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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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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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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03:59 |只看該作者
眾人一愣之間,那小舟已飄然靠岸,那少女收起玉簫,朗聲笑道:“明教林霜月,拜見羅堂主!”笑聲雖是遙遙而來,人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覺這聲音婉轉嬌美,絲毫不輸于適才那仙樂般的簫聲。卓南雁更是心中大震:“月牙兒,難道當真是月牙兒?”

    那少女已款款行來,這時閣外雖有串串挑起的火把,但閣內太過明亮,眾人拼力望去,卻也只見了一襲綽約窈窕的淡影,依稀只見那纖腰一束,長發輕拂,她整個人裹在迷茫的夜色里,身周似是籠了一層淡薄的仙氣。她越是這麼緩步走來,越是引得眾人翹首以盼,要瞧個清楚。

    這白衣少女邁步入閣,便靜靜立住,照人容光,登時襯得閣中的明燭都似黯淡了不少。眾人的呼吸不禁都隨之一屏,只覺這少女從頭到腳,無一不是美到極處。閣中許多年長宿耆害怕失態,急忙垂下頭去,但那些少年子弟,卻都瞠目結舌地深深凝望,一時間閣內靜得悄寂無聲。

    自“洞庭煙橫”林逸煙獨掌明教大權之後,十多年來行事乖張,我行我素,多次與官府和江湖各派分庭抗禮。在各派武林眼中,提起這邪氣怪異的“魔教”無不又驚又恨。但今晚見了這自稱“明教林霜月”的白衣少女,眾人心中卻都不約而同地想:“號稱邪魔外道的明教之中,竟有這樣天仙般的女子!”

    卓南雁更似癡了一般,暗道:“月牙兒,月牙兒,果然是你!”想起幾年前臨別之際,林霜月向著湖邊飛奔的情景,心內倒隱隱生出一股自責,“我是不是早該去大云島上看她去?”霎時心中若愁若狂,也不知該不該上前相見。

    此時閣中似乎只有羅雪亭這位武林宗師和那青衣老者神色自若如常,羅雪亭哈哈笑道:“早就聽了你這明教教主得意高足的大名,嗯,果然是天生麗質,讓老夫都妒忌林逸虹那小子有了這樣一個好女兒,林逸煙得了這樣一個好徒弟!便請上座!”當下支使人給林霜月在首席添了碗筷椅子。只是他談笑之間又暗生隱憂:“聞得林逸煙近年蠢蠢欲動,忽然派著美貌小妞前來,只怕沒安什麼好心!”卓南雁心中微動:“我走後不久,教主林逸煙便該出關了,原來他又收了月牙兒做徒兒。”

    林霜月卻沒瞧見卓南雁,她驟然給那麼多生人注目觀瞧,不由面泛微紅,向羅雪亭飄飄萬福,道:“奉教主之命給羅堂主拜壽,霜月無以為贈,奉上絕世名劍‘辟魔劍’一把,恭祝堂主福德古稀,壽體長泰!”

    此言一出,閣中立時一片大嘩。南宮禹待見林霜月自背後解下一柄樣式古拙的長劍,登時跳起身來,叫道:“原來是你……偷、偷……”南宮鐸急忙喝道:“是你自家叔手中偷來這把名劍!”跟著四五道身形閃動,卻是南宮世家的弟子仗劍而出,將林霜月團團圍住。

    “此言差矣,”林霜月卻對幾個虎視眈眈的南宮子弟視若未見,嫣然笑道,“南宮先生武功卓絕,天下又有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寶劍盜走?這把劍麼,是我在秦淮河畔的百花坊中撿來的!”南宮禹氣得呼呼喘氣,知道若是再強說是她偷的,便無異自認武功低微,惱怒之下,只得道:“好……便算你撿、撿的。這劍卻是我丟、丟的,你該物歸原……”石鏡先生怒道:“不成,你先前不是說,此劍在偏僻客棧之中丟失麼?這姑娘卻說,是在百花坊那煙花之地撿來的!”

    林霜月道:“正是,晚生素好吹簫,聞得百花坊內的牡丹姑娘技藝無雙,便去探訪。卻在百花坊內瞧見一位老先生跟幾位姑娘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將這劍丟在了堂上。晚輩本想叫他,但那先生似是和那幾個姑娘有什麼大事要辦,急匆匆地走得好快……”她說著抬起一雙瑩澈的雙瞳,凝視著南宮禹道,“我瞧那先生相貌麼,跟南宮先生倒有幾分相似!若真是南宮先生,這把劍真該物歸原主的!”

    南宮禹聽她無中生有地將這件事說得有頭有尾,早氣炸了肺,但名劍在前,說什麼也只得先吃了這啞巴虧,恨聲道:“是,那是我…走得匆、匆忙…”勉力說出這幾個字,臉已漲成紫色。

    宋時最重禮法,眾人聽了林霜月的言語本來半信半疑,但見南宮禹自承其事,卻不由一起搖頭,暗道:“這南宮禹身為武林大豪,卻眠花宿柳,更在天下英雄面前招認,真是好不成器!”卓南雁卻猛然想起,初見林霜月時她在那小廟之中借著夢話嘲弄桂浩古的情景,心內暗笑道:“幾年不見,月牙兒的還是這般調皮!好,聰明伶俐,猶勝往昔,想必這兩年,她那古怪老爹倒沒敢怎麼折騰她!”

    林霜月皓齒微嫣,笑道:“既然如此,這把劍便還給你吧!”素手輕抬,將長劍向南宮禹拋了過去。只是她這一拋,故意將劍拋得又高又緩,眾人不由一起仰頭向上瞧去。

    猛聽得石鏡先生怒喝一聲:“留下劍來!”身子猶如大鳥一般躍起,揚手便向長劍抓去。南宮禹如何能讓這劍得而複失,他說話費勁,身子卻快如電閃,呼地掠起,也向劍上抓去。眼見石鏡身形先發,手掌便要抓到劍柄,南宮禹大袖疾揮,一股勁力暴然吐出,登時將長劍擊得又高高蕩起。

    石鏡的手掌一掠而空,兩個人已齊齊落在閣中的空地之上。如此一來,石鏡火氣更大,反手一招“目送歸鴻”,便向南宮禹臉上打去。青城天下幽,他青城派的也功夫講究“幽、奇、清、秀”,這一下雖是含憤出手,但掌勢依然飄忽無比。

    南宮禹不敢怠慢,急施本門“騎龍步”,身似飄絮般地轉到左首,化掌為爪,直向石鏡胸前幽門穴扣來。這“擒龍抓”乃是南宮世家看門的拳腳功夫,南宮禹一出手便決不容情,呼呼呼連環三抓,一抓快似一抓,當真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使到第三抓上,那把長劍才自空中落下。

    南宮禹長笑聲中,抬手便向長劍抓去。哪知石鏡的脾氣是老而彌辣,雖知南宮禹不容小窺,但盛怒之下卻仍是不退反進,右掌駢指如鋼,一招“斗姆天降”勢挾風雷,直往南宮禹爪上撞去,正是青城派的鎮山絕學“斗姆天風指”。指力未到,左袖疾拂,勁風到處,激得長劍又再飛起。

    來赴會的武林群豪都抱著“越亂越好”的心思來瞧熱鬧,這時眼見一個蜀中高人,一個世家奇傑,各展絕學,竟斗了個旗鼓相當,忍不住一起叫好。卓南雁眼見南宮禹雙袖飄飛,越舞越疾,便似數條蒼龍在閣中盤旋飛舞,不由心下暗想:“南宮世家向以陣法和劍法聞名,不想拳腳功夫也是如此了得!”但南宮禹招法漸快,石鏡先生的指法卻漸漸慢了下來,看他長袖飄擺,雖然形勢並不占優,但那路斗姆天風指逞奇斗幻,越慢下來,越是顯出一股幽奇清秀的氣韻來。閣中所坐的賓客都是武林中人,全不由瞧得如癡如醉,彩聲不斷。只有林霜月凝立一旁,蹙眉瞧著二人的招式步法,凝神默記。

    二人酣斗了十幾招,那把長劍已隨著兩人的招式起落了數次,依然未曾落地。南宮禹連搶幾回,都給石鏡以凌厲指法逼退,惱怒之下,怪嘯一聲,響若梟鳴。隨著這一嘯,他那本來殷紅的臉孔霍地變成一片駭人的暗紫,雙抓變招“群龍無首”,搬山斷岳一般地直向石鏡推去。石鏡的臉色霎時也變得凝重無比,左臂軟軟垂下,右手二指如劍,直向南宮禹掌上戳去。

    眼見兩人要以內家真氣相拼,羅雪亭不由一聲低笑,身子倏忽閃到,正插在二人之間,左掌在老友腕上一搭,右掌卻正抵在南宮禹掌心,陡然發力。石鏡和南宮均覺掌上傳來一股綿綿不絕卻又沛然難禦的勁力,各自退開三步。兩人適才盛怒之下,掌上全貫注了十成真力,卻給羅雪亭談笑之間揮掌分開,急退之下身形搖晃,心中都不禁又驚又佩。

    羅雪亭抬手已把那劍穩穩接在手中,長笑聲中,已把這稀世名劍拔出鞘來。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劍映著燭光,兀自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羅雪亭屈指輕彈,長劍登時發出嗡然一響,低冷沉郁,有若龍吟,在閣中久久不絕,四座立時響起一片唏噓之聲。

    眼見南宮禹目光咄咄地盯著辟魔劍,羅雪亭忍不住向石鏡先生笑道:“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歎奇絕。果是好劍!只是名劍雖然難得,但若與抗金大業相較,一把寶劍算得什麼?石鏡老弟這份心意,老哥哥只能心領了!”轉頭又向南宮禹道,“久聞南宮堡主有藏劍之好,曾築劍塚一座,要深藏天下名劍一十三把,果有此事麼?”

    南宮禹點頭道:“正是!”南宮鐸卻聽出他話中有松動之意,忍不住雙目一亮,道:“家父嗜劍成癡,劍塚內已藏有名劍一十二柄,若蒙堂主恩允,贈與此劍,南宮堡上下感激不盡!”石鏡先生卻道:“不成,此劍是老夫辛苦覓得,南宮世家明強明奪,還將我青城派放在眼內麼?”

    本來依著羅雪亭散淡的性子,這把劍歸雄獅堂也好,歸南宮堡也罷,終究是留在大宋武林手中,但此時聽了老友石鏡先生的憤憤之言,才猛然想起,若是將此劍交與南宮禹,必會有損老友顏面,而江湖上的無知之輩,說不得也會指摘他雄獅堂怕了南宮堡的威風。一念及此,羅雪亭長眉皺起,心下猶豫不決。

    眼見石鏡先生的一句話又說得羅雪亭沉吟不語,南宮禹怒氣更盛,向石鏡先生喝道:“既如此,咱、咱便在手上見……真章!”石鏡冷哼一聲:“甘願奉陪!”丐幫幫主莫複疆卻也看不慣南宮禹的囂張氣焰,嘿嘿笑道:“好啊,誰的功夫強,這辟魔劍便歸誰!這主意著實不錯,我莫老頭子這會也心癢難搔啦!”雙肩微晃,由肩至臂,登時發出格格格的一陣暴豆般的脆響。

    南宮禹心中一凜:“當真動手,這石鏡老頭、莫駝子倒不足懼,可若是羅雪亭也出手一搏,誰能敵得過他?”羅雪亭眼見他目光閃爍地向自己瞧來,忍不住呵的一笑:“我早說過,羅雪亭決不會染指此劍,”霍地面孔一扳,“可也容不得諸位為了一把劍,便大動干戈,傷了大宋武林的和氣!”

    忽聽得閣中響起一聲銀鈴般的輕笑:“羅堂主,晚輩倒有一個計較!”羅雪亭眼見林霜月踏上一步,心下倒是一沉:“林逸煙的這女弟子太過厲害,這一份名劍壽禮,送得大有玄機,不知她還有什麼花活!”撚髯笑道:“小姑娘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說說看!”林霜月笑道:“若是南宮先生、石鏡掌門和莫幫主這等大人物為了一把劍拼個你死我活,江南武林,未免從此風波難息,是也不是?”羅雪亭點頭道:“正是!”

    南宮禹聽她如此一說,心下大急,正待言語,林霜月已望著他笑道:“南宮先生,可是咱們武林中人,若不動手過招,未免難以服眾,是也不是?”南宮禹面露微笑,大頭連點,道:“正是,那樣痛、痛……”

    林霜月不待他說完,便道:“那樣痛痛快快,直來直去!”說著明眸一轉,下顎輕揚,傲然道,“小女子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今日這佳會既名‘試劍金陵’,終究是要一試身手的,不過南宮先生、莫幫主這些武林高人卻不必下場,請各派年輕才俊上前一顯身手,勝者得劍!”座上少年子弟不少,聞聽此言,登時個個摩拳擦掌,更有人想:“若能奪得名劍,便會一戰成名,當真是兩全其美!”

    羅雪亭卻想:“這樣仍舊逃不過一個‘打’字!”林霜月見他猶豫不決,笑道:“試劍的都是少年弟子,輸贏勝負,便不會有損各派聲名!羅堂主數十年來矢志抗金,但這抗金大業,終究要著落在年輕一輩的身上!何不借此機會,讓江南武林的少年才俊一展身手,瞧瞧誰是其中翹楚?”

    這最後一句話倒真說到羅雪亭心里去了,他忍不住掀起濃眉,向辛棄疾道:“幼安老弟,你瞧如何?”辛棄疾卻是個剛硬果決的漢子,笑道:“如此甚好!行軍布陣,若無死命強悍之輩,則戰不能勝,攻不能克!少年試劍,正可一振我大宋強悍之風!”羅雪的老友莫複疆、石鏡先生均想:“年少子弟之中,方殘歌的武功鶴立雞群,當真以此法決勝,這把劍必然留在金陵雄獅堂!”聽了辛棄疾的話後,當即拍案附和。南宮禹雙目一轉,也跟著叫道:“好,便、便這麼著!”

    那久久不語的青衣老者這時也昂頭道:“幼安老弟這話有些道理!”羅雪亭聽得這句話後,登時心意大快,學著南宮禹的話音笑道:“好,便、便…這麼著!”群豪素知羅雪亭豪邁詼諧,聽後一起大笑。羅雪亭命人抬來一張桌案擺在閣中寬闊的空地上,將長劍橫放案頭,他才扳起臉叫道:“今日只要點到為止,不可拼力相搏!”回頭對方殘歌道,“方老三,你去領教各位朋友的高招!”眾人早知羅雪亭諸大弟子之中,以三弟子方殘歌最是受寵,此時他徑點方殘歌出戰,大弟子翁殘風和二弟子孫殘鏡臉上仍是有些不自在。

    方殘歌聽了林霜月說的法子,一直心中竊喜,他本不願早早下場,但這時師命難違,也只得舉步上前,向四處團團一揖,朗聲道:“各位英雄請了,今日家師壽辰,諸君如此賞光,雄獅堂上下蓬蓽生輝!方殘歌這一回只是拋磚引玉,聊博天下英雄一笑,哪位英雄不吝,前來賜教一二?”其時江湖有云,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群豪早聞江南公子方殘歌的大名,眼見他氣宇軒昂地這麼當庭一立,不少躍躍欲試的少年弟子心下都是涼了半截。方殘歌連問兩次,閣中竟無一人上前,方殘歌心下暗自得意。

    “這方殘歌說話之時,總愛將自己的名字掛在口邊,似是時時在提醒旁人,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公子方殘歌!適才山頂上,他身手乍展,倒也有些真才實學,可惜未能盡興。何不趁此機會瞧瞧這江南公子到底如何了不起?”卓南雁心意一動,豪氣陡生,正想上前,忽聽羅雪亭身側響起一聲怪笑:“某家不吝,前來賜教三四!”

    滿廳燭影霍然一晃,一個紅袍公子已經挺立在方殘歌身前,正是江南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方殘歌聽他言語輕佻,本來心頭暗怒,但見他這一躍之下竟以氣勁帶動滿廳燈影搖晃,聲勢驚人,心中微凜:“這厮倒不容小窺!”雷青焰一躍而前,身形絲毫不停,右拳剛勁如箭,左掌輕若拂羽,齊向方殘歌臉上拍來。他拳掌上的勁勢一剛一柔,但分進合擊,竟是渾若一體。

    方殘歌面色微冷,身子滴溜溜一轉,雷青焰這招登時搶空。莫複疆不禁高聲叫道:“好俊的一招倒插柳!”若非莫複疆叫破,眾人幾乎不敢相信,“倒插柳”這一招江湖上最尋常不過的閃避招式,給方殘歌使來,竟如此靈動飄逸。

    雷青焰招出無功,揚聲大喝,身子飛掠而起,猶如紫雕擒羊,凌空擊下。方殘歌腳下倒踩七星,翩然避開。眾人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如霜,一個紅袍似火,一個攻如鷹飛,一個避如蛇游,忍不住彩聲雷動。彩聲未息,方殘歌猛然長袖舒展,白虹經天一般向雷青焰臉上拂去。這一拂出其不意,雷青焰的肩頭登時給衣袖抽中,雖然無礙,卻也火辣辣生痛。

    雷青焰面現怒紅,長嘯聲中,左拳化“閃電訣”,右掌擺“雷火印”,正是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但見他忽起忽落,滿身紅袍四處狂舞,猶如一團怒火,將方殘歌團團圍住。方殘歌生性謹慎,眼見他招法怪異猛悍,當下見招拆招,卻不急于進擊。

    劉三寶瞧著雷青焰拳掌齊施之間聲勢駭人,不由連連皺眉,道:“大哥,江南方公子好大名頭,怎地瞧來還是不如這位火神爺,給人家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卓南雁搖頭笑道:“未必!大哥跟你打個賭,不出三招,這穿紅袍的必輸!”

    這時滿廳都是雷青焰掌上帶出呼呼的風雷之聲,劉三寶忍不住撇嘴道:“三招?我瞧是不出三招,方殘歌便要遭殃!”話音未落,猛聽方殘歌提氣怒喝,聲若獅吼,震得滿廳群豪心底均是一顫,劉三寶的手一抖,酒杯險些脫手。方殘歌身子疾滾,直撲入雷青焰懷中,趁著他心神微驚的一瞬,已拍中了雷青焰肋下期門穴,跟著鐵掌順勢輕劃,已將雷青焰腰帶劃斷。

    雷青焰要穴被拂,只覺氣息發緊,急退兩步,忽覺褲子一松,急忙用手提住。群豪轟然大笑之際,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道:“雷公子,承讓了!”羅雪亭卻不禁暗自搖頭:“你勝便勝了,何必劃斷他的褲帶?”雷青焰臉色鐵青,怒道:“你這小子激戰之時鬼哭狼嚎,使詐使詐!”方殘歌笑道:“既然如此,請雷兄換了褲子,再來比過!”

    群豪聽了,更是笑不可抑。雷青焰臉上陣青陣白,正自進退不得,忽聽身邊飄來一個輕柔悅耳的聲音:“雷公子,勝敗乃兵家之常,當年高祖劉邦屢敗于項羽,但垓下一戰,大獲全勝。男子漢大丈夫,敗了就是敗了,何必強爭一時意氣?”正是林霜月緩步走出。

    雷青焰聽她言語間以劉邦相喻,將自己抬得老高,臉上神色登時一緩,忽然向林霜月躬身道:“是,便依林姑娘所說,今日暫且作罷,姓方的,咱們來日再會!”憤憤地回席落座。卓南雁眼見往昔伶牙俐齒不肯饒人的林霜月忽然變得溫和柔善,心下更是歡喜:“月牙兒終究是長大啦!”

    林霜月已轉頭望向方殘歌,瓠犀微露,淡淡笑道:“恭喜方公子旗開得勝,小女子想來領教高招!”適才林霜月飄然進閣,便已讓方殘歌驚為天人,此時對面而立,眼見她星眸瑩明,膚若凝脂,方殘歌心內竟沒來由地慌了一慌。好在他應變極快,急忙灑然一笑:“林姑娘適才贈劍賀壽,方殘歌心下感激不盡。怎地這時卻也來出手奪劍?”林霜月搖頭道:“這辟魔劍歸誰,我可全不在意!只是眼見公子武功卓絕,便想切磋一下!”

    映著閣內閃耀的燭火,林霜月玉肌如雪,風神楚楚,真如一塵不染的姑射仙人。方殘歌見她淺笑輕顰,光豔照人,更覺一陣口干舌燥,干笑道:“能與姑娘切磋,方殘歌受寵若驚,請姑娘動手!”林霜月見他向自己癡癡凝望,不由玉面微紅,驀地一聲冷斥,素手輕揚,疾向他臉上拂去。掌勢變幻,有若兩只翩躚玉蝶,將方殘歌的頂門盡數罩住。

    方殘歌料不到她說打便打,眼見這一招變幻無方,驟出不意,急忙飄然退開。他武功已得羅雪亭真傳,動若山飛,雖退不亂。林霜月一出手,招式便連綿不絕,左拳屈如劍訣,右掌扣指如印,齊向方殘歌頂門拍來。

    剛在席上坐穩的雷青焰眼見她這一招剛柔相濟,眼熟無比,不禁咦了一聲。原來林霜月這一出手,正是他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方殘歌更是大吃一驚:“原來這姑娘竟會霹靂門的武功,怪不得適才她竟為雷青焰說話,莫非明教竟和霹靂門有甚瓜葛?”心內電轉之下,轉退稍慢,臉上險些給林霜月玉指拂中,火辣辣地甚是生痛。

    林霜月一招占得先機,左拳“閃電訣”,右掌“雷火印”,刷刷地連環攻出,掌到中途,驀然一變,化掌為爪,反扣他胸前的幽門穴,卻是南宮世家的“擒龍抓”。方殘歌覺得勁風罩體,又驚又疑:“若是臨時偷學,絕無如此威力,這姑娘到底學了多少家武功?”一念未絕,林霜月掌化為爪,爪化為指,飄飄蕩蕩地戳了過來。一直端坐不語的石鏡先生忍不住老眼一張,叫道:“斗姆天風指?”

    斗姆天尊為青城山道觀中供奉的女神,道教視之為北斗眾星之母。這路指法以斗姆為名,自是沉靜輕靈,變化莫測,給林霜月這窈窕美女使來,更是飄逸若仙,形神皆似。方殘歌心神大亂之下,左肩登時被林霜月拂中。方殘歌身子踉蹌後退,林霜月嬌軀微晃,已向案頭上擺著的辟魔劍搶去。方殘歌大驚:“她要奪劍!”顧不得左肩疼痛,猱身直進,翻掌一招“青猿獻果”,疾向劍鞘壓去。

    忽聽林霜月嗤嗤一笑,飄然疾轉,素手輕揮之間,辟魔劍彈出鞘來,冷森森的劍刃已經抵在方殘歌頸下。“你、你,”方殘歌長劍橫頸,身子僵立,卻覺肩頭滲入一股清冷森寒的勁力,心下猛然一動,叫道,“你這可不是青城派的斗姆天風指!”原來羅雪亭和石鏡先生相交甚厚,方殘歌對這路指法和內勁略知一二,這時才知林霜月只是信手拈來,將各派招式現學現用。

    林霜月嫣然一笑:“是啊,我幾時說過,要使青城派的功夫了!”望著眼前這張燦若春花般的笑臉,方殘歌臉上不由陣青陣白,竟再難說出一個字來。“承讓了!”林霜月一笑退開,還劍入鞘,仍舊把長劍放在桌上。眾人一愣之下,隨即彩聲四起,剛剛狼狽退下的雷青焰故意將彩聲拖得又高又長。

    卓南雁更是瞧得如癡如醉,暗道:“好厲害的月牙兒,早就算准方殘歌生性謹慎,一上來便以耀人眼目的各派奇招先聲奪人,在他心神大亂之時,誘他全力護劍,再乘他身上破綻大露之際,一招制敵。嗯,這跟恩師所傳的應機而動的要旨是一個道理!幾年不見,想不到月牙兒的武功精進如斯!”

    只有方殘歌自覺這一陣輸得窩窩囊囊,耳聽得身後兩位師兄正自嗤嗤發笑,他心底更是又羞又惱。羅雪亭卻哈哈大笑:“好,洞庭煙橫果然調教出一個機靈萬分的小丫頭來!老三,敗了便是敗了,怎地還婆婆媽媽地賴在哪里?”方殘歌心頭一震,立時又回複了凝定灑脫之風,向林霜月一躬到地,淡然道:“林姑娘指點這幾招,方殘歌銘記終生!”

    林霜月見他面色慘淡,心內倒驀地生出一絲不忍,當下微笑還禮,道:“小女子投機取巧,貽笑大方!倒是方公子虛懷若谷,著實讓人敬佩!”不知怎地,林霜月這淡淡的一句“虛懷若谷”,竟讓方殘歌受寵若驚,只覺適才大敗之後的煩惱竟給一掃而光,臉上光彩流溢,翩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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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八節:今夕何夕 多情無情
      “好啊,林逸煙竟舍得讓他這千嬌百媚的女弟子練金風玉露功這樣的苦功夫。”羅雪亭目光如炬,早瞧出林霜月運使巧妙的內功,正是明教艱難無比的金風玉露功,臉上卻不見絲毫惱怒之色,挺身笑道,“明教林姑娘絕技過人,哪位子弟不服,便請前來領教!”卓南雁眼見林霜月卓立當場,傲然四顧,心內竟也替她暗自歡喜。

    這時雄獅堂、霹靂門已然戰敗,青城派石鏡先生卻自知弟子武功跟方殘歌相差太遠,丐幫卻未攜少年弟子前來,羅雪亭眼見無人上前,不禁笑道:“如此看來,這把劍便該歸林姑娘了!”話音才落,忽然劍光閃爍,四道人影急掠而前,四劍縱橫,已將林霜月圍住。

    羅雪亭瞧見仗劍而出的竟是南宮世家的四個年輕子弟南宮鐸、南宮鋒、南宮鈞和南宮欽,不由將臉一扳,向南宮禹喝道:“怎麼,南宮禹,你們要依多為勝?”南宮禹眼見羅雪亭目**光,心底微寒,登時語塞。

    南宮鐸卻長笑一聲:“羅老伯,咱們事先約好的只是比武奪劍,可沒說好只能單打獨斗!咱們南宮世家以陣法見長,眼下我四兄弟不才,要以一路四相劍陣討教,林姑娘若嫌勢單力孤,自可再選上三人,一起結伴對陣。”他極善言辭,明明是強詞奪理,居然也說得堂而皇之。環坐的群豪中,不少脾氣暴躁之輩已忍不住鼓噪怒罵。南宮鐸卻充耳不聞,揚揚自得地望著林霜月,道:“若是林姑娘膽小怕事,不敢應戰,這辟魔劍還請讓歸我南宮世家!”林霜月卻淡然一笑:“好啊,久聞南宮劍陣名重當世,今日有緣一會,實是三生有幸!”

    羅雪亭一愣之下,哈哈大笑:“小丫頭的脾氣,竟跟你爹‘半劍驚虹’一般狂傲!可若是你孤身挑戰南宮世家的四相劍陣,未免太過吃虧!”方殘歌雙目驟亮,踏上一步,朗聲笑道:“在下不才,願與林姑娘聯袂一戰!”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驀地竄上一股怒火,正要挺身而出,林霜月卻淡淡笑道:“多謝公子美意,小女子想獨自應戰!”閣外湖風輕送,吹得她雪衣飄拂,宛然如仙。她的語音也是輕輕柔柔的,但越是這麼輕描淡寫,越顯出一股睥睨世間的傲氣來。卓南雁暗自點頭:“南宮鐸這幾人武功平平,索性便讓月牙兒一個人將臉露足!”

    方殘歌神色一窘之間,林霜月已經玉手一翻,自腰間拔出一把精光燦然的短劍,向南宮鐸笑道:“公子,我可要破陣了!”南宮鐸一直全神戒備,但見她巧笑嫣然,心神竟也一蕩。猛見眼前光芒閃爍,林霜月的劍如驚虹,已經分心刺到。南宮鐸心神大震,奮力疾退,胸前衣襟還是被林霜月快若追風般的一劍挑破。

    好在當此之時,南宮鋒、南宮鈞和南宮欽的長劍抖動,已齊向林霜月背後刺來。他兄弟四人習練劍法多年,早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出招之際,幾乎全都無須思索,這三劍自後分刺林霜月上中下三路,端地又快又狠。林霜月並不回頭,短劍向後斜削三劍。這三劍回削奇快無比,分格三人兵刃,發出的脆響連成一片,竟似同時刺在三柄劍上一般,閣內登時一聲悠長響亮的銳響。

    林霜月蕩開這幾人的長劍,只覺間不容發,心下微驚:“這南宮鐸瞧來跟幾年前一般草包,那三人武功想來也跟他在伯仲之間,怎地結成劍陣,猛然間便功力大增?”一念未絕,南宮四劍已經連綿攻來。卓南雁也覺心下怪異:“南宮劍陣,竟有如此威力。月牙兒獨自應戰,未必便能一戰而勝!”凝神細瞧南宮鐸四人的步法,卻又不是按著乾、坤、艮、巽的四相方位奔走,當下全神貫注地盯住劍陣,苦思破解之道。

    數招之間,雙方各遇險情,心內同生忌憚。忽聽南宮鐸沉聲低嘯,四人的身形走馬燈般的一個疾轉。南宮鐸、南宮鋒身形霍然交錯,雙劍分從左右刺來。林霜月秀眉微蹙,雙臂平展,那短劍竟然一分為二,鏘然一響,同時格開了雙劍。眾人這時才知她手中竟是雌雄雙劍,合則為一,分則為二。便在此時,南宮鈞、南宮欽長劍疾飛,有若雙龍出海,疾刺林霜月雙腿膝上環跳穴。林霜月雙劍正被格在外門,危急之間,蓮足霍地在雙劍上一踏,嬌軀借勢疾翻,禦風仙女般地飄飛而起。

    南宮鐸和南宮鋒揚聲大喝,雙劍一攪,疾向空中刺去,霍霍劍光,將林霜月的雙腿盡數籠住。眾人眼見林霜月身在半空,無從借力,這兩劍自下刺上,陰狠之極,不由齊聲驚呼。

    猛然間一道黑影電閃而至,曲指疾彈,錚錚兩響,勁力到處,竟將那兩柄長劍蕩出數尺之高。便在此時,林霜月在空中陡然一彎,凌空劃了個圈子,飄然落地。眾人瞧得目不暇接,那道驚呼之聲未落,又齊齊化作如雷彩聲。

    “是你——”林霜月猛一回頭,便瞧見了一雙熠熠如星的眸子,霎時芳心內便如給閃電劃過的子夜蒼溟,一片明亮,更有一片顫栗。雖然相隔數載,他又高大俊逸了許多,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卓南雁!一瞬間,林霜月嬌軀微晃,覺得自己又嵌入了那個迷醉的夢里。南宮兄弟眼見她恍然如醉,齊聲呼嘯,四劍連環,疾向她身上卷來。

    “是我!”卓南雁低喝聲中,猛地挽起她的纖手,兩人輕飄飄地轉個圈子,登時將那四劍避過。林霜月給他牽手一帶,便覺一股渾厚無比的勁力帶著自己身不由己地隨之疾轉,心下又驚又喜,道:“傷全好了,還練得這麼好的功夫?”卓南雁顫聲道:“是!”往日只能在夢里才見的人,陡地近在咫尺,香澤微聞,霎時間卓南雁只覺心頭大喜若狂,什麼比武奪劍、傲視群雄的念頭全都丟到一邊,一時只想拉著她的手盡情傾訴衷腸。

    驀地聽到這低沉清朗的聲音,林霜月的心弦一顫,忽然覺著一陣害羞,玉頰紅生,急要將手甩開,卓南雁卻握得很緊,這一甩便沒甩開。卻見四周劍光閃爍,南宮鐸、南宮欽的雙劍已怒風般地卷來,但卓南雁那只有力的大手帶著她向左一轉,急踏兩步,這兩劍便立時落空。卓南雁側頭向她深深凝視,身前劍氣縱橫,他卻視若未見,眼內似乎只有她那張亦羞亦喜的絕美面龐。

    南宮鐸眼見又是這個武功怪異的黑衣少年,不由驚怒交集,連聲呼喝,四人身形游走,越轉越快,長劍上的招數也是越發凌厲。但不知怎地,他四人的劍招每每都會給卓南雁在進退之間,輕巧自如地避開。四座群豪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玄衣如鐵,在如花劍雨之中,挽手進退,恍若閑庭信步,無不又驚又佩,霎時間彩聲四起。更有幾個少年弟子眼見那天仙少女的柔荑給這黑衣少年緊緊攥住,心底酸溜溜的難受,故意將彩聲喝得又高又長。

    林霜月聽得喝彩聲,先是覺得羞不可抑,但心底隨之又泛起幾分沉醉和驕傲。她不敢瞧那火辣辣的目光,低聲問:“這陣法好生古怪,你會破麼?”卓南雁低笑道:“這不是四相陣,其中暗含數種變化,他四人聯劍,是無極四相陣。三人出手,化天地三才陣。兩人合擊,是陰陽兩儀陣。各自為戰時,又是太極渾圓陣。太極陰陽,三才四相,四個陣勢交互變化。你適才只依著四相陣的破法,自然處處受制!”棋仙施屠龍嗜好世間諸般機關陣法,卓南雁隨師學藝多年,雖未專心鑽研陣法,但胸中所學,卻已非同小可。

    他聲音雖低,南宮四劍卻都聽得清清楚楚。聽他幾語點破劍陣奧妙,四人心中都是又駭又怒,南宮鐸狂叫聲中,長劍“驚風苦雨”、“天河急浪”、“大漠孤煙”,連環三勢疾向林霜月刺來,一劍快似一劍。林霜月冰雪聰明,經卓南雁一點,立時明了,南宮鐸劍法雖奇,但她卻一眼瞧出這只是太極渾圓陣的孤陣,雙目一亮,笑道:“多謝了!”單劍輕揚,將南宮鐸連綿而至的三劍盡數擋開。卓南雁立時放開了她的那只纖手,低聲道:“反守為攻!小心那三人的天地三才陣!”他打定主意,要讓林霜月一人將臉露足,只是指點,並不出手。

    林霜月嗯了一聲,身子翩若驚虹般地一轉,雙劍如電,直向南宮鐸刺去。她劍法武功,遠在南宮鐸之上,這一全力而擊,南宮鐸立時手忙腳亂。那三人大吃一驚,三劍蜿蜒如蛇地攻了過來,正是以天地三才陣攻敵救友。卓南雁忽地踏上一步,雙袖卷起兩股疾風,猛向當先撲到的南宮欽臉上抽去。

    南宮欽只覺勁風撲面,身形立時頓住。他四兄弟臨戰的諸般變化早已操演純屬,南宮欽身法一凝,南宮鋒和南宮鈞立時化成陰陽兩儀陣,雙劍盤旋,護住南宮欽身上要害。哪知卓南雁要的就是他三人這一頓,他的身子霍地滴溜溜一轉,猛地閃到南宮鐸背後,挺肩在南宮鐸背後一撞。南宮鐸正給林霜月逼得手足無措,給他一撞之下,渾身氣血翻湧,身子踉蹌前俯,猛覺腕上一痛,卻給林霜月刺中了靈道穴,長劍鏘然落地。

    林霜月一招得手,更不停息,乘著那三人心驚肉跳的一瞬,穿花蝴蝶般地一個疾轉,三兄弟均給她的雙劍刺中腕上要穴,只聽得嗆啷、嗆啷、嗆啷的三聲響,三柄長劍依次落在地上。南宮四劍神色狼狽,各自躍開半步,低頭看時,手腕上只有一線血痕,好在林霜月劍上未使真力。

    “好劍法!”方殘歌當先叫好,余下群豪更不甘落後,喝彩呼哨之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林姑娘,你說好一人應戰,怎地來了一個幫手?”南宮鐸說著向卓南雁忿忿凝視,心下的駭異卻遠大于惱怒。林霜月眼見群雄全都矚目過來,玉面微微一紅,好在她素來伶牙俐齒,冷冷道:“誰說他是幫手,適才他可沒出一拳一腳!你們若是不服,自可再戰!”南宮兄弟手腕中劍,兀自酸麻無比,哪里還能再戰,狠狠地盯了兩眼卓南雁,只得黯然退下。

    南宮世家退下之後,剩下的人自知再難相爭。羅雪亭長笑而起:“小丫頭有勇有謀,得這柄劍確是名至實歸!”袍袖一拂,卷起辟魔劍來,慨然道,“東坡先生曾說,生子還如孫仲謀!他老人家若是見了今日這試劍金陵的盛會,必會再添上一句,生女當如林霜月!小丫頭,過來接劍!”霹靂門和南宮世家聽了此話,心內萬分不是滋味,卻也無可奈何。明教雖然素來與江南武林各派不睦,但石鏡先生和丐幫莫複疆眼見這把寶劍終究沒有落到南宮世家手中,心內反有些慶幸。

    “多謝堂主美意!”林霜月踏上一步,雙手接過長劍,卻又躬身道,“只是今日該得此名劍的,卻另有旁人!”話音才落,閣中就是一亂,人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羅雪亭眼中光芒閃爍,笑道:“哦,那人是誰?”

