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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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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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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16: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二節:以嚴禦兵 以虛應實
      此時,完顏亮的數十萬大軍已在奪下和州後,占領長江北岸西采石的楊林渡口。暮色初降,完顏亮卻來了興致,帶著刀霸仆散騰親來江邊漫步散心。夕陽西沉,半江江水都被染成血紅,岸邊都是持戟聳立的紫絨軍甲士,完顏亮縱目望去,只覺這些十步一哨的甲士身披晚霞,隨江蜿蜒,竟有無窮無盡之感,不由心下大慰,笑道:“伐取江南,只我這五千紫絨軍便夠啦!”

    刀霸仆散騰卻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言語。完顏亮聽慣了巫魔蕭抱珍和寵臣李通等人的順口奉承,反對老友仆散騰的淡漠頗不習慣,扭頭望了望暮色中面如古銅的天刀門主,道:“老騰,還記得當年梁王宗弼如何渡江破敵的嗎?”

    當年仆散騰為完顏亮重金請出,結為布衣之交,完顏亮便稱呼他為“老騰”。其後完顏亮為帝日久,更在鏟除了心腹大患“滄海龍騰”完顏亨之後,這個稱呼,完顏亮久已不用,不想今日又脫口說出。仆散騰的面色一緩,笑道:“傳聞當年梁王完顏宗弼先是屯兵江邊,令人晝夜擊鼓,對岸宋軍聽得鼓聲,便已逃得一干二淨。”

    完顏亮仰頭哈哈一笑:“待朕渡江時,也該這般容易!”仆散騰蹙起眉峰,道:“陛下,宋人有備,可也比不得當年啦!兵事瞬息萬變,豈能以陳年舊例揣度今日之戰?”完顏亮的笑容徒然凝固,望著他的眼神驀然變得冷冰冰的。仆散騰也沉著臉跟他對望,緩緩地道:“陛下,便只當……是老騰跟你說的真心話吧!”眼見完顏亮聞言後面色微緩,狠了狠心,又道,“若是籌措不當,貿然進兵,只怕陛下便是又一個符堅!”

    “你……”完顏亮的眼芒倏忽一燦,森然道,“你竟敢將朕比作符堅?”心底狂怒之下,便想掄起劍鞘劈頭砸過去。但瞥見仆散騰那剛凜凜的雙眸,完顏亮眼內的暴怒漸漸平息,幽幽地道:“老騰,你說符堅……算不算一個英雄?”仆散騰也歎了口氣,道:“符堅乃前秦英主,又任用賢相王猛,自是英雄。可他不聽王猛死前之勸,未能剪除國內隱患,便貿然伐晉,以致淝水之敗後前秦瓦裂。”

    “那是他用人不當,朕定然不會重蹈符堅的覆轍。”完顏亮也籲了口氣,轉頭望向那輪沉渾的落日,悠然道,“朕若勝了,天下混同,九州一統,朕才對得起大金的列祖列宗!”仆散騰卻默不作聲。完顏亮望向他的目光更柔了一些,笑道:“這些日子來,太陰教搶了你天刀門許多風頭。朕明白你心內的苦。朕還知道你不願伐宋,卻仍能留下來盡心輔佐朕。只因在你心中,還當朕是你的好友!”聽得“好友”二字,仆散騰雄偉的身嘔微微一震,也笑道:“其實,老騰跟著你,最舒心的日子,便是剛剛出山的時候……”二人目光交投,霎時間眼內都閃出些久違的熱流。

    完顏亮眼中那熱流只一閃,便即化成寒凜凜的精芒,揚眉笑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渡江諸事已快齊備了吧,咱們最遲後日渡江!渡江前的刑馬祭天之儀,便由你老騰主祭!”仆散騰暗自歎一口氣,點頭應允。

    完顏亮又大笑道:“余孤天分兵取揚州,一路勢如破竹地奪下滁州、真州,這時也該奪下揚州了吧?”想到余孤天若攻占揚州後,由揚州瓜洲渡過江,那便是兩路大軍直逼臨安,不由一陣躊躇滿志。

    “余孤天,”仆散騰眼中厲芒一閃,忽道,“陛下便不覺得余孤天……有些古怪?”完顏亮笑容一凝,道:“老騰,說仔細些。”

    仆散騰沉聲道:“這余孤天是葉天候和耶律瀚海生前親自選中的人,又在刺殺完顏亨時出了大力,照理說該當決無差池的。但老騰總覺得他有些可疑,他那身內功,高得有些蹊蹺……”

    ※※※※※※※※

    虞允文走馬上任,面對的難題卻是不少。王權棄地逃遁,糧草大多散失,眼下這兩萬多人馬的糧草,便成了頭等大事。虞允文知人善任,仍命辛棄疾與方殘歌連袂去籌措押運糧草。剩下的首要之務便是士氣。這些兵將追隨王權日久,斗志和軍紀早被消磨殆盡。更要命的,卻是王權終日克扣糧餉,中飽私囊令兵將的軍餉被拖欠已久。

    當晚虞允文跟卓南雁和莫愁說起此事,滿面愁色,道:“有幼安兄和方公子出馬,糧草一事,瞧來可保無虞,但養兵的俸錢,還沒有著落。”莫愁奇道:“打仗拼的是勇氣和謀略,缺少金銀俸錢,又有什麼要緊?”

    虞允文笑道:“你知道朝廷養一個兵卒要費多少錢嗎?”見莫愁瞠目無對,才道,“太平時日,光一名上等大兵的軍餉費用就是每月九貫錢、九斗米,大戰一起,除了俸錢、絹棉外,還有特支錢、銀鞋錢、薪草錢、軍賞等諸般名目的賞賜。不單是兵卒要錢,那些鎧甲弩箭長短兵刃,樣樣都要錢。便是造一支弩,也要一貫五百文錢,一副鎧甲更要三十八九貫,可說咱大宋的財賦,有八分之上,都在養兵。”

    “他姥姥的,”莫愁的小眼越睜越大,“我今日才知,什麼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卓南雁道:“眼下非常之時,朝廷怎地不多出賞錢犒軍,難道還吝惜錢財嗎?”虞允文蹙眉道:“羅大先生本來說,朝廷出了內帑金帛九百萬緡,犒勞將士,但路途遙遠,急切間卻無法運到。兵無餉則無勇,這些軍卒久被克扣俸錢,大戰在即,定會削弱士氣。”

    卓南雁忽地“哈哈”一笑,道:“允文兄只管放心練兵,軍餉之事不必憂心,小弟自會給你籌到。”虞允文大奇,忙又細問。卓南雁卻賣起了關子,閉口不言。轉日清晨,虞允文喝令將官點兵,除了時俊手下的五千精兵隨了他一些時日,嚴遵號令之外,余下的萬余兵將盡皆懈怠稀松,更有的兵卒自顧自地笑鬧聒噪,混不將這白面書生般的參贊軍事放在眼內。

    虞允文目射寒芒,指著一名隨眾嘻笑的部將,喝令他點出本隊兵卒,先行出列操練。宋時軍隊行將兵法和結隊法,以五十人為一隊,數百人為一部,部之頭領為正副部將。偏這部將乃是軍中有名的賭棍,賭博成癮,所部隊伍軍紀最亂,聽虞允文喚他點兵,懶洋洋地答複道:“手下軍卒還有一半未到,且容稍後再說。”虞允文冷著臉問:“你那多半兵卒去了何處?”那部將笑道:“誰他娘的曉得!這群雜種耍錢耍上了癮,連天整夜的,便是王統制都沒奈何。”眾兵將聞言,“哈哈”地笑成一團。

    “來人!”虞允文一聲厲喝,唬得眾人一凜。他滿面殺氣,手指那人喝道:“將不知兵,出言無狀,輕藐軍法!給我拿下,斬了!”那人只當虞允文說笑,待得被時俊手下的親兵按倒在地,這才嚇呆了。

    一聲短促的慘叫響過,那血淋淋的人頭便被端了上來。虞允文命人傳首示眾。一根大竹竿挑著那片晌前還憊懶嘻笑的腦袋繞場走過,沙場上的眾兵將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

    一片冷寂中,響起虞允文沉冷的聲音:“我這里沒有人情,只有兩個字:軍法!王統制沒奈何的事,倒看看我有沒有手段!”說著又喝令那部將手下的副部將出列點兵。那副部將早嚇得雙腿打戰、帶隊操練時,連聲音都打了顫。操練之中,虞允文忽地喝住:“且住!”這聲斷喝驚得那副部將險些栽倒。虞允文大步走入隊伍中,手指著一位挺拔干瘦的軍卒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兵卒叫道:“沒名字!咱自小行六,練得一套好腿功,便叫我潑六腿!”眾兵卒聽他答話鄙俗,不禁嘻笑出聲。潑六腿扭頭大喝:“誰敢笑老子?”這一喝甚是響亮,笑聲霎時一斂。

    “有膽量!”虞允文早看出他有武功在身,道,“好,你潑六腿便是正部將了,這部人馬歸你統轄!”潑六腿驚喜得愣在當場。虞允文喝道:“怎地,有沒有膽魄將這部人馬訓出個人樣來?”潑六腿挺胸喝道:“訓不出來,大人砍我腦袋!”

    虞允文將手一揮,命潑六腿暫且帶隊歸列。他目光灼灼地掃向眾人,喝道:“虞某的規矩便是:有過必罰,有功必賞!”驀地拍手道,“呈上來!”

    守在一旁的卓南雁高聲答應,帶人抬了八只檀木大箱子,堆到他腳下。箱子打開,但見黃白光華耀目,竟全是成色十足的金銀元寶,更有一箱璀璨晶瑩的珠寶。近前的兵卒齊齊驚呼出聲。虞允文接下來說的話更讓他們眼紅心熱:“朝廷出內帑九百萬緡犒勞將士。這八箱金銀,還只是一小批。虞某決不會留下半文錢,這幾日操練厮殺,誰最賣命,便賞給誰!”眾兵將轟然叫好。

    “大敵當前,虞某當挺身赴死,與諸位戮力一戰。”虞允文自懷中掏出一團紙箋,高揚在手,朗聲道,“我身上更有朝廷的節度使、承宣使和觀察使的告身(按:即空白委任狀),功名利祿,只看各位肯不肯豁出命去掙!”一席話說得眾人心底火熱,操練起來,倍覺鼓舞。

    直練到午時,虞允文才揮手叫停,當下便分了四箱金銀。眾兵將久被克扣盤剝,今日才見了銀子,盡皆歡天喜地。

    虞允文跟卓南雁並肩而行,低聲道:“南雁,這時你該老實說了吧?朝廷的金銀還未運到,你這小子到底從何處變出了這麼多金銀珠寶?”

    卓南雁邪邪地一笑:“我昨晚率人抄了王權大人的家!”宋朝行軍,有時將官會攜帶家屬,王權愛財如命,更將多年搜刮的許多金銀貼身攜帶,不想卻被卓南雁席卷一空。虞允文微一皺眉,隨即釋然大笑:“這等妙事,也只有你卓南雁才做得出來!”

    ※※※※※※※※

    聞得金人即將渡江,這半日之間,又有不少四海歸心盟的豪傑趕來助戰。新到的豪傑中,除了唐門掌門唐千手、昆侖派甯自隆之外,更有巨鯨幫、飛龍幫等水上黑道幫派駕船趕來。這些黑道幫派多被明教收服,前些時茶隱徐滌塵以明教號令聯絡,讓各幫盡力抗金。由建康府駛來的官軍水師早將船泊在東采石渡口,各路大小船隊與之會合,宋軍聲勢更振。

    晌午時分:虞允文、莫愁、卓南雁等人、設宴款待剛剛趕來的唐千手、甯自隆等人,才坐下說笑幾句,便聽有人來報,霹靂門雷老夫人求見。

    那霹靂門便在離著太平洲不遠的天雷莊,自霹靂門少門主雷青焰被南宮參暗算喪命後,因其二弟尚且年幼,霹靂門便由前代門主雷震之妻暫攝門主之位。眾人聽得這位素來足跡不涉江湖的雷老夫人忽然駕臨,都覺新奇,虞允文忙親自迎出。

    雷老夫人年過五旬,也許是連經喪夫喪子之痛,面容要蒼老許多,但談吐雍容,仍是一派世家豪門風范。寒暄了幾句,雷老夫人便自袖中取出一幅圖軸,道:“這連環霹靂炮乃外子生前所創,此物最宜水戰。金賊犯我疆土,便讓他領教領教我大宋之威!”說著將連環霹靂炮的圖譜送上

    虞允文接過圖軸,略掃幾眼,便喜得雙手發抖,叫道:“好!好!此炮設計精巧,威力巨大,來日江上破敵,定能收得奇效!雷老夫人深明大義,盡忠為國,委實讓人佩服!”雷老夫人道:“莫盟主和卓少俠替老身報了殺子之仇,我霹靂門上下感激不盡,定要為我大宋歸心盟出力死戰!”

    卓南雁和虞允文對望一眼,心底同感欣慰,料想今日群賢畢至,同心抗敵,均是當日的四海歸心盟會之功。雷老夫人又拱手道:“我霹靂門便在左近,老身一介女流,不便久留。趕制那連環霹靂炮需得專門工匠器械,我霹靂門近日已趕造了數十枚。若是虞大人看重,老身這便命他們加緊趕造!”虞允文大喜,道:“軍事緊急,半刻延誤不得!老夫人還請多多費心,最好命人連夜趕造。”雷老夫人一口答應。

    唐千手接過那霹靂炮的圖譜瞅了幾眼,忽道:“雷老夫人,此炮能于水下水上連環施放,精思妙運,讓人心折。只是若讓它炸後,更能爆出毒煙,豈不更是錦上添花?”雷夫人的雙眸一亮,隨即搖頭苦笑:“唐掌門這主意甚妙,只是煙中裹毒的功夫,卻非霹靂門所長。”唐千手笑道:“唐某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雷老夫人笑道:“那就有勞唐掌門啦。霹靂門連環炮加上唐門毒煙,當真是天造地設的奇門火器,嗯,該叫什麼名字是好?”虞允文揚眉笑道:“既是天造地設,那便叫天威霹靂炮吧!”眾人拍手大笑,齊聲贊好。

    唐千手見雷老夫人顫巍巍地轉身要走,忙走上兩步,自懷中取出一幅圖軸,道:“老夫人見諒,這幅天兵九焰圖乃霹靂門舊物。當日唐某在乾坤賭會上一時糊塗,將此物據為己有,今日物歸原主。”雷老夫人接過圖軸,淡淡一笑:“呵呵,天兵九焰圖,天兵九焰圖……當年外子確是念之成癡,求之若狂,多謝唐掌門成全。還請唐掌門大駕光臨敝莊,指點裹毒妙法。”唐千手歎道:“與雷老門主昔日舍身求仁、雷老夫人今朝獻圖護國相較,唐某滿腹私心,實是慚愧無盡。”他本與霹靂門的老門主雷震頗有芥蒂,此刻交還圖譜,更得親入霹靂門指點監制火器,但覺心中放開了一塊大石,談笑之間,恩仇盡泯。

    當晚虞允文跟卓南雁、莫愁三人沿江巡視。

    繁星滿空,月輝清冷,采石磯灘頭那些高低錯落的亂石被星月之光映著,頗有些突兀,仿佛許多妖獸忽然被仙法鎮住了,還隨時會從定中躍起來噬人似的。透過叢叢亂石,卻見深青色的江水披著冷金般的月光,帶著沉沉的嘯聲奔騰遠去。

    三人縱目遠眺,卻見江北燈火輝煌,一道高台臨江而起,台上燈火最盛處建起了金燦燦的高大屋宇。金屋外旌旗縈繞。“那是完顏亮的金頂大帳,”虞允文眯起眼,望著那軒昂金屋,笑道,“有探子來報,昨日他們已宰了一對黑白雙馬祭天,約定明早渡江。完顏亮更發了話,先渡江者賞黃金一兩。明日一早,這采石磯便該是一場苦戰!”莫愁吐了下舌頭:“一人一兩黃金,他姥姥的,金國狗皇帝出手倒是大方!”

    卓南雁道:“我曾見金國眾船在江上結陣操演,進退有節,料來天刀門主仆散騰親自上陣了。嘿嘿,這一場大戰定然熱鬧得緊。李顯忠將軍何時率兵趕來?”虞允文淡淡地道:“只怕他明日到不了。”

    “乖乖,明日援兵還不到?”莫愁咋舌道,“江那面完顏亮幾十萬大軍,江這邊咱們只有兩萬來人。這一仗可怎麼打?”虞允文沉沉一笑:“咱們還有這條長江天塹!”

    莫愁咧咧嘴,低聲道:“大雁子,你瞧咱們有幾分勝算?”卓南雁想也不想地道:“十成!”莫愁“嘿嘿”一笑:“允文兄呢?”虞允文卻搖了搖頭,笑道:“南雁老弟總是氣吞斗牛。我這人,凡事卻總愛往艱難處想。咱們宋師最擅水戰,占據大江天險,確有幾分勝算。只是統領大戰船的蔡、韓二將似乎膽氣不足,操練時總是戰戰兢兢。”

    莫愁“呸”了一聲:“那兩個家伙跟王權太久啦,學了他的膿包脾氣!”說話之間,但聞江對面金營的鼓聲又起,那不知是幾百面戰鼓忽然爆響,真似地動山搖一般,江水的呼嘯聲一時間也被鼓聲掩得暗啞了。

    “又敲鼓啦!”虞允文冷哼一聲,“據說當年完顏宗弼率軍渡江南侵時,金兵只在長江北岸敲了一夜的戰鼓,便將對岸的宋軍盡數嚇跑。嘿嘿,想來完顏亮是在照方抓藥。”莫愁哈哈笑道:“這故事,時俊練兵時早跟兄弟們講了!兄弟們大笑之後都說,甯被金狗射死,不讓金狗嚇死!”

    “跑了也不錯啊!”卓南雁的眼芒倏忽一閃,笑道,“完顏亮盼著咱們跑,咱們何不讓他如願?”虞允文的雙眸也亮了起來,猛然揮掌拍在卓南雁肩頭,笑道:“老弟的言語,總是深合我意!”莫愁猜不透南雁話中玄機,見他二人對望大笑,倒呆愣起來,喃喃道:“你姥姥的,賣什麼關子?”談笑之間,三人轉身向營中走去。

    耳畔還是隆隆的金軍戰鼓之聲,卓南雁將目光從蒼茫的長江移到星輝閃耀的浩渺夜空,不知怎地,忽然就想到了少年時,徐滌塵跟自己說過的一段話。

    那時候他還是個病弱少年,跟著茶隱在鎖仙洞中修習道家內功,那個奇怪的徐伯伯總是眯起眼,靜望星空。那晚,因為林霜月沒有來,讓他心內頗有些悵惘。徐滌塵便仰望著蒼穹上的點點繁星,悠然對他說:“你的生命是什麼?”卓南雁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愕然搖頭。徐滌塵照舊望著耿耿銀河,緩緩地道:“月牙兒的生命又是什麼?月牙兒于你來說,似乎非常非常重要,但對這寥無際涯的宇宙呢?”

    那段話,還是少年的卓南雁自然全沒明白,多年後他也是似懂非懂。直到此時,他忽然想到,便在這采石磯,這廣闊的蒼穹天塹間,要有數十萬人展開拼死搏殺,無數的生命即將消逝在“這寥無際涯的宇宙中”,隱隱地,竟有些懂了他的話。

    ※※※※※※※※

    一整晚,長江北岸的鼓聲都在震天動地地怒吼。

    絳紅的光芒終于劃破黯夜,那一抹曙色並不耀目,但鋪在陰寒的江水上,如同灑了半江鮮血,顯得猙獰駭人。浩瀚的江面上早排起了密密的金軍艦船。當中那高可數丈的大樓船上,完顏亮昂然挺立,目光掃視眾船,猛地將手中紅旗一揮,喝道:“渡江!”

    洶湧的戰鼓聲驟然增大,震得江濤似要開鍋一般。金兵船艦相連,首批渡江的百十艘戰艦劃江馳來。這是金軍在廬州趕制的多槳橫江艦,每船可載百十甲兵。這萬余先鋒都是精挑細選的勁旅,此時眾人得知大金皇帝在身後揮旗注視,更是豪氣倍增,一路呐喊而來。

    江上果然沒有宋軍船艦,連對面的江灘上都不見半個人影。

    金軍數十艘船艦駛到江心,已確悉宋師真如預料得一般,跑得干乾淨淨。船上金兵將校歡呼嘶喊,更有人向後揮旗示意。岸邊樓船上的完顏亮遠遠見了,心底狂喜,紅旗連揮,那數百艘嚴陣以待的船艦相繼鼓帆放棹,緩緩駛出。

    猛聽得戰鼓響亮,長江南岸的港汊內驀地冒出一片白帆。這批宋艦全是船體狹長,此時乘風而來,快得驚人,片刻間便插到了江心。

    “宋狗來啦!”“南人的船好快!”“日他娘的,南蠻子早有防備!”船上金兵看見宋軍忽然冒出,且船快如風,全有些慌亂。宋軍的海鰍船和蒙沖艦乘勢橫貫過來,登時將金軍水師攔腰斬成兩段。

    此時大江水戰,有進無退,那身為先鋒的百十艘金軍船兀自鼓棹揚帆地拼力向前,終于直抵南岸。

    這支金兵先鋒雖被虞允文的水師橫斷退路,但眾軍都知道身後還有數十萬大軍壓陣,心中豪氣十足。眾船直逼江岸,那萬余金兵均想到完顏亮許下的先登岸者賜黃金一兩的重賞,無不振臂歡呼,不待船只靠岸,便爭先恐後地躍下,蹬著齊腰深的陰寒江水,大笑著沖來。

    忽聽一聲咆哮,動地而來:“犯我大宋,來者必誅!”隨著這聲大吼,無懼和尚魁梧的身形忽然從一塊崔嵬的怪石後躍出。霎時間殺聲震天,那些錯落的亂石後驀地冒出無數丐幫弟子和宋朝官軍。宋軍驟然現身,讓狂喜的金兵一驚。

    還沒等他們醒過味來,宋軍的亂箭已四下里射到。大半金兵還在船上,那許多爭搶著上岸的金兵正蹬水前行,頓時便有數十人伏尸江畔。眾金兵慌亂之間,大帥船上閃出三個光頭大漢,用女真話厲聲怒吼。

    這三人正是這隊忒母萬人隊的總管。三人本是兄弟,生具異稟,自幼在山林打獵,長大後都能生裂虎豹,後在山間得遇異人,練得一身橫練功夫,投軍後累積軍功得了萬人隊的總管。三兄弟也無姓名,因長在黑水河畔,只以“黑水”為姓。完顏亮喜這三人聲音洪大,作戰勇猛,便分別賜名黑水雷、黑水霆和黑水震。

    老大黑水雷最先看出形勢危急,忙喝令親兵擁起盾牌前沖。他聲如巨雷,竟比無懼和尚還響亮幾分。黑水霆、黑水震兩兄弟則甩了上衣,精赤著上身,搶先躍下。黑水兄弟都甩了頭盔,露出光禿禿的頭頂,揮舞數十斤重的長柄宣花巨斧,縱躍如豹,幾個起落,已撞入宋朝官軍的陣中。這些金兵都是女真族的勁旅,本就堅忍耐戰,忽見首領身先士卒,立時勇氣重燃,手揮盾牌,潮水般沖上。

    這哨宋軍不是戰勝過金兵的時俊那部軍兵,雖經虞允文辛苦訓練兩日,奈何畏金日久,忽然見了這等巨靈凶魔般的黑水兄弟,仍是不自禁地心生寒意。初時仗著地形之利和金軍下船不便,宋軍放箭狙擊,連番射殺了百十名金兵,但登岸的金兵越聚越多,宋軍氣勢大衰。

    完顏亮對這支渡江先鋒萬人隊極是看重,將不少天刀門和太陰教的武林高手都雜糅其中,那領頭的黑水三兄弟更具有橫練功夫,鋼筋鐵骨渾然不懼宋軍刀劍,兵刃輪開,竟似虎趟狼群,所向披靡。金兵呐喊前壓,宋軍雖有丐幫高手苦苦支撐,卻已露了敗相。

    無懼在陣內奮勇沖突,連殺了兩名天刀門弟子,眼見宋軍潰勢難止,心底暗驚:“金狗果然猖狂!虧得虞軍師早定下多條計策。”忙振聲大吼:“金狗厲害!大伙暫且撤啊!”這批宋軍斗志早失,聽得這話,轟然四散。本來誘敵深入,最怕敗相太假,被追兵窺破虛實,但這批宋軍卻敗得狼狽不堪,真切無比。

    金兵氣勢大盛,自後掩殺不止。宋軍仗著地利熟悉,退得又快又疾,迅疾將金軍甩在後面。金兵也料不到這群宋軍如此不堪一擊,想到完顏亮的重賞厚賜,狂喜之下都變得熱血撞頭,個個奮勇爭先。江灘上兩撥軍兵扇子面般攤開,狂吼嘶喊著紛紛繞過那些錯落高低的亂石,直往灘後高地奔去。

    黑水雷身為萬人隊的總管,頭腦倒還清楚,忽見自己這支軍馬陣形全無,亂糟糟地沖出江灘,隱隱地便覺不妙,正要招呼軍卒小心,陡見灘後的左右高地上驀地擁出兩排宋軍。跟先前那支哭嗥奔逃的宋軍不同,這些人默不作聲,便似靜候獵物的獵人。

    “回來!”黑水雷眼射紅光,嘶聲大吼。聲音還未落地,宋軍的羽箭已自左右射到。金軍所處的地方空曠無比,追在最前面的都是不帶盾牌的高手勁卒,頓時全成了箭靶子。密雨般的亂箭從兩面射來,慘嗥之聲此起彼落,金兵成片地倒下。

    黑水雷的腦袋轟然一響,情不自禁地便回頭向江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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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17: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三節:白虹貫日 天雷揚威
      江面上這時也早已沸反盈天。

    宋軍船艦排的是白虹貫日陣,以一往無前之勢,迅速撞入大金的船陣。宋軍領頭的數十艘都是蒙沖戰舟,用犀革覆背,前後左右都有弩窗。蒙沖戰舟之後,便是更輕便迅捷的海鰍船。這二者都是船頭堅硬,最擅破浪沖撞。金國船艦雖多,外圍卻多是在和州與廬州匆匆造成的小船,被宋船撞得紛紛翻倒。

    一時血水飛濺,無數金兵在水中號叫掙紮,宋軍的海鰍船縱橫穿插,刀槍亂戳,搠死無數金兵。外圍的金軍船只都似煮熟了的螃蟹般翻轉滾功,金軍船陣內的大樓船這才慢悠悠地自後轉出。原來金人全然不知采石當地水文,大樓船上都是滿載甲兵,配上水手,每船都在二百人以上,這些大船又都是底闊如箱,吃水極重,在江上進退艱難。宋軍縱船沖撞,更是游刃有余。

    猛聽得一聲長嘯劃江而來:“眾兒郎休得驚慌!結陣!”這一喝聲若劈雷,滿江厮殺呐喊之戶絲毫掩其不住。

    適才眾金兵都當江上沒有宋軍,各自鼓舞爭先,受到突襲後又倉皇驚恐,亂了陣勢。這時手足無措的金兵聞得這聲斷喝,都是心神一振,當下忒母總管約束猛安孛堇,猛安孛堇又呼喝謀克孛堇,層層鼓勁,各大樓船緩緩駛動。

    “是仆散騰!”卓南雁跟虞允文並肩挺立在帥船上,循聲望去,果然見一座大金樓船的船頭挺立一人,手揮紅旗,可不正是天刀門主仆散騰。虞允文凝眉道:“仆散騰精通陣法,可別讓他們結成陣勢。”傳令手下親兵擊鼓,宋軍沖殺更烈。

    仆散騰連連喝出號令,震天價呐喊聲中,他的喝聲絲毫不見慌亂。那都是金兵早就練熟的陣勢,只是操演時船上甲兵不多,進退變換比眼下迅疾得多。這時船行雖慢,到底有了主心骨,樓船斗艦搖蕩而上,無數艘多槳橫江艦則轉帆搖槽,隨陣進退。

    金軍小船架不住宋軍海鰍船和蒙沖戰舟的沖擊,拼力掙紮兀自止不住頹勢。但隨著後面江北側的金國大艦緩緩駛上,金軍水師漸漸穩住陣腳。金軍樓船最大的高可數丈,不懼宋朝海鰍船的沖撞,這些樓船斗艦首尾相連,排成兩線,護住其余船艇。

    宋軍水師再也難施沖撞戰略,只能仗著船勢靈活,穿插放箭。

    “不好!”卓南雁雙瞳陡縮,沉聲道,“好厲害的七煞天蠍陣!”虞允文驚道:“老弟識得仆散騰的這船陣?”卓南雁凝目道:“左右舒展,雙螯吞敵,前後為援,勢若千鈞。你看那些兩排樓船斗艦左右舒展,恰似蠍子的雙螯,居中的大小船艦進退有律,以為支援,這船陣最適不擅水戰之軍施用。”

    虞允文心頭發沉,縱目遠眺,但見金軍那兩隊堅船高艦猶如兩條巨大的鐵臂,張合之際,便有宋軍的幾艘海鰍船被合攏在內,陣中金國大小船艦迅即湧上,圍攻宋船,海鰍船沖突不出,不少宋軍被金軍亂箭射死。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虞允文的眼芒變得鋒銳如刀,沉聲道,“這七煞天蠍陣雖然猛悍,卻也非萬無一失。咱們船快箭猛,只要剪斷這蠍子的雙螯就成!”話音一落,忽覺身邊人影閃動,卓南雁已飛身躍上身側的一只海鰍船。“南雁,”虞允文驚呼道,“你要怎地?”

