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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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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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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0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四節:碧海赴險 老漢逞威
      卓南雁送走了徐滌塵,轉天一早便去尋虞允文商議對策。

    聽了徐滌塵的推斷,虞允文、辛棄疾等人均是面色沉重。“茶隱果然好眼力!”虞允文歎道,“但眼下最要緊的,卻不是金主完顏亮親統的幾十萬大軍!”

    眾人心神一震之間,他已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畫出三條細痕,緩緩地道:“太子和羅堂主派出的細作已打探出了一些眉目!金人敗盟南侵,要水陸齊發,兵分三路,完顏亮自統六十萬大軍在中路,西路有數萬鐵騎犯我西川,東路卻有一路水師,由海上直撲臨安。”他說著,眉峰漸漸蹙緊。

    “允文兄憂心的,必是這路水師!”辛棄疾手指著桌上最右側的那道彎轉的水痕,緩緩地道,“西路有我大將吳璘坐鎮,固若金湯!中路雖是金軍主力云集,咱們卻還有長江天險;最要緊的正是這東路,自海上乘風破浪,危及京師。完顏亮這賊酋這一招用得險,卻也用得狠!”

    眾人心底頓時一緊。虞允文歎道:“大海浩瀚,咱們再無天險之利,反是金人與我共險!好在咱們早有防備,岳家軍舊部、浙西路副總管李寶將軍早奉命北上,去海州抗敵。只是在海州附近卻有一處阻隔,敵友不明。”

    辛棄疾道:“那是何處?”虞允文緩緩地道:“逍遙島!”

    逍遙島為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島上能人甚多,不遵宋金號令,嘯傲海上。眾人聽得這名字,心底均是一震。虞允文歎道:“這逍遙島到底在何處,咱們全不知曉,只是咱們派去聯絡李寶將軍的幾對探子,乘海船到得海州附近,都被一群豪客趕了回來。”他說著長籲了口氣,卻呵呵地笑起來,“好在眼下形勢又有不同,咱們已有了歸心盟主。”

    莫愁心頭一跳,忙干笑道:“允文,你莫不是讓本盟主去逍遙島發號施令?嘿嘿,那逍遙島主只怕未必會買莫大狀元的帳!再說,我這歸心盟主馬馬虎虎,武林稀松平常,逍遙島上卻多是武功高強的亡命之徒……”

    莫複疆聽他越說越是嬉皮笑臉,不由怒道:“胡說什麼,你眼下乃是我江南武林盟主,其能如此臨陣退縮?”莫愁滿心不以為然,卻不敢辯駁,只得撇了撇嘴。虞允文卻笑道:“莫愁老弟眼下身為盟主,確實不可輕涉險地……”莫愁雙目放光,連連點頭。虞允文卻望向卓南雁,笑道,“此事自非南雁老弟出馬不可!”

    莫愁洋洋得意,笑道:“正是,正是!大雁子乃是本盟主的義弟,他去了,便跟本盟主親臨一般。”卓南雁也笑道:“允文兄是讓我去闖闖逍遙島?”

    虞允文道:“老弟此去身兼三任,其一,便是過逍遙島,去海州尋訪李寶將軍,囑他務要以攻為守,搶先突襲金兵;其二,對逍遙島主曉以大義,讓其萬勿叛投金人;其三嘛,”他說著淡淡一笑,“這個倒有些難了,傳聞逍遙島有大車船,能抗大浪,蹈海如飛,南雁老弟若能借得幾艘大海船,同去李寶將軍處抗金,那就錦上添花啦!”

    莫愁哈哈大笑道:“允文老兄這是得隴望蜀,得便宜賣乖。那逍遙島主的脾氣何等古怪,除非大雁子為國捐軀,做了她的上門女婿,嘿嘿,卻不知人家有沒有現成的閨女!”

    眾人轟然齊笑,只莫複疆眉頭大皺,正待開口訓斥。忽聽門外腳步聲響,一行人匆匆而入,跟著便聽有人高叫:“聖旨到!監察禦史虞允文、江陰簽判辛棄疾接旨!”群豪均是一凜:“這當口,卻又來什麼聖旨?”虞允文和辛棄疾都有官職在身,忙擺布香案接旨。

    卓南雁、莫複疆等武林豪客均不願跪迎聖旨,便全都遠遠退到別的屋內。過得多時,才聽一陣熱鬧,那傳旨官前呼後擁地去了,虞允文和辛棄疾卻面色陰沉,呆立門口。

    眾人忙細問端詳。虞允文苦笑一聲:“萬歲英明,讓小弟老老實實地做回中書舍人,只管犒勞三軍,不得干預軍情。”

    原來有人向高宗趙構進諫,說到趕來建康的虞允文和辛棄疾都是太子嫡系,尤其是虞允文,身為禦史台監察禦史,可糾察百官,若在建康諸大軍營間奔走,只怕太子勢力驟增。當日太子上書請纓,要親自率兵抗金,已讓趙構疑心多日,聽得這“忠心進諫”,疑心病又犯,立時下旨,派金書樞密院事葉義問趕來建康做軍方副帥,同時免去虞允文的監察禦史之職,仍複了那中書舍人的閑差。辛棄疾身為江陰簽判,本就是芝麻大的官,也被嚴令不得“多預軍務”。

    群豪聽得原委,均覺心頭發冷,性急的莫複疆已罵出口來:“葉義問來做副帥?他姥姥的,這鳥人是做什麼的?”辛棄疾冷笑道:“葉義問本是個文人,卻喜好以儒帥自居,實則全然不知兵事!”

    虞允文陰郁的臉上卻凝滿剛毅之色,一字字地道:“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說著仰起臉,長吸了一口氣,冷笑道,“大宋危難存亡之際,我虞允文一身榮衰,又算得什麼!這君命,咱們且不管他!”

    “壯哉允文!”卓南雁心底一熱,伸手跟他重重一握,道,“小弟這便去逍遙島!”

    虞允文眼芒閃爍,笑道,“太子親賜金牌還在莫大盟主的手上,生死關頭,這金牌倒能管得大用,便請南雁帶上,到李寶將軍處,出示此牌,命他全力抗擊金兵。”群豪商議已定,卓南雁便即收拾行裝,取了盟主令牌在手,准備動身。

    莫愁覷得無人,閃到卓南雁屋內,低笑道:“大雁子,嘿嘿,你去逍遙島,我得囑咐你一件事!那逍遙島主脾氣有些古怪,你越是用強,只怕她越是不肯,擬萬萬記住,且不可跟她硬碰硬地胡來!”卓南雁見他神色少有的鄭重,笑道:“你怎地這般清楚,難道見過這位逍遙島主嗎?”莫愁咬咬牙,猛地頓足道:“跟你直說了吧!傳給本盟主絕妙輕功龍驤步的那位高人,便是這逍遙島的文島主。”

    “原來逍遙島主姓文!”卓南雁一笑帶念頭,“你跟她老人家交情怎樣?我向她提起你來,是否就萬事都好商量?”莫愁大頭連搖,道:“我若有那麼大的面子,豈不早就跟你同去了?文島主只是一時開心,傳給了我那步法。嘿,她心情大佳時,萬事都好商量;犯起脾氣來,定要賠著萬分小心。還有,這位文島主模樣俊俏得緊,最討厭旁人說她個‘老’字……”

    卓南雁呵呵笑道:“想必你莫大少甜言蜜語,哄得這位前輩女俠開心,才傳了你絕世步法。”莫愁咧嘴干笑:“本來軟語求人,不是你大雁子的長處,但若萬一她跟你翻臉,你提起本大少來,或許她能饒你一條小命!”卓南雁笑道:“盟主吩咐,屬下謹記在心。”

    為免張揚,卓南雁不讓旁人相送,只跟莫愁、唐晚菊和辛棄疾信步而行,四人直往燕子磯而來。

    秋意漸濃,瀟瀟暮雨下的長江已成了混沌的青碧顏色,浩浩蕩蕩咆哮著東去。裹著煙靄般雨絲的江風繚亂地撲來,吹得人滿襟沁冷。辛棄疾立在燕子磯上,縱目遠眺,曼聲吟道:“匹馬吳江誰著靴,惟公攘臂獨爭先。張皇貔貅三千士,搘拄乾坤十六年。”

    “好詩!”卓南雁贊道,“這是幼安兄所作嗎?”辛棄疾雙眉飛揚,道:“這是胡銓大人吊岳飛大帥的詩。最後兩句是‘石頭城下聽輿論,百姓顰眉亦可憐!’”他說著拍著身邊一塊嶙峋怪石,郁然道,“當年吳王孫權遷至秣陵,在這金陵邑築了石頭城,石頭城之名,便由此而來。我見了這磊落大石,不由便想到此詩。嘿嘿,匹馬吳江誰著鞭,惟公攘臂獨爭先。眼下金兵又再南侵,咱們卻已沒有岳少保那等英雄了。”

    唐晚菊歎道:“幼安兄這一提,也讓我想到了一首詩。石頭城下浪崔嵬,風起聲疑出地雷。何事苻堅太相小,欲投鞭策過江來。金酋完顏亮這一回來勢洶洶,頗似當年的苻堅,投鞭斷流,不可一世。”

    辛棄疾道:“苻堅寬仁大度,偉略英邁,雖有淝水之敗,卻不失為一代雄主。完顏亮比不得苻堅,此人有雄心而無雄才,有文才而無武略,兼之猜忌過重,手段過毒,倒頗似隋煬帝!”

    卓南雁凝望滔滔江水,忽地一歎,道:“辛大哥,你說這世上,何時才得沒有刀兵征戰?”

    “無論何時,只要世上還有完顏亮這樣的驕狂獨夫,便會有兵戈征殺!”辛棄疾的聲音沉沉的,“他提兵侵伐,埋骨百萬,不過是為了一己之野心!在完顏亮心底,從來只當自己是對的,只因一己之喜怒好惡,便會殺人如麻,血流千里。若是讓這種人當了皇帝,鄰國便無太平之日,天下便無休息之時。”

    “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唐晚菊也歎道,“當年隋煬帝何嘗不是如此?只為了好大喜功,便三次遠征高麗,造船工匠在水中日夜兼工,腰生蛆蟲,十萬役夫在路上川流不息,死尸橫路數百里!勞民傷財,最終天下大亂!”

    “完顏亮也跟這隋煬帝一般,他南侵大宋,還只是第一步。”辛棄疾挺立在森森暮雨中,滿面蕭冷之色,道,“此人自大成狂,即便如他所願,侵得我大宋之地,不出三年,他便會西征西夏,南討大理,然後學那隋煬帝,東伐高麗,天下永無甯日。戰禍頻起,民無休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莫愁聽他說得淒慘,咧嘴笑了笑,道:“現下好了,本盟主登高一呼,大伙齊心協力,決計不讓金酋得逞。這奸雄一死,天下自會太平幾十年!”

    他雖是信口說笑,那三人卻滿面凝重,卓南雁更昂頭道:“不錯!決計不能讓這奸雄得計!”雄獅堂弟子早預備了江船泊在岸邊,卓南雁大步上船,立在船舷上向眾人拱手作別,秋風裹雨吹來,將他的襟袍撩得老高。

    辛棄疾道:“兄弟此去,任重道遠。愚兄此處恰有兩句舊詞相贈: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看試手,補天裂!”卓南雁胸中一熱,大笑道,“有辛兄如此佳句相贈,此去海州,定然乘風破浪,直搗敵巢!”揮手命船夫開船,便在連天江雨中揚帆遠去。

    此次乘船北上,倒是一路順暢。四海歸心盟令牌所指,黑白兩道幫派盡為所用,到了海邊,自有橫行江海的鯤鵬幫換了海船,再揚帆北上,直向海州而來。

    船至海上,正是黃昏時分。

    卓南雁首次看到大海,但見浩渺無際的茫茫碧濤托著血紅殘陽,半天紅霞亂射在翻湧的層層波瀾上,浪飛光閃,如萬千虹霓在海濤上躍動,說不出的雄奇壯闊。卓南雁頓覺眼界大闊,忍不住披襟當風,仰天長嘯。

    這海鰍船堅硬穩重,尋常風浪倒能應付。駛船的四個水手一老三少,那黝黑老者姓何,旁人叫他“老何頭”,瘦得如同被海風吹干了的魚干,是久走海的海客了,居中調度運使那三個後生,那船駕得極穩。

    由此北上,已是金國的海界。當晚風急浪大,虧得老何頭指揮若定,海鰍船搏浪而行,一晚有驚無險。只是那逍遙島神秘莫測,誰也不知到底坐落何處,茫茫大海中向東又行了一日一夜,也還渺茫難尋。眼看著船上干糧將盡,卓南雁不由焦躁起來。

    這一日午後正行之間,忽見海鰍船後有一艘大船昂揚而來。大船漸駛漸近,卻是水師慣駛的飛虎戰船,船上高挑金國大旗,旗下一人迎風挺立,白衣獵獵,風神俊朗。

    卓南雁目光一掃,頓時一凜,道:“巫魔蕭抱珍!”

    便在同一瞬,蕭抱珍凌厲如電的目光已打在了他的身上。絕世高手,往往心神間有一種奇特相通的感悟。兩人目光交縱,神氣勃發,霎時間海上波飛浪湧,似要風云突變。

    “卓狂生,竟又是你這小子!”蕭抱珍揚聲朗笑,“今日正好給我愛徒報仇!”他手下三才妙使中的韓嬌嬌身死大宋皇宮,只因消息深鎖,直到不久前,他才剛剛探知原委。此時海上突見卓南雁,蕭抱珍惡意陡生,揮手命人加速向前。飛虎戰船乃是六輪車船,以輪激水,其快如風,不多時便搶在了海鰍船的前頭,跟著船頭調轉,氣勢洶洶地直向海鰍船沖來。

    那飛虎船船高弦厚,這般勢若猛虎地撲來,自會將海鰍船一舉撞翻。老何頭忙大聲吆喝,指揮三個後生轉舵閃避。海鰍船輕便靈動,劈波斬浪,快捷如風,飛虎船幾個猛沖,都被它輕巧避開。

    “放箭!”隨著蕭抱珍一聲輕叱,十余名金兵搶到船舷邊,羽箭颼颼射來。老何頭“哎喲”一聲,忙趴到了船上。另三個後生卻是黑道出身,打罵聲中,揮刀抵擋。

    卓南雁運掌震開幾只羽箭,眼見那飛虎船又沖了過來,猛一咬牙,抄起船上鐵錨,直向卓立船頭的蕭抱珍砸去。那錨上鐵鏈長可兩丈,被卓南雁渾厚的內力運使,力道萬鈞。蕭抱珍不敢怠慢,忙自金兵手中搶過一杆鐵槍,直向鐵錨撥去,真氣灌注之下,槍頭發出嗤嗤勁響。

    哪知卓南雁的鐵錨只跟他大槍一碰,便借勢縮回,疾吐疾伸,流星趕月般斜劈過去。只聽“咔嚓”巨響,飛虎船上的一塊船舷登時被鐵錨擊碎。

    飛虎船劇烈顛簸,海水呼呼灌入,眾金兵嘶聲驚呼咒罵。卓南雁哈哈大笑:“蕭教主,龍王爺請你到海底赴宴,請啊請啊!”長笑聲中,鐵錨呼呼飛出,又將飛虎船鑿破一處大洞。

    “這小賊歹毒!”蕭抱珍怒罵聲中,也抓起船上鐵錨凌空砸下。他諸般兵刃無所不通,丈長鐵錨以流星錘的路子飛灑而出,比卓南雁的亂揮亂打順暢得多。卓南雁抵擋不住,索性揮錨跟他的鐵錨緊緊纏住。

    海鰍船上三個後生看到金兵手忙腳亂地搶堵破洞缺口,拍掌大笑,不提防四五個金兵突發亂箭,兩名後生當下中箭身亡。

    兩道長鏈緊緊交纏,蕭抱珍運力疾拉,卓南雁腳下船小,難以借力,驀地振聲長嘯,抖開鐵錨,飛身躍起,直向飛虎船頭的蕭抱珍撲去。蕭抱珍喝道:“來得好!”欺他人在半空,鐵錨暴吐,向他胸口撞去。卓南雁疾運九妙飛天術,凌空轉個彎子,已落在蕭抱珍身側丈余的甲板上,掌力到處,兩個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蕭抱珍鳳目噴火,五指成爪,向他頂門扣來,急怒之下,出招更是狠辣絕倫。卓南雁順勢一招“手把芙蓉”,便向他腕上擒去。蕭抱珍看他這招信手而動,輕靈灑脫中暗蘊無盡沉渾之氣,端的意象萬千,不由心中一凜:“這小賊當真邪門,可得小心在意!”鐵爪忽收,驀地化拳吐出,拳勢如箭,飛射卓南雁心口。

    瞬息之間,兩人以快打快,疾拼了四五招。蕭抱珍拳掌陰沉狠辣,卓南雁則招勢剛猛,大開大闔。猛聽得海鰍船上有人嘶聲慘叫,又一名後生被金兵射死。卓南雁又驚又怒,如風搶出,飛縱在幾名持弓金兵中,登時如虎入狼群,鐵掌起落,兩名射箭金兵同時落水,蕭抱珍橫空掠來,喝道:“旁人閃開,快去堵水,這小賊由我料理!”但卓南雁卻不跟他糾纏,身如游龍,在金兵間左沖右突,先後又有三名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蕭抱珍暗自後悔:“這小魔頭如此難纏,早知不招惹也罷!”眼下余下的七八個金兵被卓南雁趕得哭號奔竄,忙騰身躍起,十指暴張,猛往卓南雁頂門插下。卓南雁雙掌橫封,砰然震響。這一下真氣交擊,蕭抱珍內氣受震,氣血翻湧。

    猛然間海上巨浪驟湧,大船劇烈搖晃。兩人腳下不穩,各自向旁掠開。但見滔天巨浪間翻起一條水桶般的龍形巨物,長可兩丈,凌空拍下,只一砸,便將船舷砸碎一塊。

    “龍!龍!”幾個金兵手指著那怪物,倉惶亂叫。

    空中腥氣彌漫,波濤沖天而起,飛虎船舷斷板碎,大浪呼呼湧上。幾個金兵嚇得跪在甲板上,連連叩頭:“龍王爺,龍王爺來啦!”蕭抱珍也是一驚,凝目瞧那怪物並無龍頭龍爪,忙喝道:“哪里是龍,不過是大海蛇罷了!放箭,快放箭啊!”

    此時奇變暴起,卓南雁也罷了爭斗,退到桅杆前細瞧。幾個金兵亂糟糟地彎弓搭箭,未及射出,夢見浪花沸騰,四五條怪蛇齊自水中升起,猙獰扭動,形狀駭人。

    眾金兵久居北方,這等海中怪物從所未見,兩個金兵駭得丟了弓箭,扭頭便跑。另一人大著膽子飛箭射出,那怪蛇皮糙肉厚,渾不在意,驀地凌空扭轉,竟將那名金兵攔腰卷走。那金兵嘶聲哭喊,迅即沒入水中。另兩條怪蛇呼呼飛砸,又將大船砸出兩條裂隙,摻著血水的猩紅大浪洶湧沖上,飛虎船漸漸傾斜。

    蕭抱珍大怒,自一名金兵手中搶了把大關刀來,飛躍而出,一刀斬在蛇身上。這一刀開碑裂石,卻砍不斷那蛇身,只劈出半尺長血口,露出黏膩的血肉。另一條怪蛇猛地翻來,竟將蕭抱珍攔腰掃個踉蹌,忽聽兩個金兵拼命嘶號,又被怪蛇卷走。

    “小心,這不是海蛇!”卓南雁大喝道,“這是個章魚一般的巨大海怪!那些海蛇都是它的長腳!”眾兵丁但見那海怪扭曲狂舞的長腳確是八只上下,每只探上來的便有數丈,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恐怖怪物。蕭抱珍也是一愣,驀然間一只海怪長腳無聲無息地自後抓來,便要將他攔腰卷住。

    卓南雁飛步躍出,橫推一掌,天衣真氣勢若奔雷,頓時將長腳震開。蕭抱珍驚魂稍定,忙斜身飛退。

    猛聽轟隆巨響,大船劇烈震蕩,甲板上的裂隙終將震開,飛虎船斷成兩半。船傾桅倒間,眾人終于瞧見水下翻湧出一只比飛虎船還大的猙獰怪頭,那怪物口邊還掛著血淋淋的金兵尸身,幾只數丈長的長腳兀自狂亂揮舞。海面被血水染得殷紅刺眼,激湧的大浪如一座座小山般飛撞過來。

    眾金兵駭得肝膽皆裂,哭號震天,卻先後跌入水中,那海怪探出巨蛇般的長腳,卷住落水的金兵,不住送入口內。

    蕭抱珍和卓南雁也一起落水,卓南雁順手抓住長長的一段桅杆,運勁遠拋,再飛身攀上。蕭抱珍驚惶間卻只抄到兩杆長槍,覷見那怪獸揮動長腳抓來,忙提氣縱起,疾向卓南雁躍去,大叫道:“接槍!”一杆鐵槍飛投而來。卓南雁揮手接住。便在此時,蕭抱珍這一躍之勢已盡,百忙中將手中另一杆大槍探出,卓南雁也揮槍相接。

    雙槍如一對手臂般交在一處,卓南雁大喝聲中,奮力一挑,真氣激湧,將蕭抱珍凌空挑起。蕭抱珍的身形劃個弧線,向桅杆後側落下,在他身後,怪物的一只長腳矯夭無比地掃過,只差得半分,險險卷到。

    蕭抱珍自水中縱起,才躍上桅杆,那巨大長腳便又泰山壓頂般凌空拍下。卓南雁大喝一聲,挺槍刺中長腳。那怪物吃痛,倏地縮回,另一只長腳卻悄然伸來,轟然拍中那桅杆。只聽砰然巨響,那桅杆猛然搖晃,二人同時被震落水中。蕭抱珍順手一抓,卻只嘮到一只破碎的手臂,驚叫一聲,揚手向那怪獸拋去。那怪獸揮起長腳卷住,送入口中大嚼。

    赤浪翻滾間,那海怪場景飛舞,不住卷住落水金兵,囫圇塞入尖長的血口中。饒是卓南雁俠肝義膽,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金兵哭號喪命,卻無能為力。在這茫茫大海中,跟這駭人怪獸相搏,實是全無半分勝算。

    蕭抱珍喊道:“卓少俠,咱們恩怨暫且放下,此刻先聯手對抗這惡獸!”卓南雁怒道:“這當口還啰嗦什麼!”

    猛見怒浪飛動,那怪獸驀地深潛海內,再無蹤影。血紅浪濤漸漸平複,滿處飄蕩著殘肢血衣,這滿船金兵竟已一個不剩。蕭抱珍游目四顧,驚道:“那孽畜去了哪里?莫非它吃得飽了,就此一走了之?”

    血氣和那怪獸的腥氣混在一處,令人欲嘔,那海怪卻無影無蹤。二人都是縱橫天下的絕頂高手,此時墜落大海,與這洪荒怪獸相搏,心底都茫然生出一股難言的恐懼。

    卓南雁驀覺水波異動,忘憂心法已有感知,大叫道:“它在下面!”蕭抱珍情急生智,喝道:“咱們上去!”揮掌在桅杆下端猛擊,勁力到處,那橫飄的桅杆竟在海上直挺起來,二人聯袂躍上。浪濤飛湧間,兩只長腳如影隨形般飛抓過去,二人若是躍起稍慢,便不免被卷中。

    兩人雙槍齊揮,刺得那怪物長腳鮮血長流。那海怪狂怒起來,幾只長腳輪番拍落,卻都被兩人運槍刺回。那桅杆高聳海上,本來頗為不穩,全 仗兩人運起絕世輕功左右騰挪,撐得竟不倒落。糾纏多時,那海怪竟不能得逞,長腳亂舞,拍得水花四濺,重又潛入水中。

    “哈哈,卓老弟,”蕭抱珍哈哈大笑,“這孽障卻也奈何咱們不得!”笑聲未絕,猛見身周海水洶湧旋轉起來,原來那怪獸將幾只長腳一起轉動,攪出巨大漩渦。那桅杆再難支撐,拍落水中。兩人急運輕功踩住桅杆,但不想海水越轉越疾,過不多時,二人先後落水,被那漩渦卷得呼呼疾轉,口中都灌進咸咸的海水。

    轉了幾圈,卓南雁忽地哈哈大笑。蕭抱珍喝道:“這當口,你笑什麼?”卓南雁笑道:“我笑我卓南雁往日目空四海,今日卻被這畜生捉弄!”蕭抱珍也不禁呵的一笑,忽見眼前紅光一閃,那長腳又再抓來,忙躍起避開。

    這下卻是四五只長腳連環抓來,蕭抱珍趨避得早,卓南雁卻被一只長腳攔腰卷住。蕭抱珍大喝道:“我來助你!”凌空撲去相救。二人一正一邪,分屬宋、金兩國,相互間更有深仇大恨,此時卻在這殘暴巨獸面前聯手苦戰。

    浪花飛濺,又腥又咸的海水迅即向口鼻灌來,卓南雁但覺一股龐然大力拽著自己往水下沉去。此時生死之際,他的忘憂心法卻異常敏銳,瞬息探知這巨大海怪的詳細情形,氣貫雙掌,一槍狠狠紮入那怪物腦頂。這七尺鋼槍跟那龐然大物相較,不過如一根繡花針之于壯漢,但任這壯漢如何剽悍,腦頂插入一根鋼針,也決計經受不起。

    海怪劇烈翻騰,發出悶雷般的怪異聲響,數只長腳齊齊撕扯,要將卓南雁從頭頂拽開。卓南雁死死擎住鋼槍,順勢劃下,將那海怪腦頂裂開好大豁口。那海怪吃痛,血淋淋地掙出海面來,蕭抱珍恰在此時撲到。太陰教主的眼光何等毒辣,瞧見那海怪瞠目嘶號,當下破浪沖去,槍如利電,順勢搠入那海怪的巨眼。

    猛聽一聲炸雷般的怪響騰起,血紅浪花沖天而起,那海怪長腳齊振,將兩人高高拋向半空。二人在空中翻了幾圈,再落下時,但見海上巨浪滔天,猩紅血水中翻騰著黏稠的黃白汁液,料來便是那海怪腦袋和巨眼中流出的。

    大浪漸平,兩人腳踏桅杆,向水下凝神四望,卻再也不見那海怪蹤影。卓南雁心念展開,探查良久,才道:“那怪物逃了!”蕭抱珍“嘿嘿”笑道:“咱那兩槍都刺中了它的要害,諒這孽畜也沒幾日好活了。”

    卓南雁“撲哧”一笑,道:“當真有趣!”蕭抱珍蹙眉道:“有趣?”

    “你的徒兒殺了我的丹顏姐姐,我更曾中了你的毒針,霜月也險些被你的奇毒害死!”卓南雁搖頭苦笑,“但老子從未料到,有朝一日,會和你蕭老怪聯手!”蕭抱珍愣了愣,也哈哈大笑:“不錯不錯,蕭某必欲殺之而後快的幾人之中,你卓南雁恭居首席,但世事難料,我蕭抱珍今日卻會跟你這死敵合力除怪!”

    在這滔滔碧海之上,兩人對望大笑,心底均生出平生都未曾有過的豁達超脫,只覺塵世間的擾攘紛爭和恩怨是非,實則並非如同常人想象的那般深刻分明。

    此時巨變平複,壓力陡失,兩人大笑一陣,才覺身上痛楚難耐,被海怪長腳箍過的地方更是疼得筋骨欲折。兩人手抱桅杆,呼呼喘息,眼望茫茫大海,不由發起愁來。

    忽見遠處飄來一只小艇,漸漸駛近,竟是卓南雁先前所乘的那艘海鰍船。老何頭高聲叫道:“卓大爺,你老竟殺了那海怪嗎?”原來適才金兵放箭,老何頭嚇得抵伏船上,反而躲過一劫。待得那巨怪突現,老何頭也嚇得半死,趁那海怪直攻金兵大船之機,慌忙駕船遠遁。此時遙遙望見怪物不見,才驅船趕回。

    眼見海鰍船到了近前,卓南雁哈哈笑道:“何老伯,真有你的!”正要上船,陡見人影閃動,蕭抱珍已飛掠上船,一把扣住那老何頭。卓南雁怒道:“蕭老怪,你要怎地?”蕭抱珍咧嘴一笑:“卓少俠,咱們方才說好聯手對付那海怪,此時大難已過,蕭某卻有一事相煩。”他口中說得客氣,單掌卻牢牢按在老何頭後頸。

    卓南雁飛身上船,冷冷道:“有屁快放!”蕭抱珍依舊笑得輕柔雅致:“也沒什麼,蕭某有要事欲去逍遙島,請卓少俠與我同舟共濟,同去一游。你若不應允,嘿嘿……”掌上加力,老何頭頓時嗚嗚痛呼。卓南雁卻仰天大笑。蕭抱珍蹙眉道:“你又笑什麼?”卓南雁道:“老子笑你多此一舉!老子本來也要去逍遙島,況且這海鰍船輪槳並重,須得多人運使,我本就有意讓你上船,可笑你堂堂教主之尊,卻來欺壓個老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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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03:22 |只看該作者
蕭抱珍臉上毫無尷尬之色,柔聲笑道:“你去逍遙島作甚?”卓南雁白眼一翻,道:“你去逍遙島,又有何貴干?”蕭抱珍道:“我與逍遙島文島主有些舊交,這便去探訪老友!”卓南雁道:“探訪個屁!只怕你是給完顏亮去當說客吧?”驀地目泛奇光,踏上一步,“還不放人?咱們要不要再打上一仗?”