    “便是這位公子,”林霜月說到這里,驀然暈生雙頰,轉眸望了一眼卓南雁,才道:“他見識武功,勝我十倍,得此名劍,才是當之無愧!”群豪議論之聲紛紛又起,這回的聲音卻比適才還大。卓南雁心中更是一顫,低聲道:“霜月!”

    林霜月卻飄然轉身,橫捧長劍,直送到他眼前,低聲道:“我適才都見了,你身上還缺一把佩劍!”跟著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幽幽道,“劍狂之子,怎能無劍?”卓南雁知道林霜月的性子驕傲而害羞,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需要不小的勇氣。他卻不願讓林霜月僵在這里,而“劍狂之子,怎能無劍”這八個字,更讓他心底騰起一股豪氣,翻掌便將長劍接住。

    二人四目交投之際,卓南雁瞧見她那近乎透明般的玉靨上流動著兩抹微紅,明如秋水的美眸中卻閃著一層嫵媚的清波,胸中登時一蕩,忽然覺得心內正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林霜月卻覺著一陣害羞,將長劍直送入了卓南雁手中,慌忙轉身回坐。閣中立時又蕩起陣陣嘈雜之聲,有人驚奇,有人佩服,而方殘歌、雷青焰諸多少年才俊,心底卻是酸溜溜的一片。

    便在此時,驀地只聽有人揚聲高叫:“且、且……且慢!”聲音未落,一人身形電閃,疾落到卓南雁身前,五指暴吐,直向長劍上抓去。正是南宮世家的二先生南宮禹。羅雪亭神色一冷,正要出言叱喝,忽見卓南雁腳下微錯,南宮禹這招“懶龍抱珠”登時搶空,羅雪亭心中一動:“這怪異少年平白無故地得此名劍,必然引得眾人妒忌,南宮禹這一出手,正好讓眾人瞧瞧他的身手!”

    南宮禹一抓走空,心中更惱,口中叫道:“你、你有沒有……本事得、得劍,可、可得過我……這關!”他口中磕磕絆絆,雙掌卻快如狂風,這一句話的功夫,“玉龍垂尾”、“乘雷而起”、“扶搖九霄”連環三勢,已脫手而出。林霜月秀眉一挑,便待拂袖而起,羅雪亭卻低笑一聲:“不必急,他應付得來!”卻見卓南雁身子有若行云流水般地一個疾轉,南宮禹這三招急攻,竟全給他在間不容發之際從容避過。

    “這南宮禹武功雖高,卻是性急如火,只有惹得他心頭火起,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閃退之間,心念電轉,當下將龍虎玄機掌法中的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施展開來。這一勢取意“洗練品”,雖為避敵妙招,但空幻靈動,每一招都是似避似接,閃中寓攻。

    卓南雁左掌斜捧長劍,右掌當胸,在閣中繞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圈子,趨避之間,雙目卻咄咄如電地直盯著南宮禹,目光中盡是挑戰之意。南宮禹連攻幾招,都被他從容避開,給他眼神一激,登時怒氣勃發,狂嘯一聲,宛如蒼龍長吟,袍舞爪飛之間,帶起陣陣疾風,“擒龍手”的最後七招已然一口氣地急攻而到。

    眾人眼見須發皆張的南宮禹似是身化怒龍,鐵爪舒卷開闔,蕩起如山爪影,無不駭然變色。但奇的是卓南雁仍不出手,連使“空潭瀉春”、“古鏡照神”、“乘月返真”三勢,身形飄忽,捉摸不定,真如潭映春山、鏡照明月。群豪瞧得心神搖曳,竟連喝彩也忘了。閣內一時只聽得南宮禹一聲猛似一聲的呼喝之聲,滿廳燭火給他奮袂狂舞帶起的掌風擾得忽明忽暗,更增威猛聲勢。

    瞬息之間,南宮禹急攻了七招,卓南雁腳下轉了四五個圈子,才將這七招堪堪避開。但南宮禹這七招一招猛于一招,二人的距離也是一招近于一招,到得最後那招“鶴騰龍伏”施展開來之後,兩人已然間不容尺,呼吸相聞。這“鶴騰龍伏”剛柔並重,實為南宮禹畢生功力所聚,爪風蕩起,引得卓南雁衣袂長發,齊齊向後飛起。

    “給你!”卓南雁忽地低喝一聲,揚手便將長劍向南宮禹拋出。南宮禹眼見那樣式高古的長劍直向自己懷中送來,霎時心中大喜若狂:“這小子武功雖怪,卻終于抵不住我這一輪疾攻!”雙抓疾翻,緊緊扣住了劍鞘。便在此時,卓南雁的雙掌翩然施出,正是那招“俯拾即是,著手成春”。這一招舉重若輕,自然流暢,南宮禹才抓住寶劍,心頭狂喜之下,猛覺胸前一麻,已被卓南雁扣住了胸前要穴。本來他武功奇高,若真是全力一戰,未必便輸與卓南雁,但大怒大喜之下,心神微松,登時為卓南雁所乘。

    南宮禹的笑容立時僵在臉上,雙掌酸麻,長劍直向地上落去。卓南雁不等長劍落地,單足輕挑,長劍在空中瀟灑地翻了筋斗,平平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幾招兔起鶻落,自南宮禹以七招疾攻,到卓南雁施展巧招破敵,都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眾人瞧得心旌蕩漾,頓了一頓,才忍不住震天價叫好。

    羅雪亭更是喜得如飲醇酒,緩步上前,單掌在南宮禹肩頭輕拍,笑道:“老弟,這一回又當如何?”內力到處,南宮禹穴道自解。這時候南宮世家這位二當家的,臉色紫紅一片,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羅雪亭目光如電,卻向卓南雁掃了幾眼,忽然大咧咧地笑道“南雁,你年紀輕輕,懷此名劍,為天下武林所妒,反為不祥,不如還將此劍獻給老夫!”

    羅雪亭一直息事甯人,此刻卻忽向自己張口索劍,卓南雁心中微覺奇怪。但他本也無意此劍,便將長劍恭恭敬敬地遞過去,道:“此劍本為石鏡掌門送給堂主的壽禮,晚生也正好借花獻佛!”羅雪亭眼中閃出一片贊許之色,慨然道:“好!旁人送的壽禮我可以不收,小老弟獨占鼇頭,我這壽星佬說什麼也得領你這份情!”接過長劍,命二弟子孫殘鏡將長劍收起。

    當下摘星閣內筵宴重張,群豪歸座。羅雪亭要卓南雁來坐在首席,卓南雁推辭不過,卻道:“那便讓晚生的結義兄弟一同過來!”羅雪亭聽得這武功奇高的少年還有一位兄弟,更想見識結納一番。劉三寶喜滋滋地走上前來,跟卓南雁一並坐上首席,登覺揚眉吐氣。眾人想不到卓南雁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竟會跟這樣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義結金蘭,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當下卓南雁便在林霜月身邊坐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但不知怎地,林霜月的神色已回複了往昔的冷傲淡漠,對他更是一派冰霜。推杯換盞之間,他不住向林霜月望去,卻見林霜月倒跟羅雪亭、莫幫主幾人略略應酬,但那雙美眸卻連瞅也不瞅上他一眼,卓南雁心中不免泛起陣陣輕愁。

    南宮世家和霹靂門適才鎩羽而歸,這時不免落落寡歡。石鏡先生、丐幫莫幫主卻是喜形于色。席間辛棄疾縱論天下大勢,眾人不免感慨萬千,羅雪亭更是極倡江南武林四海歸心的大義,莫幫主和石鏡先生高聲附和,南宮禹和雷青焰雖然神色漠然,卻也沒有明言抗爭。

    酒過三巡,羅雪亭忽向卓南雁道:“小老弟,你隨我出來一趟!”領著卓南雁的手,走出摘星閣。夜幕深垂,浩瀚蒼穹上只掛著幾顆疏朗的微星,便顯得格外寂寥。那一輪皓月早升起來,清亮得似是剛給天河的水洗過。兩人兀立在玄武湖畔,摘星閣內起伏的笑聲隱隱傳來,但給對面浩淼的煙波一襯,登時顯得渺小虛幻。

    良久,羅雪亭才一歎:“老弟,你這身武功很好,尊師是誰?”原來棋仙施屠龍歸隱廬山多年,傳給卓南雁的劍法掌法,又加上了不少近年悟得的新招,便連羅雪亭的如炬法眼,也沒瞧出他的師承派別。卓南雁倒不再隱瞞,將數年前易懷秋寫給羅雪亭的書信遞了上去。

    “風雷堡易懷秋?”羅雪亭借著些微的月色,瞧見了信封上的剛勁挺拔的幾個大字,立時一驚,展信細讀,更是雙手發抖,顫聲道:“你、你竟是卓藏鋒卓盟主之子?”卓南雁默然無語地解開衣襟,露出胸前的明教火焰紋身。

    羅雪亭盯著他胸前閃耀的火焰,眼中光芒如電閃動,沉沉道:“英雄有後!蒼天有眼!”驀地仰頭大笑,老眼內淚花湧動。

    卓南雁歎道:“當年風雷堡被龍驤樓襲殺,晚生受易伯伯囑托,本當來投奔堂主,後因機緣巧合,被師尊施屠龍收為弟子……”當下便將當年遭遇簡要說了,談及易懷秋慘死,厲潑瘋遭劫,他虎目之中登時又迸出精光,一字字地道,“晚生這便要去一趟龍驤樓!”

    羅雪亭沉聲道:“你要去救厲潑瘋?”卓南雁點頭道:“晚生更要給易伯伯報仇雪恨!”易懷秋眼中精芒乍閃,道:“你要刺殺完顏亨?”眼見卓南雁凝立不語,他才徐徐歎道,“你武功雖高,但要對抗‘滄海龍騰’這天下第一人,卻還遠遠不及!”卓南雁卻道:“要殺一人,未必全靠武功。”羅雪亭向他深深凝視,道:“你要潛入龍驤樓?”

    一陣微風拂來,那輪月在舒卷的片云中忽隱忽現,湖上銀光閃爍,便多了幾分淒然迷離之色。卓南雁長吸了口清冷的夜氣,道:“終究要試試!”

    “那只是一條死路!”羅雪亭的話語霍然變得冷冰冰的,仰頭望著月亮周圍那層白暈,歎了口氣,才慢慢道,“日暈而風,月暈而雨,明日只怕要有一場風雨啊!”一語說罷,驀地振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摘星閣走去。

    “久聞雄獅堂主苦撐江南武林危局,對抗龍驤樓多年,為什麼我說出要臥底龍驤樓,他卻忽然變得如此冰冷?”卓南雁望著這位氣吞斗牛的老盟主飄然走遠,心中驀地騰起萬千疑思。他一個人佇立湖邊,眼望著銀波流淌,心底覺得百無聊賴,暗道:“難道我來這里,竟是來錯了,羅雪亭只不過是個徒有虛名之輩?”回思初遇此人,這羅雪亭或是豪氣千丈,或是出言詼諧,卻是個心雄萬仞、難以揣摩的奇人。

    怔怔地立在那里,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聽得一縷柔和的簫聲隨風飄來,卓南雁猛一回頭,卻見鋪滿銀色月光的覆舟山頂卻有一襲窈窕的白影,正自撫簫而吹。“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立時騰身而起,直向山頂掠去。

    覆舟山不算高,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更是片刻就掠了上去。但這片刻功夫,卓南雁還是覺得好長好長。林霜月正悄立山巔,雖只讓他看到半張側過去的俏臉,但雪裳霜袂,云鬢風鬟,借著月色,已覺豐神絕代。在他眼中,只因林霜月在,這滿天的月色,驀然都清亮明麗了許多。

    自他向山上掠來時,那簫聲便倏忽低了下來,在夜空中若斷若續,伴著柔柔風聲和溶溶月色,更顯得說不出的輕婉柔媚。卓南雁立時呆在那里,這樣的人物,這樣的簫聲,這樣的月色,不正是妙絕人天的一襲夢境麼?他凝立山頂,竟不敢稍動,只怕自己略一莽撞,便驚破了這美夢。

    過不多時,那簫聲終于漸低漸息,余韻卻在山頂嫋嫋不絕。卓南雁輕歎一聲:“此曲只應天上有,月牙兒,再吹一曲成麼?”林霜月才回眸望了望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將用簫聲喚你過來。再吹一曲,便會招來些不相干的俗人了。”這時她轉過頭來,借著皎潔的月色,那流波美眸宛如兩汪給初月籠照的清泉,水波月華在那里盈盈閃爍,美得不帶絲毫人間煙火之氣。

    卓南雁見她臉上雖然還籠著一層高傲矜持,但神色間已不似席上那樣冷漠,忍不住輕笑道:“適才席上為何那麼冷冰冰的?”林霜月嗤的一笑:“跟你在一起,我從來不都是這般冷冰冰的麼?”兩人自幼相處時,都是毫無拘束,此時久別重逢,反倒各自有些矜持。直到林霜月這破顏一笑,二人才拘束頓消。

    眼見她那嬌靨上雪膚嬌嫩細潤,便如剛剛綻開的白蓮花瓣,卓南雁不由呆了一呆,忍不住癡癡道:“月牙兒,你……你好美!”林霜月玉面微紅,嗔道:“幾年不見,一見面便這麼胡言亂語!”頓了頓,才問,“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

    當下二人並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絮叨起往事來。果然卓南雁走後不久,林逸煙便即出關,這位明教日尊教主卻從來都對自己的侄女甚是寵愛。他出關之後,眼見林霜月苦修“金風雨露功”之後武功精進,大喜之下,竟將她收為弟子,這一來林逸虹便再不能為難女兒。

    林霜月得了“洞庭煙橫”親傳武功,功力自是突飛猛進。而林逸虹修煉神功有成,出關之後,自然野心勃勃。這一回林霜月奉教主兼師父之命親來建康,一是要嶄露頭角,二來便是要給潛伏多年的明教揚威。行到建康,正好瞧見南宮禹一行,林霜月惱那南宮禹不可一世,便巧施手段,盜了他的寶劍。

    卓南雁想起林霜月逼著南宮禹自認去勾欄買笑一事,忍不住臉含笑意,便又問她,適才為何拋出寶劍,故意惹得石鏡先生和南宮禹當庭相斗?

    林霜月皎潔如玉的臉上立時浮出一絲憂郁之色,歎道:“這也全是師父的主意。他心內素來瞧不起江南各派武林,常說,他們亂成一團,才有咱們的機會!”卓南雁哦了一聲,對林逸煙的話頗不以為然,但想到適才林霜月的精妙武功,心內又不禁替她萬分歡喜,拍著腿笑道,“原來是林教主親自傳你的武功,怪不得這麼厲害!連羅雪亭都沒口子地誇你,生女當如林霜月,生子當如卓南雁!”

    林霜月暈生雙頰,呸了一聲,道:“又來胡說了,羅堂主可沒說那後一句話。”她性子害羞,怕他接著胡纏下去,淡淡一笑,岔開話題,道,“除了我,給教主收為弟子的,還有一人,你猜是誰?”卓南雁愣了一愣,忽道:“難道是余孤天?”

    “真有些鬼機靈!”林霜月美目流波,笑道,“你這天小弟不能言不能語的,其實也是絕頂聰明,給教主收為弟子後,更是刻苦練功,進境神速。但半年之前,余孤天卻借巡查各處分舵之機,不辭而別,至今杳無音訊。”

    卓南雁聽得余孤天竟獨自逃出了明教,心頭一震,想起余孤天那古怪的眼神,不由道:“這天小弟其實也是個怪人,心底也是藏著萬千心事的,可惜咱們卻全然不知。”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問道,“令堂找到了麼?”

    林霜月的笑容陡然凝住,慢慢垂下頭來,幽幽道:“只怕娘再也找不到了!我猜,也只有師父知道娘在哪里。”想到童年時看到的那一幕,臉上驀然一紅,暗想,“師父收我作徒弟,是不是也為了娘的緣故?其實師父和爹爹心里,似乎裝著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哎,我……我又何必去知道!”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0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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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08:39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聽她言語愁苦,也不便深問,便即轉開話題,說起自己在廬山的歲月往事。這幾年絕頂深林的靜修歲月本也無甚波瀾,但他要逗她開心,故意說得俏皮寫意,廬山的清風冷雪、濃霧急雨的諸般情形和練功中的各種艱辛給他添油加醋地說起來,倒聽得林霜月饒有滋味。她閃著那雙明澈的美眸靜靜傾聽,漸漸地愁云漸去,不住格格嬌笑。

    聽他說起自己內傷已愈,林霜月雙目一亮,纖纖素手撫弄著那把玉簫,笑道:“好啊,你的傷全好了,這把冷玉簫想必也沒什麼用了。”卓南雁一愣,問:“什麼冷玉簫?”

    林霜月白了他一眼,道:“我一直惦記著你的熱病,誰象你,早把人家忘得一干二淨!這冷玉簫是師父的至寶,乃東海萬載冷玉所制。我聽說這東海冷玉能定氣凝神,專止諸般熱毒,便苦苦要了來,預備著送你的,可是你這時想必是不稀罕了。”

    卓南雁聽得心中發熱,忙道:“誰說我不稀罕!”似是怕她反悔,一把抓過玉簫來,卻見那簫通體玉白潤澤,尾部卻有一條暗紅的紋理,儼如美女櫻唇留下的印記。他撫著那玉簫,只覺入手清涼沁人,忍不住輕聲道:“只要是你給的,無論甚麼,在我眼中,都是寶貝!”

    林霜月臉上光彩流動,素手握住玉簫的另一端,輕聲道:“那你過得十年八年,還會當它是寶貝麼?”卓南雁心中發熱,眼見她那撫著玉簫的春蔥五指,說不出的細潤白皙,幾與那雪白的玉簫顏色融于一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沉聲道:“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寶貝!”林霜月芳心微顫,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幽幽道:“這些年來,我好想你!”

    卓南雁只覺手中的那春纖玉手,細膩溫軟,聽了這話,更覺心中熱潮翻湧,摩挲著那柔荑,輕聲道:“月牙兒,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云霞,再不分開!”林霜月美眸溢彩,臉上飛起一抹紅暈,嬌羞無限。只是他的話太過火辣直白了,擾得她的芳心噗噗亂顫,甜蜜、嬌羞和憧憬一起湧來,竟讓她想不起說什麼是好。

    望著這張似是蘊集了百花精魄的嬌媚面龐,卓南雁心中忽地一陣發熱,只想帶著她遠遠避開這紛亂的濁世,什麼恩仇大怨、家國紛爭,統統拋在一邊。但這念頭只是略略一轉,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沉沉道:“等我一年功夫,只要我還能活著從龍驤樓回來!”林霜月的素手微微一抖,芳心霎時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顫聲道:“你……你當真要去龍驤樓?”

    卓南雁緩緩點頭。他性子沉實,心底越是**澎湃,外表越是拼力壓抑,想到此去龍驤樓凶險難測,胸中湧動的熱潮也漸漸止息。林霜月見他說得毅然絕然,聲音也惶急起來:“那滄海龍騰是個厲害萬分的人物!師父那樣目空天下的人,談起他,也是帶著三分忌憚,三分佩服。你、你何苦前去犯險?”卓南雁的眉毛皺了皺,淡淡道:“我答應過厲大個子,要去救他,更要給風雷堡的眾多兄弟,報了這血海深仇!”

    林霜月轉頭向他深深凝視,柔聲道:“為了我,你能不能不去?”卓南雁身子一震,眼見那雙明眸蘊著一抹嬌羞和一抹濃愁,更有款款深情,心中波瀾起伏,猛然揮手,便將她摟入懷中。林霜月啊的一叫,微微一掙,但覺卓南雁的臂膀堅硬如鐵,一股強烈的男子氣息湧來,她的嬌軀立時微顫起來,芳心內似有一只小鹿亂撞,便軟倒在他懷中。

    軟玉在懷,更有一股似花似露的甜香自她秀發內和衣領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發如醉如癡。她一觸到他火熱寬闊的胸膛,卻覺羞不可抑,嚶嚀一聲,抬起頭來,道:“我好怕你答應啊,我不想讓你有丁點閃失!”

    這嬌聲輕喚,立時將卓南雁從迷醉中警醒。他昂起頭來,大口吸著清涼的湖風,緩緩搖了搖頭。

    林霜月怔怔瞧他片晌,忽覺心底無限黯然,輕輕自他懷中掙出,明豔絕倫的臉上愁緒更濃,淡淡地道:“我也真是傻,你何去何從,跟我何干?你要去哪里,便也由著你吧!”卓南雁一愕,不知她為何刹那間冷了下來。他雖然聰明絕頂,卻對小女兒的細膩心思絲毫不曉,還不知道自己適才毅然決然的言語竟已大大傷了林霜月的芳心。

    瞧著他那呆愣愣的神色,林霜月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惱意,明眸欲掩,幽幽道:“反正我心底的憂愁煩惱,人家是一絲一毫地也不放在心上!”說罷昂首望了一樣天心皓月,似是要把滿空朦朧淒美的月光一起收束心底,幽幽歎道,“今夕何夕,見此邂逅。今晚能與你一會,我……我已很是歡喜!”驀地雪袖一拂,轉身便向山下行去。

    “月牙兒,”卓南雁眼見她淒然轉身之際,長長的睫毛上珠光瑩閃,忍不住叫道,“你要到哪里去?”林霜月卻不答,窈窕的身影飄然幾晃,便落到了山腰,隔了片刻,卻有一絲歎息在空中遠遠傳來:“可要記著照顧好自己,更要記著你的話!”卓南雁搶身上前,卻是空山余音,芳蹤已渺。他聽那聲音嬌柔淒婉,如怨如訴,心中立時一陣刺痛,手撫那溫涼的玉簫,渾身突突發抖,心底的悲痛忽然無可抑制地膨脹起來。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九節:龍韜奇詭 天下誰雄
      便在此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歎息:“絕色佳人,軟語哀求,你這厮竟不為所動,真真是鐵石心腸,絕情無義!”

    卓南雁不想有人悄沒聲息地到了自己身後,大驚之下,斜斜躍開一步,卻見羅雪亭雙手背後,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卓南雁雙眉一攏,怒道:“你這賊老頭,身為武林宗師,怎地卻偷偷摸摸地窺人隱微?”惱羞成怒之下,出言毫不客氣。

    羅雪亭卻撚髯笑道:“是麼?老夫要怎樣便怎樣,可從未覺著自己是狗屁勞什子宗師,”說到這里,笑容一斂,聲音霍地低下來,“況且派人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艱險之事,老夫怎能不小心謹慎?”

    “潛入龍驤樓?”卓南雁心內疑惑,低聲道,“願聞其詳!”

    羅雪亭歎道:“你可曾聽說過武林三大禁地之說?”卓南雁微微點頭,道:“江湖傳言,當今武林,以無極諸天陣、九幽地府和海外逍遙島為三大禁地,擅入者有去無回。”羅雪亭笑道:“不錯,這三處禁地各有其深險難測之處,但若說真正的禁地,這三家可都比不得金國龍驤樓!”

    他仰頭望了望頭頂明月,似乎深陷沉思,頓了許久,才道:“十幾年來,龍驤樓一直在與我江南武林爭斗之中穩占上風。自完顏亮篡位登基之後,龍驤樓先是隱忍了半載,隨即龍驤樓主完顏亨卻忽然得了金主完顏亮的重用,龍驤樓也自南陽被召回金國京師,其勢愈發咄咄逼人!”

    談及龍驤樓,卓南雁心底的情絲煩惱漸漸消散,急道:“怎麼,龍驤樓已被召還金國京師?”羅雪亭道:“想必你還不知,完顏亮素懷異志,篡位之後,看中了當年的燕京俯視中原的險要形勢,便將金朝京師自偏處一隅的上京遷到了燕京,號為中都。過了不多時日,便將‘滄海龍騰’完顏亨及其所率的龍驤樓調回中都。”

    卓南雁點了點頭,心內若有所思:“這金主完顏亮登基不久便將都城從曠野偏僻的上京遷到中都燕京,虎視中原,其志不小!”羅雪亭又道:“龍驤樓遷到中都之後,更加鋒芒畢露,偵騎四出,遍及天下,除了咱們大宋,便連西夏和吐蕃,也全在其監視之下。”說到這里,他聲音愈發低沉。其實他武功早趨化境,心識展開,方圓數里的風吹草動,全在他心神籠罩之內。但此刻漸漸說到正題,仍不禁小心翼翼。

    “數月之前,我得了密信,龍驤樓正自暗中籌謀一場名為‘龍蛇變’的驚天密謀,若得順當施展,我大宋必然損失慘重。只是這‘龍蛇變’之謀到底詳情如何,我們卻全然不知!老夫早想派人潛入龍驤樓,只是這臥底龍驤之人,非但要武功高超,更要智勇雙全,心性堅忍,卻要我到哪里去尋?”說到這里,羅雪亭不禁連連歎息。

    卓南雁早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激將之意,但仍是忍不住長笑一聲,道:“堂主,南雁願往!”羅雪亭沉聲低笑:“臥底龍驤樓,本為九死一生之事,但你武功過人,膽氣和機智更遠在常人之上,自你巧破劍陣,大勝南宮禹之後,老夫便相中你了!只是這事委實干系重大,老夫可不能草率而定。適才我便暗中‘偷偷摸摸’地窺了你的隱微,呵呵,果然心如鐵石,是個能成大事的好漢子!”

    卓南雁這才知道,為何這武林宗師偏要暗中偷看自己,想到和林霜月的柔情細語全給他瞧在眼內,面紅耳赤之余,又暗自慶幸:“霜月臉皮忒薄,虧得不知這老頭在一旁窺探,不然只怕要羞死了。嘿,這古怪老頭子,豪邁得離了譜,也真是絲毫不將世俗禮法放在眼內。”

    “老夫還要羅嗦一遍,”羅雪亭說著向他深深凝視,“你再好好想想,當真甘冒千難萬險,身入龍驤樓,刺探龍蛇變之秘?”卓南雁凜然不語,卻將頭重重一點。

    羅雪亭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忽然俯身向他叩頭而拜。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攙扶,但觸手之間,只覺這老頭子渾身猶如鐵鑄,難以撼動分毫。他忙要身跪倒,羅雪亭卻出指如電,在他雙膝上一掃,卓南雁登覺雙腿僵直。羅雪亭卻道:“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你不得避讓!”不管不顧地給他砰砰連磕了三個頭,才翻身站起。

    他才一起身,卓南雁便覺膝間穴道上的微麻之感已一閃而逝,心內愈發佩服這羅雪亭內勁收發委實到了玄之又玄的境界,微一凝思,忽道:“堂主既然已知道了這龍蛇變的來由,想必龍驤樓內已有了咱雄獅堂的內應?”

    “不錯!”羅雪亭點了點頭,面色愈發凝重,道,“他潛入龍驤樓已有三年,半年之前,他給我傳來了最後一個消息,便提到了這龍蛇變之秘!但自那之後,他便忽然杳無音信。我猜他若非已遭不測,便是落入一個極大的困境之中。這也是我派你潛入龍驤樓的另一個緣由!”

    卓南雁問:“那人是誰?”羅雪亭緩緩搖頭:“一別三載,他在龍驤樓內用的姓名,位居何職,我已全不知曉!”眼見卓南雁滿面驚訝之色,便淡淡一笑,“每一次他給我傳遞密訊,都是經過兩三道人手輾轉傳來,這密訊上若是寫明他在龍驤樓內的姓名職位,萬一落入龍驤樓之手,他豈不就嗚乎哀哉?”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那他生得什麼模樣,年歲多大?”羅雪亭蹙眉道:“他歲當壯年,模樣卻是普普通通,便是讓你看得兩眼,再混入人群,你也未必能再認得出來!況且他冒險投入龍驤樓,胡須、口音、衣著,必然早已大變。”

    “這可奇了,”卓南雁不禁苦笑起來,“那你讓我如何跟他相認?”羅雪亭目光驟然一閃:“他名字可變,外貌可易,但武功卻變不得!這便是他的獨門武功,夢回神機爪!”身子霍然躍起,大袖翻飛,雙手化掌為爪,一路精妙爪法施展開來,抓、戳、掃、勾,忽而曼妙飄逸,忽而又詭奇狠辣,看得卓南雁目眩神馳。

    羅雪亭一路爪法使完,又給卓南雁細細講解了幾招精妙招式,才道:“這是他家傳的拿手武功,江湖之中也只他一人習得。你識破他這爪法之後,便可跟他說出接頭切口,‘三更驚回千里夢’,他便該答,‘頭白弦斷少知音’!這兩句詩化自岳少保的《小重山》,乃是三年前我跟他離別時所作,既是贈言,又是給他特制的切口,便是殘歌他們也不知曉。”

    卓南雁一一記下。羅雪亭又道:“天色太晚了,咱們速速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摘星閣內眾人劇飲方酣,兀自熱鬧非凡。卓南雁四顧之下,果然不見了林霜月的倩影,知她必已離去。卓南雁心底才生出一種隱隱的痛楚:“她這麼驕傲任性,給我硬邦邦地回絕了,心內不知如何難受,她……她還會不會再搭理我?”登覺眼見的諸般熱鬧,全成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虛幻之物。

    一時群豪盡興痛飲,半夜方罷。卓南雁更是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當晚他和劉三寶兄弟二人便給請入雄獅堂內安歇,卓南雁給劉三寶攙到了床上,便即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卓南雁忽聽窗上響起啪啪的三聲輕響,他一驚而起,飛身躍出,卻見前面有道身形快如疾風,一閃而逝。卓南雁提氣急追,這些年來他隨著施屠龍屢攀絕頂,輕身功夫早已爐火純青,九宮煉氣局的內勁展開,當真快若風馳電掣。但任是卓南雁如何奮力疾奔,前面那人卻總是離著他那般遠近,遠遠瞧著,那人舉步落足悠閑自若,但身法卻快似仙人禦風,就如一道青煙般在前面忽隱忽現。

    二人一先一後,繞著雄獅堂轉了兩個圈子,那人霍地止住腳步,回過頭來,卻是羅雪亭。卓南雁立時凝住腳步,兩人對望一眼,不禁齊聲大笑。羅雪亭見他疾奔疾停之下,依然笑得歡暢自如,點頭道:“很好!這份機靈明白,還有這手輕功,危急時刻,或能救你一命!你跟我來。”領著他走入後花園。

    朝陽藏在灰蒙蒙的云藹中,沒有一絲亮色,時辰還太早,後花園中一片悄寂。羅雪亭舉頭望了一眼昏溟的日色,沉沉道:“我知道,你必要問我令尊當年遇難的詳情!”卓南雁的目光在晨風中乍然一緊,直直盯了過來。羅雪亭道:“當年秦檜初掌大權,禍害忠良,四海歸心盟幾日之間風流云散,令尊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便攜著你母子和幾大部屬飄然遠隱。嘿,他性子剛硬,也不與我商議,只留信一箋,說他不忍看江南塗炭,要北上隱居中原。我得訊之時,還不知他一家已在悄然遠赴風雷堡的途中。我找他不到,卻得到緊要密報,秦檜爪牙已和金國權貴聯手,正要對他下手。秦檜遣來的是號稱‘吳山鶴鳴’的大內絕頂高手趙祥鶴。自金國遠途趕來的,卻是大金國的不世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原來這次聯秦滅卓,全是完顏亨的全力籌劃……”

    卓南雁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道:“完顏亨身為金國權貴,竟敢來我大宋厮殺?”羅雪亭冷笑一聲,憤然道:“那又怎樣?其時趙構那皇帝佬一心與金國議和。為了議和,不惜讓秦檜那狗賊以宰執之尊,代替皇帝向金使跪拜行禮。那時宋金之間和議將成,總有金使洶洶而來,氣焰好不囂張。完顏亨便是趕到大宋來殺人放火,秦檜自然也會百般迎奉。何況完顏亨這回要殺的這人,卻是秦檜的眼中釘,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卓南雁低歎一聲,不再言語。

    “我素聞‘滄海龍騰’完顏亨的大名,大驚之下,急忙設法阻攔。只是那時江南武林也給秦檜挑唆得亂作一團地自相厮殺,卻無人響應!老夫縱馬狂奔了一夜一日,生生累死了我那匹寶馬雪獅子,卻終于在道上攔住了完顏亨!我跟他一番厮殺,自黃昏直殺了整整一夜。”羅雪亭說到這里,眼中精芒乍閃,“呵呵,那晚無星無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一戰斗智斗力,老夫至少有八次機會死在他手上,好歹還是一次次地險中得脫,真可說是九死一生。那實在是老夫平生最驚最險,卻又最為快慰的一戰!”