    “我來助允文兄剪斷這蠍子的雙螯!”卓南雁揚聲長笑,轉身招呼身後數艘海鰍船上的官兵,“大伙兒跟我去啊!這便去擒了韃子皇帝完顏亮!”喝聲滾滾,數船將校盡皆聽個清楚。

    這一戰非同小可,金主完顏亮為了鼓舞士氣,親自披了滲金鐵甲,端坐在江邊帥船上指揮眾軍渡江。在那帥船四周,雖有數十艘樓船斗艦團團相護,卻掩不住那高高飄蕩的黃繡真珠大旗,眾宋軍早就窺破那雄闊帥船的皇者身份。

    那數船宋軍都是時俊所部軍兵,曾隨卓南雁大破張汝能的金兵,對他死心塌地地欽佩。聽得卓南雁這意氣昂揚的一聲大喝,眾軍校均覺熱血沸騰,齊聲呐喊,奮力鼓掉搖櫓,隨著卓南雁的戰船沖出。

    “南雁……”虞允文張口大呼,卻又硬生生頓住,轉頭對時俊喝道“咱們的大戰船呢?盡數給我調來!”時俊疾步奔去,片刻後又再奔回,嘶聲叫道:“大人,不好啦!統領大戰船的蔡、韓二將……尿了褲子,縮在港汊內不敢出戰!”

    宋軍的大型戰舟都由當日王權的親信蔡、韓二將統領,這二人承襲了王權畏戰的習性,訓兵時便心思惶惶。虞允文怕折損士氣,對他們只略加申斥,昨夜讓他們率大戰舟潛伏在江畔港汊內,命他們聞得鼓聲便驟施突襲,給金軍雷霆一擊。哪知這生死關頭,二將竟然畏敵不出。

    “蔡、韓誤國!”虞允文連連頓足,心頭急似油煎,眼睜睜地看著卓南雁率著那七艘海鰍船,快似離弦之箭般直向江邊撞去。他心知卓南雁這一沖形如投火,但也覺此刻萬分緊急關頭,舍此一道,別無他途胸中一股熱氣直撞到喉間,虞允文不由雙眸如火,鐵拳緊攥。

    這時那七船已破浪疾馳,轉出好大的一個彎子,遠遠繞開七煞天蠍船陣那前伸的“雙螯”,直向長江北岸沖去。

    長江上兩軍艦隊厮殺正緊,陷身南岸的大金萬人隊忒母總管黑水雷更是心急如焚。

    他向江上瞄了兩眼,便知急切間大金主力決計無法派兵過江增援,眼見兩旁架好的神臂弓和床子弩連珠價射來,手下金兵慘叫不迭,血飛尸橫,忙嘶聲呐喊,吆喝身後藤牌手沖上掩護。在這等密雨般的亂箭之下,任是黑水兄弟有橫練功夫,也不敢硬沖,只得收回精銳,結陣自保,率著眾金兵且戰且退。

    “金狗子們要逃啦!”高地後驀地閃出曲流觴,振臂大呼,“明教好漢們沖啊!讓金狗子們見識見識咱明教的威風!”他身後的數百名明教弟子早埋伏多時,齊聲呐喊,如飛殺出。

    無懼和尚也揮手將上身的僧袍扯下,回身咆哮道:“丐幫兒郎聽令,顯咱丐幫雄風的時候到啦!給咱莫大盟主添個彩,跟著我和尚殺金狗!”先前隨他沖殺的膽怯官軍早跑得干乾淨淨,但莫複疆卻率著數百名丐幫好手隱身在高地之後,聞聲一起沖出。莫複疆和所率的丐幫弟子全是幫內精銳,見明教豪傑爭先殺敵,早就氣血上湧,學著無懼的模樣,扯光了上衣,一起返身沖回。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 k.cn

    金兵正自疾退,忽被這兩股豪傑左右絞殺過來,一時陣勢大亂。自來在金兵眼中,宋軍都如豬羊般膽怯懦弱,這時忽見這些人光著上身,狂嘶厲嘯著沖來,儼然殺人魔王現身,金軍膽氣頓折。明教和丐幫人馬人數雖少,卻都有高手坐鎮,勢如兩把大剪刀,左右橫絞過去。

    羅大這時率著三千精兵伏在高地兩側。這些精兵適才放箭射殺了千余金兵,此時卻依計按兵不動,只待羅大一聲令下,才得沖出。潑六腿新提了官,立功心切,見前面明教和丐幫群豪殺得威風過癮,不由雙眼發光,躥到羅大身邊,低聲道:“欽差大老爺,您老快下令,殺吧!不行小的先去沖殺一番?”

    “閉嘴!”羅大目射寒芒,“軍令如山,休得亂了虞大人的妙計,你敢再多放半個屁,老子宰了你!”

    ※※※※※※※※

    本來在完顏亮的帥船四周,都有大小戰舟眾星捧月般得拱護,但卓南雁這一番率眾奔襲,氣勢委實驚人。仆散騰聽得他的喝聲,更是心底劇震:“旁人也還罷了,這小子手段驚天,可萬萬大意不得!”令旗猛揮,疾喝那兩隊斗艦堅船上前攔阻。

    那兩排斗艦雖然吃水太重,卻兀自鼓氣向前,恰似巨大天蠍的兩支駭人巨螯,緩緩探出。卓南雁所率的海鰍船雖然輕便快捷,卻須得繞個大彎,眼見就要被七煞天蠍船陣的兩排巨艦堪堪阻住,眾宋軍齊聲呐喊,奮力揮棹,海鰍船勢如疾風,在江上犁出七道驚心動魄的弧線。金軍那些笨拙的斗艦也鼓氣爭先,兩軍竟在江上賽起了龍舟。

    “擊鼓!擊鼓!”遠遠觀望的虞允文連喝了幾聲,心急如沸之下忽地搶過鼓槌,奮力狂擂起來。

    卓南雁驀地振聲長嘯,令旗再揮,身後的六艘海鰍船忽然各自兜頭轉舵,向左右分開。宋軍這一兵分兩路,更惹得金軍大艦一陣慌亂 ,隱在陣內的許多輕快的橫江艦不得不駛出攔阻。卓南雁嘯聲又變,緊隨他船後的兩艘海鰍船又再折向一路,他只率著一只海鰍船直撲向靜泊在北岸岸邊的完顏亮帥船。

    完顏亮依舊穩穩端坐在帥船上,只是臉色越來越蕭冷。“傳令!”他的眼神一燦,低喝道,“莫要讓仆散騰費力攔阻他們。為了這幾條泥鰍,豈能因小失大?”耶律元宜低笑道:“陛下法眼如炬,運籌帷幄……”見完顏亮面色鐵青,便不敢再廢話,轉身命人揮旗傳令。

    宋軍帥船上的虞允文也看出了戰機,雙眸耀光,大喝道:“金狗的雙螯要斷啦!時俊,聚齊咱們所有戰舟,一起出擊!”

    戰鼓聲轟然震響,宋軍的百余艘蒙沖艦和海鰍船集結一處,奮力鼓棹,直向大金的天蠍船陣沖去。仆散騰的心思都在卓南雁身上,隨著天蠍陣兩次分兵去截擊海鰍船,那兩對“巨螯”探得過長,變得藕斷絲連。宋軍船艦攔腰切來,勢如利斧斬蛇,一下蕩開那兩排斗艦的攔阻,直殺入金軍船陣深處。

    這下船陣內的金軍小船便全處在宋軍船艦的攻擊下。金人本就不擅操舟,在江上操練兩日,不少人仍止不住暈船嘔吐。在天蠍陣外圍“螯臂”上的斗艦大船還算平穩,但陣內的小船便隨波起伏不定,許多金兵頭暈眼花了多時,戰力減了七八分。宋船驟然沖入,勢如破竹,將金軍船艦撞翻無數。

    這七煞天蠍陣本有舒展開闔的七般變化,只是被卓南雁這一引和虞允文這一沖,亂了陣腳。仆散騰驚怒交集,連連呼喝變陣。眾金兵亂中求變,紛紛依令變陣自保。宋金雙方均知這渡江第一戰非同小可,誰勝誰敗,事關大局,均是拼命爭先。金兵雖被宋軍船艦攻得亂了陣勢,但仗著船多人眾,堪堪便要穩住陣腳。

    眼見兩軍便要重陷入僵持狀態,忽聽得遠處金兵齊聲高呼:“萬歲!”聲震長江。

    虞允文扭頭望去,只見卓南雁那艘海鰍船已乘亂撲上,逼近了完顏亮的帥船,卓南雁挺立船頭,正自運勁發箭。適才正是他驟發一箭,直向真珠旗下的完顏亮飛去。金兵初時都道雙方相距太遠,哪知卓南雁的羽箭勢道凌厲驚人,瞬息射到。完顏亮身邊的紫絨軍都驚呆了,竟忘了上前護衛。

    完顏亮大船上的統軍將領正是張汝能。他深知卓南雁的厲害,又恰好立在完顏亮身前,眼見卓南雁箭到,忙斜刺里撲上,運掌疾抓。不料這一箭看似去勢已衰,但神臂弓被卓南雁渾厚的內力催使,羽箭上勢道猛惡驚人。張汝能只覺虎口火熱,羽箭竟自他手中鑽出,直貫入他的肩窩。張汝能一跤坐倒在地,船上眾金兵才驚醒過來,既驚于這一箭之威,更慶幸張汝能及時護主,才齊齊驚呼:“萬歲!”

    虞允文看得心神一振之際,卓南雁又是弦響箭飛。他蓄意立威,這一箭卻向完顏亮頭頂高懸的黃繡真珠旗射去,箭出如電,頓時將一面大旗射落。眾兵驚呼之際,卓南雁箭如連珠般射來,接連又有兩面真珠旗飄落_

    那黃繡真珠旗總計共有四面,長可丈余,上面密繡真珠,在大樓船上高高飄蕩,顯得威勢十足。這時忽有三面大真珠旗飄落下來,完顏亮的大帥船上頓時亂成一團。

    猛見厲芒如電,又一箭破空襲到,直向完顏亮射去。卓南雁的這手連珠箭使得甚是漂亮,不但箭出連環,更聲東擊西。當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最後一面高懸的真珠大旗時,他卻突如其來地改射完顏亮。眾兵全是出其不意、齊聲驚呼,完顏亮也是驚得呆了。

    眼瞅著那箭便要直貫入完顏亮的前胸,斜刺里忽有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屈指疾彈。指箭相交,錚然銳響,那羽箭疾飛上天。

    驚魂未定的大金眾官兵這才看清來人正是太陰教主蕭抱珍,不禁又再高呼“萬歲”。蕭抱珍運功彈開了卓南雁的羽箭,也覺手指酸痛,心底暗驚:“這小子招招古怪,總是讓人意想不到!”

    卓南雁這數箭一射,金軍氣勢頓衰。四五只沖來攔阻的金國船艦都頓住了,船上軍卒只顧回頭看完顏亮的帥船。“小賊休得逞狂!”怒吼聲中,仆散騰已凌空躍來。他眼見卓南雁如入無人之境,端的心急如焚,索性飛身疾躍,在大小宋、金船艦上連環幾點,其快如飛地撲了過來。

    “仆散門主,抱歉得緊。老子可沒工夫奉陪!”卓南雁長笑聲中,凌空躍起,竟向旁邊一只大金的多槳船撲去。仆散騰冷笑道:“留下命來再走!”自後如影隨形地殺到。

    那多槳船上的金兵本是來追擒卓南雁的,忽見他撲來,眾人忙呼喝著胡亂放箭。卓南雁揮起手中的神臂弓,內力激射,震開亂箭,風一般搶上船頭。只聽得“砰砰”亂響,眾金兵慘呼不絕,七八人先後被他震落水中。仆散騰隨後閃來,卻被身前金兵擋住了,急切間近身不得。卓南雁東奔西閃,眼見仆散騰又要撲到身前,大笑聲中,又再躍上別船。

    他輕功高妙,九妙飛天術展開,在大金眾船間進退如風,眾金兵半點兒也奈何他不得。蕭抱珍挺立在完顏亮的帥船上,本來躍躍欲試地也要出手,待見仆散騰追擊不力,不由心底暗笑:“且讓這老鬼出丑,我又何須相助!”當下滿面堆起忠貞之色,只在完顏亮身側肅立護衛。

    仆散騰疾追之中,連連吆喝左近戰舟上的金兵協同射箭攔阻,卓南雁連換數船,終于被他攆上。仆散騰吼如雷震,化掌如刀,凌空削來。盛怒之下,這一刀兀自招法謹嚴,氣勢雄渾。卓南雁不敢不應,回身將手中的神臂弓向他劈去。仆散騰剛猛無儔的刀氣斬在神臂弓上,登時弓斷弦折。

    卓南雁忽地拋了神臂弓,一招“斷流勢”乘機攻出。仆散騰暗罵:“這小子好不奸詐!”卻不願讓他在一招之間便搶得先機,身子微側,左掌疾劃,斷碎的神臂弓如暗器般射向卓南雁,右掌勁疾如電,自虛實難測的左掌下暴射而出。卓南雁暗自喝一聲彩,只得雙掌劃個圈子,純取守勢。雙掌交接,強大的氣勁爆出,碎裂的弓木四散激射,身周金兵慘呼不絕。

    “門主好掌力!”卓南雁大笑聲中,卻借著仆散騰的掌力向後躍起,凌空劃個圈子,又落在一艘船上。仆散騰跟他硬接一掌,渾身內力翻湧,暗道:“這小子的武功怎地精進如此!”他遇強愈強,豪氣更增,厲喝聲中,又再撲上。

    江上金宋兩軍本來交鋒甚急,忽見卓南雁和仆散騰凌虛飛躍,恍若仙人,都大張雙眼觀望。要知仆散騰威名久著大金,自完顏亨死後,仆散騰已有大金第一高手之稱,以太陰教主之威,亦要瞠乎其後。卓南雁則是大宋近年聲威最盛的高手,又在四海歸心盟上劍掃群豪,名震天下。更因這二人一個是大金七煞天蠍船陣的陣主,一個新近在和州率宋軍破敵,此時過招,儼然便是眼下金宋兩國大軍的主將對決。

    卓南雁卻並不跟仆散騰過多糾纏,最多疾拼數招,便會改躍旁船。游斗之際,許多大金船只的風帆桅杆被他順手摧折。眾金兵看到尺余粗細的桅杆被卓南雁隨手震斷,均是心下膽寒,仆散騰則怒氣勃發,拼力猛追。一時間二人如星丸彈躍,劃江疾飛,兩軍將士齊聲呐喊,各自給二人鼓勁。

    連環幾個疾躍之後,卓南雁忽見前面只有青茫茫的半江水波,對面便是被眾船環繞的完顏亮帥船,左近卻已無戰船可換。“小子,看你還跑到何處去!”仆散騰暴喝聲中,電射而到,左掌劃個圈子,掌力如潮攻來。

    卓南雁左掌一抄,已將船頭一根碗口粗細的旗杆提在手中,右掌平胸推出。這一掌正是他全身功力之所聚,天衣真氣全力施為之下,反而無聲無息,正是剛柔俱泯的大成境界。兩人掌力相交,船上旌旗如遭颶風拍擊,齊齊倒飛。

    仆散騰只覺一股浩瀚大力當胸撞來,難受得幾乎吐血,但他生性倔強,兀自挺立如山,硬生生地受下這渾厚掌力,但聽“咔咔”裂響,腳下甲板被他踏碎了兩塊。卓南雁卻“呼”的一聲,借著仆散騰的掌力向後躍去。他這姿勢怪異至極,凌空翻飛,似是被仆散騰雄渾的掌力震得變成了一只斷線風箏。

    宋金官軍見仆散騰一掌將卓南雁遠遠震飛,齊聲高呼,不同的是宋軍盡是驚喊,金軍卻全覺揚眉吐氣,振臂歡呼。

    兩軍呼聲未落,卓南雁猛地將手中的旗杆向前擲出,旗杆呼呼疾飛數丈,才橫落水中,卓南雁縱身一躍,正好踏在旗杆上。江上波濤翻湧,他卻如荷上蜻蜓般穩穩釘在旗杆上。他這一躍一拋,離著完顏亮的帥船已是不遠。他跟完顏亮曾在燕京皇宮見過面,此時四目對望,二人連對方的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不好!”帥船上的蕭抱珍、戰舟上的仆散騰均是心中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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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四節:灑淚認母 揮劍救父
      仆散騰長提一口真氣,強壓下翻滾的氣血,便要再行追擊。猛聽卓南雁朗聲大喝:“天威!”聲若怒雷掠江,滿江皆聞。

    金國官兵全有些暈頭轉向,不知這“天威”為何物,忽聽“嗤嗤”怪響,卓南雁已將手中一枚圓筒樣的物事向完顏亮拋去。那正是合霹靂門和唐門之力精研而成的天威霹靂炮。蕭抱珍大吃一驚,揚臂射出一支甩手箭,想要將那圓筒震開。不想短箭在完顏亮的船頭上方撞上圓筒,圓筒忽然炸開,霹靂般暴響,火焰四射,更有道道白霧騰起。

    “煙霧有毒!護駕!”蕭抱珍又驚又怒,揮掌狂推,蕩起陣陣掌風,想要震開煙霧。那白霧是摻了唐門毒物的白石灰,霹靂炮炸開後,霧氣便隨風噴射。幾個紫絨軍連忙不顧一切地撲上,遮在完顏亮身前。帥船上的文武官員和許多紫絨軍將士倉促間都吸入了不少毒煙,變得頭暈目眩,船上頓時亂作一團。

    仆散騰萬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招,一時心底發寒,竟忘了進擊。蕭抱珍更是心驚肉跳,深怕卓南雁再放霹靂炮,凌空躍起,疾速向他撲來。

    “好啊!”虞允文雙眸發亮,令旗再揮,厲吼道,“天威!”

    “天威!”先是他身側的親兵嘶聲大吼,霎時間江上所有的宋軍都聞聲咆哮起來。“天威、天威”之聲響徹大江。呼喝聲中,許多圓筒樣的物事凌空飛出,紛紛落在金軍的大小船艦上。

    霹靂門所制的天威霹靂炮分大小兩種,卓南雁發出的是小型霹靂炮,與霹靂門的暗器雷神珠相似,更多的大型霹靂炮則用船上的拋石機發射。天威霹靂炮爆炸後便會射出石灰,騰起毒煙烈焰,猝然無備的眾金兵多被白石灰迷了眼睛,倉皇呼喝間又吸入不少毒煙。

    “火!火!”金兵哭號驚呼之際,天威霹靂炮仍在不住地飛來,有的是從天而降,更有的落在水中也能燃爆,白霧毒煙滿船奔騰。最要命的卻是這霹靂炮爆出的烈焰,引燃了船上的大小風帆。一時間金國大小船艦上人喊馬嘶,火光沖天。

    宋軍則氣勢大增,乘勢鼓氣沖殺,將金兵殺得鬼哭狼嚎,狼狽不堪。

    天搖地動般的喊殺聲中,南岸上的鏖戰也到了生死立判之時。

    丐幫和明教群豪猝然殺來,金兵先是一陣慌亂,但終究人多勢眾,又都是久經沙場的銳旅,在黑水兄弟的怒喝下結陣自保,漸漸陣腳穩固。明教和丐幫沖殺雖猛,但武林高手終究只憑銳氣厮殺,斬殺了千余金兵後,女真兵卒的堅忍猛悍之氣發揮出來,陣勢翻卷,竟將這兩股人馬合圍在陣內。雖有徐滌塵、彭九翁等諸多高手,領著明教和丐幫群豪往複沖蕩多次,依舊打不開缺口。無懼手揮熟銅大棍,縱橫沖殺,正對上手持宣花大斧的黑水震。兩件硬兵刃連撞數次,竟是難分軒輊,無懼勝在功力沉厚,黑水震則以驚人臀力見長。無懼急切間戰不下對手,不由破口大罵:“好禿驢,氣力倒是不小。”黑水震也用漢話罵道:“你不也是禿驢!”無懼怒極反笑:“正是,正是!今日看咱兩個禿驢誰死誰活!再來再來!”二人斧棍連擊,鏘鏘之聲震耳欲聾。

    曲流觴對陣黑水霆則更覺郁悶,若在擂台厮殺,他自忖五十招內當能大勝,但此時四下里都是往來沖突的宋、金將校,曲流觴的諸般神妙武功難以施展,黑水霆的巨斧卻占了極大的便宜。大名鼎鼎的明教降魔明使居然收拾不下金國的這個光頭將軍,曲流觴惱怒欲狂。他右手揮矛,左手連施彈指神通、大天羅掌等諸般神奇武功,攻到極處,幾如七八只手臂輪番舞動。黑水霆跟他連對數招,被震得渾身氣血翻湧,好在身周有親兵往來相護,他仗著年輕力強,大斧勢若開山,兀自苦苦支撐。

    便在這時,莫愁忽然自金兵陣後的一塊大石旁閃出,挺起肚子大喝:“四海歸心盟的好漢們,大伙兒一起沖啊!日他金兵姥姥的,燒了金狗子的船!”石鏡道長、唐千手、唐晚菊等四海歸心群豪飄風般沖出。

    原來適才明教和丐幫好手緊緊拖住金兵,莫愁便率人悄然繞到了金兵身後。他帶的四海歸心盟群雄人手雖少,卻均是來去如風的武林高手,最擅偷襲。群豪直沖江畔,將火弩流星箭、飛火鴉、火蒺藜等火攻器械亂糟糟地向金兵散泊在江岸的船上射去,霎時間火光沖天而起。黑水雷正督眾死戰,忽見身後的戰船起火,急得眼中都要噴出血來,忙率一彪人馬趕來相救。

    羅大始終隱在高地之後,目光緊緊鎖住苦斗的兩軍,不時也往大江上鏖戰的宋、金兩軍主力瞄上幾眼。忽聞江畔呼聲鼎沸,火光飛騰,羅大一躍而起,大喝道:“虞軍師得手啦!莫愁也得手啦!金狗水師全軍覆沒!大伙兒給我沖啊!”一聲大喝,伏在高地後的四千精兵一齊沖出。這些人蓄勢已久,此時驟然殺出,勢若風卷殘云。金兵久戰之下,已露疲態,更見宋軍高手偷偷繞到江邊焚燒了自己的戰船,想到退路已斷,士氣浮動,其陣勢立刻被宋軍沖散。“金狗水師全軍覆沒啦!”“韃子皇帝被燒死啦!”宋軍往來沖殺間,不住高聲呐喊。此時江上火飛炮響,金國船艦節節敗退,這些岸上的金兵均知身後再無援兵趕來,又聽得宋軍的喝喊聲,心下更是慌張。羅大、曲流觴等人卻氣勢高昂,宋軍以一當十,往複沖蕩之下,金兵立時被殺得七零八落。

    黑水雷眼見金兵氣勢大喪,忙厲聲吆喝,不提防身後忽地躥出個矮小漢子,當胸一腳踢在他心窩。正是潑六腿斜刺里殺到。饒是黑水雷一身橫練功夫,也覺得痛徹心腑,他狂吼一聲,斧柄反撞,自潑六腿肩窩直穿了過去。便在此時,黑水雷猛覺五髒一震,後心上已挨了彭九翁一掌。明教十天明使的掌力何等雄渾,黑水雷五髒巨震,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潑六腿嘶聲大叫,乘勢撲上。他左肩重傷,手臂難動,急切間張口便咬在了黑水雷的脖頸上。黑水震遠遠看到,心急如焚,拼死奔上相救,忽見潑六腿哈哈狂笑,縱身躍開,他大哥黑水雷卻已滿頸鮮血,眼見不活了。

    眾金兵本來殺氣已折,待見首領喪生,更是潰不成軍。黑水震和黑水霆兩兄弟知道大勢已去,只得疾退到江邊,搶了幾艘未及燒著的船,倉皇逃遁。一番浴血苦戰之後,金國的萬余精兵除了這數百人上船後沿江潰逃,幾乎全數被殲。

    這時卓南雁正受到仆散騰和蕭抱珍的兩面夾擊。適才一只宋船趕來接應,他躍上船頭並不久留,便又躍上身側一艘大金的橫江艦。眼見蕭抱珍和仆散騰聯袂追來,卓南雁縱聲長笑,在江上連綿奔騰,竟躍上了仆散騰最初坐鎮指揮的大樓船。

    幾個起落,卓南雁便躥上了樓船當中那根巨大的主桅杆,哈哈笑道:“天刀門主、太陰教主,若有雅興,便上來比劃!”仆散騰和蕭抱珍均是一派宗師,卻被他連番戲耍,都是怒發如狂,騰身逼上桅杆。

    卓南雁眼見蕭抱珍撲到近前,凌空一掌拍下。蕭抱珍只覺頭頂掌風沉厚,只得翻掌相應,掌力交接,頓時被卓南雁勢若泰山壓頂般的掌力震得向下飛退了數步,身子搖晃,急忙抱緊桅杆。卓南雁哈哈大笑,反手一掌,又將仆散騰擊得退下丈余。

    那二人齊聲厲嘯,各自騰起。仆散騰身法筆直,勢若出鞘寶刀,蕭抱珍則身形靈動,猶如蒼龍出水,兩道身影一直一曲,連環撲到。卓南雁大喝一聲,雙掌驟發,竟不管二人的奇招妙勢,只管凌空拍向他們頭頂。這一招攻敵之所必救,二人不得不翻掌相應。掌力交接之下,卓南雁順勢向上躥出,那二人卻又落後丈余。

    片刻間卓南雁邊打邊升,便已升到桅杆頂層。他朗聲笑道:“好極好極!此處手接蒼暝,目覽大江,卻才斗得痛快!”江風呼呼疾吹,蕩得他的長發和襟袍高高飄蕩,他的人卻似釘在桅杆最上面的橫桁上一般,穩穩不動。仆散騰和蕭抱珍又驚又怒,騰身又再躍起。

    這大桅杆寬闊如牆,但卓南雁穩穩守在最頂端的橫桁上,仗著天衣真氣掌力渾厚,以上擊下,得心應手。仆散騰和蕭抱珍聯手疾沖了幾次,都被他渾厚的掌力輕松擊退。

    蕭抱珍疾沖了數次,但覺卓南雁的掌力越來越猛,大占便宜,自己的諸多詭異魔功卻全無騰挪之地,惱怒之下,不由魔性大發,恨聲道:“仆散兄,咱們砍了這桅杆!”仆散騰見卓南雁盤踞在自己的帥船主桅上,已覺大是難堪,聽得蕭抱珍這話,更氣得七竅生煙,扭頭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帥船的主桅,怎能折損?誰要你來礙手礙腳,老子自己便收拾了這小賊!”蕭抱珍怒道:“你收拾個屁!這當口,你還逞什麼能?”