    蕭抱珍長眉一挑,笑道:“既然卓少俠也去逍遙島,咱們正好同路,何必大動干戈?”放開了老何頭,干笑著賠禮。老何手撫脖頸,干咳了兩聲,嘟囔道:“你們這些江湖上的大爺,就知道打打殺殺,動不動便要人性命,嘿嘿,跟那大海怪又有何不同……”再不搭理蕭抱珍,自行到船上升帆掌舵。蕭抱珍討個老大沒趣,不覺干愣在船上。

    驀聽老何頭慢悠悠地道:“二位爺,麻煩快來忙活忙活吧!看這天兒,只怕要有大暴雨哩!”與那三個被金兵射死的鯤鵬幫後生不同,老何頭本是海邊打漁的老漁夫,被鯤鵬幫掠來,做個運航掌舵的舵手,平日逆來順受慣了,發了幾句牢騷,便自行操持駕船。

    海鰍船上干糧淡水將盡,適才一番激戰,四個輪槳也壞了一對,最要命的卻是兩只羅盤都在三個後生身上,三人死後墜入海里,船上便連羅盤也沒了。老何頭與卓南雁都未去過逍遙島,問起蕭抱珍,他也是支支吾吾。

    原來蕭抱珍雖與逍遙島主號稱“舊交”,實則只在當年于峨眉山下邂逅一次,逍遙島所在,也只是聽文島主隨口一言。他率飛虎戰船在海上已輾轉多日,也是誤打誤撞地駛錯了方向。老何頭聽了二人所述方位,咋舌道:“聽蕭大爺所說,這逍遙島料來該在海州一帶,可惜咱們卻被那風浪吹得一路向東,行過了頭!”當下轉向西北行進。

    又行了多時,老何頭指著天邊一處斷虹,大叫道:“瞧那船帆般的虹氣,那叫破帆紅——破帆紅後破船雨!待會兒這雨必然厲害,快去降帆!”卓南雁和蕭抱珍忙聽他指使,緊著忙碌。

    片刻工夫,便有大風呼嘯而來。老何頭卻搶到艙內,摔著老大個鐵罐出來,用繩索牢牢纏在粗大的桅杆下。蕭抱珍不知他要作甚,正待相問,猛覺海鰍船劇烈搖晃,四下里大浪暴湧,天上電閃雷鳴,潑水般的大雨直灌下來。

    這暴雨來勢奇猛,更有巨浪一疊一疊地疾撞過來,打得小船左右飄搖。虧得這海鰍船桅杆輕巧,降下大帆後,便不懼大雨。但那颶風卻漸吹漸猛,四周海浪高如小山,驚濤怒嘯,裂人肝膽。

    老何頭不住嘶聲吆喝道:“卓爺,快將鐵錨拋下去,從船頭拋!蕭爺,你把浮板放下!快……”一迭聲催促,將海鰍船轉得順向風勢,見兩人在風雨中高挺身軀,忙又喊道,“矮身,快矮身啊!過來跟我把住舵,趴下把舵最好!”

    驟雨颶風,怒浪滔天,饒是卓南雁和蕭抱珍這兩大絕頂高手,在這天威海怒之下,也只得對這干瘦的老船夫俯首帖耳。除了先前卓南雁用來激戰蕭抱珍的鐵錨,船上另有一套巨大鐵錨。這大錨拋下後,又把左右兩舷形如鶻翅的浮板放開,海鰍船便穩了些,更因海鰍船順了風勢,便能應付狂風大浪。

    這場狂風暴雨直下了大半晚,到了後半夜才狂風漸息,但雨水一直淅瀝不停。三人累得精疲力竭,倒在船上歇息。這一晚無星無月,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海鰍船如同在地獄之中游蕩,只聞濤聲陣陣,孤舟隨波起落。

    轉過天來,淫雨未停,海風又見肆虐,片晌後大雨漸狂。海鰍船就在這天風海雨中飄行了兩日兩夜。干糧早沒了,這兩日中三人只以雨水解渴,又要應付不時掀起的滔天巨浪,任是卓南雁和蕭抱珍內功高絕,也均感精力大衰,蕭抱珍更是連叫“晦氣”。

    第三日早上,終于風雨全歇,一輪旭日燦然躍出,天海交接處紅芒萬縷。“老爺兒,”老何頭仰頭高喊:“老爺兒出來啦!”原來他管太陽喚作“老爺兒”。卓南雁和蕭抱珍也振聲歡呼,跟著他將船上大帆盡數升起。

    海鰍船揚帆破浪,行不多時,忽見一只海鳥悠然鳴叫,劃空飛過。蕭抱珍大喜,道:“海鳥飛行之處,必有海島,快追那海鳥。”老何頭凝目多時,卻搖頭道:“上午海鳥都是離島遠飛,咱們須得背向海鳥飛行方位行船!”當下調帆轉舵,搖槳疾行。

    太陽一出,日光便刺目灼人,更讓人覺得饑渴難耐。這時老何頭綁在桅杆下的鐵罐卻派上了用場,罐中接的雨水成了三人唯一的飲用水。

    面對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便以卓南雁的過人膽氣,到此也不禁生出恐懼和渺小之感。倒是老何頭掌舵調帆,前後緊著張羅,雖然忙碌,卻又有條不紊。卓南雁望著他那黑瘦的身影,忽然覺得,許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百姓,實則也有讓你意料不到的不凡之處。

    又行了許久,蕭抱珍大顯神通,居然抓上一條海魚來。老何頭見那魚顏色耀目,皺眉道:“這魚有毒,可吃不得!”蕭抱珍兩日未曾進食,餓得雙目發光,聞言冷笑道:“老子便是用毒的祖宗,還怕這小小毒魚?”揮指如刀,破開魚腹便咬,汁水淋漓的一入口內,便覺清新爽口,連呼暢快。老何頭卻不住搖頭。

    果然過不多時,蕭抱珍便覺頭腦眩暈,胃里翻騰,哇哇嘔吐起來,卓南雁哈哈大笑:“用毒的祖宗,偏就栽在了一尾小海魚上。”老何頭也翹起了胡子,大笑道:“誰叫你不聽老何頭的話!嘔出來便好啦,毒你不死!”好在海魚雖有毒性,卻並不致命,蕭抱珍狂嘔片刻,眩暈大減,仰在船上呼呼喘息。

    驀聽老何頭一聲歡呼,喊道:“海島!前面便是海島!”卓南雁縱目望去,果然見一線暗影凝在遠天之處。蕭抱珍也坐起身子,連聲贊好。

    再行片刻,便見一艘大船鼓帆而來,船上有個青衣漢子高叫道:“此乃逍遙島禁地!海難漁民可到西麓孤礁避難歇息,自取食水。閑雜人物,速速離去!”

    蕭抱珍振聲長嘯:“煩請報知文島主,便說太陰教蕭抱珍來此探訪故人!”他雖因困乏已久,但這聲長嘯兀自氣勢十足。大船上幾個壯漢聞得巫魔之名,各自一凜,忙趕回去報訊。少時大船又再駛回,便聞船上鼓樂之聲大作,那漢子高叫道:“島主有令,有情蕭教主!”

    蕭抱珍自覺面子十足,忍不住仰頭大笑,狂笑聲中,驀地反掌按向老何頭腦心。這一招事先毫無征兆,掌勢突如其來。但他殺機方起,卓南雁已有察覺,左掌橫封,右手提起老何頭脖領,將他帶到身後。蕭抱珍一掌無功,“嘿嘿”笑道:“你急什麼,我不過是謝謝老何頭。”卓南雁眼射寒芒,笑道:“只為這老人笑你一聲,你便謝他一掌?嘿嘿,蕭教主睚眦必報,卓某早有所聞!”

    二人凜然對視,齊聲冷笑。老何頭早累得精疲力竭,此時滿面茫然,渾不知適才已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五節:兩國交征 四局賞心
      逍遙島甚是廣大,縱目望去,但見島上林木蓊郁,怪岩嵯峨,島畔泊著數十艘海船,其中頗有高桅大帆的車船,有的車船上竟起樓二三層,氣勢巍峨雄武。海島近岸處用黑黢黢的崖石壘出一條寬闊台階,數十名豪客手捧大刀,坦著黝黑的胸膛,昂然挺立。

    相傳逍遙島為天下三大武林禁地之一,舉凡幫匪惡人、囚徒大盜,只要機緣湊巧,得人引薦,在島下立了絕不背叛的毒誓,就可入島為民。島上豪客不從宋、金兩國號令,雖雄踞海上多年,卻多以貿易航運為生,決無搶掠擾民之舉。

    三人下了大船,循著那漆黑石階踏上島來。身後大船上的鼓樂聲漸息,島上卻悠然響起嗚嗚的號角鳴響,生若龍吟,伴著無盡濤聲,倍增激昂氣勢。

    卓南雁仰頭四望,卻見島上險要處都壘了石堡石牆,或堆了拋石炮,或架了勁弩強弓,配以四周光滑突兀的怪岩,當真易守難攻。

    過了多時,一個青袍漢子大步迎下,拱手笑道:“在下逍遙島崔振,恭迎蕭教主法駕光臨!”卓南雁見這崔振矮小干瘦,頗有幾分眼熟,立時想起他便是當日金鯉初會上擊殺逍遙島叛逆駱無愧的那位“崔兄”。

    蕭抱珍“嗯”了一聲,大大咧咧地道:“怎地不見文島主大駕?”崔振躬身道:“島主在縱鶴軒相候!”蕭抱珍聽得文島主竟不來相迎,面色微變,干笑道:“文島主還是這麼大的架子!”卓南雁卻嗤地一笑,暗道:“蕭抱珍胡吹大氣,看來他跟那島主也是交情平平,他這金國說客,料來也不足為懼。”

    他這一笑,蕭抱珍的面色更僵,眼見崔振恭恭敬敬地彎腰唱喏,怒意暗生,冷笑道:“崔兄不必客氣!”伸手向他臂上托去,掌上加力,滿似摔他個筋斗,不料崔振身子微晃,只退開半步,便即凝住,又拱手道:“蕭教主也不必如此客套!”

    蕭抱珍雙眉一凝,干笑道:“好說,好說!”三人衣裳半干,卓南雁和蕭抱珍雖破碎幾處,但仍見華貴,老何頭卻是一副舟子打扮,當下崔振先命人接待老何頭去別處安歇。

    崔振的灼灼目光只在卓南雁身上一掃,便覺他沉渾內斂,決非常人,忙笑道:“這位兄台貴姓,似乎不是太陰教的朋友吧?”他目光犀利,一眼便看出卓南雁修為不俗,決不在蕭抱珍之下。卓南雁笑道:“小弟卓南雁,奉太子之命,特來拜會島主。當日金鯉初會,小弟曾有幸得睹崔兄三招鋤奸的風采!”

    “卓南雁,原來是天下第一狂生!”崔振雙眸一亮,忙拱手道,“失敬,失敬!”聽得卓南雁說起自己在金鯉初會上的得意之作,崔振心頭大喜,頗有知音之感,至于太子云云,他倒嘶號不放在心上。蕭抱珍見他對卓南雁恭敬客套中夾著七分親熱,面色更冷,暗道:“逍遙島能人不少,這姓卓的小子更是勁敵,老子可不能大意。”

    早有逍遙島弟子牽來了馬匹,崔振請卓南雁和蕭抱珍上了馬,引著二人催馬疾行。島上道路曲折崎嶇,形勢頗險,不時有持刀的豪客往來巡視。蕭抱珍鳳目電閃,留意島上要塞的布置。崔振卻毫不在意,帶著他們繞過幾個彎路,便見道路寬敞許多。

    又行了數里,景物漸顯清幽,道旁時見軒敞屋閣和奇葩香花,深秀青翠的林木間更有精巧亭閣點染,頗具匠心。三人轉入一片竹林,便下了馬,只見一圍紅牆自叢叢秀竹中透出,牆內飛簷高挑,樓閣雅致,一陣琴聲自樓內隱隱傳出。蕭抱珍道:“這琴韻高雅,料來是文島主的妙技吧?”崔振點頭道:“正是。島主最喜琴之平和中正,常常以琴自適自娛!”

    蕭抱珍朗聲笑道:“王者之香,幽蘭獨茂。文島主別來無恙!”原來文島主彈的正是一曲《幽蘭》。相傳孔子游曆諸國而不為所用,過幽谷時,見有王者之香的蘭花與百草為伍,心生感慨而作此曲。蕭抱珍聽得琴曲,便知文島主琴中雅意。

    琴韻驟然一揚,似在應答蕭抱珍的問候,只是曲聲依舊清和,聽不出絲毫喜怒之意。

    才入院內,便見一名寬袍大袖的端麗美婦降階相迎,淡淡笑道:“教主光臨,我這粗鄙野島當真是蓬蓽生輝了。”蕭抱珍拱手笑道:“什麼粗鄙野島,蓬萊仙山不過如此!島主好會享福,真真羨煞人也!”

    卓南雁初次看到文島主這般清逸出塵的人物,暗自稱奇:“如此清雅貴婦,卻將一群亡命之徒制得服服帖帖,這文島主當真是個奇人!”

    崔振忙將卓南雁也給文島主引薦了。文島主聽了卓南雁之名,不覺在卓南雁身上掃了幾眼,聽得卓南雁道明來意,更是鳳目一亮,嫣然笑道:“宋、金兩國貴客,竟能同舟共濟,齊赴敝島,也是一奇!貴客一路辛苦,敝島略備薄酒,請吧!”少時酒菜擺上,賓主把酒言歡。崔振則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文島主的酒宴上菜肴不少,盡是兩人從未見過的珍饈海味。蕭抱珍喝了幾杯酒,不覺逸興橫飛,笑道:“逍遙島水師驍勇,大金皇帝更是久仰島主威名,特遣我前來相邀,請島主共襄義舉!眼下我大金伐取江南,正要多多仰仗逍遙島的眾家英雄!”

    卓南雁的心頓時一跳,暗道:“金人多數不習水戰,逍遙島群豪卻都是海師健兒,更多艨艟車船,完顏亮若得此銳旅相助,豈不如虎添翼?”臉上卻不動聲色,呵呵冷笑道:“蕭教主遠道而來,原來便是為了陷害逍遙島的闔島英雄!”

    “胡說八道!”蕭抱珍臉色大變,怒道,“此話從何說起?”卓南雁昂然道:“逆亮殘暴無道,窮兵黷武,你讓逍遙島眾英雄助紂為虐,已是陷其于不義之地!況且逆亮這奸雄深險難測,逍遙島為狼前驅,實力大損之後,只怕連立錐之地都會被這奸雄吞了!”他一口一個“逆亮”,說的話卻又直指軟肋,便連一直在旁相陪的崔振都面上變色,眼中頗有相許之色。

    他二人說到正題,針鋒相對,不免各逞機鋒。文島主卻笑容淡定,始終不置可否。

    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辯駁多時,文島主才淡淡笑道:“蕭教主,聽說你是契丹人?”蕭抱珍微微變色,只得點了點頭:“不錯,島主有何指數?”文島主端起酒杯,道:“你可知我是哪里人?”蕭抱珍蹙了蹙眉,笑道:“若以疆域所劃,逍遙島離我大金更近,島主算來該是我大金英雄。”

    “大金英雄?”文島主眼望酒杯,微微出神,忽地一笑,“呵呵,我乃大宋襄陽人士,去國離鄉,遠避海島,算來已有十多年未回故土啦!”笑聲中滿是寂寞感傷,昂頭將那杯酒飲了。蕭抱珍頓時面色一僵。

    卓南雁卻雙眸一亮,道:“好啊!文島主本就是我大宋英雄,眼下故國有難,島主豈能袖手?”文島主卻冷冷地道:“哼,完顏亮一代奸雄,大宋的狗皇帝趙構殘害忠良,卻又是什麼好貨色了?我逍遙島笑傲世外,宋、金間的虎狼之爭,干我甚事?”卓南雁也不由愣在當場,暗道:“這位文島主跟我師尊倒是一般的脾氣。”

    “島主說得是!”蕭抱珍雙眸閃光,笑道:“江南趙構暗弱無道,島主何不順應天意?島主若不願出面,便請借給小弟幾艘車船,伐取江南之後,一般地也算是島主大功!”卓南雁雙眉一軒,正待言語,文島主卻玉手一擺,悠然笑道:“二位都約我助戰,當真讓我難辦。”秀眉微凝,忽地盈盈立起,笑道,“茲事體大,文某一時難以定奪。二位遠來勞頓,不如先在島上安歇。咱們明日再論!”

    蕭抱珍面色微變,隨即笑道:“說得是!這等大事,島主自該好生思量一下。嘿嘿,文島主秒算無雙,洞悉天下大勢,料來決不會令蕭某失望。”文島主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揮手命崔振帶二人下去歇息。

    兩人各宿一屋,互不相擾,都忙著運功打坐,思索對策。不料第二天日上三竿,也不見文島主遣人來尋,卓南雁漸覺焦躁。直到用了午膳,崔振才過來相請,說道:“島主在琴室相候,請二位隨我來!”

    卓南雁和蕭抱珍都不解其意,隨他穿廊過院,走入一間雅致軒敝的暖閣之中。卓南雁見閣內一塵不染,只有一桌四椅,桌上橫放一張古琴,暗道:“這文島主的琴室倒是簡素得緊。”

    過了片刻,文島主款步而來,揮手請他二人落座,自在那張古琴前端坐了。她素手輕撫琴弦,笑道:“蕭教主乃是文某舊交,卓少俠卻是來自故國,文某不願傷了和氣,不揣冒昧,便布下了涉及琴棋書畫的賞心四局。且瞧二位誰能破此四局,若是誰見識稍淺,便請不要再提借船助戰之事,即刻離島。”

    蕭抱珍涉獵甚雜,聞言面色一喜,隨即又皺眉道:“島主學識淵深,若是我與卓少俠誰都答不出來,卻又如何?”文島主淡淡道:“那便請二位一同離島!”蕭抱珍呵呵一笑道:“得與島主論道,已是平生幸事!請島主賜教吧。

    文島主笑了笑,道:“二位先聽聽此曲何名?”玉指飛跳,琴聲琅琅而作。卓南雁暗自皺眉,心道:“我對這些琴曲可算一竅不通,她淨弄這些玩意,老子可是大大不妙。”但聽曲韻蒼勁陽剛,高揚時如擊磬裂石,低回時又似龍吟鶴唳,一股悲昂之氣充盈滿室,不覺心神微醉,凝神傾聽,不安之意反倒漸漸淡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蕭抱珍鳳目溢彩,悠然道,“島主此曲乃是《力拔山操》,取意霸王項羽的垓下慷慨悲歌。島主琴中盡得雄勁沉郁之妙,使人平添悲慨。”文島主淡然一笑:“蕭教主果然見識廣博!嗯,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霸王氣吞四海,可惜一敗之後,身死垓下。”

    蕭抱珍面色忽變,暗道:“她話中有話,莫非是拿楚霸王比喻完顏亮?”淡淡一笑,並不應聲。文島主琴曲不停,又道:“蕭教主先拔頭籌,不知能否再接再厲,認出這張古琴?”

    蕭抱珍心中叫苦:“這等琴樂雅事,夢嬋最是在行,可惜這丫頭近來神出鬼沒,不知去了何處。”凝神望去,但見那古琴色澤沉郁,古樸端凝中透出幾分活潑潑的流暢之氣。他思忖良久,也琢磨不透,只得呵呵笑道:“此琴氣韻古拙,莫非是唐代的雷公琴?”

    “蕭教主當真無所不通,”文島主十指飛揚,一首《力拔山操》已盡曲終,口中笑道,“這確是雷公琴。我前些時日,去了一趟燕京,巧得此琴。但這古琴之名,教主可還沒有說出來!”傳世之琴以唐朝成都雷家所制之琴為尊,號作“雷公琴”。但雷公琴在世間流傳不少,蕭抱珍哪里猜得出此琴的確切名稱。

    卓南雁聽得文、蕭二人對答,不由猛然想起當年虞允文說過的一番話:“先帝徽宗曾設萬琴堂,搜羅天下名琴,其中以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為第一妙品,但靖康之變……這春雷琴便也隨之流落金都……”

    他生平所知的古琴之名,大概只有太子趙瑗所持的“天蟓琴”和那從未一見的“春雷琴”了,想到文島主自言此琴得自燕京,索性笑道:“此琴樂聲激越,莫非是唐代第一名琴,春雷琴?”

    文島主秀眉一揚,笑道:“卓少俠好眼力!這春雷琴被金國皇帝賞給了他的一位重臣,那日我去了一趟燕京,順手牽羊,便在那人府內將這寶貝取了回來。”卓南雁哈哈笑道:“島主好膽魄!晚輩只當這春雷琴是在金國的皇城大內,本來也要去將這寶貝取了來的,不想卻被島主搶了先。”蕭抱珍見兩人相對而笑,心中懊惱,也只得陪著干笑兩下。

    “二位各破一局,且看是誰後勁十足!”文島主推琴而起,引著二人踱入另一間雅室。卓南雁一眼便打開屋內大桌上擺布著的一套棋具,登時心頭一喜:“原來這一局是比試棋藝,蕭老怪必敗無疑!”

    這間屋子當中的大牆上刻著一面五尺見方的大棋盤,兩個黃衫使女侍立兩旁,每人身前都擺著一個計時所用的精巧蓮花漏,瞧見三人進來,兒女忙躬身施禮。

    蕭抱珍雙眉一蹙,干笑道:“文島主,咱們都是武人,這般酸溜溜地學文人下棋,未免強人所難了。”卓南雁在大宋的太平棋會折桂,其後又力挫金國棋士烏辰,蕭抱珍早有所聞,料想自家雖也通曉棋道,卻決非這位棋仙弟子之敵,便要設法推卻。

    文島主笑道:“文人下棋有文人的下法,武人下棋有武人的下法。這一局不但斗智,更需斗勇,蕭教主自可大展神通!”行到桌前,拈起棋子,揮手便向牆上射去。只聽“哧哧”勁響,數十枚棋子精准無比地嵌在大牆紋枰上,黑白交錯,恰成了一局珍瓏。(按:珍瓏,是指圍棋中人為編排的求活難題或經典殘局的雅稱。)

    “‘紫漠困高祖’?”卓南雁雙目大睜,險地驚呼出聲。這局珍瓏變中有變,劫中有劫,可不正是當年初見易絕邵穎達時,他給自己擺的那一局名為“紫漠困高祖”的珍瓏棋形嘛!他心中大震:“這是邵先生得到的秘譜,難道文島主也見到過這棋譜?怎地世上偏有如此巧事?”凝目瞧那文島主,卻見她笑容淺淡,神色平定。

    蕭抱珍笑道:“難道島主是要讓我們各自破此珍瓏?”文島主素手一擺,道:“久聞卓南雁圍棋天分奇高,此局便請蕭教主先選是破是應!二位均有一漏壺計時,誰的壺水漏光,誰便告負。若是白棋先行脫困,則白棋勝。”蕭抱珍凝神一望,見這珍瓏近乎百子,變幻繁複深奧,料想任人棋力何等高明,一時三刻也決計難以算出脫困妙招,當下笑道:“島主說此局比試,可斗智斗勇?”

    文島主眼芒一閃,卻莞爾一笑:“我不過是姑妄言之,此局明里終究是要比試棋力,斗智斗勇,也不是讓你們大打出手!”蕭抱珍哈哈笑道:“不錯,只要不大打出手便可!如此,便讓卓少俠執白,看他如何妙手脫困。”心內卻想:“此棋黑方大占上風,我只需設法拖延,不讓他及時脫困足矣。”

    “便這麼著了!”文島主雙掌一拍,“請卓公子破解珍瓏!”清脆的掌聲一起,左首那侍女便撥出左手蓮花漏壺的樞紐,壺水緩緩滴落。

    相傳當年漢高祖劉邦率軍三十萬征討匈奴冒頓單于,卻被困于沙漠(實則應該是平城)數日,後得陳平授奇計,才突圍而去。這珍瓏以“紫漠困高祖”為名,自是繁複深奧至極。但當日卓南雁曾就此珍瓏跟易絕邵穎達推敲良久,諸般變化,早已了然于胸,此刻也無暇多想,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屈指彈出。他第一子便嵌在誰也料想不到之處,便連文島主都不禁“咦”了一聲。蕭抱珍微一凝思,也彈出一枚黑子。兩人都凝立桌前,黑白棋子“哧哧”射出,落子都是精准無比。

    那兩位侍女除了照顧棋盤,還各看一人的計時漏壺,待得每一次落子之後,侍女都會堵住漏壺,直到對方落子完畢,才揭開蓮花漏,任由流水滴落。

    卓南雁的第一著便奇峰突起,自不可思議之處落子,接下來的變化更是出新出奇。文島主見他運思精妙,棋路驚神泣鬼,也不由雙眸發亮,暗自點頭。蕭抱珍眼看卓南雁落子飛快,自己漏壺中的流水比卓南雁快了不少,心底略慌,乘卓南雁彈出棋子之際,驀地沉聲低嘯,劈出一掌。

    掌風激蕩,震得卓南雁那白子略略偏向。卓南雁頓時一震,棋枰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一招有誤,那便滿盤皆失,索性也一掌推出。掌風斜送,與蕭抱珍的掌力並到一處,激得那白子向上跳起,打入棋枰上方的白牆上。

    “原來這便是蕭教主的斗智斗勇!”卓南雁嘿嘿一笑,“這一子偏了,容得在下重發!”圍棋中有“落子無悔”之說,但那也是落在棋枰上的子,卓南雁那白子打在棋枰之外,自可依理再發。他左掌拈起一枚白子再向牆上紋枰射去,右掌卻滿蓄掌力,待蕭抱珍出掌相擾時連推三掌,三道沉渾掌力,猶如三面無形氣牆,穩穩封住蕭抱珍的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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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六節:高崖逼婚 連營縱酒
      卓南雁大步趕去,老遠便向文島主躬身行禮,道:“卓南雁多謝島主!”文島主轉過頭來,幽幽地道:“你謝我何來?”卓南雁歎道:“兵法之道,以實擊虛。島主假意借船給蕭抱珍,又當著他的面將我囚禁,正是天衣無縫的惑敵妙計,我大宋正可攻其不備。可恨小子駑鈍,全沒體諒島主的苦心。”

    “誰說我要幫你們趙宋了?”文島主仰頭蒼涼地一笑,忽道,“卓南雁,你來逍遙島,可是要借車船?”卓南雁道:“正是!金兵陳兵海州,戰船數百,李寶將軍若無車船助戰,只怕凶多吉少!”文島主眼芒一閃,道:“我借給蕭抱珍的,都是沒甚用處的尋常漁船,但若給你,我卻願將逍遙島最好的二十艘車船給你!只是……你須得答應我一樁事!”

    卓南雁大喜,道:“莫說一樁,便是百十件事,小子粉身碎骨,也給島主辦成!”文島主莞爾一笑:“哪里用得著你粉身碎骨!這件事容易的緊,”她頓一頓,盯著他得目光百味雜陳,“你去娶完顏婷為妻!”

    “婷兒?”卓南雁大張雙目,“島主是婷兒的何人,為何要以此事相求?”文島主玉靨微紅,冷冷地道:“你莫問這許多廢話,只告訴我,答允不答允?”卓南雁俊眉緊蹙,沉了一沉,終于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晚輩恕難從命!”

    “你竟不答允?”文島主美目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意,“為什麼?難道她配你不上?”卓南雁沉沉歎道:“晚輩曾與婷兒有過婚約,只是那時晚輩身不由己,其後婷兒因一件事深恨于我……那婚約卻被她自行除去了。”想到那日完顏婷所說的“我今日便休了你”得豪言壯語,不由苦笑一聲。

    “她恨你罵你,不過是一場誤會!”文島主素手一擺,道:“你現下娶她,也沒甚難處。”卓南雁搖頭道:“晚輩業已心有所屬。那位姑娘跟晚輩自幼患難相知,為了晚輩,更不惜叛出師門。晚輩和她早已約好,抗金大事一了,便娶她為妻。今生今世,絕不相負!”

    “今生今世,絕不相負……”文島主不知想起什麼,竟嬌軀微顫,眼望遠天,怔怔出神,默然良久,才低聲道,“你說的這位姑娘,莫不就是明教聖女林霜月嗎?她身為聖女,焉能婚配?”卓南雁笑道:“她早就不做那勞什子聖女了,這一生一世,便只是我的妻子!”

    文島主嘴唇緊抿,神色漸冷,驀地輕叱一聲:“好,你隨我來!”轉身向峭壁上攀去。這海島峭壁別有一番冷峻險要,但文島主輕功展開,飄飄如仙,頃刻間便掠上峰頭。她身子剛剛立定,便見卓南雁也悄然凝住身形。二人這一番不聲不響地輕功比試,竟是旗鼓相當。

    “好俊的功夫!”文島主目光熠然一閃,冷冷地道,“你若應允下來,我贈你車船,派人送你出海。如若不然,只怕你難以生離逍遙島!”卓南雁見她眼芒如電,凜凜生威,心頭微震,卻仍是搖了搖頭,一字字地道:“無論如何,晚輩都不會應允!今生今世,我決不會負了霜月!”

    文島主冷哼一聲:“既然如此,咱們只有手上見真章了!”手指峰下,道,“咱們從此縱下,誰先落地,那便勝了!”卓南雁探頭下望,但見這峭壁數十丈高,下面粼粼亂礁,如刀鋒箭簇,突兀聳天。這崖壁如此陡峭高峻,若是縱身一躍,任你武功再高,也必粉身碎骨。絕頂高手飛落時原可以手足阻住墜勢,但文島主提出先落地者勝,自是要飛墜之時各展神功,竭力阻攔對手。卓南雁雙眉一揚,沉聲笑道:“好!這番拼斗別開生面,晚輩斗膽奉陪!”

    兩人各自退開數步。文島主自腰間抽出一條紫芒燦燦的軟鞭,森然道:“你是用劍嗎?”解下腰間佩劍,揚手扔來。卓南雁伸手接過,但覺長劍森寒,顯是一把利刃,心底暗想:“此劍鋒銳無比,我決不能傷了文島主!”

