,求你送給霜月。”忽想林霜月若是知道自己先她而去,必會傷心欲絕,忙又叫道,“不成,我身亡之事,你萬勿告訴她……”

    想到自己這一去,林霜月也難得紫金芝,不免毒發身亡,他不由心痛如絞。忽見沈丹顏俯下身來,給他拔去了臂上毒針,跟著張開櫻唇,含住了他臂上的傷處吮吸。

    “不可!”卓南雁大叫起來,“這雀尾藍的毒性比碧蓮魔針更加猛惡,姐姐……你快快停下!”任是他如何呼叫,沈丹顏只是不理,依舊將他中針處的黑色血汁一口口地吸出吐在地上。

    “姐姐!”卓南雁想要推開她,卻沒有一絲氣力,急得眼中幾乎湧出淚來,“你……你為何如此?”沈丹顏見吮出的血液已是色澤鮮紅,才幽幽一笑:“你曾說,那林姑娘便知道有毒,也會不顧一切地給你吸出毒液,其實……姐姐也一定會的。”

    她依舊在笑,但大滴大滴的淚水已順著玉頰飛淌下來。淡淡的月輝下,她向他深深凝望,楚楚含笑的秀目中含著幾分歡暢,幾分惆悵,更有無盡的依戀。

    “丹顏……”卓南雁猛覺心頭一陣酸酸地痛,眼眶瞬間潮溫一片,“丹顏……好姐姐……”他的叫聲忽然哽咽,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沈丹顏又給他吮吸了數十口,忽覺臉頰酥麻,嗓子火燒火燎,髒腑間隱隱作痛。她才悵悵地揚起玉頸。眼望清澈夜空間閃耀的繁星。輕輕地道:“今晚是七夕啊,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我今晚過來,本是想當著你的面,許個願的。”她伸出玉手,卻見她白潤的玉腕間纏著兩道五色錦線,“這錦線叫‘相連愛’,傳說只需在七夕之夜,望著織女星,將錦線穿入五孔針,便會、便會……水遠愛意相連……”

    卓南雁心頭大痛,忽地想起那個歡娛迷醉的夜晚,她的身子那樣火熱,那深深的顫栗,柔柔的**……

    “好弟弟,姐姐定會在天上…祝你們早日團圓!”沈丹顏嬌軀猛顫,唇邊流出一道黑色的血線,她才垂頭望向他,幽幽的目光纏綿欲絕,“這位林姑娘好生幸運,姐姐好羨慕她……你別……辜負她……”她的聲音漸漸細微,終于緩緩俯下身來,倒在卓南雁的身側。

    如紗如銀的月光下,卻見一抹淡淡的笑意竟有在她臉上浮現,帶著三分痛楚,更有七分隱隱的歡暢。難道她在歡喜嗎?或許在她心底,如此一來,既解救了她深愛的情郎,更讓她終于自這一場無涯的愛中超脫了。

    “丹顏!好姐姐!”卓南雁大聲呼喊,卻再也聽不到任何回音。夜風低回,吹得沈丹顏玉腕上那名喚“相連愛”的五色錦線隨風飄搖……

    他的眼前愈發模糊,猛覺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地,又過了片刻,忽昕身邊有人大叫道:“萬大人,便是這個妖女!這妖女殺了陸云龍、陸云虎兩弟兄!”萬秀峰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嗯,好在這妖女也斃了,定是被陸氏兄弟重傷後逃到此處,終究傷重不支,惡貫滿盈!”

    “萬大人英明,只是怎地這里還有兩個人?”“咦?這莫不是近來挺受官家寵愛的沈棋士?”“哎喲,這……這男子莫不是太平棋會上奪魁的卓南雁?”

    “嚷嚷什麼,我自己沒有眼腈,瞧不見嗎?”萬秀峰的聲音帶著說不出得煩躁,“這妖女……嘿,她殺了旁人還好,卻偏偏殺了近來受寵的沈姑娘,常百草,你說如何是好?”

    常百草顫聲道:“這妖女不知從何而來,這個……依卑職所見,咱們先去稟報劉妃娘娘。劉貴妃正跟沈姑娘慪氣,知道她香消玉殞,必定歡喜。由劉妃娘娘伺機進言,咱們便不會受什麼責罰。”萬秀峰還有些心神不定,冷冷道:“使先如此,將這三具尸首都運走了……大伙都記住了,這妖女可不會武功,只是個尋常宮女!”

    要知宮內死幾個宮女都尋常得緊,但若混入一個武功高強的女刺客,那可是大內侍衛的大大失職。幾個侍衛都心照不宣。哄然答應。萬秀峰依舊心煩意亂,暗道:“這沈丹顏和卓南雁定是被韓嬌嬌毒死的。嘿,巫魔門下,盡會給人惹麻煩!回頭稟報師尊跟劉貴妃,怎生想個法子,遮掩過去?”

    幾人的對語隱隱約約地傳入卓南雁耳中,他要待掙紮起身,卻覺渾身酸麻,依舊沒有氣力。恍惚間便覺幾個侍衛上前抬起自己,忽有一人叫道:“萬大人,這卓棋士還有幾口氣……”萬秀峰“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道:“這厮是皇帝欽點的六品棋待詔,眼下雖受劉貴妃責罰,說不定哪日又受召見。便先拋在此處,待會兒尋個禦醫來給他診治下……”

    跟著招呼屬下,七手八腳地抬起沈丹顏和韓嬌嬌的尸身,拋上一輛車子。

    卓南雁心下大急,想張口大叫:“你們別碰丹顏!”但口唇無力,恍然間如處夢魘之中。蒙蒙眬眬地只聽人聲雜遝,車輪轆轆,萬秀峰帶著幾人去得遠了。

    院落中又回複岑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卓南雁忽覺體內經絡間氣血一暢,四肢里竟生出了一些氣力。他慢慢掙紮起身,卻見身旁只余幾片血跡,沈丹顏卻已香蹤渺渺,冷宮內只余荒草蕭竹,隨風搖曳。

    卓南雁悵然仰起頭來,只見藏藍色的夜空上稀稀疏疏地散著幾顆殘星,織女星盈盈閃耀,但他心底卻悲慟無盡。他與沈丹顏相識雖短,但沈丹顏對他情意綿綿,他又如何不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雖曾在驛館內歡愛一晚,在他心底,也只當是醉酒後的春風一度。但此刻仰望寂寥夜空上猶如淚珠般閃爍的星光,卓南雁眼前卻倏地閃過沈丹顏給自己梳頭、跟自己對弈、為自己裁衣的種種情形,霎時間心頭忽冷忽熱,冷時如遭冰川寒水沖蕩,熱時如被熊熊烈火灼燒。

    悔與痛,冰與火,交織一處……

    正自傷情萬分,忽聽腳步雜遝,有人說道:“便是這地兒,那位受罰的卓棋士也不知是死是活,可別一口氣上不來,又給咱們找麻煩!”

    卻是一名侍衛帶著一名禦醫匆匆而來。

    那禦醫挑著燈籠照了照,看到卓南雁臂上鮮血淋漓,仔細辨看,卻也不似中毒,忙取出針石,給他剔去腐內,又敷了祛毒的傷藥,笑道:

    “這點小傷也算不得什麼。”卓南雁愕然端坐地上,任由他擺弄,始終不發一言。

    看他滿面淚痕,黼醫不由皺眉道:“這位卓棋士莫非受了驚嚇,如此魂不守舍?”伸手一搭他脈門,登時大吃一驚,“咦,三焦不聚,五髒皆衰。你脈象怎地如此紊亂?”他哪知卓南雁本是經脈重傷後的疲憊之身,連遭困厄後又與三才妙使激戰一場,再加上傷心沈丹顏之死,脈象焉有不亂之理!

    經他這麼一擺弄,卓南雁才緩過神來,只覺悲從中來,驀地放聲大哭。他這一哭發自肺腑,突如其來,唬得那禦醫手足發顫,險些兒摔倒在地。那侍衛驚道:“大夫,這位姓卓的棋士莫不是瘋了?”那禦醫頻頻點頭,伸指又搭卓南雁的脈,道:“看他經脈若斷若連,心有郁結,魂無所安,只怕……”

    卓南雁聽他喋喋不體,心頭躁郁,揮臂撥開禦醫的手,喝道:“老子本就是個瘋子,你們少在這里聒噪!”那兩人吃他一吼,忙又退開兩步。卓南雁看他兩人神態倉皇,不由哈哈大笑:“我卓南雁本就是個癲狂之人,瘋便瘋了,你們快他媽的滾!”

    “瘋了,真是瘋了!”禦醫連連搖頭,“肺傷好哭,肝傷好呼,你五髒俱傷,經脈俱損,狂呼大笑,便連神仙也救不了!”說罷轉身便行。

    那侍衛見卓南雁沒死,早就懶得在此耽擱,也匆匆而出。

    卓南雁仰天狂笑數聲,忽地想到那禦醫說的那句“神仙也救不了”卻心中一動:“那天衣真氣的秘本當真是在魁峰下嗎?我若得了原本的天衣真氣,這身傷病是否便有轉機?”

    “剝極坤始七夕月,魁斟峰旁影獨明!”他默念著那兩句口訣,大步趕到那假山之下,尋思道,“《歸藏》中曾將乾、坤、臨、複等卦象與十二地支相配,以成十二消息卦。其中戌為剝戌,亥為坤亥,那‘剝極坤始’這四字若以十二消息卦上的配屬來倒推時辰,豈不正是指戌亥相交之時?”

    正自凝神思量,卻聽遠處遙遙地傳來宮內宦官的敲梆子聲響,原來已到了戌時三刻。他心頭一震,舉目四望,卻見此刻月明星稀,蕭瑟的魁峰山岩如鐵,瞧來頗有幾分猙獰。

    繞著那魁峰轉了幾匝,忽一抬頭,卻見假山頂上有一塊大石,高起突兀,石上卻有好大的一處孔洞,月光透石而過,更增凜凜之氣。再低下頭,卻見那抹穿石而過的白光落在地上暗處,照出一圈白影。

    驀然間他心底一片雪亮:“這兩句詩說的正是七夕之晚戌亥之交,月光穿過魁峰,落在地上暗處所現的白影,那可不正是‘影獨明’嗎,此處定是埋書之所!”雖然此時還不到戌亥之交,但他已不願再等,仰頭揣摩月光方位。尋了塊尖利山岩作鏟,便在山影下挖刨起來。

    卓南雁奮力挖掘多時,果然挖出一塊羊皮包裹。那包兒裹得甚是嚴密,一層層地打開來,果見一本薄薄的冊子。那禦醫適才走得匆忙,燈籠還別在兩根疏竹之間,卓南雁挪到燈影下,卻見那薄冊上正寫著“天衣秘譜”四字。

    當年風燭殘年的南宮笙屢遭趙祥鶴逼迫,他深知趙祥鶴為人,若是得了天衣真氣秘本,斷不會讓自己活命,但此書若藏在家中,必難保全。

    他思前想後,料想趙祥鶴最不敢去的地方便是皇宮,而自己的義子南複也是禦醫,自可出入皇宮,便趁著一次夜晚入宮診病之際,將此經埋在了魁峰之下。說來也算因緣際會,他埋經那晚也正是七夕。埋書之後不足數日,南宮笙便被趙祥鶴尋了個由頭抓捕入獄。他那義子南複探獄之時,南宮笙忌憚四周都是眼線,只得以此兩句怪詩告知南複。

    誰也料不到,十幾年後南宮笙埋書所在的宮殿已成了無人光顧的冷宮,那標有“魁峰”二字的山岩也崩倒了,便連萬秀峰、常百草等大內侍衛都不知道宮內還有這處魁峰。倒是卓南雁因機緣巧合,竟揭開了這埋經之謎。

    這天衣秘譜所錄的,正是南宮笙在無極銅殿中拓下的王沖凝遺刻、當年王沖凝在無極諸天陣內九死一生,得悟沖凝妙理後,在殿內巨石上寫下了這天衣真氣秘法。那時王沖凝的名字還叫蒼華,他出了無極諸天陣,才改名沖凝,中年之後,神功大成,才撰成《沖凝仙經》那《沖凝仙經》雖是一部涉獵廣博的震古爍今之作,但終究還是以天衣真氣為根基。其後靖康之變,王沖凝的隔世弟子不願此經落入金兵之手。將仙經錯亂塗改流傳于世,依此偽經修煉出的天衣真氣自是凶險無比,這才有“沖凝仙經,九偽一真;天衣真氣,九死一生”之說。

    卓南雁執著燈籠回到殿內,緩緩打開那薄薄的天衣秘譜,想到自己于二百年後,有幸再睹這天衣真氣的原貌,也是心潮起伏。卻見那秘本首頁,正是自己在無極銅殿內早已讀過的字句:“夫道者,沖而化之,凝而造之。沖分為二,凝為萬物,此混元之理,強名曰沖凝可也……”

    他精神一振,再往下讀,卻見那功法修煉之處果有許多詞句自己從所未見。心法總訣中的頭一訣竟是“死心訣”其訣曰:“天地至理,惟一舍字。舍至極處,此心若死。死心不動,萬魔自退,修道者不可不知。”

    “死心,死心!”卓南雁苦笑幾聲,“我已死過幾次,這顆心早就死了。”忽然心中一動,“這‘死心訣’至關緊要,先前卻沒見過!”再往下讀,卻發覺在耳熟能詳的七重心法之外,另有一段“沖凝訣”此訣乃是以“沖而化之,凝而造之”之理,將接引而來的天地浩氣沖分為二。

    順勢疏導,不然天地真氣源源而來,凡夫身軀如何消受得了。卓南雁曾兩次運功走火入魔,便全因不知這“沖凝訣”所致。

    原來這天衣真氣得自天道仙學,諸如“死心訣”、“沖凝訣”這等開宗明義的修心竅訣給泰山上的老道人刪去後,其古意便大相徑庭,越向後修煉,越增凶險。即便以摩詰老人之智、龍驤樓主之能,也不免先後走火入魔。

    此時卓南雁既明其要,便依著經書所言,專心致志地修煉起來。

    深夜寂寥,孤燈明滅。他一人枯坐在冷殿之中,凝神打坐片刻,便覺一股若有若無的真氣緩緩向丹田凝聚。又過了多時,那股真氣漸漸沉厚,他正要依著天衣真氣的秘法運轉周天,猛覺與丹田相連的數條經脈齊齊一震,下腹酸痛難耐。

    卓南雁的身子一陣搖晃,暗自苦笑道:“還是蕭神醫說得是,我這身經脈早毀,只怕再也不能修煉武功了!”一念及此,當真萬念俱灰。

    但便在他心灰意冷之際,反覺那股真氣漸漸蓬勃,如道道溫泉,散入各處經脈。

    “莫非這便是‘死心’?這門武功越是強求,越是南轅北轍!”卓南雁忽然明白過來,轉念又想,“我早已是廢人一個,管他有沒有效驗,于我都是聊勝于無!”想到此處,索性寂然默坐,對體內真氣放任不理。

    漸漸地胸腹間真氣凝聚,忽地發起熱來,猛覺耳畔響起雷鳴般一聲響,霎時眼前紅光閃耀,竟陡然看見了自己的五髒六腑。這種內視之術本是內功修煉至極高境界時偶然所得,不想此時忽然現出。

    渾身劇震之際,他忽又清清楚楚地“瞧見”自己腹內卻有一顆圓滾滾的丹丸,紅芒閃耀,照得自己胸腹之間都是紅燦燦的。

    “紅丸,”他一愣之下,隨即明了,“這是那天罡輪內的紅丸!”適才他跟韓嬌嬌拼斗時將那丹丸誤吞入腹,隔了這多時候,都毫無異狀,不想此時給丹田內的真氣一激,那紅丸竟燦然生輝,更讓自己生出“內視”之能。

    忽見腹內的那丹丸越來越亮,紅芒映照之下,身上的一道道經脈如同條條紅色的枝蔓,清晰無比地展露在跟前。那些紅色脈絡有的地方極亮,有的地方極暗,髒腑內也有烏暗之處。卓南雁知道,那些暗處必是自己受損的經脈,凝神瞧去,但見全身的每條經脈都是明暗交接,不少地方都是晦暗淤塞。看來果如醫王蕭虎臣所言,自己受傷後經脈俱損,而那些髒腑內的暗處,料來則是龍涎丹未及除盡的余毒。

    他心神恍惚之際,又覺腹內熱力勃發,一道道的熱力隨著丹丸上的紅芒射出。紅芒所到之處,灰暗的經脈迅速發熱發亮。漸漸地,那些明暗斷續的脈絡都變得閃亮耀目起來。

    這情形倒與當日在無極神殿中,劍狂卓藏鋒以殘余真氣給他療傷時的景象有八九分相似。但那時只是將受損的經脈重新連接融合,此刻全身的骨骼卻都熱得似要化開一般,各處經脈更在那熱流的烘烤下,慢慢地膨脹起來。

    紅芒帶起的熱度無止無休地升騰,經脈也在不住地膨脹加粗,卓南雁渾身大汗淋漓,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赤著腳在院內狂呼疾走。

    猛覺腳下一硬,竟踩到一個冷硬之物,一股清涼之感倏地從腳心傳來。

    “是天罡輪?”他這時渾身如要裂開般難受,心思卻極是靈明。俯身一摸,果然是遺落在地的天罡輪。這天罡輪烏沉沉的毫不起眼,黑夜之中更難看清,適才萬秀峰等人渾沒在意。

    此刻卓南雁一把抓住天罡輪,便覺輪內生出一股清涼之氣,忽地心中一動:“據說這天罡輪乃是三國時的仙人左慈所遺,他將這紅丸一直藏于天罡輪內,莫非另有深意?”一念及此,忙將天罡輪橫捧胸前,抱圓守一,默運天衣真氣,果覺一股清清涼涼的淳和之氣自輪內升起,由他雙手勞宮穴灌入體內。一時間盤桓體內的蒸煮肌骨的熱力給涼氣融合,那煩熱之感便減去許多。

    卓南雁大喜,忙大步趕回殿內,將天罡輪塞入懷中,貼肉放在腹下,端坐運氣,便覺那股紅芒與輪內的清涼之氣交融。漸漸化為黃澄澄的金光,散到他的全身各處經脈,凝目內視,只見全身湛然清徹,通體經絡紅潤閃亮,較之先前粗脹了許多。

    原來道家自古便有金丹修煉之術,這種燒煉而得的金丹被稱為“外丹”只是這外丹煉制極難,且依照道家說法,服此外丹之人,必須內功修煉大成,才能運功化去丹藥所帶的熱力,不然便會命喪黃泉。三國時道家宗師左慈隱居天柱山修真有得,以絕大智慧采集天地精華、珍稀百草煉出了三枚金丹,服食兩枚之後,便得煉骨壯脈之妙,才留下這最後一枚。但他仍怕世人妄食,故特意造出刻有五行、星相的天罡輪,將金丹藏于輪內。

    那天罡輪乃地精異鐵所鑄,身具清涼奇氣,正可掩蓋輪內金丹的熱力。後人便得了天罡輪,見了輪上精巧的星象圖形,也會一門心思地細加推敲,哪里想到毀去這奇妙寶輪,取出輪內的修煉至寶。

    這其中關鍵,以藏魄大法寄神于輪內的卓藏鋒自然知曉,但他當日將天罡輪傳于卓南雁時並不點明,也是怕他誤服丹藥喪生。但那金丹頗有聚氣壯元之妙,經得卓藏鋒給卓南雁洗髓療傷之後,仍殘存些許靈氣,前幾日卓南雁重傷後幾次內勁突生,也都拜這金丹所賜。

    適才卓南雁修習的天衣真氣乃是道家仙宗武學,正將金丹的妙用激發出來,這金丹有煉骨壯脈之奇,夭罡輪卻有清心靜氣之功,三妙相濟,缺一不可。卓南雁傷損的經脈正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時他體內陰陽調和,但經脈脹痛之感絲毫不減,忽覺眼前一暗,一道高瘦的身影已凝立身前。卓南雁睜眼一瞧,卻見趙祥鶴手拈長髯,在燈影下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他一驚非小,急待向旁躍出,卻覺渾身僵硬,絲毫動彈不得。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正被金丹煉骨壯脈,這道理便如常人盤膝久坐後雙腿必會酸脹難移,此時他全身經脈和骨骼都在被丹力改換,哪里動彈得了?

    趙祥鶴卻“嘿嘿”一笑:“你這小子,又在耍什麼花活?”他是何等眼力,早看出卓南雁正在修煉玄門心法,只是瞧他滿頭大汗、渾身僵硬之狀,似乎出了什麼偏差。

    “老子流年不利,又遇上了這鶴老兒!”卓南雁暗自一歎,“左右是躲不過,且聽天由命罷!”索性閉上雙眼,繪趙祥鶴來個不理不睬。“這是什麼?”趙祥鶴目光再掃,已瞧見了卓南雁放在身旁的那本天衣秘譜,信手拈起,只看了幾眼,便喜得雙手發顫。暗道:“天衣真氣,果然是天衣真氣的秘本!”

    他自與巫魔蕭抱珍聯手搜尋這天衣秘譜的下落後,一直在留意韓嬌嬌的行蹤。今晚得知韓嬌嬌在皇宮內逞凶,殺了兩個侍衛和新近入官的美女棋手沈丹顏後,趙祥鶴大怒,大罵蠻邦夷女不知輕重,忙揣著大批財寶深夜入宮,向劉貴妃“進貢”請他給自己美言。耽擱了好久,劉貴妃才遣孫公公告知他,七夕佳節,趙官家已喝得酩酊大醉,貴妃娘娘自會想法子替他遮掩。趙祥鶴如釋重負,滿頭大汗地正要出宮。忽又想到:

    “韓嬌嬌偏偏在卓南雁被罰的冷宮內被殺,難道那古靈精怪的卓南雁竟已查到了這天衣秘譜所在?”便急匆匆地趕來。

    此刻他秘譜在手,當真大喜若狂,第一個念頭便是立時殺了卓南雁,但隨即又想:“沈丹顏才死,大亂未乎,這小子好歹也是棋會魁首,這時可不能再生亂子!”忽見卓南雁臉上紅光閃耀,渾身汗出如漿,不由心底一動,“都說這天衣真氣凶險至極,這秘譜若是真經,南宮笙父子怎地不能練得絕世武功?且看這小子練成什麼模樣,無論成與不成,我要取他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想,趙祥鶴殺意頓斂,便立在燈影下翻開那秘譜,只看得幾頁,便心中大驚:“這門功法境界奇高,直證天元,讓人大開眼界。只是其中頗有異想天開之處,如此大手眼,可也須大膽魄才成!”越向後看,越是驚佩,但心中的疑惑卻也越多。

    這《天衣秘譜》轉錄自無極銅殿內的石刻,字數不多。趙祥鶴是宗師手眼,翻閱數遍,便已牢記于心。眼見卓南雁仍是端坐不起,他冷笑兩聲,仍將秘譜拋在卓南雁身前,身形一晃,悄然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雖閉目打坐,但趙祥鶴在身前猶豫、翻書乃至遠走,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他全身僵硬,也只得繼續運功。又過了多時,忽聽遠處遙遙傳來幾聲雞鳴,卓南雁雙臂一顫,四肢才稍能移動。他手撐著牆壁,緩緩站起,卻見天色已然大亮,回思這一夜的遭遇,當真恍然如夢。

    他運功半宿,這時沒有絲毫疲倦,反而精力大增,試著揮拳躍步,更覺身上經脈較之先前舒暢了許多。少時日頭高照,卻有一位大內侍衛拎著錦盒來給他送來早膳和茶水。卓南雁接過錦盒,笑道:“是趙大人遣你來監視我的嗎?”