    兩人爭執之間,忽聽“咔咔”怪響,粗大的桅杆居然劇烈搖晃起來,頭頂上卻傳來卓南雁的哈哈大笑:“蕭教主指點得對!這主意跟老子倒是不謀而合!”長笑聲中,卓南雁又一腳重重跺下,天衣真氣順勢傳出,大桅杆咔嚓一聲,終于折斷。卓南雁的勁力使得恰到好處,那大桅杆竟是自下折斷。上端數丈高的風帆圓木轟然折斷,攀在桅杆前端的仆散騰和蕭抱珍均是收勢不住,只得飛身躍回甲板。卓南雁的雙足卻似生根般釘在那橫桁上,順勢向一旁滑去。

    “二位,大勢已定!”卓南雁朗聲大笑,“老子可不奉陪了!”身形躍起,翩然鑽入水中。仆散騰搶到船舷邊,但見江面上水花蕩漾,卻再無卓南雁的一絲影子,不由暗自心寒:“這小子水性如此了得,虧得老夫沒跟他入水爭斗。”忽又想到卓南雁說的“大勢已定”之語,忙揚頭觀望,一看之下,更是心膽皆寒。此時江上激戰果然已見了分曉。大金皇船震動,七煞天蠍船陣已亂,全軍上下更被從未見過的霹靂炮嚇得丟了魂。宋軍則運舟如飛,縱橫馳騁,遇到金國小船便徑直撞翻,遇到大型船艦則合圍後放箭縱火,大金的船隊已潰不成軍。

    忽聞江上傳來緊急細密的金鉦鳴響,跟著沉郁的角聲劃空傳來。“退兵了!”仆散騰見得長江北岸上用做退軍號令的兩杆大黃旗仆倒在地,心知這必是完顏亮親自傳下的號令,一時心內如堵,虎目愴然一濕。金兵早已勢窘,接了這收兵之令,許多漏網之魚的船艦紛紛搶著回撤。

    虞允文眼見金兵撤逃,又率人猛沖了一陣,也急命收兵。要知這霹靂炮到底只是這兩日間趕制而得,霹靂門雖世代為大宋朝廷制造火器,勢力雄厚,但幾天的趕制到底並沒造出多少來,更多的霹靂炮連唐門毒煙都來不及摻入。宋軍這一次截江大勝終究是仗著奇兵突出、火器犀利和舟船純熟,但大隊人馬未到,天威霹靂炮又堪堪用盡,終究也不耐久戰。

    宋軍船艦氣勢昂揚地退回岸邊,忽見數艘大宋戰船沿江駛來,卻是數百名大宋的散兵恰好由光州潰退,到得這里。虞允文急忙傳令攔住,發給他們旗鼓號角,命他們從山後轉出,鳴鼓呐喊,以為疑兵。這數百名潰軍雖沒膽子殺敵,但搖旗呐喊的膽子倒是有的,完顏亮在岸邊望見,只道大宋的主力來援,只得傳令收兵。這一場大戰自旦及暮,竟殺了整整一日。江上血水蕩漾,金兵的尸體順波起伏。燒毀的戰船上余火未熄,連著西天晚霞,如同江上的火光將天邊都點燃了一般。直到此時,許多宋軍將校還不敢相信自己打敗了數十萬大金雄兵。

    當晚虞允文論功行賞,將手中的金銀盡數散給有功將士,時俊等將校皆得封賞。卓南雁、莫複疆、曲流觴等群豪自是功勞不小,但這些人或是生性倨狂,或是眼里面壓根兒就沒有朝廷,都是推脫賞賜。倒是霹靂門素為朝廷制造火器,此戰更獻來奇器,功勞甚大,連同唐門掌門唐千手,虞允文都上了奏功文書,並頒賞金銀。

    新提起來的潑六腿浴血苦戰,竟咬死了大金的忒母總管黑水雷,虞允文大筆一揮,親筆寫了武功大夫的告身頒給了他。潑六腿半身染血的將袍來不及褪下,捧著那告身,喜得雙手發抖,逢人便問:“這武功大夫的名兒聽起來好威風,是個多大的官?”虞允文賞過眾將,忽然面色沉冷,命人喚出那死活不敢率主力戰船出戰的水軍指揮使蔡、韓二將,便要推出斬首。眾將上前求情告饒,虞允文才饒了二人性命,各自狠打了一百軍棍。

    當晚群豪縱酒歡宴慶功。酒至半酣,忽然得報大宋新任都統制李顯忠終于率大兵趕到。虞允文急忙率人出迎。

    李顯忠這位方當壯年的勇將接到聖旨後便急著調撥人馬。他深知金兵勝在陸戰,若是任由這四十萬大軍渡江,宋朝除非岳飛複生,否則絕難抵禦,便日夜忙碌,直到今晨才湊齊數萬軍兵,匆匆趕來。

    大軍趕到采石,便得知虞允文倉促間率軍迎敵,取得采石磯大捷,李顯忠又驚又喜,見了虞允文的面後,不由分說攥緊他的雙手,連道:“老弟,你這可是立了大功,回頭老哥我給你請功!”他自幼出身軍旅,素來言行耿直,想到自己晚來一步,險誤大事,多虧虞允文這文官臨危受命,救國家于危難,不由得淚水盈眶。“危及社被,我輩安避?”虞允文笑聲朗朗,又道,“只是金酋完顏亮雖然渡江大敗,但除了登陸先鋒的一支萬人隊全軍覆沒之外,其余折損不大,我料他必會卷土重來。”李顯忠揚眉道:“好極,好極!我正愁他不敢前來呢!”

    轉過天來,金兵果然又敲鼓呐喊,遣人渡江。但渡江的船只寥寥,不過幾十艘,望見宋船趕來攔阻,又都紛紛退回。這一上午,金兵便只這數千水師在江上擊鼓作勢,忽進忽退地纏斗不休。李顯忠和虞允文均是心下生疑,遣人渡江查探。到了午後,有探子來報,說道金國大軍主力忙碌一片,有拔營移師的跡象。

    “移師?”李顯忠道,“莫非他們要換個地方渡江?”虞允文拍案道:“不錯!完顏亮前些時日分兵攻打揚州,只怕他們要取道揚州的瓜洲渡口。”便向李顯忠請纓,要率兵馬去鎮江防禦。李顯忠對他甚是欽佩,當下便要分給虞允文三萬兵馬。虞允文想到李顯忠也是匆匆趕來,手下只有六萬軍卒,不宜過多分兵,便仍點上自己那兩萬軍兵,帶著卓南雁、曲流觴、莫愁等江湖豪傑,急速趕往鎮江布防。

    采石磯一戰,金兵四十萬渡江大軍卻被虞允文臨時拼湊的兩萬兵馬打得一敗塗地,完顏亮至此才徹底領教了大江天塹的可怕。這一場大江水戰,大金國雖然滿打滿算只折損了兩萬多兵卒,水陸主力元氣未傷,但最要命的打擊卻是士氣。大江蒼茫,深險難測,宋人船快艦猛,而在平原上縱橫馳騁的女真勁旅上了船,便成了待宰羔羊,止不住地嘔吐眩暈。

    此時的完顏亮只覺進難與宋軍水師相抗,退又萬難甘心,端的心急如焚,但當著那些倉皇失措的文武百官的面,還要裝作不屑一顧之狀,似乎他面對的不是浩瀚大江,而是一條隨時可以抬腿邁過的小水溝。

    正自困窘,完顏亮忽然得到余孤天派人報來的喜訊。余孤天身為蕭琦的先鋒,一路氣勢如虹,乘宋軍老將劉琦病重,大敗其侄劉汜統帥的宋軍,一舉奪下了揚州。

    “好啊!余孤天!”完顏亮陰冷已久的臉上終于綻開一絲笑意,“聯倒沒有看錯這小子!傳令,大軍移師揚州!”當即完顏亮便布下疑兵之計,只余兩萬水師不住沿江搔擾宋軍,自率大隊人馬沿江向東北方開拔,直奔揚州而去。黃昏時分,大軍途經和州之北的烏江霸王廟,完顏亮也忽生雅興,帶了親信文武去霸王廟游覽。

    完顏亮大步進得廟時,已是暮色沉沉,云彩似是被熱火烤過的鐵,盡作一片靄靄的紫灰色,主殿中那些殘存的斜陽光影正在慢慢消融。完顏亮踏入殿內,那挺拔的身軀便將所有的光盡數遮上了。跪在一旁的廟祝忙挑亮了神像旁的燈燭。

    晃悠悠的燭光中,完顏亮凝眸打量著項羽的神像,許久才淡淡一笑:“如此英雄,卻不得天下,當真可惜!”他興致一起,要來卦簽,便搖卦筒祈禱,口中念念有詞:“若天命在聯,便該得吉兆!”他伸手正要從卦筒中抽出卦簽來,忽又一頓,冷冷地說了一句,“若不得吉兆,聯這便拆了你的廟!”那廟祝驚得差點兒趴下,自古以來帝王將相祈神禱祝,還沒有完顏亮這樣不得上簽吉兆,便要拆廟的。完顏亮的手迅疾地抽出一支簽來,只一掃,便眉眼舒展,笑道:“上上大吉!”那廟祝才緩上一口氣來。殿內文武官員盡皆賠笑道:“陛下這次定然旗開得勝,平定江南!”

    行到廟後的項羽墓,天色更見陰郁。那數百株古松黑森森地挺立在那里,陣陣冷風掃過,松濤聲如怒如嘯,乍聽上去如有一場大風雨洶湧而至。完顏亮的心底忽覺一陣難言的悲愴,隱約地,他覺得那似是項羽英靈的吼聲,隔著千載光陰,那位氣吞八荒的楚霸王在向他長嘯問候。

    “你拔山舉鼎,橫掃天下,但至死也不過是個西楚霸王!”完顏亮長籲了一口氣,緩緩地道,“保佑聯自揚州瓜洲渡過江吧!聯回頭……封你為帝!”

    揚州自古繁華勝地,只是此時兩國大軍爭鋒,城內早就一派死寂。數十年前,金兵血洗揚州的血色印記未褪,聽得金兵又至,城內能跑的富戶豪強早拖家帶口地遠遠逃遁了。

    完顏婷原本住在城郊一處偏僻的宅子內,但她料定完顏亮的大軍開到,必會屯紮在城外,那時候越是荒僻之處越有被金兵發現的凶險,便索性搬到了城內。眼下所住的宅院,正在揚州城有名的銷金窟內,附近店鋪瓦舍林立,戰亂未起時熱鬧非凡。

    在她的宅院外,是一處頗負盛名的瓦舍“西門柳”。宋時的瓦舍便是雜耍百戲的演出樂棚,瓦舍內都是時稱為勾欄的三面戲台,這西門柳瓦舍內就有九大勾欄。太平年景時,每個勾欄內都日日演著雜耍、皮影、曲子等百戲,引得無數閑人日夜流連。但自戰事一起,許多商賈鋪戶都卷席而逃,這地界便蕭條起來,各大瓦舍全是冷冷清清。完顏婷買下了這處宅子後,更將對面的瓦舍連同一支窮困潦倒的雜耍班子盤了下來。完顏婷閑悶的時候,便讓那些藝人演些走索、頂竿和諸般幻術雜耍,有時候她興致一起,也會跟男女歌舞伎人耍耍走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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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18:55 |只看該作者
時近酉未,花廳西畔的天空上塗滿了胭脂色的晚霞,小院籠在一片幽淡的落日余暉中,顯得格外靜謐。一只餓得精瘦的貓,正在花廳外繞來繞去,似是被什麼驚了一下,瞄嗚一聲大叫。

    完顏婷正端坐在花廳內擺弄那只天香寶囊,聞聲忙合上那對木匣,拈起桌上的一對銀筷,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一道影子擲出去。只聽“錚錚”兩響,銀筷全打在花廳外的磚地上,那道窈窕倩影依舊靜靜凝立。

    “是你!”完顏婷回頭一看,頓時一驚,這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正是曾跟燕老鬼在一處的美貌道姑。此時再見,她卻是一副灑脫卻又不失雍容的貴婦裝扮。完顏婷對她並無惡感,但想起當日余孤天說的話,還是蹙眉問道:“你當真是逍遙島主嗎?怎麼找到了此處?”

    文慧卿沒答話,只是靜靜望著女兒,目光中滿是慈愛之色。原來逍遙島通商四處,這隔江相望的揚州城和鎮江府因繁華富饒,正是逍遙島的兩處經商重地。逍遙島在這兩座城內都有酒樓、瓦舍等資產。近來戰事頻仍,文慧卿便親自趕來揚州,一來驗看經營形勢,二來急尋女兒下落。不想很湊巧,一到揚州,因逍遙島那酒樓離著完顏婷買下的瓦舍不遠,完顏婷又時時來瓦舍玩耍,文慧卿沒費多少力氣,便尋到了女兒。

    完顏婷覺得這逍遙島主好奇怪,她為何總是跟著自己?為何當日騙自己跟她說了許多心事?又為何看著自己時如此和藹可親?她心頭疑云迭起,忍不住道:“你……你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文慧卿一時語塞,沉了沉,終究銀牙一咬,低聲道,“你父王完顏亨……有沒有跟你提過文慧卿這個人?”

    完顏婷先是奇怪她竟知道自己是完顏亨的女兒,聽她說罷,更是驚道:“文慧卿?這是我娘的名字啊……”她也深知女子閨名往往隱晦極深,這位江湖島主居然知道自己過世母親的芳名,一時心思更亂,怔征地道,“你怎麼知道……我娘的名字?”文慧卿望著女兒嬌豔的花容,想到她自幼便失母愛,又驟遭家破父亡,流落江湖,再也忍耐不住,張臂將她緊緊摟住,愴然道:“我苦命的孩兒,我便是你的母親啊……”

    完顏婷被她摟住,心內自然生出一陣溫暖,但亡母複生,到底難以置信,輕輕推開文慧卿,道:“你……說什麼,我娘早就死了……”此時她芳心怦怦亂跳,也不知是驚是喜。文慧卿歎了一口氣,忽見牆上斜掛著一條深紫色的軟鞭,揚眉道:“鞭長四九,頭蘊七星,你也有這紫星鞭?”

    “你識得紫星鞭?”完顏婷奇道,“在燕京時爹爹給我打造的那把紫星鞭才叫好,可惜那晚逃得匆忙……弄丟啦。這一把是小魚兒照著我的吩咐另做的……”想到那日王府驚變,她不由語聲淒苦。文慧卿歎道:“他既給了你這紫星鞭,也該將我的七星鞭法傳給你了吧?”玉手輕揚,提鞭在手,驀地一聲輕叱,滿屋紫芒躍動,倏忽間那紫鞭已是靈動異常地連蕩了七次。

    花廳內雖然寬敞,畢竟有桌椅什物等障礙,奇的是文慧卿手中這根四尺九長的軟鞭展開,居然絲毫不碰身周條案。紫影乍閃乍息,完顏婷目瞪口呆之際,驟聞鞭聲一響,那紫星鞭又飛掛牆頭,颼颼地盤成一團。

    “七星映月?”完顏婷驚道,“這是七星鞭法的絕招啊!你……”她忽然想起父親只喜掌法和劍法,這套鞭法其實與父親所習的武功路數大是不合,“怪不得父親使起這路鞭法時,總是神色怪怪的……”這時她心內發緊,便連嬌軀都輕顫起來,越是渴盼這幸福是真的,便越是不敢輕易相信。

    “這黑玉也該識得吧?”文慧卿又自懷中取出那烏沉沉的黑石,道,“他跟你說過這來曆嗎?”完顏婷搖了搖頭,道:“我常見爹爹看著這黑石頭發呆,但每次問他,他都不說。”文慧卿歎道:“這不是黑石頭,這叫天心墨,乃從天而降的神物,素為我天心門掌門信物。本門人丁不旺,師尊卻對我深寄厚望,我十八歲時,師尊就將這天心墨傳給了我,原是讓我大振本門雄風的,哪知後來遇上了他……”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臉上也現出一抹暈紅,幽幽地道:“我為他甘心叛出落鳳莊,便將這天心墨贈給了他,他便一直隨身攜帶。後來我們分手,也沒有還我。”想到定情之物仍在,而愛侶已逝,文慧卿不由心底沉痛。

    “婷兒,”文慧卿含淚仰頭,一把抓住了女兒的手臂,“你是九月初一的生日,八字時柱為戊辰,是不是?”她心神激蕩之下,五指越抓越緊,“你看看娘的眼睛,你的眼睛跟娘是一個模子刻出來啊……”

    “娘!”完顏婷一聲嗚咽,便撲到她的懷中,忽然間只覺自己是一只飄零數載的孤舟,終于泊了岸,積郁了許久的淚水一發地噴湧出來。文慧卿一把將她摟緊,娘兒倆嗚咽成一個。

    驟然得知自己的母親還在人世,而且還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逍遙島主,完顏婷狂喜之余,心內忽又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失落。她輕輕推開母親,低聲道:“娘,為何這些年來……您從不回來看我?”

    文慧卿噎住了,硬咽道:“婷兒,你不曉得娘的苦。娘時時夢見你……”眼見女兒眼內哀怨卻又執拗的光芒,她忽然明白,女兒長大了,跟自己一般的剛硬耿直,只是一時三刻之間又怎能將自己和那狠心郎的愛恨糾葛說得清楚。她長長歎了口氣,深知自己雖因生性高傲,跟完顏亨嘔氣,但對女兒實多虧欠,只得柔聲道:“你跟了娘去吧,到了逍遙島,娘自會讓你比那些公主郡主的,都要富貴快樂……”

    “我這輩子,還能有快樂嗎?”完顏婷心內一苦,搖了搖頭,黯然道,“我不會走的!”文慧卿道:“兵荒馬亂的,你難道要留這里等著完顏亮那狗賊來捉你?”完顏婷冷笑道:“我正等著他呢!我要報仇!”

    “孩兒,”文慧卿凝眉道,“你終是個女孩兒家,哪能親自上陣厮殺?給你爹報仇這事,娘盤算已久,自不會放過完顏亮那厮!”完顏婷的目光黯淡下來,道:“不勞娘費心啦。小魚兒說了,便在這一兩日間,他就要動手。他說過,到時會讓我親手殺死完顏亮。”

    “余孤天?”文慧卿想到那日在芮王府內余孤天跟燕老鬼的對話,不由皺起眉頭,便想將余孤天誣陷完顏亨的實情告知女兒,但見完顏婷楚楚可憐的模樣,終又不忍讓女兒再次傷心,只得低歎道:“完顏亮那狗賊惡貫滿盈,誰殺他還不是一樣,你又何必留下來冒這個險?”

    “不一樣!”完顏婷秀眉倏揚,昂然道,“我要親手報仇!我是完顏亨的女兒,這狗賊殺了滄海龍騰,滄海龍騰的女兒自然要親自手刃了這奸賊!”

    文慧卿心內一震,一瞬間只覺女兒的目光如此熟悉,那樣的執拗,那樣的剛硬。她的聲音近乎哀求:“婷兒,你……你這是刀口舔血呀,弄不好還會玉石俱焚,丟掉自己的性命。”完顏婷“嗤嗤”一笑:“女兒已習慣了刀口舔血,在江湖上飄蕩這麼久了,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四目相對,文慧卿自女兒的眼內讀出一絲深切的冷和痛。一時之間,這位機智百出的逍遙島主竟不知如何相勸女兒,她淒然垂眸,忽地掃見完顏婷丟在桌上的一張紙箋。箋上只有墨痕初干的三行字。文慧卿不由低念出聲:“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她幽幽一歎,“婷兒,你還是沒有忘了卓南雁?”完顏婷玉靨微紅,飛快地將那張紙抓在手里。這詞是她在瓦舍中聽個歌女唱的,只是覺著最後這三句頗合自己的心境,且又嵌了他的名字,就在閑時在紙上寫了,哪知卻被母親看破了心思。

    聽母親說起卓南雁,完顏婷忽覺一陣淒冷,黯然道:“聽說這渾小子要成婚了,可憐我還這麼巴巴地念著他……”原來大醫王蕭虎臣給卓南雁和林霜月訂下婚約之事,本來極是隱秘,知者只莫愁等寥寥數人。偏是莫愁不知輕重,某一日酒後竟將這消息吐露了出去。其時宋金大戰紛起,江湖群豪沒幾人留意于此,黎獲數日前才探得這訊息,告知了完顏婷。

    “他們是青梅竹馬,原該成婚的。我才是這世上多余的人,我這輩子還會有什麼快樂……”完顏婷霎時又想到那場令自己心碎的婚禮,一時心底萬念俱灰,玉指紛飛,便將那紙箋扯得粉碎。

    文慧卿見她忽生懊惱,也是感同身受的一陣難受,望著女兒執拗不羈的眼神,更是暗自一歎:“女兒早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便跟從前的我一樣,我和那狠心郎不都是如此嗎,認定的事情,九牛難回……”她知道女兒眼下決不會跟自己回島,依著女兒的性子,也不能求速。

    忽聽得院外響起黎獲的聲音:“余公子回來啦!”跟著便傳來余孤天清朗的笑聲。文慧卿只得低歎道:“婷兒,娘過兩日還會再來。去逍遙島的事情,你再好好琢磨下。”完顏婷正猶豫是否讓母親留下,與余孤天相見,文慧卿身形倏晃,已閃出屋外,悄然消逝在濃濃的暮色中。

    “婷姐姐,你怎麼了?”余孤天一步跨入,見完顏婷面色隱含不安,心生疑惑,忙道,“這屋中似是有什麼人來過?”完顏婷淡淡一笑:“哪有什麼人。”余孤天隨即眉頭舒展,笑道:“嗯,這香氣……原來是位女客!”

    “女客你便開心了嗎?”完顏婷窺破了他的心思,玉靨一紅,“嗤嗤”笑道,“你滿處亂嗅的樣子,倒像只小狗!”余孤天“嘿嘿”一笑:“在婷姐姐跟前,我便是一只小狗!”目光又落在桌上的天香寶囊上,笑容微微一凝,道,“你還在琢磨那龍蛇變?你配好的那瓶毒汁已足夠我對付那奸賊了,便不必多費心思啦……”

    完顏婷聽他提起“龍蛇變”,雙眸登時一亮,幽幽地笑道:“我總覺得那龍蛇變的藥性發作太慢,離魂鳩的毒性被化血金螭禁錮,十二個時辰內毒性不顯,這樣子雖然隱蔽穩妥,但萬一被巫魔等人覷破玄機,又在這十二個時辰內找到了解藥,那可就大事不妙。我昨晚剛琢磨出了一個新玩法,可讓龍蛇變的毒性發作由慢轉快,那便是破去化血金螭的藥性……”

    余孤天卻“嘿嘿”一笑:“何必這般謹小慎微?我早跟你說了,對付這昏君,不必要快的,那慢些的法子才最好。放心吧,婷姐姐,有我小魚兒在,決計不會露出丁點兒破綻……”完顏婷娥眉顰蹙,還待再說,但瞧見他眸子中灼灼的神采,便只得歎了口氣。

    寂靜之中,忽有一陣鑼鼓之聲遙遙傳來,正是宅院外完顏婷的那家瓦舍中又耍起了雜技百戲。余孤天盛起眉峰,道:“婷姐姐,那些伎樂百戲,鑼鼓喧鬧,是否太過張揚了?”完顏婷冷笑道:“張揚便張揚,我才不怕!”余孤天看她那秀美無比的長眉這麼一挑,心便微微一顫,也就“嗤嗤”一笑,心底暗道:“我這也是杯弓蛇影了?何必這麼怕這昏君?他眼下焦頭爛額,便是進了城,也斷不會來此閑逛……”他細看完顏婷的神色,總是在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由笑道:“婷姐姐,你近來悶嗎?咱們這便要大功告成了,為何總也見不到你笑?”

    “誰說我悶了?”完顏婷“格格”一笑,“這幾日閑得無聊,我跟那些藝人伎女學會了走索。這玩意兒講究險中求美,其樂無窮,又跟我的武功路數相合。我練了幾日便把那些伎人驚得目瞪口呆,連說佩服我的手段。”

    余孤天想起當日她在燕京賽馬的舊事,知道她大小姐脾氣發作,又喜歡上了新鮮玩意兒,苦笑道:“婷姐姐自幼練的便是軟鞭功夫,又輕功精妙,玩這走索,自是手到擒來。”完顏婷笑道:“那是自然,那一日我興致一起,還在瓦舍內演了一出,教我走索的老師傅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忽地拉起余孤天的手,“走,小魚兒,婷姐姐這便讓你開開眼……”不由分說,將他拉到了院中。

    院子里早有繃好了的繩索,完顏婷也不須繩梯,飄身便縱上凌空飛架的大繩。走索乃是古時雜技之一,就是踩繩之術,在西漢時便已流行,張衡《西京賦》中有“走索上而相逢”之說,至兩宋時,走索更是風行瓦舍。這門技藝雖然自有其繁複規矩,但終究不離柔術和平衡。完顏婷自幼好動,于龍驤樓的高深內功懶得修煉,練的功夫全是輕盈柔韌一脈,玩這走索倒是綽綽有余。

    她說練就練,在大繩上進退如風,將各種手段施展開來。余孤天仰頭看著,見她在繩上忽起忽落,柳腰婉轉,紫衣飛舉,飄飄欲仙,不由心醉神迷:“真美啊,嫦娥下凡也不過如此吧?”凝眸細瞧,但覺完顏婷嬌豔的笑靨後總似隱著一層更深的憂愁,“嗯,婷姐姐心內其實還有些郁悶,她這是在強顏歡笑……嘿嘿,他日我得了江山,自會變著法子讓她快活!”

    虞允文等人率隊日夜兼程,仗著人少輕捷,已搶先一步趕到了鎮江。

    鎮江跟揚州隔江相望,扼守南北要沖,乃是建康的下游門戶。數十年前,大宋中興四大將之一的韓世忠便曾在鎮江以水師八千截擊完顏宗弼的北歸金兵,將十萬金兵困在黃天蕩進退不得,險些生擒宗弼。

    群豪一路上早聽虞允文細述了當年韓世忠大戰黃天蕩、梁紅玉擊鼓抗金的典故,均覺振奮。這一彪宋軍人數雖少,但眾軍大勝之後,對虞允文之運籌帷幄、卓南雁之勇武絕倫都是全心佩服,眾將士都是士氣十足。

    虞允文到了鎮江,立時分派人手,命水軍緊鎖江口,牢牢監視大江對面瓜洲渡的金軍動向。卓南雁隨軍趕到鎮江的當晚,便見到了他朝思暮想卻又不敢奢望一見的林霜月。原來林霜月也恰在昨日到了鎮江,得知四海歸心盟群豪隨大軍轉戰來此,忙趕來找尋愛侶。

    二人相見,分外歡喜。卓南雁將林霜月迎入內堂,兀自歡喜得如在夢中,握緊她的纖手,笑道:“小月兒,你這倒成了能掐會算的仙女了,怎麼會在此處等我?”林霜月苦笑道:“哪里是能掐會算,這該叫誤打誤撞……”原來她傷勢已近痊愈,因思念卓南雁,早就悄悄趕來。

    她先到了建康,才知卓南雁早已轉戰他處。她本來要打探兩軍交戰之地,一路追隨前去,不想卻在路上遇到了建康春華堂的一名弟子。林霜月雖已暗中離開了明教,但明里仍是明教聖女的身份,那弟子立時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聖女,你可是趕來相救月尊教主的嗎?他老人家已被移到鎮江去啦!”“半劍驚虹”林逸虹剛剛升任明教月尊教主,便因私自率眾趕赴四海歸心盟會,觸怒其兄林逸煙,被兄長囚禁在明教建康分舵春華堂。明教眾弟子咸知其冤,卻均是敢怒不敢言。這名弟子卻認得林霜月乃是林逸虹的“親生女兒”,見到這位聖女忽然重回江湖,只道她趕來相救乃父,這才有此一說。

    林霜月至此才知養父林逸虹被囚禁之事,細問之下,才知林逸煙後來盤算春華堂的弟子對林逸虹素來服膺,生恐有變,早就將他移到鎮江秋實堂囚禁。林霜月只得趕往鎮江秋實堂,以明教聖女的身份喝令秋實堂弟子,帶她去見林逸虹。父女相會之後,林霜月不管三七二十一,揮劍斬斷繩索。明教弟子均視林霜月為天人,自是不敢攔阻,林霜月順順當當地便救出了林逸虹。“救得好!”卓南雁哈哈大笑,“我早就要去救了林叔叔出來,徐伯伯卻又不讓。嘿嘿,還是小月兒當機立斷!”

    “半點兒也不好!”林霜月的眼中卻閃出一抹愁波,“爹爹……他的神志有些糊塗了……”她雖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但仍呼養父林逸虹為父,對生父林逸煙則仍叫“教主”或“大伯”。

    “神志糊塗?”卓南雁驚道,“莫非林逸煙又給他施了什麼妖法?”林霜月黯然搖頭,道:“是爹爹自己的事!他本就寡言內斂,自知道了我娘……和大伯的事情,便有些變了性子。那些年他總是拿我撒氣,你是知道的了……”她說著垂下雪白的玉頸,幽幽一歎,“爹爹這一輩子,總是要在心里樹一尊神,他才會活得安穩。大伯便是他心底的那尊神。多年來他對大伯言聽計從,驟然間卻被大伯呵斥囚禁,猶如在心底供奉畢生的那尊神像坍塌了,他實在受不了……”

    卓南雁愕然道:“那林叔叔他現下怎樣了?”林霜月蹙眉道:“爹的神志心思便全亂了,有時默然不語,有時又高喊大叫。我給他針灸了幾次,略微見效,但這等癔症我還從未遇到過,須得及早帶他去見師尊。”

    正說著,忽聽得廳外響起一聲喝喊:“聽說聖女到了?”跟著腳步雜遝,呼啦啦地闖進來一伙人,領頭之人正是明教十天明使“九步登天”彭九翁。厲潑瘋、陳金等明教首要緊跟在他身後,眾人均是面色悲痛。

    彭九翁見了林霜月,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只喊:“月牙兒,聖女娘娘姑奶奶,這事只有你來做主!”忽然之間,嚎陶大哭。林霜月被他抓得生疼,忙道:“彭老伯,到底出了何事?”彭九翁卻滿臉鼻涕眼淚的,越哭越是辛酸。

    “啟察聖女,出了大事了。”陳金踏上一步,歎道,“本教降魔明使被殺了……”林霜月“啊”地一聲驚叫:“曲伯伯?”卓南雁身子一震,道:“是誰下的毒手?難道又是余孤天派來的龍須殺手?”

    厲潑瘋須發戟張,大喝道:“龍須哪里有這等手段!下手的人,正是咱們的好教主,洞庭煙橫林教主!”