    二人凜然對峙,崖頂便有一股殺氣沖天騰起。卓南雁的心神倏忽擴大,自磊落的山岩向外鋪張,繞過對面的文島主,上接遠天,下垂碧海,一時間便連海畔亂礁、水底游魚都似與他心神交接。驀見文島主目光一燦,喝道:“去罷!”已飛身掠出崖頂,卓南雁忙也騰空縱下。他身子才出崖壁,便見白影閃動,文島主已凌空掠來,軟鞭劈面砸下。

    自來軟鞭功夫講究變幻靈動,出手往往先起虛招,不料文島主鞭勢一起,便如驚風密雨,滿天鞭影遮得日色都黯了。卓南雁身子呼呼下墜,左掌在山岩上或拍或按,使得墜勢並不急迫失控,右劍矯夭揮出。這一劍“大哉乾元”本是補天劍法中的剛猛妙招,但劍芒閃處,滿空鞭影略一疏散,便又收緊。卓南雁的長劍撞上紫鞭,頓時臂酸氣緊,只覺無數剛柔大小各異的奇勁凌空激射。他平生第一次遇到“萬象森羅”這等奇妙勁法,心頭劇震之下,急運天衣真氣,招化“保和太和”,劍氣沖和流轉,堪堪擋住文島主鞭上的神妙氣勁。瞬息之間,二人鞭卷劍飛,疾拼數招,激蕩的真氣震得身側山岩簌簌剝落。文島主一聲輕叱,鞭法倏變,紫鞭呼呼疾轉,一圈又一圈地纏繞下來。“萬象森羅”神功運處,這些鞭圈居然凝而不散,一時間無數圈子從天而降,或空空蕩蕩,或細密沉實,或飛旋銳嘯,從四面八方往卓南雁身上卷來。

    卓南雁頓覺自己已陷入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之中,心底暗自叫苦:“這文島主武功之高,決計不在巫魔蕭抱珍之下,但心計之深、手腕之高,卻大有過之!”只得振劍揮出一招“周流六虛”,只是他饑餒已久,真氣不似平日般雄渾,這一招僅能自保。饒是如此,鞭劍每次交擊,他渾身經脈便是一震,若非天衣真氣修煉有成,只怕早已不支。

    鞭風劍光之中,二人同往下墜。文島主急攻數招,眼見急切地擒他不住,嬌叱聲中,長鞭飛探,向下卷住一塊礁岩。紫鞭展開,便似一只加長數倍的手臂,帶著她的身子悠然向下蕩出。她呼呼連環兩鞭蕩出,便將卓南雁拋下了數丈。

    卓南雁大吃一驚,自知如此拼斗,若讓她展開這兵刃上的長處,自己萬無勝理,便雙足急運真氣,在岩壁上一彈,身子如一支利箭般凌空射下,疾向文島主撲去。這一下來勢奇猛,文島主陡地頓住墜勢,紫鞭乍抖,反向卓南雁心口刺去。這條柔韌長鞭被文島主深厚得內力灌注,竟如一杆鋼槍般昂然挺起。劍短鞭長,卓南雁不及攻敵,只得揮劍斬向紫鞭。

    二人雙足如釘子般斜插在陡峭的崖壁間,瞬間又拼數招。文島主鞭法展開,長鞭激蕩狂舞,勢如水銀瀉地,四下迸飛的山岩泥屑蕩起層層驚人心魄的云濤霧陣。卓南雁漸覺內力不濟,驀地一聲怪嘯,反身向上縱去。文島主“咦”了一聲,卻見卓南雁只在頭頂山岩一蕩,身子劃出個詭異的彎子,仍舊向下飛墜。

    “燕老鬼傳你這九妙飛天術,便是用來逃命的嗎?”文島主冷笑聲中,龍驤步飄然踏出,在峭壁上如禦風騰云般疾墜,長鞭依舊筆直如槍,反刺他的軟肋。卓南雁只得揮劍抵擋,不料文島主這一招“海云倒垂”乃是她平生絕技之一,鞭勢變幻,幾達隨心而動的化境。卓南雁被她搶得先機,這一劍便師出無功,陡覺腳踝一緊,已被紫鞭卷住。

    “上去!”文島主冷叱聲中,揮鞭振起,卓南雁在半空之中無從發力抵擋,登時被拋得向上蕩起。猛聽卓南雁“哈哈”狂笑,雙足在山壁上一踏,踢得身子蕩離岩壁丈余,向下呼呼疾墜。文島主不由驚呼一聲。要知如此飛身下墜,任你武功多高,也會摔得粉身碎骨。她慌忙長鞭拽石,凌空飛身來救。哪知卓南雁這一下飛墜其勢如風,文島主竟追他不上。

    暗黃的冷硬山岩、慘綠的斑駁苔蘚和幽紅的落日余暉,雜糅成青黛色的萬千線影,在卓南雁眼前一閃而過。

    轉瞬間他已墜到文島主身下十余丈。下面亂石穿云,觸目驚心。

    卓南雁兀自笑聲響亮,猛然身子一掙,長劍橫插,疾向山岩刺去。這一刺勢道駭人,淒厲的火花四散迸出,長劍終于直入岩壁,他也借此頓住了墜勢。卓南雁的身子悠忽一蕩,卻拋了長劍,再貼著山壁向下飛墜。只是這時其勢雖快,但可運掌阻住墜勢,變得有驚無險。

    “這小子好不奸猾!”文島主暗松了口氣,隨即怒意又起,長鞭蕩起,呼呼幾下,便到了卓南雁頭頂,運勁揮鞭下擊。卓南雁離地只有十丈,但文島主鞭勢猛厲,若不抵擋,立有腦骨碎裂之險,他笑聲未絕,驀地右掌倏探,自萬千鞭影中穿出,正扣住了鞭頭。

    生死關頭,這一招“手把芙蓉”竟使得精巧無比。不料文島主冷哼聲中,玉碗疾抖,那紫鞭靈蛇般跳起,猛地纏住了南雁的右腕,運勁向上提起。兩人瞬間逼近,卓南雁卻長吸了一口真氣,左掌舒緩而出,這一掌盡集全身功力,勢如蓄洪爆發。只要文島主揮掌相對,他便能借勢再向下飛墜,至此他已是不敗之局。文島主果然探出左掌相迎,但握鞭的右掌卻猛地一拽,“萬象森羅”勁法縱橫交擊,竟將二人的身子帶得翻轉起來。雙掌交擊一處,二人的身子已凌空轉得半圈,變得雙腿向下。眼見便是同時墜地的不勝不敗之局,卓南雁驀地右掌回拉,猛力奪她的紫鞭。若是文島主的兵刃被他奪下,此局仍可說是他勝了半籌。

    不料一拉之下,文島主竟棄了紫鞭,驟然合身撲來,雙手駢指如戟,向他胸前點來。這兩指出手縹緲,如同大洋霧起,高遠難測。卓南雁百忙中搶得紫鞭,心頭狂喜之下,猛見文島主雙手齊出,倉促間只得掙出左掌相對。文島主的指力瞬間由虛化實,如兩道白浪穿山越谷而出,靈動自然,不帶半分人間煙火氣息。“砰”的一聲,二人雙足同時落地。便在同一刻,卓南雁陡覺肋下一麻,已被制住要穴。

    “如何?”文島主臉上似笑非笑,左掌搶回紫鞭,右掌便扣在了他的咽喉之上,“這一場比試是誰輸誰贏?”卓南雁苦笑道:“晚輩輸得心服口服!”這一戰他奇計百出,但文島主卻更勝一籌,最終更是別出機杼,棄鞭得勝,回思文島主的奇智大勇,卓南雁不得不佩服。

    “還算爽快!”文島主的五指卻漸漸收緊,冷冷地道,“你此時變了主意,還來得及。”卓南雁要穴受制,呼吸發緊,卻“呵呵”笑道:“文島主便不怕晚輩此時胡亂答應,事後反悔?”文島主笑道:“卓南雁雖是浪子狂生,但一諾千金,天下皆知。怎樣,想好了嗎?”

    “多謝島主看重!”卓南雁卻挺起了頭,“晚輩還是那句話!”

    文島主盯著他執拗的目光,眼芒忽地變得鋒銳如刀,暗道:“婷兒,這小子心內沒你,便娶了你又有何用?”五指收緊,便要將卓南雁立斃掌下。卓南雁咽喉劇痛,丹田內卻有一股雄渾真氣沖騰而上,竟將文島主的手指震開半分,叫道:“島主尊諱,可是上慧下卿?”

    “你……你怎地知道?”文島主聞言一怔。她雖闖蕩江湖多年,卻一直深隱自己閨名,這時不由松開五指。卓南雁干咳兩聲,喘息道:“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晚輩還知道,你便是婷兒的生身母親!”

    文島主嬌軀劇震,緊盯卓南雁的目光倏忽疾變,顫聲道:“你說什麼?”當年她跟完顏亨隱居幽谷,歡洽無盡,但完顏亨早有妻室,終不能對她明媒正娶,文慧卿心灰意冷之際,便已決意遠走,臨行前夜,曾跟完顏亨深談了一次,那晚完顏亨無奈之下,便曾黯然吟詠晏殊的這兩句詞。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事隔多年,文慧卿重聞此語,仍覺心痛如割。

    今日文島主忽然出言逼婚,卓南雁已是心底生奇,待見她展開精妙鞭法,頓覺似曾相識:“她的鞭法跟婷兒的軟鞭功夫怎地如出一轍,雖然高下相差甚多,但實是一家路數。婷兒從未跟我提起她有過這麼一位武功、心計均甚高明的前輩師友,她到底是婷兒的什麼人?又為何將她的神妙步法命名為龍驤步?”心念幾轉,便想到了完顏亨曾對自己說過的完顏婷的生母,那位完顏亨口中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慧卿!

    他這麼出言一詐,見了她淒然欲淚的神色,登知所料不差,一時心底疑云盡解:“不錯,龍驤樓主本不嗜好軟鞭,卻偏偏傳了女兒一套鞭法,便因這是她母親所遺的獨門鞭法!”

    “島主,手下留情!”卻見燕老鬼大袖飄舞,縱身搶了過來。跟著邵穎達顫巍巍地只身奔來,遠遠地叫道:“島主,南雁年少莽撞,請您恕罪則個!”他二人已是逍遙島主的心腹,昨日曾跟文島主連夜密議布置,助她計誑巫魔,只是兩人都不知文島主乃是完顏婷的親母,更猜不透這位心機深沉的文島主要跟卓南雁商議何事。他們遠遠望見卓南雁和文島主奔上崖頂,均覺心底疑惑,忽見二人縱身跳崖,更是心驚,忙繞到峰前,親睹兩人凌空拼斗,其後但見文島主扣住卓南雁咽喉,心驚肉跳之下,忙趕來勸阻。文島主秀眉顰蹙,卻揮了揮手,道:“我不殺他,燕先生和邵先生不必多心。請二位暫避片刻,我……我還有話問他。”聽她說話口氣,較之對崔振客套許多,顯是燕、邵二人在島內身份極高。

    當日她費盡心機,才跟燕老鬼輾轉尋到了女兒完顏婷。只是那時候完顏婷對她尚顯生分,又有余孤天趕來全力阻攔,那次母女初見,便只得匆匆作罷。本來文慧卿還要再設法跟女兒詳談,卻忽得逍遙島的飛鴿傳書,得知金兵屢次來島上試探傳旨,逍遙島形勢緊急,不得不急急趕回。但在這位母親心底,卻始終牢記對女兒的承諾,她便要那天上的星星,自己也去給她摘了下來。那日突見卓南雁上島,文慧卿心底暗喜,精心策劃,才有今日的逼婚之舉。

    燕老鬼知她言出必踐,聞言卻向邵穎達望去。邵穎達咳嗽了一陣,才哂道:“南雁這渾小子四處惹事,讓島主教訓他一頓也好!”攜了燕老鬼的手,轉身便行。卓南雁凝目望見二人走遠,歎一口氣,便將那晚完顏亨對自己談及“慧卿”的話盡數說了。文島主簇簇輕抖,黯然道:“原來……原來他還記得我!”神色淒楚,泫然欲淚。那淚光只在眼內一閃,便被她抹干了。她仰起臉來,柔聲道:“南雁,往日的婷兒是郡主,眼下她雖飄零無涯,但我逍遙島富甲天下,婷兒日後自會次大金的公主王妃還要富足!你若應允,可比做芮王府的郡馬富貴逍遙得多!”她長袖善舞,遠航海船通達扶桑、高麗諸國,“富甲天下”之語決非自誇。

    “富貴逍遙?”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文島主以為我卓南雁當日是貪圖芮王府的富貴榮華?”文島主被他疏狂的笑聲激得玉面微紅,忽地冷冷地道:“我倒忘了,卓狂生自非貪圖富貴之人,你當日臥底龍驤樓、喋血瑞蓮舟會,算來乃是鐵血丹心的大宋義士!”她的眼芒熠然一閃,似笑非笑地道,“卓義士,你行事素以國家大事為重,眼下金兵陳兵海上,大宋危如累卵,你若允了,我逍遙島便發車船相助,大宋自會多了幾分勝算!如此形勢,你是重國家,還是重私情?”

    卓南雁頓時怔住,萬料不到這位逍遙島主會將女兒婚事跟抗金大業扯到一處,沉了一沉,終于搖了搖頭,慨然道:“我這輩子欠了霜月甚多,決計不會再負她分毫。自來兩國交戰,不在並將多寡,只在民心向背。只要我大宋英豪四海歸心,便沒島主的車船相助,也不懼他金兵猖獗!”

    文島主的目光倏地一顫,凝望卓南雁,緊咬嘴唇不語。卓南雁語一出口,也覺言語過于突兀,隨即又想:“說已說了,她要殺便殺!”

    兩人靜靜對望片晌,文島主忽地低歎一聲:“你很好……比婷兒他爹勝強萬倍……”想到當年完顏亨便因家室、地位所累,終究不敢迎娶自己,心下灰黯一片,聲音竟有些哽咽,幽幽地道,“南雁,你說你欠了那位林姑娘甚多,難道……你便沒有欠我的婷兒嗎?”

    卓南雁身子一震,眼前倏地閃過完顏婷似愛似恨的秋波,心底轟地一熱,怔怔地道:“我……”竟再也說不出話來。文島主柳眉一挑,掛了淚的明眸又凌厲起來,厲聲喝道:“滾!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昂頭向天,幽幽長歎了一口氣,才揚聲喝道,“燕先生,出來吧!”

    燕老鬼也怕有變,一直在不遠處的林子內窺伺,這時忙自林中飄身閃出,一縷青煙般地掠了過來,“嘻嘻”笑道:“島主有何吩咐?”文島主淡淡地道:“給他七艘車船,送這小子出海。請先生操辦此事。”卓南雁料不到最好竟是峰回路轉,她竟肯答允借給自己車船,一時驚喜交集,忙一揖到地,道:“多謝島主!”文島主瞧也不瞧他,轉身便走,姍姍行出數步,又頓住步子,頭也不回地道:“燕先生,調撥島上精銳忠義之士隨行。此事還須機密,勿泄軍機!”燕老鬼拱手道:“遵命!”

    卓南雁趕赴逍遙島這段時日,江南戰局卻已風云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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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孤天親宰五千精兵由壽州渡過淮河,兵鋒直指淮南的淮陰。鎮守壽春的宋軍忙遣人急報駐兵廬州的宋軍副帥王權,乞求救兵。

    早在數日前,被趙官家下旨降為中書舍人的虞允文因無權干預軍機,只得遣人向王權飛馬送去示警急報。但王太尉早被余孤天嚇破了膽,對虞允文這無權無職的欽差絲毫不搭理,一直忙著盤算退路。得到壽春求救的軍情後,王權哪敢增兵去救,干脆使個官場上的“推”字訣,將加急文書轉手甩給自己的頂頭上司、遠在揚州的劉锜。

    余孤天率人氣勢洶洶地渡過淮河,壽春的宋軍才倉惶發來一萬兵馬來攻。余孤天麾下盡多龍驤樓的高手,五千精兵個個如狼似虎。戰事一起,余孤天身先士卒,在萬軍之中連斃宋軍三名主將,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金兵大振,將宋軍殺得潰不成軍,一鼓作氣地奪下壽春城。隨後金主完顏亮親率金軍主力安然渡過淮河,進占壽春。

    這時老帥劉锜命王權速速增兵壽春的軍令才傳到王權手上,但壽春已失,王太尉自然不必再去犯險,只命手下親信以“抗金”為名,四處搜羅百姓細軟金銀,鬧得廬州城內人心惶惶。大軍安然渡淮,首戰旗開得勝,完顏亮自是龍顏大悅。更讓完顏亮歡喜的是,在進軍途中,他親手獵得一只白鹿。據說當年周武王伐紂時,曾獲得白魚之兆,完顏亮自覺這白鹿乃是可比武王白魚的吉兆,對並吞江南,更是信心十足。

    當日在完顏亮的金頂營帳中商議伐宋大策,出盡風頭的余孤天便向完顏亮獻策,說到南宋主帥劉锜年已老邁,又突患重病,臥床不起,奉命鎮守廬州的副帥王權膽小如鼠,該當兵貴神速,乘勝速奪廬州。完顏亮又驚又喜:“劉锜老兒這時病倒,豈不是天意嗎?”紹興十年,年富力強的劉锜大破金國完顏宗弼的“鐵浮屠”等鐵騎精兵,取得順昌大捷。劉锜自此威名遠震,聲名直追岳飛、韓世忠,二十年後,金人兀自思之膽寒。得知劉锜這碩果僅存的宋朝老帥重病,金營君臣無不歡喜。

    完顏亮道:“王權的廬州城內還有多少人馬?”余孤天躬身奏道:“廬州城內還有五萬宋軍!末將不才,願提本部五千兵馬,一舉踏破廬州!”完顏亮拈髯笑道:“宋師五萬,你只提五千人馬,便敢去取廬州?”余孤天昂然道:“宋軍便再多十倍兵馬,也是待宰犬羊。我大金五千虎狼,破廬州易如反掌!”

    “陛下,”忽有一員少年將官出班奏道,“廬州城池堅固,非壽春可比!我大軍不可輕敵!”余孤天斜眼一瞥,認得正是當朝宰執的尚書令張浩之子張汝能。張汝能文武雙修,頗有將才,又賴老父聲名,在軍中素有威望,但覺此次伐宋,給余孤天出足了風頭,心內略有不甘,轉頭冷冷瞥了余孤天一眼,道:“劉锜老二詭計多端,怎會在這緊要關頭忽然病倒?余將軍這訊息可拿得准嗎?”

    “張將軍,末將自有分寸。”余孤天咧嘴一笑,“末將不僅知道劉锜重病不起,還知道他眼下已不能進食,只能吃些蘿蔔白粥,將軍機大事盡委其侄劉汜。”江南龍須的老頭子南宮參雖死,但余孤天仍操控著大批龍須,不時偵知江南動向,此時侃侃而談,顯得胸有成竹。

    大金兵部尚書、浙西路都統耶律元宜見他在皇帝駕前擺出一副料敵機先之狀,也不由神色一冷,拍起老腔道:“自來將門虎子,劉汜追隨劉锜日久,必然精通兵法,他分兵來救廬州,咱們也不可不防。”余孤天起身笑道:“耶律打人多慮啦。這劉汜不曉兵事,禦下驕慢,是個十足的膏粱子弟,便在軍營之中洗臉,每次都要用面藥、玉女粉、澡豆等十幾種玩意兒。這等紈绔公子不來弛緩廬州便罷,若是敢來,末將便將他一並擒了!”

    “洗面都要用十幾種粉藥?”完顏亮哈哈大笑,“南宋無人,竟派這等女人婦人般的人物來拒我天兵!”耶律元宜聽得皇帝大笑,心知他已被余孤天說動,也只得附和著大笑幾聲。他心底對余孤天妒意漸濃,臉上卻堆出一團笑,淡淡地道:“余將軍,軍無戲言,你只用五千兵馬,當真能奪下廬州?”余孤天瞥見張汝能和耶律元宜滿是冷氣輕蔑的笑臉,心內倒騰起一股傲氣,昂然道:“何必五千,末將只需一千銳旅足矣!”

    他話一出口,營帳內的眾人均是一驚,全當自己聽錯了。耶律元宜則扮起臉孔,森然道:“余將軍,萬歲駕前,可不能胡言亂語!”余孤天但覺滿營臣僚望來的目光都是寒浸浸的不屑和輕視,心底郁憤更增,斬釘截鐵地道:“末將便在萬歲面前立下軍令狀,只提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五日內踏平廬州城。如若不然,甘願領罪!”眾人更是一震,均想:“便是韓信、李靖,也未必能以一千兵馬奪下五萬宋軍鎮守的廬州!”張汝能更是心底暗笑:“這余孤天妄想升官發財,只怕已是瘋了!哼哼,便讓他去跟宋人拼得兩敗俱傷,小爺再去揀個現成便宜。”

    “好個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完顏亮卻揚眉大笑,“余孤天膽魄可嘉!來人,賜酒!”當下便有內侍用黃金蓮花盞捧來禦酒。完顏亮走下禦座,親自拿了金盞,遞到余孤天手中。余孤天接杯在手,一飲而盡。群臣但見完顏亮親賜余孤天禦酒,輕視之心頓息,目光中均有些豔羨。

    “兩軍交戰勇者勝!”完顏亮說著轉過頭來,目光灼灼,環視帳內眾臣,“朕最激賞的,便是余愛卿這股視南人如無物的剛勇之氣。傳朕號令,余孤天為先鋒,他要的精兵馬匹,可在各營任意挑選,便是朕的紫絨軍,也可歸他選拔。”紫絨軍便的完顏亮的禁衛親兵,最是剽悍勇猛,不想完顏亮竟也許給余孤天選用。營中眾將均有些眼紅,余孤天忙跪倒謝恩。

    完顏亮豪興大發,又喝道:“筆墨伺候!”內侍忙在禦案上鋪好紙筆,完顏亮筆走龍蛇,刷刷點點,寫了一首詩詞,笑道:“孤天,這闋《喜遷鶯》便賜你,以壯聲威!”

    完顏亮的近臣李通忙笑吟吟地上前,雙手捧了紙,朗聲念道:“旌麾初舉,正駃騠力健,嘶風江渚。射虎將軍,落雕都尉。繡帽錦裘翹楚。怒磔戟髯爭奮,卷地一聲鼙鼓。笑談傾,指長江齊楚,六師飛渡。

    此去無自墮。金印如斗,獨在功名取,斷鎖機謀,垂鞭方略,人事本無今古。試展臥龍韜韞,果見功成朝暮。問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黃迎路。”

    這闋詞本就氣魄豪邁,意境激揚,又是皇帝禦筆親作,李通念起來更是抑揚頓挫,滿面悲昂雄壯之色。

    余孤天接了禦筆詩詞在手,忙叩頭謝恩,心內暗道:“這奸賊,倒寫得一首好詞!”饒是他對完顏亮恨之入骨,此時聽得這勢若橫掃千軍的《喜遷鶯》,也不覺熱血沸騰,又叩了頭,昂然起身而去。

    群臣眼見一國之君竟為余孤天親作詩詞壯行,心底均是又慕又妒。張汝能望著余孤天的背影,更是暗自後悔:“適才早該請纓做先鋒!皇帝給個武將親作詩詞,千古少有,這等好事卻讓余孤天這小子搶了去。”

    轉頭望去,逍遙島漸漸遠去,在海上那道絢爛如血的落日映照下,終于化作一線暗紅,舒緩的大浪帶著低沉的嘯聲一疊疊地撞擊在船舷上,織成一首沉渾悠遠的長歌。卓南雁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上日落,但此時在高大的車船上遠眺那蒼茫的夕影,心襟內仍是別有一股難言得暢快。

    燕老鬼已給他秘選了一批精干豪客,卻因自己曾在大金效力,並未隨行。崔振等一批心懷故土的島上豪客,聞知家國有難,慨然隨卓南雁出島抗敵。臨行前,邵穎達和燕老鬼親自送他上船。邵穎達一邊咳嗽,一邊笑罵:“每次見到你這小鬼,總是在提著腦袋去跟人拼命。賊小子,老夫的易學本事,當世只你一個傳人,還只學了些皮毛,老夫在這兒盼著你這小鬼早些回來!”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真盼著早日歸隱,再向邵先生討教易學!”卓南雁想到邵穎達的叮囑,不由手拍船舷,仰天一聲長喟。崔振笑道:“邵先生博學多才,便連島主都佩服得緊呢。”他與卓南雁都是豪爽之輩,一路上相談甚歡。卓南雁歎道:“我倒是對文島主欽佩得緊。她這一手連環妙計,不但誑走了蕭巫魔,更去了金兵戒心,讓咱們可一擊成功。”

    船行順暢,一路無話,直到海州。其時正值深夜,七艘車船才抵海州碼頭,便驚動了一彪巡哨的宋軍。兩艘釣槽戰舟迎面奔來,舟上宋師水手厲聲喝問:“來者是誰,速速停船!”霎時間孔明燈飄飄射來,映得幽黑的海面上一片亮白。卓有雁亮出四海歸心令牌,叫道:“在下卓南雁,奉歸心盟主之令來見李寶將軍,現有太子令牌在此!”釣槽戰舟上的宋軍嘀咕一陣,喝道:“夜深難辨,爾等速速停船上岸,去營帳暫歇,待明日再去見李總管!”眼見宋金交戰在即,卓南雁率著這一路水師摸黑而來,也難怪這些宋軍大增戒意。

    忽聽得海面上傳來一聲朗笑:“卓義士虎膽忠心,天下知名,你們這些混帳東西,竟敢輕慢英雄!”笑聲中帶著一股說不出得雄放粗豪。

    一葉小舟破浪而來,一道鐵鑄般的身影傲然卓立舟頭。這人肩闊背挺,身量極高,海風吹得他寬大的袍袖獵獵狂舞,更增威武雄霸之勢。

    “李總管來啦!”戰舟上的宋兵高叫著,慌忙擺舟相迎。來人正是大宋浙西路副總管李寶,原來他深夜乘舟巡視,恰好趕到,聽得雙方答話,忙上前與卓南雁等人相見。卓南雁等人見這位岳家軍舊將風骨豪爽,也自歡喜。這位大宋的浙西洛副總管李寶好使雙刀,少年時任俠鄉里,號稱“潑李三”,二十多年前曾在金國嘯聚三千豪傑,殺死金國知州,南下投宋,便歸岳飛調遣,曾奉岳飛之命渡江北上,組織抗金義軍。岳飛被秦檜害死後,岳家軍風流云散,只因李寶擅打水戰,一直奉命駐防平江,授兩浙西路馬步軍副總管之職,戍防大宋海路。

    金兵水陸並進侵宋,海上一路更有十萬雄兵,戰船千艘,欲沿海路直搗臨安。其時李寶只有三千水師,聞訊後卻不顧眾寡懸殊,立時率這三千水軍自平江啟航,北上迎戰。到得這金國海州附近時,恰好有當地義士魏勝乘亂起兵,李寶揮師趕來,正與魏勝合兵一處,斬殺海州守城金兵,收複了海州。李寶算定金國若由海上南侵,必會經海州南下,便率水師在海州修整,枕戈待敵。

    李寶、魏勝等人全是勇武任俠的綠林好漢出身,為人慷慨磊落,全無官氣,與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遙島豪傑一見如故,當下便將卓南雁一行迎人大帳,賓主把酒言歡。卓南雁從未見到過李寶這樣能飲酒的人,但見他也不用酒杯,只用大瓷碗滿滿盛了酒,談笑之間,就這麼一碗一碗面不改色地直灌下去,當真是“飲如長鯨吸百川”。酒到酣處,李寶聽得卓南雁談起岳家軍老將易懷秋,立時拍腿大叫:“易老哥嘛,那跟老子是過命的交情,原來老弟是易老哥的子侄!好,好得很!”碩大的海碗橫伸過來,笑道,“以後你便是我侄兒啦,我便是你的寶叔!來,跟你寶叔喝上三碗。”跟卓南雁對飲三碗。他本是酒量如海,見卓南雁這個侄兒也是酒到杯干,親近之中更增了幾分驚喜。

    眾人不由說起易懷秋當年力抗金國龍驟樓而死的壯舉,李寶心懷激蕩,慨然道:“都是岳爺的舊部,生是好漢,死是鬼雄!”將碗中的烈酒一口飲了,揚眉道,“當年岳爺北伐,老子奉岳爺軍命沿水路北上,一路勢如破竹。哪知岳爺卻被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師,老子也只得無奈南歸,一路毀損金狗的綱船無數,到楚州時被韓世忠收留。趙構便讓老子留在韓世忠軍中,老子截發大哭,說什麼也要重歸岳家軍。倒是岳爺親自修書,說道同為國家殺敵,何分彼此!哈哈,老子那才暫歸韓世忠調遣,但在老子心中,始終是岳爺的人!”

    這李寶話語粗豪,言必稱“老子”,對當年的上司韓世忠乃至當今萬歲趙構都敢直呼其名,但提起岳飛,卻恭恭敬敬地稱呼“岳爺”。說到逸興橫飛之處,他將大海碗重重摜在桌上,挺身立起,裂開胸前衣襟,喝道:“他娘的,世人都道岳家軍散了、沒了,”大手驀地一指身旁的副將魏勝等人,“你們說說,這些話是不是屁話?”

    本來觥籌交錯,但魏勝和那兩員副將見李寶立身喝問,均是騰地跳起來,站得釘子般筆管條直,齊聲吼道:“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咱們李總管這路水師,便是岳家軍!”卓南雁和崔振等人聽得這一吼,均是心神一振,跟李寶對望一眼,齊齊縱聲大笑。

    酒足飯飽,卓南雁自跟李寶細述虞允文傳來的太子密令。李寶聽得太子命他全力抗擊金兵,哈哈笑道:“便沒太子爺的吩咐,老子也要去殺金人。”又聽卓南雁說起巫魔去逍遙島借船之事,不由面色發沉,冷笑道,“金狗這便要動手了!”

    卓南雁道:“崔振已遣人探得了消息,金兵水師共有十萬,戰船六百艘,眼下便泊舟在離此不遠的唐島!金人還不知寶叔已揮師至此,更不知逍遙島群豪也已全力助我大宋!”原來文島主妙計安排,最初那批隨蕭抱珍出發的逍遙島豪傑早隨身暗藏了信鴿,探明金兵虛實之後,便即飛鴿傳書,細稟了金兵動向。

    李寶雙眉一擰,驀地挺直了腰杆,雙眸灼灼放光,一絲酒也沒沾過般地銳利逼人,喝道:“事不宜遲!來人,升帳!”

    正是深夜時分,但軍中眾將似是早已習慣了這位李爺的火爆脾氣,一通鼓聲未完,眾將已盔甲鮮明地分列兩廂。李寶泛著血絲的雙目冷冷掃視諸將,道:“眾家兄弟,眼下金狗犯我大宋,太子爺親遣這位卓義士來傳令,命我等戮力抗金。眾兄弟有何良策破敵?”

