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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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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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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2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一節:冷巷琴悠 香懷情迷
      卓南雁照著完顏亨所說的路徑,終于走出了龍吟壇。

    夜風森冷如刀,腳下的土地凍得梆硬。原來他在龍吟壇內一呆兩個多月,這時已是臘月里了。他心中萬千疑惑,只想去找葉天候細細商量,一路奔回鳳鳴壇,卻沒尋到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憂,更有幾分疑惑:《沖凝仙經》自己得窺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師門劍法一脈相承的靈棋劍經,圓了師尊多年夙願。只是龍蛇變仍是沒探出絲毫頭緒,而天衣真氣雖然效驗如神,卻蘊含極大危險。最奇怪的是,完顏亨忽然將自己遣出龍吟壇,難道是對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韞》中只有劍經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沒看過,又不禁心生遺憾。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重回龍吟壇,一窺這七部經書全豹。

    葉天候卻在轉天凌晨才匆匆趕回。二人在燈下靜靜對坐,葉天候的臉上卻溢出一層喜色,低聲問:“龍蛇變可有消息了麼?”卓南雁臉上一紅,道:“小弟無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也沒有探出丁點消息。”葉天候眼中精芒乍閃,道:“據我所知,金主完顏亮忌憚芮王完顏亨功高震主,業已發下諭旨。明令龍驤樓暫時不得發動龍蛇變!”

    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這麼說。咱們倒得了一個喘息之機!”

    “眼下倒不必忙著竊取龍蛇變,當務之急,便是趁著芮王完顏亨陣腳錯亂之時。置其于死地!”葉天候站起身來,目光森森地踱了兩步,道,“這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今日之局,該當速請羅堂主來此!”卓南雁揚眉道:“天候兄是要羅堂主趁機決戰完顏亨?”

    葉天候眼神躍動,道:“不錯!完顏亨內外交困,此時正是戰勝他的難逢良機!獅堂雪冷若來邀戰滄海龍騰,以完顏亨之雄,必會應戰。只要他或敗或死。龍蛇變也會遭受重挫!”

    “這倒是一舉兩得之計!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顏亨那番“憂讒畏譏”的言語,心知此時正是龍驤樓內外交困之時,但仔細權衡完顏亨和羅雪亭的武功,又不由連連搖頭,“依我瞧,羅堂主的勝算仍舊不大!”葉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讓羅堂主一戰而勝!”卓南雁道:“有何妙計?”

    葉天候來回走動,那張臉在沉暗的屋里顯得有幾分陰森,悠悠道:“這克制完顏亨的妙計。說來便是四個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揚眉道:“用金主完顏亮來對付完顏亨!不錯,此時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話卻沒說出口,心內想,“這計策說起來好聽,當真做起來,卻又極難!金主完顏亮何等狡詐,又怎會為我輩所用!但若他當真跟完顏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間眼前一亮,道,“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瑣,我瞧那刀霸仆散騰似是對完顏亨這‘天下第一人’的稱呼耿耿于懷,若是設法激怒此人,倒可與完顏亨一戰!”

    “妙計!”葉天候眼神倏地一燦,道,“仆散騰先來削去完顏亨的銳氣,到時羅堂主自可漁翁得利!”他像個影子似地在屋內踱著圈,低沉的聲音中掩不住一股奮然之色,道:“如何激怒仆散騰,我這時還沒有揣摩透徹,也不便細說!眼下當務之急,老弟還是寫一封密信,言明形勢之急,速請羅堂主來此!今日午後,你去馬市三靈候廟之西,尋那家賣糕餅的瑞香齋,將密信交給那獨眼掌櫃的尤五哥。”又跟他細述與那獨眼掌櫃見面時的切口和書信的諸般密語寫法。

    卓南雁道:“這賣糕餅的尤五哥是雄獅堂的內應麼?”葉天候搖頭道:“當年羅堂主苦心孤詣派我潛入龍驤樓,這是何等機密之事,多一個幫手,便多一份凶險。那尤五哥原是個縱橫大金京師之間的江湖劇盜,我瞧他為人很講義氣,這才大費心機,將他收服。他對我雖所知不多,每次卻能乖乖地將密信帶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離金國京師不遠,離著江南雄獅堂還有千山萬水。葉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腳下,便有雄獅堂的一處暗舵。那地方離京師甚近,卻又不為龍驤樓關注。每次密信送到那里,便可飛鴿傳書,輾轉傳到江南。”他說著又深深一歎:“只是這凡個月來,完顏亨對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隨意去尋那尤五哥了。傳訊羅堂主這事,只得老弟來辦了。想必你還不知,厲潑瘋自萬劫獄脫身之後,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里,這時風頭已過,請尤五哥伺機也將他一同帶到涿州,由雄獅堂分舵護送到江南!羅堂主性子細密,親見厲潑瘋和你的書信之後,自然知道你在龍驤樓內已站穩腳跟。這一回他是非來不可啦!”