    那侍衛大吃一驚,支吾著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呵呵”一笑,席地而坐,揭開盒子便吃。吃飽喝足,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酣睡之後,又接著練功。

    趙祥鶴轉過天便又悄然趕來,瞧見卓南雁展臂端坐,修習的姿勢正與秘譜所載一般無二。他伸手一觸,卻覺卓南雁的雙臂堅愈鐵石,不由心下奇怪:“上乘內功專氣至柔,該呈活潑柔軟之象,他怎地會僵硬如此?”饒是他一代宗師的眼界,也猜不到卓南雁正被金丹煉骨壯脈。

    接連數日,卓南雁那是一門心思苦修天衣真氣,以真氣激發丹力,再以丹力通絡煉脈。每次修煉,都會覺得經脈酸痛膨脹,渾身骨骼僵硬多時,但隨著他每日里練功的時候越來越久,身僵骨硬的時候卻越來越短。

    修煉時凝目內視,卻見丹田內的金丹也越來越小,由初時的鴿蛋大小漸漸變為米粒大小。金丹漸小,他身上的經脈卻漸漸地了寬暢粗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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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15: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三節:魔云焚鶴 金殿爭弈
      這幾日間,那侍衛一直奉趙祥鶴之命給他送吃送喝,在旁窺伺。卓南雁修煉起來渾渾噩噩,有時候整日不吃不喝地打坐煉氣,有時半夜卻爬起來大吃狂飲。接連數日,他須發不剪不修,蓬頭垢面,衣衫汙穢。

    那侍衛看他如同瘋子一般,早細細稟報了趙祥鶴。

    自七夕之後,大宋朝廷忽又遇到了新的麻煩。皇帝趙構近日不勝其煩,早已無暇追查沈丹顏的死因。趙祥鶴倒得了空暇,聽了那侍衛稟報,一直心底犯疑。這一日清晨,他又再趕來。

    淡淡的晨曦下,卻見卓南雁在殿內龍行虎步,繞室疾走,帶得大殿內風聲呼呼,趙祥鶴不由暗自心驚:“這小子當初跟個廢人一般,修習幾日天衣真氣,竟能如此虎躍龍騰!”

    卓南雁疾奔片刻之後,又閉目打坐。趙祥鶴一觸他肌膚,卻覺柔韌無比,心中又是一動:“瞧他形貌,絲毫沒有走火入魔之狀,這秘譜可大是值得一煉!”他雖熱衷功名,卻一直鑽研武學不休,一見得天衣真氣這等仙宗神功,早就心癢難奈,只是心性謹慎,強力隱忍多日,此刻這念頭一閃,便再也遏制不住。

    眼見那天衣秘譜給卓南雁拋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趙祥鶴忙小心翼翼地揀起。雖然里面的詞句他早已爛熟于心,此刻卻仍是細細研讀推敲,又對照卓南雁的姿勢,料得他只修煉了前面的四重功法,趙祥鶴暗想:

    “瞧來前四重功法決無凶險,我且煉上一煉。這小子正好留著,便給我驗看凶吉!”當下揮手斥退了那侍衛,在殿內盤膝坐好,凝神入靜,依法修習起來。

    運功片刻,趙祥鶴變覺遍體舒泰,周身真氣流轉,妙意無盡。他功力何等之高,輕而易舉地便煉罷了前兩重功法,跟著再接再勵,衛煉得了第三重,但覺體內真氣勃發,隱然有龍吟虎嘯之意。

    當年卓南雁曾將摩詰老人參悟出的天衣真氣秘訣傳給羅雪亭,但那時羅雪亭親見卓南雁險些走火入魔而亡,對此功法大存畏懼之心,只煉到第二重便即收手,以之療傷,自是平安無事。趙祥鶴的眼界見識本來絲毫不在羅雪亭之下,只是眼見卓南雁修習幾日便效驗如神,不由對這正本秘譜生出極大的信心。

    少時真氣九轉,趙祥鶴又煉得了第四重,忽一抬頭,其見卓南雁雙手上翻,如擎天岳,那正是天衣真氣第五重的起勢。趙祥鶴心底一動,想也不想地便也翻掌向天,依著第五重的心法運功接引天地之氣。

    卓南雁一直心無旁騖地凝神練功。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心法已是天人合一的高妙境界,卓南雁曾兩次運功至此而走火入魔,此時自是加了百倍的小心,剛覺一股浩然之氣蓬勃而來,便依著“沖而化之”的心法順勢疏導,更謹守“死心不動”之旨,對諸般幻象視若不見。

    正自氣息綿綿,忽聽得身旁的趙祥鶴“呵呵”大叫,卓南雁張開雙且,卻見趙祥鶴臉色殷紅駭人,衣襟獵獵地脹了起來。

    原來趙祥鶴修習第五重功法片刻之後,便覺氣息鼓蕩,如同大河滔滔,恍惚間只覺整個人都高大起來。眼前幻象迭出,趙祥鶴再也把持不住。早將“死心不動”的總訣和“沖而化之”的心法丟到了九霄云外,卻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茫茫蒼穹,盡在腳下。不多時候,他便覺渾身經脈鼓脹難耐,身上蘊了無窮無盡的精力,只想宣泄一番。他長嘯一聲,騰身而起,雙掌翻飛,已將控鶴手施展開來。

    卓南雁見他掌風呼呼,激得滿殿窗欞盡數破碎,暗道:“這老賊入魔已深,終究會虛脫而死!”怕給他掌力擊中,緩緩向後退開。趙祥鶴揮掌狂舞,越打越覺憋悶,渾身大氣鼓蕩,胸腹間似要爆裂一般難受。

    卓南雁一直深厭趙祥鶴為人,也早盼著他有朝一日惡貫滿盈而人神共誅之,但此刻貼壁而立,見他五官扭曲,頭臉都膨脹開來,想到當日自己也曾深受其苦,不由心下不忍,上前一步,大喝道:“住手!快快凝氣調息!”

    趙祥鶴正自煩悶欲死,忽見眼前人影一閃,氣隨心動,飛掌便擊向卓南雁。卓南雁大吃一驚,忙斜身退開。但趙祥鶴掌勢一動,便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地直攻過來。卓南雁見他精妙招數層出不窮,又驚又怒,也只得凝神拆解。好在趙祥鶴若癡若狂。只是自顧自地揮灑狂舞,突然大叫一聲,揮掌將殿內一根立柱拍斷,頓時殿頂磚瓦紛落,滿殿塵土飄飛。

    卓南雁乘勢突進,陡然扣住了趙祥鶴的雙掌。趙祥鶴神志雖昏,力氣卻大得驚人,驟然一抖,險將卓南雁震翻在地。卓南雁怕他施展絕世掌法,雙掌加力,死死扣住他的脈門。

    兩人爭執之際,卓南雁忽覺渾身一熱,腹內的金丹驀然生出一股熱力,自任脈湧上,經雙肩肩井分別灌入雙掌勞宮穴。這本是數日來卓南雁以真氣煉化丹力,早練熟了的行功路徑,此時他全氣拼斗,丹力受了真氣激發,竟獨自循環起來。頃刻間兩股熱力直湧入趙祥鶴的掌心,在趙祥鶴體內轉個圈子,又再湧回。

    趙祥鶴體內真氣翻湧,如要炸開般難受,忽給那丹力一引,竟直向卓南雁體內沖來。卓南雁只覺一股沛然難禦的真氣隨著熱力源源不絕地向體內湧到,大吃一驚,好在他這幾日煉骨壯脈,經脈大異常人,趙祥鶴內力雖雄,他也能盡數容納。

    霎時間趙祥鶴體內的雄渾內氣便如決堤怒濤般湧出。內氣流走一成,他的神志便清醒一分,片刻工夫,趙祥鶴渾身的鼓脹憋悶之感盡去,人也清醒了許多。忽覺自身真氣汩汩流出,他不由大吃一驚,急待收束內氣。但此時他大半真氣全湧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腹內的金丹受真氣激發,聚氣之效越發顯現出來,吸力越來越大。

    趙祥鶴驚駭萬分,奮力疾抖,猛施一招“孤鶴舒翎”此時他情急拼命,這一招使得精妙萬分,左臂真如大鶴之翅,舒翎而起,竟自卓南雁兩掌間穿出,疾向卓南雁咽喉點到。卓南雁忙回掌一圈,電光石火之際,便在咽喉前半尺將他手掌扣住。

    便在此刻,卓南雁陡覺體內經絡一熱,頓時渾身僵硬。原來每在他煉氣之時,那金丹便以丹力給他煉骨壯脈,都會引得他身子僵硬片刻。

    誰料到不早不晚,偏在這緊要當口發作。“不好!”卓南雁連連叫苦,“這時候煉骨壯脈,可要了老子的命了!”乘著雙掌還有些許知覺,死死扣住了趙祥鶴的雙腕。

    此時卓南雁內力雖強,但骨僵脈硬,趙祥鶴卻是內力大衰。兩人都是此強彼弱,一時僵持不下。這情形便如同比拼內功一般,看似平常,實則凶險萬分,且在此緊要關頭,誰也不能收手。

    趙祥鶴的全身真氣雖已失去十之六七,又被卓南雁緊緊扣住腕子,但終究勝在雙臂靈便,左掌仍一分一分地向前探去。卓南雁卻骨僵臂澀,一身雄渾真氣難以施展,只得眼睜睜看著趙祥鶴的手指慢慢向自己咽喉抓來。

    “只須絞碎這小賊的喉嚨,便能收回真氣!”趙祥鶴猙獰的老臉上淌滿汗水,眼見自己長長的指甲幾乎觸到了卓南雁的脖頸,心頭頓時一陣狂喜,正待施力向前,忽聽殿外有人聲大喝:“卓兄弟,你是在這里嗎?”

    人影閃處,一個黑臉大漢疾奔入殿,正是棋癡路吟風。‘哈哈,好兄弟,你果然在這里!”路吟風一眼瞥見卓南雁,又驚又喜,但見兩人僵持之狀。又吃了一驚,大聲道,“喂,你們在做什麼,摔跤還是拼命?”大步奔到近前,卻見兩人滿頭大汗,四目灼灼對視。

    路吟風雖不明武學,但見趙祥鶴又尖又長的指甲正慢慢抓向卓南雁的咽喉,也覺得不大對勁,喝道:“你這老兒,是哪里來的,快快給我住手!”

    趙祥鶴身為大內侍衛統領,皇宮內的嬪妃宦官沒一個不識得他的,偏偏路吟風嗜棋成癡,對棋外之事渾不入眼,威名遠震的“吳山鶴鳴”

    在他眼內也不過是個面目可憎的高瘦老頭兒而已。眼見這瘦老頭兒絲毫不理會自己,還眼露凶光,那五指更堪堪湊到了卓南雁的咽喉上,路吟風不由太急,罵道:“兀那老頭兒,快給俺滾開!”揮掌便撥在趙祥鶴臂上。

    哪知趙祥鶴紋絲不動,路吟風卻被一股內力震得退了數步。“好家伙!比誰力氣大嗎?”路吟風大叫起來,“賊老頭兒,你不住手,可別怪俺不客氣啦!”又退開兩步,忽地疾奔過來,借勢飛身躍起,一腳狠狠踹在趙祥鶴胸口。

    只聽砰然一聲大響,三人齊聲痛呼,各自向後飛去,一起跌倒在地。

    “這賊老頭兒,莫不是會妖法?”路吟風撫著腿爬起身來,哼哼卿唧地回頭一瞧,卻見趙祥鶴仰面朝天,七竅流血,不由大吃一驚,“咦,這賊老兒怎地這般模樣?”

    “他死了最好!”卓南雁這時也爬起身來,“嘿嘿”笑道,“虧得老兄你來得及時!”路吟風又“咦”了一聲,望著他叫道:“老弟,你臉上怎地直閃紅光?”

    適才趙祥鶴跟卓南雁生死相拼,忽被路吟風冒冒失失地一記飛腳踢中前胸,這正是死拼內力的緊要關頭,趙祥鶴武功便再高十倍,也經受不起,霎時間真氣倒撞,五髒盡碎,七竅都噴出血來。

    便在同時,卓南雁陡聞轟然一響,體內那縮至米粒大小的金丹燦然一亮,隨即化作道道紅光散入全身經脈。

    在金丹消逝的一瞬間,他只覺渾身各處經絡齊齊一跳,那種脹痛僵硬之感也盡散不見。適才雖是命懸一線,但在趙祥鶴數十載內家真氣的鼓蕩激發之下,那神奇金丹終于盡數融入其身,煉骨壯脈也功行圓滿。

    此時聽得路吟風一問,他凝目內視,卻見條條經脈紅芒閃閃,較之最初吞食金丹時已粗壯了不止一倍,各處筋絡更是色如黃金,髒腑內紅芒閃耀,再無沉黯之色,料來被金丹滌蕩髒腑後,竟連龍涎丹的殘毒也盡數拔除。

    在丹力的九轉運化下,趙祥鶴傳入他體內的異種真氣也被盡數煉化,與他自身真氣水乳交融。讓卓南雁頗覺新奇的是,趙祥鶴這等雄渾真氣撞入自己經脈內,卻無絲毫煩悶之感。

    他哪里知道,經得金丹煉骨壯脈,他經脈成倍粗壯,收納真氣之能暴增。

    這等經脈吸納真氣之理至關緊要,便如小河淺川,遇雨則滿,但長江大河,則能容納連綿暴雨。當年王沖凝自幼隨異人勤習仙學道法,自身經脈大異常人,自可吸納天表真氣接引的雄渾真氣,但其後輩弟子雖曉“沖凝訣”和“死心訣”仍因稟賦所限,再難煉成他那等境界。

    卓南雁知道這等道理一時半會兒也跟路吟風說不清楚。淡淡一笑:

    “這老兒乃是一大惡人,恭喜老兄為民除害!老兄習過武嗎,這一腳好大的力道!”

    路吟風聽得誇贊,黑臉泛紅,“呵呵”笑道:“老哥我沒學過武,但自幼便氣力足、腳力大,當年上山打柴,曾一腳踢死過一只老狼。這賊老頭再結實,也比不得那只老狼去!”

    “噗!”趙祥鶴本來還殘存半口真氣,聽得路吟風拿只老狼跟自己相比,急怒攻心,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蹬了下腿,便再無聲息。

    “路老哥話出無心,卻將鶴老兒活活氣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伸掌在路吟風脈門一搭,察覺他體內氣血並無異狀,料想趙祥鶴的殘余真氣全跟自己相持,受震之後盡數反撞回老兒體內,倒沒傷到路吟風。

    卓南雁走到直挺挺的趙祥鶴身前,低歎一聲:“你這老賊一生作惡,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伸手將趙祥鶴的雙目合上,才轉頭對路吟風道,“老哥,你今日怎地想起來看兄弟啦?”

    路吟風愁眉苦臉,道:“你還不知,朝廷里出了大亂子!”

    “什麼大亂子?”卓南雁“呵呵”一笑,在一張破椅上悠然坐下,“老兄身為棋待詔,卻還為朝廷里的事憂心!”

    他經得金丹九轉煉骨壯脈後,又巧借趙祥鶴的大半真氣,已練成了天衣真氣第五重的境界。雖不及沖凝真人當年的傲視宇內,卻也得直窺天元的全新境界,此時談笑舉止,便自然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博大之氣。

    路吟風歎道:“你說得是,我身為棋待詔,旁的大事原也不必憂心,但這回的事真真就是棋上的亂子!”他說著一拍大腿,“七夕節後的轉日,大金國來了兩位使節,上得紫辰殿,便向趙官家索要淮、漢之地。那是咱大宋江山,趙官家自然不依。那使臣便道,聽說你們宋朝有個太平棋會,他們要會一會咱大宋的棋會高手,若是他們敗了,那淮、漢之地便暫且不要;若是無人勝他,便須將淮、漢之地拱手奉上!”

    “有這等事?”卓南雁越聽越奇,暗道,“以幾盤棋局博取數州之地,此事自古皆無。自詡雄才大略的完顏亮怎地如此異想天開?怪不得丹顏身亡,趙構這厮也無暇過問,原來生出了這等太事!”略一沉吟,便問道:“那金使是誰?”

    路吟風道:“那使臣名叫余孤天,另有個副使叫施宜生,但大事都是那姓余的定。這姓余的在紫辰殿上大吹法螺,說道他們這回帶來個大金的棋士,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橫掃我大宋棋壇!”

    “竟是天小弟!這回余孤天又來耍什麼花活了?”卓南雁心中一動,“嘿嘿”笑道,“那金國的棋士是誰?他便再厲害,料也勝不了你們三大棋待詔!”

    路吟風苦笑一聲:“那大金棋士姓烏名辰。到了弈棋之時,他伸出雙臂。可嚇了我們一跳,卻見他兩手齊腕而斯,竟是個沒手的人。那余孤天道,每次弈棋,先由烏辰說出棋著,再由他從旁落子!”卓南雁蹙眉道:“這便是怪事了,依言落子的差事,找個尋常內侍來辦便成了,何須他堂堂使節來動手?”

    “說得正是!只是萬歲素來忌憚金人,對金使的話,半點兒不敢違拗。”路吟風說著一拍大腿,長歎道,“跟著天殺的怪事便來了!先跟烏辰對陣的是郎瞻民,兩人棋力相當,正是對手,哪知郎瞻民忽在中盤時連出昏著,大敗虧輸。跟著楚仲秀再上,卻在收官時放出大昏著,敗得狼狽不堪!”

    卓南雁蹙眉道:“昏著?老兄莫非也是在形勢占優時,自出昏著俗手,敗下陣來?”

    “老弟高明!”路吟風黑臉漲得通紅,“這姓余的或是這姓烏的必是個妖人,我跟他兩人坐在一處,便覺渾身不自在。只覺四周給人布了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纏得我喘不上氣兒,強撐了幾十手,已是頭昏腦漲他娘的不敗才怪!”

    卓南雁暗道:“這是余孤天施的魔功。那烏辰想來只是個棋力高明的棋士,只是完顏亮為了給余孤天施行魔功的借口,竟將烏辰的雙腕斬斷,當真心狠手辣!”蹙眉問道,“郎瞻民和楚仲秀遇上的,也是這等怪相嗎?”

    路吟風搖頭道:“老郎一坐下便覺冷氣罩體,到後來更是如墜冰窟。老楚卻不時聽到陣陣鬼怪嘶叫,給攪得心煩意亂。最惱人的,卻是這等稀奇古怪之事也只有跟他們對陣之人覺察得到,紋枰旁觀戰的皇帝宰相、宦官宮女個個不知,咱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事後趙官家聽了。卻罵我等是推脫罪責,將咱們大加申斥!”

    “冷氣罩體、怪網纏身,全是真氣外放之術,鬼怪哭叫想必是洞庭煙橫傳下的魔功,全都不足為奇!”卓南雁淡淡一笑,“這余孤天和烏辰已大勝了三場,怎地不見好就收?”

    路吟風不知他說的真氣和魔功到底何指,卻歎道:“姓余的狂話說得太滿,他早說要連勝五場,咱們二人相繼大敗之後,朝中再也無人敢來應戰。趙官家又急又惱,命我去尋高明棋士,尋不來,便將咱們一股腦地殺頭!這天下若還有人能勝這余孤天的,便只有你老弟了。可這兩日偏偏尋你不到,宮里的人都不知你老弟隱身何處。今早我碰見個侍衛,才知這座冷官內養著一位半瘋半傻的棋士,趕來一瞧,果然是你老弟!”

    卓南雁見他滿頭太汗,卻不願這老實人著急,拂衣而起,道:“走!咱們這便去見趙官家。”路吟風大喜,雖見卓南雁衣杉汙穢破損,垢面蓬頭,但路吟風卻是個除了圍棋萬事都不入心之人,當下便喜孜孜地跟他走出殿來。

    時已近午,天氣卻陰郁沉黯。兩人大步疾行,途經倚晴閣時,恰見伺候劉貴妃的陳公公正在閣外打轉。驀地瞧見披發垢面的卓南雁,陳公公先是一愣,隨即認出了他來,驚叫道:“卓……卓大國手,你……您老還……”

    “我還活著,是嗎?”卓南雁“嘿嘿”一笑,“怎麼,不遂你的意啦?”陳公公卻滿面喜色,連連搖頭:”哪里哪里!官家剛剛遣人來尋你,貴妃娘娘正在發脾氣呢!卓大人來得正好,來得正好!”此刻卓南雁身價倍增,陳公公想不起如何稱呼他,竟喚他為卓大人。

    聽得卓南雁這便去見趙構,陳公公驚得渾身一抖:“這……這可如何使得?卓大人這身打扮別驚了聖駕,還是先去洗漱一下,換件衣裳。”

    這些日子卓南雁心如死灰地苦練內功,哪里顧得上儀容打扮,這時他也覺自己滿頭長發披散,幾日也沒洗過一次的臉上短髭橫生,再配上一身被血汗塵垢染得汙穢不堪的衣衫,膽小的人半夜里撞見自己,定會嚇得半死。他本也想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但此刻見了陳公公那副嘴臉,卻覺氣往上撞,執意不肯去更衣洗漱。

    “趙官家便不怪罪您,回頭也得扒了小人的皮!”陳公公急得痛哭流涕,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跟著狠劈自己耳光。

    卓南雁才冷冷一笑,忽道:“丹顏的尸身在何處?”

    “沈丹顫?”陳公公臉色一白,“便在……便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邊,那可是常百草他們埋的。”

    那日萬秀峰和常百草將沈丹顏的死訊報到倚晴閣,劉貴妃著實歡喜了一陣子。陳公公替她細看了沈丹顏的尸身,使命常百草將之胡亂埋在城外紫云湖畔的亂葬崗子。只是沈丹顏死得蹊蹺,陳公公也沒敢細問,此時聽得卓南雁問起,陳公公只當他追究沈丹顏死因,不由心底生寒。

    “丹顏姐姐……”卓南雁昂起頭來,兩行熱淚刷地滑落,將臉上沖出兩道白痕,“陳公公,你這就派人,將丹顏厚葬了!”