    滿屋子的人都呆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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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1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五節:慷慨登壇 繾綣惜別
      據說曲流觴的尸身是在鎮江秋實堂外被人見到的。卓南雁、林霜月隨著眾人趕到秋實堂時,堂外早聚滿了數百名聞聲趕來的明教弟子。

    彈指神通曲流觴豪爽仗義,在明教頗得人心。這一回顧念大局,毅然率眾抗金,眾弟子更對他全心欽佩。忽聞曲流觴被殺,隨他趕來抗金的明教弟子無不悲憤欲狂。其時明教還是被朝廷查禁之教派,那秋實堂從外面看去,只是一座名為“紫霞觀”的龐大道觀。這紫霞觀甚是廣大,數百名明教豪傑正聚在二門外的大庭院中憤聲議論,臉上均是凝滿傷慟之色。遠遠地見到林霜月趕來,眾弟子無不又驚又喜,便有不少人紛紛叫道:“聖女來啦!”“請聖女給曲明使主持公道……”

    林霜月連連點頭,自眾弟子讓開的通道中走入大堂。堂內都是明教趕來鎮江的首要骨干,徐滌塵正黯然端坐在堂內。在他身前,曲流觴靜靜橫臥。鎮江秋實堂的舵主叫嵇亢,正是曲流觴一手教出來的弟子,此時在尸身前哭得昏天黑地。卓南雁和林霜月走上前細瞧,卻見曲流觴胸背焦黑,如遭雷擊,衣襟上更血淋淋地寫著幾個大字:叛教逆徒,天罰雷轟。林霜月一眼便認出那正是林逸煙的筆跡,更是芳心震顫。卓南雁想到曲流觴豪氣縱橫的音容笑貌,心底也不禁悲怒交集。

    跟在陳金身後的夏雷堂舵主看了幾眼尸身,不由低聲驚呼道:“天刑,是天刑!”嵇亢忽地昂頭大叫道:“閉嘴!師父決不是叛教逆徒,更不會死于天刑!”原來明教故老相傳,若有人叛教,便會被明尊以天雷擊殺,是為天刑。嵇亢這時狂怒之下,雙目血紅,便要沖上去與夏雷堂舵主厮殺。陳金等人忙上前攔住。

    “不是天刑,”徐滌塵仰起猶有淚痕的臉孔,歎道,“是教主……昨晚忽然駕臨,滿面煞氣,只說曲明使違背教規,與宋廷同流合汙,便將曲明使提走。後來,曲明使的尸身,更被教主掛在了這紫霞觀的大旗杆上……”他伸掌撥開曲流觴胸前的衣襟,指著那胸前焦黑的痕跡,慘然道:“肌膚焦黑,如遭雷擊,這正是教主多年參悟而不得的大光明天雷術。”

    “大光明天雷術?”彭九翁驚得險些跳起,細看曲流觴尸身上的傷痕,不由顫聲道,“是,是……這行子!九天雷、十地火,廣取光明破黑暗!這……這三際神魔功的最後一重,竟讓教主煉成了……”徐滌塵歎道:“嘿嘿,教主多年來一直對曲明使深懷戒心,他練出了本教失傳多年的神功後,便找個借口,拿曲明使來試試身手!”眾人均是心膽生寒,恍惚間只覺那神出鬼沒卻又心狠手辣的林逸煙就在身後的什麼地方瞄著自己。

    嵇亢卻呵呵大叫,挺身跳起來道:“教主武功通神,那便可以要殺誰就殺誰嗎?曲明使率領大伙兒打金狗,又哪里錯了?”霍地裂開胸前衣襟,仰天大叫道,“教主,你本事好大,便將我師徒全殺了好了!”

    眾人聽得他的嘶聲怒吼,想到降魔明使曲流觴為明教出生入死多年,卻無故遭戮,盡皆心底悲憤。厲潑瘋怒吼道:“說囚便囚,說殺便殺,將眾兄弟們的心盡都弄散了。外面的數百兄弟都不敢留在此處抗金啦!”卓南雁的心突地一緊:“林逸煙是要讓明教撤出抗金險地,卻又不明言,便出此毒招!”徐滌塵挺身而起,昂然道:“不錯!教主本領再大,神通再高,也不能將咱們盡數處死!他老人家一直神出鬼沒地閉關,兩次出手,便囚了月尊教主、殺了降魔明使,所作所為,與那些殘殺忠良的暴君有什麼分別?”群豪盡皆點頭,堂內霎時騰起一股悲怒之氣。

    “眼下抗金大業為重,”徐滌塵掃視眾人,朗朗道,“他既變成了暴君,咱們便該推舉出領路之人,齊心合力,跟這暴君相抗!”明教弟子全對林逸煙敬若神明,雖然憤恨他濫殺無辜,但卻很少有人想過要跟他對抗,聽得徐滌塵的言語,堂內霎時靜了下來。

    彭九翁叫道:“誰敢來當這領路之人?林老二帶過頭,給教主囚了,變得半瘋半傻;曲流觴領過頭,給教主殺了!你老徐頭來當這領路之人嗎?不要老命了嗎?”徐滌塵搖頭道:“徐某何德何能,焉能擔此重任。眼下卻有一人,仙骨玉質,便連林逸煙也決計不敢對她動粗……”

    眾人齊齊點頭,全向林霜月望來。卓南雁的心“咚”的一跳,驚道:“不可不可,林逸煙喪心病狂,只怕……”徐滌塵道:“決計不會!你還不知月牙兒在林教主心中的地位……”

    卓南雁還待言語,林霜月知他心意,低歎道:“雁哥哥,這時候我豈能退縮!”踏上一步,道,“好吧,徐伯伯,你約集眾家兄弟,我跟大伙兒將話說清。”徐滌塵點一點頭,跟林霜月低聲商議幾句,便命陳金、嵇亢出屋招呼眾弟子。

    片刻後數百名弟子均已聚齊,靜靜端坐在紫霞觀的大院落中。其時夜色沉沉,院中燃起團團篝火。大殿外是現成的秋實堂點將台,林霜月飄身上台,朗聲道:“明尊降示。本教弟子聽真——”眾弟子都將她視如光明界的聖女降臨塵凡,立時齊聲道:“聖女降世,明王出世!”

    聽得這聲“聖女降世”,林霜月不由在心底沉沉一歎,當即雙手一揚。眾弟子見她舉手示意,立時靜坐聆聽,大院中立時鴉雀無聲。林霜月明眸閃爍,高聲道:“明尊昨晚示夢于我:當今金狗犯疆,百姓遭難,我明教以鏟邪驅暗為任,抗金護民,責無旁貸。凡我明尊弟子,都須遵從四海歸心盟號令,竭力抗金!”曲流觴因率眾抗金被殺,明教群豪均是心下彷徨,不知何去何從。聽得她清清朗朗地說出“明尊的降示”,均知自己沒有違背教規,盡皆心內暢然,更有人振臂歡呼。

    林霜月又道:“本教降魔明使曲流觴殺身成仁,魂歸大光明界。請諸位與我同頌光明咒,超度曲明使英魂,永伴明尊駕前。”說著雙手作火焰升騰之狀,領著眾弟子沉聲念誦咒詞。一時庭院內都是深沉莊嚴的咒聲。

    卓南雁幼時曾寄身大云島,這些咒詞早就聽慣了的,但這回卻覺心內別有一股滋味,在聽到那句耳熟能詳的“大地重歸光明,萬民永享太平”時,更是心內微顫,“大地上永遠光明普照,天下人世世代代的太平,這正是世間芸芸眾生最美好的向往。徐伯伯、曲伯伯和這些熱血漢子,更是為了這個不惜舍生忘死。嗯,他們都是大好男兒,可惜卻被林逸煙這等別有居心之輩利用,變成了向那美麗的火焰飛去的蛾子……”

    他仰頭望去,卻見林霜月凝立台上,熊熊火光映得她玉頰生輝,猶似披了一層美麗聖潔的霞彩。不知怎地,卓南雁瞧著,心內卻又隱隱生出一種不安。正自胡思亂想,院內頌聲已歇。眾弟子又都躬身,向林霜月遙遙施禮。林霜月命人斟了一杯酒來,灑在地上,歎道:“曲明使生前好酒,這一杯薄酒,便祭奠他在光明界的英靈。”跟著又斟了一杯酒,朗聲道,“大伙兒既已全力抗金,咱明教那禁酒令便全免了,待殺退金賊,眾家兄弟痛飲慶賀。”群豪聽得免了禁酒令,齊聲歡呼,均覺林聖女最是通情達理。

    林霜月卻不願久留明教,又請徐滌塵暫為執掌教務。眾人鼎力支持,齊道:“多謝聖女主持大義!”一通分派已畢,眾人這才散去。

    出了秋實堂分舵,林霜月跟卓南雁向徐滌塵等明教元老暫別。夜冷星殘,街上悄寂冷清,二人並肩而行,直到此刻,才得暇說些別後閑情。

    說起適才林霜月的臨危登台,卓南雁不由笑道:“小月兒好厲害,三言五語便重振明教群豪的雄心!不然若是任由明教這數百豪傑散去,大戰在即,我大宋四海歸心盟必然士氣折損。”林霜月嬌笑道:“過獎過獎!哪里比得了你卓大俠,四海歸心盟會上,單劍連敗三大宗師,唐島海戰、采石磯大戰更是連立大功,天下黑白兩道英雄,誰不服膺你卓大俠?”

    卓南雁近日連顯鋒芒,常聞諸般美譽,早就習以為常,但聽得愛侶說起自己的得意之事,卻是心底陶然,哈哈笑道:“是真的嗎?小月兒的誇獎,可讓我真真的心花怒放!”林霜月挨近他的身子,凝視他道:“小月兒是真心話。雁哥哥,霜月好生以你為傲!”見她盈盈美眸中閃著沉醉、依戀之意,卓南雁的心底也湧起陣陣縫綣柔情,握緊她的柔荑,笑嘻嘻地道:“小月兒也了不起!嗯,咱這算不算比翼齊飛、夫唱婦隨?”

    林霜月聽他說得親熱,不由芳心一陣甜蜜,玉頰配紅,道:“雁哥哥,我趕來這里,本是要跟你比翼雙飛的。只是,”她說著眼內閃過一抹憂色,“爹爹的病勢不輕,我要及早帶他去尋師父,求師父出手醫治。”

    卓南雁聽她剛剛趕來,便要離去,心內頓覺纏綿難舍,忙道:“醫谷離此路途遙遙,你病體初愈,連番勞頓,身子骨哪里受得了?”林霜月道:“不必去醫谷。師父這次是送我出來的,他眼下正在建康訪友。我由此坐船前去建康,方便得緊。”卓南雁皺眉道:“你長途跋涉而來,還是歇息幾日再說。再說,便不陪你雁哥哥幾日嗎?”

    林霜月知他不舍自己,柔聲道:“這等癔症,越早醫治越好,小月兒明日便走,只要爹爹病勢見好,我便即趕回。”卓南雁歎一口氣,道:“大醫王出手,自是針到病除。”忽地湊近林霜月的玉頰,低聲道,“小月兒,何不趁著林叔叔糊里糊塗,讓他答允了咱們的婚事?你跟我洞房花燭之後,再去建康……”林霜月“呸”了一聲,道:“想得倒美!乖乖地在這里等我回來,跟你夫唱婦隨……”兩人說笑之間,便趕到林霜月歇息的客棧。原來林霜月既不願與明教教眾同住在秋實堂,也不願待在朝廷安排的驛館,自己在鎮江府尋了上等客棧。卓南雁直送她入房,眼見夜深人靜,便只得告辭,低聲道:“那我明日再來送你。”

    林霜月癡癡地望著他,幽幽地道:“照顧好自己。待我趕回來時,可不得損傷半根寒毛!”卓南雁笑道:“徒兒謹遵師命!”林霜月望著他的背影發呆,直到他英挺的身影消逝在融融的夜色中,才悵悵合上了屋門。

    里屋的林逸虹仍在安然昏睡,林霜月瞧他並無大礙,這才自回外屋安歇。這兩日的變故太多,林霜月在床上和衣而臥,一時遐思輾轉,難以入睡。忽聽得窗外有人伸指輕彈窗欞。林霜月的芳心一跳:“這深更半夜的,雁哥哥怎地又回來了?”她與卓南雁重逢後只小晤片刻便又分離,這時聽他去而複返,才覺出自己對他的難舍情絲,不由玉頰發燙,芳心一陣甜蜜,躡足走到門前,低聲道:“雁哥哥,是你嗎?”

    門外悄寂無聲,依稀立著個人影。林霜月芳心怦怦亂跳,終究打開了房門,低笑道:“雁哥哥,你……”那笑容瞬間便凍住了,卻見冷幽幽的月光下凝立一人,竟是林逸煙。

    “月牙兒,”林逸煙望著她的目光居然有些反常的柔軟,低歎道,“你還好嗎?”林霜月臉色煞白地點了點頭,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是好,只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你跟我來!”林逸煙不再看她,轉身大步向後院走去,林霜月只得跟了過去。客棧的院後有一處小石潭,冷寂空曠。林逸煙在潭邊頓住步子,回頭瞥了林霜月兩眼,道:“很好,你的傷全好了。”月色下他的雙眸閃出些罕見的暖意,低歎道,“我也是隔了很久,才知你受了毒傷,好在那時南雁早為你求來了解藥……”林霜月淡淡地道:“多謝教主掛懷!”林逸煙居然笑了笑,道:“今晚你在秋實堂,說得很好。”林霜月的心又是突地一緊,終究咬牙道:“師尊早就要殺曲伯伯了,是不是?”

    林逸煙似笑非笑地道:“你自幼便聰明過人,卻總是不大聽話。”林霜月不敢抬頭,卻一字字地說得異常堅定:“曲伯伯一直對您忠心耿耿,卻因他對當年的卓教主甚是推崇,多年來,您便始終對他心存芥蒂。您實則早知道曲伯伯必會違抗您的教令,率眾抗金。這一次您故意閉關,還將教務盡數交給曲伯伯,實則不過是留個殺他的借口……”她悲憤曲流觴之死,雖知這麼說定會觸怒林逸煙,卻仍是憤然直言。

    “月牙兒,”林逸煙卻沒有動怒,反而沉沉地一歎,“你可知道,我殺曲流觴,實是迫不得已!”林霜月抬眼望著他,卻沒言語。林逸煙道:“你雖聰穎,終究只是個女孩兒家,看事仍只拘于個人恩怨。眼下宋、金兩國苦戰,我明教正是乘勢待起之時,這便如你玩過的攤錢賭,將寶押在誰的身上,大是要緊。曲明使這一殺身成仁,才讓我明教立于不敗之地。”

    “是了,”林霜月明眸閃爍,恍然道,“您這寶是押在宋、金兩方!若是大宋勝了,我明教也曾率眾抗金,贏得江南的民心;若是金人勝了,您身為教主,從來無心抗金,更因此斬殺了教內明使……”林逸煙淡然笑道:“只這個還不夠,我在余孤天身上還押了一寶。你這啞巴師弟,實則來頭甚大……”說到這里,忽然住口。林霜月急切間還猜不出余孤天的來頭到底如何之大,只是震驚于林逸煙進退之間,早留下這麼多後路,跟著不禁又想起當日他化身風滿樓時,為去秦檜等人的疑心,不惜親自下手誅殺慕容行,一時心底生寒,顫聲道:“在教主心中,每個人都不過是些無知無覺的器物,可丟可棄,可殺可囚……”

    林逸煙眼芒倏地一燦,冷哼道:“住口!”喝聲低沉,卻讓潭邊的氣息瞬間為之一冷。林霜月的嬌軀簌地一顫,卻執拗地直視著他,並不退縮。

    林逸煙的目光又再轉柔,道:“不錯,旁人都是犬羊草芥,但你月牙兒決計不是!徐老頭兒說得對,你月牙兒在我心內非同小可,有時候,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還珍貴……”他的聲音出奇得柔和親切,但林霜月聽在耳內,卻覺得渾身發冷。

    “有朝一日,”林逸煙深深地凝望著她,“你一定會重振明教聲威!”林霜月如被一道冷徹心肺的寒風拍中,自心底里發出一陣戰栗,連連搖頭,道:“不!不!我不會……”

    林逸煙卻幽幽地笑起來:“你會的!今晚你登台一呼,群起響應,可見在我明教兄弟的心內,一直將你視作聖女的。”他踏上一步,低聲道,“不管你願意與否,在我需要你之時,你定要給我站出來。”林霜月被他盯得雙腿虛軟,險些栽倒,急忙用手扶住身邊的老樹。

    林逸煙卻仰天向那輪淒迷的月輪望去,悠然笑道:“世人苦得緊,也愚癡得緊,在我心底,常盼著光明重歸大地那一日,解救這芸芸癡苦眾生。好在這一日,業已不遠了……”說著大袖一拂,低歎道,“月牙兒,你暫且帶著逸虹去建康吧,遠離這兵戈是非之地,待大局已定,再行出山。”說話間身形輕晃,歎聲未息,人影已逝。潭邊重又變得淒清冷寂,天上那輪月的月暈厚得像裹了一層牛乳,那月輝灑在寒潭上,也是縹緲得如煙如霧。林霜月俏立潭邊,恍然覺得自己似是做了一場大夢。

    她怔怔地也不知過了多時,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低呼:“林姑娘!”她回頭看時,只見身後閃來一人,白袍如雪,面目俊朗,竟是方殘歌。

    “是方公子?”林霜月這才凝定下心神來,詫異道,“你怎地來啦?”方殘歌滿面都是笑意,大步走上前來,道:“我剛剛聽說你來到了鎮江,接連尋了多家客棧,才找到你。”林霜月道:“公子尋我何事?”

    “我……也沒什麼事,”方殘歌的笑容霎時有些干,鼓氣道,“只是……只是想見你一見。”林霜月自在燕京得方殘歌救助,對他倒是頗懷感激,聞言長出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暗道:“虧得你晚來一步,不然遇上師尊,只怕你小命難保。”只是這半句話不便出口,就咽了下去。

    哪知方殘歌卻錯會了意,聽她說了聲“那就好”,喜得身上的熱血都忽然撞上心口,顫聲道:“林姑娘,你身受毒傷之事可是真的嗎?這件事直到卓兄在大內贏下對金使的那盤棋後,我才得知,急切間又不知那醫谷的所在。得知你忽然痊愈歸來,我真是……”

    林霜月聽他一口氣地說了許多,不由淡然一笑:“方公子,多謝你掛懷!雁哥哥給我求來了紫金芝,那毒傷早就好啦!”方殘歌聽她對卓南雁叫得親熱,心內霎時一涼,悵然道:“林姑娘,你中毒之事太過隱秘,不然若是方某得知,赴湯蹈火,也會為你求得解藥。”林霜月臉色微紅,實在不知說什麼是好,只得皺眉不語。

    方殘歌見她娥眉顰蹙,美眸似慎似怨,月下瞧來,當真嬌婉難言,不由踏上一步,喘息道:“霜月!我定要讓你知道,為了你,方殘歌什麼都會去做!”林霜月退開半步,佛然道:“方公子……你越說越不成話啦!請你自重些,你我平平之交,我斷不會讓你去做什麼。我明日還要趕路,告辭了。”方殘歌生性高傲,自負才情,適才鼓足勇氣地直呈愛意,不想竟挨了一盆冷水,見她轉身待走,忙叫道:“你、你……明日要去哪里?”

    林霜月本不願再搭理他,但見他神色苦楚,不由芳心一軟,淡淡地道:“爹爹病了,我要護送他去建康本教春華分堂將養。夜深人靜,咱們暫且別過。”不待方殘歌言語,便即拂袖而去。方殘歌登時僵立在那里,一時胸膛呼呼起伏,心內又羞又痛之下,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卓南雁轉天起個大早,送林霜月上船。他特意帶上了厲潑瘋,請厲潑瘋沿途照料林逸虹。厲潑瘋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又將林逸虹扶進船艙。林霜月自和卓南雁立在岸邊低聲話別。

    “林姑娘,”卓南雁忽地向林霜月作了個揖,笑道,“眼下你又重歸聖女之位,只怕咱們是難以婚配了。”他本是笑嘻嘻的一句玩笑,不料林霜月驀地花容一白,顫聲道:“雁哥哥,你不要嚇我。我……我心里好怕。”

    “小月兒,”卓南雁收起了笑,“怎麼今日你一直憂心忡忡的樣子?”林霜月才笑了一笑:“這麼快便要跟你分別,自然心里不好受。”卓南雁凝視著她漆黑的雙瞳,沉聲道:“你有什麼心事,不要瞞著我。”有時候連他們自己都奇怪,兩個人幾已到了心有靈犀的境地,一個人心內有隱憂苦悶,不必說出來,另一人便會感知。

    “雁哥哥,”林霜月咬了咬貝齒,終于道,“你若是遇到了教主時,務須小心在意。”卓南雁道:“又是林大教主……”

    “你知道,我最怕的,其實還是你們二人再起爭斗。”林霜月卻截住了他的話,跟著幽幽一歎,“無論如何,他出手殺了曲伯伯,教內兄弟怨聲載道,他定然惱怒得緊。只是依著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讓眾人明白都是大家錯了,都去回頭對他頂禮膜拜。眼下他故意以閉關為名,暗自隱忍,也不知又要籌謀什麼大事。”

    “林大教主終日價都在籌謀大事,”卓南雁揚眉笑道,“你且安心啟程,無須管他。”見她眼角眉梢隱蘊愁怨,忙伸手握緊她冰冷的柔荑,笑道,“咱這小別也大有好處,將林叔叔送到了大醫王的手中,蕭大神醫定然軟硬兼施,逼林叔叔給咱們主婚。哈哈,你再回到雁哥哥的身旁,便可得乖乖地跟我洞房花燭啦!”

    林霜月看著他坦蕩的笑容,才覺得忐忑的心底重又凝滿了力量,秀眉雙展,笑道:“是!看著你這只大笨雁,我便什麼都不愁不懼了。你在這里安心等我歸來。”說著目現關切之色,低聲道,“爹爹這病情只怕多有反複,我這段時日不在你身旁,你定要愛惜自己。”

    便在運河的曦光波影中,二人依依分別。

    卓南雁趕回連營,忽又得報有故人來訪,進到帳內,只見大帳幽黯的角落中端坐一人,竟是烏祿的仆從應恒。“卓公子,”應恒一見他進帳,便即跪倒,“你可沒忘了小人吧?”卓南雁大喜道:“應大哥,你怎麼來啦!”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將他扶起,“烏祿大哥可好?”

    “我便是奉主人之命來見公子的。”應恒眼芒閃爍,沉聲道,“大好消息,主子在東京登基啦!”(按,金國東京即今遼甯遼陽)

    “登基?”卓南雁一時還轉不過彎來,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寡言多謀的結義兄長忽然間成了大金皇帝。應恒滿面喜色,道:“正是!主子得了我五位師叔祖之助,一路有驚無險地趕回了大金東京。逆賊完顏亮毀約南侵,失道于天下,主子乃大金太祖皇帝親孫,素來賢德仁厚,便被眾將擁戴為帝。”應恒說著取出一面沉甸甸的金牌,恭恭敬敬地遞到卓南雁的手中,道:“這是萬歲的禦賜金牌。萬歲請卓公子念在兄弟之義,南北夾擊,取了逆賊完顏亮的狗頭!”

    卓南雁接牌在手,笑道:“便沒烏祿大哥這道金牌,我也要取那完顏亮的狗頭。烏祿大哥可定下什麼破敵妙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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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2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六節:孤雁斷魂 雙驕攜手
      完顏亮率大軍趕到了揚州城,心氣略微振奮了一些。“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完顏亮在龍輦上遙望那座妖嬈的城池,心內便不時閃過自幼熟讀的詩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呵呵,這座南宋繁華的銷金窟終是落在聯的手中了!”

    但他剛剛振奮起來的心氣很快便被一件小事敗得一干二淨。

    當日完顏亮興致一起,便帶著眾臣,讓余孤天領著去府衙閑逛。余孤天身為先鋒,經苦戰搶得了揚州後,一直忙著造船和安民,並沒多少工夫來府衙檢閱宋人遺留下的戰果。聽了完顏亮的吩咐,余孤天的上司蕭琦卻只道自己露臉的機會到了,連忙巴巴地趕來前後忙碌。

    大宋老帥劉琦病入膏育,其侄子劉汜是個十足的膏粱子弟,幾戰之後,宋軍便倉促渡江南逃,揚州府內又丟下了大批輜重和兵器。完顏亮帶著文武官員,饒有興味地在府衙內游覽,待轉到那面闊三間的大儀門後,卻見大堂對面的照壁被人用大紅布裹了。

    “這是什麼?”完顏亮見那照壁下面的基座雕工甚精,上面卻被紅布緊緊纏繞,平添了幾分神秘和威嚴,笑道,“難道宋人的照壁上還有什麼東西,舍不得讓聯看?”將手一揮,幾個侍衛便上去撕扯紅布。

    紅布扯去,照壁上赫然現出一行大字∶完顏亮死于此地!

    那照壁闊達數丈,這七字每字都有兩尺大小,是用極濃的紅漆塗上去的,筆畫粗重沉渾,色澤殷紅如血,這般劈面瞧來,端的觸目驚心。

    眾人的腦袋都是轟然一響,盡數僵在那里。完顏亮的臉色也變得一片灰白,凝立不語。霎時間照壁前便是死寂一片。“陛下!”蕭琦搶先跪倒,只知“砰砰”地向地上叩頭,“臣死罪……臣罪該萬死!”這次攻打揚州,余孤天雖是搶先攻占揚州的先鋒,但十萬人馬的主帥卻是他蕭琦。

    在脾氣暴怒的完顏亮跟前丟了這等大丑,蕭琦嚇得連聲音都帶了哭腔。身旁的文武百官呼啦啦全都跪倒。余孤天忙搶上一步,叩頭道∶“陛下,這定是南朝劉琦那老匹夫的奸計!這跟村婦叫罵沒什麼兩樣,顯見宋人已是黔驢技窮,再也無力抵抗天兵!”完顏亮的心思才凝定下來,聽余孤天這兩句話頗為人耳,慢慢地咧嘴一笑,“呵呵,南人技止此耳,聯豈能中劉琦老賊的奸計。余孤天,這照壁能經得你幾掌?”

    余孤天笑道∶“南人之物都是弱不禁風。末將雖然不才,卻也決不會用第二掌!”眼見完顏亮微微點頭,便起身踏上一步,也沒見他怎麼作勢運功,便將雙掌緩緩推出。掌力到處,那挺闊高大的照壁微微一顫,余孤天微微一笑,已收掌退回。旁人正自疑惑,但聽格格輕響,數道裂紋縱橫蔓延,隨著余孤天一聲斷喝,數丈寬的照壁轟然倒塌。

    他的掌力拿捏恰到好處,照壁坍碎卻沒什麼煙塵冒出。眾文官為討完顏亮歡喜,紛紛交口稱贊。一群武官卻深知這一掌的難處,看得瞠目結舌。完顏亮望著那堆坍塌的碎石,雖然略為暢快了一些,但心底卻著實厭惡起揚州城來,轉頭瞥了一眼耶律元宜,沉聲道∶“傳令!大軍不得入城,且在龜山紮營結寨。”大袖一拂,帶著眾臣迤邐而去。余孤天恭恭敬敬地候著完顏亮遠去,臉上不由滑過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心內長籲了口氣∶“這一步棋雖險,終究開花結果了!”

    忽聽身側傳來仆散騰冷冰冰的聲音∶“余壇主,你這功夫長進得好快啊!”余孤天撞見仆散騰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只得躬身笑道∶“雕蟲小技,怎能入得了門主的法眼。仆散門主為我大金武林的第一人,還請好生提攜小子。”耳畔傳來一道輕藐的冷哼,余孤天再抬起頭來,仆散騰已到了完顏亮的身後,隨著眾臣悠然遠去。想到仆散騰那陰冷而又疑惑的眼神,余孤天驟覺心內生寒∶“這老東西,莫非看出了些什麼?”