    卓南雁緩緩點頭,想到這密信一發,京師之中,轉眼便會有一番龍爭虎斗,心中又不由陣陣發緊。

    當日午後,卓南雁便依葉天候所說,去三靈候廟之西的瑞香齋送了密信,果然便見到了厲潑瘋和尤五哥。跟厲大個子見面,兩人自是喜不自勝。那尤五哥也是個豪爽之輩,當下便跟卓南雁細細計議,定好了轉日護送厲潑瘋南下之策。卓南雁寫好的書信卻先行一步,即刻由飛鴿傳走。

    ※※※※※※

    原為故遼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還保存著晚唐的街坊舊制。其外郭城間,有坊巷遍布。西南、西北兩隅有四十二坊,算上東南和東北兩隅的二十多坊,合稱“京師七十二坊”。朝陽熔金,暮雨銷魂,最熾烈的愛和最沉渾的痛,其實日日夜夜都在這最平凡的坊間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時遺風,洗盡了遼時余韻。

    暮色漸濃,卓南雁已來到廣安門外的延慶坊前,抬頭可見氣勢不凡的大萬安寺,寺前鋪戶林立,熱鬧非凡。但轉過兩條小巷,便霍然幽靜下來,眼前是兩株粗茁的老槐,樹冠龐大,老干繁枝,直聳向天。老槐四周卻種著幾叢疏竹,這江南常見的竹子在北地鬧市內雖有些憔悴,但瘦削橫斜,在蕭瑟的朔風中更覺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間,竟透出幾分清逸出塵的煙霞之氣。

    卓南雁有些奇怪,為什麼這麼幽靜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難道這巷子里有鬼?走了幾步,忽覺這小巷布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陣勢,當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師尊施屠龍手中學來的陣法學問,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麼,”卓南雁終于穿過幾道幽深的小巷,再轉過兩株老槐,在一叢籬笆院前定住步子,高聲叫道,“晚輩龍驤樓南雁,特來拜訪。”連叫三聲,籬笆院內的茅屋里卻是悄然無聲。卓南雁皺皺眉頭,推開籬笆,緩步走入院中。

    卻見院中還有橫七豎八排起的數道籬笆,更有幾塊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隨手擺布,但瞧上去卻又錯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怪異氣息迎面撞來,一恍惚間,那幾道籬笆隱隱地竟似動了起來。再跨出兩步,陡地覺得那籬笆層層疊疊,竟似無窮無盡,幾塊青石也在眼中驟然增大,看上去怪異之極。

    卓南雁忽然明白為何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驚之下,立時止步,凝目細瞧,卻見看似隨意的籬笆青石,竟全是依著五行八卦方位布置,陰陽消長,相生相克,隱然便是個奇門陣法。卓南雁心中一凜:“這邵穎達隨手揮灑,竟將這小院布成一座讓人進退兩難的怪陣,當真了得!”

    他天資聰穎,粗曉陣圖之法,才覺院中的小陣竟是依著九數洛書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卻覺兩翼間又生出許多新的變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布置繁複的龍吟壇便是邵穎達所造,便試著以龍吟壇的進退口訣,東跨兩步,西退幾步,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從心底里呵出了一口冷氣,暗叫慚愧,正要輕扣房門,卻聽屋中響起一聲大咧咧的冷哼:“賊小子還有點鬼門道!進來罷!”卓南雁推門而入,先有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緊,一個白發老者獨坐燈下,正對著一局殘棋沉思,聽得卓南雁進來,卻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後的爐火上,卻焐著黑黝黝的一個藥罐,濃濃的苦澀氣息正自藥蓋子下散出來。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見桌上擺得卻是一局珍瓏(按:珍瓏,是指圍棋中人為編排的求活難題或經典殘局的雅稱。),略一注目,便覺那珍瓏變化繁複,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這會見獵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見那老者撚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勢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聲。抬起皺紋維累的一張蒼白老臉,冷冷道:“你這厮也懂棋?”卓南雁聽他言語無禮,不由微微皺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們不妨推演一翻。”仍將那白子點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見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氣,也不答話便坐在了他對面,拾起黑子不緊不慢地在應了一手。二人適才早已計算周全,當下落子極快。連著下了七八子後。隨著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單跳,棋盤上形勢突變,黑棋棋形厚實,白棋果然已見危勢。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бk文學網,電腦站:ωωω.ㄧбk.cn手機站:wap.①⑥k.cn支持文學,支持①⑥k!這一步棋顯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聲,手拈須髯,抬頭望著他道:“老夫昨日剛得了一本棋譜,譜中以這題‘紫漠困高祖’最是難解,你以前可曾見過?”卓南雁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道:“晚輩也是頭回得見!這珍瓏劫中有劫,險中生險。想來還有許多變化。”當下擺布棋子,將黑白雙方跳、立、斷、渡、虎、打的諸多手段,一一推演。連著想出四五種破解之道。