    卓南雁聽他說得豪氣橫飛,心中也湧起陣陣熱潮,暗道:“不知那是怎樣的一戰!而羅堂主如此目視霄漢之人,也對完顏亨又敬又佩,這滄海龍騰,更不知是何等樣人!”

    “激戰一夜,天光大亮之後,我終于攔他不住,給完顏亨從容逸去。“羅雪亭說著怔了一怔,似是倏忽間回到了那驚心動魄的薄溟,搖頭苦歎道,“憑我那時的本事,也實在難以勝他。但經此一戰,完顏亨真氣大耗,三五日內,必然無法再戰劍狂卓藏鋒。後來聽說你母子均是身子病弱,令尊卓藏鋒聞得南宮世家藏有療傷聖藥千載仙芝,便命手下護送你母子繼續趕路,自己獨自去南宮世家取藥。”他說的這些,卓南雁已自厲潑瘋口中聽過。他知道後面的才是父親生死之秘,登時凝神靜聽。

    “數日之後,聽說卓藏鋒順順當當地直闖到了南宮世家,後來他們言語不和,動起手來,卓藏鋒將南宮世家殺得天翻地覆,卻也沒有取得仙芝。我知道完顏亨必會跟去南宮世家,尋機出手,便也急急趕去,不想卻在天柱山下遇到了‘吳山鶴鳴’趙祥鶴,”他的老眼中登時星飛電閃般地迸出一蓬光來,冷笑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跟這秦檜鷹犬交手!”卓南雁聽他言語冷肅,忍不住問:“誰勝了?”

    羅雪亭臉上肌肉牽動一下,沉沉道:“就算是我吧!”跟著又狠狠搖頭,“就算個屁!這厮好不奸猾,跟我拼殺半日,便假裝不敵,狗一般地跑了。原來他只要困我半日,使我難以分身前去相助卓藏鋒!呵呵,說到武功,這厮的控鶴手、空穴來風勁法都是當世一絕,說到機智,也是謀深慮遠、統禦群英的第一等人選,可就是讓老夫厭惡無比,想必他為人卑劣的緣故!

    “而就在此時,卓藏鋒殺出南宮世家之後,正遇上精力已複的完顏亨。因了趙祥鶴這一阻,我無緣得見歸心盟主和龍驤樓主這絕世一戰。據說他二人在渺無人蹤的絕頂峰頭激戰了兩日兩夜。可惜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從不與人說起那一戰,天下之人,便誰也不知那一戰誰勝誰負!但自那驚天一戰之後,卓藏鋒便即不知所蹤……”卓南雁見他歎息不語,急道:“那後來如何?我爹爹,便再沒有訊息了麼?”

    羅雪亭舉頭望著晦暗的蒼溟,黯然道:“沒啦!後來傳言甚多,但我一一細查,卻全是無稽之談!劍狂卓藏鋒,真真就如一股狂風,在世間打個旋便飛走了,不知所蹤,更沒留下丁點痕跡!而當初他留書與我,也只說是避居中原,卻未說出風雷堡這詳細地方,多年來我一直苦尋你母子蹤跡而不得。若非今日親見了你本人和易懷秋的書信,還當你一家三口均已遇難!”

    卓南雁登時愣住。一十六年前,就在自己不足三歲的時候,滄海龍騰、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自己的父親劍狂卓藏鋒,這四大絕頂人物竟進行過一連串驚世駭俗的連環激戰,而最終的結果,卻是父親的杳無蹤跡。他心內卻還燃著一絲兒的亮光,輕聲問:“既然沒見我爹爹的蹤跡,那說不定他還在世間!”羅雪亭頜下花白胡子抖了抖,虎目之中瑩光閃爍,道:“或許是吧……但若令尊真在世間,以他風骨,豈能深隱一十六載,不見自己妻兒?”

    “完顏亨,原來都是完顏亨的算計!”想到待自己最親熱的易懷秋、季巒和父親之死全與此人相關,卓南雁驀地仰天笑道,“龍驤樓,我又焉能不去?”羅雪亭冷電般的目光卻倏地射了過來,沉聲道:“你可萬萬不要忘了,此去龍驤,是刺探龍蛇變之秘!若是貿然出手行刺完顏亨,反而壞了大事!”卓南雁本覺胸臆間熱血如沸,聽了這話,瞬息間便冷定了下來,低聲道:“那我何時起身?”

    羅雪亭目光四顧,低聲道:“就在明晚!”當下便給卓南雁細細講解龍驤樓諸壇口中的厲害緊要角色,卓南雁一一銘記在心。沉了沉,羅雪亭又道:“那一戰之後,我無日不在暗中思量揣摩完顏亨的武功。這十幾年來,雖無大成,卻有小得!我這便將新悟得的六陽斷玉掌傳授給你!這掌法只有三招,未必比棋仙施屠龍傳你的功夫高明,但陽剛勁猛,到了點子上或能救你一命!”

    卓南雁聽這武林宗匠巨子說要傳授自己武功,眼光登時一亮,忽聞身後傳來細微之極的兩聲腳步,正要回頭,卻聽羅雪亭叫道:“方老三,你來便來了,怎地還偷偷摸摸的?”

    山石後立時閃出方殘歌俊朗而又尷尬的一張笑臉:“師父,這六陽斷玉掌可是您近年所悟的絕學,弟子幾次想學都學不成,呵呵,這時終于有緣一窺全豹!”羅雪亭嘿嘿笑道:“我不傳你,是因你功力不夠!既然如此,你便在一旁瞧瞧也成!”說著雙掌緩緩翻轉,他本來干巴瘦小的一個老頭,這時蓄勢待發,卻給人一種壁立萬仞的逼人氣勢。猛見羅雪亭身形游走,掌勢起伏,已將這掌法僅有的三招“斷流勢”、“玉碎勢”、“無爭勢”,依次施展開來。

    卓南雁知道,六為陽極之數,單聽這六陽斷玉掌的名字,便知必為陽剛之極的掌法。但奇的是只見羅雪亭大袖輕舞,掌勢揮灑,但他進退盤旋之間竟沒有任何風聲,便連腳下的青草落葉都沒有一絲抖動。待他三招使完,微微一沉,身旁兩塊瘦硬挺秀的假山岩石忽格格作響,驀地坍塌下來,化作一片碎屑殘沙。卓南雁和方殘歌二人目瞪口呆,想不到這樣無聲無息的掌法卻能有如此威力,當真至陽至剛,沛然難禦。羅雪亭卻歎道:“只因這掌法太過剛猛,一經施展,極為耗損內力,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切不可用!”當下便將這三招精義仔細教導。

    這三招掌法勢道沉雄,“斷流勢”含截江斷流之意,“玉碎勢”取意玉石俱碎,“無爭勢”則寓意此招一出,天下再無紛爭。方殘歌練到第二招“玉碎勢”時,便覺胸悶氣沮,但他卻不肯半途而廢,再勉力修習那第三招“無爭勢”,使到中途,忽覺丹田氣息翻湧,眼前發黑,險些栽倒。

    羅雪亭反手拍在他背後夾脊穴上,內力到處,方殘歌渾身氣血一定,才立身站穩。羅雪亭長歎一聲:“早跟你說了,你內力不足,強練此功,有害無益!快快靜坐調息。”方殘歌再也不敢逞強,緩緩坐下,才覺氣血漸漸凝定。

    六陽斷玉掌的精要,全在內力流轉和使力運勁。羅雪亭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不由令卓南雁如癡如醉。他自身已積聚了數十年的充沛內力,練這六陽斷玉掌卻還稍覺從容,半日之間,終于將這三招掌法演練純熟。猛聽他長嘯一聲,雙掌盤旋,已將這三招從頭施展開來,勁氣舒張之間,宛若怒龍天降,地上碎石亂屑如遭狂風吹襲,起落不定。隨著他掌上勁氣猛然一收,滿空亂石忽然齊齊墜地。卓南雁收勢之後,也覺氣息鼓蕩,額頭上的汗珠如水滾下,足見這三招掌法何等艱深耗力。

    一扭頭,卻見羅雪亭在一旁微笑不語,卓南雁忙道:“羅堂主,晚輩這掌法尚有什麼不足麼?”

    “你武功已到一流境地,年紀輕輕,已算難得的緊了。”羅雪亭眼中精芒閃爍,沉聲道,“只不過卻還差著半籌!”卓南雁忙道:“差在何處?”羅雪亭卻道:“小老弟可知我這掌法得自何家經典?”卓南雁茫然搖頭。羅雪亭緩緩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卓南雁一愣,隨即接著念道:“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原來羅堂主這掌法竟是得自老子的《道德經》。”話一出口,隱隱地又覺得不對,《道德經》力倡柔靜無為,羅雪亭怎能從中悟出這等至剛至猛的掌法?

    哪知羅雪亭卻一笑點頭:“正是!那日老夫讀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一句時,心中頓生感悟。所謂‘柔弱勝剛強’,最剛猛的武功,外呈于人的,不是剛,而是柔!”卓南雁心中陡震,似是被他一句之間,點破了自己多年來苦思不解的一個至理。羅雪亭的眼芒緊緊籠住了卓南雁的心神,徐徐笑道:“你差的便在此處!至剛至猛的絕頂武功,必要寓至剛于至柔!”

    “寓至剛于至柔!”卓南雁覺得那奇異的眼神里似是夾裹著天地間最精微最玄妙的道理,緩緩傳入自己心內,霎時只覺自己多年來演武煉功道上欲破不得的一層窗戶紙噗的破了,陡然間心有所感,渾身勁氣流轉,一招“斷流勢”緩緩揮出。這一掌無聲無息,但掌力到處,一塊碗大的碎石呼地直向天上飛去。待那塊碎石落下,卓南雁急上一步,大袖飛卷,一招“玉碎勢”施出,碎石倏忽化為齏粉。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好!”卻是辛棄疾陪著那鄉農模樣的青袍老者緩步而來,見了卓南雁這潛流怒飚一般的掌法,忍不住齊聲道好。

    “嗯,你便是雪亭兄說的那個卓南雁,”那老者走到近前,向卓南雁深深凝視,緩緩道,“武功高強,心機了得,是個能當大用之才!”這老者昨晚還悶聲不語,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此時談吐之際,目光似有棱角,隱隱有一股叱咤千軍的氣勢。卓南雁心中不由暗自稱奇。

    “德遠公可是輕不許人的,這句‘能當大用之才’自你口中吐出,當真不易!”羅雪亭面閃喜色,轉頭向卓南雁道,“傻小子,你想必不知,這位老先生便是閑居永州的和國公張浚大人,我怕他在永州閑悶,暗中接來,到金陵小住幾日!”

    張浚字德遠,是當朝資曆甚老的名臣宿將,曾被封為和國公,算來威震天下的岳飛、韓世忠都曾是他的部下。當年靖康之變不久,金兵南侵,高宗趙構倉惶逃至臨安,臨安衛戍武官苗傅和劉正彥乘機發動兵變,逼高宗退位。時年三十三歲的張浚率韓世忠等人南下勤王,數月之間便平叛苗劉之變,被高宗趙構任為樞密使,年方而立,便執掌朝政。

    後來完顏宗弼擁兵十萬于揚州,准備渡江決戰,張浚長驅趕至鎮江,激勵將士,從容布陣。完顏宗弼本以為張浚已被貶居嶺南,在看到宋將送來的張浚所下的文書之後,才知張都督已到鎮江,隨即變色退兵。因張浚一生力主抗金,十幾年前,便被高宗貶官閑居。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0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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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11:22 |只看該作者
據說張浚離朝貶居的這十余年間,天下豪傑,莫不傾心慕之,便是兒童婦女,也知這張都督的大名。金人十分忌憚張浚,每次金使至宋,都要問一問這張都督安在否,惟恐其又為高宗重用。只因張浚名氣太大,深為秦檜所忌,所以昨晚壽宴之上,羅雪亭倒不好跟眾人提起他的大名。而張浚久別官場,又非武林中人,席間卻也沒人認出他來。

    卓南雁自幼便常聽易懷秋提起張浚,這時不禁雙目大亮,實在想不到眼前這鄉農一般的人物便是讓金人忌憚無比的張浚都督,急忙過來躬身行禮。幾人暢談幾句,登有相見恨晚之感。羅雪亭道:“德遠公和幼安老弟都是來去匆匆,這位卓小弟也是身有要事,都盤桓不了幾日。何不趁此機會,咱們在此痛飲一番!”眾人慨然附和。

    方殘歌這時長身而起,笑道:“徒兒這便去整治酒宴!”羅雪亭卻叫住了他,低聲吩咐道:“去將錦云軒的蔡師傅請來!”宋人有文身刺繡的風氣,當時管這種為人文身的工匠稱做“針筆匠”,錦云軒的蔡師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針筆匠。方殘歌不知為何要請這文身工匠前來,但他素來對師尊言聽計從,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多問,匆匆去安排下人行事。

    眾人在園中信步而行,辛棄疾縱目四顧,忍不住歎道:“這園子雖小,卻是曲徑通幽,雅致非凡,羅堂主心中果然大有丘壑!”

    羅雪亭呵呵笑道:“幼安老弟看出了雅致來,德遠公呢?”張浚目光徐徐掃過點染在假山小閣間的翠竹長廊,輕聲歎道:“或曲或直,諧和均衡,自有法度!雪亭兄一生醉心武學,這園子未必是老兄的手筆吧!”羅雪亭哈哈笑道:“德遠公法眼如炬!這園子正是老夫的一位舊友所做,”轉頭對卓南雁道,“小老弟看出了什麼?”

    卓南雁的目光也一直在這小巧卻精致的小園內逡巡,這時一陣風吹來,眼見一塊玲瓏的山石前的芭蕉翠竹迎風輕擺,搖曳生姿,忍不住歎道:“晚生不懂園林之道,只覺這一竹一石,都布置得生動自然,便如東坡先生所說的‘隨物賦形’,這才盡得天然之趣!”

    羅雪亭眼中精芒乍閃,笑道:“實不相瞞,當年這造園之人便曾預言,這園子雖小,卻小中見大,日後當有三位奇才,會各依性情,從中看出不同的妙意來。呵呵,如今幼安見其雅致,德遠見其法度,南雁見其天然,可不正應了他當日之言!”

    “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人?”張浚掀起重如潑墨的濃眉,道,“那人是誰,現在哪里?”羅雪亭笑道:“德遠公又動了愛才之念了麼?那人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易絕’邵穎達。不過這老頭子可是十足的閑云野鶴,決不會出來給你做事。當初他是忽然而來,興之所至,在這金陵盤桓半月,給老夫規劃出了這座的一畝園,隨即飄然遠逸,不知所蹤。要找他,可是難得緊呀!”

    卓南雁忽然想起,當年自師父施屠龍口中,也聽過“易絕”邵穎達的大名,似乎師父的易學多半得自這位奇人,看來這風云八修,個個身懷驚人絕技。

    眾人邊說邊行,來到一座竹亭之前。這小亭連同亭內的桌椅,全是以青竹造就,掩映在林石之間,更顯青碧悅目。竹桌上已擺了酒菜,竟全是江南小吃,鴨血粉絲湯、五色糕團、桂花鮮栗羹和油燜天目筍,都是精巧細致,只看那鮮嫩之色,便已令人食指大動。

    忽聽遠處有個孩子大聲叫嚷:“你姥姥的,這後花園藏著什麼寶貝麼,你們不讓進,劉大俠偏偏要進去逛逛!”正是劉三寶的聲音,他半日間不見了卓南雁,閑得無聊,便要進園玩耍,卻給羅雪亭的門人攔阻在外。羅雪亭素來喜好孩子,聞言笑道:“你姥姥的,這里面寶貝不少,還不快將劉大俠請上來!”眾人大笑聲中,自有門人將劉三寶帶到亭前。

    幾人依次坐下,劉三寶東張西望,看什麼都新鮮,忽地昂頭對羅雪亭道:“羅堂主,你哪里來的這許多錢,造得出這麼好的園子?”一句話問得幾人全笑出了聲。

    辛棄疾更是撫掌大笑,連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不過,這孩子的話,也是問到晚生的心坎里去啦。”羅雪亭淡淡一笑,卻不答話。

    方殘歌朗聲道:“辛兄有所不知,家師常道,安民之本,在于豐財!況且抗金大業,更不知要耗費多少錢財。故家師自少年之時便致力財貨經營,多年來長袖善舞,自然有些積蓄。眼下建康府三家最大的酒樓,便都是雄獅堂所建!”

    卓南雁聽得心中一動:“羅雪亭確有真知灼見,這般兢兢業業,不愧是抗金的砥柱中流。嘿嘿,以他的大手眼大襟懷,要想發財,原也容易得緊!”辛棄疾也收起了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晚生來建康的路上,曾聽得有兩個儒生議論堂主,說羅堂主急功好利,雖然行俠仗義,卻也重財重貨!哪知羅堂主卻是有真學問真性情之人,胸中丘壑,豈是妄談義理的尋常腐儒可得測度!”

    “幼安老弟謬贊啦!他們說老夫急功近利,那是半點也沒錯。老夫倒恨自己沒有陶朱公三聚三散的斂財本事,給抗金大業多‘搜刮’些錢財!世人胡亂議論,老夫管他作甚!”羅雪亭說著猛一擺手,笑道,“飲酒飲酒!幼安老弟詞中聖手,昨夜中秋佳節,難道沒有大作?”

    “倒有一首《太常引》,正要請諸公品品,”辛棄疾性子疏放,一笑之後,便朗聲吟道,“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好詞!”羅雪亭手撫白發,望著張浚笑道,“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這一句雖是稍顯傷懷,但用在咱兩個老家伙身上倒正是應景!”張浚也點頭笑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句最是大快人心!”傳說月中有桂樹,辛棄疾此詞的下片說乘風直上月宮,斬去樹影婆娑的桂樹,使人間清光更多,非但氣概超邁,更暗指除去朝廷之中的奸佞,使天下清甯。所以張浚有“大快人心”一語。

    “正是!”羅雪亭縱聲長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只這一句,便該浮一大白!”方殘歌親自把盞,給眾人將酒滿上,便是劉三寶都淺淺斟了半杯。

    眾人正要飲酒,張浚卻面色凝重地站起,舉杯歎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杯酒敬給當年克服建康時的死難百姓!”把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劉三寶大睜雙目,愕然道:“死難百姓?”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這段往事,忍不住歎道:“建炎四年,岳家軍克服建康,進得城來,才瞧見建康城已被完顏宗弼的金兵血洗一空,城中尸橫遍地,死了數萬人。”

    張浚道:“斷體殘肢,滿城狼藉,光尸體便斂了七八萬件。而其時的建康府,總共才不過二十萬民眾!”眾人聽得心中陣陣酸痛,張浚卻昂頭向天,聲音沉沉的似是從心底深處泛上來,“建康為東南形勢之勝,聖上若以此為行都,可以北望中原,心懷振奮。而錢塘臨安,僻在一隅,易于安樂,豈足以號召北方?”

    卓南雁連連點頭,暗道:“果然老帥名宿,見識高遠,名不虛傳,我雖有一腔熱血,但論到真知灼見,卻比他們差得遠了。”

    “正是!”辛棄疾也緩緩點頭,虎目之中精光乍閃,“金人殘暴,朝廷向他們稱臣納貢,正如同抱薪事火。終有一日,金人還會卷土重來!可惜辛某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已死,卻不知誰還能抵抗金兵!”羅雪亭的眼神也是熠然一燦,笑道:“幼安老弟,不知你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是誰?老夫倒好想聽聽青兕辛棄疾縱論一番天下英雄!”

    辛棄疾將杯中烈酒昂首飲了,搖頭笑道:“昨日在酒席間,晚生曾請羅堂主品評武林英豪,羅老可還賣關子沒說呐。要想聽聽幼安心中佩服的天下英雄,可得先讓大伙聽聽羅堂主品評的江湖武林英豪!”他這一語出口,眾人都來了興致。卓南雁叫道:“兩位都要說!今日縱酒論英雄,由晚生倒酒,先請羅老堂主論論武林豪傑,再請辛先生評評天下英雄。”

    “好,老夫便來拋磚引玉。”羅雪亭昂頭一笑,冷銳的目光遠縱云天深處,“說起天下武林人士,老夫佩服兩人,厭惡兩人,看不透的有一人!余子碌碌,也懶得說了。”張浚呵呵一笑:“這老猢猻,好狂的口氣!”

    羅雪亭將卓南雁倒的第一杯酒緩緩飲盡,淡淡笑道:“老夫厭惡的頭一人,便是格天社的大總管‘吳山鶴鳴’趙祥鶴!此人的控鶴手乃是當世一絕,當年老夫曾跟他苦斗多時,也難占半分便宜。可惜這厮一身絕世武功,卻是畏金如虎,為人卑劣,骨子里更是一條被秦檜馴熟了的狗!”眾人一起點頭,張浚更道:“聽說此人素不飲酒,身著破衣,大奸若忠,委實讓人生厭!”

    羅雪亭又道:“這第二個麼,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巫魔喬抱樸。這厮久居金國上京,一身魔功出神入化,他獨創太陰教,心底卻是熱衷利祿,老夫曾送他八字考語‘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他跟趙祥鶴一南一北,各有無恥之處,倒是相映成趣!”卓南雁頭回聽人說起這喬抱樸,不想竟是如此樣人,不由暗自苦笑。

    “老夫看不透的那人麼,便是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了!”羅雪亭眼望卓南雁斟滿的第二杯酒,沉聲歎道,“這人文韜武略,絲毫不在劍狂卓藏鋒之下,但行事乖僻,處處讓人難以常理揣度。聽說此人隱忍多年,磨礪魔功,我看此人志向不小,只怕他日倒是一大禍患!”張口一吸,烈酒如泉,筆直射入了他的口中。卓南雁暗自點頭:“林逸煙心懷叵測,羅堂主竟也隱隱看了出來!”

    “說到老夫第一個佩服之人——”羅雪亭說著故意將聲音拉長,緩緩道,“便是風云八修之首的‘禪聖’大慧禪師。這老和尚禪功深湛,雖是閑云野鶴,卻力倡‘忠義之心’,自言‘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一般無二’!”張浚也是連連點頭:“老夫曾與大慧禪師有過數面之緣,據說當年他因力抗秦檜而被奸相遠貶梅州,卻有數千徒眾甘願隨他遠赴蠻荒之地。若無光風霽月的深厚學養,又怎能如此?”

    卓南雁聽得了“大慧禪師”這四個字,眼前倏地閃過一個氣韻高古、面色慈和的老僧的影像,這影像極其怪異卻又極其清晰。他不由眉頭鎖起,暗道:“怪了,為何會有這樣真的怪影,難道我見過這老和尚?”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節:躍馬燕京 助劍娉婷
      辛棄疾道:“大慧禪師名冠天下,自然值得佩服!羅堂主另一個佩服之人,想必便是會盟天下英豪的劍狂卓藏鋒了?”羅雪亭卻緩緩搖頭,虎目在卓南雁臉上一掃而過,歎道:“卓藏鋒俠肝義但,舉世少有,可惜空懷熱血,謀略不足,致為奸人所乘,數載大業廢于一旦。說起老夫這位摯友,只堪浩歎長哭,卻不為老夫佩服!”

    卓南雁暗道:“嘿嘿,當年父親以一人之力,會盟天下武林英豪,這等膽魄襟懷,便連師父都佩服得緊。可羅堂主卻只當父親是他的摯友,不是他佩服之人。”心內五味雜陳,竟忘了給羅雪亭倒酒。方殘歌默然接過酒壺,給羅雪亭倒上了第三杯酒。

    “讓老夫佩服的第二個人麼,”羅雪亭冷湫湫的眼神仍罩在卓南雁的身上,淡淡道,“乃是大金龍驤樓主‘滄海龍騰’完顏亨!”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辛棄疾不禁笑道:“羅堂主這一句最是驚世駭俗,大宋雄獅堂與金國龍驤樓不共戴天,怎地堂主卻還佩服他完顏亨?”羅雪亭道:“當年老夫曾跟完顏亨激戰了整整一晚,險些死在他手中,至今回思,仍覺他那武功渾然天成,毫無破綻。況且這兩年來,聽說金主完顏亮對完顏亨時信時疑,而龍驤樓在內憂外困之下,依舊為武林之中的第一大勢力。此人機謀心思,都不作當世第二人想,雖然是老夫的死敵,卻也不能讓老夫不佩服。”

    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均想:“一場激戰,竟能讓仇敵由衷佩服。這‘滄海龍騰’完顏亨不知是何等樣人!”卓南雁凝神沉思片刻,忍不住道:“羅堂主,若是我練到寓至剛于至柔的境界,再跟那完顏亨動手,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羅雪亭神色倏地冷得駭人,森然道,“你爹媽生你,易懷秋養你,施屠龍教你,可都好不容易,老夫可不願你白白地送上一條小命!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跟完顏亨動手,知道麼!”卓南雁臉上肌肉一跳,羅雪亭已將那杯烈酒揚手傾入喉中,昂然道:“遲早有一日,老夫自會跟龍驤樓主再斗上一回!”卓南雁目光乍閃,道:“堂主竟要再戰完顏亨!何時?”

    “不會太久,”羅雪亭凝望天際,道,“老夫便會親赴燕京尋他!”他心神縱放,眼中精氣如電,目光似要穿破滾動的濃云,天地之間,立時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應。本來云氣四合的天宇,卻忽有一縷金子樣的日光穿云而出。卓南雁心中一驚:“師父常說,武功修到極處,能練到‘天人相應’的絕頂境界,難道羅堂主已涉足這等奇奧境界了麼?”

    久久不語的張浚忽道:“你這老猢猻素來行事謹慎,謀定後動。這一回卻要遠赴燕京決戰完顏亨,難道已找到了擊敗完顏亨的妙法?”

    “謹慎的人也有行險的時候!”羅雪亭眼中灼灼放光,卻沒有說出他為何要行險去挑戰完顏亨,只是喃喃低語道,“十六年啦,老夫盼這一戰,已經盼了十六年啦!若能與完顏亨再盡興一戰,這樣的人生豈不才有些許興味!”卓南雁聽他語音雖低,卻有一股睥睨世間的凜凜豪氣,心中也是波濤起伏:這將是怎樣的一戰!仰起頭來,卻見頭頂云氣翻騰,天象怪異之極。

    辛棄疾仰頭看著天際翻湧的古怪云彩,長聲笑道:“羅堂主這番縱酒論江湖,使晚生大開眼界!說起天下英雄,晚生卻也東施效顰一回,佩服二人,厭惡二人,看不透的卻也是一人!”先端起方殘歌倒滿的酒杯,仰頭飲了,才笑道,“晚生佩服的兩位英豪,便是宗澤老帥和岳少保!宗澤老帥年過古稀,兀自苦撐抗金危局,開德十三戰,連敗金兵,死前仍不忘激勵子弟殺過黃河。岳少保精忠報國,四次北伐,壯懷激烈,使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之語。這兩大英雄,又怎能不使世人欽佩。”

    眾人頻頻點頭之際,劉三寶叫道:“是,是,連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宗爺爺、岳爺爺了不起!”說這話,似乎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似的。辛棄疾已抓起酒壺,自己斟滿了第二杯酒,冷冷道:“晚生厭惡的兩人一個自然是秦檜,另一個卻是當今天子趙構!”

    其時除了秦檜死黨,天下人都深厭秦檜,卓南雁等人聽他說起厭惡秦檜,那是一點不奇,但他說厭惡的第二人卻是號稱大宋的“中興之主”趙構,眾人全不由一愣。辛棄疾舉杯痛飲,沉聲道:“苟安求和,殘殺忠良,若無趙官家的鼎力相助,狗賊秦檜未必便敢如此肆無忌憚。”眾人心內都是沉甸甸的,悶頭凝思不語。

    辛棄疾緩緩舉起第三杯酒,眼望張浚,道:“晚生看不透的那人,卻是德遠公!”眾人早知辛棄疾言辭犀利,哪知他竟會當面將鋒芒直指張浚。張浚那兩道長眉倏忽一揚,笑道:“幼安老弟怎地看不透我了,難道我也和那魔教教主林逸煙一般行事乖僻麼?”

    辛棄疾目光卻毫不退讓,道:“當年德遠公數月之間平定苗劉之叛,隔江傳書一紙喝退兀術,都督大名,響傳天下!但都督當年措置不當,激起淮西兵變,使岳少保北伐的大好局勢毀于一旦。有志之士莫不扼腕歎息,晚生淺陋,自然看不透都督!”他語音極為平緩,說的這幾件事卻不啻平地驚雷,便連羅雪亭的臉上也不由微微變色。

    辛棄疾所說的“平定苗劉之叛”和“隔江傳書喝退兀術”這兩件事,都是張浚生平的得意之事,但“淮西兵變”卻是張浚心底的大痛。

    當時皇帝趙構對岳飛極為倚重,命岳飛去淮西行營接收左護軍五萬兵馬,甚至在手詔中寫明將全國大部分兵力交給岳飛“節制”。岳飛自然欣喜若狂,滿懷豪情地准備接收淮西兵馬,全力籌劃北伐大業。但在當時任右相兼都督的張浚看來,節制全國兵馬、揮師北伐的重任只有自己才名至實歸,便極力想把淮西五萬兵馬留給自己的都督府親自調度。在張浚的全力謀劃之下,趙構終于收回成命,派旁人接收淮西兵馬。但因所用的儒生官員難以服眾,竟激起了淮西兵變,五萬淮西兵馬一起投降了偽齊。

    本來也是主戰派的張浚只因一時之妒,終于使岳飛全力籌劃的北伐大好局勢毀于一旦。自那之後,趙構便對岳飛等武將更加猜忌,岳飛也失去了統率各軍、全力北伐的大好形勢,只能率著本部岳家軍孤軍奮戰了。

    眾人想不到辛棄疾耿介直率如此,誇贊了張浚生平得意之作後,又直揭他心頭的傷疤。卓南雁心頭更是若有所思:“早聽易伯伯說過,岳少保、張都督和老相李綱,都是朝中抗金的中流砥柱,但張浚都督先是排擠李綱,後又妒忌岳少保,怪不得抗金大業難以成就。”羅雪亭眼見張浚神色蒼冷,便干笑一聲,正要出言相勸。張浚已經冷著臉緩緩立起,眾人見這統率過千軍萬馬的老帥,臉色鐵一樣的黑著,心底都不覺蕩起一陣寒意。

    “幼安老弟教訓得是!”張浚忽地哈哈大笑,起身在亭子里緩緩踱步,豪放的笑聲里分明裹著幾分蒼涼,“連老夫自己都有些看不透這個張浚都督,何況是天下之人!老子曰,自知者明,可老夫偏偏少了些自知之明!”辛棄疾見他出言自責,心下倒也有些歉然,忙也慨然立起,拱手道:“晚生只是想勸誡都督,只有戮力同心,才能北定中原!適才狂言冒犯,別無他意!”

    張浚呼地攬住了辛棄疾的腕子,點頭道:“我張德遠素來不將旁人的話放在耳內,但幼安這句話說得甚好,戮力同心,北定中原!當年劍狂卓藏鋒創建四海歸心盟,實乃遠見卓識的第一等大事!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說著猛地頓住步子,如電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要想他日揮師北伐,這件大事仍舊要有人來做!”

    卓南雁聽他說得“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這句話時,猛覺心底熱血翻湧,年少時在易懷秋跟前說過的話,倏地在腦中劃過,忍不住挺身道:“晚輩便是肝腦塗地,也要全力促成這樁大事,使天下豪傑四海歸心,橫掃幽燕!”羅雪亭眼神熠然一閃,濃眉掀動,慨然道:“好,劍狂雖去,其氣猶存!不錯,但能使四海雄豪齊心協力,必能使我中州重振雄風,橫掃幽燕指日可待!”

    “四海歸心,橫掃幽燕,重振中州雄風!”張浚的老眼之中也是豪氣升騰,舉杯高叫,“大伙盡了此觴!”眾人均是意興橫飛,舉杯痛飲,熱辣辣的烈酒滾入腹中,心內更是熱血如沸。

    竹亭縱酒盡興之後,羅雪亭單引著卓南雁來到一間密室。那文身的蔡師傅早在這里恭候多時了。原來羅雪亭見過卓南雁身上的明教火焰紋身,覺得這七瓣火焰太過惹眼,萬一在龍驤樓內給人窺見,卓南雁的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泄露。他請了這蔡師傅來,就是要他給卓南雁身上再繡上一條青龍,將那明教火焰印記掩住。

    卓南雁想不到羅雪亭如此心細,甚是歎服,當下老老實實地讓蔡師傅紋了身。其時宋人文身成風,江湖中人在身上刺龍繡虎,更是毫不稀奇。蔡師傅手藝精妙,卓南雁身上這青龍盤腰而起,繡得活靈活現,那明教火焰也給精心飾成了龍珠的光焰,半點也瞧不出來。

    想到昨晚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大展神通,羅雪亭生怕龍驤樓的耳目混入試劍會記住了他的容貌。這樣一個人忽然投奔龍驤樓,必會使得龍驤樓生疑,便與卓南雁定下了苦肉計,命卓南雁當晚拿了那辟魔劍悄然遁走,然後由羅雪亭傳書江南武林,便說有個叫“南雁”的,乃是盜劍之賊。

    如此一來,卓南雁在江南沒有立錐之地,逃到金國,乃至投奔龍驤樓,便也順理成章。卓南雁聽得羅雪亭說了這主意之後,才知羅雪亭當初忽然向自己開口索劍,原來用意深遠,心中更是佩服。

    當晚狂風大作,二人卻連夜深談。羅雪亭又將自己的寶馬火云驄贈了給他,笑道:“這匹寶馬神駿非凡,老夫也沒騎過幾次,一發送了你吧,盼你早去早歸!呵呵,左右也是盜,你盜劍之後,又盜了老夫這匹馬!南雁之名,該當轟傳天下了。”

    臨別之際,卓南雁請他照顧自己的小弟劉三寶。羅雪亭點頭應允,笑道:“這孩子有骨氣,他父親也是俠義中人,老夫自會好好待他。”卓南雁感激不盡,自知無法跟劉三寶話別,便乘著夜深風疾,悄然北上。

    秋風送爽,湛藍的天宇上一絲云兒也無,金國中都燕京遠郊外的驛道上一匹紅緞子般的駿馬四蹄如飛,濺起一串輕煙。馬上乘者正是卓南雁。

    “龍驤樓只在中都,我不會告訴你它到底在何處!我只告訴你,你若連龍驤樓都尋不到,便干脆不必到那里去臥底,更不必去尋完顏亨!”想到羅雪亭臨別之際的話語,卓南雁不禁灑然一笑,“這怪老頭!”扭頭四顧,卻見驛道兩旁灰紫色的雜樹遠接天際,極目之處便是峰嵐起伏的遠山,北地之山粗獷蒼勁,雖給秋色染上了層層金黃絳紅的雜色,仍顯得雄渾陽剛。

    正自馳目騁懷,忽聽身後馬蹄聲脆,兩匹快馬疾奔而來,這馬來得好快,轉瞬間便奔到他身後。馬上那人嫌他擋路,揮鞭便向他肩頭抽來,喝道:“賊小子,讓開!”卓南雁長眉一挑,正待發作,忽然想起羅雪亭說過讓自己收斂行跡的話,便將身子微側,讓過來勁,這鞭卻輕輕掃到背上。

    馬匹交錯之際,卓南雁瞧這二人身著絆色花襕,衣服窄瘦,打扮不金不宋。那揮鞭之人卻是個面若淡金的中年漢子,忽地扭頭瞥見卓南雁騎著的那匹火云驄,不由笑道:“賊小子,馬不錯!可惜了,若到那騰云社中賽馬……”說的女真話口齒不清,狂笑聲中,兩匹馬已經絕塵而去。卓南雁聽得“騰云社”三字,心中一動:“羅堂主曾說過,金人好騎射,中都好騎射的世家官宦子弟曾結有騰云社,難道他們今日這騰云社正要賽馬麼?”