    大金皇帝的禦旨傳下,金兵便在揚州城南四十里的瓜洲城駐紮,完顏亮的禦寨則設在了龜山寺。數十萬大軍的營帳連綿數里,萬千旌旗映著落日,如同給龜山裹上了層層彩衣。

    夜幕垂降之後,沿江飄起了一層薄霧,霧氣鼓蕩彌漫,將龜山悄然裹住。驟聞一聲呐喊,環繞龜山的連營頓時騰起一片殺聲。

    金兵連番跋涉,人困馬乏,正要歇息,便聽這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如一條怒龍般橫掃過來,金營霎時亂作一團。喝吼聲最響最亂的營寨處,早有金兵當先戒備起來,一望之下,這些金兵全有些暈頭轉向。

    對面沖來的這彪人馬竟全是大金官軍的打扮,只是臉上都塗了黑墨,暗夜中借著火光看來,便如鬼魅突降。這群“金兵”的喊殺聲更是古怪∶“大金新皇帝在東京登基啦,改年號大定!”“完顏亮弑君篡位,十惡不赦,已被貶為海陵郡王!”“大定皇帝詔命,殺了完顏亮,撤軍回家呀!”這喊聲不是宋人官話或江南土語,而是不大純正的女真話,翻來覆去地只是這三兩句話。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⑥ κ.сΝ

    摸黑偷襲金營的正是卓南雁、羅大親率的大宋死士。這三百豪傑以四海歸心盟的高手為骨干,配以曾隨卓南雁苦練陣法的時俊所部精銳。

    原來完顏烏祿在大金東京登基後,已改名為完顏雍,此時他立足未穩,最怕完顏亮立時回師問罪,這才親派應恒加緊趕來,聯絡卓南雁,請他千萬率領宋軍拖住完顏亮的主力。虞允文自應恒口中得知了完顏雍登基的詳情,又聽說完顏亮悍然南侵後,金國內部也弄得天怒人怨,便當機立斷,定下了這偷襲之策。

    這次應恒遠道趕來,還帶上了完顏雍登基後頒下的詔書,詔書上列了完顏亮的十數條罪狀,更將其貶為“海陵郡王”。群豪都跟卓南雁學了幾句女真話,又在臉上塗了墨,一邊大肆鼓噪呐喊,一邊將連夜抄寫的詔書綁在箭鏃上,四處飛射。要知金兵此時被大江阻隔,士氣沮喪,正是軍心思歸的不穩之時,忽然聞得大金的新皇帝已在東京登基,而眼下追隨的皇帝完顏亮反成了郡王,均有些不知所措。群豪這一次偷營以虛張聲勢、擾敵軍心為主,一行人猛如虎、快如龍,橫沖直撞,迅疾地橫貫過去。昏頭昏腦的金兵一開始架不住江南群豪的硬打硬沖,但女真士卒素來剿悍,在幾名猛安學堇的帶領下,這幾隊金兵漸漸穩住了陣腳。

    群豪眼見已乘亂殺了金兵一個措手不及,詔書也施放了不少,正要回師撤走。忽聽得金兵高聲大喝∶“萬歲,萬歲!”但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旌旗閃動,火把明燈照耀下,無數鐵衛簇擁著一道銷金龍頭大纛,竟是完顏亮禦駕親臨。今晚完顏亮心煩意亂,難以安枕,便領著人四下巡營,忽聽得這地方喊殺沖天,忙縱馬率著一群親信趕來。

    眾金兵陡見皇帝親臨,均是心神大振,幾名大將更是拼命地厲聲呐喊,吆喝著金兵結成陣勢,四下卷來。羅大揚頭瞥見完顏亮身周侍衛旌旗環繞,閃耀的火把映得那小山丘都紅彤彤的,不由大笑道∶“逆賊完顏亮來得正好,大伙兒殺了這昏君!”箭發連環,刷刷數箭,疾向完顏亮射去。

    完顏亮身前侍衛環立,這幾箭自是傷不了他。羅大也是虛張聲勢,乘著金兵心神一亂之際,振聲高呼道∶“完顏亮眾叛親離,死有余辜!斬殺逆亮,盡得大功!大軍北歸,早與妻兒團聚!”這幾句話鼓氣喝出,聲音遠震。這也是撤退的訊號,群豪一起發喊“斬殺逆亮,盡得大功!”“大軍北歸,早與妻兒團聚!”呼喝聲中,隨著羅大呼啦啦地返身向後疾沖。

    眾金兵勞師遠征,聽得那句“大軍北歸,早與妻兒團聚”,都覺心內惆悵,頓時一陣渙散。群豪進退如風,乘機殺開了一條血路。

    完顏亮立馬山上,遠遠望見金兵久戰無功,又驚又怒,口中卻低歎一聲∶“可惜聯將余孤天留在揚州了,若是此時他在,那便好了!”仆散騰正挺立在完顏亮身側,聞言沖沖大怒,大喝道∶“這群南蠻,在老夫跟前,還敢裝神弄鬼。”轉頭連連呼喝,手下的厚土刀佟廣等親信弟子各率精銳人馬,沖下山丘,趕來攔阻。

    完顏亮這一激將,張汝能、黑水震、黑水霆等猛將也各自惱怒,齊齊咆哮沖來。江南群豪才殺開的豁口,又被無數金兵阻上。卓南雁暗自涼駭∶“這一回時運不濟,趕來殺狼,卻撞上了虎口!”振聲發嘯,身後宋軍隨他嘯聲變換陣勢,結成了都天六輪陣。此時陣內雖然缺少馬軍,但有羅大、唐千手、莫複疆等江南絕頂高手為骨干,仍是氣勢如虹,片刻間又沖出里許。

    兩軍厮殺之際,天上霧氣漸濃。金兵有皇帝親自督戰,眾將各自賣力,自後緊追不舍。江南群豪雖然武功精湛,陣法犀利,但若深陷金兵重圍,也是萬難生還,可巧的是霧氣越來越大,雖有火把燭照,也看不清丈外的人影模樣。遠處完顏亮駐立的山丘,更只剩下熒熒的一團幽紅。

    金兵難辨敵我,最擅長的弓箭功夫難以施展,頓時慌了手腳,江南群豪卻仗著陣勢純熟,乘黑一鼓作氣地沖到了江邊。群豪聽得濤聲隱隱,都知只需一上船,便可脫離險境,正自暗叫僥幸,忽聽得喊聲大起,一彪人馬迎面撲來。卻是仆散騰早就命佟廣等弟子率領兵馬繞到了江畔,切斷了群豪的退路。

    此時有進無退,群豪只得奮勇向前。羅大一聲斷喝,卓南雁、莫複疆、唐千手、石鏡這四大高手迅疾聚到他的身側,五人各展兵刃,當先疾沖。徐滌塵和彭九翁則率著明教精銳留在隊尾斷後。

    前沖的五人以羅大和莫複疆居中,二人都是久聞對方之名,此時並肩厮殺,也暗有較量之意。羅大施展六十八斤重的厚背大關刀,橫劈豎砍,力大招沉,震得金兵兵刃亂飛。莫複疆則揮動降龍棒,招式剛柔並濟,內力貫注之下,往往能穿透金兵重甲,震碎對方髒腑。

    左翼是青城派石鏡居前,他左手持七曲鳳翅,右手揮短把雁翅鐮,一長一短兩般奇門兵刃相得益彰。緊跟石鏡的唐千手則雙手套上了唐門至寶麒麟掌,硬接硬架諸般兵刃,更不時發射暗器遠攻近襲。這二人剛柔互濟,倒配合得渾若一人。

    卓南雁手舞一根長矛獨當右路,一根平平常常的長矛好似化作矯夭難測的騰空蛟龍,翻出萬千道光影,猛厲處如電射雷轟,雄渾時又如天河倒瀉。天衣真氣展到極處,端的無堅不摧,當者立斃。

    五人彙成一束,勢若一把鋒利無匹的巨斧,當頭直插過去。烏沉沉的大霧中塞滿了死亡的慘呼和飛濺的血花。遠近都有金兵臨死前脫手飛出的火把,亂跳的火光活像在網中掙紮的紅魚,只是那霧氣太沉太黯,那點點紅芒照不清多遠便即消逝。群豪勢如破竹,一路直沖過去。卓南雁功力展到極致,漸成一馬當先之勢,黑暗中猛覺一股大力迎面襲來。

    本來在卓南雁這等剛猛絕倫的強攻之下,敵人都會暫避其鋒,膽大的也只能自旁游斗,偏偏竟有人敢直攖其鋒。這力道也來得甚是猛惡,卓南雁揚手一槍震去,一聲銳響,已把那鋼刀震開。他依稀覺得那刀上的力道有幾分熟悉,但此時摸黑夜戰,哪及轉念,電光石火間,長矛已暴吐而出。黑暗中但聽“啊”地一聲叫喊,這聲音雖輕,卻激得卓南雁顫抖了一下∶“這聲音怎麼有些耳熟?”猛聽身側羅大哈哈狂笑∶“狗賊們嘗嘗這個!”揚手發出一道雷神珠。霹靂響處,光芒乍亮。

    這道亮光便似一道閃電直劈入卓南雁的眼內,耀目的火光下,只見自己的矛下插著一人,正是劉三寶!

    “三寶小弟,”卓南雁直覺全身的血直撞到腦頂上來,嘶聲大叫,“你……你怎麼來啦?”他自知這一槍當胸刺入,至剛至猛的天衣真氣灌注之下,任是何等高人也決無生理,頓覺心口酸痛,五髒如焚。

    “大哥……”劉三寶劇痛鑽心,大口喘息,“怎麼是你們?我……我只當是叛軍……”卓南雁忙攔腰抱起他,將一股真氣直送入劉三寶體內。他情知此時激戰正酣,如此轉送功力大是行險,但情急之下,什麼都不顧了。

    “我聽大哥的,從來沒有傷害過……宋人,”劉三寶的聲音漸弱,卻強撐著說下去,“這一回我還當來了叛軍,便隨師兄們趕來……”卓南雁心內酸痛,叫道∶“好兄弟,你不要多說,快運功護住心脈……”他不敢拔出那杆槍來,左手環抱著劉三寶,右掌劈手奪過一把大砍刀,刀氣展開,勢如開山,震得近前金兵紛紛倒飛。

    霹靂門的雷神珠本來不多,且發射之後,便會暴露出宋軍的身份。但群豪此時被困江邊,稍一耽擱,便會被身後的萬千金兵趕上,若是再陷重圍,那便萬難生還了,羅大不得不連發雷神珠開路。采石磯一戰,金兵早被宋軍的霹靂炮打得丟了魂。羅大接連十幾枚雷神珠發出,迎面的金兵鬼哭狼嚎,紛紛四散退開,連厚土刀佟廣都約束不住。片刻後群豪已殺到了江邊,但聽江上戰鼓隆隆,正是虞允文親率戰船趕來接應。

    這次群豪是趁著夜黑霧沉,乘著四艘海鰍船悄然趕來,那海鰍船還靜靜地泊在江邊。大江上也有聞亂趕來的金國水師,卻全是些多槳船,船小速慢,被虞允文派出的蒙沖艦當頭撞上,形如紙船,不堪一擊。

    群豪先後躥上四艘海鰍船,振櫓如飛而去。江上霧氣更重,金國水軍只是作勢呐喊,哪敢全力進擊。宋軍水師往來如風,船上軍卒連連吆喝,片晌後便與群豪會合,齊向南岸退去。

    此刻暫脫險境,查點人手,才知折損了不少好漢,眾高手也大多負傷掛彩。羅大兩肋上插了十幾支羽箭,全仗著身披重甲,沒有射透。莫複疆肩頭也挨了兩支狼牙箭,疼得峨牙咧嘴。石鏡道長更是中了厚土刀佟廣一掌,嘔血數口。群豪想到這場救命的大霧,都是連呼僥幸。

    卓南雁癡癡呆呆地隨著眾人上了船,始終緊摟著劉三寶,只顧將內力源源送入他的體內。閃爍的燈火下,劉三寶的臉色異常蒼白。他卻望著卓南雁微笑起來∶“大哥,莫要白費氣力了,我……我遇見你的時候……還只算個小叫花子。你救了我,還肯……跟我結拜,你……你永遠是我大哥……”卓南雁猛覺肺腑一陣抽搐,眼眶倏地濕了,忽見劉三寶大口喘氣,伸手指向懷中,卻沒氣力揚手。卓南雁會意,忙探手去他懷中摸索,便掏出一對銀鐲來。

    劉三寶眼內立時躍出些光彩來,癡癡地望著那銀鐲,道∶“這是給黃毛丫頭的……她說她爺爺身子骨不好,須得……過段日子才會過來陪我。大哥……你把這個給她,讓她……別忘了我……”說到這里,那虛軟的聲音終于斷了,連同那淳樸雙眸內的神采也一起消散了。

    “小弟!”卓南雁嘶聲大叫,淚水霎時湧出。他緊緊抱住劉三寶的身子,大聲呼喊,卻再無一絲回音。懷中兄弟的身子漸漸僵硬,卓南雁的心也冰冷一片。身周虞允文、石鏡等人都過來低聲勸慰,卓南雁卻只是木然搖頭,喃喃道∶“是我殺死了我的兄弟,是我殺死了三寶兄弟……”

    怔怔地,他便想起自己那一槍刺入劉三寶的身體時,那血肉之軀在這剛勇絕倫的一槍之下,竟顯得如此柔軟,劉三寶像個孩童一般地慘叫,像片稻草般地倒下。這麼想著,卓南雁的心就又是一陣猛烈**。

    他近來連經大戰,沖蕩戰陣時,所過之處血流成河,從來都覺得自己所殺之人皆是罪該萬死的金狗敵酋。這時才猛然想到∶“那些死在我槍下、掌下的金兵實則也是跟三寶一樣活生生的人,他們的兄弟好友聞知死訊,也必然如我一般傷坳難受……”

    海鰍船破浪疾行,卓南雁的一顆心恰似這江濤上的船艦一般,起伏顛簸,沒片刻凝定。舷窗外的幾艘船艦雖然都已點明燈火,但被暗夜里的濃霧裹著,只能瞧見一簇簇忽閃的火團隨波飄搖。船艙外還不時響起羅大等人死里逃生後的啼噓和暢笑,只是那些聲音傳入卓南雁的耳中,也跟江上的燈輝一般,顯得虛無縹緲。

    天色放明,率軍駐紮揚州的余孤天才得知了龜山遭襲和完顏烏祿東京登基的消息,心內驚喜之余,又迸出幾分惶然∶“完顏烏祿也算我太祖皇帝的皇孫,這厮在東京登基,可又給我的複國大計增出了不少變數!”急率親兵匆匆趕到龜山。

    完顏亮的禦帳便在龜山寺旁,環衛在禦帳外的紫絨軍身披重甲,個個面色沉冷陰郁,顯然昨晚那一仗對金軍的士氣打擊不小。

    余孤天進到帳內,便見軍中的文武重臣早就肅立兩廂,大帳內燈火輝煌,卻透出一種讓人喘不上氣來的壓抑感。完顏亮端坐在當中的龍椅上,凝望著手內那封完顏雍新頒的詔書,默然不語。

    兵部尚書耶律元宜滿頭汗水,正跪在禦案前喋喋不休地請罪∶“……烏祿大逆不道,確是已在東京……篡逆。臣昨日才接到這訊息,還不及稟報陛下,便遇見宋軍偷營。這、這些宋狗怎地與烏祿那逆賊糾纏在一處,臣、罪臣還不及偵知。只恨昨晚大霧,我大軍又遠途跋涉至此,未及修整,給宋狗占了便宜。罪臣……”

    “起來吧!”完顏亮揮了揮手,冷冰冰地打斷了他的話,“這也怪不得你。”他抖了抖手中那份猶帶煙痕的詔書,無比蕭索地一歎∶“大定啊,想不到烏祿會將年號改為大定,朕本欲滅宋後,改年號為大定的!這豈非是天命?”耶律元宜哪敢應聲接茬,汗津津地站起身,退到一旁。大帳內的文武更是噤若寒蟬。

    “烏祿大逆竊位之事,朕其實早就知道了,”完顏亮又是呵的一笑,目光漸漸冷銳起來,“只因大軍伐宋,恐軍心不穩,一直未曾外泄。眼下聯要揮師北還,平定叛亂,諸位有何高見?”

    帳內一片沉寂。寵臣李通覷著完顏亮的臉色琢磨片晌,才低笑道∶“陛下親率大軍深入異國,若是無功而返,前有軍心渙散之憂,後有宋軍襲擾之險,實非萬全之策。”完顏亮微微點頭,道∶“依你之見呢?”李通哈腰道∶“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擇機渡江,一舉蕩平宋國,再挾威北還,則南北皆指日可定!”

    “說得好!”完顏亮的眼芒一燦,重重一拍龍案,喝道,“先伐取臨安,再回師平叛。”他說著挺身而起,毅然道,“烏祿篡逆之舉,諸君不可聲張,更要嚴防各軍的畏戰兵降乘機北逃。”眾臣齊稱“遵旨”,但心內均想∶“紙里包不住火,宋狗昨晚那一通鬧騰,這詔書已散布多處連營,這一兩日間只怕就會遍傳軍中。”

    揮師滅宋的大計既定,完顏亮便又跟群臣議論如何渡江。采石磯一戰,金國大軍雖被宋軍水師擊敗,到底未傷元氣,只是這條浩瀚大江卻真成了大金群臣心底難以逾越的天塹。當下便有人奏道∶“昨晚看到宋軍水師縱橫江上,船行如飛,只怕宋軍主力也已趕到了鎮江,全力備戰。”

    “宋船水師厲害?”完顏亮冷哼一聲,“在朕眼內,那不過是些紙船罷了!”群臣又是一陣默然。耶律元宜暗道∶“跟宋人的船比起來,咱們的船才是紙船呢!”嘴動了一動,終究沒敢應聲。一陣冷寂中,余孤天忽地大步閃出,躬身道∶“陛下!”完顏亮望見這位伐宋中戰無不勝的少年新銳,眼芒不由亮了起來,笑道∶“余愛卿莫非又要討這渡江先鋒?”

    余孤天卻搖了搖頭,跪倒奏道∶“末將以為,眼下不宜渡江!”眾人都知余孤天素來曉勇好戰,此時卻直言反對渡江,均是一愣。完顏亮的臉色頓時陰沉起來∶“為何不宜渡江?”

    “陛下,當日的采石渡較這瓜洲渡狹窄許多,我大軍仍未能渡江,”余孤天見完顏亮臉色鐵青,忙垂下頭去,聲音卻照舊沉穩,“此時輕急冒進,必為南人所乘……”完顏亮怒喝道∶“住口!你這是胡言亂語,擾我軍心。”余孤天連連叩頭,道∶“陛下,南人有備,萬萬不可輕視。若再戰敗,軍心必亂!”完顏亮臉色鐵青,手拍龍案喝道∶“來人,余孤天惑亂軍心,給我……杖責四十!”

    早有侍衛上前,將余孤天按倒在地,大杖呼呼拍下。余孤天毫不服軟,挨杖時緊咬牙關,一聲不吭。不少有見識的臣僚均不願貿然發兵渡江,卻又不敢明言,聽得余孤天冒死進言,都覺深己我意,望向余孤天的目光都多了些同情和欽佩。

    完顏亮重責了余孤天,怒氣稍解,隨即便命張汝能為渡江先鋒,三日內擇機渡江,又命余孤天所部立即移軍到龜山,全力協助張汝能渡江。張汝能戰戰兢兢地躬身領命。余孤天也叩頭謝恩,一瘸一拐地出帳去調撥兵馬。

    余孤天仗義執言,雖然挨了責打,但群臣對他均生好感。似乎那一頓亂棍,將眾人對他的妒忌和嫌隙都打得煙消云散。余孤天心中暗喜,急命手下親信將本部三萬兵馬自揚州城移到龜山。

    當日黃昏,耶律元宜竟破天荒地趕到他帳中探望。本來余孤天魔功精深,這些許杖責絲毫傷他不得,但聞知耶律元宜趕來,還是裝模作樣地躺在榻上哼哼卿卿。

    耶律元宜眉頭緊鎖,坐在他榻前半真半假地安慰了幾句,終于咬了咬牙,低聲道∶“孤天老弟,你瞧……眼下形勢如此,咱們渡江,還有幾分把握?”他官職遠大于余孤天,又是余孤天的上司,但憂心忡忡之下,反叫起了“孤天老弟”。

    “這老狐狸,是來摸我的底來了。”余孤天緊盯著他的臉,低笑道,“大人是讓小將說實話,還是假話?”耶律元宜道∶“自然是要聽你的真心話!”

    “那末將便冒死再嘮叨幾句,”余孤天苦笑搖頭,“咱們軍心已散,眼下已沒有一分把握啦!可惜聖上還偏不認輸,只管將大棒子往咱們身上招呼。末將今日說了些實話,挨了頭一棒子,大人身為兵部尚書,只怕不久便會挨這第二棒啦!”

    這話正戳到耶律元宜心底的痛處。他的眼神一片散亂,愁容竄滿了額頭眼角,低聲道∶“你說得不錯。昨晚……大軍之中已有數千兵卒逃跑,去投奔完顏雍了。這事聖上若是知曉,斷不會跟我善罷甘休。”余孤天早就聽說有兵卒逃亡,心底怦然一動,卻沒應聲。耶律元宜唉聲歎氣地又安慰了余孤天幾句,便即辭別而出。余孤天忙起身送他出帳。

    二人行到帳外,忽見黑沉沉的暮色中閃過一道人影。耶律元宜心思里翻來覆去琢磨的都是那數千逃兵,覷見有人鬼鬼祟祟,只當又有人要開小差,立時喝道∶“站住!要去哪里?”那身影立時頓住,卻是個尋常兵卒的打扮,聽得耶律元宜喝問,竟遲疑不答。

    “你是哪部的?”耶律元宜頓時心下生疑,手按刀把,喝道,“到這里做甚?”余孤天忽地一笑∶“石抹輦,又喝酒了嗎?見了耶律大人也不參拜!”又向耶律元宜賠笑道,“這石抹輦是末將在龍驤樓的親信,素來好酒,是末將寵壞了他。”

    那金兵雙眉一展,忙向耶律元宜行禮,道∶“小人石抹輦,參見耶律大人!”耶律元宜也跟龍驤樓打過交道,見這石抹輦打躬參見的姿勢,確是規規矩矩的大金龍驤士參拜之禮,才猜疑頓去,苦笑道∶“孤天老弟,你看老哥整日價心驚肉跳,這可是杯弓蛇影啦……”歎息聲中,轉身去了。

    余孤天見他走遠,才向那金兵淡淡一笑,道∶“卓大哥,請吧!”

    卓南雁在暮色中挺直了身軀,冷笑道∶“天小弟的招子好厲害!”

    原來卓南雁失手殺死了義弟劉三寶後,心內痛楚難言,都道兵者為凶器,這時結義兄弟在自己手下殞命,才讓他覺出戰爭的殘酷。想到金軍數十萬人馬,雖在采石磯小敗,卻難撼元氣,今後雙方對峙苦戰,還不知有多少好漢喪生。卓南雁悲憤之下,便自作主張,孤身渡江潛入金營,只盼乘機刺殺了完顏亮。這便如高手對決時屢居下風之人施出的最後一招,不管不顧地直破中宮,雖然鋌而走險,卻能險中求勝。

    他繞了個彎子,覓得金兵疏漏之處渡江而來,又仗著女真話嫻熟、輕功高妙,倒一路順當地混入了金營。不料金軍營帳連綿,層層環繞著龜山上完顏亮的禦帳,他輕功雖高,到底還要一營一營地依次向前。不想適才撞見一群往來巡視的龍驤士,他胡亂躲避間卻被耶律元宜和余孤天見到。

    余孤天魔功高深,早察覺出對面這人身懷絕技,一見他蓄勢待發的凌厲眼神和那熟悉萬分的殺氣,立時看出是卓南雁。他見卓南雁眼中滿是戒備之色,卻呵呵一笑∶“卓大哥,此處不是講話之所,快跟我入帳來!”

    卓南雁雙眉一挑,跟他大步入帳。余孤天竟似看破了卓南雁的心思,不待他說明來意,便冷笑道∶“刀霸巫魔在側,龍驤高手隨護,更有那銅牆鐵壁一般的五千紫絨軍,你根本進不得完顏亮的身前!”卓南雁冷笑道∶“那又怎樣?”適才他驟見耶律元宜,便已氣運全身,此時跟余孤天在帳內對坐,掌上氣機依舊凝而不散,不敢掉以輕心。

    “別這麼緊巴巴的!”余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齒,呵呵地笑了笑,忽地探身向前,一字字地道,“只有你我聯手,才能殺得了完顏亮!”

    卓南雁一怔,冷笑道∶“你竟要去殺完顏亮?”余孤天的眼芒陡然變得鋒銳如刀,森然道∶“普天之下,最想殺完顏亮的人,便是我了!完顏亮最想殺的人,也是我!”卓南雁驀地想到他那身憑空激增的深厚內力,沉聲道∶“你是為了給芮王爺報仇?”

    “不單單是為了芮王爺!”余孤天緩緩搖頭,目光變得高貴冷傲,“大哥至今還不知我的身份吧?我便是大金先帝皇子完顏冠……”

    聽罷余孤天坦陳了自己的身份,卓南雁也不禁愕然呆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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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24:50 |只看該作者
這謎底太過突兀,卻又由不得他懷疑。霎時間,多年來種種怪異之事在卓南雁腦中一一滑過∶為何偏偏在天小弟避難風雷堡的不久,龍驤樓便血洗風雷堡?為何天小弟一個孤苦伶仃的孩童偏有“單天馬”那樣一個高手護送?又為何這余孤天身上總有股古怪的氣質,冷兀中透出一股貴氣?

    “你還不信我?”余孤天低笑聲中,揮掌向他胸前按來。卓南雁揮掌相對,兩人掌力均是一觸即收。“這股力道你該熟悉吧?”余孤天臉現肅穆沉痛之色,“不錯,芮王爺死前將他畢生功力傳給了我!”

    卓南雁終于點了點頭,道∶“我信你!”

    那晚王府驚變,滄海龍騰棄女兒安危而不顧,偏偏劫走了余孤天,更將一身內力傳給了余孤天。那些怪事,連同龍驤樓主死前出人意料的抉擇,均是指向惟一的答案∶余孤天就是完顏冠,就是熙宗唯一的皇子!

    余孤天呵呵低笑∶“多謝大哥!仆散騰和蕭抱珍各率本門高手環伺在完顏亮那昏君身周,小弟一人孤掌難鳴。可巧大哥從天而降,這豈不是天助我也?”

    卓南雁聽他說到“孤掌難鳴”,不由皺了皺眉頭,道∶“婷兒沒在你身邊嗎?這等凶險之事,最好莫要讓她參與。”余孤天臉色驟變,隨即溫言道∶“婷姐姐自然不在軍中。大哥且放寬心,小弟將她安置得很好。婷姐姐近來……也不想見你。”他怕卓南雁再深問完顏婷之事,忙岔開話題道,“烏祿跟你們宋軍聯絡,到底是何居心?”

    卓南雁道∶“烏祿剛剛登基,立足未穩,實則也怕完顏亮忽然回師。他遣人過江,便是要我們千方百計拖住完顏亮,讓他們進退不得。如此大金東京的新帝君臣才好全力籌措,以備和完顏亮決一死戰!”

    “新帝?”余孤天倏地挺直了身子,沉聲道,“他完顏烏祿算什麼新帝,不過是縮在東京的一條狗罷了!這大金國嗣續神器、垂拱九重的社稷之主,惟有一人,那便是我完顏冠!我是先帝的唯一皇子,若非完顏亮這狗賊大逆篡弑,皇統九年我便該是繼承大統的大金太子了。”

    他越說越激憤,蒼白的臉也變得紅彤彤的,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大哥,你文韜武略,天下罕有,更和我有兄弟之義,何不與我聯手,共謀大事?”卓南雁冷冷盯著他,卻沒言語。

    “大哥可是為了羅雪亭?”余孤天自他冷森森的目光中讀出了什麼,忙道,“羅堂主之死純是南宮參下的毒手。我只是要奉命攪亂那歸心盟會,全沒想致羅堂主于死地。那雷神珠是南宮參射的,那記致命毒掌,也是他打的。冤有頭債有主,大哥可不該將這筆賬算到我頭上。”

    卓南雁見他神色急迫,也不禁心內起伏,暗道∶“余孤天所言,雖多有狡辯,但終是實情。況且當務之急,便是斬殺完顏亮這賊首大逆,旁的事也只得暫且放在一旁。”終于點了點頭。余孤天雙眸一亮,喜道∶“好,若是大哥能助我重掌社稷,我便封你為王,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卓南雁看著這張通紅的臉孔,心底暗自一歎,笑道∶“卓大哥自來受不了榮華富貴,你若真能做了大金皇帝,只求你不要妄動刀兵,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日子。”余孤天轉身自箭壺內抽出一支狼牙箭,揚手折斷,昂然道∶“便依大哥所說,我完顏冠若違今日之言,便如此箭!”

    卓南雁點頭道∶“何時動手?”余孤天揚眉道∶“完顏亮剛剛下令要三日內渡江。咱們便在這兩三日內攻他個出其不意!只是動手之前,咱們還須多多聯絡幾個幫手!”

    “好!”卓南雁伸出手來,慨然道,“便這麼著了!”余孤天見他伸手,知是龍驤樓的擊掌慣例,低笑道∶“你我兄弟聯手,刀霸、巫魔,又何足道哉!”啪的一聲脆響,二人依著龍驤樓的規矩,揮掌相擊。

    一對自幼同甘共苦、又曾經數次殊死拼殺的少年,竟又重新攜手。二人雙掌交擊,心底都有些莫名的滋味。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七節:敵愾同仇 奇謀密運
      轉過天來,變故又生,提心吊膽的兵部尚書耶律元宜終于挨了完顏亮的大杖。

    原來完顏雍在東京登基的消息,實則早在數日前便已傳到了完顏亮的大軍之中,只是在部分士卒將官間悄然流傳,真假難辨。經得那晚羅大、卓南雁等群豪一陣大鬧,數十萬金兵盡數知曉。雖然完顏亮事後宣稱來襲的乃是易裝的宋軍,但遠征失利,士氣低迷,大多數金國兵卒更願意相信是東京的新皇帝派人來召他們“北歸”。

    對于這些尋常將士兵卒來說,完顏亮和完顏雍誰當皇帝都無所謂,但新皇帝喊出的“大軍北歸,早與妻兒團聚!”卻深得人心。這一晚之間,便又有許多兵卒逃遁。更有的機靈將領深知晚歸順不如早歸順之理,歸順新帝早了,還能謀個好官職,一時竟有膽大的將領率著部卒北逃。這一晚之間,竟有數萬士卒或孤身逃亡,或結伙北歸。

    這下耶律元宜再難隱瞞,只得據實上奏。完顏亮聞報後怒不可遏,立時將他重責四十大杖,更頒下口諭∶“有軍士臨陣脫逃北歸者,殺其謀克;謀克逃亡,殺其猛安;猛安逃亡,殺其總管!”這道連坐的死令一下,全軍將官,人人自危。

    余孤天聞知耶律元宜遭打,卻暗自大喜,忙請卓南雁扮作自己的親兵,帶著他去見耶律元宜。

    暮色沉沉,耶律元宜的大帳中冷冷清清,連紗燈都幽暗昏沉,只有耶律元宜的兒子驍騎副都指揮使耶律王祥侍立帳內。鬼火樣的燈光下,耶律元宜鐵青著臉趴在床頭,沖余孤天點了點頭,示意他在床邊落坐。

    “聖上看來對大人成見已深,”余孤天還沒坐穩,便堆起一臉愁容,“聽蕭抱珍說,聖上這兩日便要親自查點大人的兵馬。若是軍卒逃亡過萬,還要重責!”蕭抱珍以邪術得寵,耶律元宜對他甚是鄙夷不屑,倒是余孤天八面玲瓏,對誰都不得罪,跟蕭抱珍頗有往來。耶律元宜聽他說出得自蕭抱珍的話,倒有幾分深信。他身為兵部尚書,也親率一路威勝軍,這兩日來手下兵馬逃亡不少,想到完顏亮那道“謀克逃亡,殺其猛安;猛安逃亡,殺其總管”的死令,不由心底發冷,連臀上的杖傷之痛都忘了。

    “我老啦,又是契丹人,陛下早看著礙眼,遲早要將我踢開的。”耶律元宜不冷不熱地笑起來,“余將軍戰無不勝,這兵部尚書之職鐵定是你的了。”余孤天挺身而起,冷笑道∶“孤天此來,是要相救大人。大人既然如此見外,那便告辭了!”