    “想不到龍驤樓中竟還有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雙目發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興,與老夫手談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賊小子”、“你這厮”,這時覺得他棋藝不凡,竟換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覷見那藥火候已足,轉身端下了藥罐,倒了一碗濃濃的湯藥。放在桌前,這才跟卓南雁重開棋局。分先之後,卻是老者執白先行。這老者著法謹嚴,行棋如堂堂之陣,穩穩不失先手,棋藝之高,竟還在清虛道長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來隨敵長棋,對手棋藝越高,越能激發他自身棋技,當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龍經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見卓南雁運思巧妙,著法看似隨手而為,卻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驚訝無比。

    數十子後,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勝了!”卓南雁道:“前輩棋力高超,此時勝負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搖頭道:“《易》稱見機而作,此局這時雖然難見高下,但在學易之人看來,老夫先機已失,勉力而為,也是枉然。”說著手拈白須,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說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氣韻高遠,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這一聲笑得聲音大了,不由連連咳嗽。

    卓南雁聽得他語帶玄機,奇道:“前輩是說……”那老者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內動,歎道:“易道精深,老夫邵穎達久思一傳人而不得。數十年之前,老夫在廬山腳下偶遇棋仙施屠龍,一見之下,大為投機,老夫便想將易學傾囊相傳,只可惜那次聚別匆匆,施屠龍只學得天文和戰陣兩道,而便是這些,他也未盡堂奧。這十年來,老夫一直要尋個傳人,想不到今日棋仙的弟子會來此尋我!”卓南雁面色驟變,暗道:“這老者怎地會在片刻之間,便能斷出我是棋仙施屠龍的弟子?難道這就是窮天地之變的易學功夫?”

    邵穎達見他變色不語,臉色倏地又冷了下來,道:“老夫不管你為何要來到龍驤樓,更不管你跟完顏亨有何干系,我老頭子只是不問世事的閑云野鶴。”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有些神秘,似乎洞悉了字宙間最精微的至理,“易學貴在精誠,你若不想跟我老頭子學易,便不必說了。”卓南雁終于將心一橫,笑道:“弟子卓南雁,拜見邵先生!家師也曾多次提及前輩,推崇無比,今生能得機緣追隨先生,實為三生之幸!”要知他此時臥底龍驤樓,師承來曆正是關乎性命的大事,此時他直承來曆,無疑對易絕邵穎達坦露了極大的信任。

    “你來了,這便是緣,便是機,”邵穎達一張臉仍是干巴巴的,淡淡道,“只不過咱們相聚的時日不多,呵呵,聚散隨緣,原也勉強不得。”卓南雁忍不住問:“先生曾說,不枉了等我十年,先生怎知我十年後會來?”

    邵穎達悠悠道:“易道通天,天地鬼神,皆難逃數理。老夫蝸居鬧市,等的便是一個傳人。完顏亨忌憚我的易學,對我恩威並施,多年來數次遣人過來,都給老頭子罵跑,一來是老夫不想將聖人之道傳給金人,一來也是那些人根性不足,難堪大任。”說到這里,驀地“哎喲”一聲大叫。