    聽得李寶說起金國水師便陳兵唐島,眾將議論紛紛,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卻道金兵勢大,不可輕敵。一位老將皺眉道:“李總管,這位卓義士說了,金兵水師十萬人,戰船六百艘,咱們卻只三千水兵,艦船滿打滿算,也只一百二十艘。這個……嘿嘿……依末將來看,咱們須得立時向朝廷求救,請朝廷速撥人馬來救。”帳內不少人紛紛點頭應承。

    李寶“呵呵”冷笑,忽道:“魏勝,你前些日子起兵攻打這金狗的海州城,總共有多少兵馬?打你的金狗又有多少人馬?”魏勝道:“末將只有三百人,還多是漁夫走卒。海州城內卻有金兵千人,後來又有萬余金狗趕來圍攻。”李寶笑道:“區區三百人,膽敢對抗萬余金狗,你便不怕?”

    魏勝大笑道:“怕他個鳥!金狗人數雖多,卻多不習海戰,使船的多是跟咱們一般受女真人欺壓的漢人。大戰一起,便有不少漢人倒戈相,砍得那些金狗哭爹喊娘。”李寶臉露欣慰之色,笑道:“這才是條漢子!國家養兵十年,眼下正值存亡之際,我輩豈能臨陣退縮!魏勝說得好,金狗雖多,怕他個鳥!當年岳爺的朱仙鎮大捷,不過是五百岳家軍,卻殺得十萬金狗鬼哭狼嚎!”驀地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吼道,“老子大計早定,明日一早,便突襲金狗!”

    三千水師,居然敢搶先攻擊十萬金國水軍。帳內眾將被李寶說得熱血上湧,均是滿面昂揚之色。

    “雁兒,”李寶望向卓南雁,笑道,“咱們乘著金狗不備,來他個雷霆突襲,你瞧如何?”卓南雁目光一閃,卻搖頭道:“單單突襲,並非上策!”李寶眼內寒芒一閃,道:“你還有何妙策?”

    卓南雁一字字地道:“突襲不如詐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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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七節:魔師訓徒 赤膽詐降
      余孤天並沒有去完顏亮的禁衛親軍紫絨軍中挑選人馬,而是徑去本部人馬中選了一千精兵悍卒。就是這一千驍騎,他也沒有一次發出,而是分作兩撥。頭批人馬只有四百精兵,眾多龍驤樓高手盡皆隨行。號炮響處,余孤天一馬當先,帶著這四百虎狼般的金兵直殺向廬州城。

    余下六百鐵騎則在馬尾後捆了柴草,拖後一段再行出發,離著前方的四百精銳不遠不近,故意弄得塵沙飛揚,以作疑兵。遠遠望去,煙塵蔽日,外人一時決計難以看出他余孤天帶了多少兵馬。

    廬州城城門緊閉,城上竟無一個宋兵,看上去竟似一座空城,在一片殘陽中靜靜矗立。余孤天強捺住渾身沸騰的熱血,在城下勒住了戰馬,夕光霞影這時在他瞧來都是血一般得刺目,一顆心也不禁怦怦亂跳。“王權那老賊在哪里?劉汜那浪蕩哥兒有沒有弛緩廬州?沖進去,恭候我完顏冠的是一座被怯懦宋軍拋棄的空城,還是數萬刀箭布好的陷阱?”他心底諸般念頭顛來倒去,臉上卻還要裝作一副胸有成竹得從容鎮定。

    “余壇主,”一名龍驤士見他含笑不語,忙低聲道,“南人連護城河的吊橋都沒吊起來,莫非在弄什麼玄虛,城內必有詭計埋伏!”

    余孤天冷哼一聲,轉頭望去,四百精兵勒馬橫戈,目光與自己交接,全閃著崇敬欽佩之色。在他們身後的森林中,是往來雜遝的六百援兵,道道煙塵沖天而起,瞧來似有萬千兵將埋伏。他知道,在這些人眼中,自己便是無所不能的天神。

    “賭吧,完顏冠!”余孤天再次凝目那座冷寂寂的廬州城,“便賭王權這老兒被你嚇破了膽!”他長吸了一口氣,驀地振聲長嘯:“大丈夫建功立業便在今日,眾兄弟隨我沖啊!”這一嘯鼓氣喝出,聲震郊野。那四百兒郎爆出一團嘶吼,齊齊縱馬沖出。

    廬州城的城牆與大宋各大城池一樣,以石塊為基,內部夯土而成,外有甕城拱衛,再有護城河環繞。眼下護城河的吊橋未及吊起,余孤天率人一鼓作氣地便直沖到了那半圓形的甕城門下。

    所謂甕城,便是城門之外護衛主城門的小城。這廬州城的甕城門居然並不牢靠,被巨木一下轟開,余孤天率人直撞入城內。

    “金狗!看箭!”甕城內果然有埋伏,但那箭雨並不凌厲,射箭的宋兵顯是有些手軟,稀稀落落的幾陣亂箭只攢倒了十幾匹戰馬。紅了眼的金兵全似瘋魔附體,揮戈猛沖過去。一通短兵相接,宋軍立時如被鐮刀掃過的野草般紛紛倒下。為了防護所需,甕城的城門與主城城門要彎成直角,決不相對。余孤天等人轉了個彎,便瞧見了那形如圭角的寬大主城門。廬州的主城門閉得緊緊的。只有撞開那道大門,才能奪下廬州城,余孤天等人振聲呐喊,直向主城門沖去。

    忽聽得甕城外一通呐喊,卻也有一支宋軍殺來,里應外合,竟是硬要把余孤天這批人馬夾死在甕城內。金兵擅長鐵騎前沖,此時一通疾沖,本來已將甕城門自主城門處殺出一條血路,但被身後掩來的宋軍唬得泄了殺氣,一時猶豫不進。甕城內的宋軍勇氣大振,翻身直殺過來。

    此時進退不得,余孤天渾身都掙出汗來,但他滿是血光的眸子也看破了一件緊要之事:前後兩批宋軍通共不足三千人!廬州的甕城大開,存亡一線,王權那老賊為何不揮主力來戰?莫非王權已率主力棄城而逃,這些宋軍只是些留下來的散兵游勇?

    這念頭只一閃,卻讓他狂喜不已,立時振聲長嘯,急命眾龍驤士率百余金兵奮勇向前,自己率著余下的三百鐵騎踅馬向回殺來。

    震天價呐喊聲中,余孤天一眼便打見了在甕城門處橫戈厮殺的一員宋將。那人壯如鐵塔,手使一把烏沉沉的大槊,瞧他裝束,顯是宋軍中惟一的將領。無數金兵縱馬沖去奪門,卻被他死死抵住。這宋將力猛槊沉,大槊每一翻騰,必有一名金兵落馬。余孤天厲吼一聲,自馬上凌空躍起,疾向那大漢撲去。“金狗找死!”那宋將大喝聲中,揮槊向他心口刺去,勁力貫注之下,槊風呼呼銳嘯。哪知余孤天不閃不避,鐵拳當頭劈出,魔功如決堤怒潮般轟出。烏光閃處,大槊疾飛上天。那大漢痛哼聲中,倒撞下馬來。余孤天拳勢不停,重重印他胸前。那大漢胸骨盡碎,橫空飛出,半空中鮮血狂噴,已然斃命。

    這一下聲勢駭人,厮殺的宋軍盡皆膽寒。要知此次金兵大軍壓境,宋軍副帥王權嚇得肝膽皆裂,今晨便已率著六萬宋軍棄城遠走,只有兩千多忠勇兵卒,自願留下守城。這使槊的宋將便是這些留守宋兵的首領,此人頗通兵法,聽得探子回報,得知余孤天只率數百前鋒遠道殺來,便要誘敵入甕城,內外夾擊一舉殲敵。這本也是以退為進的妙計,只是萬萬料不到金軍將領乃是魔功大成的余孤天。一招之間,余孤天便將這大宋勇將擊殺,宋軍斗志頓失。

    金兵眼見余孤天斃敵立威,氣勢大增,吼聲震天,直向前撲的龍驤士奮勇進擊,竟一舉將主城門奪下。余孤天嘯聲再起,命令埋伏在林內的六百精兵一起殺出。林中這六百金兵全是生力軍,得了號令,立時狂嘯卷來。宋軍本已失了主帥,被這股鐵騎一沖,立時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戰事至此,已成了一場慘酷屠戮。城外的宋軍一哄而散,城內殘余的守軍兀自苦戰不降,終被金兵斬殺殆盡。

    “我終于成了,我奪下了廬州城!”余孤天這時才覺出心頭的狂喜,立馬在廬州城空蕩蕩的街衢上,緩緩四顧。

    街上的血水已彙成小河,在蕭瑟的秋風中汩汩流淌,那使槊宋將仰臥在甕城城門下,雙眸兀自怒視滄溟。余孤天歎了口氣,指著那宋將,道:“這人為國盡忠,是條好漢,問明姓名,厚葬了!”自有親兵去領命行事,兩名龍驤樓高手則快馬飛馳,回壽春的金軍大營報喜。

    翌日一早,數十萬金軍已浩浩蕩蕩而來。余孤天早迎出了三十里相候。完顏亮興致甚高,欽賜余孤天跟自己並馬而行。到得廬州城下,卻見余孤天的兵卒正在城門口張貼告示,城下並非完顏亮想象中的牆黑屋倒、煙火彌漫,相反,高大的城牆齊整厚實,連殘余箭簇都不見一根,寬闊的青石大街也早被清水洗淨,城門處竟還有稀稀落落得百姓跪在道旁。

    “他們貼的什麼告示?”完顏亮將馬鞭一指,饒有興趣地問。余孤天道:“末將命他們四處告知宋人,我大金皇帝仁德無比,無須驚慌逃避。”完顏亮的雙眸一亮,笑道:“你余孤天以少勝多斬官奪隘,並不稀奇,難得是你兵不擾民!傳朕號令,不逃的南人每人賞銀十兩!”

    眾臣忙高呼萬歲聖明。完顏亮朗聲大笑,縱馬前行。

    余孤天這一戰勝得乾淨利落,稱得上兵不血刃便奪下了重鎮廬州城。金軍入城,才發現宋軍副帥王權逃得匆忙,廬州城內還有不及搬走的兵刃糧草堆積成山,其中更有千步弩和瘊子甲等冠絕當世的精絕武備。余孤天靈機一動,請完顏亮來查閱繳獲的宋軍武庫。

    宋朝兵刃盔甲素以精勁出名,完顏亮也久聞大宋千步弩和瘊子甲之名,聽了余孤天的話,欣然而來。當下便有金兵在皇帝面前演示。那千步弩乃是重型床弩,須得數人合作發射,號稱可遠射出千步之遙(約有三宋里),架上粗重的弩箭試射,雖不能射出傳說中的千步,卻也可將八百步遠的榆木座椅射碎。那瘊子甲取來,卻是瑩徹光滑,在五十步遠用強弩射擊,竟不能射穿。完顏亮揚眉笑道:“宋人只好奇技淫巧,如此精盛武備,沒有勇士效命,又有何用?”余孤天涎著臉笑道:“陛下聖德如天,連南人都給陛下奉上如此強弓精甲,何愁江南不定!”完顏亮哈哈大笑,大喜之下,當下便封他為大金威勇軍副都總管。

    忙碌了一整日,直到繁星滿天,余孤天才趕回自己的營帳。仰在大椅上,他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完顏冠,你報仇雪恨的日子業已不遠了……”營帳中再無旁人,余孤天這一聲低歎仍是細若游絲。雖然在他心底,只盼著仰望蒼穹,大聲狂嘯。

    “呵呵,”營帳中那黑黢黢的角落驀地響起一聲冷笑,“……你果然是晉王殿下!”一股冷浸浸的寒意倏忽壓來,直罩在余孤天的頭頂。余孤天頓覺如同跌入冰窖,肌骨心神都覺得陰冷無比。那幽暗的角落里凝著一道素白的淡影,也不知他在那里端坐多久了。本來余孤天魔功大成之後,方圓百丈,落針可聞,但就在身側丈余坐著一個人,卻偏偏不知。

    他幾乎不敢扭頭望向那冷峻的身影,大喘了兩口氣,猛然直挺挺地跪倒,顫聲道:“師……師尊,請恕弟子不孝!”

    那道白慘慘的影子才自暗處挪出,伴著一聲略帶消沉的歎息:“孤天,你騙得為師好苦啊!”正是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

    他雖是靜靜而立,余孤天卻覺全身要害盡皆被他那似發未發的魔功籠住,長籲了一口氣,強自凝定心神,笑道:“當日在臨安,師尊化名風滿樓,已對弟子的行徑了若指掌。可惜弟子駑鈍,與師尊接洽數日,卻絲毫沒能認出教主,當真是罪該萬死!”他開口便叫林逸煙作師尊,但說到後來,忽地想起林逸煙最喜旁人叫他教主,忙又改口。

    “臨安,風滿樓……”林逸煙聽了他變著法子的誇贊,心頭卻有些苦悶,黯然歎道,“功虧一簣,力乎命乎!若非南雁亂插一手,這天下已是另一番光景!嘿嘿,是天下亡此趙宋,還是明尊要以此曆練我之心志?”化名風滿樓,混入秦府,險些將江湖群豪一網打盡,這本是林逸煙平生的得意之事,可惜最終被卓南雁攪得滿盤皆輸。林逸煙此時說起來,仍舊滿是悵意。

    當日他以風滿樓之名,奉秦檜之命與大金龍驤樓聯手施行龍蛇變,那時便曾與余孤天數次相見。林逸煙見他搖身一變竟成了大金龍驤樓的首領,對自己這名小徒兒也是百般揣摩不透。只是那時林逸煙還須喬裝妖人風滿樓,為防被余孤天看破身份,便對他冷言冷語,一直未曾相認。

    “弟子後來才知風滿樓便是教主所化!”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自那時起,弟子就知道教主終有一日會來找我。只是未料到,這一日來得這麼晚!”

    “起來吧。”林逸煙悠然端坐在當中大椅上,目光森然一閃,“你盼著為師來找你?”余孤天站起身來,臉上仍是百倍的恭謹,笑道:“教主胸懷改天換日之志,弟子卻手握江南龍須和一彪大金精兵,若你我聯手,何愁天下不定?”忽覺自己這話說得過滿,頗有和這目高于頂的“洞庭煙橫”平起平坐之嫌,忙又近前一步,哈腰笑道,“教主神機妙算,弟子見識才干不及教主萬一,日夜苦盼著教主能來指點!”

    “神機妙算?”林逸煙“呵呵”一笑,“我便再如何能掐會算,也算不到我這又聾又啞的徒兒,居然是大金國死里逃生的晉王殿下!”

    當年完顏亮弑君篡位時,林逸煙尚在江南大云島閉關,對此知之不詳。況且事後完顏亮為絕後患,四處宣說熙宗的皇子完顏冠已死,任是林逸煙如何精明,也算不到余孤天便是完顏冠。只是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林逸煙鎩羽而歸,忽聞余孤天已成了大金先鋒,心底才對他生出了許多興趣,當下悄然潛入金營窺伺。他魔功精深,任是余孤天麾下高手如云,也難以發覺他的行蹤。直到這一晚余孤天志得意滿,忽然吐出“完顏冠”三字,林逸煙才心念電轉,依稀猜出些眉目來。

    余孤天見他臉上始終籠著一層寒意,知道他對自己戒心尚重,索性把牙一咬,將當年雪夜驚變、自己亡命天涯、陰差陽錯地逃到大云島之事說了。他雖說得簡略,但林逸煙何等閱曆手眼,略加推敲,便知他所言不差。林逸煙知他如此一說,已是擺明了將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要知若是自己將此事泄露給完顏亮的親信,余孤天自不免死無葬身之地,不由臉色略和。待聽得余孤天又說起私離大云島,潛入龍驤樓後遭遇大變,又得完顏亨臨終傳功之事,林逸煙眼色變幻,若驚若歎。

    “那三際神魔功,”林逸煙臉上似笑非笑,聲音卻森冷起來,“又是怎麼回事?”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立知這大魔頭暗中窺伺自己多日,自己運功打坐的形貌早被他看出端倪。瞬息之間,腦中已閃過七八個答話,卻又被他盡數掃落。望著林逸煙那雙洞燭機先的雙眸,他知道,只有實話實說才能讓自己在這個魔頭身前立于不敗之地,當下便將那日在九幽地府的奇遇照直說了。

    “竟是方聖公的遺刻?”林逸煙又驚又喜,騰地立起,又緩緩坐下,沉著嗓子道,“你將方聖公所刻的法本念上一念,半個字都不得遺漏!”余孤天道聲“遵命”,便將石壁上所見的法本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林逸煙精研此功多年,那幾點殘缺之處已在心底盤桓多年,甚至不惜走合體雙修的魔道旁門,卻依然見效甚微,此時一聽法本,立時如撥云見日般豁然明了,一時間心底湧動道道熱流,暗道,“我若早得此法本數月,焉能有洗兵閣之敗!”

    “好極,你果然不負為師多年督導之恩!”林逸煙雙眸神光熠熠,緩緩道,“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余孤天昂然道:“攻取和州,揮師過江,直取江南!”林逸煙“嘿嘿”冷笑:“和州彈丸之地,比不得廬州,奪它易如反掌,但揮軍過江,談何容易!”余孤天怔怔道:“王權昏庸,劉锜老邁,怎地就渡江不得?”

    “金人素來不擅水戰,完顏亮殘暴自傲,此次伐宋,並未備好精悍水師船艦,”林逸煙眼射奇光,森然道,“大江天塹,如何與南人相搏?”余孤天心頭一震,道:“那……還請教主指點!”林逸煙道:“金兵長于陸戰,便連你余孤天手下的精兵也多是旱鴨子。既然如此,何不盡展所長?”

    余孤天望著他那深藏玄機的雙眸,驀地心頭一動,道:“教主是讓我暫莫渡江,而是展我所長,轉攻他處?”林逸煙悠然笑道:“不錯。王權已逃離廬州,那鎮守揚州的劉锜已老病纏綿,若是你向完顏亮進言,以雷霆之師突襲揚州,揚州唾手可得!眼下你余孤天資曆尚淺,但若是奪下揚州,你余孤天便是大金的常勝將軍了。那時你進可攻,退可守,何愁天下不定!”

    “教主妙算!”余孤天雙眼一亮,忙躬身道,“好極好極!今後有教主在弟子身後指點迷津,弟子便想不做那常勝將軍都難。”林逸煙眸子里卻閃過一絲落寞之色,淡淡地道:“我林逸煙終究乃是大宋之人,久留金營,非我所願。今日咱師徒暫且別過!”他今晚驟得三際神魔功的法本全貌,心底早已按耐不住,只速覓靜地推究參悟。

    余孤天雖然自幼怕得他要死,但聽得他要走,心底還是略感失落:“我要舉大事,此時正欲求他鼎力相助,怎地他說走就走了?”忙低聲央求。

    林逸煙卻搖頭道:“本教教義所拘,為師斷不能留下助你侵宋。況且宋金交戰,趙宋國力必然大耗,也正好給我明教千載難逢的起事之機。光明必然重臨,明尊複生大地!”他說著,目光近乎偏狹地明銳起來,緩緩地道,“終有一日,我要讓九泉之下的大慧明白,我林逸煙便是降世明尊,救世法王!”

    余孤天侍奉林逸煙多年,知道這位明教教主剛毅果決的性子,又知此人雖以揮旗造反為任,但目高于頂,斷不會與敵國聯手。他低聲央求幾句,眼見林逸煙去意已定,忽地跪倒在地,“咚咚”叩頭。林逸煙雙眉一揚,拈髯笑道:“說罷!”當日余孤天在大云島裝啞巴伺候林逸煙時,每有所求,往往先行磕頭,林逸煙恩准之後,他才或比畫或寫字,說出哀求之事。此時師徒二人的言談舉止,儼然已與當年在大云島上全無二致。

    “這法本高深艱難,”余孤天說著又叩了下頭,道,“那最後一重的神魔勁上,有一道‘大光明天雷術’,弟子還有三處不明,日夜盼望能得師尊指點。”林逸煙雙眉一揚,笑道:“九天雷、十地火,廣取光明破黑暗!此‘大光明天雷術’正是這三際神魔功的最精妙化神之處,也難怪你揣摩不透!”擺手命他起身說出不明之處,跟著侃侃而談,將余孤天心底疑惑盡數解開。

    余孤天悟性甚高,經他稍一點撥,便也前後貫通。望著林逸煙那柔和的目光,想到自己當年在大云島上受人欺凌,直到給林逸煙選為貼身侍徒,才苦盡甘來,跟著眼前又閃過當年林逸煙的督導之恩,不由心底發熱,又再跪倒叩頭。

    “夠啦!”林逸煙大袖輕拂,將他扶起,“臨別之際,為師再贈你一言。”余孤天忙道:“弟子洗耳恭聽。”林逸煙道:“你性子偏柔,須得牢記這八個字,”目光倏地變得銳利如刀,一字字地道,“若逢大變,當機立斷!”余孤天霎時心頭一亮,又是一揖到地,道:“弟子銘記在心!師恩深厚,恩同再造!”林逸煙笑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幫你幫誰?他日你身登大寶,但願還能記得我明教之恩!”余孤天大喜,道:“師尊,您也信得弟子會……會成了大事?”

    “你是完顏亨臨終前選中的人物,”林逸煙眼中閃過一絲惺惺相惜之色,“我信不過旁人,卻不得不信他滄海龍騰!”言罷飄身走出大帳。

    余孤天疾步送出,卻見天上月色淒迷,星芒黯淡。林逸煙仰頭望著那輪月影,頗有悒悒之色。余孤天機靈透頂,知他定是想起了林霜月,卻不敢出聲勸解,沉了沉,卻聽林逸煙郁郁一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大袖一拂,轉身便行。

    連營中閃爍的慘白燈光下,林逸煙走得極慢,那雄武的身軀此時瞧在余孤天眼內,卻有幾分說不出的辛酸之感。林逸煙的身形在夜色中消逝了好久,余孤天才自沉思中驚醒。沁涼的夜風直拍進帳內,余孤天只覺身上一陣濕寒,原來渾身衣襟早被冷汗浸透。

    “揮師揚州!”余孤天定下神來,想到林逸煙所遺的妙策仍不禁拍手叫絕,“這是狡兔三窟之計,只有暫且離開完顏亮,我余孤天才能羽翼大豐!況且婷姐姐還在揚州等我……”想到完顏婷,他的雙眸又灼熱起來。

    翌日一早,余孤天便向完顏亮進言,該當兵分一路,去取揚州。取揚州不必渡江,宋人定非敵手,況且得了揚州後,可由瓜洲渡口渡江,先奪建康,再合圍臨安,大事可定。

    完顏亮笑道:“聯早有此意。揚州為南宋重鎮,此地若得,江南必然大震。”當下便遣大將蕭琦為主帥,余孤天為先鋒,統兵十萬直撲揚州。

    清晨旭日才升,李寶、卓南雁便率三千水師啟航直奔唐島。海州去唐島不遠,但船行不久,船隊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

    颶風一起,霎時海天間混沌難辨,天上的云厚得嚇人,暴雨如瀑布般傾瀉下來,狂風掀起的巨浪越來越高,化作數丈高的水牆重重拍來。

    除了卓南雁、崔振帶來的車船還能支撐,李寶船隊的諸多海鰍船、釣槽戰舟、水哨馬、旗捷舟等小海船都不耐如此大浪,給巨浪打得東倒西歪。

    暴雨狂風似乎永無止息,船隊間最大的車船“鎮海龍”上,卓南雁和崔振等一眾水手忙著收帆把舵。李寶卻手扶桅杆,仰頭“哈哈”狂笑:

    “老天爺,你莫不是要這大浪試試老子的心誠是不誠嗎?”驚天動地的風雨中,眾人見他如此狂笑,均覺駭異。

    海風怒嘯著掀起如山巨浪,直向“鎮海龍”拍來,咸腥的海水直灌人李寶的嘴中。李寶兀自大笑不止:“打吧,老天爺!老子破敵之心堅如鐵石……”話未說完,一座小山般的浪頭劈面砸下,將他擊得滾倒在甲板上。李寶掙起身來,又挺胸大笑:“老天爺,你這些風浪算個鳥!便再猛厲百倍,老子也要去唐島……老子也要擊破金狗……”

    不知怎地,“鎮海龍”上的群豪都被李寶的豪氣所感,一邊忙碌對抗風浪,一邊跟著他怒吼起來。先是最近的一兩艘車船,跟著大大小小的海船上的官軍竟也齊齊縱聲狂笑大吼。震天價的天風海雨中,便斷斷續續地蕩起陣陣怒嘯狂嘶:“老子要去唐島……爺爺誓破金狗……”這些宋軍追隨李寶日久,也是開口“老子”、閉口“爺爺”。

    海上颶風有時持續三四天也是常事,但這回老天爺似是被這些漢子們不甘的怒吼懾住了威風,兩個時辰之後,便風雨漸弱。晌午過後,終于風平浪靜,天空重又化作純淨的藍色,道道流云如同撕破的棉絮,繚繞天際,一抹耀目的日色淡金般鋪灑在蔚藍的大海上。船上眾人齊聲歡呼。

    “聚攏船只,清點人手!”李寶振聲一吼,才發覺聲音嘶啞,喉嚨都快喊破了。足有一個來時辰的光景,被風浪打散的船隊才重又聚集起來。

    清點之後,李寶船隊的一百二十艘戰艦和來自逍遙島的七艘車船盡皆完好,但官軍中卻有七八個人給颶風卷入驚濤,葬身大海。李寶急命各船宋將錄下犧牲的兵卒姓名,又命船隊降下船帆,親自在船頭跪倒,悼慰死者在天英靈。這一場狂風驟雨之後,再次揚帆的群豪更多了一腔豪壯之氣。

    船隊靠近唐島時已是日色西斜,李寶為人外粗內細,要遣人先行摸過去探看金營水寨。卓南雁和崔振自告奮勇地請纓,李寶知他二人的本事,卻仍恐他們有失,又令魏勝隨行。三人劃了小艇悄然前行,遠遠地便見無數大船沿岸擁簇。此時落日輝光仍亮,三人在一塊礁岩下系了小舟,潛水前行。這三人都是大好水性,鼓氣起伏,游出好遠,探頭觀望,卻見金人的數百艘戰船宛轉交接,縱橫有致,布成一座厚實的“船城”。

    這船城的外圍都是高大厚實的斗艦,船上只有幾個兵卒懶懶地轉悠,瞧那樣子都是無精打采,並不如何留心海上動靜。

    魏勝“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冷笑道:“他奶奶的,這些金狗懶得要死,竟連水寨也不結。這帶兵的若是在李大總管手下,幾百頓軍棍也挨了!”卓南雁卻搖頭道:“金人只是暫時停泊在此,自然不用水寨。況且,他們雖未結寨,卻擺了一座奇陣。”

    “奇陣?”魏勝奇道,“那又管什麼屁用?”卓南雁道:“魏將軍,若是你此時揮師進攻,該當從何處突擊?”魏勝眼芒一閃,凝目多時,卻說不出話來。崔振忽地歎道:“果然是陣法!金狗的船只擺得大有學問,外有高船,內有堅艇,讓人一時摸不到下手之處。”

    卓南雁道:“這數百艘船艦初看密不透風,實則疏可走馬,大到斗艦,小至走舸,皆留下了進退海道。最厲害的是鋒芒內斂,四圍成陣,此陣動則能攻,靜則能守,即便是咱們乘黑驟然突襲,也未必能將他們一舉擊潰。”他說著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氣,凝眉道,“怪哉,金人那里難道又有什麼能人?巫魔蕭抱珍魔功雖高,卻並不擅長陣法啊?”三人不敢怠慢,急循原路趕回,向李寶稟報詳情。李寶濃眉聳動,仰頭望著暮色沉沉的滄溟發呆,海風呼呼吹來,蕩得他長發亂舞。沉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船舷,笑道:“好風!金狗結船成陣,咱們便給他來個火燒赤壁!”

    “金狗的船陣頗有講究,大小船道早已布好,”魏勝皺眉道,“況且金狗的船艦都已落帆,咱們又在下風口,難以施展火攻啊。”火攻乃是以弱擊強、以少克多的水戰慣技,但一是要風勢得便,二來便因船帆龐大易燃,須待對手揚帆之時攻擊。此時宋軍全無這兩項便宜,自然難施火攻。

    李寶卻“嘿嘿”笑道:“他們落下的帆,咱可以讓他們再升起來;他們結了的陣,咱也可讓他們自己攪亂!”魏勝奇道:“哪有這等美事?”

    “自然有!”李寶笑吟吟地望向卓南雁,“雁兒定下的這詐降之計,大有遠見。”卓南雁“呵呵”一笑:“寶叔要火燒赤壁,小侄自然該做這詐降的黃蓋!”群豪計議已定,當下便由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遙島群豪為主,配上魏勝等宋軍精銳,運使逍遙島車船,直往唐島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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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09:18 |只看該作者
片晌後,便望到了泊在岸邊的大金船隊。群豪的車船駛到近前,大金船艦上巡視的兵卒才呼喝起來,只是聲音依舊沒什麼精神。崔振聽那些人都是漢人口音,低聲對卓南雁道:“在船上巡查的都是漢人,女真人不耐風浪,想必早已安歇了。”卓南雁道:“這些漢兵全無士氣,料來對金人也是心含怨憤。”崔振高聲喊話:“咱們是逍遙島的義士,奉島主之命,率七艘車船特來投奔大金天兵。請蕭教主出來一見便知。”

    過不多時,蕭抱珍清瘦的身影出現在船陣邊緣的高大斗艦上。崔振忙長笑問候。蕭抱珍見這回崔振竟駕了威武的高大車船前來,頓時大喜,朗聲笑道:“果然是崔兄,快快有請!”