    再過片刻,只聽蹄聲響亮,身後又奔過去四五匹馬,卓南雁見那幾人衣裳鮮亮,馬匹駿逸,顯是世家公子,心中微覺好奇,縱馬不緊不慢地跟上。

    遙遙地卻聽前面乘者中有人笑道:“聽說今日騰云社主孫三胖子邀來了‘紫仙娥’,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人笑道:“我說毓慶兄往日只好吟風弄月,今兒怎地來這騰云社跑馬湊趣呢,原來是想瞧那‘紫仙娥’來著!”那毓慶兄笑道:“彼此彼此!你陳五哥何嘗不是這個心思!早聽說這半年京師中忽然冒出一位紫仙娥,不知是哪家貴胄之女,騎術無雙,天生麗質。我柳毓慶文武雙全,騎射功夫更是深藏不露,今日正好當著美人的面大展神通!”又一人打趣道:“呵呵,聽說紫仙娥豔絕天下,任誰見她一面,都會魂不守舍!毓慶兄尚未娶妻,看了不打緊。五嫂卻是個母老虎,見陳五哥終日失魂落魄,少不得大作河東獅吼!”眾人齊聲大笑,打馬如飛而去。

    卓南雁心中猛然一動:“騰云社彙集中都富家子弟,說不得便會有龍驤樓的消息!”催動火云驄,遠遠綴著那幾人向前趕去。奔出里許,只見那陳五哥幾人在驛道上繞個彎子,跟守在道旁的幾個青衣小厮打個招呼,直馳入一處山坳之中。卓南雁催馬跟上,才馳到山坳口,忽見那幾個青衣仆從飛身縱出,叫道:“站住,騰云社諸位大爺在前面賽馬比試,閑雜人等……”卓南雁不待他說完,早已躍馬而過。

    轉過谷口,卻見眼前豁然開朗,遠處滿山都是松、柏、柳、楊各色雜木,群山環抱之中卻有一條小溪蜿蜒遠去,直流入蒼山深處,溪畔都是大片空曠平地。平地近處卻是一座以裸木草草搭就的彩門,門頂匾額上紅锃锃地寫著“騰云”二字,門柱上垂著大紅綢子,在金風里颯颯飄舞,數十位錦衣後生正倚馬門下。

    卓南雁縱馬跨過彩門,悄然遛到陳五哥、柳毓慶幾人身後,游目四顧,卻見這些人個個鮮衣寶馬,更有人帶來了不少小厮,前呼後擁,好不氣派。

    眾人縱聲談笑,卻又不時昂頭張望,顯是正等著什麼貴客。忽聽一聲駿馬嘶鳴,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躍馬而出,縱聲笑道:“三胖兄,你不是說約了紫仙娥麼,怎地這時還芳蹤不現?”眾人聽他尊稱那騰云社主孫三胖子作“三胖兄”,齊聲哄笑,不少人跟著叫嚷“三胖子,你這厮要敢扯謊,小心蕭公子活剝了你的皮!”“孫三胖子必是驢尿喝得多了,醉酒胡言,將大伙都誆了來!”

    人叢中竄出一匹青驄馬,馬上一個圓滾滾的中年漢子抹著汗干笑起來:“姓孫的還想在大金國混下去,怎敢拿各位大爺開心?若是紫仙娥不到,各位爺每個撒泡尿,姓孫的全喝下去如何?”眾人大笑聲中,卓南雁聽那陳五哥低聲笑道:“毓慶兄,瞧見沒,今日連鼎鼎大名的蕭公子也到了。人家可是蕭相國之子,若是來一曲鳳求凰,這紫仙娥可就沒你的份兒啦!”那柳毓慶嘻嘻笑道:“在下還有些自知之明,聽說人家紫仙娥眼高于頂,柳某若能一睹芳顏,那便是三生修來的造化了!”

    卓南雁心中一凜,凝神瞧那蕭公子目**光,暗道:“聽羅堂主說,當今的大金宰輔蕭裕因當初擁戴完顏亮篡位有功,最得完顏亮寵信,在金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不到他兒子卻是個內功不俗的高手!”

    忽聽攀到彩門上瞭遠的那仆役長聲叫道:“來了,紫仙娥來啦!”立時群豪翹首,眾馬輕嘶,溪畔上便湧起一陣騷動。

    卓南雁扭過頭,便見彩門外馳來兩匹快馬,當先一匹烏騅馬上坐著個寬肩鐵背的魁梧大漢,赤紅面皮,濃眉虎目,身著鐵色長袍。這漢子本是個氣勢奪人的豪士,但眾人數十道目光卻齊齊定在了他身後那女郎身上。

    那女郎身著紫色羅裙,帷帽上垂著一蓬淡紫輕紗,遮住了容顏,耀目的秋日當頭照下,她渾身上下似是散著一層淡紫色的珠光。雖然玉面半遮,但襟袍下的嬌軀秾纖合度,紫袂飛揚,長發輕舞,一股絕代風姿便隨著那匹追風紫的縱蹄疾奔飄散開來。諸多貴胄公子登時瞧得目瞪口呆,本來還亂糟糟的溪畔忽然間全靜了下來,一時間只有群馬不安的低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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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12:22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見那女郎所騎的駿馬全身紫毫,四腿異常修長,背脊微向上弓起,又見那女郎氣度超俗,也不由暗自點頭:“果然是美人良馬,相得益彰!”便在此時,忽聽身側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那雌兒可來了!”聲音極低極沉,若不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絕難聽到。

    聽得這聲音滿蘊殺氣,卓南雁心底微震,眼角余光立時掃到身後有兩個淡淡的影子,跟著又一人低低道:“緩著點,還是等賽馬時再說!”卓南雁裝作四顧張望,瞧見那兩人似是身著褐袍,再想瞧得清楚些,那人影晃了晃便紮到人群中不見了蹤跡。他心下一驚:“這兩人聽來似要為難這女子,瞧他們神出鬼沒,莫非是龍驤樓的高手?”

    這時候那女郎已馳過彩門,白若玉琢的柔荑猛一收缰,那追風紫揚頸長嘶,四蹄潑刺刺地登時頓住。場中全是馭馬高手,眼見她在疾奔之中一收即停,忍不住齊聲喝彩。孫三胖子縱馬奔過去,揚著汗津津一張胖臉,笑道:“姑奶奶再不來,小的可就要給各位爺活剝了皮啦!”那女郎格格嬌笑:“誰不知道你孫三胖子皮糙肉厚,再剝下幾層皮去,也還是三胖子!”聲若珠滾銀盤般清脆悅耳,人人聽了心中均是一蕩。

    忽聽得有人長嘯一聲:“仙女小姐姐,你除下蓋頭,本王瞧瞧嘴臉!”一匹黃驃瘦馬揚蹄躍出,馬上乘者卻正是先前在道上揚鞭抽打卓南雁的那黃臉大漢。卓南雁聽他言辭生拗,在“仙女”後加上“小姐姐”三字,又將“容貌”說成“嘴臉”,不由嗤的一笑。

    身旁那柳毓慶擰眉道:“這蠻子是誰,說話如此無禮!”陳五哥卻笑道:“哈,這位是西夏國來的王子,年紀都有四十了吧,總愛自稱小王子,人家背地里都叫他老王子!家父去他府上拜謁過幾次,老王子出手倒極是闊綽!”

    紫仙娥聽那老王子言語無禮,也不著惱,嬌聲笑道:“王子老弟弟,你褪了皮毛,我來稱稱斤兩!”西夏老王子眉毛聳動,疑惑道:“我又不是豬玀,稱斤兩做什麼!”眾人聽這女郎尋這魯莽王子開心,一起湊趣大笑。

    驀地有人長聲笑道:“紫仙娥,別來無恙!”卻是那蕭公子騎著那匹雪色白龍馬緩騎而出,金風秋陽下只見他白馬白袍,說不出的意態閑雅。紫仙娥隱在輕紗後的明眸一轉,笑道:“你又來了!”眾人聽他二人對答,似是早就相識,不由一陣竊竊私語。

    蕭公子甚是得意,朗聲道:“上一回姑娘來去匆匆,蕭長青未睹芳顏,抱憾至今!不知今日能否有緣,一瞻仙容!”這話倒是說到眾人心內去了,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紫仙娥嫣然一笑,轉頭對孫三胖子道:“你跟他們說!”孫三胖子呵呵一笑,腆起肚子叫道:“姑娘說了,誰要想見見她那絕世姿容,先要勝過她這匹大宛名駒追風紫!”蕭公子雙掌一擊,道:“好,便這麼著!今日騰云社中的朋友,誰不想跟姑娘比比騎術!咱們這就比試麼?”

    諸公子轟然叫好,霎時間群馬嘶鳴,躍躍欲試,溪畔喧聲四起。紫仙娥卻嗤嗤笑道:“幾十號人一通亂跑,那不成了牧馬放羊了麼!咱們先比射柳,得中的才能賽馬!”聲音清朗,雜在嘈雜的人喊馬嘶之中絲毫不亂,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各人耳中。卓南雁心中一凜:“她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倒也不俗!”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卻有十幾個公子哥叫道:“不成,公子爺只好騎馬,今日又不是五月五端午節,射柳做什麼!”卓南雁知道,金人素有在端午節時射柳之風,那是在飛奔的快馬上以羽箭飛射柳枝,聽說這風俗是來源于遼國舊俗,雖為游藝,卻需射術精良。這十幾人想必射技不精,才出言反對。

    紫仙娥笑道:“騎射功夫為我大金立國之本,只會騎馬不會射箭的,便如少了一只胳膊!哪個自認是射術不精的膏粱子弟,便請退出!”眾人聽了她這清清朗朗的一句話,登時閉了口。絕色當前,一眾心高氣傲的公子哥誰肯自認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

    山腳旁有現成的老柳,孫三胖子早為眾人備好了弓箭家伙,手下仆從一起忙碌,折了數十根柳枝插作兩行。每條柳枝三四尺長,都有數寸削去了樹皮,露出一段白白的杆子,再系上以作辨認的各色帕子。

    照著射柳的規矩,射斷白色柳干後,還要飛馬接得斷柳在手者為勝,射斷柳枝卻不能接到手中者為次,而射中柳枝削白處卻未斷柳者與未射中者一樣均為負。眾人均知這射柳講究騎術、射術皆精,更要眼明手快。眼見近前長桌上擺滿了大小各式弓箭,遠處那五顏六色的彩帕隨風招搖,一群公子哥心中惴惴,誰也不肯貿然上前。

    孫三胖子哈哈大笑:“各位爺都不肯賞臉,我孫胖子就先獻個丑!”拍馬而出,自長桌上拾起一把長弓。

    青驄馬在桌前曠地上打個盤旋,忽然越奔越疾。孫三胖子彎弓搭箭,猛然一箭飛出,正中一根柳枝的白條上。那柳枝立時斷開,上半截疾向空中飛去,孫三胖子快馬趕去,反手疾撈,卻還是慢了半分。柳枝只在他手指上一觸,又跳了出去,在眾人疾呼聲中,遠遠墜在地上。

    孫三胖子舔著臉笑道:“這叫拋磚引玉,好歹也算不辱使命,老少爺們若是看得起姓孫的,就給鼓兩下巴掌!”他人緣倒是極好,話音剛落,一群浮浪子弟早就大笑鼓掌。

    柳毓慶笑道:“看不出孫三胖子還真有兩手!”陳五哥道:“這家伙在大金國開了馬場、酒樓、當鋪好幾處,他做這騰云社的干出錢不管事的傻東家,還不是為了籠絡蕭公子那些貴公子給他辦事!呵呵,聽說這老家伙年輕時做過山賊,他那功夫,還存著不少呐!”卓南雁暗自點頭:“這孫三胖子嘻嘻哈哈,但目亮臂穩,其實倒是個深藏不露的好手!”

    紫仙娥嬌聲笑道:“好啊,孫三胖子沒接住柳枝,只算湊湊合合,念你勇氣可嘉,待會賽馬便算你一個。往後接不住柳枝的,便不得賽馬啦!”一眾子弟爆起亂糟糟一通嚷,齊聲埋怨讓三胖子搶了便宜去。紫仙娥轉頭對身旁那赤臉漢子道:“黎獲,你過去玩玩,可不要丟了我的臉!”

    那赤臉漢子黎獲低應一聲,飛馬掠出。適才他駐馬立在紫仙娥身後時,斂氣低眉,十足的一副仆役模樣,這時越眾而出,馬若蛟龍,人如猛虎,立時就有一股逼人的豪氣散發出來。卓南雁看了,暗自喝了聲彩:“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卻給紫仙娥作貼身仆役,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見黎獲拈弓策馬,黑馬玄衣如一團烏云般疾掠而來,猛然間揚手一箭,將一根柳枝自削白處射作兩段。這大漢顯是此中行家里手,不待柳枝落地,已快若流星般馳來,反手便將柳枝抓在手中。

    陣陣采聲中,烏騅馬打個盤旋,已馳到紫仙娥身後,黎獲面色也霎間回複凝定,仍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立住。紫仙娥伸出白玉般的柔荑拍了拍黎獲的肩頭,向眾人笑道:“看到沒有,這樣的神箭功夫,才叫射柳!”

    眾人又驚又慕。頃刻間四五匹馬爭先恐後地奔出,但依次射來,卻不是放了空箭,就是沒有射到柳枝的白干上,眾人哄笑不斷,那幾人只得失魂落魄地縱馬奔回。

    “蕭某獻丑一二!”蕭長青長笑聲中,乘白龍馬飛奔而出,忽然使個蹬里藏身,一箭又准又穩地便將白枝射斷,跟著拍馬如飛趕到。但他施展這蹬里藏身頗費功夫,白龍馬還是慢了半籌,眼看那半截柳枝便要落地,蕭長青單手扣住缰繩,身子疾搶,大袖一拂,長長的衣袖飛云卷雨般疾飛出去,輕輕巧巧地便將那柳枝卷到了手中。眾人彩聲如雷,蕭長青將柳枝沖著紫仙娥輕輕搖晃,翩然縱馬馳回。

    人叢中忽然響起一聲斷喝:“稀松平常,也不嫌丟人現眼!”一匹紅鬃馬飛躍過來,馬上是個俊眉朗目的藍衫公子,縱馬在柳枝前連著打了兩個盤旋,驀地一箭射去,那柳枝自削白處忽然裂開飛出。本來旁人射斷後的柳枝都是又疾又快地向前平平飛出,但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勁道,那上半截竟高高向上飛起。藍衫公子縱馬過去,在馬上好整以暇地翻個筋斗,穩穩接住了柳枝。

    眾人喝彩聲中,陳五哥贊道:“好啊,張尚書家的三公子張汝能,在京師專跟蕭長青作對的,果然有些手段!”卓南雁也暗自點頭:“這張公子手上功夫拿捏精巧,沒有數載暗器功夫,絕無法施展這等怪異勁道。”

    過不多時,又有十幾人依次射過,卻只有那西夏老王子勉力過關,余下的盡皆失手。這時候該射的都已出場射過,余下射術不精的,也不敢出來獻丑。紫仙娥卻才姍姍上場,追風紫在場上炸尾揚鬃地轉了一圈,忽然筆直竄出。

    驀地紫仙娥一聲嬌叱,玉手輕揚,箭發流星,嗖嗖兩響,竟是連環雙箭。兩根挨得好近的柳枝應聲齊折,追風紫已如紫電一般馳到,紫仙娥玉手疾揮,已攬住一根柳枝,但另一根離著稍遠,堪堪便要落地。她卻將手中長長的柳枝揮出去,在那根飛墜的枝上一搭,登時挑得那白枝再度飛起。紫仙娥纖腰疾探,兩根春蔥玉指已穩穩夾住了第二根柳枝。

    眾人愣了一愣,隨即才響起來震天價彩聲。卓南雁也不禁暗自叫好:“連金國女子的騎射功夫都如此了得,怪不得金兵驍勇善戰!”忽然目光一掃,瞧見小溪遠側的密林中兩個褐色人影探頭張望,隨即倏忽而逝。他的一顆心立時緊了緊。

    紫仙娥飛馬旋了個圈子,將兩根柳枝棄在地上,傲然道:“哪位公子再來?”眾人見了她這神技,氣為之奪,再也沒人敢吱聲。靜了一靜,驀地人叢中騰起沉冷的一喝:“我來!”聲若金石交擊。眾人一驚回首,卻見一個青衫少年怒馬而出。

    卓南雁低喝之後,猛然拍馬,火云驄長嘶聲中,忽然騰空而起,自長桌上躍過。卓南雁半空之中長袖一卷,已自擺滿弓箭的長桌上帶起一支長箭,穩穩擎在手中。火云驄剛一落地,他已將長箭以甩手箭的暗器手法電般拋出,一根柳枝立時自削白處折斷,那長箭卻余勢不消,又將後面一根柳枝射斷。

    火云驄四蹄騰空,呼呼兩躍,已躍到柳枝近前,卓南雁低嘯聲中,鐵掌自長袖中飛探而出,凌空疾抓,已將那兩根斷枝攥在了掌中。原來他自知往日少習弓箭,這時只得以暗器手法拋箭斷柳,而這凌空一探一抓,施展的卻是擒龍手的上乘內功。眾人遠遠瞧著,全沒瞧清端倪,只是覺著神乎其技,忍不住縱聲喝彩。

    “不成,”西夏老王子忽然大叫起來,“這人沒用弓,亂八七糟,十塌糊塗!”一群公子哥聽他將亂七八糟說成亂八七糟之後,又迸出個十塌糊塗,笑得跌作一團。紫仙娥強忍住笑,向老王子道:“這手功夫你會麼?”老王子搖頭道:“不會!”紫仙娥笑道:“我也不會,那就該讓人家過來比比,”說著螓首一轉,熠熠明眸隔著輕紗直向卓南雁射來,“何況,我也很想瞧瞧,他那匹棗紅馬,到底有多神駿?”

    孫三胖子忽然縱馬轉到卓南雁身前,眯起眼笑道:“騰云社里的人,都是我老孫的朋友!只是我瞧老兄卻眼生得緊!”卓南雁淡淡道:“過路客商,湊湊熱鬧!”孫三胖子只覺他那雙目湛然如電,心中微慌,哈哈笑道:“好,好!既然姑娘發話,就讓這位兄弟過來比試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轉眸向紫仙娥望去。紫仙娥也正望著他,瞥見他那幽深如海般的漆黑雙眸,不知怎地竟是芳心微顫,慌忙別過頭去。

    “擂鼓!”孫三胖子猛然提氣大喝。早有青衣小厮將兩面大鼓擺好,八個赤膊大漢奮臂揮捶,擂得轟轟作響。震天價的鼓聲中,七匹名駒駿馬在溪畔一字排開。天空一碧如洗,溪光山色,相映溢彩。那小溪盡頭,卻有一條拖著彩帶的繡球高高地系在一根光禿禿直挺挺的圓木上。先奪了繡球之人,便是今日的魁首,非但在騰云社內傲視群豪,更能有緣一覽紫仙娥的絕世芳顏。

    卓南雁神色淡定地騎馬立在最邊上,側頭張望,卻見紫仙娥騎著追風紫居中而立,那身衣裙映著明媚的秋日,閃著一層動人的紫色光暈。蕭長青和那張汝能一跨白龍馬,一乘紅鬃馬,賭氣似地分列在她左右。西夏老王子緊緊挽著黃驃馬的缰繩,立在蕭長青身側,全神貫注,滿面凝重。倒是孫三胖子不改嬉皮笑臉的神色,騎著青驄馬立于張汝能旁邊,一臉悠然,似是來春日踏青。黎獲的臉也是緊繃繃的,烏騅馬緊緊挨在紫仙娥的馬後,滿目戒備之色。

    一溜白煙騰起,那根爆竹砰然炸響。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七匹駿馬終于揚蹄奔出。那八個赤膊漢子更是拼命擂起鼓來,一時密集的鼓聲驚天動地,震得眾人耳膜欲裂。

    縱馬當先的竟是西夏老王子!人們常說西夏黨項人是生在馬上的一群人,這嗜馬成癖的老王子果然馬性嫻熟,在爆竹炸響的一刻,低伏的身子在鞍前輕輕一觸,那菊花瘦馬登時猶如離弦之箭般地縱出,一下子竟搶出旁馬半丈之先。

    緊隨其後的卻是白衣公子蕭長青,然後才是紫仙娥。但紫仙娥卻似不急,隔著輕紗的美目,眨也不眨地遙望前方,她對自己的追風紫有足夠的信心。果然再奔片刻,追風紫便趕過了蕭長青的白龍馬,跟著又追上了老王子的那匹菊花黃。原來這深山溪畔不似草原那樣平坦,看上去一馬平川,但踩上去卻全是碎石亂沙。在草原上驅馳慣了的老王子顯是極不適應這樣堅硬顛簸的土地,任是他如何呼喝叫罵,菊花黃還是給追風紫一點一點地超了過去。

    猛然間,那張汝能提氣大喝,身子凌空前竄。他身下的那匹紅鬃烈馬在主人騰空而起的一瞬,也飛身縱起。馬背無人,紅鬃馬這一躍便驚人的遠,在眾人驚呼聲中,張汝能驀然一沉,穩穩騎在馬上。雖只一竄,紅鬃馬已堪堪追上了蕭長青。

    便在此時,緊隨張汝能身後的孫三胖子猛一揮鞭,啪的一聲,長長的鞭子靈蛇般飛起,忽然纏住了張汝能紅鬃馬的馬尾。張汝能回頭怒喝:“三胖子,你作什麼?”孫三胖子叫道:“哎喲,對不住!”慌亂中猛一收鞭,卻將紅鬃馬的馬尾拽得筆直,那馬痛嘶一聲,二人一起慢了下來。孫三胖子連叫“該死”,急抖了幾下腕子,好歹松開了馬尾。卻聽蹄聲響亮,一黑一紅兩匹馬已如潑風般急沖過去,正是黎獲和卓南雁躍馬超過了兩人。

    卓南雁開始本不想定要躍馬奪魁,但眼見那幾人各自奮勇爭先,不由心底也騰起一股豪氣,猛然雙腿輕磕馬腹,火云驄怒嘶一聲,棕紅的馬尾翹得筆直,快若疾風般地呼呼幾躍,便堪堪超過了老王子。老王子連連被人超過,跋扈的脾氣登時發作,大罵聲中,揮鞭便向卓南雁臉上抽下。卓南雁覺著他馬鞭上夾著呼呼風聲,疾將大袖一揮,剛猛的勁氣迸出,將長鞭遠遠蕩開。

    驀覺身側黑影閃動,黎獲騎著烏騅馬疾沖而到,揮起馬鞭直向卓南雁身上套來。旁人的馬鞭不過尺長,他這鞭子展開,竟有七尺長短。長鞭抖動,有若烏龍盤旋。眼見這一鞭矯夭不測,卓南雁不由雙眉一挑,忽然抬頭撞見了黎獲那凜凜戒備的眼神,心下登時了然:“他是那紫仙娥的護衛,眼見我來曆不明,怕我要對那女孩不利,這才出手阻我!嘿嘿,要出手加害紫仙娥的,卻是另有旁人!”想到那心毒手辣的龍驤武士或許正伏在前面的小溪盡頭,心中一緊,忽然左掌探出,又疾又准地將那靈蛇般扭動的長鞭抓住,跟著反手一帶,登時將黎獲的長鞭和老王子自右側抽來的馬鞭卷在一處。

    這一抓一帶,奇快無比,老王子只覺眼前一花,黎獲那長鞭已蛇一樣纏住了自己的馬鞭。兩人糾纏一處,急切間竟是越拉越緊。忽聽砰的一聲,黎獲的長鞭竟然斷作兩截,老王子的馬鞭也給拽得脫手飛出。老王子立時怒發如狂,一串西夏番語連珠價迸出。

    旁觀眾人看得心悸神馳,一起鼓噪著又叫又跳,霎時叫聲、罵聲和鼓聲交織一處,緊得讓人的心都似要跳出胸口來。卓南雁拼力打馬,有若一團飛竄的火焰,呼呼幾竄,已堪堪跟蕭長青並駕齊驅。二人忍不住對望一眼,忽然齊齊揮鞭策馬,兩匹馬劃出一白一紅兩道光影,奮力奔去。

    那小溪盡頭近在眼前,那根削去枝干的挺直圓木顯得異常突兀,那系在圓木上隨風飄舞的繡球映著日光,愈發紅得刺目!三騎馬潑風般沖去,但還是追風紫快出半個馬身,紫仙娥甩出一串銀鈴般的脆笑,纖手輕揚,便向那繡球抓去。

    便在這時,忽聽嗖嗖銳響,十幾把短刀驀地自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向三人身上射來。那白龍馬跑得離密林最近,蕭長青猝不及防,給兩柄飛刀射中馬頭,大叫聲中,連人帶馬一起栽倒。

    紫仙娥的嬌笑也在霎息間換成驚呼,玉手疾揮,掌風激蕩,將兩柄飛刀震得歪了。但卻有三柄飛刀射得又低又急,追風紫的頸下立時給飛刀掃中,長聲驚嘶,人立而起。紫仙娥眼見愛馬中刀,心底又驚又痛,怒叱聲中,嬌軀翩然躍起,臨危急變,身法兀自曼妙無比。

    密林中卻又有四柄飛刀連環射出,全向她雙腿射去。這刀射得歹毒無比,貼地掠來,正是紫仙娥掌力難及之處,而她身在空中,將落未落,又全無借力之處。在她身後的黎獲瞧得目眦盡裂。偏偏他離著紫仙娥尚有數丈之遠,明知無用,仍是怒吼如雷,拼力搶來。

    猛然間只聽得有人長聲清嘯,青衫閃動之間,卓南雁已自馬上飛身躍起,快如烏龍穿云,半空之中鐵掌疾探,已挽住了紫仙娥的玉臂。紫仙娥只覺一股大力在臂上一挑,整個人便又借勢躍起,百忙之中扭頭一瞧,才見出手相助的正是那騎火云驄的黑衣少年。

    忽聽得呼啦一聲,數張大網鋪天蓋地般當頭罩下。“龍驤樓的手段好不歹毒!”卓南雁心念電閃,驚怒交集之下,急吸了一口真氣,將自身勁力提到十成,左臂攬住紫仙娥的纖腰,使招“乘月返真”,兩人雙龍出海般地又再竄起,自當頭罩來的大網底下硬生生竄了出去。

    身在半空,卻聽身後響起數聲喝罵,那張汝能和西夏老王子都給巨網罩住,連人帶馬地滾落在地。跟著又有數張大網連環罩來,蕭長青正被馬壓住,孫三胖子身法笨拙,先後都給大網罩住。只有黎獲自烏騅馬上奮身躍起,半空之中提氣急轉,避開了一張大網,向紫仙娥這邊猛撲過來。

    林中伏擊的顯是暗器高手,怪笑聲中,飛刀、袖箭、鐵蒺藜密雨般地射來,分成上中下三路,將卓南雁和紫仙娥的身形盡數罩住。卓南雁那一急掠已經拼盡全力,眼見數十件暗器襲來,急將右掌探出,攀住了那根掛繡球的圓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高妙身法已宛然施出。兩人繞著那圓木翩然轉了半圈,十余件暗器便貼著身掠過,刷刷地勁射入地。

    疾轉之中,卓南雁猛地傾身,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勁風鼓蕩之下,紫仙娥面上的輕紗忽然破開,紗後的這張臉嫩如凝脂,櫻唇紅破,明眸溢彩,竟是容色絕豔,跟林霜月的清麗如仙相比,卻另有一股熱豔灼人的嫵媚。

    當此之時,紫仙娥也在看他。這是怎樣的一張俊逸不凡的臉孔,挺秀的眉,高傲的鼻,而那雙深湛如海的漆黑雙眸更讓她芳心發顫。饒是卓南雁被羅雪亭稱為心如鐵石,乍然這樣近、這樣真地撞見這凝視自己的脈脈秋波,一顆心也不禁怦然微顫。

    如雨暗器呼嘯著擦身而過,卓南雁的肩頭、後背上的衣衫已被暗器割裂數處。兩人一青一紫的兩道身影卻緊貼一處,繞柱飛轉,猶如青鸞紫鳳,比翼齊飛,那情形萬分驚險,卻又萬分綺麗。

    繞著那圓柱轉了兩圈,兩個人的身形已然落地。卓南雁立時放開了攬在她纖腰上的手臂,卻見紫仙娥在帽上輕紗重又垂下的一瞬,仍舊向他投來驚鴻一瞥,隨即才將俏臉轉開。猛然間人影閃動,四五個蒙著臉的灰衣漢子已經手揮長刀,疾向紫仙娥撲來。

    “果然是龍驤武士!”卓南雁一眼打見那灰蒙蒙的衣衫,眼前立時閃過風雷堡的烈火灰衣,正待上前出手相助。那皂袍大漢黎獲已然飛身躍到,大喝聲中,鐵掌凌空拍下,正掃在當先那禿頭漢子肩頭,震得他翻身栽倒。但這禿頭漢子在地上只一滾,隨即虎吼連連,又再撲上。

    黎獲自度這一掌開碑裂石,但那漢子居然硬抗下來,心下微驚。他目光一掃,卻見紫仙娥已被三個灰袍客緊緊圍住,不敢戀戰,猛然塌身,使招“黑虎躍澗”疾向紫仙娥沖去。身子才動,忽覺勁風颯颯,身後一柄長刀已然攻到,黎獲見那刀勢沉穩老辣,更覺駭異。與此同時,那禿頭漢子也已勢若瘋魔地撲了過來。

    紫仙娥嬌叱聲中,已自腰間解下一條軟鞭。呼呼兩鞭,將兩把迎面劈到的長刀盡數蕩開。她偏好紫衣,這軟鞭卻也是紫色的,舞動之際,有若一條紫色靈蛇滿空飛騰,將那三人的長刀震得東倒西歪。卓南雁本待上前相助,但見她這一路奇門鞭法施展開來,忽急忽緩,剛柔並濟,有若天風吹云,氣象萬千,忍不住暗自喝了聲彩,不由站住了細瞧她那鞭法。

    忽聽地上罵聲震天,卻是孫胖子、張汝能、蕭長青和老王子四人給大網纏住,這時忍不住齊聲叫罵。那怪網不知何物制成,越是掙紮,纏得越緊。蕭長青和張汝能還罷了,孫三胖子口不擇言,汙言穢語滾滾而作,老王子更是用西夏番語哇哇大罵。

    那些灰袍漢子卻充耳不聞,只顧瘋了般死攻紫仙娥。卓南雁只覺那幾個漢子刀法雖不精奧,但卻有一股出奇的狠辣氣勢,而且拼殺之中,一言不發,更增詭異之氣。他心下疑惑更增:“這些龍驤武士這般狂攻,這紫仙娥卻能支撐得住,她到底是誰?為何也會招惹龍驤樓?”