    陳公公聽他並無怪罪之意,心頭大喜,忙喚了個小宦官出來,吩咐他取了銀兩,即刻動身。卓南雁道:“吟風兄,請你一同前去,先給丹顏尋個清淨佳處,替小弟了此心願!”路吟風慨然應允,跟那小宦官快步去了。

    仰在熱騰騰的澡盆內,暢洗去滿身的塵垢,卓南雁忽然有一種脫胎換骨之感。

    “蒼天,”他仰望著靜室內嫋嫋升騰的水汽,“我卓南雁已死過幾回,卻又都活了回來……”瑞蓮舟會後渾如廢人,又深入大內九重,幾番出生入死的巨大波折後卻又武功盡複,九死余生之後,他的心底有傷痛,有感慨,更有一種曆盡滄桑後波瀾不驚的平靜。

    跟著陳公公大步走出,卓南雁已是回複了往昔的奕奕神采。他的步子邁得極穩極實,修為再得躍升之後,他發覺自己的目力和心神都博大恢弘起來,這等修為,似已近于師尊所說的天元境界。

    途中展目所及,卻見一花一葉,映在眼中都是那樣的明亮靈動,仰望灰溟溟的蒼天,竟也覺浩渺無際。遠天浮云、大地草木都躍動著勃勃生機,交織成一道看不見的激流,將他心底洗得一片清朗明徹。

    趙構正在風華殿內唉聲歎氣,太子趙瑗和湯思退也是愁眉不展。

    忽見陳公公帶了卓南雁進殿,趙構不由一陣太喜,竟破例賜了座,卻又有些疑惑。戰戰兢兢地道:“卓愛卿,你當真能勝得那烏辰和余孤天?你……有幾分把握?”

    卓南雁穩穩坐下,道:“十成把握!”趙構雙目一亮,他親見卓南雁在對棋癡的嘔血局中反敗為勝,頗覺這氣度沉穩的少年有一股神奇之氣,聽了他胸有成竹的四字應答,心頭一陣狂喜。

    “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卓南雁在椅子上款款躬身,“陛下恩准,草民才能上陣!”趙構將手一擺,慨然道:“別說一事,便是二十件也准了。愛卿只管說!”卓南雁道:“只求官家將紫金芝賜給草民!”

    “紫金芝!”趙構的臉色登時一僵。當日卓南雁便因貿然討要紫金芝而遭他重罰,此刻卓南雁舊事重提,頗有輕藐君威之嫌。湯思退覷見趙構神色,忙厲聲怒喝:“大膽卓南雁,你膽敢……”

    “好!”趙構忽地將手一擺,將湯思逼的話硬生生截住,“你勝了之後,便賜給你!”卓南雁又一躬身,淡淡道:“多謝陛下,草民此刻便想拿到紫金芝!”

    此言一出,便連趙瑗的神色都是一震。趙構更是滿臉鐵青,顫聲道:

    “你、你……”湯思退料得他片刻間就會雷霆大作,心底惴惴,縮在那里再不敢言語。卓南雁卻神色淡然,端坐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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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瑗這才緩過神來,忙躬身道:“官家,卓南雁不過一性情耿介之輩,有狂狷之言,無輕君之心。倒是金人猖撅,直墜我大宋國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將那“忍”字說得極重,趙構不由心內一顫:“是啊,萬事都忍啦,跟金虜相較,這一個狂生,又算得了什麼!”他臉色煞白地直盯著卓南雁,一字字地道:“你若敗了,卻又如何?”

    卓南雁沉聲道:“草民請就湯鑊!”趙構“呵呵”地笑起來:“好,將紫金芝……賜了他!”那笑聲自牙縫里進出,聽來分外陰冷。幾個宮人心驚肉跳,不敢耽擱,飛步去了,頃刻間取了紫金芝回來。趙構冷冰冰地將手一揮,兩個宮人畢恭畢敬地捧著紫金芝交到卓南雁手中。

    那紫金芝團扇大小,初看上去色發金紫,凝目一久,便有青赤黃白黑五色耀出。卓南雁手捧著它,怔怔發愣。

    忽地,兩串滾燙滾燙的淚珠直打在芝上,慢慢滲入那蒼古的紋理中。

    少時趙構便在風華殿的偏殿中賜卓南雁禦膳,太子趙瑗在旁相陪。

    此時正當用人之際,趙官家全力施展其“百忍神功”對他有什麼過錯都睜一眼閉一眼。

    才吃罷了飯,湯思退就神色匆匆地趕來,低聲道:“卓南雁,你、你膽大妄為,竟敢……竟敢殺死趙祥鶴趙大人,官家對此大是震怒!”他剛聽得侍衛稟報,跑去看了趙祥鶴尸身,驚得六神無主,忙去報知趙構。

    趙構也是又驚又疑,遣他速來細問緣由。

    “趙祥鶴勾結巫魔門人,罪大惡極!”趙瑗剛聽了卓南雁略述了在皇宮內經曆的幾番風波,得知趙祥鶴不知悔改,又將巫魔弟子帶入宮內,端的驚怒交集,聽了湯思退的話,立時拍案叱問,湯思退從來都見這位太子殿下一團春風和煦,此刻突見他滿面煞氣,一時還沒有轉過心思來,愕然道:“可、可這卓南雁……”

    “湯思退!”趙瑗冷冷叫起了他的名字,“少時便是兩國棋戰,你在此時動搖卓棋士的心神,是何居心?”湯思退渾身一震,心知此事若是給朝中對頭知道,隨意便能彈劾自己私通金國,霎時臉色一白,哈著腰諾諾退下。

    才過了午後,風華殿內卻已明燭高挑,映得滿殿燈火輝煌。殿內凝著一股肅穆沉渾之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和余孤夭對坐在紋枰兩側,默然對望。那烏辰則慘白著臉,閉目端坐在余孤天身後。那棋枰擺在廣闊的大殿當中,只他三人冷寂寂地坐著,四周顯得空蕩蕩的。

    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卓大哥!”卓南雁也微微點頭,笑道:

    “天小弟!”

    “還記得在風雷堡嗎,”余孤天悠悠地歎道,“小弟初見你的那晚,那時大哥就要跟小弟下棋!”卓南雁眼里也閃過一縷悵色,道:“不想幼年時的一盤棋,要拖到今日才下!當年在大云島時,你是死也不肯跟我對局的。”

    兩人對視而笑,心底都覺一陣說不出的感慨。白云蒼狗,翻云覆雨,當年兩小無猜的朋友已是幾番出生入死的較量,誰料得世事會變幻至此。

    余孤天將手緩緩伸入棋奩,抓起一把棋子,道:“請大哥猜先!”猜先便是猜他手內棋子是單是雙,猜中了便執自先行,這正是弈棋的規矩。

    卓南雁卻一擺手,淡然道:“你我不必猜先,此局由我持黑。”

    殿內端坐的君臣遠遠聽他兩人稱兄道弟,均覺匪夷所思,又聽得卓南雁甘願讓先,更是面面相覷。

    余孤天眼中精光湛然一閃,“嘿嘿”笑道:“與大哥對局,定然別有滋味!烏先生,請賜著吧。”說話間真氣默運,一股森寒凌人的氣機已向卓南雁悄然卷去。烏辰這才張開無神的雙眸,低聲報出落子方位,第一著直掛在黑子的右下。

    兩國棋手在大殿中央會戰,趙構身為一國之君,不願在旁觀陣。他高高端坐在大殿盡頭的蟠龍禦椅上,禦案前另攤著一副特制的巨大棋枰,兩個宦官看了卓烏對陣棋著,再跑過來,跪在禦案前依樣擺布棋子。趙璦、湯恩退等朝中顯赫均端坐在禦案兩旁,楚仲秀、郎瞻民也在旁肅立,眾人凝神觀望案下的巨幅棋局。

    十幾枚棋子巳稀稀落落地擺在棋枰上。卓南雁的棋風似乎沒有往日的如虹氣勢,看上去黑子的布局頗有些疏散。

    想到郎瞻民、路吟風等人不明不白的敗局,旁觀的趙構等人均有些揪心,但看卓南雁時,卻不似路,郎等人弈棋時的坐臥不甯。他靜靜端坐,神色凝定得如同深秋的湖水。他落子的姿勢也不似當日那樣咄咄逼人,而是一手一手地穩穩放在棋枰上,輕如拈花,閑似拂衣。

    圍在禦案旁的君臣竊竊私語:“黑棋行棋過穩啊!”“卓南雁之棋以奇見長,今日怎地墨守成規,著著平平無奇?”

    少時棋癡路吟風匆匆趕回,趙構對他甚是看重,忙將他召到禦案前,低聲相詢盤面形勢。

    滿頭大汗未消的路吟風看了片刻,臉色突地一變,喃喃道:“這……這棋可不似卓老弟的棋呀,緩而無力。淡而無形……嘿,莫非卓老弟也中了他的妖法?”

    這情形趙構焉能看不出來。聽得路吟風此言,更是面色沉冷。路吟風盯上了棋局,萬事便都在腦後,口中自顧自地低聲嘀咕:“那烏辰棋風凶悍啊,越向後越是厲害。不過依照常理,卓老弟的棋力高他一路,可眼下,他這黑棋怎地有些七零八落?”說話間抓耳撓腮,竟比他自己下棋還要心急。

    此時最急的人卻是余孤天。自頭一子落入棋枰,他的氣勁已凌然施出。這等奇術多得自林逸煙所傳的魔功,有使人忽冷忽熱的寒暑氣、有使人心痛如絞的誅心勁、有使人耳聞怪音的靈巫咒……這等魔功千奇百怪,讓人防不勝防。當年余孤天魔功修為尚淺,不能隨心施為,直到近日得了三際神魔功的秘訣後,逃回大金,覓地潛修多日,終臻上乘,才可自如施放這等降人于無形的詭異魔功。

    “龍須傳來消息,瑞蓮舟會一戰之後,他幾乎已重傷不治,”余孤天見卓南雁一直默然靜坐,不由心下大是疑惑,“後來雖去醫谷撿回一條命來,卻已武功盡失,怎地……”他幾次發氣試探,都覺卓南雁身上的氣機舒緩,跟個病弱之人沒什麼兩樣,但最古怪的卻是他將誅心勁、寒暑氣、靈巫咒諸般陰險手段不時變換施出,卓南雁卻一直渾若無事。

    棋枰上黑白棋形交融一處,雙方的棋下得都是不溫不火。殿內只有烏辰從容不迫的聲音不時響起,看樣子白棋還始終保有先手之利。

    “啪”的一下,卓南雁忽將黑子重重敲在棋枰上,開劫!他今日落子都是輕輕柔柔,只這次敲得極晌,清脆之聲猶如玉罄交擊。禦案前觀局的君臣神色一振,緊盯住案下巨枰,全被這一子拖入沉思。

    卓南雁這一個看似平常不過的小劫打過之後,絞枰上竟有風云突變之勢,黑棋的整個棋形豁然貫通。烏辰的臉色霎時蠟白如紙,凝眉不語。

    殿內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時只聞風卷細雨之聲,沙沙地打在屋簷上。

    沉了一沉,路吟風才喃喃低語道:“好棋!好棋!此子如天降奇峰,如金線穿珠。黑棋前面的落子便如東鱗西爪,忽被神人妙筆點腈,一氣貫注,化作嬌夭神龍!”趙瑗也看出了黑棋後還蘊含著極厲害的反擊妙手。不由目耀異彩,大聲喝道:“好棋!又是傳世妙手!”趙構卻怪他這聲大喝,頗有嘲諷金使之嫌,狠狠瞪了他一眼。

    黑棋瞬間轉守為攻,且氣勢磅礴,接連幾記妙手,凌厲無倫,招招貫穿。至第一百二十六手,白方一塊孤棋竟被黑棋絞殺。白棋頓時陷入苦苦掙紮的險地。烏辰的眉頭擰緊,報著之時口唇抖顫,再不似先前的鎮定自若。

    行棋至此,補天弈的雄渾大氣展露無遺,每一粒閃亮的黑子仿佛都是有靈性的活物,各盡所能,各得其所,串出一股生機盎然的太和之氣。

    白棋卻已四面楚歌,一條白龍被道道黑云纏住,只是四處亂撞。

    余孤天又驚又怒,依烏辰所言落子之余,已暗將全身功力提到了十成,左掌施陽剛之氣,帶動一股炎炎熱氣自上而下罩向卓南雁的頭頂,右掌卻以陰寒真氣默運誅心勁,直襲他的胸腹。別說是尋常棋士,便是個武林高手。若不運功反擊或飛身退避,也會被這兩股氣勁絞得大病一場。可卓南雁卻始終面色冷定如水,凝目棋枰,對余孤天的狠辣魔功似乎渾然不覺。

    “啪”的又是一聲脆晌,一枚黑子重重落下,猶如滾滾烏云中劃過的一道電光。那條三十多目白龍的一只眼被閃電刺瞎,已是逃竄無路了。

    余孤天渾身一震。仰起頭來,目光如電地直盯著卓南雁。卓南雁的臉色依舊靜如止水,頭也不抬地道:“天小弟的傷全好了?”

    余孤天點一點頭,也微微一笑:“恭喜大哥也功力盡複。”忽然伸出手來,向卓南雁手臂握去,姿勢柔和,看上去便如久別的老友相互親近一般。卓南雁卻不敢怠慢,手掌也悠然翻起,向他掌上迎去。

    雙掌交握,兩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震。格格輕響聲中,卓南雁的臉上倏地閃過一絲紅光。余孤天面上卻有青氣騰過。冷笑聲中,余孤天已急運內氣狂攻過來。卓南雁穩守不攻,只覺一道道內氣激浪湍流般急撞過來,不由暗自心驚:“天小弟的內功大是非凡,這三際神魔功果然厲害,若是我未習得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功法,此時必非其敵!”

    二人內功拼斗甚急,臉上卻都猶帶笑意。殿內觀棋的大宋君臣的心思還都在棋上,全不知他兩人已到了內勁拼爭的萬分緊要之時。烏辰也是凝目棋局,雖仍作困獸之斗,但身子猶如落葉般地發起抖來。此刻紋枰上大局已定,趙構等人不免喜形于色。

    隨著卓南雁的再一枝黑子悠然落下,大白龍頓時悶死,自黑云中跌落塵埃。

    兩人內勁轟然一交,同時收勁。卓南雁目光一閃,笑道:“天小弟,你敗了!”余孤天全身一震,卻也點頭低笑道:“我敗了!”

    語音一落,他那剛剛收回的雄渾真氣陡如決堤怒浪般地反撞回來。

    卓南雁的臉上紅光乍閃,天衣真氣如銅牆鐵壁般封在掌心。兩人真氣交擊,身子又均是一晃。余孤天驟然殺了這個回馬槍,當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若是卓南雁在他一笑認輸時,也隨他盡收掌力,難免便會為他所乘,輕則吐血,重則經脈傷損。

    二人對望一眼,齊聲低笑。忽聽“格格”聲響,那棋枰和棋桌受不得他們的雄渾內氣,瞬間四散粉碎,光閃閃的棋子滾落滿地。

    “是我……敗了……”烏辰慘笑起來,驀地一口鮮血狂噴而出,一頭栽倒在地。

    殿內一陣大亂。兩個內侍奔過去一瞧,顫聲叫道:“他……他咬舌頭自盡啦!”卓南雁心內一沉,目光瞥向烏辰的尸身,瞧著那光禿禿的雙腕和滿地濺了血的棋子,胸腹間不由一陣難受。

    “無須驚慌!”余孤天傲然而起,朗聲道,‘我大金棋士,有勝無敗,烏棋士早已留了遺言,此次南下,乃是備棺求戰。”

    “這……這可如何是好,”趙構瞧見大金棋士血濺金殿,心底沒來由的就是一陣心虛慌亂,轉頭對湯思退道,“厚葬!定要厚葬烏棋士!”

    “厚葬?呵呵,”余孤天臉上滿是森冷之氣,笑容更讓趙構有幾分心驚肉跳,“那便不勞趙官家費心啦!”趙構心底發冷,見余孤天轉身便走,顧不得九五之尊,忙道:“貴使慢行……這、這許多事還須好好商量……”

    “還商量什麼?”余孤天頓住步子,轉頭笑道,“難道趙官家變了主意,要將淮漢之地還給我們嗎?”趙構面色一變,暗道:“說好了你們贏了棋才給你,眼下你們一敗塗地,連棋士都咬了舌頭,怎地還給你?”

    趙瑗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拂衣而起,喝道:“淮漢之地本就是我大宋國土,怎地說得上一個還字?貴使此言,大是欠妥!”趙構聽他聲色俱厲,心底更慌,橫了趙瑗一眼,低聲道:“坐下!”趙瑗低歎一聲,只得依言坐下。

    “我會永遠記得殿下今日之言,”余孤天灼灼目光直打在趙瑗臉上,冷笑道:“欠妥不欠妥,咱們來日方長!”說罷大袖一拂,轉身而去,走到殿口,他忽又轉過身來,眼望趙構,“呵呵”低笑道:“有一箭小事還得知會趙官家,趙桓眼下已死啦!”

    趙桓便是趙構的皇兄宋欽宗(按“欽宗”本為南宋得知趙桓死訊後才加的廟號,在此直稱為宋欽宗,只為方便讀者閱讀),靖康之變時隨其父宋徽宗一起帶金人擄走。趙構登基後深怕金人將父皇和皇兄“二聖”

    送回,那樣自己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帝位便頗有些不穩,但表面上卻一直假意高唱“迎還二聖”的高調。宋徽宗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後來紹興和議時,其梓宮(即棺槨)被送歸宋朝。但趙構的兄長、宋欽宗趙桓卻一直羈押在金國受苦。直到數日前,金主完顏亮突發興致,讓趙桓陪他打馬球,體弱多病的趙桓被人蓄意撞下馬來,又被金人亂馬踩死。

    趙桓之死,金朝一直對宋朝秘而不告,哪知卻在這時由金使余孤天隨口喝出,且無禮至極地直呼趙桓的本名。這對趙構這一國之主實為一個極大的羞辱。

    晴天霹靂,從空突降,趙構渾身轟然一震,心底陣酸楚,忽然間淚水迸出,半因傷心這倒黴皇兄的慘死,半因余孤天如此絲毫不留情面的羞辱。這個九五之尊驀地悲嚎一聲,倉皇跳起,一路哭聲不絕,直奔入殿後的屏風內。

    眾人呆愣之際,余孤天仰天長笑,大袖飄飄,幾步間便去得遠了。

    卓南雁望著他的背影,暗自疑惑:“余孤天素來性子偏柔,怎地今日如此張狂,如此羞辱一國之君?”

    暮雨瀟瀟,卓南雁等人凝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邊的一處山崗上。路吟風適才匆匆尋到了沈丹顏的埋骨之地,那只是以一塊木牌為記的土塚。

    卓南雁眼望那瘦削的木牌,悵然不語。路吟風道:“那風水先生說了,風水佳地一時也選不好,遷墳也須擇個良辰吉日!”虞允文在一旁笑道:“此事允文必會派人竭力辦好,老弟不須憂心。”

    卓南雁“嗯”了一聲,仰頭望天,眼前閃過跟沈丹顏相遇相識的點點滴滴,暗道:“丹顏姐姐,你這番情誼。小弟只得來世報答了!眼下我還須急速將紫金芝送到小月兒身前!”一想到林霜月,心底登時急似油煎,忽然覺得,在這個世間,任何人都難與林霜月相比。

    虞允文卻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請老弟速去照顧林姑娘,但願林姑娘藥到病除!莫愁、晚菊公子,請你們二位隨行,有何變故,即刻來報。”

    “能有什麼變故!”莫愁哈哈大笑,“小月兒看到大雁子活蹦亂跳地回來,說不定一歡喜,便即百病全消!”卓南雁向虞允文和路吟風深深一揖,道:“安葬丹顏,便有勞兩位哥哥了!”

    眾人走下山崗。虞允文低聲道:“眼下形勢緊迫,金酋完顏亮蠢蠢欲動,太子和我都盼著卓兄早日歸來相助。距余孤天同來的金國副使施宜生曾在我大宋為官,頗有幾分忠義。昨日私下里與湯思退飲酒,施宜生曾指著窗外說,今日北風甚勁,又對隨從大喊,筆來,筆來!”

    幾人心底都是一沉,“北風甚勁”分明就是說北方金人必會南侵,“筆來”則當是“必來”的諧音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什麼,道:“余孤天挾烏辰此來,莫非便是給完顏亮找個起兵的借口?”虞允文道:“正是!烏辰若是棋戰全勝,金朝自會借勢討要淮、漢之地,若是大宋不給,正好授人以柄;若是烏辰敗了,便在宋廷自盡,完顏亮也會惱怒我大宋不敬金使,乘勢起兵!聽說余孤夭此次南來,還帶了許多畫工,沿途細畫我大宋城郭地形,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嘿嘿,余孤天廷上羞辱趙構,也要激得趙構發怒,”卓南雁苦笑一聲,暗想,“哪知這位大宋人君啼哭失態,偏就是不敢發火。”只是礙著虞允文這朝廷命官的面子,這話便沒說出口來。

    虞允文又道:“羅堂主說,金人南侵,必會揮師直擊建康,在建康守衛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千金難求’的大草包。羅老已連夜趕往建康,邀集四方仁人志士協力防衛建康。羅老還說,他要稟明太子,重開四海歸心盟會,請天下英雄共襄義舉!”

    “重開四海歸心盟會!”卓南雁心頭一振,仰見滿天云腳昏暗。颯颯斜風吹得如毛細雨橫空亂舞,忍不住長舒了一口胸臆之氣,喝道,“壯哉羅老!”

    當下三兄弟拜別虞允文和路吟風,快馬加鞭,趕往醫谷。莫愁前幾日便往醫谷送去過藥物,並探看林霜月的傷勢。卓南雁出得皇宮,曾向莫愁細問林霜月的傷勢,莫愁卻只道:“蕭虎臣那怪老頭兒不讓咱們進谷,他那徒弟許廣倒還客氣,卻只是一句話,”說著學起許廣木頭木腦的聲音,“林姑娘的病嘛,嘿嘿,還是那個樣子,不好不壞!”