    忽見蕭抱珍身側閃出一人,叫道:“慢著,且莫放行!”又向崔振揚聲喝道,“爾等將車船排成一字,次第而來,且在船陣外停泊。”卓南雁聽這人聲音甚是耳熟,心中一動:“這厮是誰,心思好不縝密。”

    逍遙島的七艘車船都是上起三層船樓,遠遠望去,甚是雄武,巍巍然魚貫而來,在大金船陣外拋錨停住。

    蕭抱珍乘了小艇如風而來,親上車船相迎。卓南雁早已易了裝束容貌,但覷見他來,仍是遠遠避開。崔振照著卓南雁的吩咐,跟蕭抱珍寒暄之後,便即討價還價:“島主吩咐,我逍遙島日後不要封賞,但求島主務必在大金皇帝駕前美言,將此島正式賞賜給我家島主。”

    “原來這姓文的娘兒們動的是這個心思!”蕭抱珍心頭一寬,拉著崔振的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文島主順應大勢,鼎力助我大金,日後便想不求封賞,只怕萬歲也不會答應!”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自蕭抱珍身後閃出,冷颼颼地望著崔振,喝道:

    “你們怎地知道我大軍船舶此處?”遠遠觀望的卓南雁暗自一凜:“原來是刀霸弟子童千波!是了,此人號稱‘寒水刀’,必然精通水性。這座船陣設置奇巧,自然也是天刀門主的路數了。”他不知刀霸仆散騰是否也在金國船隊之中,心中更緊了起來。崔振卻不識得童千波,冷冷瞥了他一眼,只向蕭抱珍大吐苦水:“蕭教主,咱們自逍遙島啟航南下,沿海探訪咱大金水軍所在,一路上可是吃盡了苦頭,今日早上還遭遇了暴風,險些兒葬身海底。你若嫌棄咱們來曆不明,崔某這便告退!”

    此次金兵沿海路突襲臨安,領兵主帥乃是大金名將完顏鄭家奴,此人與天刀門主有些交情,仆散騰特遣自己精于水戰的弟子寒水刀童千波趕來相助,並獻上一套精奇水陣。但蕭抱珍跟仆散騰素來不睦,對刀霸這位弟子自然更不放在眼內,當下大咧咧地哼了一聲:“千波,不必杯弓蛇影,少時帶著他們去見過完顏將軍,自有計較。”

    崔振又笑道:“蕭教主,咱們可是山野草民,哪敢去見領兵的將軍。

    島主早就吩咐了,車船送到後便即趕回,我逍遙島弟子不得卷人宋、金之戰。對了,上次隨教主前來的那些島上兄弟,都回去了嗎?”

    金軍一直缺少高明舵手水兵,上次隨蕭抱珍趕來的百余名逍遙島弟子,早被完顏鄭家奴留下,強命操駛船只。蕭抱珍聽得崔振問起,臉色微變,干笑道:“他們遠來是客,留下歇息幾日,原也應該!崔兄此行勞苦,也不要急急便走。”拉著崔振之手,下船登舟。魏勝、卓南雁等幾人都算此次逍遙島的首領,也一同踏上小艇。卓南雁臉上特意抹了油粉,臉型變得凹凸肥胖,加之崔振又纏住蕭抱珍說笑,便也無人留意他。

    金國船陣兩側那十余艘軒昂挺闊的斗艦緩緩轉開,讓開通行海道,小艇直駛而入。崔振眼見船陣當中是三艘並連的巨大樓船,料想是金人將帥不耐風浪,故意“哈哈”笑道:“教主,這三座大船怎地還用鐵索連住?”

    “此乃我大軍的帥船,自然要與眾不同。”蕭抱珍淡淡一笑,說著眼芒一銳,冷冷地道,“軍營之中規矩挺多,崔兄最好莫要多口亂問。”崔振吐了下舌頭,嘻嘻笑道:“咱早說了是山野鄙夫。”蕭抱珍大袖一拂,道:“請!”

    這大帥船共分三層,頭層的船舷也高可兩丈。崔振有意賣弄輕功,運起龍驟步,飄然躍上。蕭抱珍看他身法精妙,不由喝了聲彩,也振衣而上。卓南雁和魏勝等人卻坐著小艇再向前行,爬上帥船旁的另一艘蒙沖戰船。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崔振和蕭抱珍正談笑著鑽入帥船當中那間高大的船艙,卓南雁暗道:“完顏鄭家奴那厮便在艙內嗎?最好戰事一起,便將這厮一舉擒下。”目光游走,借著暮色,仔細端詳那帥船的各層樓艙。

    “你看什麼?”遠遠地傳來一聲斷喝,卻是寒水刀童千波也躍上了船頭,灼灼目光直向他逼來。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寒水刀心思細密,可別讓他覷破了虛實。”童千波已大步行來,低喝道:“你這厮一上船便東張西望,活得不耐煩了嗎?”他知這批逍遙島的海客是投奔蕭抱珍而來,是以出口老大的不客氣。卓南雁只得“嘿嘿”干笑,往後退去。

    魏勝忙踏上一步,笑道:“大人見笑了,這是小人兄弟陳黑兒。不瞞大人,這小子是偷兒出身,自來就是這麼一副賊眼珠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黑子,他驢球的,你嚇傻了嗎?還不給大人賠罪!”卓南雁索性裝作粗傻賊膩的模樣,“嘻嘻”傻笑著低頭作揖。

    “偷兒出身?”童千波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刮來刮去,“便不會武功嗎?”聲音一落,刀光暴起,一刀便向卓南雁左臂劈去。魏勝“啊”的一聲,要待阻攔,已然不及。卓南雁何等手眼,一眼便看破童千波只是虛劈自己左臂,這一刀之後自會借勢右轉,狠斬自己右臂。電光石火之間,他心念疾閃:“我此刻乃是逍遙島的豪傑首領,雖通武功,卻又不能太過高明!”眼見刀來,驚叫聲中,索性順勢閃向右側。

    “這小子果然武功平平!”童千波自忖這一刀劈實,則可卸下他右首臂膀,刀勢疾頓,刷地收刀人鞘。他再不搭理魏勝等人,轉身下船,登上小艇,親自帶人接管逍遙島的大車船。

    過不多時,各車船上的逍遙島群豪都被金兵用小艇接進了船陣,分別安置在各艘大小船只上。卓南雁暗道:“這姓童的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他將我們分而化之,便是有甚圖謀,一時也施展不開了。”

    童千波既已不在船上,他到底松了口氣,跟魏勝和幾名逍遙島弟子在這大戰船上閑逛,卻又遇到幾名逍遙島的水手。這幾人都是先前隨蕭抱珍駕船而來,那時便被拆散了編入各船聽差,見到島上故人,均是又有歡喜,又有牢騷。女真兵卒都經不起風浪,早早入艙安睡,留在甲板上巡視的水手多是漢人,十來個人便聚在一處閑聊。

    那座高大的帥船內傳來陣陣絲竹之聲。卓南雁低聲詢問幾名漢兵。

    有人撇嘴冷笑道:“完顏大爺好那調調,身邊少不得女人。”一個滿面胡子的漢兵重重哼道:“日他祖宗,都是抓來的漢家好女子……”忽聽有人低喝道:“噤聲噤聲!別那麼多牢騷。給童大人聽到,可大事不妙!”

    樓船下的海道中一艘游艇疾馳而過,船頭挺立之人正是童千波,目光四下掃視,驚得各船巡視的漢兵忙挺直了腰板。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八節:烈火樓船 怒海鏖兵
      蒼茫的大海被夕陽燒成了紫色,海風漸大,但近島的波濤溫順了許多,映著余暉,閃著粼粼金光。卓南雁縱目遠眺,暗道:“童千波雖然武功不高,卻是個水戰將才!寶叔那里不知怎樣了,這一場奔襲,我們只勝在知己知彼,真正的勝算並不高。”

    自廬山技成、闖蕩江湖以來,卓南雁見過無數大陣仗,但兩軍對壘的厮殺還從未親曆過。暮色漸沉,整個天穹已化作淡青顏色,但聞海濤悠然轟響,想到過不多時便會有千萬人喋血碧海,他心內也如海濤般起伏不定。驀然間他的雙眸一亮,青茫茫的廣闊海面上現出一排細小的黑點。“來了,寶叔終于到了!”他身子一振,脊背如同弓一般地繃緊。

    一艘,兩艘……粗粗掃望,竟是十艘海鶻船。船隊逆風而來,但因海鶻船輕便耐風,最擅越浪,仍是迅速逼近。李字大旗,迎著呼嘯的暮風獵獵招展。

    “宋軍來啦!”“南蠻子來偷襲啦!”金國船陣上三三兩兩巡視的金兵也見到了李寶船隊,亂糟糟地驚呼起來。

    “莫要慌亂,結好陣勢!”童千波縱船掠出,轉頭對帥船上的金兵大喝,“速去稟報完顏將軍。”帥船上的巡哨金兵轉身就跑,但心緊氣浮,腳下一滑,竟跌倒了,急跳起來,一扭一扭地奔入艙內。

    片晌後完顏鄭家奴疾步趕來,蕭抱珍和崔振緊隨其後。完顏鄭家奴眯起雙眼,緊盯著逆風撲來的海鶻船,驀地大喝一聲:“來人,將這姓崔的拿下!”四五個金兵如狼似虎地撲上,將崔振按住。崔振大叫道:“將軍,崔某何罪?”完顏鄭家奴冷笑道:“爾等前腳才來,宋軍便後腳偷襲,爾等分明便是南蠻的內應。”崔振哈哈大笑:“大人請看,南蠻子不過派來十艘走舸,且形跡慌亂,天底下哪有這般突襲的?”

    那十艘海鶻船果然有些慌亂,船上宋軍遠遠瞥見金國船隊,忙七手八腳地扭動帆舵,調轉航向。海鶻船劃個大彎,繞過金國船陣,依舊逆風向前竄去。

    蕭抱珍搶過一把勁弓,揚手一箭射去。本來兩國船艦相距甚遠,常人箭力萬難抵及,饒是蕭抱珍內力精深,這一箭仍是在宋船丈余遠的地方落水。但那些水手正自亂哄哄地忙碌,有個水手被那箭唬得一驚,竟跌落水中,幾個宋軍忙七手八腳地將他撈了上來。完顏鄭家奴哈哈大笑:

    “一群飯桶,南蠻子當真沒用!”崔振忙叫道:“大人高見!這些宋船只怕也是胡亂撞來的,望見大金天兵在此.便遠遠逃竄!”說話之間,前幾艘海鶻船已逆風駛出好遠。那兵卒落水的船只則飄搖前行。

    “莫讓南蠻子逃了啊!”卓南雁驀地大吼了一聲。魏勝也嘶聲喊道:

    “送上嘴來的肥肉啊!兄弟們,今日顯顯咱們逍遙島英雄的手段!”兩人叫喊聲中,幾個逍遙島弟子已趕過去忙著升帆操槳。這種蒙沖戰船形體不大,船上兵卒不多,較之高大樓船更好駕馭。眾人都是操舟老手,一通忙碌,蒙沖戰船己揚帆沖出。童千波卓立舟頭,止在盤算是否派人去擒那幾只宋船,不提防身側已有這艘蒙沖從船陣中沖出。他侍要張口喝問,那船已疾馳而去。蒙沖船型狹長,給逍遙島眾弟子全力操駛,更是去勢如風,不大功夫便追上了最後的那艘宋船。

    只聽轟然聲響,蒙沖已已撞上了宋軍的海鶻船。蒙沖戰舟的船體都由犀革蒙覆,又有弩窗棹孔,最擅沖突敵船,宋軍的海鶻船卻是形制最小的那種、被蒙沖氣勢洶洶地攔腰撞上,頓時翻了。船上宋軍盡數落水。

    魏勝等人哈哈大笑,命人用撓鉤套索,將落水宋軍盡數擒了。

    那九艘海鶻逃竄雖遠,船上宋軍望見同伴被捉,齊齊頓住去勢,似在猶豫是否回舟來救。與魏勝同來、被安置在另幾艘船上的逍遙島群豪盡皆大叫:“活捉南蠻,大功一件啊!”各自扯帆操槳,縱舟湧出。

    完顏鄭家奴挺立帥船之上,但見手下兵士氣勢如虹,心中也自歡喜,揚手命人放了崔振。崔振笑道:“恭喜大人,南蠻子羊入虎口,何不一股腦兒地擒了?”完顏鄭家奴豪飲已久,這時酒意一發地湧上來,轉頭對身側親兵喝道:“將他們盡數擒來,逼問宋人主力所在!”

    那親兵跳上樓船的三重戰格,擂鼓傳令。各船金兵聽得鼓聲,紛紛踴躍忙碌。本來童千波這船陣結得大有講究,守有守勢,攻有攻陣,追擊敵船,只該陣內的斗艦蒙沖依著陣勢出擊即可,船陣決不可亂。但那批逍遙島豪客卻紛紛鼓動各自的船艦沖出搶功,引得百十艘金軍戰船也先後揚帆,爭先恐後地破浪駛出。

    童千波不住搖擺紅旗,喝道:“怎地不聽號令,不可亂了陣勢!”但這些金兵才隨他操練不久,又均未打過水戰,忽見魏勝等人手到擒來地活捉了不少宋軍,均是紅了眼睛地要爭在大帥面前立功。

    “追啊,看誰擒的南蠻多!”“那艘帶帥旗的船留給老子!”,四下喝喊聲中,再也不理童千波號令,此時百舸爭流,哪里顧得上什麼陣勢。

    蕭抱珍眼見童千波手揮紅旗,厲聲咆哮,不由撇嘴冷笑:“追這幾只蝦米小船,還須結陣?天刀門的人只會虛張聲勢,當真丟盡了我大金船隊的威風……咦?”他忽然頓住了笑,但見逃到了上風口的宋軍眾艦忽然齊齊折轉,勢如下山猛虎般地順風逼下。

    十幾艘金軍船只趕上劫殺,但不知怎地,船上那些逍遙島的老海客此時全手忙腳亂起來,金船盡皆轉動不便。宋艦卻全撤了海鶻船下的浮板,全力破浪疾沖,在無數金軍大小船艦的縫隙里靈蛇般地沖向大金船陣。

    誰也料不到這些片刻前還張皇哭喊的“南蠻子”此時會瘋狂地倒沖而回。借著沉沉暮色,依稀可見船上宋兵個個扯了衣襟,凶神惡煞般地全力操舟。形勢突轉,急于立功的金兵均有些懵懂。這時金人船上的逍遙島群豪全不賣力操舟,金人只有胡亂叫喊的勁,任憑那九艘海鶻氣勢洶洶地穿插而入。

    “火!”蕭抱珍驀地驚呼出聲。不用他叫喚,眾人全看到了火,那駭人的火焰自宋軍海鶻船的船頭燃起,刺目的火苗子映得海上一片通紅。

    童千波大驚,厲喝道:“結陣!結陣!攔住宋船……”

    大金船陣早已自己散開了,陣外用做攔截敵船的大型斗艦適才都爭相駛出搶功,已坡遠遠拋在外圍,急切間哪里沖得回來。便在童千波聲嘶力竭的喝喊聲中,海鶻船如九條火龍,順勢直插進船陣。

    宋艦是順風沖來,火勢一撞上金國船只,被海風一撲,便張狂地蔓延開來。最要命的還是大金船艦上的船帆,那都是油布做成,被宋軍用裹了火藥的弩箭一通亂射,立時煙焰沖天。火勢四起,本來堅固如城的船陣反成了累贅,金軍數百艘戰船聚集成陣,此時起碇張帆,倉促間卻全擠在一處,掙脫不開。

    那九艘宋軍海鶻卻循著陣內海道縱橫亂撞,將火箭如流星般向四處金船的大帆射去,一時間馬嘶人哭,喧囂四起。完顏鄭家奴雙目火紅,嘶聲大吼:“傳令,落帆!快落帆!”他已看出金軍鼓起的船帆最是惹眼招風,若降下船帆,宋兵的火攻便會威勢大減。只需穩住陣腳,這九艘泥鰍一般的宋師小船,便不足為懼。

    “崔振哪里去了?”蕭抱珍這才發覺身邊的逍遙島貴客早已蹤影不見,猛一閃念,立覺這批逍遙島的豪客處處可疑。他又羞又怒,憤憤躍上樓船下的小艇,四處尋找崔振。

    完顏鄭家奴號令一施,便有親兵爬上船上箭樓高吹號角。激昂的號角聲在隆隆的喊殺聲中依舊遠遠傳出,慌亂無主的金兵聽了號角,忙收降風帆。

    這時一名滿臉烏黑的金國將軍飛身躥上帥船,哭叫進:“大帥,大事不好啦!南蠻子……南蠻子大隊船只殺來了!”完顏鄭家奴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見一彪宋船破浪沖來。這回卻再不是“幾只蝦米小船”,而是百十艘船艦,沖在最前的都是面闊三丈的大海船,上置箭隔、鐵撞,船上箭如雨發,一路橫沖直撞而來。

    “將軍!”那金將又嘶聲喊道,“那……那些逍遙島的大車船全是內奸!”完顏鄭家奴早看到那些要命的車船正帶著宋艦一路橫沖直撞。逍遙島的七艘車船本已被金兵占據,適才戰事一起,分置在別船的不少逍遙島豪客乘亂跳人水中,游回車船,重又奪回了車船,與李寶的三千健兒合兵一處,並力厮殺。

    “你的船隊呢?”完顏鄭家奴又驚又氣,卻扭過頭冷笑起來,怎地不擋住南蠻,卻臨陣脫逃?”那金將頭盔也丟了,臉上都是血痕,大叫道:“末將不是臨陣脫逃。只是他們船高劍猛,末將的船陣都被沖亂撞翻,求您速發救……”正自辯解,完顏鄭家奴卻暴喝一聲,手起一刀,將他腦袋削掉。

    一旁親兵的驚呼聲中,那無頭尸身“撲通”倒地。完顏鄭家奴揚起猙獰的臉孔,嘶吼道:“臨陣脫逃者,斬!禦下不力者,斬!不奮勇殺敵者,斬……”

    話未說完,陡覺眼前黑影一閃,跟著脖領一緊,已被人凌空提起,一道清冷的笑聲直射入耳:“你快快下令升起船帆,我饒你一命!”完顏鄭家奴大驚,實在料不到竟會有人渾如鬼魅般直上帥船,將自己擒住。

    他奮力掙紮,卻被那人鐵臂緊緊鉗住,絲毫動彈不得。那幾名親兵這時才回過味來,發一聲喊,齊向那人撲去。

    這人正是卓南雁。他跟魏勝誘敵成功,便即悄然人水,偷偷摸向帥船,這時蕭抱珍、童千波等高手均已不在船上,金兵正亂作一團,恰好給他一擊得手。眼見四處金兵殺到,卓南雁的身子霍地一伏,左腿橫掃而出,身周金兵腿骨盡折,慘號著四散橫飛。

    眾兵一亂之際,卓南雁已夾著完顏鄭家奴凌空躍起,撲上了箭樓。

    那金兵兀自高吹落帆的號角,卓南雁反腿將那金兵踢下箭樓。“快快下令升帆!”卓南雁怒喝聲中,扣緊完顏鄭家奴的脖頸。完顏鄭家奴只是“嘿嘿”冷笑,眼中盡是輕蔑之色。

    卓南雁惱怒至極,知道若不升帆,宋軍的火攻威力便大打折扣,正要向這金國統帥狠施辣手忽聽身側有人叫道:“這位朋友,升帆須得擊鼓。”卓南雁見說話的是個干瘦的老兵,聽口音也正是山東一路的漢人,便問:“鼓在何處?”

    那老兵猛一咬牙,道:“便在上面!小人去敲!”完顏鄭家奴氣得破口大罵,才罵了半聲,卓南雁便揮手點了他的啞穴,看他須發戟張,里雙目都要睜出血來。那老兵已手腳麻利地攀上台階,揮手狂擂戰鼓。

    帥船上還有不少金兵,但這些人大多是被強掠來的漢兵,對女真人本就怨憤,跟那老兵一樣,心底反倒盼著金人敗陣。眼見主帥被擒,那老兵倒戈助敵,眾漢兵都只揮刀咋呼,並不出力,只有幾個女真兵將要待上前相救,卻被卓南雁一腳一個地踢下箭樓。

    那老兵哈哈狂笑,奮力擂鼓。猛聽颼颼勁響,一支羽箭斜刺里射到,直插人那老兵後背。這一箭突兀勁疾,便以卓南雁之能,也不及援手。

    人影閃動,蕭抱珍瘋了般地直掠上來,出掌如風,直向那老兵背後印去。

    卓南雁大喝聲中,橫封一掌,將蕭抱珍擊得退開數步。

    “又是你這小賊!”蕭抱珍跟他對了一掌,立時認出這面容古怪的逍遙島弟子正是跟自己為難多次的卓南雁,便爪影錯落,分抓他頭、胸、雙肩,一招四勢,快如電閃。卓南雁的左手還提著完顏鄭家奴,急切間抓住完顏鄭家奴握刀的右手,順勢揮出,分斬他飄忽的手爪。

    他二人都是絕頂高手,相互間又曾拼斗數次,可謂知己知彼。此時蕭抱珍情急拼命,勢若瘋魔,占了七分攻勢,但卓南雁手中多了一具寬大的“人肉盾牌”,又有寶刀揮灑如意,竟穩穩守在那面金鼓之前,寸步不退。

    兩人龍爭虎斗之際,那老兵卻掙起身來,拼力揮起鼓槌。他的半邊身子都已被血水浸透,但將那鼓卻敲得異常得響亮。

    “兄弟們!”他忽地仰頭向身旁那幾個呆愣的漢兵嘶吼,“干看著做什麼哪?女真人欺壓咱們這麼久,你們還要忍到何時啊?你們這些沒血性的玩意兒,操他娘的,我吳老漢都豁出這條老命啦……”一槌又一槌地憤憤擊下,伴著飛濺的血花和無盡的怒意,他竟似要將殘余的絲絲氣力全用在那鼓槌上。那幾個漢兵的眼睛都睜得血紅,不知是誰帶了頭,竟一轟而上,接過那鼓槌,拼力擂下。

    帥船上的升帆鼓一敲,臨近船只上也隨之敲起了升帆鼓,鼓聲隆隆作響,震雷般遠遠傳出。各船金兵得了號令,手忙腳亂地又再升帆。李寶等人早率戰船縱橫突入,將火箭連珠價飛出,只往那些油布大帆上攢射。聚集成陣的數百艘大金船艦相繼起火,初時還是東一處、西一處的火光寥落,片刻後火勢便被漸大的海風撕扯到了一處。

    這十萬金軍的將帥多是久居北方的女真人和渤海人(注:渤海國被遼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滅後,大批渤海人被遷離故土,至女真起兵反遼,提出“女真、渤海本同一家”,渤海人開始為女真征戰),這些人都是平原縱馬的能手猛將,大海行舟本就是外行,驟見如此鋪天大火,更是全慌了手腳。金軍各船上本來也有擅于操舟行船的漢兵,但這些人久受女真兵卒欺壓,見此情形,均是心中暗喜,全不出力相助,任由烈焰撲騰開來。

    一時間金國船只上的大小風帆、各色旗幟、柴草油米等物盡燎上了扭曲亂竄的赤龍紅蛇。金兵在船上四下驚惶亂竄,更有被烈焰烤得昏了頭腦的兵卒紛紛向海中跳去。震天價的哭喊嘶號聲中,也夾雜著陣陣戰馬悲鳴,那本是運在馬船上預備攻城掠寨的駿馬,卻都被燒得鬃尾亂炸,咆哮縱躍。不時有驚馬帶著滿身烈焰,悲嘶著躥入海中。

    蕭抱珍直看得肝膽皆裂,驀地厲聲怪嘯,雙掌倏合,猛然扣住寶刀,向外推抹。刀光疾閃,竟向完顏鄭家奴彎去,卓南雁萬料不到他這一招竟會不管完顏鄭家奴死活。此時他只以單掌借著完顏鄭家奴之手發力,驟出不意之下,勁力難繼,竟被蕭抱珍拗過了寶刀。只聽“嗤”的一聲,血花飛射,完顏鄭家奴的咽喉上已多了一道血槽。

    完顏鄭家奴怒視著蕭抱珍,喉嚨中掙出一絲郁憤沉悶的慘號,身子軟軟栽倒。任是卓南雁如何心思機敏,也料不到巫魔竟會一招斬殺了金軍主帥,頓時吃了一驚。

    原來蕭抱珍眼見金兵形勢大亂,不由想到此次金兵遭襲大敗,與他誤信逍遙島群豪大有干系,若是完顏鄭家奴去金主完顏亮駕前告他個“引狼人室、料敵不明”之罪,那便大事不妙。他魔性大發之下,索性乘亂斬殺了完顏鄭家奴。

    一刀得手,蕭抱珍急又松了握刀之手,飄身後退,厲喝道:“卓南雁,你這膽大妄為的小賊,竟敢斬殺我大金主帥!老子定要你死得慘不堪言!”巫魔適才出手奇快無比,旁觀的金兵雖多,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下的狠手,兼之完顏鄭家奴一直被卓南雁提在手中,聽得蕭抱珍這一喝,眾金兵都道是卓南雁突施辣手殺了完顏鄭家奴。

    卓南雁這時也無暇去揣摩巫魔因何斬殺本國主帥,只揚眉大笑道:

    “這水師主帥算個狗屁!老子連完顏亮都要殺!”揚手將完顏鄭家奴的尸身向蕭抱珍拋去,合身撲上,掌風獵獵,直向巫魔卷去。

    此時的戰局已是混亂一團。宋船突如其來,前有海鶻火攻,後有主力突襲,殺得金兵措手不及。金軍雖然人多勢眾,但大多漢兵都不願與宋人厮殺,紛紛棄船逃向唐島。熊熊烈焰如同妖龍般張牙舞爪地四下亂撞,數百艘金軍船艦的大帆盡成了火樹紅云,唐島漆黑的夜空也被染成赤紅一片。

    金軍的這艘帥船也被火箭射中,嘩嘩剝剝地燃起火來。船上漢兵和許多女真兵卒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只殘存些許完顏鄭家奴的女真親兵忙著救火。卓南雁搶過一杆長槍,橫劈豎挑,直向那些兵士掃去。蕭抱珍銜尾疾追,但卓南雁身形飛快,在眾金兵中穿來插去,不時抓起金兵向他拋來。蕭抱珍又驚又怒,卻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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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10:35 |只看該作者
數十個救火的金兵都被卓南雁掃下水去,余下的也被他趕得團團亂轉,帥船上的大火越燃越烈。卓南雁振聲長笑,驀然轉身,大槍挽個槍花,疾向蕭抱珍刺來。兩人又戰在一處。眼見金兵大勢已去,蕭抱珍越斗越是心驚,斗志一失,被卓南雁全力施為之下,已漸有不敵。

    酣斗之中,卓南雁驟聞帥船下殺聲暴漲,斜眼瞧去,頓吃一驚。原來李寶率著一艘鐵壁海鶻戰船,乘亂直撲大金帥船,童千波望見李寶船上帥旗,也率著七八艘金艦趕來圍攻。李寶和手下宋軍操船雖精,但被眾多金國船艦圍住了,左沖右突,卻也撞不出去。

    雙方各施強弓火箭,幾艘船全都燃起火來。好在李寶這艘鐵壁海鶻戰船兩舷沒有擋箭女牆,船首又有防護鐵板,金兵的強弓硬弩一時傷不到宋兵,但他的船帆也被金人的火箭射中,獵獵地燃起火來,形勢危急。

    卓南雁心內發緊,驟發兩掌,將蕭抱珍逼退,反手抓起完顏鄭家奴的尸身,探身大喝:“金狗聽真,爾等主帥完顏鄭家奴業已斃命!識相的,快快棄戈歸降!”玄功暗運之下,這一聲響如雷震,自怒潮般的厮殺轟喊聲中遠遠透出,全力拼殺的兩軍都聽得清清楚楚。

    童千波和一群金兵不由仰頭觀望,借著閃亮耀目的火光,正瞧見完顏鄭家奴的尸身。眾金兵發一聲喊,頓時殺氣大泄。李寶大喜,嘶啞著嗓子大吼道:“兒郎們,給老子一起喊,完顏鄭家奴死啦!”