    卓南雁一驚,忙問:“怎地了?”邵穎達拍著腿歎道:“藥都涼了,須得再溫!”小心翼翼地將那碗藥重又焐到爐上。卓南雁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似是誤了什麼天大的事一般,忙道:“先生近來身子不恙麼?”邵穎達搖頭苦笑道:“什麼近來身子不恙,是幾十年來一直不恙!嘿嘿,這喘病煩人之極,若不是當日‘大醫王’蕭虎臣給我開了這一劑方子,老夫豈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醫王蕭虎臣?”卓南雁聽他說起風云八修之中的大醫王,不由眼前一亮,問道,“先生知道他現居何處麼,能否告知?”邵穎達翻著眼睛瞅著他道:“你找他何事?”卓南雁道:“家師施屠龍素有頭痛惡疾,據說世上也只有此人能治好!“邵穎達喘了兩聲,才冷笑道:“蕭虎臣當年得罪了龍驤樓,更因他性喜清淨,最厭旁人煩他。當日老夫跟他賭咒發誓,絕不將他居處告訴一個活人,他才給老夫開了那劑方子。”

    卓南雁歎一口氣,他雖跟邵穎達相處尚短,卻早覺出此人倔犟之極,他既不願說,也就不便勉強。但想到適才他說的要傳給自己易學功夫,心內還是欣喜之極,便道:“晚輩學了您易學,便也能跟您一樣,什麼事都能算出來了麼?”

    “這是世人對易學最大的誤解,”邵穎達的老眼忽張,他的面色本是蒼白中透著暗黃,但這時說起易學,一張瘦臉立時神采飛揚,“善易者不卜。子日,使吾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也!其實易學就是天道,世人卻將之看作卜巫算命的小道,實是有眼無珠。”卓南雁見他眼中精光流動,忽然想到了大云島上飄然物外地茶隱徐滌塵,徐滌塵和這邵穎達一個武功全失,一個不習武功,卻都有一股洞悉世間至理的奇異氣質,忍不住道:“家師也曾多次說過易學通達天道的話,只是弟子還不能盡數領悟。”

    邵穎達瞥他一眼,冷冷不答。卓南雁覺得這易絕邵穎達的脾氣忽喜忽怒,當真比師尊施屠龍還難琢磨,只得靜靜等待。沉了好久,邵穎達才歎一口氣:“老夫適才得意忘言,你卻不明了這最上乘的無言之教!可惜可惜,蠢材蠢材!”忽地指著屋中簡潔的陳設,冷冷道,“這些家什,都是老夫自己閑時打造的,你瞧可還看得過眼麼?”

    卓南雁忽又被他罵作“蠢材”,心底哭笑不得:“原來你不搭理我,卻是對我傳授最高明的道理!”轉頭四顧,只見屋中的一張方桌,幾把竹椅,更有條案躺臥,均是以硬木制成。這些物什乍一看去,全都平平無奇,但卓南雁這回多了心眼,知道這怪人言行中全都暗帶玄機,仔細品味,陡然覺得一桌一椅,莫不線條流暢,連上面古樸細致的花紋,都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自然之美。

    在淡淡的燈光之下,他久久注目這些渾若天成的桌椅家什,心中竟生出一股久違的喜悅歡暢,忍不住叫道:“天道就是自然,大至星辰運轉,小至桌椅陳設,莫不深蘊易理!”邵穎達冷冰冰的眼中才閃出一絲嘉許之意,道:“至這地步,老夫才能跟你言易!你可還要將身心沉潛下來,惟有精誠所至,才能探知易學精微……”

    邵穎達話說得多了,又不禁微喘起來,起身揭開爐上的藥蓋子,將湯藥灌入碗中,仰頭將一碗熱騰騰濃濃藥汁盡數喝下。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心旌搖曳之下,只覺這滿室苦澀的藥味都變得清諒起來,甚至洋溢出一股玄奇的味道。

    這麼著,卓南雁便蝸在這茅屋之內,潛心跟邵穎達學習易學。西側那間茅屋便歸他居住。每日上午邵穎達親來傳他半日易學,下午指今他鑽研相應的易學經典。

    易學深遠廣大,大致可分為象數、義理兩派,舉凡天文地理、醫道武功、兵法戰策乃至龜卜占筮,都與《周易》相關。卓南雁這次只能跟邵穎達匆匆短聚,自不能將各派學問盡數鑽研。照著邵穎達所說,當年他傳給棋仙施屠龍的,偏重戰陣機關一脈,這是由象數派之中的易圖學,應用于兵法戰陣和道家修煉的精要。邵穎達名之為易圖戰陣學。可惜那時施屠龍身有要事,來去匆匆,于這門學問未能盡得真傳。這時卓南雁來了,邵穎達便讓他接著參習這路易學。