    “將軍慢行!”耶律元宜在床上撐起身來,叫道,“老弟……不知有何策來救我?”余孤天慢慢俯下身子,一字字地道∶“共舉大事,率師北歸!”

    耶律元宜臉頰一顫,死盯著余孤天的眼睛足有半晌,才苦笑道∶“老弟當真要舉大事?”余孤天呵呵苦笑∶“不瞞大人說,小弟手下的弟兄早逃了七八千人。我也跟大人一般地挨了杖責。左右不過是個死,那便只有魚死網破!”

    “殊死一搏,還有生機!”耶律元宜臉色變得猙獰起來,喘息般地低笑道,“聽說東京的新帝出了賞格,歸順的便有官做,不知是真是假?”余孤天一指卓南雁,道∶“自然是真的!他便是新帝派來的使者。”

    卓南雁自懷中掏出應恒帶來的完顏雍欽賜令牌,遞到耶律元宜手中,又將完顏雍吩咐給應恒的話盡數轉告。耶律元宜手捧金牌,心內再無猜嫌,連連點頭道∶“如此大事,該當請個得力幫手才行。”對他兒子耶律王祥道,“快去將你岳丈請來!”

    耶律王祥匆匆而出,過不多時,便帶著他的岳丈、浙西道副統制郭安國大步趕來。耶律元宜與郭安國多年至交,也不多說廢話,將形勢交待了幾句,便單刀直入地道∶“老郭,事已至此,你我前行渡江必被宋人所殺,後退苦守則會被萬歲所殺,眼下只有共舉大事一途。新帝的禦賜金牌在此,老郭,你干是不干?”

    郭安國身為一方主帥,手下也有兵卒逃歸,這兩日也正為此心煩,但聽了耶律元宜之話還是微微一愣。他陰著臉在帳內徘徊幾圈,猛地重重頓足,冷笑道∶“新帝有旨,斬殺逆亮,盡得大功。干了,便是潑天的大功;不干,便只有坐地等死。”說話間便向那金牌跪倒,“願奉新帝旨意,共舉大事!”

    耶律元宜大喜過望,連忙也跟著跪倒磕頭。余孤天卻臉露冷笑,跟卓南雁在旁挺立不語。耶律元宜歡喜一陣,又生疑慮∶“余將軍,你、我再算上老郭的兵馬,終究還是不敵完顏亮的數十萬大軍啊!”

    “我早有盤算!”余孤天冷笑道,“揚州府衙照壁上‘完顏亮死于此地’那一行字,便是我故意留下的。完顏亮厭惡那些字,不願駐紮揚州,便只能屯兵龜山。這龜山地勢狹窄,人馬連營擺布不開,尤其是大人的營帳離著完顏亮的禦帳不遠,這便給咱們的大事留下了許多方便。”

    耶律元宜和郭安國盡皆變色,均想∶“難道這小子奪下揚州時便動了謀反之心?”余孤天卻不動聲色地接著道∶“眼下萬事俱備,只須二位想法子,調開完顏亮帳前那五千紫絨軍即可。”

    郭安國深具機謀,眉頭挑了兩下,便笑道∶“這個不難!紫絨軍總管納刺與我相熟,我這便去找他,告訴他們淮東的美女金銀都被聚藏在泰州城內,我輩急欲過江伐宋,無暇去取。納刺最好美女玉帛,聞言必會向萬歲請命去攻泰州。”

    耶律元宜笑道∶“還是老郭厲害!只需調開這五千精銳,咱們的大事便成了一半!好,只要紫絨軍一動,咱們便即動手!”沉了沉,又道,“你我五人既已共舉大事,那便是同生同死了,須得歃血明志,立誓結盟!”余孤天暗道∶“你三人是父子、親家,自然一個鼻孔出氣,這獻血結盟的事自然是對我兄弟而言了。”口中卻呵呵笑道∶“那是自然!”

    當下卓南雁、余孤天、郭安國和耶律元宜父子都依著金國規矩歃血為盟。五人的鮮血滾到一處,再灌入嘴中,耶律元宜等人的心思才安穩了一些。計議已定,五人各自分頭行事。

    隨著余孤天回到他的營帳,卓南雁不由蹙起眉頭,道∶“何必如此費力,你帶我偷偷地到得完顏亮帳外,咱們闖進去一劍斬了他,豈不痛快?”余孤天笑道∶“那五千紫絨軍環護帳外,刀霸、巫魔不離他左右,豈是那麼容易得手的?”

    卓南雁道∶“你我二人聯手一擊,還怕殺不死完顏亮?”余孤天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一劍殺了他,太過便宜了這逆賊。大哥答允了力助小弟的,他欠我的,咱們便都要連本帶利地拿回來!再說,大哥此來,不過是為了止息干戈,完顏亮此時還按兵不動,大戰未起,便等上幾日,又有何妨?”卓南雁笑了一笑,便沒再言語。

    余孤天的大帳內冷寂下來,二人各懷心事,都是默然不語。驀然間兩人都覺心神微震,幾乎同生警兆。“有人來了!”卓南雁一躍而起。

    便聽得帳外傳來親兵的一聲叱喝∶“蕭教主留步!未得余將軍之令,軍帳不得擅入!”蕭抱珍冷森森的笑聲響起∶“我跟孤天,哪里用得著這許多臭規矩!”

    笑聲未絕,人影閃處,巫魔蕭抱珍已輕飄飄地插入帳中。他身後還跟著數名余孤天的親兵,臉紅氣喘地連抓帶拽,卻連他袖角也碰不到。“退下!”余孤天一聲冷斥,先喝退了幾名親兵,才向蕭抱珍賠笑道,“教主法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蕭抱珍柔柔地一笑∶“沒事便不能跟你聊聊嗎?”雙眸在帳內一掃,見帳內只有余孤天一人,臉上不由掠過一絲訝色,又望見桌上只有一只茶盞,心內微覺詫異∶“適才我明明探知帳中有兩人,怎麼變成了一個?”

    余孤天似乎全沒在意蕭抱珍那左右逡巡的目光,拱手笑道∶“孤天正在發愁如何渡江,難得教主得暇,能否給孤天指點迷津?”蕭抱珍呵呵笑道∶“渡江,你真以為你能渡江?”余孤天蹙眉道∶“教主此話怎講?”

    蕭抱珍搖頭道∶“攻城掠寨,你是一只猛虎;大江操舟,你余孤天不過是一條病蛇!這瓜洲渡,你過不去!”余孤天道∶“過不去也要過!萬歲軍令如山,容不得我輩退縮。”蕭抱珍冷笑道∶“將軍便沒想過,與其進而死,不如退而生?”余孤天身子一震,揚眉道∶“教主必有妙策。請教主救我。”

    “誰也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蕭抱珍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他慢慢探身近前,低聲道,“去年西北路的契丹人叛亂,完顏亮狂怒之下,險些下令盡殺軍中的契丹人。我蕭抱珍便是契丹人,更因當年曾隨蕭裕相爺謀反,完顏亮對我從來都是……嘿嘿,這些年我跟完顏亮虛與委蛇,等的便是今日。只要孤天小弟振臂一呼,我取完顏亮的首級,易如反掌!”

    余孤天萬料不到蕭抱珍竟會跟他說這些話,一時間不由呆愣起來。霎時間帳內靜得駭人。

    沉了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好!蕭教主深明大義,當真難得!”他臉現激動之色,伸手向蕭抱珍的手掌握去。蕭抱珍眼中異彩閃爍,也揮掌和他相握。

    哪知余孤天驀地五指成爪,疾扣向他的脈門。蕭抱珍應變也是奇快,腕子一沉,向旁滑出。“嘶”的一聲,半截衣袖已被余孤天扯斷。“你……”蕭抱珍厲聲斷喝,猛覺一股沉渾大力當胸湧來,忙揮掌相對。那一句斥罵便被硬生生地噎在喉嚨里。雙掌交擊,蕭抱珍渾身骨骼格格作響,疾向後退開丈余。

    他身子還未站穩,余孤天已如影隨形地粘了過來,低笑道∶“教主竟敢說此大逆不道之言,這便跟我去見萬歲!”口中說笑,掌風呼呼,拼力狂攻。

    蕭抱珍驟遭疾攻,忙展開邪功相應,霎時間身子如同一縷青煙般左右飛旋。但余孤天的武功身兼明教和龍驤樓兩家之長,亦正亦邪,端的是舉世難覓其二。任是蕭抱珍連連展詭譎魔功,急切間仍被余孤天穩穩壓住。兩人都是絕頂武功,此時雖在這三丈寬的大帳內各展神通相拼,但勁力拿捏都是妙至毫巔,便連桌上的茶盞也全不為掌風波及。營帳外的余孤天親兵竟絲毫覺不出帳內的二人已是龍爭虎斗、殊死相拼。

    “你這厮不識好歹!”蕭抱珍又驚又怒,低喝道,“識相的快快停手,不然休怪我無情!”雙手忽爪忽掌,連環疾變,魔功催運之下,指間已現出青凜凜的駭人光芒。余孤天反唇相譏,道∶“識相的便束手就擒,我給你美言幾句,萬歲或許能饒你一命!”掌勢倏變,手上帶起的勁力重若山飛。

    他自悟得三際神魔功的訣竅之後,一直難覓高手試招,此時忽得蕭抱珍這等對手,心下暗喜,在大天羅掌的掌法中已糅上了三際神魔功的沉厚勁道。余孤天的三際神魔功一經施展,蕭抱珍頓覺壓力大增,只得凝神拆招,一時竟無暇開口叱喝。

    “住手!”猛聽得一聲斷喝隔簾傳來,聲若驚雷,震得寬大營帳簌簌一抖。人影閃處,刀霸仆散騰昂然而入,手按寶刀,一股蓬勃刀氣如怒龍般直撞過來。蕭抱珍心神一震之際,便聞砰然一響,已跟余孤天硬拼了一招。余孤天哈哈大笑,凝立不動,蕭抱珍卻騰騰騰地連退三步。

    仆散騰身形一晃,已插到二人當中。余孤天叫道∶“門主來得正好,蕭教主居心叵測,竟起了大逆不道之心!門主快快助我將他擒住!”蕭抱珍玉面一窘,卻冷笑道∶“仆散兄休得信他胡言!適才我不過以戲言試罷了。”

    余孤天察言觀色,心底暗笑∶“連仆散騰也在外窺伺,這巫魔果然心懷詭詐。這二人都是完顏亮的心腹,今日我若不鬧他個天翻地覆,只怕完顏亮那逆賊對我的疑心難去!”立刻臉上擠出一副怒容,大叫道∶“戲言相試?這等大事豈可做戲言!便請門主做個證人,咱們到萬歲駕前說個清楚。”

    仆散騰點頭道∶“好!咱們一同去見萬歲!”蕭抱珍冷笑道∶“到得萬歲駕前,自能辯個清楚!”大袖一拂,當先轉身出帳。余孤天鐵青著臉,疾步跟上。

    走到帳口,忽見仆散騰一直凝立原地,余孤天忙道∶“門主,難道你又改了主意,不去面聖了?”仆散騰卻緊盯著帳中兵器架後的兩扇屏風,咧嘴笑道∶“這屏風有些古怪!”余孤天心內一顫∶“適才卓南雁便隱身在那屏風之後,難道被這老狐精瞧出了端倪?”臉上卻若無其事地笑起來∶“有什麼古怪,這屏風門主若是喜歡,便請拿去!”

    仆散騰緩緩搖頭∶“適才這屏風後怎麼閃過一絲殺氣?好濃的殺氣!”驀地精芒乍閃,仆散騰手中寶刀已然劈出。“喀”的一聲脆響,那扇硬木雕花屏風如同脆紙般地裂作兩片。余孤天的心弦猛然一緊,好在屏風後空空如也,不見半個人影。

    余孤天偷偷長出了一口氣,暗道∶“卓大哥當真了得!”他怕被兩人看出臉上神色,故意大叫道∶“門主,莫非你也跟蕭教主一般,來此戲耍小將!”口中大嚷大叫,快步便向帳外闖去。仆散騰和蕭抱珍對望一眼,只得跟上。

    三人直鬧入完顏亮的禦帳。余孤天滿面悲憤,進帳後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怒叱蕭抱珍的行徑。蕭抱珍聽他原封不動地複述自己引誘他的言語,也不由臉色發僵。好在完顏亮並不著惱,笑吟吟地聽完余孤天的痛訴,只將手一擺∶“余愛卿不必多心。蕭教主素來詼諧,這些閑話想是他見軍中煩悶,只為逗你一笑罷了。”

    蕭抱珍長出了一口氣,滿面幸災樂禍之色。余孤天也只得憤憤而起。完顏亮又親賜禦酒,給二人壓驚,命二人飲酒之後便須盡棄前嫌。蕭抱珍道聲“遵旨”,將酒一口飲了。

    余孤天卻眼望蕭抱珍,怒沖沖地道∶“大丈夫便當披堅執銳,誓死報國,這般縮在陣後,只能詭言惑眾,算得哪門子的武林宗師?”蕭抱珍笑容陡凝,再也按捺不住,就向完顏亮跪倒,奏道∶“陛下,臣願領一彪水師,作這渡江先鋒!”

    完顏亮大喜,哈哈笑道∶“如此甚好!蕭教主便是後日渡江的先鋒!”眼見余孤天滿面憤憤不平之色,又道,“余孤天忠貞不二,特擢為大金威勇軍都總管!”余孤天大鬧一通,不想倒鬧得官升一級,更想到蕭抱珍改任渡江先鋒,這兩日便不得隨護完顏亮左右,心底大喜若狂,忙也跪倒謝恩。

    一派歡笑之間,紫絨軍總管納刺趕來求見,懇請完顏亮准許他帶兵去取泰州,一來為大金奪些金銀糧草,二來也讓他在滅宋大業中立些戰功。完顏亮興致甚高,揮手應允,讓他們明早出發。余孤天見他大手一揮,心頭一陣狂喜,臉上卻緊繃著不敢露出絲毫顏色。

    納刺興沖沖地跪倒謝恩,又道∶“啟察陛下,末將適才巡營,搜到武安軍驍騎將高曾率兵卒棄營北逃,末將已將高曾擒獲。”完顏亮臉色頓時一僵,森然道∶“先押起來,待明日朕親自整治。”

    余孤天趕回營帳,才強撐著將滿心的欣喜按捺住,想到大變當前,最宜平心靜氣,便端起那碗冷茶一口一口地吸進去。看到卓南雁早已悠然端坐在桌前,余孤天才放下茶盞,“呵呵”一笑∶“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還是卓大哥沉穩!”卓南雁淡然笑道∶“我只是全豁出去了而已。

    “小弟忍了這麼多年啦,”余孤天長長地噓了口氣,“可越是臨近大事將了,越是有些心慌!”卓南雁笑道∶“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余孤天一愕,道∶“此言怎講?”卓南雁道∶“這是大慧禪師傳給我的禪門心法。你凡事越是執著,越是擔憂,實則咱們執著憂愁之事,不過是鏡上的塵埃,終須拭盡。”

    “鏡上塵埃?”余孤天“嘿嘿”一笑,“連霜月師姐也是嗎?”卓南雁愣了愣,也笑出聲來∶“所以我這幻空訣總是不大靈光!”兩人對望而笑,忽然間都生出一陣久違的親密之意,恍惚間便似回到大云島上的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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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八節:豔舞動魄 熱血誅凶
      卓南雁道:“你的幫手業已找到,巫魔這一關也挺過去了,咱們到底何時出手?”余孤天的眼光幽幽地閃爍,沉聲道:“近年來完顏亮提拔了不少青壯將官,若是你我暴然出手,只怕未出軍營,便會被完顏亮的這些親信射成刺猬。嘿嘿,無論何時,都不要明著行刺皇帝,最好的法子就是毒死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死他!”卓南雁驀地想到完顏婷一直在鑽研毒功,不由地心內一寒。

    余孤天雙目放光,自顧自地說下去:“完顏亮中毒身亡,最大的嫌疑便是毒名遠揚的蕭抱珍。他是契丹人,本就根基不穩,只須我三言兩語的挑撥,撲散騰便會跟他火拼,斗個兩敗俱傷。其時群龍無首,大軍進退不得,我再以先帝皇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定然萬眾響應。

    “我登基之後,第一道旨意便是下令回師。這是最得人心的撥亂反正之命,數十萬大軍定會對我衷心歸順。此次南下伐宋,我屢建戰功,威名深著軍中,完顏烏祿又怎能與我相比?那時我衰數十萬虎狼之師北歸,乘烏祿立足未穩,便可一舉破之。”他滔滔不絕地說到這里,覷見卓南雁眉頭微蹙,不由“嘿嘿”一笑,“聽說大哥曾與烏祿有舊,小弟決不會勉強大哥助我。我與烏祿之爭,純是天命,大哥兩不想幫便是!”

    卓南雁點點頭,道:“難得小弟算計得如此周詳。只是最難的還是兩件事,其一是如何不著痕跡地下毒,其二便是如何讓眾軍相信你先帝皇子的身份。”

    “下毒之事雖難,婷姐姐早已給我辦妥了。至于皇子的身份,”余孤天自懷中掏出一塊玉佩,癡癡凝望,眼中射出神聖的光彩,“只須亮出這玉佩即可!這九龍佩是父皇在他三十聖壽的盛宴上,親手給我戴上的,我大金文武百官盡皆知曉。嘿嘿,完顏亮做夢都想要這個,我跑到風雷堡避難、在大云島裝聾作啞時都貼肉藏著,一刻也不敢取出來。”

    卓南雁有些憐憫地望著他,直到此時,他才有些明白這個自幼古怪莫測的天小弟,忽然覺得這個大金皇子非常得可憐。卓南雁沉沉地歎息一聲:“但願天小弟能得償所願!”一歎之後,他轉念又想:“但他成功之後,便又如何呢?他自會揮師北上,與我的結義兄長烏祿一場龍爭虎斗。那時我該盼著誰勝誰負……”他暗自搖頭,懶得再想下去。

    用罷晚膳,二人便即出營,趕往耶律元宜的營帳。依著余孤天的算計,下毒之事定要讓耶律元宜遣人下手。

    其實夜色沉沉,只見矮小的龜山四周都盤滿了大金的連營。串串的燈輝火光自營帳里透出來,在深寒的冬夜里無精打采地閃爍著,一股股炊煙藹藹地繚繞在營帳上空。座座連營之外,時見幾隊騎兵乘快馬呼嘯奔騰,那是奉完顏亮的諭旨巡查圍堵叛將逃兵的馬隊。

    二人不願被那些馬隊撞上,展開輕功,只在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影里悄然穿行。好在耶律元宜的連營離得不遠,余孤天又熟悉地形,片刻後兩人便摸到了轅門外。

    余孤天緊盯著耶律元宜帥帳外高挑的紅燈,低聲道:“大哥,咱們先莫要通報,趕過去探探耶律那老狐狸!”卓南雁笑道:“你既已跟他們歃血為盟,難道還信他們不過?”余孤天點了點頭:“我信不過他們!”他扭頭向卓南雁望來,忽地一笑,“這天地下的人,除了婷姐姐,我只信你!”

    卓南雁微微一愣,道:“咱們你死我活地拼殺多場,你卻信我?”余孤天緩緩地道:“我也覺得頗為奇怪,但我知道,你決不會騙我。咱們雖然死拼多次,那也是各忠其事。”頓了一頓,他又道,“大哥,小弟常想謝謝你。在大云島時,旁人都欺我辱我,只有你常常護著我。這份恩情,我完顏冠定要報答!”

    望著那對在夜色里灼灼閃爍的眸子,卓南雁心內也有些發熱,笑道:“難得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嗯,那時候我病怏怏的,沒跟你比過腳力。來,且看看咱們誰先摸到耶律元宜的帳外。”余孤天笑道:“好啊!”兩人的眸子都似孩子般地亮起來。

    二人繞開轅門,各找士卒疏漏處閃入,片刻後,竟是半步不差地同時掠到帥帳之外的黯影中。

    只聽營帳內響起陣陣沉緩的腳步聲。耶律王祥低聲道:“爹爹,余孤天那厮當真有這把握?我怎地總覺得這厮有些古怪?”腳步聲頓住,耶律元宜的聲音有些無奈:“形勢如此,咱們不得不信他。左右是個死!完顏亮啊,你這昏君不讓老夫活,老夫便跟你拼個死活!”父子二人聲音雖是極低,但偷聽的兩人玄功通神,兀自聽得真切。

    帳外的余孤天聽到此處,緊蹙的眉毛漸漸舒展,沖著卓南雁微微點頭。又聽耶律元宜歎道:“余孤天那厮不知何時竟跟新帝搭上了鉤。這小子奪下揚州時只怕便起了反心——‘完顏亮死于此地’,這手活真是狠哪,更難得這小子步步算得准、走得狠,端的是個厲害人物。”耶律王祥“嗯”了一聲,道:“他是個厲害人物,于咱大有好處,起碼可順順當當地殺了那昏君!”

    耶律元宜冷笑道:“哪里有那麼容易!弑君之後便是爭功,那時誰帶著這數十萬大軍北歸,誰便是新帝眼中的第一功臣!嘿嘿,若是大事成功,定要先將余孤天……”下面話未說出,只發出一聲陰森的低笑。

    余孤天的臉上卻滑過一絲笑意。他倒不怕耶律元宜事後對他下狠手,只怕這位兵部尚書現在不敢死心地跟著他一起謀反,聽到這里,就放了心,一拽卓南雁的衣袖,二人悄然繞到轅門外,再大大方方地讓兵卒通稟。

    耶律元宜忽聞余孤天求見,忙親自趕出,將他二人迎入帳內。

    這時的余孤天竟似全不知他父子的密議一般,滿臉都是懇切之色,進賬後便即一揖到地,慨然道:“大金的文武百官,我余孤天獨服大人一人。有先生運籌,孤天便覺有了底氣,眼下大事成否,只在大人身上!”耶律元宜料不到這位少年新銳如此推崇自己,得意之中倒有些尷尬,苦笑道:“孤天老弟言重了。只是這最後一擊,咱們到底該當如何下手?小說整理發布于wap.①⑥ k.cn”

    余孤天呵呵一笑,自懷中取出那只玉瓶,道:“不必真刀真槍,只須用這小小毒汁便可萬事大吉……”跟著細述這奇毒“龍蛇變”的神奇詭異之處。耶律元宜聽得雙眸大張,怔怔地道:“……十二個時辰之後毒性驟發,僵死如石像。這毒汁當真如此神妙?”

    “千真萬確!這是我龍驤樓的鎮樓之寶,乃耶律瀚海花數年之功配成。”余孤天搬出龍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來誑他,見他面露驚喜之色,又道,“此毒入水則化,肉眼難辨。大人只須遣人將它倒入完顏亮洗臉的蓮花白玉盆內,這毒汁便會在那昏君洗臉時滲入口鼻,無知無覺。最妙的,是這奇毒要在十二個時辰後才發作,斷然查不出是誰下的毒!”他說著雙眉挑起,長長地一歎,“眼下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將這玩意兒放入完顏亮的蓮花白玉盆中。”

    “我來吧!”耶律元宜眼芒熠然一閃,森然道,“下毒這法子不露痕跡,確是比行刺穩妥得多。”余孤天喜道:“大人當真有辦法?”耶律元宜點一點頭:“老夫可以一試。”余孤天微一遲疑,終于將玉瓶交到耶律元宜的手中,低聲叮囑道:“此毒配制極難,眼下只余這小半瓶了。大人務要小心在意!千萬莫要弄碎了,若是給毒液濺入口中,誰也救不了大人……”

    耶律元宜的臉色一寒,手心也變得汗津津的,忙將那涼颼颼的玉瓶揣入懷中。他生性謹慎,忽然間又生出些後怕,道:“這毒液當真……管用?萬一失禮,那邊怎樣?”余孤天揚眉道:“那便來硬的!你我手下兵強馬壯,刀霸巫魔雖勇,孤天卻也不懼。”耶律元宜想到他在揚州府衙的一掌之威,心底略松,沉聲道:“明晚此時,這毒汁定會倒入完顏亮的玉盆中。”

    余孤天道:“好極!大人身為兵部尚書,軍權盡集你手,完顏亮一死,萬事便全在大人掌握,又有我這威勇軍都總管鼎力相助,誰敢反叛,我會盡力除之!”耶律元宜長出了一口氣,對耶律王祥道:“去找你岳父,將孤天老弟的這妙計細說了。”耶律王祥點一點頭,匆匆而出。

    回到余孤天的營帳,卓南雁道:“耶律元宜到底會怎樣下毒?”余孤天笑道:“耶律元宜頗有心機,最好結交賄賂完顏亮身邊的內侍。侍候完顏亮起居的親近內侍烏貢,更是耶律元宜的結義兄弟。烏貢這閹人有個姐姐,雖早已出嫁,卻如花似玉,去年被完顏亮看見了,拽入宮中奸汙玩弄了多日。烏貢這親姐倒是個烈性的,竟在宮中懸梁自盡了。烏貢這雜種,事後倒跑到完顏亮跟前哭訴請罪,好在完顏亮也沒怪罪他。嘿嘿,不管怎樣,烏貢必會對完顏亮懷恨在心。”

    “難得這等秘事你也知曉!”卓南雁呵呵一笑,“其實你早就知道耶律元宜跟烏貢的關系,卻不明說,只讓耶律元宜來毛遂自薦,是不是?”余孤天笑道:“我之所以選中耶律元宜,除了看中他這兵部尚書的重權高位,烏貢這層關系,也是緣由之一。只是這等事卻不能當面點破,在那耶律元宜這等老狐狸跟前,還是裝得傻一些的好。”

    翌日清晨,但聽呼嘯陣陣,原來完顏亮的禁衛親兵紫絨軍已經拔營,出師攻打秦州去了。余孤天守在帳內,聽到號角昂揚、蹄聲如雷,心內不由一陣狂喜。

    金兵渡江在即,張汝能要全力籌措渡江事宜,忙得焦頭爛額。余孤天身為渡江副帥,這兩日之間,也須跟他運籌謀劃。他今日又得了暇,便去張營內與張汝能計議。張汝能情知難敵宋軍水師,倉促渡江只會慘遭敗績,心底煩悶至極。余孤天趁機危言恫聽,擾得張汝能愈加心虛,打定主意設法拖延,起碼晚一日渡江,便晚一日受辱。

    直到日色西斜,余孤天才興沖沖地趕回自己的營帳。“護衛完顏亮的五千紫絨軍已經離去,龍蛇變的奇毒也即將不露痕跡地滲入完顏亮的肌膚,耶律元宜、郭安國等統兵重臣也已被自己收服,便連巫魔蕭抱珍都會隨軍出征,遠離完顏亮!”想到此處,余孤天不由口唇發干、肺腑發熱。

    一切都快成了,只差最後的一擊。余孤天躊躇滿志地仰在座椅上,默默盤算著神鬼不知地毒殺了完顏亮之後,該當如何降服群臣:“先要治住耶律元宜,先下手為強,這厮竟敢打我的主意。這位兵部尚書小心謹慎,卻無雄心壯志,只須略施手段,便可治得他服服帖帖……”他這兩天幾乎沒怎麼入眠,閉上眼便是這些事,奇怪的是卻沒有一絲疲態,總覺得精力旺盛。

    “這時候我倒好像芮王爺,”余孤天望著對面的卓南雁歎道,“若是他在,定能安排得井井有條,斷不會如我這般手忙腳亂。”見卓南雁始終眉頭緊皺,余孤天的笑容不由僵硬了一些,道,“大哥,莫非你還有甚顧慮?”

    卓南雁面色沉郁地凝在暗影里,緩緩地道:“我怎麼有一種被捉弄之感?蕭抱珍昨日為何跑到你這里來詐降,完顏亮……莫非在弄什麼玄虛?”