    騰云社中倒還有幾個喜好舞刀弄劍的公子哥,本待上前相助,但見那幾個灰衣漢子刀光霍霍,狀若癲狂,早嚇得呆若木雞。黎獲此次賽馬未攜兵刃,那把長鞭又早已折斷,空手連搶數次,都給那二人舍生忘死地緊緊攔住,驚怒之下,驀地提氣長嘯。嘯聲鼓蕩,遠遠傳了出去。

    疾攻紫仙娥的人中忽有一人厲聲低喝:“他們要來幫手!擒不了活口,就宰了這妞兒!”這也是這群人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蒼老,卻是微帶魯音的中原話。隨著這低沉沙啞的厲喝,那幾人吼聲震天,刀法愈發緊了起來。

    “你們是誰?”紫仙娥連問數聲,那幾人只是不答。紫仙娥忽然瞥見卓南雁在一旁凝立不動,心下著惱:“這家伙適才出手救我,這時怎地又袖手旁觀?”猛施一招“山寒水盡”,長鞭倏地筆直如劍地劈下,正中一個矮漢右臂。這一鞭勢道十足,抽得那矮漢長刀脫手飛出。那人卻是個狠主兒,怪叫連連,仍是奮不顧身地疾撲過來。紫仙娥眼見那人臉上僅露出來的雙目似欲噴火,瘋虎怒豹般撲來,心下登時怯了。那漢子雙掌疾翻,乘著她神氣稍餒之際,已將那紫鞭緊緊攥住。那老者看出便宜,怪叫聲中,揮刀便砍。

    紫仙娥本想閃避,但害怕失了那條紫鞭,稍一猶豫,那刀在空中劃著駭人的電光,已然劈面而來。“快躲!”黎獲嘶聲急喝,忽然矮身,拼著背上給長刀掃中,猛然斜劃一掌,勢若風雷,圍攻他的兩個灰衣漢子的喉頭上同時多了一道血槽。

    危急之間,卓南雁的身子霍然搶出,辟魔神劍連鞘揮出。那刀斬在劍鞘上,發出鏘然一響,震得那老者手臂酸麻。卓南雁一招遞出,心神早已籠罩全局,忽然反腿踢出。這一腳無聲無息,正中那矮漢胸口,踹得那人身子倒飛而出,半空中便已鮮血狂噴。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響起一聲清嘯,有若神龍游空,倏忽而至。卓南雁心中一沉:“這人是誰,內功如此精深?”黎獲卻面有喜色,驀地昂首長嘯。遠處那人也作嘯相應,那聲音片刻間就近了許多。

    “小娘皮來了幫手!”那老者口中呵呵大叫,連環三刀,疾風掃落葉般狂攻而來,竟全是不顧生死地進手招數。卓南雁並不拔劍,劍鞘輕揮,便將這三刀盡數封住。

    猛聽得遠處有人高叫一聲“好劍法!”山坳處已閃出四五個青衣漢子,當先一人文士打扮,長袍飛舞,鷹翻鶻落一般疾向這里掠來。聽聲音正是適才長嘯之人。“天候兄,”黎獲向那文士放聲大叫,“可不要放跑了這幾個惡賊!”適才他拼力斃敵,背上已受了刀傷。

    另一個身子削瘦的刺客卻乘著卓南雁心神微分之機,猛然搶來,長刀飛刺紫仙娥的心口。卓南雁眼見這一刀辛毒狠辣,心底怒火陡起,辟魔神劍鏘然出鞘,精光迸發,立時將長刀削斷。他劍勢一經展開,便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忽然倒轉劍柄,以劍把拍中那漢子頸上天鼎穴。勁力到處,那漢子登時渾身酥麻,頹然倒地。卓南雁身子毫不停息,滴溜溜一個疾轉,長劍已指在那老者咽喉下。這一招聲東擊西,飄逸靈動,正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對面千里”!

    辟魔劍倒映日光,愈發森寒逼人。那老者全身僵住,泛著血絲的雙目死死瞪視卓南雁,驀地嘶聲低喝,猛然撲在劍上,一蓬鮮血自咽喉噗的竄出。那胸前中腿的矮漢子也搖晃著立起,哈哈狂笑,猛然一掌擊下,將被卓南雁點了穴的削瘦同伴打得七竅流血而亡,跟著翻轉手掌便向自己天靈蓋拍去。

    “住手!”那青衣文士低喝聲中,疾搶而到,五指如電探出,已扣住了那漢子的手掌,喝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們前來行刺?”

    “時運不濟,”那矮漢呵呵慘笑,聲音忽然含混不清,“你們一輩子休想知……”話未說完,口中已冒出汩汩鮮血。那文士大驚,五指疾揮,連點那人口邊的迎香、地倉二穴,但見那漢子嘴里鮮血狂噴,竟已咬舌而亡。自卓南雁出手,勝負之勢逆轉,到這三個刺客先後隕命,不過是片刻功夫的事情。這一戰曆時雖短,但慘烈血腥,卻著實讓人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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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13: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那文士又驚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獲擊倒在地的那兩個漢子身邊,卻見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顯見不能活了。那文士長歎兩聲,雙手在那幾張怪網上連抓連撕,將巨網扯破,放了蕭長青幾人出來。那怪網堅韌異常,適才蕭長青幾人拼力掙紮而不得出,這時卻給他順手撕開,如碎枯草。這下蕭長青、張汝能幾人均對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聲贊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贊完之後,怒氣又生,跑到那幾具死尸前又踹又罵。

    “黎獲無能,讓小姐受驚!”黎獲忽然給紫仙娥跪倒在地,滿面惶恐之色。孫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揮著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臉,道:“姓孫的該死該死!虧得姑娘無恙,不然就是將姓孫的這身肥肉千刀萬剮,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頭發絲!”

    紫仙娥卻定了定神,將玉手一揮,笑道:“我早說過,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孫胖子賽馬這多次,就是這回最是讓人心驚肉跳。”又向黎獲道,“你也起來吧,沒你什麼錯!”卓南雁聽了她的話,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談吐,倒頗有古來豪傑之風!若換作尋常女子,忽然遭逢這樣的生死搏殺,只怕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側頭望去,卻見紫仙娥撫著哀鳴不已的追風紫,歎息道:“只是不知紫兒身上的傷,還好得了麼!”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來,為免得橫生枝節,便一直將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劍法!葉某眼拙,竟沒瞧出派別師承。不知南兄是哪里人氏,來京城何干?”

    卓南雁聽他似是升堂問案般地一口氣問了許多,早就心下暗惱,又見了他白皙的臉上的那雙細目緩緩眯起,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再也懶得理他,拉過火云驄,轉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許多事情可還沒說清楚!”那文士輕笑聲中,舉手便向他臂上抓來。卓南雁見他五指才動,便有絲絲勁氣直往自己肋下要穴撞來,不由心底怒火陡升:“這人笑里藏刀,好不霸道!”雙眉乍飛,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這隨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視,均有鋒芒閃過。

    “葉先生,你做什麼?”紫仙娥嬌叱聲中,已嫋嫋向他二人走來。葉天候聽她語音中微有惱意,忙干笑道:“葉某想跟這貴客聊聊,南兄卻執意要走!”

    “你哪里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著輕紗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會要跟我走!”卓南雁聽她語氣全然不容商量,暗想:“這富家女孩,想必頤指氣使慣了,跟誰說話,都是這般居高臨下!”忍不住輕聲冷哼,翻身上了火云驄。紫仙娥蓮足一跺,嬌聲道:“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嬌癡。卓南雁聽她忽然玉音嬌軟,語帶央求,心下倒軟了起來,望著她道:“去哪里?”

    紫紗後的那張俏臉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轉頭對黎獲笑道,“你先帶他走。他這個人好有趣,待會我要好好盤問。”笑聲嬌媚,立時攪得滿谷生春,一眾驚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癡癡發呆。

    眼見紫仙娥翩然跨上孫三胖子牽過來的那匹黃驃馬,就有幾個油嘴滑舌的後生叫道:“美人慢走,咱們可還沒瞧見紫仙娥的模樣呐!”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說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沒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眾人哄笑聲中,紫仙娥已縱馬而去。她適才剛遭大難,愛馬受傷,她卻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蕭長青和張汝能幾人倒轉頭盯著跟黎獲並馬遠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盡是妒意。

    上了驛道,奔馳不久,便進了中都城。完顏亮為了自上京會甯府遷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張浩仿照北宋東京規模擴建燕京城。眼下這中都正是沿襲北宋東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馬溝、釣魚台和城北高梁河三條水路導入城壕,縱馬入城,只見人物繁富,百貨萃集,端地是京師氣象,不同凡響。

    卓南雁跟著黎獲、葉先生驅馬而行,直入廣陽坊時,卻已是黃昏時分。不一會就到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見那府邸烏頭門高聳,寬闊的大門甚至可任由馬車順暢出入,心中一驚:“瞧這等氣派,她果然是出自鳴鍾列鼎的公卿之家!”抬頭細瞧,那大門上卻沒有匾額。進了府邸,卻見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點綴其間。飛簷四起的主宅前,更載著兩株青松,暮色之中瞧來,更覺虯枝如鐵,簇葉如針,于豪華雅致之中,陡增蒼勁凝重之氣。

    紫仙娥縱馬直入大門,才翩然下馬,將馬鞭拋給迎上來的小厮,對黎獲和葉先生道:“你們先陪南先生用茶!”轉身之際,卻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著曲廊幽徑嫋嫋行去。雖然隔著那層薄紗,卓南雁還是瞧見她臨去之時,秋波轉盼,嫵媚萬千,又見她行走之際,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適才攬住她那柔若無骨的纖腰繞柱飛轉的旖旎風光來,頓時渾身熱血一蕩,急忙長吸了一口氣,暗罵自己道:“卓南雁,你這是中魔了麼,怎地對一個金國貴胄之女顛倒至此?況且她模樣雖美,卻怎及得月牙兒萬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時回複如常。

    黎獲身上有傷,先要回屋包紮。卓南雁隨著葉先生走進一間軒敞大廳,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著葉先生萬分別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廳口,手捧清茶,昂首遠眺。卻見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東隅,還有一座精致花園。此刻清秋時節,果紅菊黃,柳綠花明,隱見亭榭錯落,樓台閃輝,下面更有碧池揚波,似是還有小橋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卻有幾個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這花園和這豪華府邸才剛剛修成不久。葉先生跟著出廳,信手指點道:“王府太大,那邊後花園還沒完工!適才你也見了,這王府的匾額還沒有裝上!”

    “這里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脫口而呼。葉先生若無其事地笑道:“是啊,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爺自南陽給聖上召入京城之後,一直在驛館歇息辦公,皇上便下聖旨建了這宅子,還連派內侍催問修建的情形。芮王爺怕聖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聽說這王府匾額,聖上要禦筆親提的,當真是皇恩浩蕩啊。”

    “芮王王府!”霎時間卓南雁心弦大震,“原來這里便是我的死仇、龍驤樓主完顏亨的府邸!”不禁顫聲問:“這麼說,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葉先生笑吟吟地緊盯著他的臉,道:“那便是芮王爺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國公卿高官之女,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完顏亨的女兒,登時心內波瀾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見了刺客,便一廂情願地只當是龍驤樓的!哪知我救下的這人,才真是龍驤樓的,而且是龍驤樓主的女兒!也不知那完顏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絕頂的完顏亨,立時熱血如沸。

    葉先生低聲道:“王爺便這麼一個女兒,事事由著她,便養成了郡主任意不羈的性子。越是驚奇險難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馴馬射柳,仗著她冰雪聰明,月余之間,便玩得精熟無比,只想外出比試。不過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這個化名。”卓南雁暗自點頭:“也只有完顏亨的女兒,才有這麼嫻熟的弓馬功夫和絕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殺紫仙娥的人,會不會是江南武林同道,卻給我糊里糊塗地殺了!”

    “王爺這兩日不在京師,虧得郡主無恙,不然葉某百死難辭其咎。”他說著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卓南雁不露聲色的臉上探知他的內心,驀地笑道,“怎麼,這會兒南兄心里面似是不安得緊?”卓南雁心底輕顫,當下呵呵一笑,順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龍驤樓執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萬萬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來刺殺龍驤樓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幾個刺客全是些小嘍羅,正主兒還隱身不現!”葉先生那張白而瘦的長臉忽然堆滿了笑紋,哈哈地道,“不過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誰,我們總能將他揪出來!”黎獲卻在這時大步走來,高聲道:“葉先生,黎某有個不情之請,你們追拿那刺客之時,定要讓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親手擒了這惡賊來!”葉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負護衛郡主的重任,讓你跟了我去,郡主責怪起來,誰人擔待得起?”

    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嬌呼:“葉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說我壞話啦?”眾人回頭望去,卻見紫仙娥已經嫋娜行來。這時她已去了那垂紗帷帽,兩彎含煙籠翠的蛾眉下,一雙明眸閃躍著不羈的靈動神采,嘴角輕顰,似笑非笑之間,玉頰上便有兩個頑皮的暈渦若隱若現。散垂香肩的烏黑秀發似是剛剛洗過,在暮色中如同錦緞般閃亮,愈發襯得那玉頸白潤,腰肢婀娜。

    葉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們正與南兄商討擒殺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奮勇,定要前往。屬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調了郡主愛將!不過這伙刺客來得著實古怪,屬下已派人四出察訪,只需……”紫仙娥纖手輕擺,笑道:“好了,今兒先不說這些惱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閣內略備薄酒,聊表寸心!”望著卓南雁爽朗一笑,當先領路而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身淡紫水瀉長裙,雖然仍是紫色,但較之賽馬時穿的那身卻淺了許多,上面更以金線巧織花錦,隨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金光粼粼閃動。這時候的紫仙娥秀發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閨碧玉,與適才躍馬彎弓的紫仙娥判若兩人。

    凌波閣是王府後花園中依著水池而建的一處水閣,兩面開窗,一處臨水,轉頭遠眺,景色各自不同。說是略備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尋常。盛菜肴的碗盤全是宋時宮廷專用的汝窯瓷器,一色粉青瓣口,瑩潤可愛。照著當時先上果品的規矩,桌上八對粉青瓷盤內早已擺滿了各色蜜餞、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馱瓶中滿盛美酒,酒氣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請來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推讓一番,道:“郡主在此,豈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麼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顏婷,爹叫我婷兒,你也這麼稱呼便是!”一語出口,三人均是一愣。還是葉先生機靈,眼見黎獲大張雙目望著她,忙咳嗽一聲,轉頭看那清淺玲瓏的水池。

    完顏婷見三人發愣,倒格格嬌笑起來:“是了,你們漢人臭規矩挺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有許多講究,這麼稱呼,該犯了那‘非禮勿言’的忌諱了。那你便叫我‘完顏姑娘’吧。我呢,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還是聽兄長的,便請姑娘上座!”完顏婷笑靨明豔,也不多做推讓,居中坐了,請卓南雁坐在她旁邊,又命葉先生和黎獲側坐相陪。

    席上眾人自然要問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來曆。卓南雁卻早已想好,只說是家住金國汝州,以狩獵為生,後來父母被強盜所殺,便一個人流浪江湖,險些餓死。十歲時給一個登封來的老和尚收為弟子,傳授了一身武藝。只是師父脾氣怪異,從不說出自己的法名和門派來曆,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後來師父病故,這才仗劍出山,游曆江南,但在南朝覺得無趣,便搶了一匹寶馬,重又回到金國。

    這謊話說得半虛半實。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離著風雷堡不遠。葉先生有意無意地探問汝州風物人情,他盡能對答得上。而自北宋滅亡,河南府被金國侵占之後,少林派高僧不甘為暴金驅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風流云散。卓南雁故意說師父是來自登封的老僧,卻不直說是少林弟子。葉先生瞧著他武功絕非少林一脈,但見他言辭含糊,正要細問,但見完顏婷秀眉微蹙,只得將話咽下。

    吃了果品之後,少時就有傭人端上一道道菜肴,除了北地愛吃的鹿、兔、狼、麂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許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風味。另有小鬟給眾人將美酒滿上,完顏婷談笑風生,酒到杯干,當真豪爽不讓須眉。卓南雁見她磊落不俗,沒有絲毫官宦女兒家的忸怩之態,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兩三盞後,完顏婷雪白的臉上便漾出兩片桃紅,更增嬌豔之色,驀地轉頭問卓南雁道:“南兄,你這一次到京師來,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長眉揚起,故意沉吟不語。完顏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道:“怎麼,有什麼事情咱們問不得麼?”

    “沒甚問不得的,”卓南雁長吐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龍驤樓!”葉先生和黎獲聞言一愣,完顏婷也頓了頓,忽地格格嬌笑起來:“要入龍驤樓作侍衛,那還不容易得緊?跟葉先生說一聲就是了!”黎獲指著葉先生,向卓南雁道:“這位葉天候葉先生,便是龍驤樓鳳鳴壇的壇主!葉壇主文武雙全,也最為王爺器重!”

    卓南雁的腦中倏地閃過羅雪亭的話:“龍驤樓有龍吟、鳳鳴、虎視、鷹揚四壇,其中龍吟壇為龍驤樓的機要樞紐,剩下的三壇卻以鳳鳴壇為尊。”這時眼見鳳鳴壇主葉天候喜怒不形于色,有如良賈深藏若虛,果然是一個極高明極難對付的對手。

    “南兄武功絕高,做個小小侍衛未免委屈了你。想必南兄要做的卻是那龍驤士吧?”葉天候倒掀起眼角望著他,呵呵低笑,“‘欲為龍驤士,先過生死門’,這話你聽過沒有?”卓南雁漫不經心地道:“什麼是生死門?”

    黎獲嘿了一聲,道:“龍驤樓中之人,分為龍驤士和尋常侍衛兩種。龍驤士必是武功精妙、心思機敏之人,尋常侍衛只要賣力辦事就成,而且作了侍衛,只怕一輩子也難晉升為龍驤士。大金習武之人,皆以作龍驤士為榮。但龍驤士豈是那麼好當的!每七八個要作龍驤士的侍衛,先要同入一間大屋,一番生死搏殺之後,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出來,得以晉身龍驤士。這便是生死門了。”卓南雁心中一沉。葉天候卻笑吟吟地道:“明日午時,生死門恰好開啟。南兄可有雅興,前往一試?”

    完顏婷忙道:“南兄要做龍驤士,何必進那生死門!葉先生既然做不了主,回頭我跟爹爹說上一聲便成啦。眼下你便留在我身邊,作我護衛就是!”說到這里,玉面上不禁紅了一紅。

    “留在她身邊,不過只是一個護衛,卻進不了龍吟壇那等機密之地。如何跟羅堂主的內應接頭,又如何尋訪得‘龍蛇變’之秘?”一念及此,卓南雁便淡淡道,“多謝郡主美意!只是在下性子簡慢,不通禮數,只怕回護不周。我倒想試試那生死門!”

    完顏婷一怔,桃花般的嬌羞玉臉愈發紅飛暈起。葉天候察言觀色,忙咳嗽一聲,向卓南雁道:“南老弟,葉某癡長你幾歲,好歹可算你老兄,今日多飲了幾杯,便仗著酒勁勸你一句。咱們學武之人,誰不想出人頭地?但你出身卑微,真是一刀一槍的拼殺,八輩子也到不了你出頭之時!眼下這護衛郡主的差事,卻是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老弟若是當面錯過,定要悔恨一生!”

    卓南雁執意不作郡主護衛,本來只是想刺探龍驤樓中的機密,但聽了葉天候這柔中藏剛的一番勸戒,眼前卻閃過蕭長青、南宮鐸那樣趾高氣揚的華服子弟,跟著長廊上斂聲屏氣的仆婦、黎獲在完顏婷身後那張必恭必敬的臉孔也在腦中倏地晃過,心中不免有些著惱,暗道:“在他們眼中,只當我真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勢利小人了!呵呵,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況我身負大仇重任,豈能做那供人驅使的奴才?”

    完顏婷見他不語,芳心倒緊起來,水汪汪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葉天候眼中鋒芒一閃,冷笑道:“老弟,甯作豪門雞犬,不當草莽虎豹!還猶豫什麼?”

    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卻驀地騰起一股不平之氣,忽然仰頭笑道:“在下不慣屈居人下!明日自會赴那生死門!呵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南某終究不會做那仰人鼻息之事!”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忽然立起身來,道聲“告辭了”,也懶得理會旁人,大踏步便出了凌波閣。

    完顏婷聽他說了“仰人鼻息”四字,俏臉立時煞白一片,眼見葉天候蹙著眉起身,忙道:“別攔他,讓他去!”羞憤之下,聲音微微發抖。

    癡癡地凝望著他大踏步走出水閣,她卻不禁又覺得若有所失,忙緊緊咬住櫻唇,心內只是想:“完顏婷你這是怎麼了,你是天下最驕傲最美麗的婷郡主,這渾小子算什麼,他只是個渾小子,他只是個渾小子!”但越是這麼想,芳心內越是亂成一團。

    卓南雁本來只是為了擺脫郡主糾纏的故作激憤之語,但牽了火云驄走出王府,抬頭卻見浮云飄飄,紅陽西墜,心下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天地悠悠四顧茫然的蒼涼之感。

    正要縱馬奔出,忽聽身後有人高叫:“南兄慢走!”卻是黎獲快步奔到近前,道,“郡主請老弟回府安歇,明日由在下帶你去那生死門。”卓南雁看他滿頭微汗,倒不好再說什麼,心內竟隱隱覺得適才言語有些莽撞了。

    黎獲給他在王府之中安排了一間舒適寬闊的房屋歇息。少時自有丫鬟以銀盆盛水,送來洗漱之物。過了片刻,又小厮送來兩套簇新的淡藍長袍,說是“郡主吩咐,南先生的衣衫破了,先將究著穿上,待改日再請名匠過來量體裁衣。”卓南雁那身青衣在救完顏婷時,已被暗器劃破,他拈起那長袍細看,竟全是湖綢制成,柔滑光鮮,心底倒也一軟:“這完顏婷倒好細心!”抖了抖那新袍子,終究是順手拋在了椅上。他匆匆洗了臉,便倒在床上,擁著泛著香氣的軟衾,回思這一日遭遇,當真宛若夢中。

    翌日一早,卓南雁吃過早飯,便被黎獲帶出王府。二人縱馬在京城中七扭八歪地轉了幾個圈子,終于馳到一座空曠的院落前。卓南雁見那院子蕭牆矮小,牆內房屋也是高低錯落,與王府的氣派軒昂判若云泥,不由一怔:“鼎鼎大名的龍驤樓,怎地是這麼一個慌冷之地?”

    黎獲見他發呆,不由笑道:“王爺最厭張揚,王府修得美輪美奐,那是遵照聖上旨意,不得已而為之。王爺平生行事,卻不喜興師動眾地惹人注目,遵照他老人家的安排,龍驤樓的幾處分壇,看上去都是如此殘舊冷落。”領著他入得院內,卻見葉天候早在一間大廳內等候。廳內或坐或立地還有五人,個個勁裝收束,持刀握劍,卻是誰也不言語,那情形冷寂寂地有幾分詭異。

    葉天候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跟著咳嗽一聲,冷冷道:“大金武士,莫不以晉身龍驤士為榮!但真要是讓練武的人全做了龍驤士,說不得便會有許多因循苟且、外強中干之輩混入龍驤樓濫竽充數。是以王爺遵照聖上旨意,兩年前定下這生死門的規矩,每幾個要做龍驤士的侍衛之中只能搏出一人,得為龍驤士!”他說著將目光在眾人身上冷冷一掃,“一入生死門,死生全無憑!比武較量禁用兵刃,點到為止,但終究是要放手一搏,是死是活,可就聽天由命了。”

    “原來這生死門的規矩是金國皇帝完顏亮兩年前定下的,果然是奸雄奸謀!這樣生死搏殺,精中取精,求得的人必然是厲害之極的狠辣角色。怪不得江湖中人談起龍驤樓,全都聞風色變。”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那五人中最顯眼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赤膊壯漢,坦露的胸背間肌肉暴起。一位四十來歲的精瘦中年,雙目灼灼如電。還有一個笑嘻嘻的肥胖和尚,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另有一個鄉農般的干瘦漢子,在屋中來回走動,滿面焦躁。只有一個清瘦少年,側身蹲在暗處,靜靜地垂頭望地,恍似睡著了一般。

    葉天候森冷的目光來回巡視。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只有那鄉農來回不停的走動之聲。葉天候冷笑兩聲,走到那清瘦少年身旁,猛然在牆上一推。格格兩響,那牆上便現出黑漆漆的一個洞門來。“這黑屋之內,藏有一方石匣,誰先得了石匣,誰便可出門來了。”他說著呵呵笑了笑,“自然,你也可不拿那石匣,將其他幾人盡數打倒,也算出了這生死門!”

    眾人聽了他這殺氣騰騰的話,心中均是一緊。猛然間那鄉農頓住步子,彎下腰哇的吐了起來。葉天候望著他冷冷笑道:“若沒有膽子,就不必逞強!”那鄉農渾身顫抖,忽然大叫一聲:“俺……俺不做龍驤士啦,便做一輩子侍衛罷了!”掩面奔出了大廳。葉天候哼了一聲:“膽子小的,這時退出來,卻還來得及!”那清瘦少年身子一滑,默不作聲地鑽進了那黑洞之中。那赤膊壯漢哈哈大笑,也向那黑洞走去。不想那和尚怪笑聲中,身子疾縱,象一只圓球般地先彈了進去。

    卓南雁和那中年對望一眼,忽然身形齊縱,一起向那黑洞搶去。原來二人在瞬息之間均覺出對方武功不俗,這飛身一縱,已是暗較功力。卓南雁身法靈動,這飄然一躍,早搶在那中年前面,猛覺背後勁風襲來,卻是那漢子出掌拍到。“這厮內功不俗,倒是個勁敵!”卓南雁心念一閃,疾飛的身形陡然頓住,猛回身揮掌拍出,勁風獵獵,已然運上了九成勁力。

    那漢子飛撲過來,本想一掌逼開卓南雁,搶先入洞。哪料到卓南雁的身子竟能疾奔疾停,一驚之間,陡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地湧來。他身在半空,無法躲閃,只得奮力將雙掌推出。四掌相交,那漢子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血便噴了出來,身子倒飛,重重摔在地上。卓南雁見他落葉般地摔倒在地,心內倒是一陣歉疚:“我跟他無怨無仇,怎地卻重傷了他?”舉步向那人走去,只想看看他傷勢。身子才動,忽覺金風颯然,那漢子卻猛地揮出兩排金針。

    眼見那金針陰毒無比地盡往自己頭臉上激射過來,卓南雁心中大怒,大袖疾揮,一股剛猛的勁氣迸出,震得那金針倒飛回去,撲撲撲地插在了那漢子身前。葉天候見他這一手鐵袖功渾厚沉雄,不由高聲叫好。那漢子顫身退開兩步,慘然歎道:“天外有天,今日算是領教了!遇上兄台,灑家只得做一輩子侍衛了!”拱了拱手,顫巍巍走出大廳。

    卓南雁快步向那洞口沖去。才到了那洞門口,忽聽洞內傳來一聲慘叫,迎面便有一個壯碩的身影倒飛過來。卓南雁身子疾閃,那壯漢卻砰的跌在黑洞之外,雙目突出,口鼻之內都有鮮血汩汩冒出,顯是給人一掌以重手法斃了性命。卓南雁心中一凜:“好深湛的掌力,好毒辣的手段!”

    一步邁入,眼前驟然一片漆黑,提氣竄過那窄短的過道,眼前才有一道亮光射入,卻是一座空曠的大屋,上面只開了一扇天窗,細微的晨曦照得屋內半灰半暗。屋子當中的桌案上擺著一方石匣。那肥胖和尚挺立桌旁,虎視眈眈地盯著桌子那端的清瘦少年,雙掌微微抖顫,似欲撲上,卻終究又不敢輕舉妄動。那少年側身隱在暗處,不言不語,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也不知剛才是誰出的狠手,殺了那壯漢。

    卓南雁霍地騰身躍出,半空之中探掌疾抓,已將石匣攥在掌中。這一縱一抓,快如怒鷹搏兔,那清瘦少年不由咦了一聲。胖和尚卻長聲怪笑,揮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他肩頭抓來,手掌未至,先有一股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心道:“這和尚練的是毒掌功夫,但掌上勁力還不算渾厚,適才震斃那壯漢的,必是那少年了。”他身子飄忽兩閃,早將這和尚的兩掌盡數避開,百忙中一眼瞥去,只見那少年那雙眸子在陰沉沉的角落里熠熠閃動,似是一頭待機而動的獵豹,隨時會疾撲過來。

    眼見那和尚攻到第三掌上,卓南雁驀地猱身欺進,挺起鐵肩猛然撞在那和尚胸口。那和尚呃的一聲低呼,疾退兩步,驀地長聲慘叫,身子簌簌抖了抖,竟軟軟倒在地上。卻是那少年乘著他中招後心神微分之際,快如鬼魅般地竄上,在他背上印了一掌。那和尚似是給抽去筋骨的身子才堆下去,那少年已電般竄上,運掌如風,向著卓南雁奇快無比地連拍七掌。卓南雁左掌握住石匣,右掌翻飛,見招拆招,只覺這少年掌勁怪異,招式毒辣之極。

    堪堪將那少年的六掌化開,眼見這第七掌勢道猛惡,勁風如山壓至,卓南雁心底豪氣頓升,急將石匣向桌上拋去,雙手疾翻,猛施一招“小纏絲”,將這少年的雙掌緊緊扣住。四掌甫交,二人均覺渾身內力受震。卓南雁萬料不到在這暗室之內乍遇這等高手,急將內勁提到十成,登時將那少年身子帶得晃了幾晃。那少年自知內力不敵,霍地塌腰沉肩,使個化字訣,要將卓南雁排山倒海般的勁力順勢化去。卓南雁咦了一聲,雙掌也輕飄飄地劃個圈子,展開以柔克剛的功夫,隨勢化勢。霎時間二人在屋內起步如趟泥,運掌如拂云,刷刷刷地疾行了數步,拼起了軟功。卓南雁雖是穩占上風,但那少年武功著實怪異精奇,一時間還是難奏奇功。

    驀地一束陽光打在了臉上,卻是兩個人自陰暗處拼到了光亮之處來,那少年的一雙寂寞而又空虛的雙眸便極為清晰地映在了卓南雁的眼內。霎時卓南雁心中大震,忍不住低聲叫道:“天小弟,是你!”原來這少年正是余孤天。雖然相別數載,兩個人均已長大**,但卓南雁一看那雙冷漠寂然的眸子,便知道這人是他那啞巴小弟余孤天。余孤天也幾乎是在同時便認出了他。卓南雁看到那雙永遠漠然的眸子在那一瞬間顫動了一下,跟著他便聽到了低沉的一笑:“是我!”

    笑聲不大,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似驚雷乍動,霎時心中驚詫無比:“他不是一個啞巴,這余孤天竟會說話!”心神乍分之際,猛覺胸口微麻,余孤天已翻掌拂中了他胸前的神堂穴。卓南雁悶哼聲中,身子一幌,疾退丈余,霎時心中又苦又痛:“我一直當他作兄弟看待,他卻一直在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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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1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那文士又驚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獲擊倒在地的那兩個漢子身邊,卻見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顯見不能活了。那文士長歎兩聲,雙手在那幾張怪網上連抓連撕,將巨網扯破,放了蕭長青幾人出來。那怪網堅韌異常,適才蕭長青幾人拼力掙紮而不得出,這時卻給他順手撕開,如碎枯草。這下蕭長青、張汝能幾人均對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聲贊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贊完之後,怒氣又生,跑到那幾具死尸前又踹又罵。

    “黎獲無能,讓小姐受驚!”黎獲忽然給紫仙娥跪倒在地,滿面惶恐之色。孫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揮著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臉,道:“姓孫的該死該死!虧得姑娘無恙,不然就是將姓孫的這身肥肉千刀萬剮,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頭發絲!”

    紫仙娥卻定了定神,將玉手一揮,笑道:“我早說過,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孫胖子賽馬這多次,就是這回最是讓人心驚肉跳。”又向黎獲道,“你也起來吧,沒你什麼錯!”卓南雁聽了她的話,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談吐,倒頗有古來豪傑之風!若換作尋常女子,忽然遭逢這樣的生死搏殺,只怕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側頭望去,卻見紫仙娥撫著哀鳴不已的追風紫,歎息道:“只是不知紫兒身上的傷,還好得了麼!”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來,為免得橫生枝節,便一直將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劍法!葉某眼拙,竟沒瞧出派別師承。不知南兄是哪里人氏,來京城何干?”

    卓南雁聽他似是升堂問案般地一口氣問了許多,早就心下暗惱,又見了他白皙的臉上的那雙細目緩緩眯起,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再也懶得理他,拉過火云驄,轉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許多事情可還沒說清楚!”那文士輕笑聲中,舉手便向他臂上抓來。卓南雁見他五指才動,便有絲絲勁氣直往自己肋下要穴撞來,不由心底怒火陡升:“這人笑里藏刀,好不霸道!”雙眉乍飛,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這隨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視,均有鋒芒閃過。

    “葉先生,你做什麼?”紫仙娥嬌叱聲中,已嫋嫋向他二人走來。葉天候聽她語音中微有惱意,忙干笑道:“葉某想跟這貴客聊聊,南兄卻執意要走!”

    “你哪里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著輕紗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會要跟我走!”卓南雁聽她語氣全然不容商量,暗想:“這富家女孩,想必頤指氣使慣了,跟誰說話,都是這般居高臨下!”忍不住輕聲冷哼,翻身上了火云驄。紫仙娥蓮足一跺,嬌聲道:“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嬌癡。卓南雁聽她忽然玉音嬌軟,語帶央求,心下倒軟了起來,望著她道:“去哪里?”

    紫紗後的那張俏臉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轉頭對黎獲笑道,“你先帶他走。他這個人好有趣,待會我要好好盤問。”笑聲嬌媚,立時攪得滿谷生春,一眾驚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癡癡發呆。

    眼見紫仙娥翩然跨上孫三胖子牽過來的那匹黃驃馬,就有幾個油嘴滑舌的後生叫道:“美人慢走,咱們可還沒瞧見紫仙娥的模樣呐!”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說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沒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眾人哄笑聲中,紫仙娥已縱馬而去。她適才剛遭大難,愛馬受傷,她卻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蕭長青和張汝能幾人倒轉頭盯著跟黎獲並馬遠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盡是妒意。

    上了驛道,奔馳不久,便進了中都城。完顏亮為了自上京會甯府遷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張浩仿照北宋東京規模擴建燕京城。眼下這中都正是沿襲北宋東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馬溝、釣魚台和城北高梁河三條水路導入城壕,縱馬入城,只見人物繁富,百貨萃集,端地是京師氣象,不同凡響。

    卓南雁跟著黎獲、葉先生驅馬而行,直入廣陽坊時,卻已是黃昏時分。不一會就到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見那府邸烏頭門高聳,寬闊的大門甚至可任由馬車順暢出入,心中一驚:“瞧這等氣派,她果然是出自鳴鍾列鼎的公卿之家!”抬頭細瞧,那大門上卻沒有匾額。進了府邸,卻見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點綴其間。飛簷四起的主宅前,更載著兩株青松,暮色之中瞧來,更覺虯枝如鐵,簇葉如針,于豪華雅致之中,陡增蒼勁凝重之氣。

    紫仙娥縱馬直入大門,才翩然下馬,將馬鞭拋給迎上來的小厮,對黎獲和葉先生道:“你們先陪南先生用茶!”轉身之際,卻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著曲廊幽徑嫋嫋行去。雖然隔著那層薄紗,卓南雁還是瞧見她臨去之時,秋波轉盼,嫵媚萬千,又見她行走之際,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適才攬住她那柔若無骨的纖腰繞柱飛轉的旖旎風光來,頓時渾身熱血一蕩,急忙長吸了一口氣,暗罵自己道:“卓南雁,你這是中魔了麼,怎地對一個金國貴胄之女顛倒至此?況且她模樣雖美,卻怎及得月牙兒萬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時回複如常。

    黎獲身上有傷,先要回屋包紮。卓南雁隨著葉先生走進一間軒敞大廳,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著葉先生萬分別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廳口,手捧清茶,昂首遠眺。卻見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東隅,還有一座精致花園。此刻清秋時節,果紅菊黃,柳綠花明,隱見亭榭錯落,樓台閃輝,下面更有碧池揚波,似是還有小橋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卻有幾個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這花園和這豪華府邸才剛剛修成不久。葉先生跟著出廳,信手指點道:“王府太大,那邊後花園還沒完工!適才你也見了,這王府的匾額還沒有裝上!”