    此時卓南雁默算時日,只余半月時光,路上快馬加鞭,恨不得一下子便飛到醫谷。雖是天色已晚,但三人連夜趕路,半晚工夫便跑出百多里路去,累得人困馬乏,才在道旁一間簡陋的草亭內歇息。

    三人半倚半臥,小睡了一個時辰,天色已然大亮,卻見細雨早停,東方朝霞燦然。草草吃了干糧,正待上馬,忽聽得遠處有人大喝:“哪里走!”“留命來!”跟著兵刃磕碰之聲時起時落。

    轉瞬間便見山坳旁轉出一個紫衫文士。這人手中持劍,嶄新的衣袍已被割破數處。驀聽怪嘯聲聲,數道身影自後飛躥過來,那文士迫不得已,只得回身揮劍苦斗。

    卓南雁見那追襲的四人全著黑衣,持短刀,打扮不類中土,招勢更是古怪陰狠,不由暗自奇怪:“這些人來自何處,看那招數怎地有些眼熟?”那紫杉文士劍法精奇,以一敵四,都能支撐得住,只是他身上有傷,疾刺數劍,轉身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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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17: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四節:臨危結義 分道禦敵
      那紫衫文士一轉過身來,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叫道:“應兄?”原來這紫衫文士正是卓南雁落魄衢州時遇到的金使烏祿的手下應恒。當日他隨烏祿深夜來訪,小試身手,便擒住了賀不疑派來刺殺卓南雁的兩個刺客。

    應恒卻無暇搭理他,疾奔兩步,霍地回身一劍,刺中一名黑衣漢子的肩頭。那漢子甚是凶悍,肩頭中劍,兀自“嗬嗬”狂叫,短刀順勢疾劃,將應恒襟袍下擺削去。只這麼一緩,另三人又圍了上去。

    “巫魔?”卓南雁見那中劍漢子砍的那刀狠辣異常,這一招自己當日曾在三才妙使韓嬌嬌手中領教過,登時心中了然,“怪不得這四人打扮怪異,原來是巫魔太陰教弟子,卻來我大宋行凶殺人!”他驀地身形一閃,輕飄飄地插入戰陣之中。

    只聽得“哎喲、啊呀”的幾聲痛哼,那四個黑衣漢子各自向後躥開數步,每人的肩頭上都插著一把短刀。

    原來不過瞬息之間,卓南雁已將四人的短刀奪下,反手插入他們肩頭。巫魔男弟子的武功走的都是狠辣一途,但在卓南雁雄渾內勁和精妙招數之下,卻渾無招架之力。四人踉蹌退開,愕然驚望著卓南雁,如見鬼魅。

    “南公子,原來是你!”應恒這時才瞧清了卓南雁,不由又驚又喜,“原來南公子會武功,好……好得緊!”當日卓南雁在衢州參加棋會,用的還是南雁之名,故應恒一直以為他姓南。卓南雁見他臉色慘白,身子搖晃,忙上前攙住。

    那四個黑衣漢子乘他救助應恒之際,對望一眼,轉身便逃。卓南雁忽地低喝一聲:“全給我站住!”他喝聲不大,但那四人對他快如神鬼的身手極是敬畏,聽他一喝,立即老老實實地站住,連肩頭短刀都不敢拔下。

    “應兄,”卓南雁上下察看,道,“巫魔門下擅施毒藥,你可中毒了嗎?”應恒連連搖頭,苦笑道:“我曉得……一直防備著,沒受毒傷!”卓南雁目光一掃,果見他身上只是些皮肉外傷,料想這幾個黑衣漢子武功平平,還不足以修習巫魔的毒功,轉身對那四人喝道:“滾吧!告訴蕭巫魔,說我卓南雁正在尋他,有本事便來應戰!”

    那四人臉色如土,聽了他這句話如釋重負,轉身逃去,肩頭上鮮血淋漓,灑了一路。

    應恒卻一把揪住卓南雁的衣襟,顫聲道:“南公子,南大俠,求你……你快去救救主人。我將他們都引開了,可誰知道……他們還有多少人……”心中一急,一口氣沒接上來,便昏了過去。卓南雁忙伸掌按在他心口,將一股渾厚內力緩緩送入,應恒神志稍清,才說出原委。

    原來近日烏祿帶著他一路南行,游山玩水,不料昨夜卻被一群來曆不明的黑衣漢子綴上。這些人武功不俗,人數又眾,以應恒之能,竟抵擋不住。深夜之中,主仆二人被困在客棧。危急之際,應恒只得穿上烏祿的衣裳突圍,引開追兵,厮殺一路,連番苦斗,雖先後斃了數人,仍有這四人陰魂不散地追到此處。

    “我與主人約好,”應恒喘息道,“便在這清風山……山腰的斗姆閣內見面!也不知……他甩開追兵沒有。”

    卓南雁暗自一驚:“烏兄不會武功,若給巫魔門人纏上,可就性命危矣!”他雖與烏祿匆匆一會,卻覺此人豪放磊落,更曾救過自己性命,此時朋友有難,豈能袖手。眼見應恒精神疲憊,說完後又昏了過去,卓南雁只得讓莫愁二人帶著他緩緩而行,自己展開輕功,疾向山腰奔去。

    這清風山是座不知名的小山,卓南雁提足真氣,但覺兩旁景物飛移,足下如禦疾風,轉瞬間便到了山腰。他知道自己內功修為大進,心頭暗喜,卻見山腰上孤零零地聳著一座殘破古觀,料來便是斗姆閣了。道教視斗姆為北斗眾星之母,又傳說其生有九子,長子為天帝,次子為紫微大帝,故各地均有道觀供奉其像。

    卓南雁悄然閃入閣內,卻聽冷寂寂的殿宇中,傳來隱隱的哭聲。那哭聲初時低沉,隨即便化為沉痛無盡的號啕痛哭,聽聲音正是烏祿所發。卓南雁探頭觀望,卻見烏祿跪在斗姆像前,雙肩顫抖,哭泣正悲。他心下奇怪:“烏兄是個豪士,怎地小有挫折,便在神像前痛哭?”這時不便入內相見,只得暫且隱身一旁。

    卻聽烏祿越哭越是傷心,喃喃道:“卿卿……烏林達……今日是你生日了,卿卿你……你可還好嗎?”卓南雁心下暗奇:“聽他言語,似乎是在思念一個女子。看烏兄瀟灑自在,卻原來如此多愁善感,聽這烏林達的名字,必是個金國女子了……”

    “你可還記得咱們新婚那年,便曾在斗姆閣內許願……做水面鴛鴦,花間鸞風,這一生一世……生死相守,”烏祿越說越是悲惻,“可你……可你……卻為了我投湖全義,棄我而去。卿卿,你怎地這般傻!你怎地這般傻!”

    卓南雁這才明白:“原來那烏林達是他妻子,卻不知因何,為這烏祿投湖而死!”但聽烏祿那幾聲嘶吼錐心裂腹,顯是思念亡妻,悲慟發自五髒,卓南雁不由想到林霜月身遭毒傷,生死難測,心內感同身受地一陣酸痛,一時間陡覺這個不苟言笑的烏祿無比得可親可近。

    只聽烏祿又躬身在像前叩頭,跟著口中哽咽著低聲吟誦:“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這本是蘇軾悼亡妻子的半闕《江城子》,此時經他讀來,倍覺淒酸。

    卓南雁正自神傷,陡覺院外傳來極細微的腳步聲,心中一動:“定是烏兄的對頭來了!”想到巫魔門人手段陰毒,不如先留在暗處探查,當下悄然隱身在一塊老大的殘碑之後。

    “你既如此念著你的老婆,”院外一陣尖銳的笑聲直蕩進來,“何不追隨她同去?”白影閃處,兩個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翩然走入閣內。

    二女神態妖嬈,一個身材纖瘦,另一個略顯豐腴。那纖瘦女子冷笑道:“難得你這大胡子還挺重情,待會兒便讓你死得痛快些!”那豐腴女子“格格”嬌笑:“大姐,難道你對這美髯公動心啦?”纖瘦女子“呸”了一聲:“你當我跟嬌嬌一樣嗎?跟誰都胡來,沒地里壞了三才妙使的名頭!”

    “三才妙使?”卓南雁看那兩個女子眉目神情,宛然便與那韓嬌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登時心底一凜,“巫魔投靠完顏亮後大受重用,烏兄既是金國使者,怎地身為完顏亮親信的巫魔還要殺他?”

    烏祿仍舊跪在神像前,只回頭瞥了二女一眼,淡淡地道:“今日是拙荊生辰,二位也是女子,便瞧在女孩兒家的分上,容我拜祭了拙荊,再來動手如何?”難得他處此危境,卻毫無驚慌之態,說的話更打在人心深處,讓人拒絕不得。

    果然二女對望一眼,那豐腴女子笑道:“難得你情深意重,叫咱姐妹都看得眼紅。拜吧,也不急在這一時三刻。”

    忽聽閣外有人喝道:“哪里這麼啰嗦,一刀斬了,豈不痛快!”說話間三個人大步而入,看他們器宇不俗,竟是刀霸座下五大弟子中間的三位,“銳金刀”烏古堅、“青木刀”耶律達和“厚土刀”佟廣。

    卓南雁登時一震:“這三人身為刀霸弟子,更是完顏亮的親信,卻也來跟烏祿為難,莫非要殺烏祿的,便是完顏亮?”

    天刀三雄這一氣勢逼人的現身,閣內的形勢登時緊了起來。

    烏祿卻挺身站起,慨然大笑道:“烏某的人頭只有一顆,不知五位英雄誰先取了去?”卓南雁暗自喝彩:“難得烏兄處驚不亂!端的好膽魄,好心計!”

    厚土刀佟廣喝道:“死到臨頭,卻還嘴硬!”鏘然一聲,鋼刀出鞘,刀光才閃,還未劈下,便聽錚然銳響,正是那纖瘦女子揮出金刀橫下封住。雙刀相交,兩人均覺內力受震。佟廣喝道:“韓纖纖,你待怎地?”韓纖纖柳眉一挑,冷冷道:“你待怎地?這小子可是我們姐妹先尋到的。”扭頭向那豐腴女子喝道,“芸芸,出手!”

    “不錯,”烏祿眼芒一亮,冷冷地道,“我早已說好,待會兒便隨二位姐姐前去。”韓芸芸嬌笑道:“這便走吧!”手中飛出一條銀色細帶,將烏祿攔腰卷住,運力回拽,烏祿登時向她飛去。青木刀耶律達大怒,揚手一刀斬向銀帶。韓纖纖斜刺里橫刀攔住。銳金刀烏古堅厲喝一聲,也揮刀向銀帶砍去。

    驀然間一股大力湧到,那柔韌的銀帶頓時斷成數段,烏祿雄偉的身軀倏地騰起,躍過五人頭頂,穩穩落在了神像之前。卓南雁這才緩步踏上,擋在了烏祿身前。

    “卓南雁?”佟廣三兄弟早知卓南雁之能,韓纖纖和韓芸芸也曾在蕭裕府內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五人乍見卓南雁驟然現身,這一下出手更是剛猛絕倫,不由齊齊驚呼出聲。

    “是我!”卓南雁淡淡一笑,霍地身形電閃,疾向佟廣沖去。佟廣只覺眼前青影閃動,忙揮刀平平削出,百忙之中,出刀兀自霸氣十足。卓南雁陡然伸掌在他刀上一按,借力打力,將他大刀向旁引開,“當”的一聲,正斬在耶律達從旁攻來相助的刀上。

    兩刀相交,火花四射,佟廣和耶律達一驚之際,均覺手腕一麻,已被卓南雁乘勢拍中,只聽得“鏘鏘”聲響,雙刀齊向地上墜去。卓南雁不待雙刀落地,反腳踢在刀上,雙刀“嗖嗖”銳響,疾向自後奔來相助的烏古堅射去。

    烏古堅大駭,忙揮出一招“雙峰並峙”擊得雙刀向上飛出,擋格之際,虎口劇震,陡覺手上一輕,手中刀又被卓南雁夾手奪過。寒芒閃爍之際,那兩把刀才落下,卓南雁大袖一卷,三刀盡數收入手中。

    這幾下快逾電閃,全憑精妙手法和機巧心志,電光石火之間,威名赫赫的天刀三雄已是兵刃盡失。閣內微微一靜,烏祿卻大聲喝彩:“好功夫,好手法!”韓氏雙姝卻不禁俏臉煞白,氣為之奪。

    佟廣三人更是心頭劇震,不約而同地想:“傳說這小子在瑞蓮舟會上身受重傷,怎地這會兒卻又武功更進?”三人迅疾無比地排成一字,各自揮掌守住門戶,倉促失招之下,仍是雖敗不亂,招式渾圓沉穩。

    卓南雁冷笑一聲:“我沒空跟你們啰嗦,三位這就請便。接兵刃吧!”寒光閃處,三刀呼呼勁響,疾向三人射去。佟廣三人聽得勁風嗖嗖,不敢硬接,忙斜身閃開,只聽“錚、錚、錚”的三聲響,三刀射入閣內土牆,竟直沒入柄。

    這一下佟廣三兄弟膽氣盡失,灰頭土臉地拔下兵刃,再不多言,轉身飛步出閣。

    “我不殺女子,”卓南雁清冷的目光又向韓氏姐妹掃來,“你們去吧!”韓芸芸“咯咯”嬌笑:“卓少俠模樣俊俏,身手更漂亮,姐姐們得了空,定要跟你好好親近!”跟韓纖纖扭身便向閣外行去。二女翩然踏出閣門,驀地齊聲嬌叱,纖手倏揚,兩蓬銀針陡向烏祿激射而來。

    “去!”卓南雁大喝聲中,搶上去大袖疾揮,一股雄渾的勁風橫掃而至,銀針盡數倒卷而回。二女銀針出手,便已飛身縱出閣外,但見銀針如雨般射回,更是魂飛魄散,就勢斜滾,避開毒針,頭也不回地飛掠而去。

    卓南雁這時不願多生事端,逼退幾人,便轉身與烏祿相見。

    “好兄弟,原來你叫卓南雁!”烏祿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臂膀,哈哈大笑,“想不到你還是個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卓南雁苦笑道:“前番與烏兄相見時,我還有重病纏身,生怕仇家逼迫,只得隱姓埋名,那時還多仗烏兄援手。”

    “我理會得!嘿嘿,你便有病在身,也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烏祿眼放異彩,慨然道,“好兄弟,當初在下便與你一見如故,咱們彼此又救過對方的性命,說來大是有緣,不如咱們結為異姓兄弟如何?呵呵,這普天之下,能讓我瞧入眼內的人,可還沒有幾個,肯跟他拜把子的,你老弟更是獨一無二!”

    卓南雁見他說話間昂頭大笑,當真豪氣縱橫,心底發熱,點頭道:“好極,好極……”

    “老弟且慢答應。”烏祿卻又將手一擺,道,“結拜之前,我還須實言相告,我本名完顏烏祿,乃是金太祖的皇孫,雖做過大金的東京留守,封王封公,眼下卻正遭完顏亮的嫉恨,可說是朝不保夕,說不定哪一日便腦袋搬家。兄弟若是怕了,咱們還只做個普通朋友算了。”

    卓南雁雖知他是金使,卻萬料不到他竟是大金開國皇帝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皇孫。但卓南雁生性熱忱,決不願拂人美意,當年心頭一熱,便連流落江湖的小乞丐一般的劉三寶,他也磕頭拜了把子,這時雖知烏祿身為金太祖阿骨打之孫,隱隱覺得不妥,但隨即又想:“當年父親跟完顏亨意氣相投,決戰之時也曾結為兄弟,而這烏祿兄慷慨磊落,豪放大度,又是那暴君完顏亮的死敵,我又何須婆婆媽媽的!”

    他想到父親當日跟龍驤樓主義結金蘭,視世人毀譽如敝屣,不由胸內熱血沸騰,當下朗聲笑道:“肝膽相照最是緊要,完顏亮那狗賊,怕他何來!”兩人敘了年齒,自是完顏烏祿為兄,向天八拜之後,把臂大笑,更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烏祿問起卓南雁如何此時趕來,卓南雁便說起趕往醫谷途中,恰好救下了應恒一事。聽他略述了曆盡千辛萬苦,給林霜月入宮求藥的緣由,烏祿不由神色肅然,贊道:“好兄弟,你若是身有高明武功時深入大內求藥,也還罷了,但你重傷未愈時獨赴皇宮大內,這份膽魄,實在讓人佩服!”他說著忽地面現淒惻,低歎道,“更難得的是你重情重義,勝得你哥哥十倍!眼下你可不能耽擱,須得即刻趕赴醫谷,醫治那位林姑娘。”

    卓南雁知他必是想起了亡妻,忙岔開話題:“大哥,完顏亮那昏君殘殺你們金國宗室,以龍驤樓主完顏亨之孤忠勇武,仍是難逃一死,你卻如何對付這昏君?”

    “完顏亮濫殺無辜,卻不是昏君,而是個聰明得過了頭的暴君!可憐我大金的絕世英雄完顏亨,卻被他誣蔑至死!”烏祿長歎一聲,道,“我也深知自己頗遭完顏亮的嫉恨,自完顏亨被殺之後,便不理政事,終日飲酒作樂。前段時日,更討了個出使宋朝的差事,跑到江南來游山玩水,想不到我如此韜光養晦,仍是引得完顏亮的猜忌,竟連派巫魔和刀霸的手下來江南殺我!”

    “完顏亮身為一國之君,”卓南雁道,“為何要殺大哥,還如此偷偷摸摸地派人行刺?”烏祿道:“這便是他聰明過頭的地方。他連殺宗室,惹得大金震動,便不好再如殺完顏亨那般捏造罪名,堂而皇之地殺我,只好出此行刺之策。嘿嘿,只要我即刻趕回金國自己的封地,得了侍衛扈從,他一時三刻,便也為難我不得了。”

    “如此說來,完顏亮定要在大哥趕回金國封地之前,派人行刺!”卓南雁點一點頭,“而大哥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及早趕回金國封地?”

    烏祿卻大笑著搖了搖頭,道:“我的封地遠在大金東京,眼下舅父李石還在城內掌管兵馬。嘿嘿,完顏亮算定我會巴巴地逃回東京,必然派人在我北上回金的途中劫殺。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讓他們尋我不到!”忽地一拍卓南雁肩頭,“你眼下正要去醫谷送藥,那地方偏僻幽靜,哥哥這便跟你去一趟醫谷!”卓南雁見他當此之際,仍是算度深遠,如同臨棋落子,事事出人意料,不由暗自佩服。

    忽聽得院外有人高喊:“主人,主人……你在哪里?”正是莫愁和唐晚菊帶著應恒趕來了。應恒只是劇斗整夜,脫了力,歇息多時,已然複原,眼見烏祿無恙,心底大石才落了地。

    幾人都知此地不宜久留,忙悄然出了斗姆閣,下得山來,快馬趕往醫谷。路上卓南雁將跟烏祿結拜之事跟莫、唐兩人說了。唐晚菊性子隨和,莫愁更是個嘻嘻哈哈的脾氣,二人見烏祿雖是金人,卻磊落灑脫,俱是歡喜。下山行不多遠,莫愁便去田間買了兩匹健騾,五人都有了坐騎,揮鞭催騎,加緊趕路。

    晌午時分,趕到了一處僻野的小村落前。莫愁連喊:“口干舌燥,嘴里淡出鳥來!”忽見前面高大的村柳旁有間茅屋,上面挑著個褪了色的酒幌子。五人便下了坐騎,在那酒肆打尖飲酒。

    店家在老柳下支了大桌,柳陰下清風徐拂,倒也涼爽。荒野茅店,自然全是村肴濁釀,但莫愁、烏祿等人疲困之下,卻吃得津津有味。酒足飯飽之際,只聽遠處鑾鈴聲響,兩匹花驢悄然掩來。

    莫愁扭頭張望,低聲道:“大雁子,來了兩個妖里妖氣的美女,沖咱們探頭探腦,是不是瞧上你了?”烏祿凝眉道:“是巫魔門下的女弟子!”卓南雁“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地低頭飲酒,冷笑道:“她們賊心不死,待會兒給她們個厲害瞧瞧!”

    忽聽馬蹄聲響,村陌上又有一匹駿馬疾奔而來,馬上乘者身材消瘦,正是刀霸門下的青木刀耶律達。

    “這位莫不是卓少俠嗎?”耶律達在丈外便勒住了馬,恭恭敬敬地道,“家師有信一封,敬請少俠一覽!”揚手一道銀光打出,一枚甩手箭將一封書信插在柳樹上。

    卓南雁並不看信,淡淡地道:“仆散門主有何吩咐?”

    耶律達道:“家師得知少俠武功大進,甚是歡喜,約請少俠今晚到三十里外的神仙峪一決高下!”卓南雁皺眉道:“請回複門主,卓某有要事在身,比武之事,容待來日!”耶律達“呵呵”冷笑:“師尊有話,若是少俠不願比武,那便莫要替人強自出頭!”說著回轉馬頭,催馬而去,遙遙地又甩過一句話來,“師尊最晚下午便到,是進是退,請卓少俠三思!”

    遠遠探望的韓氏姐妹聽個滿耳,這時不由“格格”嬌笑。韓芸芸催著花驢上前,笑道:“卓小弟,你這大麻煩可全來啦!蕭教主這便趕到,天刀門主再加上太陰教主,瞧你如何應付!”韓纖纖狠狠掃了完顏烏祿一眼,冷冷地道:“趁早備好棺材,自己抹了脖子了事!”二女催動坐騎,向那耶律達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大……大雁子,”莫愁顫聲道,“這可如何是好,巫魔和刀霸一起前來,咱們可怎生應付?”唐晚菊見卓南雁神色從容,似乎不以為意,忙道:“天刀門主明下戰書,卻還堂堂正正,不失一派宗師之風。倒是那巫魔隱身暗處,分明要乘機偷襲,明者防禍于未萌,咱們不可不防!”

    “兄弟,”完顏烏祿苦笑道,“不想我這一來,倒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卓南雁怕他要就此分道,獨承風險,忙一擺手,笑道:“大哥說哪里話來,即便咱們未結為兄弟,我也不會讓他們動你一根汗毛。嘿嘿,小弟對天刀門主那一戰,正是渴盼已久啦!”

    烏祿道:“只是你心底卻急盼著盡早突圍,去醫谷送藥,如此應戰便多了數分凶險,何況還有巫魔在旁虎視眈眈!晚菊老弟說得不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莫愁“嘿嘿”笑道:“難道烏祿老兄已有了計較?”

    “仆散騰有勇無謀,蕭抱珍鼠目寸光,卻又何足懼哉!”烏祿雙目灼灼,嘴角掛著一副滿不在乎的冷笑,“但此時咱們最緊要的事便是去醫谷送藥,二弟不可跟他們硬拼,不如兵分兩路!”

    唐晚菊道:“烏祿兄是說由南雁去迎戰刀霸,余下之人且先趕赴醫谷送藥?”烏祿笑道:“去醫谷送藥的,只唐公子和莫愁兩人!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我隨他們一起走,只怕樹大招風,再引來巫魔、刀霸。我跟二弟你去神仙峪,會一會天刀門主!”

    眾人也知此時唯此一途。卓南雁微一沉吟,便即點頭應允,將紫金芝鄭重交到莫愁手中,囑他不論如何,也要將紫金芝送到大醫王蕭虎臣手上。莫愁這時也收起嬉皮笑臉的神態,鄭重點頭。

    當下眾人分作兩路,催馬上路。分道揚鑣之際,莫愁忽地回頭叫道:“大雁子,你可趕緊過來啊!不然小月兒醒了過來,抱住我喜極而泣,忽然發覺她這雁哥哥胖了四五圈,未免掃興!”說得眾人齊聲大笑。

    哈哈大笑聲中,五人暫別,莫愁和唐晚菊當先揚鞭而去。

    烏祿也正要催馬前行,應恒忽地叫道:“主子,適才經得那茅店前,有一處蕭瑟道觀,小人匆匆打了兩眼,竟發覺了本派標記,瞧來幾位師叔祖便該在此處左近。卓公子雖然英武,但一人未免力單。小人想去探訪一下,若能訪得幾位師叔祖出手,何懼他巫魔刀霸?”