    “完顏鄭家奴已死!金兵速降!”宋軍的喝喊聲一浪高過一浪。苦戰的金兵氣勢大降,幾個冒險攀上李寶帥船的金兵更被士氣倍增的宋軍一頓亂刀砍殺。李寶的鐵壁海鶻戰船順勢沖開重圍,船尾的宋軍振臂歡呼,揚手又甩出一排火箭。

    卓南雁眼見李寶脫困,暗自松一口氣,忽覺背後勁風颯然,卻是蕭抱珍全力推來一掌。巫魔這一掌純屬偷襲,卓南雁待得驚覺,背後要害已被巫魔掌力籠住,危急之中,猛然俯身前縱,大槍斜揮一招“陳摶封山”向後刺出。

    驟聞“咔咔”巨響,那根高大的主桅恰在這時崩倒,向二人當頭壓下。蕭抱珍反掌扣緊那把長槍,運力回奪,突見這桅杆猶如一座小火山般拍來,只得向旁躲避。勁氣轟擊聲中,卓南雁猛地拋了長槍,借著巫魔的掌力向前遠遠躍出。蕭抱珍此時占得先機,如何肯輕易罷手,厲嘯聲中,也如影隨形般射出船頭。

    火影殺聲中,兩人自數丈高的大樓船上向海中飛墜,凌空疾換了數招,才一起落入水中。只聽轟然巨響,那桅杆如同巨大火云般砸落,起丈余高的大浪。

    烈火撲打海面,騰起嘶嘶尖叫的青煙,卓南雁忙運起千斤墜,猛向海下潛去。人在水中疾沉,水上的喧囂呐喊霎時消逝。海面上的沖天火光只能透下些許微芒,黝黑的海水中卻有一把狹長的柳葉刀悄然劃到。

    這一刀順波而來,幾與水勢交融一體,但卓南雁修習天衣真氣之後,對萬物感知都遠超常人,身周海水驀地生出一絲輕顫,他已生知覺,反手斜揮,將這一刀蕩開。

    掌力到處,但見海中一道黑黢黢的影子靈動如魚一樣悄然滑開。他雖看不清那人形貌,但只瞥一眼那人出刀的手法,便認出這人定是童千波。

    海濤翻動,童千波似一條海蛇般又飄了過來,長刀曲曲折折地削向卓南雁的小腹。這童千波生具水相,自幼水性過人,那套“寒水刀法”

    正與其自身命理相同,此時用之于真正的浩瀚大海之中,刀勢隨波游走,威勢較陸上猶增。

    此時波濤狂湧激流,卓南雁反難以感知刀勢,水中幽暗,他只能依稀看到童千波那游魚般的黑影,而童千波這一刀全依波瀾之性而發,詭譎難測,瞬間便刺到了他的腰際。好在卓南雁玄功暗運,天衣真氣全身密布,尖刀刺到,真氣立生感應,帶得柳葉刀向旁劃去,只將他衣襟破開一道裂口。便在刀鋒觸體的同時,卓南雁一招“對面千里”橫推出去掌下帶起一股洶湧暗流,擊得童千波斜斜退開。

    一招之間,二人各遇險情,心底均是一震。便在此時,卓南雁驀覺一股沉渾大力自身子右側襲到。“巫魔蕭抱珍?”卓南雁心念電閃。此時他先機已失,只得猛揮一招“斷流勢”,不管不顧地擊向身側。海水中雖然阻力巨大,但卓南雁這一掌若是擊實,仍有碎裂五髒之效。

    那偷襲之人正是悄然入水的蕭抱珍,眼見他這一招六陽斷玉掌勢可截江斷流,大有兩敗俱傷、以命搏命之勢,暗罵一聲“小賊無恥”,只得收招橫封他的掌勢。兩股掌力在水中相撞,激得暗流奔湧,兩人各自蕩開。

    便在這時童千波忽在海中一翻,又再撲到。他料得卓南雁內功過人,再次出手,刀刀全往他雙目、咽喉、襠下等諸般要害之處刺來。此時兩人潛身在海面丈余之下,頭頂傳來的微光淡如螢火,偏偏童千波竟視物奇准,出刀更是如魚得水。

    海面上烈焰燭天,數萬兵卒呐喊厮殺。海面下幽黯甯謐,也正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無聲之戰。

    卓南雁平生首次在海底激戰,便遇上了這天造地設的兩大敵手:蕭抱珍魔功精深,出招隨物賦形,在水底照舊陰毒狠辣;童千波卻是水性無雙,那套寒水刀法在海底施出,更是如虎添翼。卓南雁凝神接了三四招,頓感險象環生,海底激戰不比陸上,此刻形勢危急也不能縱身上躍,否則被各具神通的兩大死敵自下攆上,那便不堪設想。

    身處危境,卓南雁驀地心中一動,悄然運起忘憂心法中專采河川之精的“水流勢”,渾身真氣流轉,不住采納汪洋大海的浩瀚精氣,一時間對身周波瀾起伏之狀明察秋毫,感知得異常清晰。童、蕭二人招數才出,他感應已生,見招拆招,漸有後來居上之勢。

    激戰片刻,卓南雁對童千波的詭奇刀法已了然于胸,掌力舒卷縱橫,只以三成功力應對寒水刀,七成功力卻放在蕭抱珍身上。這太陰教主的武功全走陰柔一路,掌勢隨波湧動,仍給人變幻無方之感,若非水性略遜于卓南雁,只怕早已獲勝。

    海中激戰,最怕敵人游到自己身下出招,偏偏海水浮力巨大,不住將人向上托舉,三人一邊苦戰,一邊還要運起千斤墜,不住向下沉去。

    酣斗之中,童千波覷見卓南雁被蕭抱珍纏得正緊,身如水蛇般躥來,長刀疾劃,又將他肩頭衣襟挑開。卓南雁正凝聚大半功力與巫魔相拼,忽被童千波乘虛而入,頓時肩頭血水湧冒。正怕他後招連綿而至,忽見黑影飄忽,童千波卻反向水上躥去。

    “老子門戶大開,這厮怎地不乘勝追擊?”卓南雁心底驀地一動,“哈哈,這厮水性雖精,內力卻差,這一口氣憋了許久,終究要到水上去換氣了!”念頭閃動,左掌疾推一招“無爭勢”撞向蕭抱珍,右掌招化“大風卷水”,向童千波攔腰卷去。

    童千波身子才動,便被他掌力帶住,反向水下沉來。他心內憋悶,大駭之下,連連揮刀狂斬,但卓南雁不求制勝,只求擾敵,這一招“大風卷水”卷起層層波濤,只將童千波苦苦纏住。蕭抱珍看出危急,拼力疾攻,但他逞奇斗幻的諸般魔功和毒法在水底終究是大打了折扣,在卓南雁那至剛至陽的六陽斷玉掌反複施為之下,竟是占不得絲毫便宜。

    驀然間卓南雁放脫了童千波。雙掌同出,齊向蕭抱珍攻去。童千波憋悶得胸膛快要炸開了,忽覺腰際壓力一松,大喜之下,拼力向上掙去。

    蕭抱珍陡覺身前波斕湧動,猛地心底大震:“滄海橫流?”

    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正是龍壤樓主完顏亨的得意武功“滄海橫流”。這門奇功本與天衣真氣同源而生,卓南雁久見完顏亨施展,當年他對完顏亨深懷敵意,曾苦心參究,只是未得要領,但自練得了天衣真氣之後,于此卻觸類旁通。此時水下激戰,他忽然悟出其妙,雖只是一些皮毛,但掌力全隨波浪蕩出,竟也像模像樣。

    “難道完顏亨竟傳給了這小子這門奇功,留來對付我?”蕭抱珍心底劇震,駭然後退。卓南雁身子疾探,第二掌又再撲到。

    水波激蕩,沉渾巨力自四面八方向蕭抱珍擠壓過來。若論變化精妙,卓南雁自是遠遠不及完顏亨,但此刻他將海底巨力與天衣真氣融為一體,卻比完顏亨所施的“滄海橫流”更加雄渾。蕭抱珍與他掌力再接,已然深信這是龍驤樓主的獨門神功。他平生最忌憚之人便是“滄海龍騰”,勉力撐了兩掌,心底驚畏更增。

    若在往常,他自可以高深魔功與卓南雁全力一搏,偏偏此時身處海底,他的魔功之奇和暗器之毒全都無從施展,水性又不及卓南雁,震驚之下,驀地身子一團,如一塊圓石般向旁順波滾出,跟著身形疾探,游魚般地急速遁開。

    童千波飛一般地撞出海面,大口吸入空氣,但覺胸中暢快無比。猛聽身旁勁風橫撲,一杆長槍劈面刺到。正是崔振眼見卓南雁落水,心底焦急,縱舟過來探查,突見童千波躍出水面,忙揮槍痛擊。童千波橫刀疾封,但適才與卓南雁苦斗已久,內力大耗之下,柳葉刀被崔振一槍挑飛。

    崔振厲喝聲中,大槍如怒龍出海,分心便刺。童千波欲避無力,心中一慘,只得閉上雙眼。猛聽身側波瀾翻湧,有人已斜刺里閃到,童千波只覺脖領一緊,已被那人提著躍起,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大槍。

    “崔兄,”救下童千波之人正是卓南雁,他信手點了童千波要穴,笑道,“且先饒他一命!”崔振笑道:“好兄弟,大哥我還當你受了這厮暗算,正要下海去尋你哩!”

    這會兒李寶的帥船也順波沖來。李寶見他無恙,歡喜得揚眉大笑。

    卓南雁提著童千波躍上船頭,揚手將他拋在甲板上,拱手道:“寶叔,這金人的師父與小侄有些交往,小侄斗膽請寶叔暫且留他不殺,待大敗了完顏亮,再作處置。”李寶點頭笑道:“人是你抓的,自然要由你定奪。”

    這一場古來罕見的大海戰激戰至此,金國因主帥被殺,大小戰船多數被燒,已是兵敗如山倒。起先還有些勇悍女真兵將跟躍上船頭的宋軍苦斗,但隨著眾多漢兵或棄船遠逃,或倒戈助宋,那些女真兵將也斗志漸消。宋軍則往來沖蕩,氣勢如虹。

    海上煙火彌漫,數百艘大船燃起的熊熊烈焰燎得滿天腥紅,眾金兵被殺得丟盔棄甲,不少苦戰不屈的金將先後被擒被殺,女真兵卒失了統領,終于一敗塗地。

    滿天烈焰之中,許多倒戈歸順的金國漢兵和那些被完顏鄭家奴掠來淫樂的漢家女子也在哀號四躥。只是水火無情、刀兵無眼,在這兩國千軍萬馬的厮殺之中絕難救助。

    卓南雁挺立船頭,眼望那紅彤彤的火海發呆。這一戰大宋水師以少破多,可說是取得對金開戰以來的罕見大勝,但看了那些無辜女子和歸順漢兵在黑煙紅焰中無助地掙紮哭喊,他心底隱痛陣陣,大勝的喜悅也被沖淡許多。

    店島戰事已了,卓南雁不願多耽擱,當晚飲了慶功宴,便跟李寶和逍遙島眾家英雄辭行。李寶也知國難當頭,萬事須得求速,當下便派大船送他沿海南下。

    海船直抵大宋淮南東路的泰州,卓南雁擇岸登陸後,便沿驛站官道乘快馬疾行。他身上有太子頒賜的令牌,各驛站的驛丞均不敢怠慢,每處都有物資、馬匹供給。

    卓南雁快馬加鞭,一路向西疾馳,最快時曾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

    到了真州,便不時見到結伴南下逃難的百姓。原來完顏亮聽從余孤天之計,分兵十萬去取揚州,此時滁州業已失守,余孤天的前哨兵馬已距真州不遠。如此一來,宋軍的北側和西側便兩面受敵,老帥劉琦也不敢全力死戰,只得且戰且退,一路退到大江南岸。

    那一日卓南雁走得口干舌燥,便在官道旁的一處小茶肆中飲茶,正聽到幾個飲茶的百姓閑聊。一個華發老者苦笑道:“聽說前幾日,便在那滁州城下,大宋天兵又打了勝仗!”他身旁那年輕後生“呸”了一聲:

    “每日里都有捷報,先前還說大宋天兵是在楚州、壽春破敵,後來王師大勝的地界便成了滁州、高郵。日他娘的,這捷報一報比一報近,分明是節節敗退!”

    “才走了這些時日,這麼多城池要塞已然失守,王權老賊當真該死!”卓南雁心底郁悶,去驛站問了小吏,得知完顏亮的大軍主力已屯兵廬州,這便要發兵攻打和州,忙縱馬直往和州而來。

    越是接近和州,路上見到的避戰逃難的百姓越多。這一天他直奔到日頭西斜,才到了和州城下,卻見城門緊閉,城頭上高挑大宋旗幟,卓南雁才松了一口氣。

    這時恰有大批百姓奔到城下,神色倉皇,足有百十來口。眾百姓望城哭拜,說道路上遭到金兵洗劫,央求著要進城。城上宋兵卻大喊道:

    “王統制有令,不得私開城門,以防金國細作入內!”眾百姓無奈,只得繞著和州城牆,再向南方奔去。

    卓南雁看那些百姓可憐,正待幫他們喝開城門,陡覺遠處隱隱傳來金鼓聲響。他凝聽地動之聲,便知前面數里之內必有大隊人馬厮殺,要催馬趕去。

    逃難百姓中幾個好心人,見卓南雁單人獨騎地仍要前行,忙勸他道:

    “你這後生不要命啦?前面的金狗凶蠻得緊,萬勿前去送命!”卓南雁一笑點頭,回首望見眾百姓扶老攜幼而行,臉上皆有背井離鄉的辛酸淒惶,心內倍覺苦楚,越發緊催坐騎,向前疾奔。

    跨過一道小溪,便見溪畔血水彌漫,幾十個百姓和幾名金兵的死尸縱橫交枕。那幾名精壯男子都是腦漿碎裂,一看便知是被金兵用他們最喜歡的敲腦酷刑處死的。十幾個年輕女子的尸身均是赤裸裸的,地上更有幾只血淋淋的女子手臂,有一只斬斷的手臂內兀自環著一個嬰兒。那嬰孩腸子滾出,頭臉上血肉模糊。

    此刻遠處的金鼓之聲忽歇,溪邊悄寂無聲,卻彌漫出一股難言的慘烈血腥,隱隱地,似有無數淒惻的哭號呐喊直沖天際。

    卓南雁肝腸如燒,仰天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嘯,縱馬向前狂奔。轉過兩個山坳,猛聽鼓聲又再大作,煎廳山林前一片嶙峋的亂石間正有數百金兵圍住幾十名豪客厮殺。卓南雁匆匆一眼打去,便見苦戰的群豪中竟有虞允文、莫愁、唐晚菊、無懼和尚等數名老友。

    原來虞允文和莫愁等數十位丐幫好漢最先趕來力援和州,卻在城外巡視時突遇一小隊金兵欺凌**逃難百姓。群豪忍無可忍,仗義出手,金兵不敵,拋下幾具死尸後便即上馬遠逃。莫愁等人含憤死追,卻不想忽在此處遇上大隊金兵。這千余猛安謀克正要突襲和州,驟然撞上虞允文等人,立時一場好殺。(按:“猛安謀克”為女真語,按金軍編制單位,“猛安”滿員為一千人。“謀克”滿員為一百人。猛安謀克乃是金國重要軍事編制。一萬人的編制稱為“忒母”,下略。)隨虞允文前來的這些丐幫精銳雖然武功高強,卻多是不習戰陣的江湖豪客,初時全然不聽虞允文號令,只仗著血性銳氣奮勇厮殺,奈何金兵陣中也有數名高手坐鎮,一時難占上風。更兼金兵弓強箭厲,每次只以二百余人迭次進擊,進退有常,丐幫群豪折損大半。

    虞允文無奈之下,只得率人退到這一堆亂石之中,倚仗石壁地利固守。他率眾疾沖了幾次,都被金兵硬弩阻住。激戰之中,虞允文竟又被金陣中的高手以暗器射傷,傷處陣陣麻癢,情知有毒,卻又無暇處置,只能浴血苦戰。

    卓南雁遠遠瞄了幾眼,便看出帶兵攻殺的金營好手中有幾人出手陰狠,全是太陰教巫魔一派的武功路數。轉頭再看,忽見西側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山上擁著百余金兵,高挑的大旗下一員金將橫刀立馬,手揮紅旗,遙遙指揮山下金兵進退攻殺。

    “擒賊先擒王!”卓南雁心念電閃,立時催馬向土山上沖去。他自後掩來,這一沖出其不意,片刻間便到了半山坡。山頂上的那金將高聲吆喝,幾個金兵聞令而動,揮動兵刃,嘶吼著向卓南雁沖來。

    迎面奔來的那名金將乃是一名謀克孛堇,形貌凶悍,肩頭卻斜披著一件江南女子常用的錦絲褻衣。(“孛堇”為女真語,意為“官長”。“謀克孛堇”意為百夫長,“猛安孛堇”意為千夫長,“忒母孛堇”意為萬夫長。下略)卓南雁瞧了,便知適才凌辱江南女子時,此人定然有份。想到那些在溪邊遭辱慘死的江南百姓,他心頭火起,悶聲不響地直撞過去。

    眾金兵陡覺眼前一花,那謀克孛堇的長矛已向天上飛去,跟著便聽一聲驚叫,那人已被卓南雁扣住脖頸,凌空提起。

    “殺我父老,辱我姐妹,今日都要做個了斷!”卓南雁怒喝聲中,勁力到處,那剽悍如虎的謀克孛堇嘶號半聲,便已斃命。

    卓南雁怒氣勃發,揮手便將尸身拋出。那幾名金兵首當其沖,如被巨石檑木撞中,慘呼倒地,迎面兩人均是口吐鮮血,昏厥不醒。另兩人見勢不好,轉身便逃。

    那金將在山頂望見手下兵卒不敵而潰逃,凝眉怒喝道:“這兩個狗才,怎地忘了我孛術魯軍中的規矩?放箭!”

    這孛術魯乃是大金一名猛安孛堇。他用兵強悍,頗有威望。雖然完顏亮曾嚴令不得擾民,但擾民搶掠早成了眾兵將的一份鐵定的收人。況且此次侵宋,完顏亮擺明了要做明君,所過之處還曾將大把銀子散給江南百姓,眾兵卒早就暗自眼紅,私下里都說:“江南的城池美女都是萬歲的,咱們冒死厮殺,總得博些小財吧!”孛術魯對手下素來驕縱,只要能破敵得勝,余事全不約束。這才有一部前鋒奸掠百姓之變。

    眼見余孤天連番偷襲得手,孛術魯眼紅無比,這次也討得暗中偷襲和州的差事,自是雄心萬丈,不料未到和州城下,便遇上了這一股江南豪傑。他哪知自己的對手書劍雙絕虞允文乃是威震大宋朝野的有數將才,眼見激戰良久,卻收拾不下這數十號散兵游勇,早氣得暴跳如雷。

    他身旁的金兵都知道主將的脾氣,遇敵時只能死戰,後退半步必斬,眾兵聞令後開弓便射。一通亂箭攢下,那兩名逃兵頓時身中數箭,慘叫求饒。卓南雁暗吃一驚,飛身上前,抓了那兩名金兵在手,全力奔上。

    孛術魯不住喝喊,金兵箭如雨發,但卓南雁將那兩個金兵擋在身前,便如多了兩面巨大盾牌。他展開輕功,兀自快逾疾風,瞬間掠上山頂。

    眾金兵都在圍攻虞允文等人,在山頂上環衛主將孛術魯的不足百人,突見卓南雁風馳電掣般沖上,都有些慌亂。卓南雁大喝聲中,將那兩名刺猾般的金兵尸身劈面拋出,這一拋之中神功貫注,十余名弓箭手被砸得人仰馬翻。

    卓南雁劈手奪下一把長槍,呼呼幾掃,將身周金兵震得東倒西歪。

    他目光電閃,已瞥見當中那耳戴金環、手捧紅旗的金將孛術魯,騰身直向他撲去。忽聽厲嘯大作,三道黑影凌空躍來攔阻。卓南雁見這三人身法快捷,各使詭異彎刀,顯是太陰教下弟子。他此刻存心立威,大槍疾抖出三道厲芒,分刺三人前胸。天衣真氣運到極致,這三槍鋒芒盡斂,居然無聲無息。

    只聽“錚錚錚”三聲銳響,那三把彎刀疾飛上天,卓南雁的長槍只在三人胸前蜻蜓點水般地各自一點,內力貫注,那三名太陰教高手不及慘呼,便已斃命。

    孛術魯見了卓南雁這等天神行法般的身手,也不禁心下膽寒,但他生性驍勇凶悍,仍是揮刀催馬沖來。卓南雁身子倏晃,已自十余名金兵的縫隙間疾插到了他的馬前。孛術魯振聲厲吼,迎面一刀砍下,刀光才起,陡覺眼前一空,卓南雁竟已蹤影不見。他驚慌失措,猛覺脖頸一緊,已被自後躍上馬背的卓南雁揪住脖子,頭下腳上地倒提在空中。這下突襲快如神兵天降,山上的幾十名金兵全驚得目瞪口呆。

    山下的金兵大多未曾留意,依舊呐喊苦戰。這數百金兵分作三隊輪番壓上,虞允文等人已然堪堪抵擋不住。

    猛聽得一聲長嘯鼓風傳來:“金狗聽真,爾等主帥被擒,速速放下兵刃!”這一嘯中氣十足,猶如怒龍乘風撲下,一時竟將千軍萬馬的厮殺喧囂盡皆掩住。兩軍兵卒齊齊震驚揚頭,卻見卓南雁單掌橫托金酋,神威凜凜,立馬山頂。

    千余金兵頓時愕然呆愣,莫愁、虞允文等人卻齊聲歡呼。卓南雁左手擎著孛術魯,催馬直向山下奔來。山頂眾金兵早懾于他的精妙神功,又兼主帥在他手中,只得讓開一條路來。

    “斜卯通,”孛術魯驀地振聲大吼,“快快一箭射死我,萬不可放走了這些南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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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11: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九節:長途奔襲 大義受命
      一名禿頂金將應聲揚頭,驚呼道:“將軍,這如何使得?”孛術魯向他怒喝道:“斜卯通,你不射死我,老子回頭第一個便斬了你!快快動手!”他這幾句話用女真話喊出,卓南雁聽得明明白白,大驚之下,忙揮指點中他的啞穴。那匹馬撲拉拉地直向群豪隱身的亂石處奔來。

    斜卯通望見孛術魯雙眸圓睜,滿面猙獰,知他言出必行,忙振聲喝道:“眾家兄弟聽著,孛術魯將軍遭擒,大伙兒聽我號令,殺啊!”大刀揮舞,手下親兵齊聲呐喊。眾金兵一愣,立時又轉頭鼓噪拼殺。

    卓南雁大怒,大喝道:“莫愁,接住!”將手中的孛術魯凌空向他拋去。莫愁哈哈大笑,躍起來一把抓住。卓南雁猛一回馬,便向那斜卯通沖去,長槍翻滾,勢如怒江決堤,震得金兵的兵刃四下迸飛。虞允文振臂大呼:“大伙兒跟上南雁,一起沖啊!”

    此時一馬當先,卓南雁卻忽地想到少年時候在楊將軍廟聽過的鐵騎兒,那說書先生唱的他至今還記得其中兩句:“驟雨雄兵數重圍,將軍百戰碎鐵衣”。遙想那鐵騎兒所說,當年岳家軍大將楊再興“單槍匹馬守在小商橋上,以一人之力,竟殺得數萬金兵過橋不得”,卓南雁豪氣勃發,槍上真氣貫注,金兵撞到後無不筋骨斷碎,慘叫倒飛。

    莫愁、虞允文等人緊跟在他身後,此時有金將孛術魯在手,乘著金兵顧忌猶豫之際,一鼓作氣沖出了亂石前幾列金兵的圍困。斜卯通一直在山下指揮厮殺,沒瞧見卓南雁適才力擒孛術魯的身手,此時見他勢不可擋地直沖過來,一邊振聲吆喝另一批生力軍沖上攔阻,一邊急調余下的三名太陰教高手,齊向卓南雁卷來。斜卯通沖在最前,大刀攔腰斬下。

    “來得好,”卓南雁心頭暗喜,“正省得老子前去尋你!”大槍斜挑,“咔”的一聲,斜卯通的長刀被震得疾飛上天。便在此時,那三名太陰教高手的三把彎刀也自左右刺到。卓南雁看這三刀招數陰狠,不及追襲斜卯通,大槍抖出一招“圓如用智”。這招忘憂劍法以長槍施出,兀自圓轉如意、氣勢沉渾。

    三把彎刀被他這一杆長槍劃出的圈子卷住了,瞬間全都絞在一處。那三人虎口劇震,忙各運真氣死命相拼。斜卯通看出便宜,忙從親兵手中拽過一把長刀,劈面砍下。卓南雁驀地大吼一聲,天衣真氣沛然揮出,三把彎刀盡數折斷,那三人口吐鮮血,各自跌下馬來。卓南雁的長槍倏地招變“動如逞才”,直崩在斜卯通的長刀上。斜卯通陡覺一股大力襲來,長刀倒卷,竟直劈入了自己的腦袋,哼也未哼,便栽到馬下。

    “金狗的頭領全折啦,大伙兒沖啊!”虞允文提氣大喝,莫愁等人精神大振,並力沖殺。金兵只因主將被擒,副將又被卓南雁一招格斃,一時倉皇無措。群豪將孛術魯押在陣後,莫愁等人更將刀架在孛術魯的頸上,不住叱罵,喝令金兵不得追趕。孛術魯要穴被點,再也作聲不得。金兵投鼠忌器,不敢全力追擊,群豪一路猛沖,直破重圍而出。

    眾人一口氣奔出好遠,覷得身後再無追兵,知道已脫險境,都贊卓南雁來得正是時候。“大雁子神兵天降,本盟主旗開得勝!”莫愁顧不得擦拭臉上的血水,便揚頭大笑起來,“這一陣大折了金狗的威風,還捉住了一條大大的金狗!”虞允文低聲道:“解開他穴道,問他……金兵動向……”

    卓南雁依言拍開孛術魯的啞穴,虞允文才問了兩句,孛術魯卻只“嘿嘿”冷笑,驀地雙目圓睜,口中噴出一蓬血來。群豪齊聲驚叫,莫愁俯身細看,道:“哎喲,這……這大金狗咬舌自盡啦!”虞允文臉色一寒,歎道:“只這一員金狗將領,便如此勇悍剛烈……”他話到口邊,卻將後半句“遠勝王權那些顢頇官吏”硬生生咽下,眉毛掀了掀,只低聲道,“咱們剛出險地,不可讓那些金兵知道這人……死了……”

    才說到這里,虞允文驀覺半邊身子麻癢難耐,身子搖晃欲墜。卓南雁等人大驚,忙上前扶住。“毒,是毒傷……”虞允文手捂傷處,情知隱忍多時的毒傷業已發作,卻掙紮道,“咱們快快進城!”此時形勢危急,眾人也無暇多問,扶了他上馬疾奔。

    片晌後進了和州城,直人和州府衙。虞允文乃是欽差身份,和州知州早就親自給他在府衙內安排了宿處,眾人扶他進屋,唐晚菊便忙著為他醫治毒傷。少時,率軍駐紮在和州的大宋副帥都統制王權得知欽差大人身受毒傷,忙帶著幾名郎中趕來,又溫言相請,要虞欽差去他的帥府安歇。虞允文強打精神,應付兩句,揮手請他去了。

    雖然毒傷頗重,但虞允文頗有古來大將之風,斜倚榻頭,緩緩詢問卓南雁唐島海戰的戰局。聽卓南雁說到唐島水戰大勝,盡殲金兵十萬水師,群豪盡皆歡呼雀躍。虞允文蒼白的臉上也泛出暗紅,只是傷處陣陣麻癢連歡笑大叫的氣力也沒有了。

    唐晚菊忙碌多時,才歎道:“巫魔這弟子使毒的本事還不入流,這毒傷本不難治,只是允文兄中毒後兀自拼殺多時,延誤了療傷時機。眼下小弟已給他破血放毒,只是這幾日間,允文兄怕是難以痊愈。”

    “什麼這幾日間!”莫愁瞪眼道,“小桔子,金狗這便發兵來攻,虞軍師怎能病倒?本盟主命你速速將他醫好!”唐晚菊苦笑道:“小弟這里欠缺對路解藥,能保住允文兄的性命,已是竭盡所能了!”說話之間,虞允文便又昏了過去。這一晚上,丐幫幫主莫複疆、青城派掌門石鏡等各率江湖好手相繼趕來馳援。眾人得知虞允文中毒甚重,均自焦急,可惜唐門掌門唐千手未到,群豪又束手無策。

    夜半之時,也不知為了何事,丐幫幫主莫複疆忽向莫愁大發雷霆,將這位新上任的四海歸心盟主好一頓訓斥怒罵。卓南雁在隔壁聽得莫複疆驚天動地的怒喝,急忙趕去相勸,求他“好歹給咱歸心盟主留些臉面”。

    哪知不提盟主還好,聽到“盟主”二字,莫複疆的嗓門便似霹靂門的雷神珠一般炸響開來:“你倒問問這混賬東西,以我堂堂大宋盟主之尊,居然跟……跟龍夢嬋那妖女勾勾搭搭!哼,那妖女淫蕩狠毒,人盡可夫,你要娶那妖女,等你老子我踹腿那天吧……”卓南雁心頭一震:“莫老伯果然容不得夢嬋!”轉頭看莫愁時,見他胖臉上滿是無辜,哆嗦著雙唇卻不敢應聲。卓南雁忙溫言勸解。好在莫複疆倒頗給他面子,經他一番勸慰,終于怒沖沖地轉身去了。只剩下莫愁和卓南雁面面相覷沉了一沉,莫愁才狠狠一拍大腿,嘟嚷道:“本盟主好說歹說,才請動我家娘子隨我前來,倔老頭子這一通胡喊亂罵,定會將俺家娘子驚走了。”卓南雁歎一口氣,此時大戰在即,憂心之事太多,已沒有心思相幫莫愁。

    經唐晚菊的悉心治療,次日早晨虞允文便即醒來,只是頭暈腦漲,渾身乏力。眾人剛松一口氣,宋軍探子已趕來急報:“金主完顏亮已欽點大金宰相張浩之子張汝能為先鋒,大造聲勢,即日便要來攻打和州!”卓南雁聽得張汝能之名,心中一動:“當年的燕京十八公子之首張汝能?此人文武雙修,倒也不可小覷。”

    莫複疆、石鏡等人聽有金兵將到,俱是摩拳擦掌,只盼快去厮殺。虞允文卻想到昨日在亂石林的苦戰窘勢,情知這些武林豪傑只好獨斗力戰,若不加約束,難以應付大軍厮殺,不由愁眉深蹙。他毒傷未愈,頭腦昏漲,沉思良久,才道:“速去知會王統制,請他早作定奪!”

    ※※※※※※※※

    在都統制王權的帥帳內,虞允文、卓南雁、莫愁等人環坐兩廂,居中而坐的王權滿面愁容,只是唉聲歎氣。

    原來和州便在長江北岸,金兵自北而來,這和州城已是宋朝在長江北岸能抵禦金兵的最後一座城池了。王權戍守和州,該當在和州城西紮營禦敵,但王權的六萬兵馬,除了少數一部隨著王權駐紮在城內的大校場,大部軍馬都安紮在和州城之東側,擺明了一副逃跑架勢。

    虞允文已強撐著勸了王權多時,讓他速在城西布置兵馬,迎頭痛擊金兵,金人遠道而來,只要挫其銳氣,便會勝算大增。王權默然良久,才苦著臉道:“金兵勢大,又個個如狼似虎,我瞧還是暫避鋒芒的好……”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冷冷地道:“王統制自壽春避到廬州,又自廬州避到和州,到底還要暫避到何時?難道要一路避到臨安不成?”王權臉色驟變,便要拍案喝罵。卓南雁雙眸圓睜,眼內精芒厲如電射,一股懾人豪氣劈面迫來。王權渾身一震,不由膽氣俱奪,忽地心中一動,涎著臉對虞允文笑道:“虞大人說得在理。只是本帥總管江南防禦,職責重大,不可輕動。本帥想分兵給虞大人五千精兵,請虞大人迎頭痛擊金兵如何?”

    虞允文見他嬉皮笑臉的神色,已猜到他要推自己作擋箭牌,心內暗道:“你當人人都似你一般畏敵如虎嗎?雖有聖旨讓我不得參與軍事,但國難當頭,已顧不了許多了。好歹分得我五千兵馬,總是聊勝于無!”當下點頭應允。王權大喜,當下取了令箭交到虞允文手中。虞允文看他滿面惶急失策之狀,歎一口氣,又道:“王統制,可還記得當年劉琦將軍的順昌大捷?”劉琦眼下正是王權的頂頭上司。這頂頭上司平生最為得意的順昌大捷,王權如何不知?但王權素來憊懶,懶洋洋地搖頭一笑,拱手道:“願聞其詳!”