    “這里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脫口而呼。葉先生若無其事地笑道:“是啊,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爺自南陽給聖上召入京城之後,一直在驛館歇息辦公,皇上便下聖旨建了這宅子,還連派內侍催問修建的情形。芮王爺怕聖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聽說這王府匾額,聖上要禦筆親提的,當真是皇恩浩蕩啊。”

    “芮王王府!”霎時間卓南雁心弦大震,“原來這里便是我的死仇、龍驤樓主完顏亨的府邸!”不禁顫聲問:“這麼說,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葉先生笑吟吟地緊盯著他的臉,道:“那便是芮王爺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國公卿高官之女,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完顏亨的女兒,登時心內波瀾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見了刺客,便一廂情願地只當是龍驤樓的!哪知我救下的這人,才真是龍驤樓的,而且是龍驤樓主的女兒!也不知那完顏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絕頂的完顏亨,立時熱血如沸。

    葉先生低聲道:“王爺便這麼一個女兒,事事由著她,便養成了郡主任意不羈的性子。越是驚奇險難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馴馬射柳,仗著她冰雪聰明,月余之間,便玩得精熟無比,只想外出比試。不過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這個化名。”卓南雁暗自點頭:“也只有完顏亨的女兒,才有這麼嫻熟的弓馬功夫和絕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殺紫仙娥的人,會不會是江南武林同道,卻給我糊里糊塗地殺了!”

    “王爺這兩日不在京師,虧得郡主無恙,不然葉某百死難辭其咎。”他說著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卓南雁不露聲色的臉上探知他的內心,驀地笑道,“怎麼,這會兒南兄心里面似是不安得緊?”卓南雁心底輕顫,當下呵呵一笑,順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龍驤樓執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萬萬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來刺殺龍驤樓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幾個刺客全是些小嘍羅,正主兒還隱身不現!”葉先生那張白而瘦的長臉忽然堆滿了笑紋,哈哈地道,“不過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誰,我們總能將他揪出來!”黎獲卻在這時大步走來,高聲道:“葉先生,黎某有個不情之請,你們追拿那刺客之時,定要讓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親手擒了這惡賊來!”葉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負護衛郡主的重任,讓你跟了我去,郡主責怪起來,誰人擔待得起?”

    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嬌呼:“葉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說我壞話啦?”眾人回頭望去,卻見紫仙娥已經嫋娜行來。這時她已去了那垂紗帷帽,兩彎含煙籠翠的蛾眉下,一雙明眸閃躍著不羈的靈動神采,嘴角輕顰,似笑非笑之間,玉頰上便有兩個頑皮的暈渦若隱若現。散垂香肩的烏黑秀發似是剛剛洗過,在暮色中如同錦緞般閃亮,愈發襯得那玉頸白潤,腰肢婀娜。

    葉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們正與南兄商討擒殺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奮勇,定要前往。屬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調了郡主愛將!不過這伙刺客來得著實古怪,屬下已派人四出察訪,只需……”紫仙娥纖手輕擺,笑道:“好了,今兒先不說這些惱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閣內略備薄酒,聊表寸心!”望著卓南雁爽朗一笑,當先領路而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身淡紫水瀉長裙,雖然仍是紫色,但較之賽馬時穿的那身卻淺了許多,上面更以金線巧織花錦,隨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金光粼粼閃動。這時候的紫仙娥秀發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閨碧玉,與適才躍馬彎弓的紫仙娥判若兩人。

    凌波閣是王府後花園中依著水池而建的一處水閣,兩面開窗,一處臨水,轉頭遠眺,景色各自不同。說是略備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尋常。盛菜肴的碗盤全是宋時宮廷專用的汝窯瓷器,一色粉青瓣口,瑩潤可愛。照著當時先上果品的規矩,桌上八對粉青瓷盤內早已擺滿了各色蜜餞、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馱瓶中滿盛美酒,酒氣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請來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推讓一番,道:“郡主在此,豈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麼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顏婷,爹叫我婷兒,你也這麼稱呼便是!”一語出口,三人均是一愣。還是葉先生機靈,眼見黎獲大張雙目望著她,忙咳嗽一聲,轉頭看那清淺玲瓏的水池。

    完顏婷見三人發愣,倒格格嬌笑起來:“是了,你們漢人臭規矩挺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有許多講究,這麼稱呼,該犯了那‘非禮勿言’的忌諱了。那你便叫我‘完顏姑娘’吧。我呢,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還是聽兄長的,便請姑娘上座!”完顏婷笑靨明豔,也不多做推讓,居中坐了,請卓南雁坐在她旁邊,又命葉先生和黎獲側坐相陪。

    席上眾人自然要問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來曆。卓南雁卻早已想好,只說是家住金國汝州,以狩獵為生,後來父母被強盜所殺,便一個人流浪江湖,險些餓死。十歲時給一個登封來的老和尚收為弟子,傳授了一身武藝。只是師父脾氣怪異,從不說出自己的法名和門派來曆,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後來師父病故,這才仗劍出山,游曆江南,但在南朝覺得無趣,便搶了一匹寶馬,重又回到金國。

    這謊話說得半虛半實。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離著風雷堡不遠。葉先生有意無意地探問汝州風物人情,他盡能對答得上。而自北宋滅亡,河南府被金國侵占之後,少林派高僧不甘為暴金驅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風流云散。卓南雁故意說師父是來自登封的老僧,卻不直說是少林弟子。葉先生瞧著他武功絕非少林一脈,但見他言辭含糊,正要細問,但見完顏婷秀眉微蹙,只得將話咽下。

    吃了果品之後,少時就有傭人端上一道道菜肴,除了北地愛吃的鹿、兔、狼、麂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許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風味。另有小鬟給眾人將美酒滿上,完顏婷談笑風生,酒到杯干,當真豪爽不讓須眉。卓南雁見她磊落不俗,沒有絲毫官宦女兒家的忸怩之態,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兩三盞後,完顏婷雪白的臉上便漾出兩片桃紅,更增嬌豔之色,驀地轉頭問卓南雁道:“南兄,你這一次到京師來,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長眉揚起,故意沉吟不語。完顏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道:“怎麼,有什麼事情咱們問不得麼?”

    “沒甚問不得的,”卓南雁長吐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龍驤樓!”葉先生和黎獲聞言一愣,完顏婷也頓了頓,忽地格格嬌笑起來:“要入龍驤樓作侍衛,那還不容易得緊?跟葉先生說一聲就是了!”黎獲指著葉先生,向卓南雁道:“這位葉天候葉先生,便是龍驤樓鳳鳴壇的壇主!葉壇主文武雙全,也最為王爺器重!”

    卓南雁的腦中倏地閃過羅雪亭的話:“龍驤樓有龍吟、鳳鳴、虎視、鷹揚四壇,其中龍吟壇為龍驤樓的機要樞紐,剩下的三壇卻以鳳鳴壇為尊。”這時眼見鳳鳴壇主葉天候喜怒不形于色,有如良賈深藏若虛,果然是一個極高明極難對付的對手。

    “南兄武功絕高,做個小小侍衛未免委屈了你。想必南兄要做的卻是那龍驤士吧?”葉天候倒掀起眼角望著他,呵呵低笑,“‘欲為龍驤士,先過生死門’,這話你聽過沒有?”卓南雁漫不經心地道:“什麼是生死門?”

    黎獲嘿了一聲,道:“龍驤樓中之人,分為龍驤士和尋常侍衛兩種。龍驤士必是武功精妙、心思機敏之人,尋常侍衛只要賣力辦事就成,而且作了侍衛,只怕一輩子也難晉升為龍驤士。大金習武之人,皆以作龍驤士為榮。但龍驤士豈是那麼好當的!每七八個要作龍驤士的侍衛,先要同入一間大屋,一番生死搏殺之後,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出來,得以晉身龍驤士。這便是生死門了。”卓南雁心中一沉。葉天候卻笑吟吟地道:“明日午時,生死門恰好開啟。南兄可有雅興,前往一試?”

    完顏婷忙道:“南兄要做龍驤士,何必進那生死門!葉先生既然做不了主,回頭我跟爹爹說上一聲便成啦。眼下你便留在我身邊,作我護衛就是!”說到這里,玉面上不禁紅了一紅。

    “留在她身邊,不過只是一個護衛,卻進不了龍吟壇那等機密之地。如何跟羅堂主的內應接頭,又如何尋訪得‘龍蛇變’之秘?”一念及此,卓南雁便淡淡道,“多謝郡主美意!只是在下性子簡慢,不通禮數,只怕回護不周。我倒想試試那生死門!”

    完顏婷一怔,桃花般的嬌羞玉臉愈發紅飛暈起。葉天候察言觀色,忙咳嗽一聲,向卓南雁道:“南老弟,葉某癡長你幾歲,好歹可算你老兄,今日多飲了幾杯,便仗著酒勁勸你一句。咱們學武之人,誰不想出人頭地?但你出身卑微,真是一刀一槍的拼殺,八輩子也到不了你出頭之時!眼下這護衛郡主的差事,卻是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老弟若是當面錯過,定要悔恨一生!”

    卓南雁執意不作郡主護衛,本來只是想刺探龍驤樓中的機密,但聽了葉天候這柔中藏剛的一番勸戒,眼前卻閃過蕭長青、南宮鐸那樣趾高氣揚的華服子弟,跟著長廊上斂聲屏氣的仆婦、黎獲在完顏婷身後那張必恭必敬的臉孔也在腦中倏地晃過,心中不免有些著惱,暗道:“在他們眼中,只當我真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勢利小人了!呵呵,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況我身負大仇重任,豈能做那供人驅使的奴才?”

    完顏婷見他不語,芳心倒緊起來,水汪汪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葉天候眼中鋒芒一閃,冷笑道:“老弟,甯作豪門雞犬,不當草莽虎豹!還猶豫什麼?”

    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卻驀地騰起一股不平之氣,忽然仰頭笑道:“在下不慣屈居人下!明日自會赴那生死門!呵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南某終究不會做那仰人鼻息之事!”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忽然立起身來,道聲“告辭了”,也懶得理會旁人,大踏步便出了凌波閣。

    完顏婷聽他說了“仰人鼻息”四字,俏臉立時煞白一片,眼見葉天候蹙著眉起身,忙道:“別攔他,讓他去!”羞憤之下,聲音微微發抖。

    癡癡地凝望著他大踏步走出水閣,她卻不禁又覺得若有所失,忙緊緊咬住櫻唇,心內只是想:“完顏婷你這是怎麼了,你是天下最驕傲最美麗的婷郡主,這渾小子算什麼,他只是個渾小子,他只是個渾小子!”但越是這麼想,芳心內越是亂成一團。

    卓南雁本來只是為了擺脫郡主糾纏的故作激憤之語,但牽了火云驄走出王府,抬頭卻見浮云飄飄,紅陽西墜,心下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天地悠悠四顧茫然的蒼涼之感。

    正要縱馬奔出,忽聽身後有人高叫:“南兄慢走!”卻是黎獲快步奔到近前,道,“郡主請老弟回府安歇,明日由在下帶你去那生死門。”卓南雁看他滿頭微汗,倒不好再說什麼,心內竟隱隱覺得適才言語有些莽撞了。

    黎獲給他在王府之中安排了一間舒適寬闊的房屋歇息。少時自有丫鬟以銀盆盛水,送來洗漱之物。過了片刻,又小厮送來兩套簇新的淡藍長袍,說是“郡主吩咐,南先生的衣衫破了,先將究著穿上,待改日再請名匠過來量體裁衣。”卓南雁那身青衣在救完顏婷時,已被暗器劃破,他拈起那長袍細看,竟全是湖綢制成,柔滑光鮮,心底倒也一軟:“這完顏婷倒好細心!”抖了抖那新袍子,終究是順手拋在了椅上。他匆匆洗了臉,便倒在床上,擁著泛著香氣的軟衾,回思這一日遭遇,當真宛若夢中。

    翌日一早,卓南雁吃過早飯,便被黎獲帶出王府。二人縱馬在京城中七扭八歪地轉了幾個圈子,終于馳到一座空曠的院落前。卓南雁見那院子蕭牆矮小,牆內房屋也是高低錯落,與王府的氣派軒昂判若云泥,不由一怔:“鼎鼎大名的龍驤樓,怎地是這麼一個慌冷之地?”

    黎獲見他發呆,不由笑道:“王爺最厭張揚,王府修得美輪美奐,那是遵照聖上旨意,不得已而為之。王爺平生行事,卻不喜興師動眾地惹人注目,遵照他老人家的安排,龍驤樓的幾處分壇,看上去都是如此殘舊冷落。”領著他入得院內,卻見葉天候早在一間大廳內等候。廳內或坐或立地還有五人,個個勁裝收束,持刀握劍,卻是誰也不言語,那情形冷寂寂地有幾分詭異。

    葉天候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跟著咳嗽一聲,冷冷道:“大金武士,莫不以晉身龍驤士為榮!但真要是讓練武的人全做了龍驤士,說不得便會有許多因循苟且、外強中干之輩混入龍驤樓濫竽充數。是以王爺遵照聖上旨意,兩年前定下這生死門的規矩,每幾個要做龍驤士的侍衛之中只能搏出一人,得為龍驤士!”他說著將目光在眾人身上冷冷一掃,“一入生死門,死生全無憑!比武較量禁用兵刃,點到為止,但終究是要放手一搏,是死是活,可就聽天由命了。”

    “原來這生死門的規矩是金國皇帝完顏亮兩年前定下的,果然是奸雄奸謀!這樣生死搏殺,精中取精,求得的人必然是厲害之極的狠辣角色。怪不得江湖中人談起龍驤樓,全都聞風色變。”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那五人中最顯眼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赤膊壯漢,坦露的胸背間肌肉暴起。一位四十來歲的精瘦中年,雙目灼灼如電。還有一個笑嘻嘻的肥胖和尚,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另有一個鄉農般的干瘦漢子,在屋中來回走動,滿面焦躁。只有一個清瘦少年,側身蹲在暗處,靜靜地垂頭望地,恍似睡著了一般。

    葉天候森冷的目光來回巡視。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只有那鄉農來回不停的走動之聲。葉天候冷笑兩聲,走到那清瘦少年身旁,猛然在牆上一推。格格兩響,那牆上便現出黑漆漆的一個洞門來。“這黑屋之內,藏有一方石匣,誰先得了石匣,誰便可出門來了。”他說著呵呵笑了笑,“自然,你也可不拿那石匣,將其他幾人盡數打倒,也算出了這生死門!”

    眾人聽了他這殺氣騰騰的話,心中均是一緊。猛然間那鄉農頓住步子,彎下腰哇的吐了起來。葉天候望著他冷冷笑道:“若沒有膽子,就不必逞強!”那鄉農渾身顫抖,忽然大叫一聲:“俺……俺不做龍驤士啦,便做一輩子侍衛罷了!”掩面奔出了大廳。葉天候哼了一聲:“膽子小的,這時退出來,卻還來得及!”那清瘦少年身子一滑,默不作聲地鑽進了那黑洞之中。那赤膊壯漢哈哈大笑,也向那黑洞走去。不想那和尚怪笑聲中,身子疾縱,象一只圓球般地先彈了進去。

    卓南雁和那中年對望一眼,忽然身形齊縱,一起向那黑洞搶去。原來二人在瞬息之間均覺出對方武功不俗,這飛身一縱,已是暗較功力。卓南雁身法靈動,這飄然一躍,早搶在那中年前面,猛覺背後勁風襲來,卻是那漢子出掌拍到。“這厮內功不俗,倒是個勁敵!”卓南雁心念一閃,疾飛的身形陡然頓住,猛回身揮掌拍出,勁風獵獵,已然運上了九成勁力。

    那漢子飛撲過來,本想一掌逼開卓南雁,搶先入洞。哪料到卓南雁的身子竟能疾奔疾停,一驚之間,陡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地湧來。他身在半空,無法躲閃,只得奮力將雙掌推出。四掌相交,那漢子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血便噴了出來,身子倒飛,重重摔在地上。卓南雁見他落葉般地摔倒在地,心內倒是一陣歉疚:“我跟他無怨無仇,怎地卻重傷了他?”舉步向那人走去,只想看看他傷勢。身子才動,忽覺金風颯然,那漢子卻猛地揮出兩排金針。

    眼見那金針陰毒無比地盡往自己頭臉上激射過來,卓南雁心中大怒,大袖疾揮,一股剛猛的勁氣迸出,震得那金針倒飛回去,撲撲撲地插在了那漢子身前。葉天候見他這一手鐵袖功渾厚沉雄,不由高聲叫好。那漢子顫身退開兩步,慘然歎道:“天外有天,今日算是領教了!遇上兄台,灑家只得做一輩子侍衛了!”拱了拱手,顫巍巍走出大廳。

    卓南雁快步向那洞口沖去。才到了那洞門口,忽聽洞內傳來一聲慘叫,迎面便有一個壯碩的身影倒飛過來。卓南雁身子疾閃,那壯漢卻砰的跌在黑洞之外,雙目突出,口鼻之內都有鮮血汩汩冒出,顯是給人一掌以重手法斃了性命。卓南雁心中一凜:“好深湛的掌力,好毒辣的手段!”

    一步邁入,眼前驟然一片漆黑,提氣竄過那窄短的過道,眼前才有一道亮光射入,卻是一座空曠的大屋,上面只開了一扇天窗,細微的晨曦照得屋內半灰半暗。屋子當中的桌案上擺著一方石匣。那肥胖和尚挺立桌旁,虎視眈眈地盯著桌子那端的清瘦少年,雙掌微微抖顫,似欲撲上,卻終究又不敢輕舉妄動。那少年側身隱在暗處,不言不語,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也不知剛才是誰出的狠手,殺了那壯漢。

    卓南雁霍地騰身躍出,半空之中探掌疾抓,已將石匣攥在掌中。這一縱一抓,快如怒鷹搏兔,那清瘦少年不由咦了一聲。胖和尚卻長聲怪笑,揮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他肩頭抓來,手掌未至,先有一股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心道:“這和尚練的是毒掌功夫,但掌上勁力還不算渾厚,適才震斃那壯漢的,必是那少年了。”他身子飄忽兩閃,早將這和尚的兩掌盡數避開,百忙中一眼瞥去,只見那少年那雙眸子在陰沉沉的角落里熠熠閃動,似是一頭待機而動的獵豹,隨時會疾撲過來。

    眼見那和尚攻到第三掌上,卓南雁驀地猱身欺進,挺起鐵肩猛然撞在那和尚胸口。那和尚呃的一聲低呼,疾退兩步,驀地長聲慘叫,身子簌簌抖了抖,竟軟軟倒在地上。卻是那少年乘著他中招後心神微分之際,快如鬼魅般地竄上,在他背上印了一掌。那和尚似是給抽去筋骨的身子才堆下去,那少年已電般竄上,運掌如風,向著卓南雁奇快無比地連拍七掌。卓南雁左掌握住石匣,右掌翻飛,見招拆招,只覺這少年掌勁怪異,招式毒辣之極。

    堪堪將那少年的六掌化開,眼見這第七掌勢道猛惡,勁風如山壓至,卓南雁心底豪氣頓升,急將石匣向桌上拋去,雙手疾翻,猛施一招“小纏絲”,將這少年的雙掌緊緊扣住。四掌甫交,二人均覺渾身內力受震。卓南雁萬料不到在這暗室之內乍遇這等高手,急將內勁提到十成,登時將那少年身子帶得晃了幾晃。那少年自知內力不敵,霍地塌腰沉肩,使個化字訣,要將卓南雁排山倒海般的勁力順勢化去。卓南雁咦了一聲,雙掌也輕飄飄地劃個圈子,展開以柔克剛的功夫,隨勢化勢。霎時間二人在屋內起步如趟泥,運掌如拂云,刷刷刷地疾行了數步,拼起了軟功。卓南雁雖是穩占上風,但那少年武功著實怪異精奇,一時間還是難奏奇功。

    驀地一束陽光打在了臉上,卻是兩個人自陰暗處拼到了光亮之處來,那少年的一雙寂寞而又空虛的雙眸便極為清晰地映在了卓南雁的眼內。霎時卓南雁心中大震,忍不住低聲叫道:“天小弟,是你!”原來這少年正是余孤天。雖然相別數載,兩個人均已長大**,但卓南雁一看那雙冷漠寂然的眸子,便知道這人是他那啞巴小弟余孤天。余孤天也幾乎是在同時便認出了他。卓南雁看到那雙永遠漠然的眸子在那一瞬間顫動了一下,跟著他便聽到了低沉的一笑:“是我!”

    笑聲不大,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似驚雷乍動,霎時心中驚詫無比:“他不是一個啞巴,這余孤天竟會說話!”心神乍分之際,猛覺胸口微麻,余孤天已翻掌拂中了他胸前的神堂穴。卓南雁悶哼聲中,身子一幌,疾退丈余,霎時心中又苦又痛:“我一直當他作兄弟看待,他卻一直在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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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16: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二節:柔情難收 疑云迭起
      余孤天一招得手,但見卓南雁眼中閃過無比悲憤失望的神色,心內也是一沉:“他對我處處回護,不管如何,終究算是我的一個朋友!”長歎一聲,本待乘勝追擊的雙掌緩緩垂下。

    “住手!”屋頂上的那扇天窗霍然打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飄了下來,“你們全上來!”余孤天那一拂使力不大,卓南雁內息運轉,在這片刻之間便沖開了穴道,昂頭向上望去,卻見葉天候那張臉正突兀地自那天窗內向下探視。余孤天問:“不用再決勝負了麼?”葉天候干巴巴地道:“你們兩個,我全收了!”

    兩人走到那狹窄黝黑的洞門過道時,余孤天忽道:“你沒事吧?”卓南雁瞅了一眼那在幽暗中閃動的眸子,心內疑惑萬千,但這時終究不是細問的時候,只淡淡道:“沒事,咱們還要裝作不識。”余孤天在黑暗中點了下頭。

    卓南雁當先行出大廳,卻見空蕩蕩的大院子里婷婷玉立著一個嬌俏的人影,竟是完顏婷。“算你兩個小子走運!郡主開恩,你們都被選中了。”葉天候鬼影般自老槐樹後轉出,冷颼颼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打來打去,“自今日起,你二人跟著我追查那謀刺郡主的逆匪,不管得了什麼訊息,你二人都要隨時稟報郡主!”卓南雁聽了,心念乍閃:“難道我進那生死門中拼斗,她就一直在暗中觀瞧麼?”轉頭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她正寂然凝立在那株老槐樹下,昂首遠眺浮云,似是壓根沒有瞧見自己。

    “龍驤樓自立下生死門的規矩,今日一舉收下二個龍驤士,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葉天候的聲調驀然拔高,向他二人喝道,“盡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快謝過郡主!”卓南雁只得向完顏婷躬身行禮道了聲“多謝郡主!”

    余孤天卻望著完顏婷,猛然愣住。晨曦從樹蔭縫隙中灑下,完顏婷那襲玲瓏高雅的紫衣上,便閃出片片璀璨的仙氳霞氤。那抹高貴的紫光射得余孤天一陣眩暈,竟讓他恍惚間憶起父皇寢宮中令人迷醉的紫色,暗道:“天下竟有這麼美的女子!”在大云島時,他年紀尚幼,心思還沉浸在國破家亡的深切痛楚之中,即便是林霜月那樣的絕世姿容,他也毫不放在眼內。但自逃出大云島後的半年來風霜磨礪下,那個終日黯然神傷的金國小皇子終于成了十七歲長身玉立的瀟灑少年。忽然在這樣的一個生死搏殺之後,看到這樣一張冷豔高傲的清麗面孔,余孤天的心神猛然震顫了起來。

    完顏婷見余孤天望著自己發呆不語,不由秀眉微蹙,道:“怎麼,你不願意?”余孤天見那雙秋水般的明眸向自己望來,只覺連晨風都變得異常柔軟起來,拼力定了定神,才道:“願意,我願意!余孤天甘願為郡主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完顏婷早已習慣了男人瞧見自己後如癡如醉的模樣,但見這清秀少年的模樣格外呆傻可愛,不禁格格嬌笑起來:“嗯,你叫余孤天,很好!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一只小魚兒。”明眸一轉,卻見卓南雁還是那麼定如止水的一副神情,心下沒來由的一陣惱怒,蓮足一頓,道,“好了,爹爹三日後便會趕回。若是那時你們還是一無所獲,瞧我怎麼罰你們!”

    葉天候一驚,忙道:“是!屬下三日之內,必會揪出那賊人。”完顏婷卻瞧也不瞧他,冷哼一聲,紫裙飄飄,當先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小丫頭的脾氣喜怒無常,當真難以琢磨。”余孤天更是怔住:“她先是聽了我的名字好似挺高興的,為何忽然間又冷了起來。我若真是一生一世作她身邊的一只小魚兒,那也很好啊!”回想適才完顏婷叫著自己名字的時候,櫻唇款啟,皓齒微嫣,余孤天心內陣陣發熱。

    一時卓南雁、余孤天跟葉天候到大院後屋內,領了龍驤士的衣裳和腰牌。葉天候見余孤天沒有馬匹,又自馬廄內牽了一匹駿馬與他,跟著便向二人細細述說龍驤樓內的諸般規矩。原來龍驤樓內層次井然,那海東青所轄的鷹揚壇,干的是掃賊蕩寇這些最低微的雜事,蕭別離率虎視壇監視江湖各方勢力。葉天候這鳳鳴壇則奉命監控大金國內的契丹、奚人、渤海及女真各族猛安謀克(按:猛安謀克原為女真氏族部落單位,後來成為金國軍事、生產和行政一體化組織。),地位遠在鷹揚、虎視二壇之上。

    “這件事委實有些棘手!”葉天候提起謀刺郡主之事,聲音驟然冰冷下來,“我們已將那幾人的尸身細細搜過,沒得出丁點痕跡。只有一處,他們穿的是金國兵卒仆役常穿的窄頭尖靴,靴上盡是磨痕,想必穿了很久了。這麼瞧,他們似乎不是南朝人。王爺特立獨行,在朝野之中樹敵不少,要一一查來,著實大費周折。”卓南雁聽說不是南朝宋人干的行刺之事,心下稍安:“若是金國權貴之間的傾軋,我正可借機放手一拼。揪出凶手,留做進階之用。”靈機一動,忽道:“我想去查查孫三胖子!”

    葉天候雙目一亮,點了點頭,道:“騰云社中盡是大金的貴胄子弟,但郡主似乎只與那孫三胖子有些聯絡,這人清清楚楚地知道郡主的來去時辰蹤跡,嫌疑不小!不過——”他說著將聲音拖個長腔,頓了頓,才道,“葉某覺得,這其中的關鍵,還要細細問過郡主。到底那日孫胖子如何前來約她,事先還有誰知曉,郡主化名紫仙娥時都跟誰賽過馬,有沒有結下什麼仇家……這一般般一條條,最好問個清楚。只是郡主性子高傲,旁人若去問,她必是老大不耐,南老弟是她救命恩人,她自來對你高看一眼……”說到這里,那雙細目便在卓南雁臉上溜來溜去。卓南雁知他心意,也懶得多說,點頭道:“好,我去問她!”

    葉天候大喜,拍掌道:“便這麼著了!我這里速速安排,馬上率人去王爺朝中幾個死敵處逐個勘查。你二人兵分兩路,南雁去探問郡主,余孤天去孫三胖子那里探訪,”望向余孤天的雙目一張,低喝道,“記著,那三胖子若有絲毫可疑之處,便將他即刻擒來!”余孤天不知他們說的“謀刺郡主”到底是何事,只得茫然點頭,隨著卓南雁走出大院子,才小心翼翼地問:“卓兄,謀刺郡主是怎麼回事?”

    卓南雁卻不言語,縱馬奔到一處冷清的小巷,四顧無人,才低聲道:“我在這里姓南名雁。先不要說別的,”陡然眼**光,緊緊盯住余孤天,“你又是怎麼回事?”

    這地方冷寂寂的,沒一個人影。余孤天忽閃著眼睛道:“我……我本來就是女真人!當初家父……因小事得罪了完顏亮的侍衛無憂子,我一家老小全給無憂子借機殺死。那單天馬是我師父,拼力護著我逃到風雷堡,已是身受重傷。師父知道風雷堡主嫉恨女真人,只得命我裝成啞巴,藏身在風雷堡內。”這話仍舊是半真半假,卻終于肯直承自己是女真人了。

    “這天小弟竟是女真人!可歎我終日自命聰慧,卻給他瞞得好苦!”卓南雁聽了果然一驚,又見他說話時吞吞吐吐,忽然覺得這天小弟的話沒有一句可信,猛然頓住步子,沉聲道:“當初龍驤樓到底為何突襲風雷堡?”

    余孤天給他森冷的眼神瞅得有些發慌,急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那時不也是險些給他們殺死麼?”當初大金國熙宗皇帝還有一個太子逃命在外的消息,一直給篡位的完顏亮緊密鎖閉,再加上事隔多年,早已知者寥寥。卓南雁便再聰明百倍,也想不到當初風雷堡之所以慘遭塗炭,跟眼前這位大金太子大有干系。他仔細回思那時情形,也覺余孤天言之有理。

    卓南雁冷冷盯了他幾眼,又問:“聽說後來林逸煙收你為徒了?”余孤天嗯了一聲,道:“是!正是教主派我來此臥底,他說龍驤樓野心勃勃,咱們明教定要有些防備!”眼見卓南雁聽後目光閃爍,急忙又叮上一句,“師父說,我是個啞巴,又為人機靈,進得龍驤樓倒好蒙混過關。他還說,這事要做得萬分機密,便連霜月師姊都不能知曉。所以半年前便說我不甘寂寞,逃出師門!”他說著又呵呵地干笑兩聲,道:“其實師父也不知我不是啞巴,我在這江湖上厮混了半年,卻才摸到這龍驤樓的大門。”

    卓南雁慢慢點頭,暗道:“明教教主林逸煙素懷異志,派弟子潛入龍驤樓,倒有幾分可信。”但余孤天這個啞巴忽然開口說話,又自抗金義士之後變成了女真人,終究讓卓南雁覺得變起突兀,只覺余孤天似是在跟自己口吐實言,但擰眉細思,又覺得他說的句句全是沒有半點憑證的謊話。卓南雁哼了一聲,忽道:“你既是女真人,怎會當真給明教林逸煙辦事?”

    余孤天雙目圓睜,低吼道:“我是女真人又怎樣?完顏亮的侍衛殺了我全家,龍驤樓更險些害我性命,我這女真人跟大金朝廷卻有不共戴天之仇!”想起父皇臨終前不甘的嘶吼,肝腸如割,這一聲慟吼聲音壓得極低,卻是發自肺腑,攪得卓南雁心神微顫。余孤天卻睜著泛起紅絲的雙目望著他,低聲道:“大哥,你知道我是女真人,還會不會當我是兄弟?”

    其時金宋交兵多年,在江南的漢人眼中,金國女真人自然全是茹毛飲血的畜生。既便是秦檜之流,對女真人阿諛獻媚之余,暗地里也視其為洪水猛獸。但此刻卓南雁見余孤天雙目赤紅,臉蘊悲憤,竟也心生同感,猛然點頭道:“我還當你是小弟!”余孤天見了他眼內灼灼閃動的堅毅光芒,心中也是一熱:“他自幼便時時回護我,我卻一直騙他,適才更暗自使詐,乘機點了他穴道。但這人竟仍舊當我是兄弟!”這麼想著,眼眶驀地又有些潮濕。卓南雁見他泫然欲淚,倒想起年少時的情境,笑道:“你還是這麼愛哭。”余孤天紅了臉,抬頭問道:“大哥潛入龍驤樓,是為報風雷堡的大仇?”

    卓南雁的心緊了緊,沉沉點頭道:“身入龍驤,九死一生,咱們都要小心在意!”跟著才略略說了那日騰云社上賽馬時郡主遭襲的前後。“大哥出手救了郡主?”余孤天大張著眼睛望著他,目光中盡是羨慕之色。卓南雁卻淡淡一笑,抬頭看看日色,牽過火云驄,大聲道:“也歇夠啦,這便走吧!”余孤天知道這時也不便多說,飛身上馬,當先揚鞭而去。

    卓南雁趕回王府,才邁進了大門,便聽到一陣嘈雜之聲,卻見窄襟紫裙的完顏婷騎著那匹青驄馬,身旁圍攏了一群仆役。黎獲挺立馬旁,緊挽著缰繩,正自苦苦相勸:“葉先生說了,出手偷襲郡主之人大有來頭,他們一次不成,必然還會再來。郡主若要出去跑馬散心,定要多帶人手!”完顏婷卻是滿面不耐,嗔道:“前呼後擁的一群人同去,煩也煩死了,更會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狗賊笑話完顏婷膽小無能!哼哼,龍驤樓縱橫天下,怕過誰來?我偏偏要一人出去,連你也不帶!好讓那些狗賊知道,‘滄海龍騰’的女兒可不會怕了他們!”說著猛一催馬,那青驄馬咆哮聲中,縱蹄奔出。迎面幾個仆人不敢攔阻,慌忙閃開,黎獲眼見郡主玉面含霜,驚惶之下,手中缰繩登時被青驄馬掙開。

    卓南雁眼見完顏婷躍馬而到,想也不想地便即竄上,舉手緊緊扣住了缰繩。青驄馬揚鬃炸尾,奮力幾掙,奈何他鐵鑄一般紋絲不動,急得那馬長聲嘶鳴。“是你!你來做什麼?”完顏婷眼見緊扣住自己馬缰的竟是卓南雁,心中一驚之下又是一喜,口中卻嬌喝道,“還不放手!”

    卓南雁凝視著那張亦喜亦嗔的玉面,童心忽起,淡淡笑道:“郡主既要跑馬散心,屬下陪同前去如何?”完顏婷芳心一甜,但給卓南雁那雙幽深如海的漆黑雙眸深深凝望,心內忽地一陣害羞,白玉般的下頜驀地揚起,叫道:“你有什麼了不起麼,我偏不讓你陪!還不放手?”卓南雁笑道:“你不答應,我不放手!”完顏婷連催駿馬,奈何卓南雁神功驚人,那青驄馬任是如何跳蹄嘶叫,卻是半步也竄不出去。當著滿府仆役隨從的面,完顏婷不由又羞又惱,玉頰紅生,喝了聲:“放肆!”揮起馬鞭,劈頭蓋臉地便向他抽了過來。

    啪的一聲,這冷脆的一鞭正抽到卓南雁的頸上,霎時抽出一道血淋淋的紅膦子。完顏婷看著那道紅燦燦的鞭痕,心下倒替他疼得慌,但口中卻不肯服軟,冷哼一聲,道:“誰叫你這渾小子不躲!”