    “好極!”烏祿笑道,“你總是誇贊你那幾位師叔祖英雄了得,若能攬得些英雄人物,總是好事!你去吧。”應恒拱手道:“能請得師叔祖出山最好,若是不能,小人即刻趕回!”烏祿自懷中摸出一把裹金佩玉的短刀,拋入應恒手中,道:“這是我太祖爺賜給我父王的金刀,你拿了去,見此金刀,便如我親臨。告訴你的師叔祖,若能出山助我,他日要富貴給富貴,要權勢給權勢!”

    應恒接刀在手,滿面喜色,催騎而去。

    卓南雁笑道:“大哥剛毅果決,是個能成大事的英雄!”烏祿大笑道:“若不是英雄,怎敢做你的大哥?”笑聲中兩人催動坐騎而行。

    神仙峪不過三十里之遙,與刀霸決戰卻在晚間,兩人並不著急,並馬緩行。卓南雁便道:“大哥,那完顏亮為何如此猜忌你,就因為你也是金太祖之後嗎?”烏祿道:“一半是因為這個,另一半緣由卻是因為烏林達!”卓南雁知道烏林達便是他的亡妻,點一點頭,便沒言語。

    一抹戚色倏地塗上烏祿的臉孔,他沉沉歎道:“烏林達還是個娃娃時,便與我有了婚約,十六歲時,與我完了婚。十余年來,我們情深義重,琴瑟和諧。那一年,完顏亮忽然將我外貶為濟南尹,卻仍對我深懷戒心,下旨命我將發妻烏林達送往中都作人質。我知道,完顏亮荒淫好色,美麗賢惠的烏林達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可若不奉詔前去,完顏亮更會猜疑我有反心,定會乘機殺我。進退兩難之際,烏林達卻說,她要去,她自有辦法對付完顏亮……”

    卓南雁聽他說到此處,聲音微哽,心底也是一陣難受。烏祿又道:“哪知烏林達一行到了距中都七十里的良鄉時,卻乘人不備,投湖自盡。那地方已是京師腳下,完顏亮也說不出話來,但他知道我與他有殺妻之恨,此仇焉能不報!”他說著“呵呵”慘笑,“最痛心的,卻是烏林達死了,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每日里照舊飲酒聽曲,在人前嬉笑歡樂。”

    卓南雁想到他在斗姆閣內吊祭其妻時的傷痛悲切,想到他那時驟聞妻子死訊,卻要在人前強裝笑臉,那又是怎樣一番錐心泣血,當下沉聲歎道:“大嫂一死全節,也救了大哥一家性命,除此之外,卻也毫無辦法!”

    “誰說毫無辦法,天下的事總是有辦法的!”完顏烏祿仰起滿是淚痕的臉孔,緩緩地道,“她便入了中都,與完顏亮虛與委蛇,卻又如何?守身如玉,冰清玉潔,這些漢人的狗屁禮法,卻又算得了什麼!”

    他說著仰頭望天,大喝道:“烏林達,跟你的性命相較,那些狗屁貞節卻又算得了什麼!”他越說越怒,長髯迎風亂舞,目光灼灼地怒視蒼穹,聲音陡然大了起來,“烏林達,你怎地這般傻!你怎地這般傻!”

    卓南雁心頭一熱:“難得大哥出身皇室,卻輕禮法,重情意!”低聲道,“大哥節哀,你雖不將這些禮法放在眼內,但在大嫂眼中,卻不得不看重!她舍身取義,也是萬不得已!”

    烏祿身子一顫,卻才停了吼叫。他為人剛毅,身份所拘,素來喜怒不形于色,此時身處曠野,才難得宣泄一番。聽得卓南雁一說,他長歎一聲:“兄弟說得是!嘿,這些道理,我又如何不知!”頃刻間心神凝定,又回複到往日從容不迫的神色,眼內寒芒閃爍,“完顏亮罪惡滔天,眼下又要南侵,正是我報仇的大好時機!”

    卓南雁心神一振,道:“大哥有何報仇良策?”烏祿道:“完顏亮一意侵宋,倒行逆施,人神共怒,只需他傾國南征,北方必然空虛!我那時悄然趕回東京,以太祖皇孫的身份登高一呼,亡亮便在朝夕之間!”他忽地扭頭望向卓南雁,“二弟,你瞧大哥我有幾分把握成功?”

    “不足四成!”卓南雁說著卻又猛—揚眉,“饒是如此,卻也值得一試!”

    兩人交望一處,目光中都有豪氣湧動。“兄弟,”烏祿道,“你這番身手,留在大宋,豈不可惜?何不在安頓了林姑娘之後,跟哥哥去大金一展身手,博他個大好前程!”

    卓南雁卻搖了搖頭,道:“大哥,我不會跟你去金國!若是完顏亮提兵侵宋,兄弟自會連同大宋好漢跟他決一死戰。大哥是完顏亮的死敵,若有凶險,我也會盡力看護你的周全,但這只是兄弟之義。我卓南雁身為宋人,決不會去金國博什麼前程。”

    這番話說得義氣凜然,烏祿微微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卻又難以辯駁。他也是胸襟豁達之輩,“呵呵”一笑,便道:“說得好!你我大好兄弟,若摻了旁的,反倒無趣了,咱們便只談兄弟之義!”雖然他言語豪氣,但心底卻止不住一陣黯然:“卓老弟如此英雄,卻不為我用,當真可惜!”

    兩人悠然行了多時,向道旁村民打聽,那神仙峪業已不遠。烏祿忽道:“兄弟,你應戰那刀霸和巫魔,有幾成勝算?”卓南雁道:“此時大戰仆散騰,可說是半斤八兩,若是巫魔恬不知恥地趕來車輪戰,我可說……”他本想說“勝算全無”,但心頭傲氣突起,驀地揚眉道,“嘿嘿,誰勝誰負,可也難說得緊!”

    烏祿卻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呵呵”一笑:“仆散騰這人,我有些耳聞,兄弟不必去跟他死拼,且看我先跟他試探一番。”卓南雁不免憂心,道:“大哥,這天刀門主雖然性子暴烈,卻也文武全才,難用話語打動。”烏祿傲然笑道:“一個天刀門主我都收拾不下,哪里還報得了大仇,去跟完顏亮爭天下?”卓南雁聽他笑聲中氣勢十足,便點了點頭。

    “完顏亮要對付我,我也在留意他,”烏祿抬頭看看日色,低聲道,“他那兩個得意幫手巫魔和刀霸,我早已揣摩多日,對其性情都略知一二。我猜依著蕭抱珍的縝密性情,必會在此同時現身,咱們正可依其性情各個擊破。”

    說話間兩人縱馬馳到一處山谷前,遠遠地只見一塊高大的山岩猶如老翁端坐,兀立在沉沉的暮色中。依著那些山民的先前所說,那便是神仙峪的招牌——神仙岩了。

    烏祿忽地湊到卓南雁耳邊,低聲道:“此時時候尚早,老弟便設法隱身在我左近,若無我的招呼,萬勿現身!切記,切記!”

    卓南雁見他神色鄭重,便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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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18: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五節:英雄斗智 莫愁遭困
      莫愁跟唐晚菊這一路卻是快馬加鞭,疾馳如風。沿途荒僻,兩人一口氣奔到天色將黑,才在道旁見到一間茶肆。

    “他姥姥的,渴死啦!”莫愁瞧見那在暮色中隨風招搖的“茶”字布幌,忙勒住了馬,笑道,“小桔子,這回我請你喝茶,下回你請我喝酒。”唐晚菊“呵呵”一笑,飛身下馬。兩人走到近前,卻不由一愣。

    那茶肆不大,只是一座似亭似軒的簡陋草屋。屋內挑著一只白晃晃的燈籠,淡淡幽光之下,只悠然端坐著一個身材清瘦的白衣公子。冷寂寂的草屋內再無旁人。“莫非天晚了,沒別的客人?”莫愁暗自奇怪,大叫道,“渴死啦!店家,快拿好茶來。”

    那書生緩緩扭過頭來,卻見她娥眉彎彎,膚白如玉,明眸內媚光漾漾,竟是個絕色女子。莫愁一見她那嬌豔容顏,登時渾身一震,只覺這白衣女子在搖曳的白光下向他望來,柔柔的眼波便如清泉一樣直沁入心底。霎時間他呆若木雞,怔怔地道:“你……你?”

    “怎麼,”那白衣女子秀眉微蹙,柔聲道,“你見過我嗎?”莫愁素來自負臉皮厚如城牆,但這時聽了她柔媚婉轉的聲音,臉上不知怎地卻一陣發燒,急忙搖頭道:“沒有,沒有!只是……只是……”心底暗自奇怪,“她像誰呢?她像誰呢?怎地讓我覺得如此熟悉?”

    那女郎“格格”一笑:“你這胖子當真有趣。請吧!要喝茶,便自己斟!”莫愁抹了把汗,笑道:“好極好極!”提氣收了收肥肥肚腩,在那女郎對面坐了,老實不客氣地拿過那女郎身前的刻花注子壺,便向一只空碗注入茶去。那女郎也不阻攔,笑吟吟地看著他舉碗飲茶。

    “且慢!”自進屋後便一言不發的唐晚菊此刻驀地目光一燦,喝聲才起,揚手一道金光射出,將莫愁手中茶碗擊得粉碎。莫愁大吃一驚,唐晚菊冷冷地道:“這茶喝不得!妖女,茶肆里的主人都是你殺的嗎?”他伸手一指,莫愁向屋後望去,登時一驚,卻見草屋後的草垛間還有兩對沒有蓋住的人腳。

    “千手書生唐晚菊果然了得!”那女郎美眸中波光一閃,卻“嗤嗤”冷笑道,“可這里的人卻不是我殺的!我已答應了那人,決不再為難江南人。”她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秀眉微蹙,隱含幽怨。

    “誰信你的妖言狡辯!”唐晚菊低喝聲中,雙掌倏揚,兩枚鐵蒺藜疾向那女郎雙肩射去。莫愁叫道:“小桔子,手下留情!”喝聲未已,便聽“奪奪”聲響,鐵蒺藜已盡數射中屋內的明柱。

    燈影倏地一閃,那女郎已悄立在門口,嬌笑道:“死胖子,你叫嚷什麼,舍不得他打我嗎?”莫愁見她嫣然一笑,心便怦然一跳,正要胡謅兩句,忽聽屋外喊聲大作:“殺啊,捉住這胖子,活煮了吃!”

    陡然間人影閃動,四五道黑影閃入屋來。那女郎卻又“格格”一笑:“唐晚菊,你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是死是活,我可懶得管啦!”凌空躍起,自數道黑影間電射而出,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唐晚菊疾步閃去,跟莫愁背靠背地立在一處,卻見四周閃動的人影中有胖大和尚、長發頭陀,更有個手揮銀索的老婆子,正是先前隨卓南雁去醫谷時,在途中劫殺的那些龍須高手。

    “又是你們!”莫愁眼望四周奇形怪狀的龍須,不由大叫道,“喂,你們的老大不是早說了,不讓你們跟咱們為難了嗎?”

    手舞銀索的哭婆婆踏上一步,森然冷笑:“江湖上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莫胖子,你乖乖地將你懷中那紫金芝留下,咱們便決不為難你!”莫愁一驚,卻“嘿嘿”笑道:“誰說那紫金芝在我身上的?那東西自然在大雁子身上。”

    哭婆婆冷冷道:“你將衣服脫下來,讓婆婆瞧瞧!”莫愁驚道:“給你脫衣服?你老得牙都沒了,本公子可沒雅興!”哭婆婆氣得雙眼噴火,道:“好話說盡,可也怪不得咱們了!”驀地大喝一聲,“殺!”

    ※※※※※※※※

    神仙峪內冷寂幽曠,沉沉的夜色撲將下來,那神仙岩巨大的陰影慢慢模糊了起來。谷內都是雜樹老林,山風鼓蕩林葉,發出颯颯怪嘯,聽來分外駭人。

    烏祿此時卻端坐在林前的一片空地上,身側燃起了一團篝火,熊熊火光,映得他臉色一片通紅。卓南雁藏身林內,望著五六丈外神色泰然的烏祿,心底暗自為他揪心。

    忽聽得谷外傳來一聲怒嘯,聲如雷震,滿谷回聲不絕。烏祿身旁的篝火被一股勁風攪動,倏地一暗。火光再明,刀霸仆散騰已兀立在篝火前。

    “卓南雁怎地未來?”仆散騰只瞥了一眼烏祿,灼灼目光便向林內望去。卓南雁暗道:“大哥的那團火燃得大有講究,仆散騰身處明處,遠眺暗處,便難以看清!”忙斂氣凝神,倒運天衣真氣,將全身氣機與身周萬物融為一處,以仆散騰之能,亦難察覺。

    “你便是仆散騰?”烏祿不理他的問話,卻淡淡笑道,“天刀門主鼎鼎大名,為我大金第一高手,只可惜,嘿嘿,嘿嘿……”仆散騰聽他說自己是“大金第一高手”,心底暗喜,又聽他連連冷笑搖頭,不由皺眉問道:“可惜什麼?”

    烏祿冷冷地道:“可惜你明為一代宗師,實則……不過是完顏亮的一條狗而已。”仆散騰虯髯怒張,森然道:“數十年來,你是第一個敢在老夫面前如此說話的!”他暴怒之下,一步踏上,渾身氣機陡發,那團篝火如遇驟風,倉惶亂舞。

    “不服氣嗎?”烏祿仍是神色從容,冷冷笑道,“龍驤樓主完顏亨乃大金英雄,從無過錯,完顏亮有命,讓你扳倒他,你可敢不從?我完顏烏祿乃大金皇胄,為大金盡忠竭力,完顏亮讓你殺我,你敢不從命?敢拖延?敢怠慢?”

    仆散騰濃眉突顫,呼呼喘氣,卻言語不得。

    他最初被完顏亮卑辭厚禮請出山來,那時還被完顏亮稱為布衣至交,其後他官位漸高,權勢日增,反失了往日的自在磊落。當年他替完顏亮扳倒完顏亨,初時還常暗自開導,是替朋友出力,後來又親下江南與余孤天主持龍蛇變,已有些身不由己的煩惱。

    此後完顏亮竟又將巫魔籠絡座下。巫魔巧言令色,門下妖媚女徒眾多,正遂了貪花好色的完顏亮之意。兩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時日不久,巫魔已有隱然凌駕刀霸之上的氣勢,更讓仆散騰暗生郁悶。

    烏祿仍是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閣下一代宗師,奉命殺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哈哈,好痛快,好威風!這便動手吧!”

    “給老子住口!”仆散騰額頭青筋跳起,暴喝道,“卓南雁在哪里,快讓他過來一並領死!”振聲一吼,震得那團火焰簌簌發顫。

    烏祿笑道:“卓老弟被仇家絆住啦,這一兩日間無暇趕來。閣下這便取我性命吧。江湖中人都道,大名鼎鼎的仆散騰早受臭名昭著的巫魔指使,若是巫魔趕來,見你如此婆婆媽媽的,必會罵你辦事不力!”

    仆散騰氣得幾乎吐血,驀地一掌擊下,將身旁一塊青石擊得粉碎,大喝道:“完顏烏祿,你當老夫真信了你的鬼話,不會殺你嗎?”

    林內忽地騰起一陣怪笑:“天刀門主果然見識高超,沒有中計!”白影閃處,巫魔蕭抱珍悠然飄落。

    烏祿冷笑道:“正是!完顏亮有令,讓巫魔監視你仆散騰出手,你哪能不乖乖從命?便是完顏亮饒了你,巫魔蕭教主也不會輕饒你。我烏祿以這顆項上人頭,救得天刀門滿門性命,也算值得。請門主這便過來動手!”

    仆散騰正自盛怒,被烏祿言語一勾,多日來的積怨直躥上來,扭頭對巫魔喝道:“你來做甚,快給我滾!”饒是蕭抱珍城府極深,聞言也不禁面色一變,冷哼道:“門主當真要因小失大?”這一下更是不自禁地帶上了呵斥口氣。

    烏祿忽地挺身而起,向仆散騰抱拳笑道:“門主,你是大英雄大豪傑,何必聽這姓蕭的頤指氣使。罷了,咱們不妨定下個約會,你若有膽量便來應戰,也決不算你違背大金皇帝號令,如何?”

    仆散騰翻起白眼,喝道:“說!”烏祿道:“我手下有個仆人名叫應恒,頗有武功。你若有本事,待我趕回大金東京,命應恒將他門內幾大弟子聚齊,你們真刀真槍地大戰一場。若是你那時勝了,我烏祿引頸就戮!不然你今日出手殺我,有這蕭抱珍橫在此處,傳揚出去,都道你受命于蕭抱珍,作為天刀門主,豈不威望大損。”

    隱身樹上的卓南雁聽得暗笑:“刀霸最重名分,大哥卻抬起名氣地位跟他差著十七八層的應恒來跟他對決,仆散騰定是氣炸了肚子,卻又不得不應!”果然仆散騰憤憤地冷哼一聲,凝眉沉吟。

    蕭抱珍目光閃爍,低聲道:“仆散兄,萬萬不可!萬歲的話,你全忘了嗎?”當日兩人南下之前,完顏亮確曾不住叮囑:“完顏烏祿素無過錯,回金後只怕難以冠冕堂皇地殺他,不如便在宋朝殺他,還可借勢反誣宋人,做起兵南下的借口。”

    哪料仆散騰此時正自氣頭上,聽了蕭抱珍的話,滿腔怒火躥上,暗道:“老子偏偏要應承下來。”揚眉喝道,“完顏烏祿,老夫在大宋決不殺你,但你想回大金,卻要看你有沒有這麼長的命!”大袖一拂,瞧也不瞧蕭抱珍,轉身飄然而去。

    ※※※※※※※※

    夜色沉沉,殺聲四起。莫愁狼狽不堪地躥出重圍,向著曠野處疾奔。

    適才龍須四下里圍上,唐晚菊突發暗器,射倒幾人,兩人驟然殺出茶肆。蒼龍五靈齊聲怒喝,率人自後疾趕。唐晚菊眼見勢危,忙讓莫愁獨自突圍送藥,自己連射暗器,苦苦擋住眾龍須。

    情急之下,莫愁也知此時萬萬不可耽擱,展開龍驤步,繞過幾個龍須攔阻,飛身便逃。他死命疾奔出數里之遙,剛要喘一口氣,忽聽得有人尖聲怒嘯,兩匹快馬自後沖來,馬上乘者正是哭婆婆和那長發頭陀。

    莫愁才一回頭,便見那頭陀將一面大網兜頭罩來。“你姥姥的!”莫愁大罵一聲,疾展龍驤步,斜刺里飛轉出去。忽聽哭婆婆“格格”怪笑,銀光閃動間,兩道銀索橫掃向莫愁雙腿。

    那銀索來勢掐算得極妙,莫愁奔得正急,瞥見那索上密生倒刺,難以招架,只得騰身躍起。哭婆婆腕子疾抖,銀索陡然翻起,纏向他雙足。莫愁身在半空,萬難躲避,情急之下只得拔劍斬向銀索。

    哭婆婆“嘿嘿”冷笑,她這對銀索專門鎖拿刀劍,當下臂上加力,順勢翻卷銀索。眼見便要纏住長劍,驟然間一道金光斜飛而到,正斬在銀索上。只聽錚錚勁響,雙索倒飛而回。那金光劃個圈子,飄然飛到一個白衣人的手中,卻見這人身材窈窕,眉目含笑,正是在茶肆中獨自飲茶的白衣女子。

    “閣下是誰,”那頭陀怒喝道,“幾次三番跟咱們為難?”那女子笑道:“算不得為難,說來咱們也算同道中人。你們要奪那紫金芝,我要的,也是紫金芝!”

    “龍夢嬋!”哭婆婆嘶聲喝道,“這妖女……是巫魔門下的龍夢嬋!”

    莫愁的心“咚”地一跳,暗道:“他姥姥的!原來這嬌滴滴的美女便是大雁子曾經提起過的龍夢嬋。這姐姐出名的鬼難纏,老子還是先走為上!”眼見龍夢嬋和哭婆婆凜然對視,他卻悄然向後退去,只盼雙方立時大打出手,便好腳底抹油。

    卻聽喊聲陣陣,十余道黑影已自遠處疾沖過來,正是龍須的援兵到了。哭婆婆神色一振,喝道:“龍夢嬋,你自尋死路!可別怪咱們心狠啦!”雙索盤旋,破空打來。

    龍夢嬋“格格”一笑:“當本小姐怕了你們不成?”雪袖輕揚,那道金光重又射出,原來是一條連環鏈子金鞭。尋常江湖武人常使九節連環鞭,或是十八節虎尾鞭,她這鞭卻足有二十八節,通體鎦金,黃光燦燦,鞭頭卻是兩只金環,外緣鋒銳,橫空飛掠間不住交擊,發出震人心魄的琅琅怪響。

    金鞭與銀索一碰,哭婆婆雙臂酸麻,雙索又再飛回。忽聽兩聲淒厲的馬嘶,卻是龍夢嬋右手揮鞭,左掌卻暗器驟發,將哭婆婆和那頭陀的坐騎射死。哭婆婆又驚又怒,這等卑鄙手段,原是龍須慣技,不想卻被龍夢嬋以牙還牙。

    “打吧打吧!”莫愁心頭狂喜,“你姥姥的,你們最好打他個兩敗俱傷,同歸于盡!不對,龍夢嬋這嬌滴滴的大美人這般死了未免可惜,念你救過老子一回,便饒你一命吧!”心底胡思亂想,腳下全力展開輕功疾奔。

    才奔出數十丈,猛覺身邊香風颯然,龍夢嬋的嬌笑聲卻在耳邊響起?“死胖子,姐姐幾次救你性命,你連個謝字也不說便走了嗎?”莫愁扭頭便見龍夢嬋已到了自己身側,心底又驚又畏之際,卻見她巧笑嫣然,美目轉盼間泛出勾魂攝魄的盈盈光澤。莫愁的心不由怦然一顫,顫聲道:“多謝……多謝……”

    陡見眼前金光閃耀,莫愁心魂激蕩間連龍驤步也不及施展,只覺腰間一緊,已被龍夢嬋揮鞭卷住胖腰,跟著身不由己地向她飛去。

    “哎喲!放手!你姥姥的!”莫愁狂呼大叫聲中,那金鞭橫纏豎繞,竟將他捆得四肢蜷曲。龍夢嬋纖手輕探,將他穩穩提住,騰身躍起,直向東南方的一座荒山奔去。她輕功卓絕,雖是提了莫愁這麼個大胖子,兀自起落如飛,將哭婆婆和那頭陀遠遠撇開。

    莫愁這時如同個粽子一般被龍夢嬋提在手中,當真哭笑不得,身子難以掙紮,只得用嘴對付:“好姐姐,有話好商量,你且放我下來,本公子自己會跑!你讓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消姐姐說一句話,天涯海角,決不分離,海枯石爛,永不變心……”正自口沫橫飛,忽見龍夢嬋玉手一揮,鞭頭那鋒銳的金環倏地抵在他頸前。

    莫愁臉色一白,忙道:“別……別,姐姐不愛聽,我便不說了!可我說的句句都是真心話,若有半字虛言,天打五雷轟,一輩子討不到老婆!不信姐姐只管摸摸本公子的心,姐姐聽這聲音,撲通撲通撲通……”

    龍夢嬋聽他沒完沒了的廢話,也是無可奈何,覺得身後追兵漸遠,覷見道旁小山上探出一處黑黝黝的洞口,當下斜身躍起,幾個起落便閃入洞內。

    ※※※※※※※※

    刀霸仆散騰這一拂袖而去,神仙峪內登時微微一靜。卓南雁暗自喝彩:“只剩下一個巫魔,便好對付得多!”正要現身躍出,忽又想起烏祿的囑托,只得強自隱忍。

    蕭抱珍眼露異芒,死盯了完顏烏祿一陣,才“呵呵”冷笑道:“佩服佩服!我眼下才知,為何陛下容你不得了:單憑三寸之舌,便能激走天刀門主,普天之下,唯你一人而已。”

    烏祿負手挺立,漆黑長髯迎風飄舉,笑道:“傳聞蕭教主行事從來不擇手段,這時要殺我這無罪之人,卻不知該當用何手段?”蕭抱珍森然冷笑:“閣下請放寬心,定是會用最慘毒的手段,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定然有趣得緊!”烏祿卻仰頭大笑,“江湖傳聞,蕭教主乃是與仆散門主爭鋒一時的武學宗師,更精通暗器,世上無雙無對!不知蕭教主可敢跟我這文弱書生也打個賭嗎?”饒是蕭抱珍為人陰毒果決,聽了烏祿的話,也覺難以回卻,忍不住低喝道:“什麼賭?”