    大帳中忽然岑寂下來。那股靜便讓余孤天生出一陣心虛。他睜大滿布血絲的雙眸,沉聲道:“他能弄什麼玄虛?”卓南雁卻只沉沉一歎,轉頭向外望去。

    帳外是幾株還未伐去的老樹,在蕭冷的暮風中揮舞著光禿禿的枝杈。那輪斜陽正在垂下去,只余一抹夕光,幽幽地撫著樹梢。余孤天望見那抹藹藹的蒼紫顏色,心便突地一緊。

    一片讓人揪心的死寂中,忽然傳來一陣緊密的蹄聲。那馬在轅門外潑刺刺地勒住,一道喝聲響起:“威勇軍都總管余孤天!萬歲在龜山寺錢設宴大宴文武,請將軍速去赴宴!”

    余孤天眼芒一閃,暗道:“這回傳我,怎地有些古怪!”卓南雁已長身而起,低聲道:“我扮作你的親兵,隨你同去。”

    兩人隨著那傳旨官趕到龜山寺,果然見完顏亮的禦帳前旌旗招展,座椅桌案羅列在帳外,不少文武眾臣早已團團環坐。完顏亮居中而坐,身穿簇新的杏黃龍袍,外罩的狐裘潔白如雪,更襯得這位美髯皇帝氣宇軒昂。

    余孤天見眾人身前的桌案上擺滿了杯盤酒菜,心內也是一松:“原來果然是完顏亮這厮悶得無聊,我這可是杯弓蛇影了。”完顏亮已望著他笑起來:“坐吧,軍中無聊,大伙兒閑來看看百戲,以博一樂!”余孤天忙要行參見之禮。完顏亮卻已一笑擺手:“余愛卿來晚了,好座位都給人占去啦。”

    余孤天笑道:“能與陛下同樂,小將坐在哪里都是一樣。”舉目望去,但見完顏亮身後俏立著兩位美妃,眼中媚光四射,顯然是巫魔太陰教的女弟子。刀霸撲散騰就在完顏亮的禦案之側陪護,巫魔蕭抱珍卻不見蹤影。

    早有內侍上前,引著余孤天到早就預備好的桌案前落座。卓南雁則易了容貌,肅立在他身後,這時心底驀地生出一絲疑惑:“余孤天官職不低,為何座位離著完顏亮好遠,當真只因晚來一步這個緣故?”目光一掃,又見耶律元宜倒是坐在離完顏亮不遠之處,正向余孤天頷首致意。

    禦帳前新開的一口池塘,雖然天寒水瘦,但粼粼波光映著落日晚霞,倒也賞心悅目。那池塘上橫著兩艘畫舫,陣陣鼓樂之聲,不住地從畫舫中傳出。完顏亮君臣便環池而坐,觀賞船上的伎樂百戲。

    池塘上演的正是其時風靡江南的百戲“水秋千”。那兩艘畫舫的船頭上豎起丈余高的橫木,上掛的秋千架橫跨池面。兩個緋衣女子正在秋千上悠悠蕩蕩。深寒的天氣里,二女的彩衣卻都薄如蟬翼,玲瓏玉體,若隱若現。船尾上絲竹鑼鼓齊奏,二女邊蕩秋千,邊舒展玉體,在池面上做出彎轉起伏的美妙姿態。大金君臣久居北方,大多沒見過這等江南賞心悅目的玩意兒,均是看得津津有味。

    暮色漸沉,池塘四周和那畫舫上早挑起了燈籠火把,燈輝水光,交映溢彩。隨著那秋千越蕩越高,曲聲漸漸緊密,二女紅衣飄飄,襯著波光火影,看得人心曠神怡。待得秋千蕩到與橫架平齊時,二女飄身躍起,翻了兩個筋斗,各自落入池中。早有小舟駛來,將濕淋淋的二女搭上船去。卓南雁知道這水秋千大多是炎夏之時出演,但此時寒冬時節,眾藝伎也許在冷水中拼力博取完顏亮龍顏一悅,不由心下暗歎。

    群臣看到如此香豔之作,均是齊聲喝彩。婉轉輕盈的曲樂聲中,又有幾名男女伎人登船獻技。眾臣飲酒觀藝,興致勃發,不住鼓掌喝彩。在眾臣眼紅耳熱的喝彩聲中,余孤天偷眼向完顏亮瞧去,卻見完顏亮竟也向他望來。余孤天忙向他躬身陪笑,完顏亮竟也向他遙遙一笑。耀目的火光下,余孤天忽覺完顏亮的那笑容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陰森,心底便生出一個莫名的寒意。

    只見完顏亮雙掌輕擊,畫舫上的曲聲霎時一歇。白影閃處,蕭抱珍忽地現身船頭,向艙內笑道:“請吧!”余孤天和卓南雁均覺心下生奇:“怎地伎人百戲,還要蕭抱珍出面相請?”這時一名紫衣美女姍姍走出,柳眉顰蹙,盈盈秋波若愁若嗔,眄睇流盼之間,群臣均是心神一振:“天下竟有這等豔色!”

    余、卓二人一見那少女形貌,都覺呼吸一窒。這登台的美女臉上雖施了一層粉黛,但依舊難掩那嬌豔照人的麗色,赫然便是完顏婷。卓南雁胸口一熱,猛地伸手扶住了身前的椅背,心中只道:“婷兒!難道婷兒竟落入了巫魔的手中?”

    曲樂聲悠然響起,完顏婷竟似不認識蕭抱珍一般,正眼也不瞧他,玉手輕揮彩帶,翩翩起舞。兩艘畫舫之間橫架了幾條大繩,完顏婷舞動幾下,便即翩然躍起,躍上凌波長繩。

    余孤天曾在揚州完顏婷的住所中看過她施展這走索妙技,但此時的長繩橫跨池塘,稍有不慎,便會墜落水中,更多了幾分驚險。又因完顏亮、蕭抱珍在一旁虎視眈眈,余孤天的心內自是亂成一團,額頭上滲滿了汗珠。

    完顏婷卻鎮定自若,和著曲聲,在長繩上蹁躚來去。她的身姿容顏本就嬌美難繪,此時凌波起舞,皓腕高舒間彩帶隨風起伏飄揚,纖纖細腰嫋娜輕擺,曼妙妖嬈恍若仙女凌波。

    “婷兒要親自刺死完顏亮!”卓南雁雖不知完顏婷因何扮作伎人來此,卻也隱約猜出了完顏婷的意圖,“婷兒總以身為滄海龍騰的女兒自豪,更因她的倔強脾氣,該當說到做到!”他驀地想到那晚完顏婷將他從格天社青龍七宿手下救出,臨別之際,她那纏綿悱惻而又毅然決絕的眼神。“你保重吧……渾小子!”那如怨如歎的哽咽聲音宛然就在耳邊,而此時的完顏婷,竟已獨自赴險。

    完顏婷在繩上進退如風,飄然若仙。大金群臣無不看得如癡如醉。居中而坐的完顏亮也看得面孔微紅,驀地他眼冒異彩,大喝一聲:“帶上來!”

    這一喝在輕歌曼舞中訇然而作,驚得滿座文武俱是一凜。完顏亮身後閃出一人,叉手施禮,竟是早上便拔營去攻取秦州的紫絨軍總管納刺。余孤天聽得納刺高呼遵旨,雙耳轟然作響:“紫絨軍沒走?完顏亮和納刺自昨日起,便演戲給我們看!”他橫眼向耶律元宜望去,卻見耶律元宜也面色蒼白,手扶桌案,微微發顫。

    納刺將手一擺,兩名紫絨軍衛士立時將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駕到了完顏亮的禦案前。這漢子正是昨日率眾北逃的武安軍驍騎將高曾,此時已被嚇得面無人色,匍匐在地,只知喃喃低喘,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完顏亮卻正眼也不瞧他,只將手一擺,道:“驍騎高曾率兵叛逃,罪不容誅,烹了!”那兩個武士揪著高曾便走入龜山寺內。片刻後寺中便傳出高曾那撕心裂肺的干嚎。只是那嚎聲竟似給什麼東西堵住了,嗚嗚地傳不高遠。

    群臣萬料不到這觥籌交錯、心曠神怡的盛宴上會忽然冒出這等慘事,一時都呆愣在了當場,膽小的更將手中美酒潑灑得滿襟都是。只有池塘上畫舫間的曲樂聲嫋嫋輕揚,完顏婷兀自在青波上翩翩起舞。但眾臣哪有半點兒心思再聽曲觀舞。

    “高曾這逆賊已被剜去了舌頭,受刑時也不會擾了諸君雅興。”完顏亮悠悠低笑,目光凜凜地掃向群臣,“怎地諸君都不飲酒了,難道是嫌朕大煞風景了?”

    寵臣李通長笑而起:“亂臣賊子,得而誅之,正該飲其血、啖其肉,萬歲此舉,實乃大快人心之事!”完顏亮眼芒一閃,道:“說得好!賊子之血和酒飲,也算千古豪事,不知誰飲這頭一杯?”李通不過隨口奉承,哪料到完顏亮竟會拍案稱妙,不由愕在那里。

    “兵部尚書耶律元宜,你調度三軍,勞苦功高,便飲這第一杯吧!”完顏亮的冷笑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狠。便有侍衛從龜山寺內奔出,捧著一盞血淋淋的杯子放在耶律元宜的桌上。耶律元宜的臉色一片灰白,口唇哆嗦,連謝恩的話也說不出口來。

    “威勇軍都總管余孤天,”完顏亮冷颼颼的目光向他望來,“你攻下揚州,當記首功,便飲這第二杯吧!”那杯子端到余孤天的桌前,酒中和著血,慘碧中卻透出一股絳紅。余孤天只瞥了一眼,便仍將目光定在完顏亮身上。

    望著完顏亮那如貓戲鼠的目光,余孤天不由想起他在皇宮內賜給自己美妃的情景,這殘暴成性的完顏亮素來行事都出人意料。今日這個局,更是做得天衣無縫、驚天動地,但余孤天看得出來,完顏亮越是如此拖延戲耍,越透出他心底的暴怒愈狂。只是,到底是誰將風聲透給了完顏亮呢?最要命的,是一直深隱揚州城內的婷姐姐,怎地也會來到軍中?

    連卓南雁都在疑惑不解:“完顏亮和蕭抱珍這兩個狗賊是否認出了婷兒來?當日她曾在燕京覲見過完顏亮,這一層薄粉、三丈青波,能夠讓昏君識別不出?”

    “耶律元宜,你怎地不飲酒?”完顏亮呵呵冷笑起來,“是不是讓朕再給你加些佐酒佳肴?”驀地一聲冷叱,“押上來!”兩名紫絨軍侍衛自帳內又揪出一人,搡到地上,正是耶律王祥。耶律元宜身子劇震,強撐著案角,才沒有栽在桌上,顫聲道:“陛下,犬子所犯何罪?”

    猛見完顏亮身側有一人挺身而起,厲聲喝道:“耶律元宜,你這賊子這時還不認罪?萬歲待你天高地厚之恩,你父子卻大逆不道,跟余孤天密謀造反!”正是耶律元宜的親家、浙西道副統制郭安國。

    “原來是郭安國向完顏亮通風報信……”余孤天腦中電光乍閃,霎時明白了為何完顏亮今日竟會翻云覆雨,反敗為勝,“郭安國空負機智,竟是個膽小鬼!我這盤棋步步精心,卻錯算了這一著。難道一著不慎,便要滿盤皆輸?”

    耶律元宜惡狠狠地瞪著郭安國,眼中如欲噴火,怒喝道:“郭安國,郭侉子,你這厮背信棄友,不仁不義,更會害了我大金數十萬豪傑的性命……”事已至此,耶律元宜倒豁出去了,嘶聲叱罵,現出了契丹漢子的血性豪氣。

    呼啦啦一陣亂,杯盤狼藉之間,耶律元宜和余孤天桌旁的文武官員都倉惶奔退,搶著與這兩大“逆臣”分明敵我。群臣踉蹌退開,便只有余孤天、耶律元宜兀自端坐桌前。

    痛罵一陣,耶律元宜倒鎮定下來,目光左右游走。完顏亮冷笑道:“你在找烏貢是嗎?”撲散騰揚手拋出一顆人頭,骨碌碌地滾到耶律元宜身前,呲牙咧嘴,正是跟耶律元宜交情不錯的內侍烏貢。

    “那毒汁滋味如何?”完顏亮笑得志得意滿,“二位此時的杯中便被放了些毒汁,快快嘗嘗。讓朕看看,你們給朕預備的毒汁到底是何貨色?”

    忽見長索上的完顏婷已悵然停了歌舞,完顏亮不由揚眉暴喝一聲,“婷郡主跳累了嗎?來吧,美人,到朕的杯中來跳!”

    驀地白影乍閃,畫舫內的巫魔蕭抱珍騰身躍起,凌空抓住完顏婷的香肩,身子倏忽一彎,如飛燕劃波,瞬間落到了完顏亮身前。他離著完顏婷最近,這下出手又是奇快絕倫,饒是卓南雁、余孤天武功通神,要待救助,也已不及。

    完顏婷武功不俗,但被蕭抱珍瞬間制住了穴道,被拎到完顏亮身前時,四肢已是動彈不得。蕭抱珍哈哈大小:“揚州城內只這百戲班子最有趣,旁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只她們還照舊鑼鼓喧天……嘿嘿,聖上原想辦個百戲盛宴,以解軍中孤寂,不想捉住的竟是婷郡主!”

    余孤天的腦袋轟然一響,暗道:“婷姐姐,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讓他們捉到的,你為何這麼傻!”他忽然間明白了為何完顏婷要搬到鬧市中來,為何執意習練走索,為何又要在瓦舍中頻頻大張旗鼓地上演百戲,更明白了為何完顏婷總是神色抑郁,不見笑顏。

    望著完顏婷那漠然而又冷傲的眼神,余孤天和卓南雁都覺心內如焚。

    完顏亮做成今日之局,全賴昨晚郭安國臨事反悔,趕來告密。原來近日完顏亮頗為兵卒潰逃之事憂心,更怕統兵大將接連哞逆。蕭抱珍便趁機在旁蠱惑,毛遂自薦地去試探各大將帥。最讓完顏亮放心不下的竟是余孤天,這才有那晚蕭抱珍趕去詐降之事,好在余孤天以進為退,一通大鬧,倒讓完顏亮疑心略去。

    蕭抱珍第二個試探之人,便是素有機謀的郭安國。可巧那晚耶律王祥正奉其父之命趕來郭安國帳中密謀,剛剛出來,正被蕭抱珍撞上。郭安國原是個色厲內荏之輩,被蕭抱珍半真半假的幾句話便嚇得肝膽搖蕩。蕭抱珍走後,郭安國坐臥不甯,掂量良久,終于決定去完顏亮那里告密。此時性命攸關,什麼二女親家、兄弟情誼,全然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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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3:26:55 |只看該作者
完顏亮連夜得報,震驚非常。但兵部尚書與一路主帥密謀弑君造反,必是所謀深遠,焉知耶律元宜在余孤天、郭安國之外,還有沒有聯絡其他將帥,完顏亮明白此時籌措稍有不慎,反會激起突發兵變。他是弑君篡逆的老手了,深知此時除了雷霆手段,更要外示輕閑。

    他當機立斷,先讓紫絨軍總管納刺將計就計,假意拔營出發,隨後又讓郭安國暗中約出耶律王祥,扣作人質。最讓完顏亮憂心的還是余孤天。這個少年新貴非但武功絕頂,更因身先士卒戰無不勝,頗得軍心,聽說他所部的軍卒都對他死心塌地,決無叛逆逃遁之事。對付余孤天,還須以柔克剛,完顏亮便定下了這君臣同樂的百戲宴會,將余孤天調離軍營,准備一舉擒拿。

    不料好事成雙,早上蕭抱珍手下徒眾去揚州城內搜尋助興的百戲班子,帶來了一撥伎女樂人,經蕭抱珍驗看,竟發覺亡命天涯多日的婷郡主赫然就在其中。完顏亮大喜若狂,卻強捺色心沒有審訊完顏婷,更命蕭抱珍不可事先點破。依著他強悍的性子,這場“杯酒平叛軍”的大戲,定要演得驚心動地,不但要讓文武百官懾服,更要叛將逆臣們心灰如死,便連著投胎八輩子也不敢再對他完顏亮起絲毫反心。

    余孤天猛一咬牙,強抑住滿心的震驚憤怒,按劍大笑:“逆賊完顏亮,你只會耍這些陰謀詭計,瞧你今日又能奈我何!”幾名紫絨軍侍衛聽他叱罵萬歲,忙向他撲來。余孤天長笑聲中,屈指疾彈,那酒杯凌空飛出,半空中忽然炸開,數十片碎瓷伴著血酒激射而出。那幾個侍衛的頭臉要害登時被滿蘊內力的碎片射中,慘呼倒地。

    猛見一道身影電般射出,只聽“哎喲、媽呀”幾聲痛呼,耶律王祥身周的兩名紫絨軍侍衛高高飛起,遠遠地落入那彎池塘之中。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已拽著耶律王祥躍回余孤天的身側。這一下倏進倏退,當真快如雷霆。

    撲散騰身子一震,沉聲道:“卓南雁!”蕭抱珍等人這才認出這面色木然的余孤天的侍衛竟是卓南雁。卓南雁探掌在那耶律王祥身上一扯,綁繩寸寸斷裂,揚眉笑道:“仆散門主,今日咱們料來要大殺一場了!”不知怎地,刀霸見了他眼中睥睨天下的凜凜電芒,只覺肝膽一縮,竟沒敢應聲。

    余孤天見卓南雁一擊得手,氣勢大增,厲聲喝道:“完顏亮弑君殺母,竊據大寶,大逆不道,我大金太祖太宗在天之靈護佑,今日便讓我結果了這惡賊!”四下里紫絨軍的鐵甲衛士如潮湧來,早將完顏亮身周圍了個水泄不通。更有數十名高手侍衛刀槍齊舉,團團圍住了卓南雁、余孤天和耶律元宜父子。

    “來人,擊鼓!”完顏亮哈哈大笑,“跳梁小丑,困獸猶斗,這百戲盛宴的最後一道菜大有味道!怒磔戟髯爭奮,卷地一聲鼙鼓,朕倒要瞧瞧誰能在朕面前立功鋤奸!”軍帳外便有金鼓,皇帝一聲令下,霎時鼓聲隆隆大作。那些紫絨軍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女真高手,或精于騎射,或長于角抵,更不乏精通武功的高手。這時皇帝在後督戰,眾侍衛無不想爭著厮殺立功,紛紛呐喊上前。

    卓南雁跟余孤天並肩而立,昂然道:“我去救人!你去報仇!”言語間意氣縱橫,渾沒將身前的箭雨槍林放在眼內。余孤天胸中豪氣大增,掣出腰間的辟魔神劍,塞到卓南雁手中,低聲道:“我出手攻完顏亮那逆賊,蕭抱珍定會放下婷姐姐,你萬不可讓她受傷!”話音一落,驀地身形疾掠,疾向完顏亮撲去。

    四五個紫絨軍侍衛飛身躍起攔阻。猛聽余孤天仰天一聲悲嘯,聲若怒鶴清唳,半空中雙掌暴吐暴縮。這一招天魔萬劫掌勢道剛猛,意象開闊,渾如銀河天傾,波瀾萬狀。但聽悶哼連連,那幾個侍衛口中鮮血連噴,齊齊向後跌出。這幾人都是軍中的搏擊高手,都素聞余孤天的豪勇之名,此時出手又均是各自的平生絕技,哪知卻當不得余孤天的一招。

    “咚咚”的戰鼓聲頓時便是一斂,隨即又更加緊密地響起,敲得人熱血沸騰。余孤天的身形已化作一道青影,直向完顏亮撲去。

    撲散騰眼芒一燦,鞘中寶刀嗡然長吟,如有靈性一般地躍入他手中。這一刀還未向余孤天斬出,便覺有一股殺氣自後掠來,卓南雁竟似平地湧出一般地閃到了他的身側,低笑道:“門主,看劍!”撲散騰只得寶刀盤旋,向旁砍去。這一刀隨手而出,兀自勢若疾雷劈山,一刀之間暗含斬、削、抹、封四勢。

    刀劍交擊,鏘然銳響,兩人真氣迸發,刀霸撲散騰竟斜身退開三步。

    卓南雁一招迫退撲散騰,不由揚眉大笑:“完顏亮,卓南雁來取你狗命來啦!”聲若驚雷,竟將激蕩的鼓聲都壓了下去。當日采石磯大戰,卓南雁縱橫大江,追擊完顏亮,連抗巫魔、刀霸,數十萬金兵盡知其名。此時忽聽卓南雁竟破營而入,無數侍衛兵卒的膽氣都為之一奪。只這一瞬間,余孤天已如怪鳥橫飛,掠過數十名擁上的侍衛,直取完顏亮。完顏亮看他一路勢如破竹,勃然大怒,一把自蕭抱珍手中拽過完顏婷,喝道:“你去取了他的狗命!”

    蕭抱珍道聲“遵旨”,身形電閃,撲面攔上余孤天。他在余孤天的軍帳內跟余孤天首次交手,輕敵之下又被余孤天算計,以致大處下風,此時當著完顏亮的面再戰強敵,當真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十指簌簌抖動間,修羅陰風指悍然施出。這下出指看似隨手而出,卻快若電擊,霎時滿天都是指光爪影,咝咝銳風,觸人肌冷。

    余孤天厲嘯聲中,天魔萬劫掌當天迎上,這一招以實破虛,登時將身周指風壓住,蓬勃的掌勢更直蕩過去,不管不顧地印向蕭抱珍胸前。蕭抱珍心頭大凜:“這厮的一身武功,竟比卓南雁還要古怪三分!”迫得回掌相對。天魔萬劫掌本以詭譎辛毒見長,但此時余孤天勢若瘋魔地揮出這記“天雷乍動”,卻掌力奔騰,渾若山崩海嘯。蕭抱珍只覺渾身氣血翻湧,臉上青氣騰起。此時大金帝國和三軍兒郎在旁,他說什麼也不願給余孤天這小輩一招搶得先機,雙爪疾錯,一抓左肩,一襲右肋,出招詭譎狠辣。

    “來得好!”余孤天撮口怪嘯,蕩人心魄,三際神魔功貫騰雙掌,仍是一招“天雷乍動”當胸劈出。兩人再對一掌,蕭抱珍內氣受震,滿臉青碧駭人。余孤天已乘機躥起,飛身撲向完顏亮。

    猛聽一聲怒喝,一股刀氣斜刺里劈到,正是刀霸撲散騰眼見形勢危急,舍了卓南雁,飛身趕來。這一刀攔腰橫斬,氣勢如龍,余孤天不得不應,急切間疾揮掌拍在刀上。那沉穩剛烈的一刀與他掌力一觸,忽又變得波瀾起伏,柔韌難測。余孤天暗吃一驚:“刀霸果然勝得巫魔半籌!”忙招化“魔由心生”,左掌緣刀盤旋,右掌倏地抓向撲散騰咽喉。撲散騰寶刀吞吐,一抹刀光隨臂回滾,于間不容發之際蕩開他的手爪。二人兩招間一攻一守,心底各自佩服。便在此時,只聽鏘鏘然一陣亂響,卓南雁長劍舞動,青芒電射間無數侍衛的刀劍應聲而斷,已起落如風地掠來。蕭抱珍這時才緩過一口氣來,忙斜身攔上他。

    這時耶律元宜父子已被幾個侍衛團團圍住。兩人鬢發散亂,身上受創無數。耶律元宜情知再難掙紮,索性棄了刀劍,束手就縛。好在這時卓、余二人勢若白虹貫日,吸引了大批紫絨軍的侍衛。圍攻耶律父子的侍衛只將兩人團團圍住,一時未得皇帝命令,不敢擅作定奪。

    本來這次完顏亮設計擒叛,諸般細節都已算計精當,以為巫魔、刀霸兩大宗師聯手,制住余孤天綽綽有余,只是萬萬沒有料到,余孤天身邊會多了個卓南雁。郭安國也只知他是個拿著“新帝”金牌趕來聯絡余孤天的尋常兵將,完顏亮、蕭抱珍得報後也沒有放在心上。但此時卓南雁和余孤天聯手,卻變成了兩頭其勢難當的生翼猛虎。

    四大高手戰在一處,勁氣鼓蕩,便連佟廣等刀霸的親信弟子都插不進手去,尋常武士侍衛更是近身不得,只得在旁呐喊鼓噪。四人的這場厮殺形如混戰。卓南雁幾次運起九妙飛天術,直撲完顏亮,都虧得蕭抱珍施展詭異魔功身法,死力攔住;而蕭抱珍的功夫長于詭異多變,獨斗卓、余任何一人,都難擋其鋒芒,全賴刀霸撲散騰剛猛絕倫的刀法施救,勉力支撐。卓南雁越斗越急,深知此時須得速戰速決,驀地仰天一嘯,勁氣吞吐,已運至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境界。此時他渾身氣機張開,勢若提攜天地,但見天際云飛月移,大氣鼓蕩間似有天風倒吹、銀河橫垂的天人相應之象,卓南雁劍上勁力暴增。蕭抱珍跟他連交兩招,渾身氣血翻湧,難耐至極。

    好在一旁撲散騰沉聲低嘯,刀勢舒張,竟將卓南雁的大半攻勢攔下。瞬間刀劍連交三下,卓南雁只覺撲散騰刀上勁力竟倏忽疾變,由剛硬如山化作陰柔如水,卻又柔而不散。卓南雁目光一燦,低喝道:“恭喜門主,竟將五行刀勁融會貫通!”他當日曾激戰撲散騰門下眾弟子,知道其武大弟子各依命理稟性習練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刀勁,不想撲散騰竟以一人之力將“烈火勁”、“寒水勁”等五行刀勁熔于一爐。

    撲散騰面色如鐵,此時卓南雁劍上滿蘊天地浩氣,他雖屢施“寒水勁”以柔克剛,也難將他劍氣盡數沖蕩消散。卓南雁揚眉怒目,補天劍法越使越厲,此時他全身真氣與天地相往來,劍勢一招重似一招。撲散騰連化“寒水勁”、“厚土勁”,以柔克剛,卻也只能勉力支撐。那邊余孤天也是鋒芒畢露,三際神魔功流轉鼓蕩,愈戰愈是得心應手。相形之下,刀霸、巫魔兩大宗師卻是捉襟見肘。

    完顏亮端坐龍椅,身周侍衛環立拱護,本要看一場手下武士談笑擒凶的好戲,這時望著氣勢如虹的卓、余二人卻不禁有些膽寒。此刻若是叫萬千侍衛一擁而上,雖然省事,但如此一來,刀霸、巫魔便會臉面盡失,而軍中士氣更會大喪。他眼珠一轉,忽見身旁的完顏婷目不轉睛地盯著激戰的卓、余二人,滿面焦急之色,登時計上心來,一把攬住完顏婷的纖腰,拽入懷中。

    他這下使力極大,完顏婷驟出不意,不由“啊”地一聲驚呼。完顏亮哈哈大笑:“婷美人,可弄疼你了嗎?美人莫急,疼的還在後頭!”“刺啦”的一聲,竟扯去了完顏婷肩頭的衣襟。

    蕭抱珍善解君心,只點中了完顏婷的四肢要穴,卻沒點她啞穴。完顏婷香襟被撕開,現出白嫩如玉的肌膚,忍不住又是驚叫出聲。完顏亮只覺她這聲嬌呼清潤嬌脆,心內霎時騰起說不出的滿足舒暢,伸手撫弄她欺霜賽雪的香肩,哈哈笑道:“婷美人,你這一婉轉嬌啼,朕的三宮六院可全都黯然失色!再叫兩聲給朕聽聽!”