    頸上火辣辣的生痛,卓南雁心下暗道:“完顏亨這奸賊的女兒,好不刁蠻!”猛然間倔強脾氣發作,臉上又浮起那抹壞壞的笑意,道,“你讓我同去,我才放手!”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對仆人從來全是頤指氣使,更因她的傾城絕豔,便是貴胄王孫,見了她也都竭力迎奉,不敢稍違。但今日忽然看到卓南雁這執拗的眼神,芳心倒是一顫:“瞧這渾小子的樣子,只怕我便是抽他一百鞭子,他也不會動上分毫。天下怎地竟有這樣的怪人!”

    黎獲眼見二人僵持不下,忙賠笑道:“郡主,南兄也是好意!便讓他遠遠相隨,也好看護郡主周全。”完顏婷瞅著卓南雁頸前那道鮮紅的血痕,芳心霎時軟了下來,咬著櫻唇道:“好吧,便由了你!”卓南雁嗤嗤一笑,才放開了手。

    青驄馬長嘶一聲,縱蹄奔出,完顏婷覺著自己終究占了上風,扭頭向卓南雁笑道:“遠遠跟著,不得近前!讓我瞧見了,便是這麼一頓鞭子!”銀鈴似的笑聲中,青驄馬已流星般馳出了軒敞的王府巨門。卓南雁嘿的一笑,飛身縱上火云驄。身後黎獲急叫道:“南兄,你先隨著去,我去稟報葉先生,多派人手,自後看護!”卓南雁也懶得應聲,催馬馳出。

    完顏婷早已奔出半箭之遙了,卓南雁揚鞭急追。卻見青驄馬卷起一溜煙塵,在長街盡頭拐了個彎子,直向城北奔去。街兩旁不少商販行人,驀然瞧見這嬌豔無比的紫衣少女縱馬馳騁,全瞧得呆了。完顏婷騎術精湛,青驄馬起落如飛,卻沒撞上一個行人。卓南雁拼力驅馳,好歹沒給她拉開。

    片刻之間,二人一前一後地奔出了城門。道上行人稀少,火云驄的驚人腳力開始看出厲害,越奔越疾,慢慢地便趕了上來。完顏婷回頭張望,見他漸漸逼近,不由嬌笑盈盈,玉手輕揚,頻頻催鞭。再奔片刻,卻見四周林木森森,湖澤清幽,卻是已到了京城西北郊的西湖。這西湖古來又稱太湖(按:此地即今日北京之蓮花池),原為燕都西郊的一處湖泊,完顏亮遷都于燕京之後,中都飲用水源,皆取于此。這地方清悄冷寂,少有人來,日影西斜下只見秋樹明湖一片蒼翠。

    卓南雁望著前面完顏婷揚鞭縱馬的綽約風姿,心內忽然閃過一念:“她父親完顏亨害死了我父親,更害了風雷堡眾位叔伯的性命!這曠野無人,我正要讓完顏亨嘗嘗骨肉離散之痛!”猛然提氣急磕馬腹,火云驄長聲怒嘶,四蹄縱開,有若一團燃燒的紅云,呼呼幾躍,便奔到了完顏婷馬後。

    “好啦,我投降了,”完顏婷驀地輕收缰繩,嫣然笑道,“算你贏啦!”卓南雁已疾奔而到,本來潛運內力,正待揮掌擊出,但忽然瞧見這姣花美玉般的一張笑臉,心中不由一震。縱馬驅馳多時,完顏婷的臉上漾起一層動人的霞色,襯著近午的秋光,這張明媚如花的俏臉卻又有透出一種天真無邪的純淨來。卓南雁臉上的冷笑猛然僵住,暗道:“她雖是仇人之女,但對我卻全無戒心,只需我五指一送,她便會掛著笑容死去。但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那陰險無恥的小人又有何異?”

    完顏婷見他臉上似笑非笑,五指怒張,微微顫抖,不由睜著一雙美目,笑道:“你怎地了,這般癡癡呆呆的?”揮起白玉鞭杆,輕輕向他肩頭拍去。哪知卓南雁此時全身勁氣貫注,蓄勢待發,白玉鞭杆才輕輕戳到他肩頭,九宮煉氣局的勁氣登時迸發出來。完顏婷只覺一股大力湧來,馬鞭脫手而出,高高飛了起來。她哎喲一聲未及叫出,卓南雁已飛身躍到,猛然揮臂攬住她的纖腰,帶著她高高縱起。

    “渾小子,你又要做什麼!”完顏婷給他抱住,只覺身子發軟,又驚又羞之間,卻聽嗤嗤聲響,一排羽箭自後激射而到。卓南雁身在半空,大袖疾揮,勁風到處,震得羽箭亂飛。青驄馬哀鳴聲中,頹然倒地,頸腹之間,連中數箭。卓南雁卻攬著完顏婷飄然疾旋,凌空幾個翻轉,遠遠落在地上。啪的一聲,那玉鞭這時才落在地上。

    只聽潑刺刺一陣馬蹄聲響,兩匹快馬潑風般疾馳而過,馬上兩個蒙面豪客手挽勁弩,沉聲冷笑,瞬息間便去得遠了。原來適才卓南雁失手震飛完顏婷手中玉鞭,心神霎時警覺,迅即覺出了身後逼來的濃烈殺氣,危急之間不及細想,撲上去便抱著她遠遠縱開。

    “又是那群惡賊!”卓南雁眼見那兩個豪客衣著打扮與那日襲擊完顏婷的人一般,不由怒叱一聲,便要提氣追趕,身子才動,忽覺臂間攬著的完顏婷腰肢發軟,弱不禁風般偎向自己懷中。

    “不要去。你追過去,這里可就剩下我一個人啦!”往日颯爽跋扈的完顏婷這時的聲音卻柔柔的,她望了眼那匹倒地斃命的青驄馬,幽幽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卓南雁的單臂還環在她腰間,只覺那身紫衣羅衫溫軟細滑,觸手欲融,又聽她細語嬌軟,不禁心神蕩漾,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完顏婷見他不語,回過頭斜睨著他,低笑道:“你生來便總是這麼一副不言不語的傻樣子麼?”卓南雁心神稍定,忙放開手臂,干笑兩聲:“咱們還是速速回府吧。我還有許多話,要問姑娘。”

    “偏不!”完顏婷倒翹起櫻唇,冷冷道,“你讓我回去,我偏偏不回!”卓南雁瞧著她執拗卻又美豔的側臉,忍不住笑道:“女孩兒家還是待在家里繡繡花,寫寫字,頂多到後花園打打秋千!”說著伸手拍了拍她的玉頰,“在外面跑馬弄劍的,哪里還象個郡主!”完顏婷見他撫弄幼兒般地拍打自己臉頰,心中又羞又氣,怒道:“你這渾小子,敢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又怎樣?”卓南雁順手將火云驄牽了過來,壞壞地笑道,“咱們身在險地,你再不上馬,我把你捆在馬上送回去!”完顏婷瞪起明眸,盯著他那邪氣卻又十分好看的笑,忽然心中一陣發慌:“這渾小子,只怕當真說得出做得出!”但真要聽他的話,隨他上馬,又覺好沒面子,驀地心中委屈,轉過嬌軀,低聲啜泣起來。卓南雁倒覺手足無措,忙低聲道:“好了好了,好孩子不哭不鬧,算我不對,求你別哭了成不成?”這句話照舊是哄孩子的口氣,完顏婷香肩輕顫,哭得愈發傷心。

    “都怪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嚶嚶抽泣半晌,才道,“我長到一十七歲,從來沒給別人碰過一根頭發絲,卻給你這莽撞家伙說抱就抱,說拍就拍。你說,我、我該怎麼罰你?”卓南雁暗道:“那時候情勢危急,救人要緊,哪里還顧得了那許多?”但不知怎地,他越是見了完顏婷大發嬌嗔,越是覺得有趣,當下笑嘻嘻地道,“郡主愛怎麼罰,便怎麼罰吧!”

    完顏婷猛地昂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道:“我……我罰你一輩子乖乖地在我身邊,聽我調遣。”目光撞見卓南雁那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一張笑臉,忽又覺得幾分嬌羞幾分失落,才止歇的淚珠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落了下來。卓南雁本來一直跟她嘻笑怒罵,但忽然瞥見了她長長的睫毛上閃爍的晶瑩淚珠,不知如何就想起了林霜月。那時在玄武湖畔的覆舟山上,林霜月淒然離別之際,美眸上也是這麼珠光瑩閃。霎時他心下一軟,怔怔地道:“你讓我在你身邊,那我就在你身邊便是。”

    “真的麼,”完顏婷哭泣立止,明眸流轉,似嗔似怨地望著他道,“那你可不能反悔,更不許欺負人家!”卓南雁哭笑不得,忙點頭道:“日後只許你來欺負我,任你怎樣欺負,我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眉頭也不皺上半分!”完顏婷破顏而笑,學著他的樣子,伸出玉手拍了拍卓南雁的臉頰,笑道:“這樣才乖!”卓南雁見她新淚未干,忽然間笑語嬌羞,明媚如花,心中也是一蕩,道:“咱這便回府麼?”

    “何必急著回去!”完顏婷雙手抱肩,幽幽道,“難得沒什麼人在耳邊鴰噪,咱們四處逛逛!”卓南雁忽然覺得這刁蠻美豔的郡主這時候沉靜下來,竟別有一番高貴清婉的楚楚風姿,他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著她踏著青黃的野草,向湖邊的雜樹林子深處行去。火云驄打了兩個響鼻,乖乖地在後跟隨。兩人舉目遠眺,卻見林中淡紅、深綠、淺褐、金黃的各色樹葉全在秋風中搖曳生姿,湛藍秋空下的京郊西湖有若豔妝靜立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

    “以前爹爹帶我來過這里,他倒跟你好像,總是若有所思的。”她邊說邊行,腳下卻踩到一根橫臥在地的圓木。那木頭上積了青苔,滑溜非常,完顏婷想也不想地便伸出玉手,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

    卓南雁只覺心中一震,也不知是因掌心那只玉手柔膩得入握欲融,還是因得聽她說起了完顏亨。他臉上卻不露聲色,笑道:“我怎敢和芮王爺相提並論!不知王爺去了何處?”完顏婷道:“他總是忙,四處跑來跑去。從小到大,也沒幾日功夫陪我玩耍。”兩人跨過那段圓木,但完顏婷的柔荑卻仍舊握著他的手,沒有放開。

    卓南雁小心翼翼地道:“聽說王爺武功天下第一,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練到那等境界!”其實這話是在暗中探問完顏婷,在她眼中,他卓南雁與完顏亨到底相差幾許。只聽完顏婷格格嬌笑:“你武功已經很不錯啦,但跟龍吟壇中那些老家伙比起來,還差著一截子!”

    卓南雁曾聽羅雪亭說過,龍吟壇內有幾位蝸居壇內潛心精研武功的長老,個個技業非凡,這時聽了她的話,不由心下一沉。只聽她又道:“跟我爹爹麼,更是沒法子比。他近年來與人動手,從來不使第四招。便是龍吟壇中那群老家伙,也怕他得緊!”她頓了頓,高昂起好看的白玉般的下頜,“這世上,沒人能及得上我爹爹!”

    聽她說起完顏亨近年與人動手只需三招,卓南雁心中終究有些悵然若失,歎了口氣,便不言語了。完顏婷見他凝眉不語,忽向他耳邊吹了口氣,笑道:“渾小子,你皺什麼眉?似你這般年紀,武功練得這般高的,我還是頭回見到!”兩人相距極近,卓南雁只覺她吐氣如蘭,香澤馥郁,心神顫了顫,急忙干咳一聲,道:“我是在琢磨昨日那群刺客,你何時跟那孫三胖子相識的?”

    “那個胖胖家伙,”完顏婷想起孫三胖子來便忍俊不禁,笑道,“外面看上去又笨又蠢,心內卻是又奸又猾。他一人在京師經營著三家大酒樓、兩處馬市,更有許多閑雜生意。這家伙精明得緊,那年我到馬市挑馬,給這厮瞧見了,我瞧中了那匹追風紫,出多少錢他都不賣,只說要白白送了我!這家伙的眼睛太毒,只怕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家世。哼哼,他甘願出錢建了那騰云社,還不是為了挽住那群有權有勢的浪蕩公子哥。”

    卓南雁回思賽馬會時孫三胖子口若懸河的勁頭,不由暗自點頭,又問:“騰云社中還有何人知道你的郡主身份,那日三胖子邀你去賽馬,到底是誰出的主意?”完顏婷秀眉蹙起,道:“知道我是郡主的人可是不多。騰云社中領頭的便是蕭長青、張汝能這十八個浪蕩公子哥,號稱‘十八公子’,跟三胖子都混得厮熟,想必是知道了。他來請我去騰云社賽馬,想必也是那些公子哥的主意。”

    “你問起來沒完,是縣太爺升堂問案麼?”她瞧見卓南雁沉思不語,不由揚起秀眉,道,“爹爹過幾日就回來了,天下沒什麼事能難倒他,他要揪出那逆賊易如反掌,你何必費這個心思!”卓南雁的心倒緊了緊:“完顏亨就要回來啦,若是我趕在他回來之前,助葉天候破了此案,必能引得他刮目相看!”口中卻道,“王爺回來之前,那些逆賊只怕還會前來!”

    完顏婷美目流波,幽幽道:“是麼?那你更要時時守在我身邊啊!”卓南雁聽了她撒嬌的語氣,側過頭來,只見她星眸如絲,雪腮暈紅,登時心神一蕩。他自來所見的全是易懷秋、施屠龍和羅雪亭這等越俗邁流的之人,骨子里也養就了些狂放不羈,這時忍不住隨口笑道:“男女有別,時時守著可不成,除非你女伴男裝,咱們才能成天待在一處!”

    “女伴男裝?”完顏婷明眸閃亮,笑道,“好啊,這主意倒好玩得緊。嗯,哪天我高興了,也弄一身龍驤士的衣裳穿上玩玩!”卓南雁見她粲然一笑,容光照人,心內竟也有些喜歡這豪放爽快的少女了。

    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惶急的呼喝:“郡主——”正是黎獲的聲音。跟著呼聲漸起,數十人散成大片,遠遠尋來。完顏婷卻蹙起秀眉,歎道:“那些家伙,又尋了來!”卓南雁哎喲一聲,道:“不好,他們瞧見了倒斃的那匹青驄馬!”不由分說,拉著完顏婷的手便奔出樹林,長聲叫道:“我們在這里!”

    片刻之間,黎獲已率人趕到。眼見完顏婷無恙,黎獲才長出了一口氣,顫聲道:“屬下見了那匹青驄馬倒在地上,嚇得、嚇得……老頭爺保佑,郡主平安無事!”完顏婷眼見眾人面色惶惶,顯是適才那匹死馬嚇得他們不輕,心內的惱怒登時散了,笑道:“有這渾小子在,那幾個小賊如何傷得了我!”說著美目流盼,向卓南雁望去,眼中盡是依戀之意。黎獲聽得完顏婷忽又喚卓南雁為“渾小子”,心中詫異,卻也不敢多問,忙牽過馬匹,前呼後擁地簇著郡主打馬回府。

    余孤天正在王府內靜候。他去問過了孫三胖子,這時趕回來給郡主回話,早已等候多時了。卓南雁忙過來細問詳情,余孤天道:“我趕去時,孫三胖子卻在作畫,瞧他神色,悠閑得緊。”卓南雁聽得那斗雞跑馬的孫三胖子竟會作畫,心下大奇。余孤天又道:“我又照著葉壇主的吩咐,細細問了許多,這厮倒還老實,只是說來說去,也沒什麼有用之話。”跟著細細敘說三胖子的答話。

    正說著,完顏婷飄然而入。這時她匆匆洗漱完畢,嬌美的面龐更顯得玉潤珠輝,豔光迫人,身上更換了一襲淡綠色的曳地長裙,秾纖合度,風韻天然。余孤天瞧了她來,臉上一紅,說話也結巴起來。他記性極好,難得孫三胖子插科打諢的話,他一句句的全記得清清楚楚。

    完顏婷凝神聽了片刻,不由凝眉問道:“這麼說,出主意引我去賽馬的,竟是騰云社里面的十八公子了?”余孤天偷偷覷著她,見她那兩彎柳絲般嫵媚的秀眉微微蹙起,忽覺一陣口干舌燥,怔了怔,才道:“是啊,三胖子這麼說的!這十八公子的父輩都在朝中大有權勢,他們在騰云社里也是說一不二,相互之間,卻又明爭暗斗。”頓了頓,又道,“我稟報葉壇主之後,葉壇主已派了壇中高手暗中監視三胖子的一舉一動。”卓南雁沉思不語:“在朝中有權有勢的十八位公卿之子,一起策劃請得紫仙娥賽馬。真要將這十八位公子細細訪查,可是麻煩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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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18:37 |只看該作者
忽然黎獲快步搶入,顫聲道:“郡主,葉先生傳話過來,那孫三胖子……被人殺啦!”余孤天驚道:“怎地被殺了?我才從他府中出來不足兩個時辰!”黎獲歎道:“葉先生傳話說,這厮在你走後不久,便即騎了馬向城外馳去。奉命監視的鳳鳴壇侍衛瞧他輕裝簡從,不似棄宅遠遁的樣子,便遠遠綴著,哪知他一出城門,便被三個快馬沖來的黑衣人亂箭射死。”卓南雁想起適才那二人以勁弩偷襲完顏婷的情景,不由思緒起伏:“龍驤樓何等大名,想不到在大金京師的眼皮子底下,竟驀地冒出這樣一群來去無蹤的怪異對手,跟他們處處作對!”

    黎獲又道:“孫三胖子的尸身這時已抬回孫府,葉壇主已率人趕去,要借機查抄孫府。他捎話過來,請郡主同去瞧瞧熱鬧!”完顏婷哼了一聲:“我如何能去那等醃雜地方去!”瞟了一眼躍躍欲試的卓南雁,道,“你們趕去瞧瞧,可要速去速回!”

    孫府這時正亂作一團,孫三胖子的尸身就直挺挺放在院子當中,一妻四妾圍尸哭號,四十幾個仆婦傭人給凶霸霸的龍驤樓侍衛攆出來,聚在院中。一時間叫嚷嘶嚎、吆喝叫罵之聲不止,亂得不能再亂。

    卓南雁轉頭四顧,見孫府內閣軒環繞,湖石點綴,氣派不小,看來這孫三胖子這些年著實搜斂了不少錢財。葉天候鐵青著臉,率人在孫府內一間間的細細察訪,卻還是毫無所得。

    跟著葉天候趕到孫三胖子的書房,卓南雁不由一愣。卻見高雅古樸的樺木書案上擺著數件樣式怪異的古玩,有綠繡點點的古鏡,有碧色沉沉的玉器,還有兩塊骨秀神清的怪石,更有三把長刀,橫放案前,上面鏽跡斑斑,卻又古意盎然。似乎這孫三胖子收藏的嗜好范圍如同他的胃口一樣寬廣,舉凡沾著一個“古”字,他都要斂到家中。

    少時一個龍驤樓侍衛推著個干瘦的中年文士走進屋來,卻是孫府中管帳的劉先生。葉天候也不看那劉先生,淡淡地道:“早聽說孫三胖子家資百萬,怎地府中卻空空如也,那錢財都哪里去了,給你拿走了麼?”劉先生嚇得渾身發顫,忙道:“不是不是!主人四五日前便忙著收拾細軟,暗中將值錢的物件偷偷轉走。這時府里面剩下的,不是挪不走的大件,便是不值錢的充門面玩意兒。”葉天候冷哼一聲,轉頭望了一眼余孤天。余孤天低聲道:“午後我來問他時,他曾說,七日之前,他便和十八公子籌謀,請郡主赴騰云馬會!”

    卓南雁暗自點頭:“孫三胖子跟人計議請郡主赴會之後,就緊著轉移貴重細軟。顯是他早已知道了有人要在會上謀刺郡主,這才作這遠遁打算。”

    葉天候的臉拉得更長,信手自書案上拈起一把式樣古拙的長刀,輕敲著一面銅鏡,道:“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劉先生戰戰兢兢地道:“這銅鏡是東漢古物,瞧這背面亮白如銀,乃是最難得的銀背古鏡。這玉漏據說是唐時宮中的計時之物,這玉罄是盛藥的,年代總得在東漢之前。這兩塊怪石麼,卻是宋徽宗艮岳中的兩方奇石,一名‘臨風’,一名‘對月’……”最後指著那古刀道,“這三把古刀據說是後燕年間所造,大人手中的這一把,上面銘著‘廿八將’三字,據說乃前燕皇帝慕容雋親造。大人若是喜歡,自可拿去。”

    眾人聽他一件件的數來,竟全是珍稀之物,均是一愣。葉天候冷哼道:“我拿這玩意去做什麼?你老實說,這厮哪里搜刮來這多古物?”那劉先生給他雙目盯得心中惴惴,顫聲道:“小人不敢妄語,我家主人年少時曾做過……盜墓的營生,後來發了家,卻仍是暗中喜好……盜墓這條條兒!除了這艮岳中的這兩塊奇石是他花高價購得,余下的都是他這些年來……盜墓所得!”

    卓南雁和余孤天聽了,不禁面面相覷,暗自稱奇。葉天候的臉色冷得怕人,猛一抬頭,卻見牆上掛著一幅畫,畫的卻是煙柳深處掩著一座小樓,近處是兩只小鳥翩翩而飛,筆意簡練,神韻清遠。畫角還提著兩句詩:“畵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尋常百姓家。”葉天候轉頭問:“這畫也是他畫的麼?這兩句歪詩配在一處,瞧著好不別扭!”劉先生搖頭道:“這是京師丹青大家楚圖南楚先生的大作,幾天前送來的。”想了想,又道,“畫上這句子也是老爺摘來,請楚先生題上去的。”卓南雁忽然指著書案上的一幅墨跡才干的畫,道:“這一幅又是誰畫的?”

    劉先生干笑道:“這是老爺午後所作,臨摹楚先生的畫作。”余孤天點頭道:“是,我午後來時,孫三胖子正是在畫這幅畫!”卓南雁雖不懂書畫,但也瞧出那畫用墨潦草,畫功尋常,不由轉頭問劉先生:“他往日也好書畫麼?”劉先生連連搖頭:“我家老爺好的玩意兒太多,但書畫一道,僅是粗通,往日里甚少作畫。”

    卓南雁忽然瞧見孫三胖子畫的這幅畫上後一句詩竟把“飛入尋常百姓家”寫作了“飛入平常百姓家”,不由心中疑惑叢生:“緊要時刻,從不作畫的這三胖子卻有閑情臨摹自己堂中一幅舊作,是故作悠閑,還是別具深意?畫中‘尋常’二字改作‘平常’,是草率之誤,還是另有玄機?”

    葉天候面色漸漸沉郁,揮手讓劉先生出去了,才低聲問道:“你們如何看?”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道了聲“孫胖子嫌疑甚大”,便不再言語。卓南雁聚起眉峰,道:“大致在一年之前,郡主去馬市買馬,孫胖子就看出了郡主身份,白送了追風紫給她。所以這孫胖子早知紫仙娥是郡主了。數日之前,他和十八公子倡議,請紫仙娥赴騰云馬會。這時候已有人圖謀在馬會上行刺郡主,想必這人還是十八公子之中的一位!孫胖子想必也早知道了馬會上的行刺之事,只是這人勢力太雄,孫胖子惹他不起,不敢稍違。但孫胖子又是騰云社的社主,馬會上出了差錯,他自然難逃干系,所以他早就暗中籌備,遣人送走了家中細軟,以備隨時逃之夭夭。後來馬會上那些人雖然謀刺郡主失手,但最終郡主無恙,那些人又沒留下一個活口。孫胖子倒覺得安穩了許多,沒有立即逃走。但今日午後余孤天受命訊問他,還是讓他覺得後怕,立時縱馬逃逸。”

    “難得你算得如此清楚,”葉天候森冷的眼中也露出些許嘉許之意,接著他的話鋒說下去,“哪知孫胖子樹大招風,那些人早就想殺他滅口,見龍驤樓的人來找他問話,終于動了殺機,將他殺了滅口。”余孤天目光閃爍,道:“大人和南兄當真高明!只是這孫胖子如此深藏機心的一個人,難道就不防著那群人會狗急跳牆地殺他滅口?或許他早留下了揭露那群人底細的只言片語在他府中……”

    葉天候沉沉點頭,自牙縫里擠出一絲低笑:“看不出,這孫三胖子倒是個奇人!”猛地提氣喝道,“這厮嫌疑甚大,闔府上下給我細細搜尋!”眾侍衛轟然領命,如狼似虎地分頭撲向各房,立時丫鬟仆婦嗚嗚哭叫之聲大作。

    這翻天覆地的一通猛搜,直折騰了大半夜,卻是毫無所得。葉天候倒似並不著急,只命龍驤樓侍衛對孫府上下嚴加看管,不得走脫一人,自率著一群親隨,匆匆趕回。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三節:重陽鞠會 黃金面具
      轉過天便是重陽節了,卓南雁進得龍驤樓業已有數日。這幾日之間,每日里除了打探刺殺郡主完顏婷的凶手,便與余孤天在鳳鳴壇內,隨著葉天候苦習易容、追蹤、謀刺的諸般獨門秘法。這些秘術或詭異或狠辣,葉天候的苦訓又是不近人情,卓南雁愈發覺出龍驤樓的可畏可怖之處。

    幾天的暗自打探之下,卻始終沒有查知厲潑瘋的蹤跡,龍蛇變之秘和龍吟壇更是影子也沒摸到。卓南雁心中不禁悶悶不樂。

    這日午後,完顏婷卻興沖沖地找到他,說到騰云社的那群公子哥兒又設了個重陽球會,請她完顏郡主下場擊球。完顏婷卻要他陪同前往。

    所謂擊球或是擊鞠,也叫馬球,玩者分作兩隊,縱馬揮杖,共爭一球,以擊球入對方球門網囊為勝。女真人承襲渤海族和遼國舊習,素好擊球,帝王公卿達官顯貴更是樂此不疲。

    最著名的便是天會五年,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掃滅北宋,俘得宋徽宗、欽宗二帝北歸,途經真定府時,二位金國上將親自登場擊球,請宋徽宗和皇後觀看。事後更讓徽宗賦了一手擊球詩,詩曰:“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邪門。”淪為階下囚的宋朝皇帝看了金國豪傑的擊球之後,當場賦詩,一時在金國上下傳為佳話。

    時至今日,大金國公認的擊鞠第一高手,也正是當今的武林第一人、龍驤樓主完顏亨。世人盛傳,這位王爺馬無良惡,皆能如意驅馳,擊鞠之時,能一人獨當數人。他王府之中,更有一支球藝嫻熟的鞠隊,人數雖少,卻是百戰百勝。騰云社的爺們得知了紫仙娥的真實身份,自然萬分新奇,要瞧瞧這位大金擊鞠第一高手的千金躍馬擊球的絕世風姿。

    騰云社主孫三胖子已死,但威名赫赫的“十八公子”還在,一十八位公子聯名的大紅請柬直送到了芮王府來,好動好玩的完顏婷自然難以推卻。

    卓南雁本不願隨她去會那群公子哥,但聽得“十八公子”的名頭,心中一動:“那元凶還隱在騰云社的諸多王孫貴戚之中,這一次球會,說不得能瞧出些端倪來。”便即點頭應允。完顏婷喜上眉梢,梳妝打扮,欣然前往。她那匹追風紫那天只是頸下擦傷,稍受驚嚇,這時傷勢早愈。完顏婷縱馬揚鞭,自王府鞠隊之中選了五個精干好手,和卓南雁趕赴鞠場。

    京師南城天寶宮之西有一處三靈侯廟,這三靈侯廟是專為馬市供奉的神廟,神廟之北便是中都最大的一處馬市。那鞠場便設在神廟之西。重陽佳節,鞠場上早被騰云社中的好事之徒插滿了錦旗飄帶,迎風招展,好不威武氣派。鞠場上十余名馬術嫻熟的公子正自躍馬揮杖,活動身手,將那枚拳頭般大小的紅漆木球打得四處亂竄。

    鞠場邊上是披紅掛綠的彩棚,數十位膏面衣錦的貴公子正在棚上相候。棚下是百余名撫著駿馬伺候的小厮仆役,更有無數看熱鬧的百姓,弄得鼓響鑼鳴,熱鬧喧天。完顏婷便在這時縱馬馳到,她這時已去了那襲垂紗帷帽,近午的陽光直射下來,越顯得膚如玉琢,貌比花嬌,美眸流盼之間,容光迫人,不可逼視。場內場外的人,眼見這位豔若天仙的紫衣少女縱馬入場,不由一起喧鬧鼓噪。

    蕭長青和張汝能一起搶上,將完顏婷迎入棚內。他二人乃是這十八公子的統領,蕭張兩派爭斗不休,早已是京城皆知之事。但今日的情形卻似稍有不同,兩個高傲公子看到完顏婷笑語盈盈地稱呼身旁的卓南雁為“南兄”,全不由面色一震。

    張汝能素來咄咄逼人,望著卓南雁,嘿嘿冷笑道:“那日馬會上遇到刺客擾局,雖然幸喜郡主無恙,卻也無暇細細領教郡主和南兄的馬技,今日這鞠會正是時候,說什麼也要請郡主和南兄下場一展身手!”一旁的蕭長青笑道:“妙啊,汝能兄是騰云社中的馬上狀元,郡主更是家學淵源,哦,對了,更有一位南英雄!嘿嘿,今日這重陽鞠會可是難得的緊!”卓南雁聽他二人話中帶刺,不由淡淡一笑。

    “比就比,還怕了你們不成!”完顏婷俏臉一昂,紫裙搖曳,當先出棚。卓南雁也緊跟而出,眼見完顏婷飛身上了追風紫,他卻凝立不動。完顏婷策馬轉到他跟前,低聲笑道:“怎麼還不上馬?只有大勝了他們,才能讓那些紈绔子弟浮浪哥服氣!”

    卓南雁卻苦笑搖頭:“我不會擊鞠!”原來他自幼長在山野,于這金國貴族間盛行的玩意兒,確是見也沒見過。完顏婷嫣然笑道:“其實擊鞠的規矩甚是簡單,所謂人不可離開馬背,球不可擊出紅線,雙方只以鞠杖擊球兒,將球擊入對方門中的網囊者勝。你馬技精熟,武功深湛,下場練得一時三刻,便遠勝那些公子哥練一輩子。”

    卓南雁正自沉吟,卻聽對面張汝能在場上縱馬舞杖,高聲叫道:“南英雄,怎地還不上馬?是英雄還是狗熊,場上一試便知!”卓南雁見他趾高氣揚,將金色鞠杖揮得呼呼作響,心底不由騰起一股傲氣:“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金國紈绔子弟比了下去!”二話不說,接過黎獲遞來的鞠杖,飛身上了火云驄。

    不多時候,完顏婷、黎獲和卓南雁,再加上四名芮王府的鞠手,湊成一隊。騰云社那邊,更有張汝能為首的七位公子橫杖策馬,擺布陣勢。蕭長青雖也仇視卓南雁,卻終究不願與張汝能為伍,只是佇立場邊,親自擂鼓助威。

    兩通鼓聲響過,在場邊觀戰百姓的喝彩聲中,雙方立時馳馬爭球。擊鞠自有擊鞠的竅訣,除了眼明手快和馬性嫻熟之外,最緊要的還要杖法精准,一擊中的。卓南雁初時不明所以,被對方連連從他這里突破過去,片刻之後,張汝能竟躍馬晃開了他,揮杖擊球入網,力拔頭籌。場邊立時彩聲震天,群情踴躍,那幾面大鼓更是擂得震天價響。

    卓南雁眼見張汝能手揮鞠杖,耀武揚威,不由面紅耳赤。完顏婷卻快馬奔到他身邊,低聲道:“這揮杖擊鞠跟你往日使劍和甩打暗器的道理相近,你只需沉下心來,便能應付!”卓南雁心中一動,想起當初在山中自己曾與野猿猛虎為伍,早練就了一手飛石擊鳥的絕技,這時在場上躍馬舞杖盤旋片刻,便漸漸摸到了些門路,原來揮杖擊球的道理,跟那飛石擊鳥也差不了許多,更兼他習劍多年,試著將人劍合一的運劍之道融于擊鞠之中,過不多時,揮杖擊球便已得心應手。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漸入佳境,不由喜上眉梢,趁騰云社一方拔得頭籌後心浮氣燥之際,仗著馬快杖疾,運杖如飛,銜枚疾走,竟單人獨騎,連著攻破西門三球。她那身鑲金紫綃裙隨著駿馬的躍動,湧起片片金光,神秘的紫色之中平添了一抹堂皇的金色,愈顯得風姿綽約。旁觀的閑漢見這美若天仙的郡主馬技精湛,球藝高超,不禁瞪得雙目發紅,撕破喉嚨地轟然叫好。

    照著擊鞠的規矩,若是一方超過另一方三球,叫做連得三籌,那就算是贏家,這擊鞠便會自然結束了。張汝能不由又驚又怒。照著他的算計,卓南雁不過是個山野草莽,雖然武功精強,玩擊鞠終究是個門外漢,借此機會不但可以將這狂憊小子好好羞辱一番,更能籍此立威,博得佳人垂青。哪想到卓南雁片刻之間便打得象模象樣,而完顏婷更趁著己方陣腳微亂的功夫連下三城,若是再輸一球,這場擊鞠便是一敗塗地了。

    “若是再有疏忽,球輸了是小事,更會讓那死對頭蕭長青看笑話!”張汝能一念及此,催馬橫杖,驅球如飛,直向東門奔去。黎獲和完顏婷縱馬左右奔上夾擊,但那張汝能也不知使得什麼怪異手段,球杖疾揮,那木球竟似給球杖吸住似的,催馬呼呼兩縱,便巧妙繞過二人。

    卓南雁心明眼亮,立時看出張汝能施展的是精深內功,全仗一股內氣粘勁,引得球不離杖。卓南雁躍馬沖去,大喝聲中,猛然揮杖擊在張汝能的球杖上。這一擊內力貫注,張汝能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那球登時高高跳起。卓南雁球杖翻轉,啪的抽在球上,擊得那球遠遠向完顏婷飛去。

    完顏婷眼見球到,柳腰疾折,散花天女般地倒仰在馬上,揮起木杖順勢一挑,那球疾跳而起,登時自一個猛沖過來的騰云社公子頭上躍過。雷鳴般的喝彩聲中,她身子倏地坐起,催動追風紫星馳電掣一般向前追去,不待那木球落下,揮杖輕挑,接連將木球從兩個斜刺里沖來的騰云社公子頭上挑過去,跟著凌空橫擊,那朱紅木球流星趕月般直飛入鞠場西門的球囊之中。

    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忍不住齊聲喝彩,霎時鑼鼓轟鳴,人聲鼎沸。張汝能這時兀自手酥臂軟,眼見完顏婷一人連得四籌,不由面若死灰,猛地拋杖在地,喝道:“不比啦!不比啦!”