    虞允文歎了口氣,緩緩地道:“二十年前,劉琦將軍死守順昌,完顏宗弼率拐子馬、鐵浮屠等精兵鐵騎來攻,不少人也勸劉太尉撤軍暫避。劉太尉卻將渡江的船只盡數鑿沉,又將全家老小都鎖在一座古寺中,寺外堆積柴草,吩咐戍守兵卒道,若我軍戰敗,立時放火焚燒我家人!如此激勵士卒,上下一心,才有後來大破十萬金兵的順昌大捷!”

    卓南雁雖早聞順昌大捷之事,但對劉琦欲焚家明志之舉卻是頭回聽說,心下暗道:“劉老帥眼下雖已老邁,當年倒也是響當當的好漢!”

    “大敵當前,”虞允文說了良久,喘息道,“王統制也該效法劉帥當年壯舉,戮力死戰……盡忠報國!”王權面色陡變,暗道:“直娘賊的,你讓老子學劉琦,難道你要將老子的全家也都鎖起來,盡數燒死?”他皺了皺眉,又換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笑吟吟地道:“破釜沉舟,也是個好法子!本帥這便去江邊看看,便依虞大人所言,破釜沉舟,誓死一戰!”

    虞允文看他口中說得硬朗,臉上依舊一副嬉笑神色,心內暗歎,卻懶得再跟他糾纏,只得領著卓南雁等人匆匆而出,直往大營調撥兵馬。

    雖然王權畏縮畏戰,但宋軍卻也多熱血忠心的將官軍校,聽得欽差大臣書劍雙絕虞允文前來點兵,當下便有不少豪勇將校毛遂自薦。虞允文親點了勇將時俊和他本部五千兵馬,命他出城結寨屯兵,與城內守兵成犄角之勢。時俊擅使雙刀,勇冠三軍,得虞允文一番激勵,意氣昂揚,領兵去了。這一番忙碌後,虞允文但覺身軟頭暈,再也支撐不住,只得抓住卓南雁的手,將他拽到一旁。“南雁,”他的聲音低得嚇人,“你……你速速代我統兵……迎敵!”卓南雁驚道:“允文兄,上陣厮殺,小弟定然不懼,但統領大軍的大任,小弟只怕當不得!”

    虞允文臉色煞白,喘息道:“幼安兄正在後方押運糧草……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他智勇雙全,惟他能擔此重任。除了他辛棄疾,眼下便只你老弟武功精強,眼界最高……你又隨易絕習過戰陣學,通曉排兵布陣……你若當不得,咱們還有誰能當得?”他惱恨自己大戰之前毒傷難愈,雙目如欲噴火,咳了兩聲,又道,“你曾臥底龍驤樓,在歸心盟會上劍壓群雄,威名遠震,時俊那些將校,只會服你一個!”

    卓南雁看他蒼白的臉上湧起陣陣激憤的怒紅,心內豪氣驟騰,沉聲道:“好!小弟定然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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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節:妖娃濟難 虎膽迎敵
      時俊依著虞允文的吩咐,跟卓南雁同率精兵,出西城門尋緊要地勢,安營結寨,又派人加緊修葺西側箭樓,在城外挖掘禦敵地包和鹿角。

    卓南雁想到金人騎兵厲害,尋常步兵難攖其鋒,便向時俊提出選出數百悍卒,建成馬隊抗敵。時俊深以為然,只是宋軍以步兵為主,他這互千精兵中只有四百馬軍,當下便和卓南雁打著虞欽差的名號,又去各營調撥馬軍。因王權暗中早已吩咐,各營不得再出援時俊,經得卓、時二人四處忙碌,才又引來四百馬軍。

    卓南雁便向這八百騎兵傳授陣法,反複操演。他當初曾隨易絕邵穎達苦修易圖戰陣學,這時卻派上了大用場。卓南雁這江南第一狂生之名早已名震江南,他的諸般壯舉更是遍傳軍中,時俊等將官軍校對其勇武早感欽佩,又聽他指揮戰陣,頭頭是道,更加敬服。直到夜色闌珊,卓南雁才趕回城內探望虞允文。才到屋外,正見唐晚菊笑吟吟地走出來。望見他來,唐晚菊喜道:“允文兄安睡了,他剛用了藥,正好對路!料來明日便會好個七八成,後日便可痊愈!”卓南雁大喜:“竟有這等喜事……”

    話未說完,驀聽一道脆若銀鈴的嬌叱響起:“莫駝子,你給我滾出來!”雖是冷硬的怒喝,卻仍是說不出得清潤悅耳。“龍夢嬋!”卓南雁心頭一顫,揚頭望去,果然見黝黑的屋簷上挺立著一道窈窕倩影,她手中擎著一條金光閃閃的長鞭,可不正是龍夢嬋。其時月色明麗,冷浸浸的月光當頭鋪下,龍夢嬋身披銀輝,俏立簷角,更增妖燒。

    “小妖女!”莫複疆倏地現身在龍夢嬋身側丈余的屋簷上,冷哼道,“爺爺正要去尋你!大晚上的鬼哭狼嚎,是要自尋死路嗎?”龍夢嬋怒極反笑,道:“大言不慚的死駝子,背後罵我淫蕩狠毒,還要殺我為天下除害!好啊,姑奶奶來啦,瞧你怎生除害!”莫複疆出身丐幫,盛怒之下,不管不顧地大罵起來:“淫賤浪蹄子,你自己作死,可怪不得爺爺!”他雖是破口大罵,仍自矜身份,不肯搶先出手,雙掌劃個圈子,掌力起伏不定,伺機而動。龍夢嬋雪袖突揚,喝道:“看毒針!”

    莫複疆大吃一驚,萬料不到她一上來便發毒針。巫魔暗器之毒名聞江湖,絲毫不在蜀中唐門之下。此時二人相距既近,黑夜之中,萬難躲避,莫複疆忙暴喝一聲,橫移丈余。他身子立定,才知並無毒針襲來,腳下微滑,打了個踉蹌。“姑奶奶不過嚇你一嚇!”龍夢嬋卻“格格”嬌笑,“呸!丐幫幫主鼎鼎大名,原來膽小如鼠,跑得比耗子還快!”她見莫複疆神色狼狽,心頭得意,笑得花枝亂顫。

    這一通吵鬧,屋下已聚了不少看熱鬧的群豪,聞言一起大笑起來。莫複疆惱羞成怒,怪嘯聲中,掌影如山,當頭壓下。龍夢嬋翩然閃開,金鞭疾抖,向他胸口連點三下。二人頓時戰在一處。

    莫愁早就趕來,在卓南雁身側仰頭觀戰,急得連連頓足,口中嘟嚷道:“這老頭子,怎地自稱‘爺爺’,那可是你家兒媳!唉,娘子,你怎地成了我幫主老爹的姑奶奶?亂了,這輩分可都亂啦!”眼見兩人激戰不止,莫複疆獵獵的掌風震得龍夢嬋不住飄忽游走,他心下更慌,轉頭對卓南雁道,“大雁子,我家娘子決撐不住啦,你別在這看笑話,快決上去勸架!”

    “去勸架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卓南雁低笑道,“不過你此時也不必出手。你家娘子極有心機,她選在屋頂激戰,仗著輕功卓絕,已占了幾分便宜。令尊脾氣太暴,讓龍姑娘滅滅他的銳氣,興許更妙!”莫愁心內稍安,仰頭觀戰,兀自嘖嘖連聲:“輕點輕點,幫主老爹,可別傷了我的小美人!哎喲,娘子,你這一鞭不是要你公爹骨斷筋折嗎……”

    猛聽一聲勁響,莫複疆蓄勢良久,終于跟龍夢嬋硬交一掌。真氣交擊,龍夢嬋的一襲白衣如紙鶯般翩然後退丈余。這驛館飛簷高挑,莫複疆在上面騰挪不開,這一仗打得甚是憋悶,至此才占得上風,哈哈大笑:“小妖女,快快束手就擒,爺爺饒你一命!”踏步上前,左掌吞吐不定,將龍夢嬋上身盡數籠住。

    “且慢!”忽見人影一閃,莫愁卻已如風掠來,驚急之下,這一記龍驥步使得恰到好處,正插在二人之間。他雙臂大張,擋在龍夢嬋身前,向莫複疆苦笑道:“老爹,都是自家人,何苦跟你兒媳動刀動槍?”莫複疆怒道:“快快滾開!咱丐幫的臉面都讓你這混賬小子丟盡了!老子這便宰了這小妖女!”莫愁也惱起來,喝道:“你要殺她,便先宰了我!”

    龍夢嬋俏立在他身後,聽他聲色俱厲,心內暗喜:“這死胖子,終究對我死心塌地!”忽地探掌抓住莫愁的脖領,將他拽到身側,叫道:“莫愁,別理他,你這便跟我走!”莫複疆須發戟張,怒喝道:“孽障!你膽敢跟這妖女走出半步,老子就來清理門戶!”

    莫愁大是為難,低聲對身後的龍夢嬋道:“娘子,給我個面子,咱們要雙宿雙飛,過兩日偷偷走掉就是,何必搞得這般驚天動地?”他這話聲音極低,簷下群豪全聽不清,但莫複疆內功精深,相距又近,卻聽個滿耳,只氣得七竅生煙,暴喝一聲:“孽障!”掌力猛提,便要吐出。

    “快快住手!”院中忽地響起一聲呼喝。這喝聲雖然不大,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威嚴。莫複疆一凜,扭頭看時,卻見虞允文在唐晚菊攙扶之下,正立在屋下。莫複疆人雖倔強,對這俠膽忠心的書劍雙絕卻甚是欽佩,更知兩軍開戰,全須這位盟會軍師兼欽差大臣居中運籌,忙頓住掌勢,喝道:“怎地,虞軍師也要給這妖女求情?”

    “莫幫主,龍姑娘不是妖女!”虞允文目光灼灼,沉聲道,“在下的毒傷得解,便是她送來的解藥……”

    莫複疆頓時一愣。他深知此時大戰在即,虞軍師忽然病倒,對宋軍士氣挫折極大,聞知龍夢嬋送來解藥救得虞允文,心頭一陣狂喜,隱隱覺得自己這般對龍夢嬋痛罵厮打,頗有些剛愎莽撞得過頭了。

    便在他整眉沉吟間,猛覺香風颯然,龍夢嬋飄然閃到,金鞭劈面砸下。莫愁大驚,叫道:“娘子,留情!”莫複疆急忙錯步疾退,但他正自猶豫自責,心神恍惚下先機全失,勉力避開金鞭,卻覺後臀一痛,已被龍夢嬋一腳踢中,一股大力襲來,便向屋下跌落。卓南雁全神貫注,斜刺里躍起,在莫複疆背上一搭,內力到處,頓時卸去跌勢,兩人穩穩落地。

    龍夢嬋一招得手,“格格”嬌笑:“莫駝子,看你今後還敢在我這妖女面前狂吠!”虞允文見她收了金鞭,轉身待走,忙叫道:“龍姑娘,你贈藥之恩,虞某感激不盡!龍姑娘既已棄暗投明,何不同來共商抗金大策?”

    “感激不盡?”龍夢嬋“嗤嗤”冷笑,“我龍夢嬋這一生都是妖女,既不會棄暗投明,更用不著你們假惺惺地感激不盡!”說到此處,忽覺滿腔委屈苦澀,翩然躍起。莫愁急叫了聲“娘子”,揚手疾抓,卻抓了個空。月色下只見龍夢嬋雪衣飄舉,如一只白鶴般蹁躚飛起,在屋簷上凌空幾點,瞬息去遠。莫愁自知追她不上,大喊了兩聲,只得悻悻躍下,黑著臉問候莫複疆。莫複疆卻點頭道:“嗯,這龍夢嬋既能救得虞軍師,還算明白大理!”他挨了龍夢嬋一腳,此時卻全無惱色,揉著後臀哈哈大笑,“這小娘們,下腳倒狠……哈哈,要得,大是要得!”

    他說的這“要得”,似是個口頭禪,誰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要得”龍夢嬋做兒媳。但見他仰頭大笑,一場風波消弭,卓南雁和唐晚菊等都替莫愁歡喜。倒是莫愁依舊滿面愁容,在卓南雁耳邊低聲嘀咕:“挨了踢還笑,真他娘的跟我一般的賤骨頭!倔老頭子,我家娘子卻被你氣跑了……”

    ※※※※※※※※

    時俊的大寨便在城外緊要地勢處安紮營寨,營寨外又布了鹿角、拒馬、鐵蒺藜等物,一心要禦敵于城郊。營寨間高挑大五方旗,諸營井然有序,士氣十足,與城內的守軍結成犄角之勢。

    各營將校清晨起來,便隨卓南雁操演陣法。卓南雁深知戰陣之道變化精奇,若是士卒難明陣法變換之妙,反會弄巧成拙。他將那頗適合騎兵陣戰的都天火輪陣全力簡化,又與李靖六花陣的精要相合,演化為一種新陣法,傳授給諸軍。這新陣法只六般變化,法簡效宏,卓南雁名之為“都天六輪陣”,諸軍反複操演多時,已盡明其要。

    虞允文趕來軍營探看,見眾軍卒隨著卓南雁的吆喝,或乘馬或列隊,縱橫布陣,進退有度,不由大是欣慰。

    卓南雁見他趕來,便讓時俊領兵操練,飛馬過來,笑道:“允文兄大病痊愈,正好大展身手!”便要請他帶兵。虞允文毒傷初愈,身心疲軟,搖手笑道:“愚兄心鈍頭昏,哪能帶兵?金兵若這兩日來,我只能作壁上觀。嗯,這也算臨陣脫逃吧?”卓南雁哈哈大笑:“允文兄臨陣脫逃,先打你五十軍棍!”雖然大戰將起,兩人仍是談笑自若。

    二人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一邊觀看兵卒操練,一邊揣度軍情。

    時近午時,忽見莫愁如飛奔來,喘籲籲地叫道:“大雁子,允文兄!大勢不好,大勢不妙,大勢已去……”虞允文板臉喝道:“莫愁,這是軍營,不得大呼小叫,擾亂軍心!”莫愁的胖臉上滿是驚駭之色,顫聲道:“他姥姥的,這當口老子哪有心思擾亂軍心,確是出了大亂子!王權那老賊,他……他率著大軍逃了!”

    虞允文冷冷不語,目光緊鎖在莫愁臉上。莫愁被他如電的眼芒刺得有些心虛,聲音下由低了下來,細述詳情。原來今早虞允文前腳剛出了和州西城門,王權後腳便出和州東城城門,率大軍向東而去,對外只說去江邊操練,到了江邊就倉皇渡江東去。虞允文將信將疑,忙遣了一名探馬去江邊細察。過了多時,探馬趕回飛報,果如莫愁所說,而且王權的數萬軍馬走得匆忙,連船只都沒剩下多少。眾人心頭都是一沉,時俊更憤然道:“六萬大軍,抱頭遠竄,王統制……這是誤國誤民!”

    “允文兄,”卓南雁卻淡淡一笑,“王權逃了,還有你我!”他這淡定自若的笑聲在一片黯淡消沉中響起,聽來反有一股說不出爽朗狂放。

    “不錯!”虞允文片刻間便凝定下來,雙眉一揚,挺身而起,慨然道,“當年岳少保的朱仙鎮大捷,岳家軍不過五百背鬼兵鐵騎,便殺得完顏宗弼十萬大軍一觸即潰。這話若是遠了,便說近的,前日魏勝將軍襲取海州,不過是三百孤軍;李寶將軍更以三千健兒,大破金兵十萬水師……”他目光英氣勃發,轉盼眾人,昂然道,“咱們這里,卻有五千精兵和眾多江南豪傑!”眾人心神都是一振。莫愁更大笑道:“正是!還有本盟主,文武雙全,運籌帷握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忽聽遠處宋軍厲聲叱喝,眾人揚頭望去,只見一彪人馬如飛奔來。莫愁的大笑頓時化作驚呼:“大事不妙,金狗殺來啦!”

    “休得杯弓蛇影!”虞允文凝目道,“那全是咱大宋好漢……咦,來的竟是明教人馬!”卓南雁早看見那數百名漢子盡著明教裝束,前面乘馬豪客中,曲流觴、徐滌塵、彭九翁等諸多明教高手盡皆在內,忙揮手命守衛的宋軍讓開通路。曲流觴縱馬上前,大喝道:“卓南雁,你果然在此!”莫愁見曲流觴氣勢洶洶,只當明教又來生事,驚道:“諸位有何貴干?”

    “有何貴干,自然是來打架厮殺!”曲流觴見自己一句話唬得莫愁小眼圓睜,卻振聲大笑,“咱們是來跟金狗厮殺!哈哈,痛打金狗這等大事,怎能少了我明教英雄!”

    說笑之間,卓南雁已上前與徐滌塵相見,徐滌塵才說出原委。原來林逸煙為修習新得的三際神魔功秘本,定要再行閉關。歸隱之前,他將明教教務全交給降魔明使曲流觴,更再三叮囑他不得參與抗金之戰。

    哪知他閉關不久,明教青陽長老茶隱徐滌塵便苦口婆心地勸說曲流觴該當以國家大義為重,全力抗金護國。曲流觴也是慷慨磊落之人,平生最欽佩的便是當年明教的月尊教主卓藏鋒,今聞知金兵南侵,便與徐滌塵慨然率了明教精銳前來。

    卓南雁望見眼前這些意氣昂揚的臉孔,忽地憶起那晚徐滌塵所說的話,“但願我這忍辱,能為我明教存些正氣”,心底又是欣喜又是感喟,忙將明教英雄與虞允文、莫愁等人引薦了。明教人才濟濟,這次趕來助戰的足有三百精卒,除了諸如曲流觴、徐滌塵等絕頂高手,更有陳金等少年英豪,宋方實力大增。群豪計議已定,各去行事。

    卓南雁與時俊去調遣兵將,築牢營寨,寨前盤好密布鋼刀的戰車,又將最擅遠射的床子弩和千步弩分架在營盤左右兩翼。大宋弓箭甲于天下,特別是神臂弓能射三百六十步,遠勝金國弓箭。床子弩和千步弩乃是車弩,最遠的能射七百步(按,相當于現在的1500米),只是操作繁複,需要幾人配合發射。這些攻守利器被分批安置好,宋軍士氣更增。

    黃昏時分,便聽蹄聲如雷,金鼓之聲隆隆作響,滾滾煙塵之中,金兵終于殺到。這領頭沖來的五千騎兵全披著重甲,頭戴著只露出雙眼的鐵兜鍪,那戰馬均是胸寬腿長,毛色緞子般油亮,端的人如披甲猛虎,馬似出海蛟龍。卓南雁遠遠瞧著,暗自一笑:“張汝能在燕京時便好排場,做了統兵大將,還是不改這公子哥的臭脾氣!”將手中大槍一揚,身後宋軍依令擺布陣勢。他早已有令在先,讓全體宋軍不得鼓噪呐喊,數千宋軍揮旗揚戈,全是悄然無聲。這般靜悄悄地張弓列陣,反更增一股凝重迫人的殺氣。

    張汝能當日深悔沒有去搶先攻打廬州,大好風頭都被余孤天奪去,這番請纓攻取和州,實是志在必得。此時他全身重甲,當先縱馬而來,見了宋軍的陣勢,頓時吃了一驚。對面的宋軍沒有呐喊,沒有擂鼓,前面數排弓弩手早已彎弓搭箭,前排戰車上寒凜凜的尖刀,咬在弦上那黃澄澄的箭鏃,全在夕陽下耀出陣陣駭人的光芒,與往日臨戰倉皇的宋軍一反常態,變得冷定無聲。這樣子更像一群磨爪瞋目、靜待獵物的獅虎猛獸,相較之下,倒是自己這些遠道咆哮而來的金兵,反成了張狂膽怯的鬣狗。

    張汝能手中大刀高舉,勒住戰馬,大喝道:“擂鼓!”他決計不能讓自己在氣勢上輸給旁人。隆隆戰鼓聲中,又有一萬五千多步兵飛速奔到。這兩萬金兵顯然是精銳之師,如此長途奔襲,居然陣形不亂。

    鼓聲震天響起,眾金兵嗬嗬狂叫,戰馬縱蹄嘶鳴。一名謀克孛堇手揮狼牙棒,縱聲長嘯,催馬越眾而出,在陣前盤旋呐喊。

    嗤!一支羽箭破空飛來,勁疾如電地射人那名謀克孛堇的心口,竟貫透重甲,透體而過。那謀克孛堇嘶聲長吼,狼牙棒脫手飛出,死尸轟然栽倒。金兵齊齊暴出一陣驚呼,鼓聲頓時止息。

    張汝能本要一鼓作氣地揮師殺去,見此情形心神也是一驚,揚刀大喝:“列陣!”幾名親兵高舉盾牌,左右擁上。身後大軍揮旗布陣,又有人從車上推出高達丈余的大將旗,兩騎金兵箭手迅速在馬上搭箭,但知道己方弩箭難如宋軍神臂弓那般遠及,只是虛張聲勢地張弓,卻不敢射出。

    “嗤!”又一箭呼嘯而來,那一丈九尺高的“三軍司命”大將旗剛剛立在張汝能身側,這一箭便直貫入旗杆上。粗大的旗杆一聲“咔嚓”,攔腰折斷。張汝能只覺頭皮發麻。此時兩軍相距五百步,即便是宋軍能及三百六十步遠的神臂弓,也無法射到他身側,更何況只憑一支羽箭,便將海碗粗細的旗杆貫折,這幾乎已不是人力所為。他凝目望去,對面宋軍那恍若鬼魅般的發箭之人掩在大旗之後,難窺其蹤。張汝能心頭猶豫,不知該不該再給自己加上幾面盾牌。

    對面的宋軍依舊不聲不響,全軍既無呐喊,也無歡呼,一股迫人的殺氣卻直迫過來。金兵鐵騎盡皆膽寒,前排戰馬更發出陣陣不安的嘶鳴。

    一片冷寂之中,驀聽一聲長嘯,一人縱馬掠出,長笑道:“張汝能,還記得燕京故人否?”張汝能雙瞳一縮,森然道:“南雁?”他身旁一名謀克孛堇正是先前殞命的孛術魯親信,忙向張汝能低聲道:“將軍,便……便是這小子,在萬軍之中擒住了孛術魯大人……”

    張汝能微微點頭,心下暗道:“這小子的事情,我可比你清楚得多!”他臉上神色不動,想催馬出陣,卻又沒這膽略,只得長吸了一口氣,強自鼓氣喝道:“南雁小子,你當真要螳臂當車,抗拒天兵?”

    卓南雁一聲冷笑,抽出第三支羽箭,在馬上緩緩張弓。他當年深入龍驤樓臥底,因身邊的金人都擅騎射,才開始練習箭法。因他自幼便能飛石擊鳥,忘憂心法又擅感應方位,沒多久便可百步穿楊。

    張汝能身側的親兵看他彎弓搭箭,立時一陣驚惶,又有兩人揮盾搶上護衛。猛聽颼颼尖嘯,那支箭已閃電般射到,錚然銳響,直釘在一名金兵的盾牌上。沉渾的內勁到處,那金兵渾身劇震,一跤坐倒在地。張汝能和那批金兵又發出一片驚呼。“有書信!”有機靈的親兵看到了那支羽箭上綁著的一卷硬箋,忙取了來,獻到張汝能馬前。張汝能並不去接,只冷喝道:“念!”那金兵倒識得漢字,顫巍巍地念道:“一劍補天挫敵膽,八百雄師破……汝能!”這兩句詩簡明粗鄙到極處,諸多不曉漢文的金兵將校都能聽得明白,聞之無不色變。

    “不錯,我只需八百鐵騎結陣,便能踏破你的數萬金兵。”卓南雁朗聲笑道,“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汝能兄可敢與我這故人斗斗陣法?”

    “斗陣?”張汝能冷笑一聲,心念電轉,暗道,“眼下我軍殺氣已折,又是遠道而來的疲師,若是此時沖殺,這些精銳馬軍傷損必多。嘿嘿,兵不厭詐,南雁這厮有勇無謀,本將軍何不將計就計?”當下揚聲人笑:“好!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本將軍便來領教你的戰陣之術!”

    卓南雁眼芒一亮,笑道:“便這麼著了!”緩緩踅馬回營,混不把身後的數千金兵放在眼內。下知怎地,張汝能見他目光熠然一閃,竟覺得滿腔盤算全被他看透了一般,又見他神色悠閑,更是心下懊惱,只恨弓箭射力不及,強按怒氣,將大刀高揚,喝道:“南人自尋死路,本將軍明日一舉破敵!大伙兒速速安營。”金兵齊聲高呼,聲若雷震,依令安營紮寨。

    卓南雁收兵回營,才入營帳,便聽有人大笑:“少主,你可回來啦!”卓南雁雙眸一亮,叫道:“厲大個子,你怎地來啦?師尊還好嗎?”厲潑瘋咧嘴大笑:“自然是幫你打架來啦!”他剛趕到和州,本來被莫複疆安置在城內驛館,卻耐不住性子等候,央求莫複疆帶他趕到了營寨。

    少時曲流觴、徐滌塵等明教元老也都趕來,故人相見,自是一番欣喜。厲潑瘋更給卓南雁帶來了施屠龍的禮物,卻是一副圍棋。“施長老得知少主武功回複,歡喜得不得了!”厲潑瘋指著圍棋道,“這個嘛,施長老說,讓你收好,兩軍厮殺之時或可派得上用場!”

    卓南雁奇道:“兩軍交戰,要這圍棋何用,難道是讓我大戰間歇下棋解悶嗎?”厲潑瘋搔著頭道:“這個俺可沒細問。施長老只是吩咐,這玩意兒要等你遇上難題之時再用。”卓南雁“呵呵”一笑:“師尊想必是讓我效法古人謝安,以棋示閑,穩定軍心。”將那副棋子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一節:斗陣和州 轉戰江南
      夜幕初降,兩萬金兵馬軍、步軍各自分麾紮營。張汝能心中豪氣複燃,暗自調撥兵馬,籌劃明日大戰。

    入夜時分,忽聞宋營外鼓聲隆隆大作,張汝能大吃一驚:“宋狗果然不守規矩,說好明日斗陣,晚間便來偷營!哼哼,好在本將軍早有防備。”喝令諸營將士准備迎敵。他帶的兩萬金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銳旅,雖然深夜應戰,卻也有條不紊,不見絲毫慌亂。

    哪知對面宋營中的戰鼓敲擊半晌,便即停歇,始終也無人馬殺來。張汝能和諸將又驚又疑,只得各自回營。過了多時,金兵才要歇息,宋營鼓聲又作。半晚之間,每隔一段,卓南雁便命宋軍去擊鼓呐喊,初時還在自己營內,後來便將戰鼓不住前移,漸漸靠近金營。最後兩次,更讓明教和丐幫輕功高手,攜鼓飛轉盤旋,繞著金營敲擊。

    金兵遠道而來,本就人困馬乏、被他擾得滿營皆驚,半晚不得歇息,更增疲憊。宋軍將士早就得了卓南雁指令,除了擊鼓將士,都塞了耳朵,蒙頭大睡,只管養精蓄銳。

    時停時響的鼓聲中,卓南雁靜坐帳內,手拈棋子,在燈下沉思。那抹熟悉的清涼感覺又從手指上直滲進來,卓南雁的心底便透出無比溫暖、無比堅忍的感覺,眼前各種棋形和戰陣交替閃現。驀然間,他的雙眸一亮,暗道:“是了!兵道即是弈道,弈道即是易道,殊途同歸,萬法歸一。師父要告訴我的,便是這個道理!”一念及此,心底滿是歡欣和豪氣。

    “卓少俠,”時俊大步進帳,笑道,“我瞧那些金狗快被咱氣瘋了……”卓南雁笑道:“只怕還沒全瘋!”時俊忽地蹙緊眉頭,道:“卓少俠,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金狗遠來,咱們為何不趁其立足未穩,迎頭痛擊?”

    卓南雁淡淡地道:“曠野馳騁,乃金人之強,這里可比不得唐島海戰。以寡擊眾,並非上策。我在等著他們分兵力薄,再施雷霆一擊!”時俊奇道:“分兵,你怎曉得金狗定會分兵?”

    “旁人我不曉得,但張汝能,”卓南雁雙眉輕揚,“呵呵”一笑,“我跟他在燕京沒少打交道,素知這人的脾氣稟性……他應該會的!”正說著,虞允文緩步而入,低聲道:“南雁,是時候啦!探子來報,金狗的後營有兵馬游動……”卓南雁眼芒一亮,點頭道:“咱們的莫大盟主也早該到了吧?”

    ※※※※※※※※

    夜色沉凝,莫愁正率著一隊人馬在幽暗的叢林峰崖間翻山越嶺而行。

    那彎冷冰冰的月牙被那黑蒙蒙的山崖峰巒襯著,顯得無比的高遠冷漠,連月輝也頗有些蒼冷淒暗。滿山雜木叢生,夜風橫拍過來,松濤如嘯如訴。四周都是起伏無盡的連綿群山,莫愁每次冷眼望去,都覺得那些黝黑的山崖暗影像一些擺出陣勢的怪物伏在那里,讓他心驚肉跳。

    “他姥姥的,”莫愁早累得滿頭大汗,抬頭望了望孤懸天穹的冷月,又嘀咕起來,“不是說好明早斗陣嗎?怎地深更半夜的,讓本盟主帶兵往深山里亂插?”這兩千兵馬在深夜中悄然出了和州城南門,沿著蜿蜒的山路挑燈西行,林密路陡,崎嶇難行,也難怪莫愁這公子哥兒會連發牢騷。

    莫複疆便在莫愁身側,一路緊板著臉琢磨心事,這時終于凝眉低喝道:“閉嘴!南雁算計得對,咱們人少,只有插到金狗身後,前後夾擊,才有勝機!”莫愁撇嘴道:“想我武林中人,講究一言九鼎,言出必踐!大雁子答應跟人斗陣,卻又來這手,嘿嘿,豈不是失信于人嗎?”唐晚菊笑道:“這叫兵不厭詐!所謂兵行詭道,講究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莫愁說的,那是宋襄之仁,只會喪師誤國。”莫愁不以為然,正要再辯 ,忽聽莫複疆低喝道:“到啦!想必前面便是斷腸崖了!”