    卓南雁和余孤天雖全力搏斗,但兩人一個要救下完顏婷,一個要刺殺完顏亮,一直留意這邊的動靜,驟見完顏婷驚呼受辱,都不禁肝腸如燒。

    “昏君!”卓南雁厲聲大喝,“放下她!”心神略分之際,撲散騰的刀如疾電,已劈向面門。卓南雁忙橫展一劍“大哉乾元”,情急之下,這一招使得略現生澀,撲散騰左掌早出,這一掌柔如柳絮飄搖,去勢難辨,竟從卓南雁的滿天劍影中插入,直印在卓南雁肩頭。熱騰騰的烈火勁如一團怒焰,瞬間躥入卓南雁體內。饒是他有天衣真氣護體,也難當刀霸這十成勁力的一掌,飛退兩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與此同時,余孤天心神震蕩之際,也被悄然掩上的巫魔揮掌斬在左肩,劇痛鑽心,臂骨欲折。

    完顏亮仰天大笑:“臉紅凝露學嬌啼,妙啊妙啊,再叫上幾聲給朕聽聽!”雙手在完顏婷的玲瓏玉體上用力揉搓。完顏婷羞怒交集,清淚滾滾而落,忽地哭叫道:“陛下,求你……求你饒了他們吧……”這一聲陛下叫得完顏亮骨骼盡酥,揚眉笑道:“美人,你說什麼?”完顏婷的清淚縱橫,近乎哀求地道:“饒了他們吧!陛下……”

    見了她這楚楚可憐之狀,完顏亮心底卻騰起一股征服天下般的滿足之感,驀地狂性大發,攬過完顏婷,狂吻她那梨花帶雨的玉頰。舌頭滑過她香腮、玉頸,又舔向她珠圓玉潤的耳垂,只覺完顏婷的肌膚上帶著一股淡淡的甜香,完顏亮更是綺念泉湧。他見完顏婷的耳垂上嵌著明光閃耀的一顆金珠,不由一口含住,口中發出含糊粗重的狂笑聲。

    “血!我這時只需一蓬熱血!”完顏婷明眸閃動,估計時機已到,拼力去咬舌尖,但要穴被制後周身無力,貝齒怎麼也難咬落。但覺完顏亮泛著酒氣的唇舌在自己臉上游走,她卻無力施出最好的一擊,這時才覺芳心內痛楚如燒,悲憤欲死。

    卓南雁看在眼中,怒火狂躥,滿身大氣鼓蕩,連運“沖凝訣”,卻因撲散騰打入了他體內一道烈火勁,真氣運轉稍澀,更因心急如焚,竟再難接引天地元氣。此時他劍招凌厲駭人,反失了補天劍法“無往不複”、“保和太和”的真義,撲散騰奮力苦撐,倒有後來居上之勢。

    驀聽一道悠長無比的呼吸聲響起,聲若牛喘,氣勢驚人。余孤天雙眸如明燈般熠然閃亮,雙手托天而起。旁人吸提真氣,總有換氣之時,他這一口氣卻是悠長無比,如鯨吸長江,永無盡頭。蕭抱珍心頭大震,叫道:“三際神魔功,小心了!”眾侍衛一直在旁虎視耽耽,忽見余孤天這時門戶大開,七八支長矛斜刺里搠到,直插在余孤天的身上,但均覺如中金石,分毫插不進去。巫魔看得心驚,那一記拍向余孤天肋下的修羅指左右飄忽,硬是不敢戳下。

    余孤天厲喝道:“九天雷、十地火,廣取光明破黑暗!”雙臂齊振,七八支長矛全向天上飛去。這一出手,正是他新近悟得的大光明天雷術。余孤天衣袂飄飛,形如神魔降世,揮掌擊向巫魔。伴著這道掌影,竟有一道電光從天飛降,巫魔蕭抱珍心內大震,斜身退開。

    四名侍衛看余孤天步履沉緩,忙從兩側撲上偷襲。余孤天雙掌如山壓落,聲若霹靂震響,那四人齊聲悶哼,竟被一股巨力瞬間擊斃。蕭抱珍心內震驚,膽氣為之一奪,竟不敢上前攔阻。

    仆散騰大驚,拼力迎上余孤天。余孤天左掌在他刀背上一抹,粘開他的寶刀,右掌掌力如潮,洶湧而至。仆散騰奮力出掌擋住,他與卓南雁硬拼多時,內力大耗,但覺余孤天的掌上帶起滾滾熱流,炙肌焚骨,難耐已極。但刀霸生性悍辣,雖然全處下風,兀自苦苦支撐,此時他全身功力都集在左掌,持刀的右手反軟軟垂落。卓南雁目光乍閃,身形電射,斜刺里撲向仆散騰。蕭抱珍急忙上前攔阻。卓南雁身形驀地一彎,已盤到余孤天身後,雙掌疾拍在他後心上,大喝道:“去!”

    一股雄渾真氣直送人余孤天體內。這是天衣真氣收取來天地元氣,被卓南雁逆運“沖凝訣”送出,余孤天只覺丹田一熱,憤聲大喝,雙臂齊振。三際神魔功和天衣真氣的渾厚內力交集一處,當真勢如排山倒海,仆散騰悶哼聲中,身子遠遠跌出。

    余孤天雙眸熠閃,猛向完顏亮撲去,幾名侍衛擁上攔阻,卻被他瞬間揮掌格斃。蕭抱珍驚得手腳發冷,忙躍起急追。余孤天這一撲疾若利電,橫空掠過十余丈,瞬間掠過無數侍衛,已到了完顏亮身前丈余。眾多侍衛兵將均被他這勢若雷霆的一撲震懾,只知倉惶驚呼。

    “住手!”完顏亮驀地厲喝一聲,“快快束手就擒!”撤出長劍,橫架在完顏婷的玉頸之上。他此時退無可退,劍逼完顏婷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不料這倉促一著竟十分奏效,余孤天堪堪撲到近前,但見那長劍冷森森地橫在完顏婷的頸上,頓時心神一震。他身形一凝之際,蕭抱珍的掌力已自後襲來。余孤天急切間左掌反推,將巫魔的鐵掌擋開。便在此時,仆散騰也已鼓氣躍起,刀氣如潮襲來。余孤天只得右掌橫撞,分拒身後的刀霸、巫魔。卓南雁這時已被無數侍衛隔在身後。余孤天卻被刀霸、巫魔緊緊黏住,三大高手內力交征,都是寸步難移。良機轉瞬即逝,余孤天眼見完顏亮咧嘴獰笑,說不出得張狂,不由目毗盡裂,驀地暴喝一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這一蓬血如同箭雨般劈面射去,丈余外的完顏亮正得意大笑,猝不及防之下竟被這“血箭”噴了滿口滿臉。完顏亮勃然大怒,但他性子陰沉,心底越是狂怒,口中越是哈哈狂笑:“好賊子!困獸猶斗,聯就讓你這逆賊親眼看著這妖女死……”他抹了一把臉上血水,怒沖沖揚劍欲斬。

    不知怎地,他忽覺揚起的右臂有些僵硬。臉上的血水也沒抹乾淨,他想揮袖再抹,卻覺左臂也僵了。完顏亮雙眼睜圓,猶如看到了勾魂厲鬼般死瞪著眼前的完顏婷,面部肌肉抽搐,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道道血水流過眼眶,將眼前模糊成一片。朦朦朧朧的,完顏亮依稀記起當年自己拭殺熙宗後,也是這般形貌……

    “陛下!”巫魔蕭抱珍當先覺得不對,撇了余孤天,飛身躍去,伸手一扶。完顏亮竟向後倒去,僵硬地仰在了龍椅上。就在這一瞬間,這位君臨天下的大金皇帝竟已化作了一具毫無生機的石像。

    余孤天拼力噴出血箭,被刀霸、巫魔內力反擊,只覺五髒如焚,眼下巫魔一去,才覺如釋重負,忙凝運真氣反擊仆散騰。仆散騰聽得巫魔的驚呼,心內也是大驚,但此時硬抗余孤天,進退不得。

    “小妖女!”蕭抱珍又驚又怒,轉頭對完顏婷喝道,“你施了什麼毒……快拿解藥來!”完顏婷愣了一愣,卻哈哈大笑:“沒有解藥,離魂螭毒性一發,再無解藥能破!昏君死啦……哈哈……這昏君死啦!”

    原來這“龍蛇變”的奇毒以離魂鳩和化血金螭相合而成,但因離魂鳩的毒性被化血金螭禁錮,只能延緩十二個時辰才能發作。完顏婷在造出這奇毒後,曾深為毒性發作緩慢而犯愁,經得多日鑽研,終于被她找到了使毒性驟發之道。

    那便是用自己的鮮血!化血金螭嗜血成性,只須幾滴熱血便可化去其毒性,化血金螭藥性一去,離魂鳩便會毒性立現,瞬間使人血凝體僵。

    她在揚州瓦舍隱居時,曾以貓狗相試,終于確定用這個法子,可讓“龍蛇變”由不著痕跡的慢性毒液,變成立竿見影的劇毒。自那時起,她便為這一日精心准備。也許不必等到她下手,完顏亮那昏君便已被余孤天手刃,但在江湖上亡命漂泊了這麼久,完顏婷早明白了世事難料這個道理。也許便在余孤天下手之前,完顏亮便會將她擒獲。那時她會如何,滄海龍騰的女兒便任這昏君蹂踴宰割嗎?

    她知道依著完顏亮這淫棍的心思,他一定要招自己侍寢。那時自己唯一的武器,便只有龍蛇變了。只是那時候自己很可能被脫得一絲不掛,甚至會被洗得干乾淨淨,被制得全身無力,赤裸裸地被送到完顏亮身前。

    那龍蛇變一定要藏在一個不易被人發覺的地方。她苦思良久,便想到了耳環,于是便請揚州巧匠,精心打造了這對光彩奪目的金珠耳環。那中空的金珠內,便暗自注滿了龍蛇變。只要這對耳環不摘,她完顏婷便有一絲勝機。自揚州瓦舍內被巫魔的手下搜獲時,完顏婷更暗暗地將龍蛇變塗抹在自己的香腮玉頸上。龍蛇變的毒性雖然凶險,但只要在離魂鳩的毒性發作之前,服食解藥即可。何況她早起了必死之心,只要這昏君認出了自己,並敢欺凌蹂躪自己,她便會跟這殺父仇人同歸于盡。

    今日走索歌舞時,她還以為自己沒有被完顏亮認出,忐忑的芳心內反有一絲淡淡的失落。隨後她才發覺,這百戲盛宴一波三折,形勢之凶險詭異實已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

    她料不到這場盛宴竟是完顏亮對功成在即的叛軍們的一個有力反擊,而自己更會成為昏君要挾余孤天和卓南雁的砝碼。更讓完顏婷料不到的,便是這昏君竟會在大庭廣眾之前肆意凌辱自己,不過便因如此,她肌膚上和耳環中的龍蛇變也都被完顏亮舔入了口中。而就在她要咬破舌尖,以自己的熱血完成最後一擊時,卻驚覺唇齒無力。

    最終峰回路轉,余孤天陰差陽錯地射出了“血箭”。完顏亮本已“舔食”了龍蛇變,被余孤天的那蓬熱血化去了其中能克制離魂鳩的化血金螭,離魂鳩的毒性驟現,瞬間血液凝固而亡。大金熙宗皇帝之子的一蓬熱血,終成了複仇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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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九節:龍飛大寶 夢散魔天
      蕭抱珍聽得“離魂鳩”之名,耳機如被焦雷轟中,臉色灰白一片,忙伸手去探完顏亮的鼻息,隨即便倉惶大叫起來:“陛下……陛下……”

    完顏婷仰天長笑:“哈哈,我殺了這昏君!爹爹,我替你報了大仇!”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辛酸,隨著這仰天一呼,熱淚奪眶湧出。蕭抱珍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深知離魂鳩毒性之厲,不敢多觸完顏亮的尸身,扭身便去抓完顏婷。

    便在此時,一道人影電射而來,半空之中橫揮一掌。蕭抱珍只覺一股巨力直轟後腦,驚駭之下,只得舍了完顏婷,飄身退開,但覺頭頂那股巨力吞吐不定,如密云布雨,凝而不散,倉促間肩窩一痛,仍是被那人的指力掃中。蕭抱珍心頭大駭之下,合身向旁躥開兩步,才看清來人正是卓南雁。原來卓南雁將一股內氣度給余孤天之後,急切間再難相助余孤天與刀霸、巫魔相抗,但他天衣真氣已臻絕頂境界,眾人驚詫倉惶的一刻,恰恰給了他一個難得的喘息之機。此時真氣流轉順暢,立時橫空躍來,化指為劍,傷了巫魔。

    他見完顏婷四肢無力,搖搖欲墜,忙上前扶住,扯下衣襟裹在她身上,掌上內力傳入,瞬間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完顏婷身子站穩,兀自嘶聲狂笑:“雁哥哥,我……殺了這昏君!”

    卓南雁連連點頭,一時雖不明白那龍蛇變奇毒的奧妙,卻也猜到必是完顏婷用毒之故,欣喜之中反有幾分慚愧:“最終殺死完顏亮的,不是我和小魚兒,卻是婷兒這一個弱女子!”轉身抓起完顏亮的脖領,一把提起,用女真話揚聲大喝:“眾人聽真!完顏亮這弑君篡逆的獨夫已死!大伙兒快快放下武器!”這一喝聲若巨雷,在龜山寺前遠遠蕩出。

    巨變突生,所有的文武群臣、侍衛兵卒聽得卓南雁的喝聲,都呆愣在了當場。只有余孤天雙眸閃亮,揚手一掌,將仆散騰震退數步,張開滿是鮮血的雙唇,振聲長笑。

    被幾個侍衛圍困的耶律元宜的眼睛也亮了起來,橫肩撞開身旁的幾名侍衛,喝道:“天譴!巨奸大逆完顏亮惡貫滿盈,實乃天譴!咱們都奉東京新帝為主,誰敢抗拒天命,便如這完顏亮一般。”那些侍衛不明所以,但想到若真是東京的完顏雍成了真命天子,今日率軍兵變的耶律元宜便成了大大的功臣,眾侍衛竟不敢再行相逼。耶律元宜深明遲則生變之理,轉頭對兒子耶律王祥低聲道:“速速趕回咱的大營,調撥大隊人馬來接應!”耶律王祥轉身奔出。

    禦帳前的眾多軍卒兀自呆愣震驚,全在疑惑這位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忽見卓南雁五指一松,手中的完顏亮便直挺挺地摔在了龍椅上。這往日不可一世的萬乘之尊此刻僵硬地歪在椅上,七竅流血的臉上猶帶著瘋狂的笑意,瞧來說不出得可怖,更顯得說不出得可憐。

    完顏亮真的死了!眾人頓時暴一聲喊,有人驚詫,有人倉惶,也有人發聲哀號,更多的人卻是暗自欣喜,皇帝這一死,再也無須渡江伐宋,這就能回師與家人團聚了。

    “陛下!”紫絨軍總管納刺卻仰天大呼,頓足捶胸地嚎道,“末將護駕不力!死罪,死罪!”這一嘶聲大哭,禦帳前僵立的文武眾臣都覺面紅過耳。仆散騰更是悲怒難抑,橫刀上前,喝道:“卓南雁,你們刺殺了陛下,今日定要將你們千刀萬剮!”

    “弓箭手!”驀地納刺仰頭大喝,“弓箭手伺候!”他這五千紫絨軍總管雖官職不大,此時偏偏手握生殺軍權。頓時數百箭手彎弓搭箭地圍上前來,寒光閃閃的箭鏃直指卓南雁三人。卓南雁心底一寒,忙斜身擋在完顏婷的身前。

    余孤天忽地踏上一步,仰天大笑道:“我是大金皇太子!誰敢射我?”

    便連那些弓箭手都覺得蹊蹺,均想:“這余孤天口出狂言,莫不是瘋了!”納刺更是破口大罵:“姓余的,你亂放什麼狗屁!你這厮大逆不道,犯上弑君,便是自稱天王老子也沒用啦!”

    “大逆不道,犯上弑君的是他完顏亮!”余孤天目射寒芒,踏上兩步,猛地扯開胸前衣襟,大喝道,“我是大金皇統皇帝之子完顏冠,皇統九年就要被封為皇子的晉王完顏冠!”(作者按:“皇統”為熙宗在位時的最後一個年號,而故事發生至此,尚無“熙宗”這個廟號,其皇子完顏冠只會以“皇統”這年號稱呼其父皇)

    這一句吼已在他胸中盤桓憋悶了數年,此時伴著滿腔的哀慟、不甘、躊躇和激憤,長號而出,聲若蒼狼慟曝,驚得眾人的肝膽肺腑均是一陣揪緊。許多在適才激戰時縮在一旁的文武大臣,聽到“完顏冠”三字,更是心內震驚非常。納刺驚道:“你……你說什麼?”他自十六歲起便在大金皇宮中給熙宗做侍衛,“完顏冠”這名字于他更是如雷貫耳。

    “狗奴才納刺!”余孤天目光灼灼地向他望來,高亢的聲音中挾著一股居高臨下的矜貴,“皇統七年父皇在宮里辦的那次角抵賽,你年紀輕輕便連敗六人,父皇曾親賜給你個金花玉盞。你這狗才當時太歡喜了,謝恩的時候手忙腳亂,將盞蓋摔掉了一個角……那副熊樣,你自己忘了,本王卻記得清清楚楚!”

    納刺不由打了個激靈,他是被完顏亮一手提拔起來的,熙宗朝一直只是個默默無聞的侍衛,卻也有這麼一件在熙宗皇帝跟前揚名露臉、得了金花玉盞賞賜的得意之事。那年他還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峙衛,那場角抵也只是熙宗皇帝興之所至,讓侍衛們的隨手演練,所知者不過寥寥七八人,尤其是他歡喜之下摔掉玉盞之角這瑣碎細節,必是親臨之人才能知曉。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年方十歲的晉王殿下就在一旁,還不住“嗤嗤”地望著自己笑。只是眼前這個余孤天清秀中滿蘊煞氣,或許是成年後形貌大變,已找不到幾分當年晉王的影子。

    “這余孤天真就是熙宗皇子完顏冠?”納刺不由懵住了。納刺雖對完顏亮忠心耿耿,但當此之時,也不禁犯了猶豫,若真是先帝皇子趕回報仇,說不定他來日便是重登大寶的皇帝。到底完顏亮已經死了,自己這小小紫絨軍總管又怎能跟即將君臨天下的皇帝作對。

    “不對!”完顏亮的寵臣李通嘶聲大叫起來,“完顏冠早已身死,這人是冒充的!納刺,快……快殺了他!”余孤天仰頭長笑:“當年完顏亮這狗賊雪夜入宮,害了我父皇,日夜便是盼著我死,但我偏偏活了下來!”他忽地扯下胸前的玉佩,高高舉起,“熙宗一朝的老臣,都該識得這龍紋玉佩……”

    那雕工精致的玉佩白如凝脂,映著火把光芒,熠熠生輝。嘈雜的人群中顫巍巍走出一位白發老人,正是大金的三朝老臣、司徒張通古。望著那玉佩當中那道胭脂樣暈紅,張通古混濁的老眼不由放了光,口中喃喃道:“沒錯!瞧中間這道胭脂紅,這是吐蕃國進貢給咱的昆侖山和闐玉王,由江南名匠花一年之功雕成龍紋玉佩……皇統八年,先帝的三十聖壽宴會上,先帝陛下親手將這龍紋玉佩掛在了晉王殿下的脖子上!”

    他口唇哆嗦地說出這番話來,群臣不禁紛紛議論,那些劍拔弩張的弓箭手更是征怔地不知如何是好。便連耶律元宜也驚奇得睜圓了雙眼,饒是他謹慎好謀,也料不到拼力鼓動他弑君的余孤天竟是當年的晉王殿下。

    余孤天眼望這白發斑白的三朝元老,低歎道:“張司徒,你的喘病好些了嗎?那年你進宮奏事,犯起了喘病。父皇曾欽賜給你禦醫調制的天清寶露丸,還指著你對我開玩笑:‘你若不加緊習練弓箭刀馬,長大後便這麼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張通古的眼內不由湧出老淚來,連連點頭道:“是這話,是這話,半點兒都錯不了!”

    余孤天目光一掃,又瞧向人叢中默然而立的宰相張浩,朗聲道:“張丞相,吐蕃人進奉這龍紋玉王時,是你親自尋來的江南巧匠吧。你便不過來瞧瞧嗎?”張汝能便立在父親身旁,聽了余孤天這句話,心內驚懼,低聲道:“父親,休得理他。”

    張浩的目光閃了閃,卻大步走出。他接過那玉佩只瞧了幾眼,便悠悠一歎:“決計錯不了!玉上這道紅紋,恰好雕成赤龍。匠心獨運,天下只此一塊!”群臣轟然一震。余孤天哈哈大笑,忽地手指眾臣當中一個高大將官,道:“耶律恕,你這張紫膛臉本王可忘不了!有一次父皇感念梁王宗弼的忠勇,宴請他手下的幾個舊將。你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又哭又笑,君前失儀,還是我給你求的情。”耶律恕是員武將,心直口快,顫聲大叫道:“殿下,你……果然是晉王殿下!”

    余孤天自幼聰慧,那段富貴的少年時光更是深印心底,隨手指點,便將前朝舊事一一說出。此時龜山寺前的文武眾臣雖然多是完顏亮提拔起來的,卻也有張通古、張浩等前朝老臣,眾人聽到余孤天事無巨細,言之鑿鑿,便由懷疑而震驚,由震驚而折服。

    只有李通素受完顏亮佞幸,生怕余孤天對自己也是恨屋及烏,嘶聲叫道:“這全是死無對證的胡話!那完顏冠早被亂軍所殺,蒲察怒曾提了他的人頭回稟陛下的……”一扭頭看到了黯然沉思的仆散騰,頓覺見了救星,大叫道,“仆散門主,蒲察怒是門主高徒,定曾跟你說過此事!”

    完顏亮弑君篡位之後,曾派親信蒲察怒追殺熙宗皇子完顏冠,此事從來都是秘而不宣,但李通這時憂急之下竟脫口說出。群臣聞言,對李通和完顏亮更多了一層鄙夷不屑,卻也都齊齊望向了仆散騰。

    “是曾說過!”仆散騰緊鎖的雙眉驀地展開,沉沉歎道,“小徒當時言道,他提來的人頭是假的,只為應付差事。實則他那一刀沒能殺得了晉王,只在晉王的脖頸下劃出了一道血痕!”

    眾人的目光便全集在余孤天的脖頸上,只見其被撕裂的衣領處,赫然現出一道猙獰的傷疤。這時那些跟余孤天私交不錯的武將才霍然想起:“這余孤天常穿高領衣襟,終年累月地裹著脖頸,原來便為了這個!”

    天刀門主威信素著,群臣均知其為人雖然有些癡氣,卻素來一言九鼎,此話一出,便等于刀霸承認了余孤天便是死里逃生的晉王完顏冠。一時間唏噓之聲,四下起伏。卓南雁這時才籲了口氣,心底也自替余孤天歡喜,轉眸看完顏婷時,見她也正向自己望來。她如雪的玉頰上沒有一絲血色,盈盈秋波中似喜似怨,更有些說不出的依戀無助。卓南雁心內突地一熱:“婷兒為報大仇,孤身流落天涯,適才更是當眾受那昏君凌辱,今日我便是灑盡全身之血,也要救她脫困!”

    李通更料不到完顏亮的布衣至交仆散騰會如此說話,張皇大叫:“瘋了!你仆散騰竟也跟著余孤天胡話連篇!放箭,納刺,給我放箭……啊喲……”話未說完,忽地嘶聲慘呼,一截滴血的劍尖猛地自他胸前鑽出。

    眾人一陣驚叫。李通的尸身“撲通”栽倒,郭安國甩去劍上血珠,揚眉喝道:“李通這厮大逆不道,狡言誣蔑晉王殿下,萬死莫贖!”轉身搶到余孤天身前,“撲通”跪倒,慨然道,“恭喜晉王殿下大仇得雪!先帝當年蒙冤崩殂,老臣痛徹心扉,若知余將軍便是晉王殿下,老臣當日早就會衷心歸附了。眼下三軍無主,將士離心,只請殿下身登大寶!”越說越是激憤,竟而痛哭流涕。

    要知此時完顏亮忽然暴斃,大金數十萬大軍群龍無首,若被宋人自後掩殺,極易三軍潰散,後果便不堪設想。張通古、張浩等大金老臣都是深沉多智之輩,焉能不知此理,忽見這位“晉王殿下”從天而降,倒不失為凝聚軍心之人,這才出言相認那龍紋玉佩。但因國君新喪,二張等老臣心底仍有些猶豫,還不敢貿然擁戴余孤天。

    郭安國卻已看出完顏亮這一死,三軍將帥都厭惡他生前的窮兵黷武,未必再肯效忠,余孤天卻因前有耶律元宜之助,後得張通古、張浩等老臣認可,隱隱然已有君臨天下之勢。他平生最擅見風使舵,深知擁立新君,定要先下手為強,便即搶先跪倒懇求。

    余孤天微微一愣,這位浙西道副統制郭安國臨事倒戈,險地讓他滿盤皆輸,但此時他“悔過自新”,搶先擁立自己,倒也居功甚偉。他此時心內突突亂顫,因適才強運三際神魔功而氣血翻騰的胸膛更是火燒火燎,臉上卻還要撐出一副矜持的笑意,只盼著有更多的人匍匐在自己身前。

    耶律元宜這時也醒過味來,暗自後悔:“這等好事,該當越早出言倡議越好,怎地倒讓郭安國這厮又搶了先。”忙大步上前,跪倒在余孤天身前,大聲道:“完顏亮殘虐無道,已遭天譴!此時我四十萬大軍進退維谷,大金危在旦夕,便請陛下即禦座,南向正位,以安大局。”他這回一張口竟喊出了“陛下”二字。耶律元宜身為兵部尚書,軍中武將大多從其號令,聽了耶律元宜的話,都紛紛附和。

    前朝老臣耶律恕也縱聲大叫道:“正是!這天下早該是你晉王殿下的,你做皇上,那才叫天經地義!”郭安國手按長劍,目光咄咄地橫掃眾人,喝道:“真命天子在此,還不快過來大禮參拜!”

    便在此時,只聽遠處鼓聲隆隆,兩彪人馬如飛而來,看旗號正是耶律元宜的威盛軍和余孤天的威勇軍。原來適才耶律王祥搶了匹快馬,趕回營寨,便即點撥人馬,又派人去約了余孤天的心腹,兩軍一同趕來。這兩營人馬彙合一處,聲勢浩大,反將納刺的五千紫絨軍團團圍住。

    張通古跟張浩對望一眼,情知今日之事,也只得順水推舟地讓完顏冠登基了,隨即一同上前跪倒。這二人一個是大金三朝元老,一個是大金當今宰相,這一跪實是重逾千鈞。余下那些仿徨疑惑的群臣再也不敢猶豫,爭先上前跪倒。

    一時間眾臣呼啦啦地跪下。卓南雁立在余孤天身後,反覺極不自在,忙拉著完顏婷的手,悄然退到火把照耀不到的暗處。但聽甲冑磕碰聲琅琅作響,便連遠處的紫絨軍侍衛也愕然收了弓箭,先後跪倒。

    四下里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余孤天怔怔呆立在那里,歡喜得雙手發顫,如在夢中。他轉頭四望,忽見一人昂然立在耀目的火把光芒下,在四周匍匐的身影中如同鐵塔般巍然聳峙,正是刀霸仆散騰。

    “仆散門主,”余孤天雙目眯起,“你還有何話說?”仆散騰緩步而出,冷冷地道:“無論如何,你是謀弑陛下的元凶首惡,我不殺你,對不住陛下在天之靈!”

    眾人全有些糊塗,適才正是這仆散騰的出言使余孤天的晉王身份得以撥云見日,這時萬眾歸順、大勢傾倒,仆散騰卻又要以一人之力,獨挑余孤天。郭安國大怒,喝道:“大膽仆散騰,你……”話未說完,猛見仆散騰目光如刀般掃來,頓覺全身寒意籠罩,如墜冷窟,那半句斥罵便硬是說不出口。余孤天咧嘴一笑:“適才門主仗義執言,完顏冠感激不盡。我知道完顏亮那逆賊素來待門主甚厚,難道只因那些私恩小惠,門主便要螳臂當車,與天下為敵?”

    “我適才,只是為了對得起當年的皇統皇帝,才據實而言……”仆散騰一聲長歎之後眼芒忽燦,仰天大笑道,“嘿嘿,高官厚祿,何足道哉!完顏亮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也罷,是默默無聞的布衣也罷,仆散騰都是他的至交好友。我今日要殺你,只是為了一個義字!”

    伏在地上的群臣不少人都要在新君面前邀功獻媚,便要出口叱喝,但聽得仆散騰的朗朗笑聲,全不由心旌搖蕩,一時氣為之奪,難以開口。

    卓南雁卻暗歎道:“這便是仆散騰,一身癡氣,一身肝膽!”游目四顧,發覺蕭抱珍早已蹤跡不見,心底更是慨歎,“完顏亮一生殘虐,到底還是交到了仆散騰這樣一個摯友。”想到自己與余孤天先前的約定,忍不住一聲長嘯,大踏步走出,昂然道:“門主,你我是老對頭了,這時正可一戰盡興!”

    “卓兄,”余孤天望著他一笑,悠悠地道,“你暫且退下吧!”卓南雁見了他躍躍欲試的眼神,忙低聲道:“此時大變才平,你若稍有差池,只怕又增反複……”余孤天的目光中滿是感激之色,卻依舊笑道:“我知道。還是我來!”卓南雁聽他語聲沉緩,卻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剛硬堅定,只得點頭退開。余孤天緩步踏上,叫道:“眾卿——平身!”跪伏在地的眾人忙先後起身。

    余孤天見自己揚眉一呼,這萬千文武兵將便即肅然而起,心內不由躥起一股君臨天下的舒暢與豪氣。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時出戰會平添凶險,但完顏亮那逆賊死得太過神速,也太過隨意,便連他收服滿朝文武眾臣也變得輕而易舉,這反讓余孤天覺得多年的憤懣屈辱無處發泄,便如蓄勢良久的一記重拳打在了空處,讓他憋悶得難受。此刻天刀門主的挑戰,反讓他看到了一個傾泄怒氣,一展身手的良機。

    仆散騰是當今公認的大金第一高手,更以完顏亮愚忠死士的面目挑戰自己,若能將他立斃掌下,大金的萬萬子民,便會對自己死心塌地,歸順服膺。那時自己不但是大金的一國之尊,更是大金的第一高手。

    一念及此,余孤天不由心血沸騰。他自幼是個內斂膽怯的性子,多年的江湖磨礪更變得謹小慎微,此時卻一反常態地盼著揚眉吐氣,大展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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