    蕭長青哈哈大笑,搶上來將完顏婷和張汝能雙方一起迎入棚內。彩棚內早已酒宴擺開,早有小厮穿梭著捧上菜肴美酒。眾公子齊道,這算是給完顏婷的壓驚宴,自然要推完顏婷上座。

    完顏婷也不推讓,飄然落座,又向卓南雁招手笑道:“你便坐在我身邊。”卓南雁卻知自己終究只是一個護衛身份,向她笑了笑,便只佇立在她身後。完顏婷秀眉微挑,低聲道:“讓你坐便坐吧,跟我還講這許多規矩麼?”卓南雁見她玉靨微紅,雙瞳之中隱蘊柔情,心中一蕩。他性子豪爽,也懶得推讓,便即坐下。

    一時騰云社的諸公子全上前稱贊完顏婷家學淵源,技藝無雙,更借這功夫細觀這位美豔郡主的絕世姿容。完顏婷喜氣洋洋,眼望卓南雁,盈盈笑道:“我這擊鞠功夫連我父王的一成也比不上。倒是南兄,今日頭回擊鞠,便有如此建樹,若再假以時日,成就必然遠在我上。嗯,父王見了你,必然喜歡得緊呢!”卓南雁也向她微微一笑,心下卻想:“完顏亨嗜好擊鞠,我多習得了這一門技藝,便多了一分接近他的機會。”

    眾公子眼見這絕豔郡主望著卓南雁的目光之中愛意流露,神色嬌媚無端,無不又慕又妒。

    美豔而又高貴,聰慧而又豪爽,完顏婷在哪里都是眾人矚目的耀目明月,旁人再如何閃亮,也只是點綴在明月之旁的點點繁星。更何況這個美豔郡主還會飲酒,而且決不是小女孩家的那種羞答答的淺酌低飲,而是酒到杯干,不讓須眉。一陣喧囂之間,完顏婷皓齒微嫣,已跟首席上的十八公子盡數對飲了一輪。連盡了一十八杯金瀾酒,完顏婷雪玉般的俏臉上飛起兩片酒紅,更顯得明豔照人。

    席間閑談,自然還會說起孫三胖子,眾人都對這樣一個八面圓滑的人被殺感到萬分新奇,公子哥們全為失去這樣一個出手闊綽的冤大頭朋友而惋惜無比。蕭長青忍不住長歎一聲:“平日常常見到這死胖子,也不覺怎地,忽然間不見了他,才覺著少了些什麼!呵呵,今後只怕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奇人啦。”

    完顏婷不禁笑道:“他算什麼奇人?不過一腦子的鬼精明罷了!”蕭長青見她美目流盼,笑語盈盈,立時心神蕩漾,折扇一張,笑道:“這老小子年少習文,後來覺著科舉無望,便棄筆學武,當過賊,劫過道,後來做起了馬匹生意,才漸漸發達。呵呵,他可不止是生意人的鬼精明!論武的,他能跟咱騰云社的爺們一起盤弓躍馬。論文的,他還能寫幾句歪詩酸詞,跟京師那群文人騷客,也能混得來!”

    卓南雁那日道上碰過的陳五哥哈哈笑道:“長青兄想必不知,小弟去年元宵燈節去流云詩會,正碰上孫三胖子。這家伙倒還能填詞唱曲,更乘著酒意,現制了幾個燈謎。哈哈,看慣了孫三胖子嘻笑怒罵,忽見他學著那群騷人滿口之乎者也,倒弄得小弟胃口發酸,‘三月不知肉味’!”

    眾人轟然大笑。卓南雁莞爾之余,忽想:“這孫三胖子會做生意,更會射柳跑馬,還盜過墓,劫過道,其實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只是聰明得過了頭,終究喪了性命!”驀地心中一動:“這厮還會填制燈謎,他死前畫的畫上那兩句詩,會不會有什麼玄機?”一時蹙眉苦思。

    完顏婷見他不語,怕他受了冷落,倒不時淺笑嫣然地跟他輕聲細語。蕭長青瞧在眼內,心頭發酸,望著卓南雁嘿嘿道:“那日南公子在馬會上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咱們可都是大開了眼界。不知南公子的哪里人氏,尊大人是朝中哪位公卿?”張汝能跟卓南雁對了一杖,這時兀自臂膀酸痛,在旁幫腔笑道:“蕭兄想必不知,聽郡主說,這位南兄出身草莽,雖不是官宦世家,但胸羅錦繡,文武雙全!”

    “文武雙全?”蕭長青道,“不知南兄考的是南選,還是北選?是哪一年的進士?”張汝能笑道:“南兄是深藏不露,眼下還沒功夫在科場奪魁!家嚴奉聖上之命,連著三年為省試主考,放榜之後來府上投帖謝恩的人多了,可沒瞧見南兄這號人物!”

    大金自太宗年間開始科舉考試,並以南北兩地各以經義詞賦兩科取士,分別稱為南選和北選,至完顏亮這一朝,科舉出身也為世人所重。蕭俞二人眼見完顏婷對卓南雁青睞有加,不免一唱一和,聯起手來指摘他出身卑微,更無功名。

    卓南雁聽他二人言辭咄咄逼人,臉上不由紅光一閃,卻也懶得辯駁。完顏婷卻粉面生寒,冷冷笑道:“哪一個英雄好漢,會指望祖上封蔭活著?尚書宰相的兒子又怎樣?沒出息的紈绔子弟多著呐!”說著故意向卓南雁看了一眼,鳳目生輝,轉盼含情,笑道,“南兄雖然無官無名,但在我眼中卻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奇男子!”這兩句話先是狠狠挖苦蕭、俞這二位“尚書宰相的兒子”,更在大庭廣眾之前盛贊卓南雁,實是給卓南雁撐足了面子。卓南雁聽了完顏婷的話,心中一陣感激。

    張汝能可經不起完顏婷的奚落,冷著臉笑道:“要做官還不容易,只要郡主發個話,改日我跟家父打個招呼,文入翰林,武入樞密,請南兄任選。”蕭長青笑道:“就怕南兄鐵骨錚錚,翰林院什麼的,容不下他。”眾人轟然大笑聲中,蕭長青倒笑吟吟道:“南兄怎地一直杜口不言,是瞧不起我們這些沒出息的紈绔子弟麼?”

    卓南雁自幼久遭磨難,喝罵譏辱聽得多了,但此時聽他們冷嘲熱諷,越說越是不堪,心底仍是竄起一股不平之氣,雙眉一軒,眼中兩道怒光凜凜如劍,直向蕭俞二人逼視過去。那兩人見他雙目之中精芒如電,心底倒是一寒,笑聲立止。卓南雁卻心念一轉:“我卓南雁大好男兒,何必跟這群浮華無聊的公子哥們一般見識?”雙手一拱,冷冷道:“南某不勝酒力,告辭了!”也不理會那群人或驚或怒的狼狽模樣,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出棚而去。

    “南兄!”完顏婷看著他憤然走出的孤寂背影,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歉意,眼角余光掃見眾公子望向自己的癡迷而又熱辣的眼神,不禁又厭又怒,忽然間嬌蠻的性子發作,蓮足踢出,嘩啦啦一聲響,滿盛酒菜的大桌登時翻了。眾公子驚呼聲中,完顏婷卻率著黎獲和幾個伴從,頭也不回地出了彩棚。

    黯淡的夕陽影子里,卻見卓南雁牽著火云驄,遠遠地立在鞠場邊上,宛若石雕般動也不動,只有青衫長發,隨風輕舞。完顏婷快步走近,輕聲道:“莫要理會他們!”卓南雁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如水,心下沒來由的有幾分慌亂,忙躬身道:“他們罵便罵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郡主為了我這草莽之輩,得罪了那十八公子,實在不值得!”

    完顏婷明眸微瞠,似笑非笑地道:“怎麼不值得!在我眼中,你從來就比他們強上千倍萬倍!”卓南雁心神微蕩之際,她倒把身子緩緩挨了上來,明眸之中異彩閃爍,低聲道:“你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往後再不來就是了。那你日後……可要時時陪著我玩!”

    卓南雁聽了這樣嬌媚言語,心中忽覺一陣恍惚。她背向紅日而立,微紅的玉靨上摻了夕照落影,愈增嬌豔之色。只是卓南雁望著這張美豔動人的臉孔,卻覺心中生起一大片沉沉的陰影。

    “又犯呆啦,”完顏婷見他不語,嗤的一笑,拉起他的手,道,“咱們回府吧!”卓南雁心神一震,卻搖了搖頭,道:“我要去孫府。”完顏婷蹙眉問:“去那鬼地方做什麼?”卓南雁沉吟道:“孫三胖子死前畫了一幅畫,好生古怪,這時我忽然想出些眉目來。”

    完顏婷喜道:“是麼,那我和你同去!”卓南雁知道拗不過她,只得點頭應允。完顏婷讓黎獲帶人先行回府,自和卓南雁策馬如風,一路奔到了孫府。

    孫府還在龍驤樓的緊密看守之中。卓南雁徑自走入書房,跟著喚來了那管帳的劉先生,問道:“你府中可有個叫胡二的?”劉先生點頭道:“有,這胡二還是老爺的遠房侄子,只是幾日前這厮跟老爺鬧了別扭,不辭而別!嘿,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他那宅子還是老爺給他買的!”完顏婷不知卓南雁為何單尋這個叫胡二的人,道:“既然如此,找幾個侍衛將這厮押來便是了!”劉先生道:“小人識得他那宅子,可帶人前去。”卓南雁略一沉吟,忽道:“好,你這便帶我們前去尋他。”

    那胡二住得倒不遠,劉先生在前面領路,卓南雁和完顏婷棄馬疾行,片刻功夫便趕到一所小宅院前。卓南雁見這宅院遠遠比不上孫府的氣派高大,但一個尋常仆役居然有這樣一所小巧宅院,倒也是件稀奇之事了。卓南雁對劉先生道:“你進去拜訪那胡二,只對他說,孫三胖子膽大包天,伙同逆匪謀刺郡主,眼下已被同伙滅口。龍驤樓的人正四處探聽他胡二的下落。進去後稍坐片刻即可,出來後仍回孫府。”劉先生老老實實應了一聲,上去扣打門環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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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20:23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眼見那院外還有一棵盤曲多枝的老樹,當下和完顏婷飛身躍上,遠遠窺探。少時一個精瘦的漢子出門,迎了那劉先生進屋去了,想必這瘦子便是胡二。卓南雁兩人居高臨下,清清楚楚地瞧見胡二的屋中亮了燈火,劉先生和胡二靠窗對坐聊天。

    暮色掩映之間,完顏婷藏身樹上,覺著萬分新鮮,軟軟靠在卓南雁肩頭,輕聲問:“你怎知這胡二有鬼?”二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只覺肩頭溫軟一片,陣陣馥郁香氣更自她身上款款襲來,急忙收懾心神,低聲道:“且看看,我也全沒把握!”

    完顏婷一聲低笑,櫻唇忽啟,在他耳朵上輕輕咬了一下,幽幽道:“管他有沒有把握,這麼著跟你在一處,也好玩得緊!”卓南雁萬料不到她如此大膽,黑暗中只覺她吐氣如蘭,那雙橫波美目似乎正向自己癡癡凝視。他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霎時臉上發燒,卻不知說什麼好。

    再過片刻,只見劉先生告辭而出,在暮色中漸行漸遠。卓南雁緊緊盯住胡二屋中那盞閃亮的燈火。忽見那燈噗的熄了,院里院外便即蒼暗一片,隔了好久,卻再沒動靜。他兩道長眉慢慢鎖起,猶豫道:“難道是我推算錯了,咱們要不要再等片刻?”完顏婷將螓首輕枕在他肩頭,軟軟道:“好啊,便這樣,等到何時都成!”卓南雁聽她嬌媚的語音中微帶醉意,心下稍寬:“原來她是喝醉了!”

    忽見那小院的門一啟,探出個棗核腦袋來,正是胡二。卓南雁雙目一亮,只見胡二四處張望片刻,隨即狸貓一般輕輕躍出,鬼鬼祟祟地向前行去。卓南雁低喝道:“咱們下去!”完顏婷啊了一聲:“這麼快啊!”嬌軟的聲音中頗有幾分不情願。

    兩人飄身下樹,遠遠綴著胡二。夜色終于沉了下來,這條地近城北的小巷籠在灰黯沉靜之中。胡二轉出小巷,只往偏僻處奔去。直奔到城北那座黑黢黢的破舊小廟旁的老柳下,胡二才停住步子,伸手在地上匆匆刨出幾捧土,自懷中取出件小包裹便要埋下去。卓南雁忽然長身而出,喝道:“胡二,你待怎地?”胡二驚得渾身一抖,轉身便逃,身子才動,猛覺脖領發緊,跟著身子忽然頭下腳上的被人倒提起來。`

    “好漢饒命!”借著黯淡的夜色,胡二瞧見倒提起自己的卻是個黑衣少年,在他身旁還俏立著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只當是遇上了打劫的,嚇得大呼小叫。卓南雁冷冷道:“我是龍驤樓的!”胡二心中一驚,啪的一聲,手中那包袱已掉在地上。

    完顏婷拾起來,打開那層碎花布,卻取出件亮閃閃的物件來。“這是什麼?”完顏婷將那物件在手中把玩兩下,忽然舉起,遮在面前,笑道,“哈,竟是個面具!”那果然是件面具,上面金光閃爍,夜色中瞧來,頗有幾分詭異。卓南雁接過來細瞧,只覺這面具沉甸甸的似是黃金鑄就,上刻古奧花紋,雕工細膩,更有幾個奇怪文字,非篆非草,自己卻不識得。他猛一揮手,將胡二拋在地上,將那黃金面具在他臉前晃著,低喝道:“這是孫三胖子給你的,是不是?”

    胡二渾身顫抖,猛然揮掌狠抽自己的耳光,叫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早該照老爺的吩咐,將這東西送歸龍驤樓!”卓南雁想起當初完顏婷在馬會上遭襲後,三胖子抽打自己耳光的情形跟他這遠房侄子頗為相似,心中頗覺好笑,卻扳起臉道:“那孫三胖子都交待了你什麼,快給我細細照來!”

    “遵命!那、那是七八日前,”胡二爬起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我家老爺忽然寢食不安,我前去百般勸慰,他卻還是悶悶不樂。那一日他忽然找我過去,將這鬼面具給了我,說道,‘若是我有一日命喪黃泉,你便著速將這東西送到芮王府!’那時唬了我一跳,他卻不細說端倪,反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速速離府……”

    卓南雁低聲問:“這黃金面具有何蹊蹺,孫胖子沒跟你說麼?”胡二搖頭道:“沒說!他只說這東西有股魔性,我若敢毀壞或是獨吞,必遭邪魔纏身。奶奶的,這東西也是邪性,昨日我得知老爺遭人殺害,半夜里就見這東西發著邪光。”

    完顏婷冷哼一聲:“孫胖子不是說過,他若遭不測,你要將這面具送交芮王府麼!怎地你卻鬼鬼祟祟要來埋了它?”胡二顫聲道:“聽說老爺的死,跟謀刺芮王郡主頗有牽連,我還怎敢去芮王府?這東西又他娘的有魔性,更不能擅自毀了,只得跑到這廟前埋了,求神仙保佑,震懾邪魔,不要找小的麻煩!”

    卓南雁的眉頭越鎖越緊,反覆瞧了那面具片刻,仍覺不得要領。但任是再如何威逼催問,胡二卻也說不出什麼別的來了。卓南雁無法,只得將他押回王府,喚來侍衛送交龍驤樓,仔細勘問。

    王府大廳內明燭閃爍,完顏婷的嬌靨上滿是好奇神色,問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這胡二有鬼?”卓南雁淡淡一笑:“孫三胖子死前臨了一幅畫,上面提了兩句詩‘畵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平常百姓家’!我早瞧著這兩句話古怪,卻一直不明所以。今日重陽鞠會上聽得有人說起孫三胖子會制燈謎,我才心中一動,這兩句原來是兩個燈謎。”

    他說著提起筆來,在紙上邊寫邊說,“那最後一句原該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孫胖子故意寫作‘平常’,豈不正應了一個‘尋’字?只是那一句‘畵堂深處杜鵑鳴’,卻讓我揣摩良久,直到席間那蕭長青笑我‘杜口不言’,才讓我忽然明白,‘鵑’字‘杜’去‘鳴’字,正是個‘月’字,再添上‘畵堂’二字的深處,卻是個‘古’,合起來正是個‘胡’字!”

    “尋胡?”完顏婷啊了一聲,拍手笑道,“真有你的,原來你挨了笑罵,倒能茅塞頓開!但你又怎地知道該是胡二?”卓南雁道:“那畫上畫了兩只杜鵑,我便胡亂猜得是‘胡二’——問了管帳的劉先生,孫府內果有個叫胡二的仆人!”完顏婷恍然大悟,明眸閃動,道:“那時你便知道這胡二藏有這鬼怪面具?”

    卓南雁搖頭道:“我只是隱約猜到胡二身上必隱藏這一個極大的機密。孫胖子在逃命之前,還要潑墨揮毫,卻原來並不是故作悠閑,而是正在揭出這個極大的隱秘。我便喚劉先生去拜訪胡二,以危言恫嚇,胡二這厮若是做賊心虛,慌亂之下,必然露出馬腳,那時咱們順藤摸瓜,自會看出端倪。不想,這端倪,卻是這古怪的面具!”

    “這孫三胖子也真是的,”完顏婷秀眉微蹙,道,“何必要拐彎抹角地弄個燈謎,簡簡單單地寫出來不就是了?”卓南雁沉吟道:“我猜那群殺手必然勢力極大,孫胖子事先決不敢得罪他們。甚至他身邊也被那群殺手安插了監視他的眼線。他無法留下直白的言語,迫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打下這個啞謎。”他說著舉起面具,映著閃亮的燈火,仔細觀瞧,“這面具必然事關重大,孫胖子才早早地派遣心腹胡二,攜著面具出府。想必他又害怕胡二膽小畏縮,出事後不敢來芮王府交出面具,才挖空心思地制出這兩句燈謎!”

    那黃金面具在明亮的燭光下閃著黃橙橙的光芒,在那兩個鼓出的眼睛上方刻著一輪圓日,圓日上鑲著紅色寶石。黃光寶氣,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但給那愈發顯出幾絲詭異的邪魔之氣。卓南雁卻將目光盯在那幾個怪異文字上,聲音愈發低緩:“這顯然不是漢字,難道是女真文字?”

    “必然不是,”完顏婷搖了搖頭,道,“可惜今晚葉先生不在,明日問問他,必然知曉!”說著伸個懶懶舒展腰肢。卓南雁見她醉靨酡紅,燈影搖紅下更增嫵媚之色,心神一跳,竟不敢和她再對坐下去,忙笑道:“你醉了,還是早早安歇。”完顏婷道:“好啊,我睡上一大覺,明兒個起來,或許你便什麼都知曉了。”甜甜一笑,窈窈窕窕起身去了。

    翌日清晨,卻一直沒見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凳上,蹙眉沉思:“這葉天候終日忙碌,似乎對謀刺郡主一案並不如何放在心上,只吩咐我隨護郡主,他卻不知忙些什麼!而我入了龍驤樓的這幾日之間,還沒有瞧見過那鷹揚壇和鳳鳴壇的人馬,更不知曉厲大個子被關在何處!”越想越是心緒紛亂,低下頭來,定定望著手中那神秘的面具,暗道,“傳言龍驤樓是江湖上最可畏怖的力量,但為何卻對這驚天大案束手無策,難道大金國還有一股根深蒂固的可怕勢力與龍驤樓分庭抗禮?”的

    晨曦自樹蔭間隙直透過來。映著清早的輝光,那黃金面具的眉目之間,便閃出一股妖異的光芒,似是正向他咧嘴而笑。“這古怪面具卻不知藏著什麼玄機?”卓南雁搖頭苦笑,不禁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的打了下去。石桌上擺著的,正是他時時隨身攜帶的易懷秋所贈的那副圍棋。每到心思煩亂之時,他便忍不住自己擺布一局。

    “想出來了麼?”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嬌呼,卻是完顏婷翩翩走來。卓南雁黯然搖頭,苦笑道:“才疏學淺,難明其要!”完顏婷展顏嬌笑:“說話這般酸溜溜的!”一眼看到卓南雁桌前擺著的那副圍棋,心下好奇,笑道,“原來你也會圍棋,我常常見爹爹下這玩意!”她說著飄然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玉靨生輝,道:“來,咱們下一盤。”

    卓南雁知她要怎樣便怎樣的性子,便道:“好,那我授你四子!”完顏婷明眸流盼,嗔道:“瞧不起人麼,偏不要你讓。咱們誰也不占誰便宜,猜先來過!”跟著她猜了個白棋,登時喜上眉梢,春蔥玉指拈起一枚白子,笑盈盈地打到棋盤上。

    下了數著,卓南雁便發覺完顏婷的棋藝平平,比之棋風靈動的林霜月遠遠不如。但這位美豔嬌蠻的郡主卻有幾分小聰明,有時候沉吟良久,倒能走出讓卓南雁眼前發亮的好著。美中不足的是,她對圍棋這門精細功夫,顯是沒有對馬術那樣癡迷,行棋之時往往任意為之,缺乏照應。三十余著後,她從右下角延起的半壁江山便都是一片風雨飄搖。

    完顏婷那兩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撚住了棋子長思的時候越來越久。她在王府之中頤指氣使慣了,尋常的王府清客幕僚有幸陪她下棋,莫不萬分小心,花樣百出地輸棋給她。完顏婷素來當自己是個“百戰百勝”的女國手,這時形勢憂急,她的臉色登時冷了起來。

    卓南雁見她著急,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依他性子,下棋時素來不肯胡亂應付的,著著仍是下得滴水不漏。再下數著,完顏婷敗局已定,略略草算,卻是個十余子的大敗之局。

    完顏婷又羞又惱,嘩嘩地撥弄著盤中棋子,道:“這回不算,再來再來!”重開紋枰,她卻不再分先,拈起白子便氣勢洶洶地飛掛而下。只是這回她心急火燎,輸得更快更慘,竟是輸了二十余子。她怨恨卓南雁第一回和她下棋,便丁點也不讓著她,猛然間一股羞怨之氣湧上來,喝了聲“好沒意思!”纖手疾揮,將棋盤棋子一股腦掃落在地上。

    這副圍棋乃易懷秋所贈的遺物,卓南雁素來視若珍寶,眼見那棋子骨碌碌地滿地亂滾,心下痛惜萬分,忍不住怒喝一聲:“你做什麼?”完顏婷自來只見他嘻嘻哈哈,這時給他劈頭一喝,芳心震顫,登覺無限傷心,淚珠兒霎時奪眶而出。

    卓南雁見她海棠花般嬌豔的粉面上珠淚晶瑩,心內也是微微一震:“她到底是龍驤樓主的女兒,嬌生慣養的芮王府郡主,我怎地如此莽撞?”但他生來就是一副不肯認錯的執拗脾氣,完顏婷越是仗著郡主身份這麼大發嬌嗔,他心內越是不以為然,兩眼直直地緊盯著她,雙唇緊泯,一言不發。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見他竟向自己怒視不語,心下更是一陣酸痛,“原來在他心中,我還不及這破圍棋!”一股怨氣直撞上來,蓮足踢出,將棋枰踢得四分五裂,棋子更是飛濺四處。這棋枰是卓南雁在燕京街面上購得的,雖非易懷秋所贈,但驀然間被她踢碎,卓南雁還是不禁心頭火起,低喝一聲:“不要亂來!”怕她再來踐踏棋子,揮掌在她肩頭一推。

    完顏婷給他一推,芳心又痛又恨,嬌軀簌簌抖顫,驀地疾撲過來,向著卓南雁又抓又撕。卓南雁見她忽然間怒發如狂,心底也煩躁起來,雙掌倏翻,將她雙腕緊緊扣住,口中叫道:“喂,你瘋了麼?”

    院中還有幾個丫鬟仆婦,見了這等情形,嚇得噤若寒蟬,遠遠避開。完顏婷拼力掙紮,卻絲毫掙不開他的鐵掌,羞怒之下,猛然合身撲上,櫻唇忽張,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卓南雁只覺肩頭銳痛,一驚放手,只覺肩頭火辣辣生痛,伸手一摸,才發覺肩頭竟給完顏婷咬出了血來。

    “你……”卓南雁怔怔怒望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完顏婷卻兀自氣得嬌喘籲籲,杏眼圓睜地望了他片刻,驀地口中咳嗽起來。她這一咳嗽便難止歇,竟是越咳越猛,雪白的臉上湧出片片紅暈,柳腰都彎了下去。卓南雁見她咳得猶似錐心泣血,心下倒生出無盡的悔痛和憐惜,忙走上去扶住她,道:“不礙事吧!”

    “都是你不好!”完顏婷卻咳嗽得更猛,淚水撲簌簌地落下,哭道,“你趁早氣死了我最好!”卓南雁見她難受的模樣,心內愈發不忍,道:“算我不好,你若不消氣,便再咬我兩口!”完顏婷邊咳邊道:“呸,就會尋我開心,惹我生氣!”

    忽聽院中響起一聲長笑:“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惹我的婷兒生氣?”笑聲並不響亮,卻震得人心神微微發顫。笑聲中一道修長的身軀霍地挺立在二人眼前。

    這人一身綠袍,長發烏黑,身材並不高大,再配上一張白淨潤澤的面龐和迎風輕舞的漆黑美髯,活脫脫便是自東晉名家顧愷之畫中走出的灑脫名士。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乍看上去文靜如水的人卻有一股難以名狀的雄渾氣韻,只在院中靜靜一立,這軒敞的院落,豪奢的屋宇,蒼勁的古松,和他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之物,甚至這浩渺無際的廣闊蒼穹,全成了這人身後的一泓淡影。

    “爹爹——”完顏婷叫了那人一聲,隨即手捂酥胸,拼力止住咳嗽,但幽怨的眼神卻止不住向卓南雁憤憤瞪視。卓南雁心中劇震:“這人便是滄海橫流、完!顏!亨!”在他的想象中,滄海橫流完顏亨總有千百個樣子,但這時一見,卻怦然覺得,完顏亨便該是這個樣子。

    “這小子竟敢惹得你動氣咳嗽!”完顏亨瞧了女兒一眼,笑道,“爹爹給你出氣!”忽然一掌向卓南雁頂上拍來。他離著卓南雁本來還有六七步遠,但也不見他作勢奔躍,這凌空一掌便堪堪按到了卓南雁的頂門。掌勢飄逸無比,但剛猛無儔的掌風卻有如風行水上,四散流溢,早將卓南雁退路盡數封死。

    卓南雁見他上來便驟施殺手,又驚又怒,驀然間久埋心底的那股仇憤之氣也直竄上來,雙掌一錯,奮力迎上。完顏婷眼見父親這一掌勁勢威猛,性情執拗的卓南雁卻要直攖其鋒,嚇得花容失色,張口驚呼:“掌下留情!”

    怎奈完顏亨出手太快,她才呼出頭一個字,完顏亨那如電鐵掌已拍到了卓南雁臂上。卓南雁渾身如遭電擊,但生死關頭,他體內的上乘真氣也盡數迸發出來,霎時他頭上長發怒舞,衣袂獵獵,催動全身勁氣直撞了上去。

    耳際忽聽得響起一聲蒼冷的笑聲,卓南雁陡覺自己這雙撞掌如同撞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海水舒緩沖蕩,卻又沛然難禦。最奇的是完顏亨這一掌凌空擊下,但洶湧的勁氣卻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便是雄視天下的絕世武功,滄海橫流!

    卓南雁的身子忽然間便如遇上驚濤的小舟般地給那巨力蕩起,呼的倒飛起來。他這人性情倔犟,半空中奮力急提內息,力貫雙腿,想要在落地之時穩穩站住。但腳才沾地,忽覺全身半點力氣都沒了,似是在剛才的瞬間已被那洶湧的海濤卷走了,一驚之下,身子向後仰倒。

    砰的一下,卓南雁飛縱丈余的身子卻恰好抵在了樹上,終于倚樹勉力站住,好歹沒有跌得四腳朝天。的

    完顏婷見他臉色煞白,急奔上前,叫道:“你……你這呆子,沒甚麼事吧?”卓南雁身子微抖,卻立時發覺內力絲毫未失,這時才知完顏亨那一掌果然留有余地。

    瞬息之間,他的心神已轉得幾轉:“這人是跟我有殺父之仇的完顏亨,更是襲殺風雷堡全堡叔伯的罪魁禍首!但我這時卻不能跟他拼命,更不能稍現絲毫憤怒之色,我只是一名龍驤士!一名該當向他卑躬屈膝的侍衛!”

    他拼力將臉向地上垂去,再抬起來時,已是一副誠惶誠恐的神色,向完顏亨躬身道:“屬下南雁,參見王爺!”

    “你便是南雁?”完顏亨定定盯著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神中有種可怕的力量,似乎能將卓南雁心底最深處的東西搜刮出來。這種可怕眼神,卓南雁也只有在羅雪亭那曾經見過。饒是他默運玄功護住心神,渾身靜若止水,但在完顏亨那奪人心魄的目光注視下,兀自心氣搖曳,

    完顏婷臉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這時也盡數收起,向父親低笑道:“是啊,他便是南雁,多虧了他,兩次救了女兒的性命。”完顏亨臉上神色稍和,卻仍是冷笑道:“是麼,那這小子怎地還惹你動怒?”完顏婷蹙眉道:“這小子啊,瞧上去聰明過人,其實癡癡呆呆。他跟女兒下棋也不知容讓,竟連著大勝了我兩盤,不給女兒留丁點情面!”說著美眸含嗔,幽幽瞥向卓南雁。

    “原來如此,”完顏亨似乎在女兒的眼神中窺出了些什麼,淡淡笑道,“這倒怨不得他。臨局不讓,爭則必勝,才是大丈夫手段!他若讓著你,倒是瞧不起你了!”完顏婷見爹爹發笑,也轉憂為喜,格格嬌笑:“哈,怪不得爹爹從不跟我下棋,原是怕贏了我,又不願故意讓我!”`

    完顏亨呵的一笑,忽然轉過臉來,一眼瞧見石桌上那面亮閃閃的黃金面具,登時笑意凝住,低喝道:“這是什麼?”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四節:棋戰雄桀 劍斬仇魔
      完顏婷道:“這個麼,是這渾小子施展手段奪來的。”當下將卓南雁猜出孫三胖子死前所做燈謎、計誘胡二之事細細說了。她為顯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葉,說得神氣活現。倒是卓南雁在旁聽著,面上發紅,待她說完,忙道:“屬下無能,卻不知這幾個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面具在日光下閃著燦然澄光,映得完顏亨須發眉目之間似是罩了一層黃金。完顏亨的聲音也如黃金般沉重:“這是契丹文字,上面寫的,卻是一個人名——蕭參!”完顏婷急問:“蕭參是誰,他做這古怪面具做什麼?”

    “這面具絕非蕭參所做,”完顏亨的面色愈發凝重,沉沉道,“這東西乃是滅亡多年的遼國貴胄的祭物!”完顏婷和卓南雁盡皆一驚。卻見完顏亨灼灼二目直盯著那面具,似是有一個驚天機密正隱在這面具之後。頓了頓,他才道:“故遼的契丹顯貴,有種奇異的喪葬風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纏繞金絲,頭臉上覆蓋面具……”(按:遼代契丹貴族死後,確有在身上纏繞銅絲網絡和頭帶面具的喪葬習俗。南宋文惟簡在其《虜廷事實》中說:“北人喪葬之禮……惟契丹一種特有異焉。以金銀為面具,銅絲絡其手足。”我國建國後曾多次出土契丹貴族墓葬的珍奇面具,其面具有銀、銅和銅鎦金三類。至于契丹人為何要以面具隨葬,考古界至今沒有定論。)

    “什麼,難道這面具便是給死人戴的?”完顏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時,不禁泛起陣陣惡心。“不錯,”完顏亨沉聲道,“只是這個死人卻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遼國的皇帝!”他說著指著面具頂門上的太陽雕紋,道:“契丹人好鬼而貴日,在他們眼中,太陽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稱太陽契丹。契丹建遼之後,這樣的太陽飾紋,便只有遼國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這鬼面具鑲寶嵌玉,華貴無比,卻又透著一股森森鬼氣,原來是遼國皇帝死後戴的!”完顏婷想想猶覺渾身難受,蹙眉道,“這群契丹佬當真古怪,他們給死人又是纏金絲,又是戴面具,到底要做什麼?”

    “那只是契丹貴胄之間因襲而成一種風俗,以為如此一來,死者便會永生!甚至有種詭異之說在契丹族人間故老相傳:若是尋常死者纏了這樣的金絲、戴了這種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貴面具入殮,便會引來皇氣,保佑亡人後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顏亨撫摩著面具上那兩個契丹文字,緩緩道,“遼國數十年前已為我大金所滅,這遼國皇帝入殮時所戴的面具至今只怕有百年之久了,但這‘蕭參’的契丹文字卻光亮如新,顯是才刻上去的。”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冷定定的不帶絲毫喜怒,似是從天邊飄來。

    完顏婷已忍不住道:“那這個蕭參到底是誰?”完顏亨哼了一聲,目光沉冷如刀,道:“說起這蕭參默默無聞,但他的兒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蕭裕!蕭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個部落,與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蕭裕之父蕭參才剛剛去世……”完顏婷秀眉蹙得更緊,疑惑道:“這就奇了,半年前,蕭裕他爹蕭參才死,那這遼國皇帝才戴著的古怪面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孫三胖子的手中?”

    “這便是孫三胖子死前揭開的驚天之秘,”久久不語的卓南雁這時卻渾身一震,立時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領悟過來,沉聲道,“右丞相蕭裕要做皇帝!”完顏婷啊了一聲,雙目發亮,道:“有這等熱鬧事?少賣關子,快說說看!”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3: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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