    沉沉的夜色中,只見前面山崖險峻,那條山路陡然低了下去,兩旁巨岩峭如刀削。莫複疆道:“南雁已問了本地土人,金兵若由山路偷襲和州,必經此斷腸崖。”唐晚菊雙眸發亮:“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這崖下的山路由東向西傾下,東側又有高石橫亙,咱們若分兵于此鎮守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莫複疆又細問了帶路向導,得知果是斷腸崖,暗自大喜,道:“只需留下五百精銳,金兵就休想過去!”莫愁卻道:“大雁子怎知金兵一定會偷襲咱們?興許人家一門心思跟咱斗陣呢?咱們這一路去抄人家後路,本就人少,若再分兵留守,豈不更缺人手?”

    “你懂個屁!”莫複疆擰起眉毛,“南雁跟虞軍師早定了計,豈能胡亂更改?”莫愁連遭訓斥,發了脾氣,冷笑道:“大雁子跟虞軍師全都太小心了,本狀元乃歸心盟主,這就拍板定奪,不必留人鎮守啦!”

    ※※※※※※※※

    子時一過,宋營的戰鼓聲終于漸漸冷清下來。張汝能暗自冷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卓南雁只會施此雕蟲小技,不諳兵法大道,終究只是個土豹子。嘿嘿,本將軍略施巧計,明日便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心中大是得意,和衣沉沉睡去。睡夢之中,驀聽鼓聲轟鳴。張汝能正睡得昏昏沉沉,只當宋軍又虛張聲勢,全不以為意。哪知喊殺之聲漸亂漸響,一名親兵匆匆入帳稟報:“將軍,南人沖來劫營!”張汝能渾身一個抖擻,睡意盡去,一躍而起,喝道:“隨我來!”

    沖出大帳,但見四處火光沖騰,一隊宋軍已殺人金營,縱橫馳騁這些宋軍足有千人,其中精銳正是那三百名明教高手,厲潑瘋大刀狂舞,沖在最前,陳金等少年高手也均是以一當百,奮勇沖蕩。群豪都遵著卓南雁的吩咐,不得呐喊,只管悶頭厮殺,這般靜夜里悶聲不響地殺來,渾如鬼魅般駭人。張汝能振聲怒吼,金兵號角齊鳴,指揮軍馬圍剿來敵。他帶來的這些金兵全是女真軍卒組成的銳旅,兵將生性堅忍,最擅苦戰,此時雖驚不亂,各隨本營猛安謀克結陣苦斗,又有人分兵去救火。

    此時短兵相接,金兵的騎箭之長難以發揮,倉促之下,難占上風。宋軍陣內的曲流觴、徐滌塵、彭九翁皆是一流高手,在營內左突右沖,只管四處縱火,金營內的大火越燃越多,人喊馬嘶,亂成一團。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3: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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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戰之中,猛聽遠處號角昂然響起,猶如老龍怒吟。一直悶聲不響地苦斗狠殺的宋軍驀地齊聲大吼,並力向前厮殺,金兵膽寒隊散之際,宋軍忽又齊齊向後退去。“宋狗要逃啦!”張汝能嘶聲怒吼,“追啊,莫放宋狗走了!”但斷後的都是曲流觴、厲潑瘋等明教高手,個個武功高強,護著這千余宋軍如一股旋風般倏來倏去,片刻間便破圍而出。幾隊金兵狂呼著上馬疾追,卻被宋軍一陣亂箭攢射,不少人慘嗥墜馬。

    張汝能又驚又怒,這叫他好歹已喝令各猛安謀克壓住陣腳,匆匆率著大隊軍馬倉促追出,猛聽對面喊殺聲震天,又有一彪宋軍直撞過來。

    兩軍各自壓住陣勢,對面宋軍陣內一員大將縱馬躍出,朗聲笑道:“汝能兄,這一晚睡得如何?”正是卓南雁親領大軍前來。

    “狗賊!”張汝能嘶聲大罵,“說好明早斗陣,今夜卻來劫營!”卓南雁大槍斜指,哈哈笑道:“是你自己有眼無珠,你倒看看吧!”張汝能扭頭望去,果見東方天際片片青白,一抹曙色破霧而出。

    天光見亮,這已是新一日的黎明。

    “列陣!”卓南雁一聲大喝,身後鐵騎分作八隊,離合游走,結成一座圓陣,外面又有數隊步兵進退伸縮,團團成形。

    張汝能眼見他陣形奇特,急切間窺不破其妙處,又驚又怒,也急忙揮月大喝:“擊鼓!布陣!”金兵也慌忙擂鼓,鼓聲隆隆大震,金軍馬隊步兵縱橫交叉,擺成常山蛇陣。金兵陣成,膽氣稍複,各自頓足狂吼。

    朝霞初照,晨曦燦如赤玉,映得東方火紅斑斕。金兵發出的“嗬嗬”之聲響徹曠野,這璀璨黎明下的大地也似在微微搖顫。

    張汝能立馬橫刀,心中豪氣漸騰,暗道:“兵不厭詐,昨日黃昏你們精兵拒敵,與我軍全力對壘,城內城外全成犄角之勢,易守難攻。小爺答應你卓南雁今日斗陣,你這土豹子定會將心思全用在陣前。嘿嘿,哪料到小爺的人馬繞城偷襲……”他昨晚早就細細問過當地土人,定下了分兵偷襲之計。明里看,他是被宋軍鼓聲擾得半夜不甯,實則早就分出一萬精銳,由土人向導領著,繞山路去偷襲和州。

    此時兩軍會戰,張汝能的大半心思仍牽掛在那隊深夜偷襲的奇兵上:“早吩咐了他們,得手後便該鳴炮出兵,夾擊宋軍,怎地至今還悄無聲息?”張汝能抬眼向宋營後的和州城望去,心底暗自奇怪。

    驀聽一道長嘯橫空掠來,卓南雁長槍高舉,喝令手下八百騎兵和六百步軍連接成陣,劈頭沖來。張汝能眼芒一燦,暗道:“土豹子,小爺雖破城妙計早定,今日斗陣卻也要擊敗你,好讓你心服口服!”他熟讀兵書,尤精陣法,今日擺下的乍看是平平無奇的常山蛇陣,實則頭尾前合,便可化為三複陣,最能誘敵深入,一舉殲敵。

    卓南雁振聲大吼,都天六輪陣運轉起來,六隊奇兵和六隊正兵不住翻卷變化,進出莫測。金、宋兩軍甫一交接,宋軍六隊正兵縮人圓陣內,八隊騎兵從圓陣內翻出,勢若八把利刃,直插金兵心腹。

    金兵的三複陣本來前有三道伏兵,講究疾進疾退,只求引敵入陣,卻又退而不亂。不料這陣勢早被卓南雁看破,揮師猛沖,錐子般地連破三道伏兵,金兵陣腳漸亂。這時都天六輪陣的六輪之妙開始顯威,圓以六包一,方以八包一,方圓交替翻轉,將那三道金兵一團一團地包圍吞噬。

    張汝能驚怒交集,連聲呼喝,金兵結陣苦守,仗著人多勢眾,隊隊兵馬不住價沖上。兩軍絞殺在一處,金兵形勢雖然吃緊,中軍卻始終巋然不動。戰勢凝膠般地粘著,急切間難見勝負。卓南雁振聲再嘯,六隊正兵和六隊奇兵翻卷後撤,八隊騎兵縱馬沖出,卓南雁一馬當先,長槍蕩起道道電芒,擋者立斃。兩名勇悍的謀克孛堇分從左右夾上,也被卓南雁數招格斃。

    虞允文親率大軍,在遠處觀戰。他毒傷初愈,身子兀自虛軟,但此刻端坐馬上,卻腰板筆直,英氣凜凜。眼見卓南雁率著千余精兵直撼金兵大陣,厮殺良久,似乎銳氣已折,虞允文令旗疾揮,急命曲流觴、徐滌塵等明教好手沖出,突襲金兵側翼。這三百精銳早歇息多時,此刻狂吼呐喊,直向金軍右翼殺去,勢如貫穿野獸厚皮的長矛,一路勢不可擋地直插了進去。張汝能大驚,急命側翼三千兵馬圈住明教群豪。

    殺聲震天動地,張汝能也不由心驚肉跳,更是暗自埋怨那支偷襲銳旅:“怎地城內還沒動靜?安插在和州的細作昨晚來報,王權已率數萬大軍渡江而逃,怎地這一萬鐵騎卻破不了這一座空城?”

    ※※※※※※※※

    莫愁此時早率人摸到了金營之後。在斷腸崖,他被莫複疆臭罵一通,終于還是留下了幫主老爹和五百丐幫豪傑留守,自領著兩千精兵摸黑緊趕,早早地抄到了金兵後路。只因卓南雁和虞允文有令在先,定要聽到沖殺號炮,這兩千奇兵才能沖出,莫愁也只得暫且隱在密林中按兵不出。

    耳聽得前面喊殺之聲排山倒海,他心底急得也如同開鍋似的。這時候莫愁便再不懂軍事,也看出來金兵必會由山路繞道偷襲和州城,斷腸崖上的五百丐幫兄弟和他那幫主老爹能否撐住眾多金兵的猛攻,讓他想想便頭腦發漲:“形勢如此,只看誰能撐得住、撐得久啦!”

    他跟虞允文約定,人馬到位後以狼煙為訊。報訊的狼煙早燃起來了,自林子邊上如一道云柱般直沖云霄,但就是不聞虞允文的號炮之聲。“怎地還不下令?怎地還不下令?”寒天十月,莫愁急得滿身大汗,忍不住嚷道,“他姥姥的,難道虞軍師沒瞧見?給本盟主再點一堆狼煙!”

    虞允文早見了莫愁的狼煙,卻咬牙硬撐著不下令點號炮。

    “金狗果然分兵了!”時俊看出堂奧,揚眉大笑起來,“他們分兵偷襲咱們,此時營內兵馬不足一萬,還都是給咱們劫營之後士氣已折的金兵!此時要應付兩側的卓南雁和曲流觴過兩群獅子,便又分作了兩段。虞大人,下令吧!”他是江南有數的猛將,身後還有兩千大軍按兵不動,此時自是按捺不住。虞允文目**芒,眨也不眨地緊盯著戰陣,一言不發。此時卓再雁這一彪奇兵牽扯了絕大部分金兵的精力,曲流觴率著明教群豪又是劍走偏鋒地突入,金兵陣腳漸亂。

    “殺!”虞允文令旗終于揮下。時俊一聲咆哮,領著兩千精兵呐喊沖出。這隊人馬全是生力軍,一晚上養精蓄銳,此時呼嘯而來,直貫張汝能的中軍,頓時沖得金兵陣腳大亂。虞允文目光如電,看到對手中軍終于松動,令旗再揮,大喝道:“點炮!”號炮轟鳴,震得四野山林簌簌發抖。“日他姥姥的,”莫愁一躍而起,嘶聲吼道,“給老子沖啊!”他帶的這彪人馬除了兩千官兵,還有青城派、丐幫等四海歸心盟武林高手隨行,驟然揮師殺來,委實突如其來,勢不可擋。

    金兵前後受敵,更見勢窘。仍有些強悍的猛安謀克約束隊伍轉攻莫愁等人,卻不料莫愁率的宋兵多配了強弓硬弩,先是一通亂射,隨後武林高手沖擊,猶如決堤大江般狂卷過來。金兵苦撐多時,已是強弩之末,至此終于崩潰。卓南雁縱橫馳騁,連斬了數名金營高手,直向帥旗下挺立的張汝能殺來。都天六輪陣陣法轉動,如六只巨大火輪飛旋疾轉,金兵哭嗥慘叫,擋者無不辟易,張汝能瞧得心膽俱寒,轉身策馬逃出。

    主帥一逃,金兵斗志全失,陣形又被打亂,七零八落地只顧嘶嚎逃命,便連三軍司命大將旗都拋在了地上。卓南雁帶著宋軍一鼓作氣地追殺出里許,斬殺金將無數,又搶得大批戰馬、輜重等物。虞允文急命鳴金收兵,率人揮兵轉攻斷腸崖。

    那一萬金兵繞道偷襲和州,卻在斷腸崖遇阻,苦戰多時,銳氣早去,忽見宋軍挑著張汝能的大將旗,呐喊沖來,頓知主帥大軍慘敗,各自驚惶。接戰不久,金兵便轟然四散。卓南雁卻不苦追這隊金兵,率軍得勝回營。

    以五千宋軍大破金兵的兩萬鐵騎精銳,這一戰勝得酣暢淋漓,更難得的,是宋軍士氣大增。要知秦檜當權近二十載,大宋能臣盡去,官兵多是弱不堪用。在尋常宋朝將校軍兵眼中,女真人都是虎狼猛獸,曠野陸戰,金軍更是絕難戰勝。這一場大勝,盡破女真騎兵銳旅,宋軍將士氣勢陡增。

    金兵暫去,和州城內一片歡騰。虞允文卻沒閑著,趕寫了奏折,表彰和州之勝,再一次狠狠彈劾都統制王權不戰而逃,命人飛報臨安。

    黃昏時分,虞允文閑情忽起,對卓南雁道:“老弟,此處有一處古跡不得不看,那便是烏江縣鳳凰山上的霸王祠,當年楚霸王項羽便自刎于烏江!”聽他說起拔山舉鼎的楚霸王、莫愁和唐晚菊都來了興致,當下四人便忙里偷閑,乘馬直奔霸王祠而來。

    幾十里的路程快馬疾馳,不久便到。四人到得祠下,但見門匾上寫著“英惠廟”三字。原來霸王祠自唐初始建,屢加修葺,紹興二十九年才剛剛改名為“英惠廟”。進得廟來,便見南唐文壇宗師徐鉉撰寫的項王亭碑。

    大廟宇甚是廣大,唐宋名流孟郊、杜牧、王安石等人均留有題詩。廟祝見幾人器宇不俗,忙緊著上前招呼,虞允文急揮揮手,打發他退下。四人信步閑游,走到祠後,便見一座青石砌成的古墓,那就是霸王項羽的“衣冠塚”了。其時夕陽西沉,暮風蕭蕭打來,吹到墓周古松林上,那松濤澎湃呼嘯,驚人心魄。唐晚菊手撫墓碑,歎道:“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猶在,肯為君王卷土來。如此英雄,世間再也難見了!”虞允文道:“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可惜一敗身死,倒讓我想起來一句古語: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說得好!”卓南雁心內忽有所感,揚眉道,“這是兵書《司馬法》上的話吧?‘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當日我曾請教辛棄疾大哥,何時天下太平,再無征戰?此時聽了允文兄說起這兩句話,倒讓我豁然開朗,國不可好戰,更不可忘戰!”

    “偏偏完顏亮這家伙就是個十足的好戰之徒,”莫愁忽地“嘿嘿”一笑,“偏偏咱們大宋趙官家,又是個忘戰之君!”虞允文被他說中心事,不由長歎了一口氣。卓南雁眼望烏沉沉的松林,冷笑道:“咱平民百姓管不得趙官家的事情,但若有好戰之人犯我疆土,便讓他有來無回!”

    四兄弟玩賞碑石,游興大盡,卻才趕回。在月色之中並轡而行,莫愁見虞允文神色抑郁,只當他毒傷初愈,心神不佳,便變著法子逗他歡喜。唐晚菊忽道:“我知道允文兄憂心什麼,只怕還是金兵。”卓南雁道:“不錯!聽說完顏亮的大軍要在廬州造船,耽擱了些時日,這才于昨日派張汝能率前哨來攻城。允文兄憂心的,乃是金國大軍齊發!”

    “自王權棄守廬州起,我便連上奏折彈劾他不戰而逃,這些奏折,趙官家不知能否收到?”虞允文沉沉一歎,在馬上仰頭望著那一鉤殘月,“便是見到了,能否及時發來援兵?和州彈丸之地,援軍不到,和州難守啊……”眾人心底均是一沉,馬鞭落下時,都不禁狠了幾分。

    ※※※※※※※※

    金軍的主力說到就到了。第三日黃昏,便聞蹄聲鼓聲呐喊聲鋪天蓋地般喧騰,震得山野城郭都在簌簌發抖。金國大軍結陣而來,先後竟有七支忒母萬人隊開來。

    虞允文料得敵我兩軍眾寡懸殊,曠野上極難與十數萬的強敵周旋,早命時俊將宋軍盡數收回城內。眾人在城頭瞭望,但見和州城下都是金兵的營帳,漫山遍野,旌旗如海。料來得到了孛術魯和張汝能的兩次敗兵之訊,金軍統帥對和州再也不敢小覷,擺出一番大陣仗的架勢。

    “若王權能留下他手中的五萬精兵,”虞允文歎道,“漫說這幾萬金狗,便是完顏亮的大軍全來,咱們又有何懼!”

    沉郁蒼涼的牛角號嗚嗚長鳴聲中,金軍主將督師攻城。和州城下的豪溝不深,金兵沒費多少工夫便跨了過來,幾隊步軍手挽大盾奔到城下,架起搭天車、行天橋等各色車梯攻城。宋軍在城上嚴陣以待,箭石如雨,打得金人的云梯近前不得。

    金兵幾次沖擊無功,怒喊聲中,抬出一台台的車弩推到陣前,正是王權丟棄在廬州城內的床子弩和千步弩。那千步弩乃世上力道最勁的機弩,隊隊箭手自下仰射,終于掩護著攻城勁旅架上了云梯。

    好在虞允文已作好了諸般守城安排,女牆垛口上早備了垂鍾板、遮箭架等物,宋軍更冒著箭雨施放撞車。那撞車上裝有尖頭重木做的撞杆,用以疾撞云梯,正是云梯的克星。金兵云梯被撞車上的撞杆頂上,非毀即倒,云梯上的金兵紛紛墜落,一時血肉橫飛。卓南雁、莫愁率著各路武林豪傑也披掛上陣,手持狼牙棒、夜叉檑等遠攻兵刃,凌空飛砸攀城金兵。

    一道道云梯剛剛搭起不久,便被宋軍推倒砸毀,金兵冒著箭雨又再搭起,宋軍又再摧毀。釘著兩千顆大鐵釘的狼牙棒和整根圓木上裹滿尖釘的夜叉檑輪番從城頭砸下,每一次起落,都帶起大片慘嗥。連番苦攻之下,金軍傷損巨大,城下的死尸堆成了數疊,但金兵性最堅忍,一隊才退,一隊又上,城下雖已血流成河,後繼人馬仍是舍生忘死地沖上。

    呐喊之聲地動山搖,城牆上已被黏稠的血水塗出片片腥紅,城下的壕溝中也早堆滿了尸體,那尸身又被飛砸的石木和往來的金兵交踏,便化作了團團肉泥。金兵紅了眼睛,踏著那些肉泥飛撲上來,遠遠望去,似是千萬只黑簇簇的烏鴉攢在城牆上,打不散,擊不退。饒是石鏡、曲流觴、莫複疆等武林大豪縱橫江湖,到此也不禁暗自色變,均想:“這里可不是擂台對決,任你多高武功,到此也派不上多大用場!”

    卓南雁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眼見金兵攻得猛惡,忽然大開城門,率著三千銳旅出城攻敵。他這彪兵馬突然殺出,都天六輪陣勢如迅雷,頓時將金兵陣勢沖得一亂。卓南雁奮馬舞槍,竟連斬金兵兩員猛安孛堇,城下金兵形勢大亂,潮水般向後退去。

    這一沖雖然痛快,終究是寡不敵眾,金軍穩住陣腳,兩支萬人隊如兩條鐵臂般合圍過來,頓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卓南雁不敢戀戰,只得率兵向城內疾沖。哪知金兵定要將他們攔阻在城外圍殺,隊隊鐵騎連番攔阻。卓南雁覷得一名手揮大斧的忒母孛堇追得稍緊,回馬一箭,正中那人咽喉。這名萬夫長墜馬,金兵頓時一陣騷亂。卓南雁忙喝令疾退,仗著都天六輪陣陣勢鋒銳,趁機率眾沖出重圍。金軍追至城下,虞允文一聲令下,架在城頭的石炮和床弩紛紛開射。金兵雖著重甲,也難擋如此勁弩大石,又有百十人慘嗥喪生,余人倉皇退開。卓南雁才率人退回城中。

    這一番沖蕩,到底將金兵士氣打得一折,加上連番攻城不得,金軍先前的銳氣也喪了。眼見夜色沉降,金軍終于收兵回營。

    強敵收兵,虞允文等人卻不敢掉以輕心,在城上的團樓、弩台等各緊要處都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時俊、莫複疆等人輪流巡視。

    夜幕沉沉,卓南雁端坐屋內,在燈下對著一局圍棋,蹙眉沉吟。聽得虞允文緩步走人,卓南雁並不抬頭,只笑道:“允文兄,朝廷那邊還沒消息?”

    “我已連發三道文書,至今卻都是石沉大海!”虞允文悵然坐下,屈指盤算道,“照著官場上的繁文縟節,便有接替王權的新任官長到任,再來發兵相助,怎麼著也在月余左右。”他說著郁郁一歎:“可這和州卻不比廬州。廬州自古便是重鎮,高牆深溝,易守難攻,和州卻是小城,不足固守……”他眼見卓南雁似是全未留意他的話,只將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打在棋枰上,心下好奇,便也望向棋枰。凝神瞧了片刻,虞允文也不由暗自點頭,棋枰上的白棋緊緊困住右角上的三枚黑子,黑棋卻聲東擊西,轉攻白子左邊上的薄形。說來也怪,棄了這三枚危子之後,黑棋又纏住了白棋的左邊七子,形勢立轉,竟穩占上風。

    “好厲害的棄子脫困!”虞允文喊出這句話來,登時雙眸一亮,叫道,“老弟,你是說……咱們也來個棄子脫困?”

    卓南雁笑道:“這便是師尊傳我的補天弈,重在全盤著眼,大局在握,當日我曾以這‘棄子顧我’之法戰勝了自稱‘奉饒天下棋先’的強敵楚仲秀,這便是那局棋。”他說著抓起一把棋子,攤在燈下,“師尊送我圍棋,想必是要告知我,兵法與棋道一般,都須把握大局。恰如允文兄所說,和州彈丸之地,萬難抗擊金虜大軍,那便不如棄子脫困,攻敵薄形!”

    屋內忽地寂靜下來,虞允文默然站起身來,在燈下緩緩踱步。沉了很久,他才頓下步子,沉聲道:“過江!”昏黃的燈影下,他泛著血絲的眸子里耀出兩道電般的精光,字字冷定沉緩,“眼下江南精銳盡集和州,與其玉碎于此,不如渡江後,倚仗天塹地利,一舉破敵!”

    計議已定,當晚宋軍便連夜撤退。連日征戰,和州百姓早已逃了十-之六七,但今夜聽得官兵東退,仍有許多和州百姓自願跟隨。虞允文命人在西城門的城樓連夜擊鼓,虛張聲勢,以為疑兵之計,這邊大開東城門,數千官兵護著百姓悄然出城,直渡長江北岸。江邊船只不多,又是百姓與官兵同退,直渡到天明,仍有百余口百姓還沒有渡過江去。

    最後一撥留守擊鼓的人馬上了船,已然天色大亮。忽聽得戰鼓聲響,喊殺沖天,竟有一路金兵破城攻來。眾船才飄搖揚帆,金兵趕來亂箭齊發,船頭不少百姓慘叫哭號,立時墜尸江上。宋軍忙豎起盾牌防護,但船上擠滿了百姓,一時難以照顧周全。最後兩只大江船首當其沖,船夫先後都中箭落水,那船只在近江處打轉。

    金兵羽箭如雨般射來,江上哭嗥震天,百姓尸身先後落水,隨波起伏,血水染得沿江盡赤。卓南雁已隨最後一撥渡船到了江心,回頭望見那兩船官軍和百姓勢窘,忙奮不顧身地躍回。

    他搶到船尾,縱目望去,卻見江邊領兵的金軍大將正是張汝能。“快快住手!”卓南雁大吼一聲,彎弓搭箭,遙指江邊金兵,喝道,“張汝能兩軍交戰,怎能屠戮百姓?”

    說來也怪,他雖羽箭不發,但真氣遙送,緊緊鎖住岸上金兵。沿江金兵都覺那一箭便要向自己劈面射來,心下驚惶,頓時停手不射。領教過卓南雁神箭功夫的兵卒,更是肝膽皆寒,悄悄向後挪步。

    “卓南雁,又是你!”張汝能見了他,頓時新仇舊恨一發地湧上來,高喝道,“兒郎們,將這小子和他船上的人馬都給我……”卓南雁大喝一聲:“你敢!”宛若晴天響了個霹靂,只震得沿江金兵俱是一凜。張汝能驚惶之下,竟將“射死了”那三字硬生生吞下。

    猛聽“嗤”的一聲,一支狼牙箭劈面射來,張汝能倉皇低頭,卻覺頭上一震,盔纓隨箭落下。卓南雁吼聲再起:“張汝能,放百姓過江,我饒你一命!”張汝能又驚又怒,叫道:“你成了喪家之犬,還敢口出狂言?”

    卓南雁目射寒芒,喝道:“你可敢一試?”聲若驚雷,在江上滾滾傳來。張汝能只覺他箭上殺氣如潮湧來,一時神喪氣餒,猛一擺手,大笑道:“我大金萬歲仁德,早說過不殺百姓!便看在這些江南百姓的分上,饒你這宋狗一條性命。咱們來日疆場再見!”

    江船緩緩橫江而去。耳畔盡是百姓撕心裂肺的哭號之聲,卓南雁挺立船尾,望著江流中漸去漸遠的百姓尸身,胸中怒火升騰,忍不住仰天大喝:“完顏亮……”

    ※※※※※※※※

    過江之後,虞允文等人才覺出形勢之險惡。

    自長江南岸的東采石,直到跟和州隔江相望的大宋太平洲,一路上盡是王權的兵馬。這些人旌旗散亂,不成隊伍,或聚在茶肆鬧事,或在坊間奔突擾民,更有人垂頭喪氣地呆坐路旁。虞允文尋了個校官細問,才知王權渡江後只顧自己奔逃,一路奔到太平洲後便不知所終,失了約束的兵將群龍無首,便胡鬧起來。

    群豪盡皆驚恐交集,莫複疆等粗豪之輩更是破口大罵王權昏聵誤國,虞允文強抑悲憤,亮明自己的欽差身份,跟時俊一起,沿途收拾潰兵。這一路上,竟集合了一萬八千多軍卒。

    當晚趕到太平洲知州衙門,正見辛棄疾和方殘歌怒沖沖地走出府門、卓南雁、虞允文忙上前迎住二人,細問端詳。原來二人押運糧草到此,正見王權兵敗如山倒,辛棄疾只道金兵勢大,宋軍苦戰不敵,一問兵卒才知,這位王太尉根本沒有與金兵交戰,就急急竄逃過江,躲進了知州衙門內。辛棄疾熱血肝腸,惱怒之下,便追到此地跟他理論。只是他人微言輕,王權哪里搭理他。虞允文面色冰冷,拉著二人又闖進府衙內,喝出了王權。虞允文厲聲叱問這位大宋副帥不戰而逃,危及社稷。王權卻笑吟吟地道:“王某本就不是領兵打仗的料,只是國難當頭,勉力為之而已,好歹卻還沒有折損一兵一卒。虞大人文韜武略,又是欽差,何不接了本官這差事,王某那是求之不得!”

    爭執之際,忽聽一聲吆喝直傳進廳來:“聖旨到!都統制王權接旨!”這喝聲響亮無比,府衙院內院外的差役兵卒全聽得清清楚楚。卓南雁不由雙眸一亮,道:“羅大先生到了!”但聽靴聲櫜櫜,一行人大踏步直闖進來,領頭之人高大威嚴,正是羅大先生。王權劈眼瞧見羅大滿面嚴霜般的殺氣,頓時心底發寒,忙招呼人擺布香案接旨。

    這道聖旨卻是出乎意料得大快人心:朝廷得了虞允文的多次急報,聞知王權貪生怕死,終于將其罷免,任命李顯忠為建康府駐紮禦前諸軍都統制,更讓虞允文為參贊軍事,從旁協助。此時李顯忠未曾到任,便由虞允文暫行安排交割事宜。

    這位新任都統制李顯忠,十七歲便隨父從軍征戰,屢敗金兵,在大宋軍中威名極盛,據說連當年大金能征慣戰的完顏宗弼對他也甚是忌憚。更因他一家二百余口都被金兵殺害,李顯忠對金人恨之人骨,始終力主抗金。秦檜當權時,李顯忠被貶官削職,方當壯年,便一直在家賦閑,于此國家危難存亡之際,趙官家才讓這抗金勇將重回疆場。

    群豪都知李顯忠大名,聽了羅大朗聲宣罷聖旨,均覺歡欣暢快。王權則想到交了兵權,便可遠離征戰之危,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心底也是暗自歡喜,只是臉上卻堆出一副戚然悔痛之色,連連嗟歎。

    原來宋師接連棄城逃遁,臨安京師震恐,趙構險些又要入海逃遁,躲避金兵,多虧被朝臣中的有識之士勸阻。自王權棄廬州南逃開始,虞允文便連上彈劾文書,輾轉呈送到了趙構手上,這一回趙官家再不敢怠慢拖遝,痛下決心,臨陣換帥,更讓太子一系的羅大趕來傳旨。羅大生怕誤事,日夜不停地疾趕而來。

    “虞老弟,”羅大握緊虞允文的雙手,“兵部官吏任命甚是拖遝,眼下李顯忠在忙于各處調撥人馬,最快也須三日後趕到。萬事便看你老弟籌措!”不知怎地,這時羅大忽然想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二弟獅堂雪冷羅雪亭,心內頓時一痛。原來羅大心性略狹,因其弟名貫江湖,武林中人只知有雪亭,不知有羅大,頗讓他心生怨妒。後因羅雪亭與女徒柔兒相戀,羅大更對自己這位兄弟不以為然,多年來兩兄弟貌合神離。直到驟聞羅雪亭真切的死訊,羅大才深覺悲悔,只恨龍須猖獗,自己身負防護太子重責,一直未能去建康吊唁。此時國難當頭,猛然想起若是自己那忠勇過人的二弟羅雪亭在世,形勢必不會頹敗如此。

    虞允文官複原職,卻沒有絲毫喜色,急著召集將領,沿江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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