    “咱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便請痛痛快快地做個了斷!”烏祿挺胸喝道,“我這個賭便是,我在此不避不讓,你一箭射不死我!”他故意將“男子漢大丈夫”這六字說得鏗鏘有力,蕭抱珍貌如玉女,也時常易容成女子,但平時最惱恨旁人說他不男不女,聽了這話,登時雙眉一揚。

    此時二人相距兩丈左右,莫說烏祿不會武功,便是個武林高手,不避不讓地獨對巫魔發射的暗器,也決計難逃一死。

    蕭抱珍性子細密,惱怒之後,隨即卻想:“他莫非是埋下了什麼厲害幫手?”目光游走,卻覺四周悄寂冷邃。卓南雁早已收斂真氣,他的天衣真氣得自天地,此時斂卻氣機,與天地渾如一體,萬難察覺。

    烏祿卻哈哈大笑:“蕭教主莫不是當我是個膽小鼠輩,此時只求速死?”蕭抱珍將冷森森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身上,幽幽一笑:“我若射不死你,卻又如何?”

    “那必是蕭教主手下留情了!”烏祿笑道,“但我也決不會向尊駕求饒。只請你再給我一個月機會,留在江南拜訪幾個老友。一個月之後,蕭教主自可來取我性命!”

    蕭抱珍秀眉蹙起。烏祿又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在下決不會擅回金國,去給你找麻煩。”蕭抱珍最怕的便是此著。烏祿若是突返金國,完顏亮定會怪他辦事不力,但若烏祿一直逗留江南,完顏亮卻未必會怪罪他。蕭抱珍明眸一轉,終于低聲嬌笑道:“你若回金國,那是自尋死路,卻能給我找什麼麻煩?”

    “難得蕭教主應允!”烏祿笑道,“請教主動手吧。”蕭抱珍鳳目一寒,沉聲喝道:“請你再退出五十步去!”

    烏祿這時倒不推辭,拱手道:“在下若不從命,那便是對教主不敬!”轉過身去,大踏步便行,有意無意地,走到了卓南雁藏身的樹下。卓南雁登時會意,忙將幾枚銅錢扣在手中,天衣真氣悄然流轉。

    兩人相距五十余步,隔著那團篝火,對望而立。

    蕭抱珍的臉上仍掛著一絲陰冷的笑意,雙臂垂在腰際,渾身一動不動,只十指間躍著慘白色的光芒,瞧來甚是妖異。一股迫人的氣息遙遙向烏祿逼來,山谷內登時一陣蕭瑟。忽聽鳥鳴陣陣,卻是林間幾只宿鳥被蕭抱珍的殺氣驚醒,驚叫著倉惶亂飛。

    烏祿虎目閃爍,驀地大喝一聲:“蕭教主怎地還不動手?莫非是怕了不成?”

    這一喝聲音響亮,蕭抱珍不斷摧湧的殺氣不由一折。若對面是個武林高手,蕭抱珍自會小心翼翼地再行凝神運氣,但此時卻不禁有些心氣浮動:“他左右不過—個文士,我豈能讓他笑話?”沉聲低喝道:“大人小心!”

    山谷間驀地電芒耀目,一道侵人肌骨的寒光凌空橫飛,那團篝火遭寒芒一侵,光焰驟黯。青芒如電,直撲烏祿咽喉,烏祿忍不住挺胸長嘯。

    驟聞鏘然一聲響亮,火星四處迸飛。卻是幾枚銅錢破空飛來,正與巫魔發出的甩手箭激撞一處。巫魔這真氣灌注的一箭被數枚銅錢攔腰切中。去勢頓衰,斜斜落在地上。猛聽“當”的一聲裂響,那甩手箭竟斷成兩截。

    “果然伏了厲害幫手!”蕭抱珍怒喝道,“你使詐?”烏祿大笑道:“蕭教主,我只說不避不閃,卻沒說不可旁人出手。我這朋友仍沒露面,教主這一戰輸得乾淨利落。”

    蕭抱珍凌厲的目光掃在碎裂的甩手箭上,心底震驚無比,游目四顧,喝道:“仆散兄,你如何跟兄弟開這玩笑?”這銅錢一擊之威,巫魔已看出出手之人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江湖上的絕頂人物,也只四雄八修這些人物或可辦到。蕭抱珍心底算來算去,料來定是脾氣古怪的仆散騰去而複返,為了他與烏祿的那一賭而與自己翻臉。

    山谷內冷清一片,決無仆散騰的回音。卓南雁適才生怕失手,將身上的幾枚銅錢一並發出,這才擊落了巫魔的一箭,心底暗呼僥幸,這時他對烏祿已是大為欽佩,想到他別有深意的叮囑,便沒有現身。

    蕭抱珍喊了一聲不聞應答,忽地想到“仆散騰”這一手使自己大敗虧輸,惱怒更增,大喝道:“仆散騰,快快滾出來見我!”尖銳的喝聲在山谷間繚繞不去,料想以仆散騰的火辣脾氣,若是仍在谷內,必會大怒現身。

    烏祿去口手撫長髯,“呵呵”低笑:“蕭教主適才一時失手,卻還有何話說?”蕭抱珍這時也覺自己失態,旋即回複凝定,低笑道:“請閣下喚出背後高人,我才甘心認輸。”烏祿將雙掌一拍,笑道:“卓老弟,出來吧!”

    卓南雁這才飄身而出,橫身立在烏祿身側。蕭抱珍目光一寒,沉聲道:“卓南雁?我竟忘了你!”卓南雁踏上兩步,沉聲喝道:“蕭抱珍,那碧蓮魔針的解藥,快快拿來!”他想自己雖已取得紫金芝,大醫王蕭虎臣也曾說過此時魔針的解藥也無甚大用,但心底卻總盼著還能將這魔針的解藥一並給林霜月取來。

    “碧蓮魔針?”蕭抱珍“呵呵”一笑,“此物決無解藥!”卓南雁雙眉一緊,正待喝問,忽聽遠處傳來一聲呼喝:“主人,你在哪里?”正是應恒的聲音。卓南雁大聲喝道:“烏祿先生在此!”玄功默運,喝聲滾滾傳出。

    忽聽得谷外傳來一聲長嘯,嘯聲鼓蕩不絕,驚得層林間宿鳥亂飛,惶鳴不止。蕭抱珍面色不由一變,暗道:“來人是誰,怎地內功如此精深?”卻聽谷外一嘯未絕,又有數道嘯聲先後響起,頃刻間竟有五人作嘯,均是龍吟虎嘯,高亢悠長。

    “主人!”應恒大聲呼喊,“師叔祖已到啦!”片刻後便聽蹄聲響亮,應恒縱馬奔來。他身後卻有五名道裝老者,均是氣韻高古,相貌奇特。卓南雁一望之下,險地驚呼出聲,暗道:“五靈官?原來應恒也是靈霄派弟子,他口口聲聲的師叔祖原來便是瑞蓮舟會後下落不明的九幽地府五靈官!”

    原來瑞蓮舟會之前,金靈官和銀靈官被羅雪亭在那破舊道觀內一通叱罵,事後金靈官想起,頗以為恥。他也是大有見識之人,察覺秦黨為萬民唾罵,勢難久存,便在羅大率群豪攻取九幽地府之前,當機立斷,跟五兄弟飄然遠隱。

    只是如此一來,靈霄派五靈官更為大宋官府所忌,五兄弟只得再次隱居,尋了個破舊道觀,暫且棲身。好在鐵靈官到了何處,都忘不了研究他的機關埋伏,依著靈霄派的規矩,將那破道觀做了一番禁制。應恒本就是靈霄派舊人,素知這位師叔祖的手段,一眼便看出鐵靈官可能隱居此處,忙趕來央求幾位師叔祖出山。他原怕這五位師叔祖脾氣怪異,與世無爭,哪知一提完顏烏祿之名,金靈官便即慨然應允出手,當下急急趕來。

    頃刻間應恒帶著五靈官搶到烏祿身前,六人齊齊勒馬。“原來是五靈官!”蕭抱珍面色一寒,情知今日有卓南雁和五靈官在此,自己萬難再殺烏祿,仰頭大笑道,“好!烏祿,這個賭便算是我輸了!咱們來日再會。”傲然掃了五靈官一眼,轉過身來,大踏步遠去。

    身後強敵環伺,蕭抱珍卻走得悠然安穩,大袖飄飄,一步三搖。以五靈官之能,卻也不敢貿然進擊。

    應恒忙將五位師叔祖給烏祿引薦了。烏祿談吐殷切,著意接納。卓南雁一直側身立在篝火招搖不到的暗處,不願與五靈官相認,待幾人寒喧稍畢,便向烏祿一揖倒地,道:“大哥有這五老輔佐,暫且無憂!我還要向巫魔追還解藥,咱兄弟暫且別過。”

    烏祿也知留他不住,緊握住他雙手,道:“兄弟,但願林姑娘早日康健!哥哥還是那句話,我盼你早日前來輔佐。”

    卓南雁微微一笑,又一拱手,倏地騰身而起,疾向巫魔退處追去。

    ※※※※※※※※

    “砰”的一聲,莫愁被龍夢嬋重重丟在洞內的地上,脊背撞著冷硬的山岩,酸痛難忍。忽見金光乍閃,那長長的金鞭靈蛇一般自身上繞開,疾縮入她雪白的袖內。

    “好功夫!”莫愁挑起大拇指,忍痛苦笑,“姐姐這份精妙武功,當真讓本狀元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最讓本狀元大開眼界的,卻是……卻是……”龍夢嬋見他吞吐不言,忍不住蹙眉道:“卻是什麼?”

    “卻是姐姐這副絕世姿容。”莫愁“嘿嘿”一笑,“我見過最美的女子便是大雁子的心上人小月兒了,嗯,那回無懼老和尚掠來的金國小美人也不錯,還有那個云瀟瀟,個個兒都是美得不得了的大美人。只是跟你一比,他姥姥的都差了十七八倍不止!不對,都差了百倍千倍!”

    自來女子都愛聽人誇贊貌美,龍夢嬋自負絕豔,只是多年來縱橫江湖,旁人見了她雖是色授魂與,但聽得“龍夢嬋”這三字後都忌憚她的狠辣手段,哪敢胡言亂語。此時聽得莫愁的言語,她雖料定這“死胖子”必是言不由衷,芳心內卻仍不禁微微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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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20:28 |只看該作者
一笑之後,龍夢嬋也怕莫愁再滔滔不絕地胡說下去,伸出玉手,道:“拿來!”莫愁驚道:“什麼?”

    “紫金芝!”龍夢嬋冷冷道,“這兩日臨安的人都傳揚卓南雁那狂妄小子深入皇宮給林霜月求藥,最終大勝金使,竟如願以償地得了紫金芝。他要跟刀霸硬碰,生死難料,我猜那東西必是在你們身上!”

    莫愁又一挑大拇指:“高明,那玩意在小桔子那兒。”龍夢嬋冷笑道:“適才唐晚菊全力阻擋龍須,拼死護著你突圍,不用說,那玩意兒定是在你身上。”莫愁一拍肚子,瞠目道:“當真不在,不信你便來搜!”

    龍夢嬋秀眉微蹙,伸手摸向他圓滾滾的肚子。莫愁忽地縮身大笑:“別,別,我最怕癢!咱們萬事都好商量,你千萬莫呵我癢!”龍夢嬋挑起秀眉,喝道:“死胖子,你再日羅唆,我一刀砍下你的胖頭!”

    莫愁被她喝得愣住了,驀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放聲大哭道:“好姐姐……”他“哇”的一聲哭號,伸手抱住了她的雙腿,嘶聲道,“求你救救小月兒……”龍夢嬋見他跪倒啼哭,已是一愣,忽又被他緊緊抱住,心底更是一驚,怕他乘機暗算,忙揮掌按在他腦心。

    哪知莫愁眼淚汪汪,哭聲越來越大:“她為了救大雁子,自己中毒難愈!你便不在乎小月兒的性命,也該看看大雁子的面兒吧,他為了救小月兒,去那皇宮求藥,幾次險些丟卻小命……”

    龍夢嬋只覺他雙臂越抱越緊,一股男子氣息攪得她心煩意亂,又聽他哭聲悲切,當真又羞又惱,更有些哭笑不得。她自出江湖,會斗的高人惡人凶人毒人無數,卻從沒見過莫愁這一號胡攪蠻纏的人物,饒是她任性毒辣,卻拿他毫無辦法,喝道:“快給我放手!”猛地抓起莫愁肩頭,將他丟了開去。

    莫愁兀自在地上號啕大哭:“人家大雁子將這千辛萬苦求來的紫金芝給了我,我若丟了,還有何臉面活著!你便不看大雁子的面兒,看我的面子總成了吧?”

    “呸!你一張肥臉,有什麼好看的!”龍夢嬋被他氣得笑出聲來,一笑之後,心中驀地湧上一腔愁緒,長長歎了口氣,才道,“我幾次比試,全輸在他的手中,本來早答應了他,不再為難南人,但偏偏師尊有命,卻又不得不再來江南。”

    巫魔此次率門人大舉南下,一是受命劫殺完顏烏祿,暗中更要為完顏亮侵宋打探訊息。他聞知老對頭卓南雁求得紫金芝的消息後,急命龍夢嬋和一眾門人出手搶奪。

    眾門人先前都隨巫魔去追殺烏祿,只有龍夢嬋心思機敏,尋思卓南雁得了紫金芝後,必會快速將此物送往醫谷,便在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莫、唐二人。到底她曾受過卓南雁的恩惠,對卓南雁的好友莫愁未下狠手,這才任由莫愁這般折騰胡鬧。

    莫愁聽她柔柔地一歎,心內不知怎地便湧起一股憐愛之意,收了哭喊,癡癡地望著她輕顰淡憂的模樣發呆。龍夢嬋又是幽幽一歎:“我救了你一命,算來也算報答了他的一段恩情了吧,至于今後如何,我還沒有想好!”莫愁“嘻嘻”笑道:“今後如何,那還用想?姐姐干脆好人做到底,將我放了得啦!”

    笑聲未落,“啪”的一聲,胖臉上已挨了脆生生的一巴掌。龍夢嬋冷叱道:“我沒問你話,休得胡亂接口!”這一巴掌聲音響亮,卻並不如何疼痛,莫愁捂著胖臉,愁眉苦臉地道:“有話慢慢說,怎地好好地便巴掌伺候?”

    卻不知龍夢嬋這時念及卓南雁,滿腔幽怨難訴,聽得莫愁嘀咕,不由怒從心起,伸手緊擰莫愁的耳朵,喝道:“姑奶奶正琢磨要事,誰讓你沒完沒了地啰嗦?”

    莫愁被她揪得耳朵生疼,口中“好姐姐”、“姑奶奶”地緊著告罪求饒。龍夢嬋冷哼一聲,才放了手,斜倚洞口山壁上,眼望著洞外的明月發呆。

    那輪月才從薄薄的云隙間探出臉兒來,金黃金黃的月映得滿天紫亮一片,月光灑在洞前,便在龍夢嬋妖嬈的輪廓上罩了一層薄紗。

    莫愁老老實實地坐在地上,死盯住月輝下的龍夢嬋,心內卻在回味適才撒潑使賴時抱住她雙腿的情形,暗道:“他姥姥的,若能時時抱著她那對玉腿,老子便日日給她下跪、天天挨她巴掌,也都值了。”

    龍夢嬋沉思半晌,猛一回頭,卻見了莫愁那熱辣辣的目光。饒是她行事妖媚,以顛倒眾生為樂,這時見了他那目光,也不覺雙頰一熱,喝道:“死胖子,你瞧什麼?”莫愁一驚,怕她再上前厮打,支支吾吾地道:“你……這可是你讓我說話的?”龍夢嬋適才亂發了一通脾氣,心情舒服不少,但見莫愁滿面懼色,大是得意,“嗤嗤”笑道:“是啊,本姑娘准你開口啦!你這麼死盯住姑奶奶打什麼鬼主意,想要乘機給我一刀嗎?”

    “不是不是!”莫愁連連搖頭,“我、我覺得你像……”這時但見龍夢嬋娥眉輕蹙,隱含薄怒,他猛然間便明白了為何自己一見到她便覺似曾相識,原來童年討飯時,那常給自己飯吃的富家女孩給自己偷吻了一下之後,輕嗔薄怒,神色竟與龍夢嬋頗多類似。

    他結巴了幾聲,終究不敢說出深埋心底的那女孩,只顫聲道:“……像、像極了我娘!”龍夢嬋“格格”嬌笑:“那你就叫我娘吧。”莫愁“嗯”了一聲,真就裝傻充愣地喊道:“娘——”

    龍夢嬋笑得花枝亂顫,驀地又皺起秀眉,扯住了他的耳朵,喝道:“好啊,死胖子,你拐彎抹角地罵我是女叫花子,是不是?”

    “我娘可是官宦小姐出身,決不是女叫花子!”莫愁滿面鄭重,老實巴交地道,“你若嫌我喊娘長了你的歲數,我便在‘娘’後,再加個‘子’字,咱們便扯平了。”

    “娘……子?”龍夢嬋依言輕念,頓知上當,罵聲“死胖子”,便伸手狠狠撕扯他的耳朵。她師出巫魔門下,素來講究談吐雅致,儀態曼妙,但這時跟這嬉皮笑臉的莫大少在一處,卻不禁將深埋心底的爽直潑辣一面盡性展露出來了,這般“姑奶奶”“死胖子”的亂叫亂嚷,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兩人這一通胡鬧,心底倒覺得相互間親近了不少。龍夢嬋整治了他一通,重又抱膝沉思,忽地心底騰起一個念頭:“卓南雁為了那嬌滴滴的林霜月不顧生死,哼哼,我偏要讓他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香消玉殞!”雖覺這念頭頗為對不起卓南雁,但心底卻隱隱地有說不出得暢快。

    她長長伸個懶腰,悠然道:“姐姐困了,救不救那小月兒,待我睡醒了再說。”側身倚在洞壁上瞌睡。莫愁“嘿嘿”笑道:“是,是,姐姐辛苦,小弟給姐姐在此守夜!”只盼她快些睡著,才好乘機逃跑。淡淡月輝之下,只見龍夢嬋轉身側臥,那襲嬌軀更顯起伏有致,妖嬈難言。莫愁的心不由一熱,暗道:“他姥姥的,這妖女當真美得緊,但願她睡得慢些,老子多看幾眼!”

    哪知龍夢嬋左右翻了兩個身,忽道:“死胖子,這山岩好硬,硌得姐姐渾身痛,你過來,讓我枕著!”莫愁聽她語聲嬌軟,心又是怦然一跳,道:“這個……小桔子常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龍夢嬋嗔道:“讓你過來便過來,哪來這許多廢話,還要我過去扯你耳朵嗎?”莫愁忙道:“不必不必,不勞姐姐動手!”老老實實地走到她身側,挨著她坐下。

    “這樣才乖!”龍夢嬋“格格”一笑,仰頭枕在他肥軟的肚子上,“嗯,這便舒服多了,想不到你這死胖子居然還有此妙用!”

    這一下軟玉在懷,一股甜膩幽香從莫愁的眼鼻耳口直飄進來,莫愁一顆心不由怦怦亂跳,只想:“莫愁啊莫愁,這妖女這麼做,定是防你乘她熟睡之際逃跑,你可別胡思亂想!”轉念又想,“不對啊,她只需點了我的穴道不就成了?何必跟我如此親親熱熱,莫非是要跟我使美人計?嘿,本公子現下已是案上魚、刀下肉,哪里用得著這麼麻煩!再說,本公子別的都怕,偏偏不怕你使美人計!”

    胡亂猜想之際,卻覺浮云輕拂,月光悄然轉來,直籠在兩人的頭臉上。莫愁睜大雙目,卻見月下的龍夢嬋臉上肌膚白潤得如同美玉一般,娥眉彎彎,櫻唇飽滿,瓊鼻挺秀,當真是無一處不美,那雙勾魂攝魄的美眸雖已閉上,但睫毛長長的,仍是俏美至極。

    正自看得心魂俱醉,龍夢嬋忽地張開雙目,冷哼道:“死胖子,你再賊膩膩地盯著我看,我將你這對招子剜了出來!”莫愁忙閉上雙目,哼哼道:“誰、誰看你了?本公子這時困得要死,哪里有工夫瞅你!”龍夢嬋“嗤”的一笑,也閉目安睡。

    過了多時,莫愁聽得她呼吸悠長,又緩緩張開眼,不錯眼珠地癡望著她,暗道:“我說她比小月兒、云瀟瀟她們美上千百倍,雖是言不由衷,但這妖女當真也美得緊啊!”這時跟她肌膚相貼,只覺她挨著自己的香肩玉背柔若無骨,雖是隔著數層衣衫,仍能覺出她嬌嫩香肌的柔滑和溫軟,莫愁心底不由綺念泉湧。正自發癡,忽見龍夢嬋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似要張開,莫愁大驚,急忙閉緊眼睛。

    這一晚,龍夢嬋卻睡得甚是安穩,朦朧之際,隱約聽到身下火熱身軀中熱烈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六節:魔女動情 狂俠解厄
      遙遙地傳來幾聲雞鳴,卻是天已大亮。龍夢嬋忽地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來了!”凝神側耳傾聽,不由蹙緊娥眉,道,“難道那些龍須還未走遠?”

    莫愁低聲嘀咕道:“未必吧?他們已累死累活地空尋了咱們半晚,怎地還會再來?”龍夢嬋道:“你懂什麼!相傳龍驤樓有一門追蹤秘法‘躡蹤術’,只要尋得蛛絲馬跡,便能躡蹤而至。天晚時分,他們難以施展,這時日頭出來,只怕便會尋來。”

    正說著,忽聽遠處蕩起陰森森一聲怪嘯,聲如老婦啼哭,秋風嗚咽,甚是淒惻。莫愁聽了,不由心底一陣翻騰,眼圈發紅,險些兒掉下淚來。龍夢嬋忙伸手一扯他耳朵,低喝道:“這是哭婆婆的‘秋風啼’,專能惑人心志,你快凝定心神,別在這兒婆婆媽媽的!”

    莫愁只覺耳根一痛,心神登時一清,急忙運功凝神,與那古怪哭聲相抗。卻聽哭婆婆的哭聲起伏,轉了兩圈,終于遠遠飄走。莫愁驚道:“他姥姥的,不知小桔子怎樣了?他給我斷後,難道以身殉國啦?”龍夢嬋道:“唐晚菊比你機靈!他護得你突圍後,自會及早逃生。再說,他若有不測,那些龍須自會將他抬了來,逼你現身!”

    “有道理!”莫愁長出了一口氣,正自心喜,卻聞遙遙地又是一道長嘯響起,聲音粗豪,依稀是那長發頭陀的聲音。片刻工夫,眾龍須越聚越多,嘯聲此起彼落。

    “這些蝦米須子好生了得!”龍夢嬋恨聲道,“只怕他們查到了咱們的落腳之地!”莫愁道:“咱們乘他們還未趕到,這便腳下抹油,遠走高飛!”

    龍夢嬋瞥了他一眼,搖頭道:“咱們這時出去,正好給他們撞見!哼,蒼龍五靈,各有些詭異本事,若是一兩個不怕,姑奶奶也不懼他;但來了三個,我便難有勝算,此次五人齊到,可就萬萬不好對付。”

    莫愁道:“你莫忘了,還有本大少!三兩個蒼龍五靈,怎地是我這江南四公子之首、瑞蓮舟會的奪蓮狀元、丐幫第一少年高手的對手?咱兩人聯手,豈不天下無敵?”龍夢嬋忍不住笑出聲來:“呸!你除了這張嘴能耐,便只會給我添麻煩,丁點兒用處沒有!”

    兩人對望一眼,忽然間心底都是一動:“我們相識不過一晚,怎地倒跟老朋友一般?”

    “哭婆婆,”那頭陀的喝聲忽在山下響起,“那山洞頗有古怪,你們守住山道,我去那洞內搜搜!”哭婆婆和幾個龍須齊聲應承。

    龍夢嬋忽地湊到莫愁耳邊,低聲道:“待會兒他們逼來,你先不必管我,且向西北跑。那地方人手不多。”她這一湊上前來,香澤微聞,吐氣如蘭,莫愁陡覺一陣迷醉,挺胸道:“不成!咱們同進同退,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龍夢嬋呸了一聲,不知怎地,嬌靨又是一紅,正要扯他耳朵,將他趕走,猛聽得山下又有一聲長嘯傳來:“哪里來的這麼多妖魔鬼怪,全都給我請吧!”這一喝中氣充沛,在群山間滾滾回蕩,輾轉不絕。

    “這人是誰,內功如此了得?”龍夢嬋的玉面頓時一白,低聲道,“也不知他是敵是友?”凝神傾聽,卻覺山下一片寂靜,那人嘯聲一起,哭婆婆等一群龍須居然全都不敢應聲。莫愁也奇道:“怎麼著?難道這人一喝,一群龍須全都屁滾尿流,跑得干乾淨淨?”

    “別出聲!”龍夢嬋忽地捂住他的嘴。兩人緊貼石壁,斂氣息聲。一片寂靜之中,忽見洞口外閃出一道淡淡的黑影。這人來去無聲,若非日照之影泄出他的蹤跡,當真讓人萬難察覺。

    “這人來勢好快!”龍夢嬋心底更是一凜,“他這份內功和輕功,幾可與師尊相抗!”探手入懷,將一把銀針扣在手內,只待他一踏入洞內,便揚手賞他一片銀針。

    “二位好有雅興,”那人卻如察覺龍夢嬋的心思一般,並不進洞,只淡淡笑道,“不知要在洞內纏綿到什麼時候!”他的笑聲在洞外丈余遠飄忽游走,讓人難測其立足之處。

    龍夢嬋只得飄然閃到洞口,卻見洞外這人一身白衣,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儒雅清癯,腰間懸著一把紫鞘長劍。龍夢嬋游目四顧,眼見山道冷僻,不由冷哼一聲,道:“那群龍須都去了哪里?”

    那人傲然笑道:“老夫在此,群魔自然倉惶遠遁!”莫愁見這人白面長髯,正氣凜然,心底頗覺喜歡,在洞內作了個揖,道:“還沒請教老先生的尊姓大名!”那人卻緩緩搖頭:“憑你們,還不配問我的名號!”

    “紫煙劍?”龍夢嬋的目光倏地盯在他腰間紫氣沉沉的劍鞘上,嬌軀微顫,冷冷道,“你是南宮堡主南宮參?”

    “巫魔高徒,果然有些眼力!”南宮參哈哈大笑,“那紫金芝在誰手中?”莫愁驚道:“怎麼,你也來搶那紫金芝?”南官參冷笑道:“紫金芝本就是我南宮世家鎮堡三寶之一,今日只算物歸原主,怎地談得上個搶字?”

    “怎麼不是搶?”莫愁瞪眼叫道,“你早將這紫金芝獻給了趙官家,紫金芝早已是皇室之物,再非你南宮堡之物。趙官家又將這紫金芝賜給了卓南雁,紫金芝便由皇室之物變成了卓南雁之物,更非你南宮堡之物!”龍夢嬋嬌笑道,“不錯。你此刻索要,自然便是搶!非但是搶,更是與趙官家作對,與大宋朝廷為敵,忤逆犯上,大逆不道!”

    南宮參聽他二人一唱一和,卻面色不變,悠然笑道:“二位的話也大有道理,只可惜咱們江湖中人,素來便不講道理!二位一起上吧!”說話間紫煙劍緩緩出鞘,真氣注入,一團幽冷的紫氣在劍身上游走不定。

    龍夢嬋微微變色,忽地扭頭對莫愁道:“死胖子,你將那玩意給了他吧!”莫愁大瞪小眼,道:“什麼?這紫金芝……”龍夢嬋上前一步,怒道:“左右不過一些破芝爛草,要他何用?”驀地雪袖輕揚,一蓬銀針疾向南宮參射去。她先命莫愁獻出紫金芝,又疾言厲色地跟他爭吵,正是要讓南宮參迷惑松懈。這時她正跟莫愁說話,側對南宮參,驟發毒針,當真攻其不備。

    哪知南宮參低笑聲中,身形暴退,紫煙劍劃個圈子,只聽“錚、錚”怪響不絕,大半銀針被他震開,另有幾根卻被粘在了劍上。原來他這紫煙劍乃神奇玄鐵所鑄,內含磁力,專克諸般暗器。

    龍夢嬋一招空發,大吃一驚,玉手飛揚,二十八節雙環金龍鞭鏘然躍出,凌厲無比地點向南宮參咽喉。南宮參目射寒芒,罵道:“妖女找死!”紫煙劍倏地翻上,正點在金龍鞭頭的雙環上。錚然怪響聲中,金龍鞭倒卷而回。

    “死胖子!”龍夢嬋只覺內氣翻滾,玉臂酸麻,喝道,“你快滾,別在這礙手礙眼!”莫愁叫道:“不成,咱們說好同進同退,天涯海角,永不分離!”拔出腰間長劍,挺身躥上,反削南宮參脖頸。南宮參冷笑一聲:“那便去陰曹地府永不分離吧!”紫煙劍紫蟒翻身般倏忽抖回,內力到處,莫愁手腕酥麻,長劍險些脫手。

    龍夢嬋見他勢危,金鞭盤旋,疾向南宮參心口射來。情急之下,這一鞭去勢如電,鞭首雙環不住交擊,發出奪人心魄的怪聲。南宮參大喝一聲,揮劍挑開金鞭,驀地一腳反踢向莫愁心口。這一腳去勢飄忽,事先全無征兆。莫愁大叫一聲,腳下疾展龍驤步,電光石火之間堪堪避開。

    “死胖子,”龍夢嬋憤聲罵道,“你到底滾不滾?”莫愁叫道:“不滾!”話音未落,卻被南宮參的掌風掃到肩頭,糖葫蘆一般打了幾個滾。

    南宮參哈哈大笑,刷刷幾劍,逼得龍夢嬋手忙腳亂,驀地揮劍斬向莫愁。莫愁狼狽不堪,仍是灰頭土臉地大叫:“你姥姥的,老子偏就不滾!”揮劍橫封。雙劍相交,鏘的一聲,莫愁手中長劍斷成兩截。

    龍夢嬋纖手疾揮,幾根銀針飛射南宮參背心,堪堪解了莫愁之危。她驀地嘶聲喝道:“死胖子,你再不滾,我可用毒針射你啦!”

    莫愁見她粉面帶煞,喝聲淒厲,心底登時一震,忙道:“好,好,我滾……本公子先行一步!”身子就勢斜滾,兩記龍驤步踏出,已躥出圈外。南宮參雙眉一蹙,暗道:“這小子可放不得!”正待揮劍刺去,忽聽龍夢嬋笑道:“南宮參,你若去追他,我便毀了這紫金芝!”

    南宮參本就料想莫愁被龍夢嬋擒住,紫金芝必然在這妖女手中,見她探手入懷,不知真假,心底驚疑不定。只這麼一緩,莫愁便已騰身縱起,發足狂奔,口中兀自大叫:“南宮參,你敢動她一根寒毛,我丐幫大隊人馬踏平你的南宮堡!”

    莫大少說跑就跑,幾句話的工夫,已狂奔出十余丈外。他一邊狂奔,一邊心底念叨:“他姥姥的,本公子受了大雁子的托付,先要給小月兒送藥去!這是受人之托,大丈夫一言九鼎,不可食言,卻不是臨陣脫逃!”

    轉過兩個山拗,便再也不聞身後的兵刃撞擊之聲。此時他奔得越遠,便越是安穩。荒僻的山道間只有他一人砰砰的腳步聲,但莫愁的心底卻似少了什麼一樣,虛軟無比,沒著沒落。

    強撐著飛奔了多時,莫愁終于頓住步子,口中喃喃道:“我輩俠義中人,行走江湖,憑的是什麼?義氣!本大少乃江湖四大公子之首,怎能不講義氣?龍夢嬋雖是個妖女,可她救了我!”驀地揮掌重重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罵道,“他姥姥的,本大少說什麼也不能獨自逃生!老子這是大丈夫義氣為重,可不是憐香惜玉,見色起意!”揮著那半截斷劍,扭頭奔回。

    疾奔多時,卻也不聞打斗之聲,莫愁的心不由怦怦亂跳。

    飛奔到那山洞附近,卻見滿地殘枝碎石,顯是兩人那一戰極是慘烈。再走幾步,忽見洞前赫然插著兩道黃燦燦的金環。這正是龍夢嬋金龍鞭上的利器,此時卻被砍得滿是缺口,橫插在地。

    莫愁只覺腦袋轟然發響,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口,轉頭四望,卻始終不見龍夢嬋和南宮參的蹤跡。正自心急如焚,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聲獰笑:“龍妖女,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跟著龍夢嬋“格格”低笑,只是聲音太低,聽不清她說的什麼。

    饒是如此,龍夢嬋這道妖媚笑聲傳入耳中,莫愁也是一陣心花怒放,只覺平生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莫過于此。循著笑聲飛奔,躍過一道山梁,猛一抬頭,他頓時吃了一驚。

    卻見前面已無山路,只是一塊塊猙獰荒禿的磐石,或陡立如劍,或橫臥如牛,眾石交疊成一道峭拔的險峰。在峰頂一塊圓滾滾的光滑大石上,龍夢嬋和南宮參拼斗正疾。

    莫愁仰見龍夢嬋白衣飄飄,在那圓石上起落如風,揮鞭苦斗,不由暗自松一口氣。但見那圓石丈余大小,光閃閃的,顯是難以落足,他料想憑著自己這點武功,實難上前相助,最好是悄然摸上前去,擇機給那南宮參一擊。

    爬了幾步,莫愁忽地一驚,卻見腳下卻有幾只毛茸茸的蜈蚣正自飛速游走,若是他落足匆忙,只怕便會踩中蜈蚣。凝神細瞧,卻見前面石縫之中,又有三五只色澤斑斕的蜘蛛和兩只張牙舞爪的大蠍子緩緩蠕動。

    “他姥姥的,”莫愁暗罵,“這古怪石山,怎地有這麼多毒蟲?”

    原來適才龍夢嬋揮刃苦斗,只盼立時脫身遠走,但南宮參展開天星劍法,卻將她死死纏住。龍夢嬋的厲害毒針全被南宮參的紫煙劍克制,武功身法又均落下風,只得打打逃逃,仗著身周突兀的怪石左右騰挪苦撐。

    眼見自己穩操勝券,南宮參倒不願立下狠招辣手摧花。他想起自己修煉唐門那殘缺不全的《萬毒秘要》多日,其中有一門專召諸般毒蟲攻擊敵手的秘技“流云召仙”,自己從未用諸實戰,他料想龍夢嬋身上毒針早已射光,再不足懼,此時正好借她試演毒功。

    這一來龍夢嬋更是捉襟見肘,既要應付南宮參的天星劍法,更要提防腳下不時湧出的諸般毒蟲,且戰且退,竟被南宮參一路趕到了峰頂。

    忽聽峰頂的南宮參大喝一聲:“撤手吧!”金鐵交擊聲中,兩人鞭劍已交纏一處。南宮參內力渾厚,運勁回奪,龍夢嬋氣力不及,便被他一寸一寸地拉到近前。此時她盡落下風,還須不住左右跳躍,防備爬上圓石的毒蟲蜇咬。

    “小乖乖,”南宮參見她那白衣全被香汗浸透,胸前曲線畢露,不由哈哈大笑,“看在蕭教主的面子上,我不殺你!但你須得陪我幾晚!”龍夢嬋冷哼一聲,銀牙緊咬,金龍鞭上內力驟盛,猛向南宮參攻去。

    “你這卻是何苦!”南宮參談笑間也運力反擊,“只需交出紫金芝,便可跟我回南宮堡享福。龍夢嬋豔名遠播,誰不想嘗嘗是什麼滋味!”他內力遠勝,真氣隨敵而漲,端的游刃有余,左袖輕揮,滾滾真氣催動袖內的甘露甌,將一股股吸引毒蟲的香氣射向龍夢嬋,誘引毒蟲相攻。

    驟聞有人暴喝一聲:“操你姥姥!”圓石後有一人騰身躍來,半空中斷劍疾揮,猛向南宮參脖頸劈去,正是莫愁。他悄然逼近,聽得南宮參這句話,只覺頭腦烘熱,平生從未有過的暴怒難耐,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氣力,竟一掠數丈,端的其勢如風。

    南宮參適才跟龍夢嬋互拼內功,實已覺出莫愁在悄然逼近,早暗自留心,只是卻料不到莫愁急怒之下,居然瞬息攻到背後。情急之下,南宮參沉聲大喝,劍上內力暴漲,只聽鏘然怪響,金龍鞭竟被紫煙劍削成兩截。白影閃處,南宮參驀地矮身退開。

    “讓開!”莫愁一劍劈空,收勢不住,竟向龍夢嬋撲了過來。龍夢嬋知道自己身後便是懸崖,不敢再退,手忙腳亂地揮手將他抱住。兩人身子一撞,都是立足不穩,在石上不住踉蹌。南宮參哈哈大笑,欺身直進,紫煙劍乘勢刺向莫愁背心。

    龍夢嬋驚呼一聲,眼見這時莫愁背向南宮參,這一劍萬難躲避,猛地抱緊莫愁,向後飛縱,同時揮手射出一枚銀針。倉猝之間,南宮參也料不到她仍藏有毒針,忙揮劍擋隔。

    只聽“嗤”的一聲,莫愁肩頭衣襟仍被紫煙劍順勢挑破。龍夢嬋和莫愁卻躍下了高崖,向下飛墜。

    兩人緊緊相擁,呼呼疾墜。莫愁禁不住哇哇大叫,猛覺墜勢一頓,卻是龍夢嬋揮起半截金龍鞭,卷住了峭壁上橫伸而出的一根老松。這金龍鞭被南宮參揮劍斬斷了數節,仍剩下二十來節,倏忽蕩出,便如長長的金蛇一般牢牢卷住了老松的樹腰,將兩人硬生生帶了過去。

    古松劇烈搖晃,兩人飛撲在松樹巨大的樹冠上。莫愁不及起身,便喊道:“你沒事吧?”哪知同一刻龍夢嬋也叫道:“死胖子,沒死嗎?”兩人一起大喊,待見對方無恙,微微一愣,又齊聲大笑。

    笑了幾聲,莫愁忽見南宮參在崖頂探出頭來,忙叫了一聲:“不好!”龍夢嬋見這松樹下橫探出一塊山岩,僅能容得三四人落腳,忙跟莫愁手足並用,溜下古松,爬到了山岩上。

    南宮參探頭下望,隱約瞧見兩人躲在松樹下,心頭惱怒,回身拾起幾塊大石拋下,卻都被那松樹和峭壁上亂聳的怪石擋住了。南宮參萬料不到他兩人竟會險中得生,看那松樹只在十余丈下,但若是自己貿然跳下,龍夢嬋凌空發射毒針,實在難以躲避,只得在山崖上面守住,不住憤聲喝罵。

    “這老小子暴跳如雷,”莫愁得意洋洋,“待本公子勸他一勸,讓他跳崖自盡罷了!”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臉上已挨了龍夢嬋重重一記耳光,只聽她喝道:“誰讓你跑回來的?”這一次手勁頗重,莫愁只覺頭暈眼花,手撫面頰,怔怔地道:“又……又怎麼啦?”

    “你冒冒失失地趕來,卻壞了我的好事!”龍夢嬋冷哼道,“他那紫煙劍正是我毒針的克星,我千方百計誘他輕敵,讓他覺得我毒針已盡,心存大意,又用金龍鞭纏住他的紫煙劍,大好時機,正盼著一針射死他……哪知卻看到你笨頭笨腦地沖來。”莫愁苦笑道:“那你也不妨發針射他,咱兩人來他個前後夾擊,豈不更好?”

    “好個屁!”龍夢嬋自來出言優雅,忽聽自己冒出一句髒話,也不由玉頰微紅,又蹙眉怒道,“我見了你不免心慌意亂,只怕他側身一躲,那毒針便會射穿你的肥頭。”莫愁見她香腮蘊紅,眼含幽怨,不由心底一熱,涎著臉湊近了,笑道:“好姐姐,為何你見了我便心慌意亂?”

    龍夢嬋嬌靨更紅,揮手又要扇他耳光,忽見他半邊胖臉高高腫起,顯是自己適才那一下落手不輕,心底突生歉疚,撫著他的胖臉,柔聲笑道:“這回姐姐下手好重,死胖子痛不痛?”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2: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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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被她柔柔的玉手一撫,登覺心魂發飄,搖頭道:“臉上雖有那麼一點點痛,心里面卻甜得緊!”龍夢嬋媚目流波,橫了他一眼,嗔道:“當真是賤骨頭!我早讓你遠遠滾開,怎地你又巴巴地趕了回來?”莫愁道:“我滾到半途,忽想你孤零零一個人兒,只怕更增凶險,無論如何我也得趕回來陪你。”

    龍夢嬋微微一怔:幾個月之前,曾有一個男人對她說,你不過是個女孩子罷了,那已讓她那外冷內熱的芳心微微一熱;這時卻又有一個男人不顧凶險地趕來說,“無論如何我也得趕回來陪你”,更讓她怦然心動。她正自芳心起伏,卻聽莫愁又正色道:“再說,你是我的娘子。天大地大,都沒有娘子事大,南宮參便再凶悍百倍,本狀元也得跟他血拼到底。”

    “你這混賬死胖子……”龍夢嬋又羞又氣,正要打他,驀覺腿上一陣疼痛,忙拽起褲腿,卻見小腿上正爬著一只毛茸茸的蜘蛛,卻是先前跳崖時,不知如何被這毒蟲躥上來咬中了。適才死里逃生,她心頭狂喜,全沒在意,這時才覺出玉腿生痛,不由顫聲道:“毒,毒……”嬌軀搖晃,軟軟地倒在了莫愁懷中。

    莫愁大驚,忙挑開那毒蛛,一腳踩死,眼見龍夢嬋的玉腿被咬處黑紅一片,顯是中毒不淺。他出身丐幫,自幼不免跟蛇蟲打交道,此時雖驚不慌,忙依著平日學得的破解蛇咬蟲蜇之法,給她劃破傷處放血,又俯身下去,在那傷處狠力吮吸。

    好在這蜘蛛只是南宮參在荒山間以甘露甌召來的尋常毒物,毒性並不如何猛烈,他邊吸邊吐,吮得十幾口,龍夢嬋玉腿上便已流出鮮血。過了片刻,她嚶嚀一聲,幽幽醒來,忽見莫愁仍趴在自己腿上吮吸,不由芳心一暖,輕聲道:“我這里有解毒傷藥……”自懷中摸出一只小巧銀盒,遞給了他。

    莫愁喜道:“姐姐的藥,必然靈光!”將藥膏蘸在手上,在她傷處周遭細細抹了,觸手之間,卻覺她腿上玉肌柔膩滑嫩,不由心神激蕩,暗道,“這蜘蛛毒只怕一時半會兒地解不開吧?過得一會兒,我還得給她敷藥,在這又白又嫩的玉腿上摸上一陣。”想到此處,心中大樂,忽聽龍夢嬋道:“喂!”莫愁聽她脆生生的一喚,頓時一驚,只當被她看破心思,不免又有巴掌飛來,忙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卻不料龍夢嬋只靜靜地瞧著他,輕聲道:“謝謝你啦!”沉了沉,又幽幽地笑道,“其實你冒死趕來,我心底很是歡喜。”這是二人相遇以來,龍夢嬋頭回跟他客客氣氣地說話。莫愁只覺心中一蕩,竟有些癡了,怔怔地望著那雙似要淌出水來的明眸,不知說什麼是好。

    “好傻!”龍夢嬋不禁“嗤嗤”一笑,頓了一頓,忽問,“你總是甜言蜜語地喊我姐姐,今年到底多大啦?”

    莫愁這才回過神來,眉開眼笑地道:“本公子腳力神駿,自然是屬馬的,姐姐呢?”龍夢嬋暗道:“果然比我小。”昂頭笑道:“我嘛,以龍為姓,也是龍年而生!”她縱橫江湖多年,手段狠辣,機詐百出,但此刻面對這胖墩墩的莫愁,卻覺心底泛出久違的柔柔情愫,連她自己都頗覺奇怪:“我跟他說這些不相干的話做什麼?”

    莫愁點頭道:“姐姐是屬龍的,比我大了兩歲,好得很,好得很!”龍夢嬋奇道:“為什麼好得很?”莫愁“嘿嘿”一笑,卻不言語。

    龍夢嬋不知想到了什麼,玉靨倏地一紅,輕咬櫻唇,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死胖子!”這三字輕柔纏綿,莫愁的心頓時又是怦然一跳。

    兩人正自說笑,忽聽得崖頂傳來一聲呼喝:“龍姑娘,莫公子,二位此時上來,我既往不咎,決不為難!”正是南宮參又探出頭來,卻見他左手舉著一段燃了火的枯木。

    “不好!這老賊又來啦!”莫愁大驚之下,一把抱緊龍夢嬋,將她遮在身後。龍夢嬋腿上的毒傷雖無大礙,但中毒之後,終究身子酸軟,此刻被他緊緊抱著,忽覺一陣久違的溫暖之感:“原來我不願做個人見人怕的魔女,倒甯願做個讓人憐惜疼愛的尋常女子!”心底蕩起一股柔弱之感,不禁輕輕偎在他懷中。

    南宮參喝道:“再不上來,我可要火攻啦!”莫愁此刻佳人在懷,心中勇氣大增,大叫道:“你姥姥的,誰信你的鬼話!你不怕紫金芝烤成燒餅,那便動手吧!”說話間又將龍夢嬋抱緊了幾分,哈哈笑道,“本狀元此刻歡喜得緊,快活得緊,可得多謝你啦!”

    因那古松樹冠繁密,南宮參從上面難以瞧清二人,只依稀看見龍夢嬋似是橫臥在莫愁懷中,想到兩人此刻風光綺麗,當真怒火勃發,大罵聲中,揚手便將那火枝拋下。那古松的枝葉甚是干燥,枯枝落在樹冠上,頓時便有火焰燃起。

    莫愁破口大罵,忙躍上松樹,揮劍砍劈斷枝,折騰良久,火勢才漸熄漸弱。南宮參看他狼狽不堪,不禁大是得意。他先前早想好了火攻之策,只是忌憚那紫金芝被毀,遲遲沒有動手,此時卻是“哈哈”狂笑:“老子一氣扔下他十七八根火把下去,你們便是烤豬燒鵝了,快交出紫金芝!別讓老子變了主意!”

    “去你姥姥的!”莫愁笑道,“你有本事再扔下幾根火把來,本大少正要吃烤靈芝!”南宮參怒道:“小賊還敢嘴硬!”點燃了兩段枯枝,揚手拋下,眼見莫愁又是一通手忙腳亂,不由又大笑起來,“識相的,快滾上來,老夫饒你們不死!”

    忽聽得有人沉聲冷笑:“識相的,你便快滾,我也饒你不死!”

    這一笑甚是突兀,聽聲音便在身後丈余,南宮參臉色驟變,暗道:“此人是誰,怎麼會悄然掠到我身後,我卻全然不知?”他臨危不亂,霍然一劍反削出去,劍勢凌厲,正是天星劍法中應付身後來敵偷襲的絕招“倒卷星河”。

    紫芒暴掠,劍氣縱橫,哪知背後卻空空蕩蕩,南宮參一劍走空,更是一凜,橫劍回望,卻見一人青衫如鐵,靜靜凝立在三丈開外,雖是不言不語,卻射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凜凜豪氣。南宮參緊盯著那人,面色一寒,森然道:“卓南雁?”

    卓南雁冷笑道:“南宮堡主不是要尋我雪恨報仇嗎,今日正是時候!”說話間又有一人蹣跚而來,站在卓南雁身側。這人襟袍上滿是血跡,雙眸卻炯炯有神,正是唐晚菊。

    原來昨晚卓南雁別過烏祿,飛身追趕巫魔蕭抱珍。哪知巫魔並不應戰,只是遠奔游走,乘隙偷發暗器。卓南雁疾追多時,也沒與他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更幾次險些被他的陰毒暗器射中。卓南雁才知成名多年的巫魔絕非易與之輩,眼下當務之急還是速給林霜月送去紫金芝,既然蕭虎臣曾說那碧蓮魔針的解藥本就可有可無,也只得暫且拋下,急速趕回。

    他要赴那神仙峪之約,一來一去,已跟莫愁等人差了一夜路程。他展開輕功全力疾奔半晚,終于趕到了莫、唐二人進出的小茶肆。夜靜更深中,正聽到遠處唐晚菊跟幾個龍須拼死苦斗的叱咤之聲。

    莫愁退走之後,哭婆婆深覺有異,便率大隊龍須追趕莫愁。唐晚菊這里,只有十來個龍須纏斗阻隔。唐晚菊苦斗半晚,擊斃多人,卻也身受多傷,正被余下的四五個武功精強的龍須圍攻。虧得卓南雁聞聲而至,一舉殺散眾龍須,將他救下。

    只是這時莫愁蹤跡已失,二人一路輾轉苦尋到天色大亮,才在那荒山下瞧見幾名鬼祟龍須的身影,擒住逼問,才知眾龍須早已四散,但莫愁似乎仍在山上。兩人趕入山內,卓南雁心急火燎,讓唐晚菊慢行,自己如飛掠上崖頂,正聽得南宮參向崖下危言恫嚇。他雖不知山崖下的情形,但聽莫愁的哈哈笑聲也自下隱約傳來,才暗自放心。

    此時四目對視,南宮參心底驚疑不定:“傳聞這厮被刀霸和巫魔絆住,怎麼一夜之間便即趕回,難道刀霸、巫魔盡數敗在了他的手下?”

    唐晚菊叫道:“南雁兄,跟這無恥之徒何須多費唇舌?拔劍除害,豈不快哉!”解下腰間佩劍,揮手拋出。卓南雁接劍在手,渾身內勁默運,補天劍意悄然流轉。這是他武功盡複後首次運使補天劍法,此刻長劍雖只當胸一橫,但覺一股蓬勃真氣瞬間貫通,劍與人,人與山,都在刹那間交融無礙。

    南宮參曾與他交過一次手,那時他雖未盡全力,但補天劍法卻讓已他心魂劇震。此刻見卓南雁橫劍而立,初看上去渾身全無絲毫懾人的氣勢,但南宮參凝目一久,卻覺對面之人似在身內斂著無窮無盡的氣韻,渾如汪洋大海,難測其深。

    乍逢強敵,南宮參精神一振,依著天星劍法的劍理,腳踏八卦方位,向旁邁出。哪知他腳下方動,卓南雁倏地踏上一步。這一步如巨象渡河,沉穩弘大,瞬間便立在那圓石之上。南宮參心底似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難受至極。原來他那天星劍法得自南宮世家的精妙陣法,講究五行方位,專配以奇門步法克敵,哪知卓南雁這看似無心的一步飛轉,正將他腳下的生門封死。此刻南宮參恰似秋水初生,卻被斷了河道,潮水澎湃而無處奔湧。

    倉促之間,南宮參只得再向右側踏出,這一步純是以退為進,陡覺山崖上氣韻橫生,卻見卓南雁踏中宮直進,又向自己逼近一步。卓南雁這兩步全依著“大局在胸,應機而動”的忘憂心法而出,他精通易理,腳踏八卦方位,處處妙算在先,雖是未發一招,卻已讓南宮參心底劇震,氣勢盡失。

    南宮參知道再這樣下去,只怕會被卓南雁逼得跳下山崖,驀地怒喝一聲,紫煙劍凌空削來,劍勢豪縱,映得崖上青茫茫一片。“這厮的天星劍法又有精進!”卓南雁心底暗贊之余,豪氣頓增,長劍劈頭迎上。

    雙劍相交,發出嗡然震響,南官參只覺手臂酸麻,更是一凜:“這小賊怎麼內力大進?”紫煙劍反削卓南雁雙足。這一劍精芒暴吐,劍氣吞吐,將方圓丈余盡數籠罩。卓南雁冷哼聲中,長劍劃了個圈子,輕輕柔柔地裹了出去。

    這一招“無平不陂”意境弘大,雄渾內氣貫注之下,卻使得不疾不徐。南宮參看他劍意似曲似直,變化難測,卻又夾著一股蓬勃難禦的沉厚劍氣,心底又驚又慕,紫煙劍倏忽疾跳,瞬間生出一股雄奇怪力,竟將卓南雁的劍圈沖出一道細小縫隙。

    “他這空谷流波,怎麼又生出許多新意?”卓南雁暗自一震,只覺南宮參劍上勁道怪異,乍看似他南宮堡的絕門心法“空谷流波”,實則卻又氣象沉實,更勝于虛實相應的“空谷流波”。他一凜之際,南宮參已斜飛而起,終于斜身躍下圓石。卓南雁低嘯聲中,長劍已如影隨形般地攻來。

    自二人交手時起,南宮參便處處掣肘,心底實是惱怒無比,情知此時不能再退,驀地怪嘯一聲,合身撲上,紫煙劍徑搶攻勢,道道紫芒凝而不散,如星河錯落,連綿翻滾。卓南雁贊一聲好,此時心底劍意奔湧,忽而施展大氣磅礴的補天劍法,忽又化作輕靈飄逸的忘憂劍法,越戰越是得心應手。南宮參見他劍法剛柔轉變自如,心底更驚,腳下踏著南宮劍陣的奇門步法連環疾轉,以守為攻。

    兩人拼斗正疾,唐晚菊忽地叫道:“卓兄,不好啦,下面火勢漸大!”原來適才南宮參又扔下去兩根燃火枯木,本是要給莫愁些厲害看看,不想這兩根木頭落下來時分落在樹冠的東西兩側,莫愁阻住了西側火勢,東側的古松枝干卻煙騰焰飛,熊熊地燃了起來。

    唐晚菊在那圓石上探身下望,道道黑煙之中,依稀瞧見莫愁亂撲亂拍,卻仍阻不住火勢,忙高聲叫道:“莫愁!我跟卓兄在此,你且忍耐片晌,我們這便來救你!”莫愁聽到來了救兵,又驚又喜,卻大叫道:“你姥姥的,再忍片晌,我們兩口子便成了燒雞啦!”

    唐晚菊被樹冠煙火所阻,沒瞧見龍夢嬋,奇怪不知怎麼出了個“兩口子”,扭頭見卓南雁劍氣縱橫,但一時三刻卻仍難擊退南宮參,忙喝道:“救人要緊!南宮掌門,抱歉得緊,區區不才要射你背心命門穴!”他苦斗龍須多時,身上暗器早盡,在崖頂拾起幾塊碎石,屈指彈出一塊。

    這一塊石子又疾又准,正向南宮參背後命門穴射到。南宮參忙錯步讓開。唐晚菊又一聲斷喝:“小心!肩頭巨骨穴!”碎石如電,果然射向他肩頭。

    南宮參百忙中揮劍震開,心底暗道:“這書呆子果真呆氣十足,這會兒卻還要事先報明暗器路數!”他聽得崖下莫愁不斷吆喝,聲音惶急,料想卓、唐二人必然慌亂,當下穩守不攻,只盼對手自亂陣腳。

    “小心了,”唐晚菊又喝道,“雙足湧泉穴!”那湧泉穴在雙足足底,南宮參頓時一怔:“他暗器功夫再高,又怎能射得我的腳心?”猛聽風聲颯然,一塊碎石卻直向他腦頂百會穴射來。南宮參猝不及防,險被射中,這時才知上了老實人的惡當,不由破口大罵。他苦斗卓南雁,本就大落下風,此刻被唐晚菊的聲東擊西之術一擾,心頭大亂,猛聽“嗤”的一聲,肋下衣襟竟被卓南雁揮劍挑破。

    卓南雁一劍得手,乘勢直進,劍光如怒隼劃江,追云搏浪,凌空卷來。南宮參見這一劍氣象威猛,若再閃避便形勢盡失,對手勢可開山斷流的劍招展開,自己必難敵得五招以外。高手相較,純是意氣神志之爭。南宮參怒號聲中,左掌猛自劍底穿出,橫擊卓南雁心口,此刻甯走險招,也不肯輸了半分氣勢。

    他掌風一起,便帶起一股甜膩膩的幽香。卓南雁驀地大喝一聲,聲若驚雷,左拳也電射而出。拳掌交擊一處,方圓丈余頓時沙石暴騰。南宮參猛覺一股大力自卓南雁拳上襲來,渾厚難當,直如山洪崩瀉。他一驚暴退,忽覺肘臂間一股麻癢之感倏地躥向腋下。

    南宮參頓時臉上變色。原來他的七仙香霧掌未臻絕頂,與卓南雁硬拼內家真力,掌上毒氣卻被卓南雁的雄渾真氣逼得倒撞了回來。大驚之下,南宮參忽地大喝一聲:“且住!”身如大鵬展翅,橫空躍出丈余,笑道,“我跟莫愁公子也無大仇,此刻救人要緊,咱們便點到為止,如何?”此時只盼著快快尋到一處靜地療傷,卻又決計不敢讓對手看出端倪,

    卓南雁微一皺眉,他雖知南宮參忽然間笑臉相迎,必是全落下風之故,但聽得山崖下莫愁不住口地大叫嘶號,此刻也只得收手,傲然道:“終有一日,咱們會殺個痛快!”

    “那是自然!”南官參眼芒一閃,拱手笑道,“再會!”口中“呵呵”哂笑,潛運內功逼住逆行的毒氣,心中暗道:“這小賊怎麼忽然間武功大進?嘿嘿,我既已得了那門神功,不出月余,便能煉成‘南宮九重天’的最後一重心法‘地火劍熏’。到得那時,要收拾這小賊,還不易如反掌?”想到得意之處,不由朗笑大笑,大袖飄飄,轉身下山。

    忽聽莫愁在崖下嘶聲狂叫:“不成啦!火……火……”卓南雁忙跟唐晚菊搶到那圓石上向下觀瞧,卻見崖下火光熊熊,煙氣滾滾,那古松龐大的樹冠已盡數起火。莫愁和一女子縮身樹下,不住躲避從空墜落的帶火枝葉。兩人腳下四五尺寬的青石上,也有蒿草燃起了火來。

    “莫愁!”卓南雁大叫道,“快砍斷那松樹樹腰!”莫愁早情急智昏,聽他一喊,才明白過來,揮動斷劍疾砍古松。可那松樹樹干粗如大甕,堅韌之極,急切間哪里砍得斷。“我來助你!”卓南雁大喝聲中,騰身躍下。

    四下里煙霧彌漫,火星四濺,卓南雁閉住口鼻搶到樹下,揮掌拍出,掌力到處,“嘩啦啦”一聲巨響,燃火的樹冠帶著半截樹干凌空飛起,如一團火球般橫掠數丈,直落入碎石如斗的山谷深處。

    煙火散盡,熏得幾人連連咳嗽,卓南雁忽地“咦”了一聲,卻見黑頭黑臉的莫愁懷中橫抱一個白衣女子,卻是龍夢嬋。“大雁子,”莫愁咧開嘴,露出滿口白牙,叫道,“快來看看我家娘子,她怎麼昏了過去?”

    饒是卓南雁機智過人,卻也料想不到龍夢嬋怎麼成了莫愁的“娘子”,但這時卻沒空細問,他忙伸手搭上龍夢嬋的玉腕,將一股內氣輸入她身內。好在龍夢嬋只是苦斗南宮參後內力大耗,又兼中毒,身子虛弱,給卓南雁的純和真氣游走經脈,片刻後便即轉醒。莫愁歡喜無限,龍、卓二人四目對望,卻是心底各有滋味。

    此刻也無暇細說,當務之急便是盡快離開這峭壁絕地。卓南雁要背著身子無力的龍夢嬋攀山而上,莫愁卻大頭連搖:“不成不成!你這大雁子比本公子還要英俊瀟灑幾分,說什麼也不能讓你碰她!龍姐姐,本公子背你上山!”一句話逗得卓南雁哈哈大笑,龍夢嬋卻不禁紅著臉又狠扯他的耳朵。

    當下莫愁用龍夢嬋的長帶和金龍鞭將她結結實實地綁縛在背上,鼓起余勇,在山壁間奮力攀緣向上,又得卓南雁從旁相助,三人終于爬上了崖頂。

    經得一番波折,三兄弟再又相見,見到各無大礙,俱是歡喜。

    莫愁忙將懷中的紫金芝塞到卓南雁手中,笑道:“大雁子,這寶貝玩意兒你可要藏好!老兄我為了它險些丟了小命!他姥姥的,這一路上,先是遇到那些亂七八糟的龍須,追得本狀元東躲西藏,龍須剛退,便又竄出這南宮老兒!嘿嘿,你再晚來半步,我跟我家娘子便得給那大火逼得跳崖殉情!”

    一句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龍夢嬋卻妙目含嗔,在莫愁腰間狠掐了一把。一陣歡笑聲中,卓南雁忽地凝立當場,隱約覺得心底似有一個極大的疑惑,急切間卻又揣摩不透。

    “大雁子,”莫愁見他怔怔發愣,忙一拍他肩頭,“你又尋思什麼了?”卓南雁蹙眉苦笑:“適才心中好像有一件事琢磨不透,可惜被你一拍,卻想不起什麼來啦!”

    “哈哈,你定是想問我家娘……”莫愁哈哈大笑,忽地瞥見龍夢嬋秀眉微蹙,忙轉口道,“我家龍姑娘的事情了。嘿嘿,待本公子在路上再跟你們細細表來……”

    下山之後,四人再買了坐騎,揚鞭疾行。黃昏時分,進得一處市鎮,四人在一座偏僻客棧落腳打尖。

    莫愁對龍夢嬋一直前後關照,晚膳之時更是噓寒問暖,不住倒水添菜。龍夢嬋本無大礙,在路上運功多時,便已回複了七八成,給他如此照顧,倒覺頗為新鮮好玩。莫愁得知她傷勢盡複,心底大安。

    卓南雁見莫愁不時向龍夢嬋偷偷凝望,胖臉上滿是笑意,想到莫愁所說的兩人離奇波折的相遇相識,心底也替莫愁歡喜,便向龍夢嬋笑道:“龍姑娘,還得多謝你臨危拔劍,這個大忙,我等感激不盡!”龍夢嬋笑道:“又來了!剛下山時,你不是早就謝過了嗎?”卓南雁道:“那是謝你救了莫愁的性命,這回是替霜月謝你,若非你仗義相救,紫金芝被南官參那老賊奪去,霜月的傷情……”說到此,心底一陣後怕,不由沉沉一歎。

    “誰說我是仗義相救?”龍夢嬋卻明眸一轉,嫣然笑道,“師尊讓我來奪那紫金芝,我便一路趕來,先在道上擒住了莫愁,眼見大功告成,哪知惡人自有惡人磨,憑空殺出了南宮參,將我打得重傷。哼哼,奪那紫金芝,我這妖女是有心而無力,卻不是改邪歸正,歸順了你們大宋的這群俠客豪傑!”

    莫愁大吃一驚,不知她這話是真是假,紅著臉道:“好姐姐,你……你這可不是說笑吧?”龍夢嬋見他急得滿面通紅,卻悠然道:“自然不是說笑。我本就是個妖女,你當我跟你們同行,還是安著好心嗎?”

    卓南雁心中一動,連連點頭,正色道:“說得是!龍姑娘為了師門,從來都是盡心盡力,每一出馬,更不會無功而返。咱們可得小心在意,別給龍姑娘巧施妙手,盡數放倒了。”

    “算你機靈!騙倒莫愁容易,騙倒卓公子和唐公子可就要費些心機了,”龍夢嬋“格格”嬌笑幾聲,卻手托香腮,悠然道,“但我卻仍要試上一試!從今晚起,你們喝的酒,飲的茶,吃的飯,都須萬分小心。我這妖女可從來都是心狠手辣,下手無情!”

    莫愁見她美目流盼,笑語盈盈,似是說笑,更似說的實情,心底愈發惴惴不安,正要細問端詳,龍夢嬋卻一笑而起,飄然轉回臥房,留下他三兄弟面面相覷。

    草草吃罷了飯,莫愁便去龍夢嬋的廂房外叩門,哪知龍夢嬋卻房門緊鎖,任他如何央告,也不開門。莫愁只得苦著臉回到客房,這一晚都是輾轉不甯,難以合眼。

    翌日清晨,卓南雁和唐晚菊早早收拾行裝,卻久候莫愁不至。唐晚菊正要去屋內尋他,忽見莫愁巴巴地趕來,哭喪著臉道:“大雁子,我家娘子走啦!”卓南雁輕歎一聲,道:“我早已猜到了。她跟你說了些什麼嗎?”

    奠愁滿面通紅,自懷中摸出一張紙箋,道:“這是她插在俺扇頭的,嘿,本公子卻一直不知!想是她昨晚便已走啦!”

    卓南雁接過紙箋,先入眼的卻是兩行娟秀小楷:“離情苦似酒,不如兩相忘!”下面又是七字行書,“死胖子,莫來尋我!”這七字甚是潦草,似是最後加上去的。

    莫愁叫道:“小桔子,那兩句詩是什麼意思?”唐晚菊歎道:“前一句是說她跟你分別之際,芳心徘徊,愁苦難遣,正是溫庭筠詞意,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後一句嘛,便是說,既然如此,不如兩兩相忘,省卻無盡煩惱!正是莊子所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本公子學富八車,怎會不解這其中的騷意!”莫愁大急,嚷道,“我是問你們,她……她到底還要不要做我娘子?”唐晚菊跟卓南雁對望一眼,一起搖頭道:“不知道!”

    莫愁仰頭一聲大叫:“他姥姥的,不管她願意不願意,本狀元千方百計,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也定要讓她做了狀元娘子!”大叫之後,又哈哈大笑起來,飛身上馬,疾抖缰繩,大叫道,“走吧!先去救小月兒!”

    當下三人全力趕路,饑餐渴飲,困極之時,才在馬上稍稍合眼,眼見馬力不耐,便急換新馬。這一路之上,倒是太平無事,不一日間,終于趕到了醫谷。

    再見到醫谷滿目幽綠的綠竹秀木,卓南雁的心卻不禁緊了起來。

    “蕭先生,”將紫金芝交到蕭虎臣手中時,卓南雁的聲音竟突突發顫,“她……她怎麼樣?”此刻他恨不得一步便跨到林霜月的床邊,但又覺心底無比虛軟。

    蕭虎臣似是嗔怪他又將唐晚菊和莫愁這兩個生人帶入谷內,竟全然不理卓南雁,只全神凝望著手中的紫金芝。卓南雁見他顛來倒去地只翻弄那紫金芝,又看又嗅,卻不說林霜月病況如何,心內焦急,卻又不敢多問。

    過了片刻,蕭虎臣才點了點頭,沉沉地歎道:“果然是紫金芝!好藥啊好藥……只是……”卓南雁見他凝眉不語,忍不住叫道:“怎麼了?只是什麼?”他這時心頭“咚咚”狂跳,聲音竟出奇得大。

    “只是……”蕭虎臣的目光沉甸甸的,歎道,“已然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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