    卓南雁自是歡喜不勝,他知道邵穎達所傳的這易圖戰陣學,跟兵法和道家修煉關系緊密,自己苦思不解的《靈棋劍經》上的幾張圖譜更跟這路學問大有干系。他身上還帶著龍驤樓所贈的禮金,但邵穎達堅辭不受。這怪老頭子精于書法,雖不似鍾離軒那般能從書法中化出武功,卻也在京師中小有名氣。只是他脾氣古怪,每次賣得幾張書法。夠了幾日吃喝,便不再寫。而他書法落款,也從不直書邵穎達之名。這名動八方的易學大賢,卻在鬧市之中悠哉游哉地過他的隱居日子。

    跟邵穎達學易,其實也是件苦差事,不說他那間屋內藥氣濃郁刺鼻,最煩人的還是他闡幽發微講到了得意之時,卓南雁若是領會稍慢,便會引得他破口大罵“蠢材”,冷言冷語地挖苦好多時候。卓南雁心高氣傲,初時挨了罵,心下著惱,但隨即想到:“當年在大云島讀書時,我遭的白眼,比這可厲害多了!邵先生不過是脾氣壞些。嘿嘿,就當是院子里養了頭倔驢,不時發脾氣大叫!”

    ※※※※※※

    追隨邵穎達數日,卓南雁才知《周易》被尊為儒家五經之首、三玄之冠。委實是包羅萬象。囊括了諸家學問。他性本好學,又得了邵穎達這等明師,益發鑽研得如癡如醉。常常晝夜危坐,頭不就枕,當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境地。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易圖戰陣學日益透徹,卻不知日月穿梭,轉眼便是一月時光匆匆飛逝。除夕元旦已過,新桃換了舊符。

    這段時日,密邀羅雪亭北上的書信早已送出,厲潑瘋也已安然南下,完顏亨的龍蛇變暫時卻還不會發動。他卓南雁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里等待雄獅堂主羅雪亭北上中都。獅堂雪冷邀戰滄海龍騰,那一戰該是何等驚天動地!苦心鑽究易學之余,卓南雁自會想起林霜月,他時時在心底念叼,“小月兒,我說過讓你等我一年,但這一年之功,真能掀翻龍驤樓麼?”每念及此。心中便有些悵然若失。

    這一天,邵穎達闡揚易圖妙理,正說得天花亂墜,揚揚自得之時。卓南雁忽聽院外傳來極輕極輕的腳步之聲,他霍然立起,轉頭道:“是誰?”院外那人答道:“南雁老弟,你果然在這里!”卻是葉天候的聲音。

    邵穎達聽得生人聲音,卻將眉一皺,揮手道:“老夫早知道,一跟龍驤樓的搭上,便是沒完沒了的麻煩!這等俗人,一進老夫房門,便是三日也掃不出去的俗臭!你有事便帶他到你那屋里去。”卓南雁知道邵穎達脾氣古怪,只怕葉天候貿然而入,會惹惱了他,忙起身長揖謝罪,匆匆而出。

    出得屋來,卻見葉天候正在幾串籬笆前進退彷徨。卓南雁知道他必有要事,急走過去,依著陣圖變化之理,將他引入西首那間茅屋。

    二人相見,均自欣喜,卻見葉天候臉上微顯黑瘦,也不知這些日子他在忙碌什麼。兩人在屋內說了些別後閑話,葉天候忽地笑道:“老弟,那婷郡主對你可是情深意重得緊呀,你一入龍吟壇,失蹤了兩月,她可是一直坐臥不甯。你在這里潛修易學月余,她又是日日跟我大發脾氣!”

    卓南雁的心忽然被什麼扯了一下,口中卻呵呵低笑著胡亂支吾:“小弟這是公而忘私、不計私情、不以私愛而害公義……”當日他身入龍吟壇,自覺這是個疏遠完顏婷的大好辦法,只道自已多日不理會她,這刁蠻郡主的滿腔情愫自會慢慢消卻。這時驀地聽了葉天候的話,他雖是仍舊嘴硬,心底卻想,“這傻丫頭當真對我如此牽腸掛肚麼!那日讓余孤天甘冒大險來龍吟壇尋我,莫不是有何要事?”

    “這就錯了!”葉天候卻搖頭笑道,“這丫頭越是對老弟青眼有加,完顏亨便對老弟越是看重。以你的資曆,短短幾日竟得身入龍吟壇,其實便與這婷郡主大有干系。嘿嘿,照我說,老弟這‘美男計’大可施展下去,直到探明龍蛇變,扳倒完顏亨!那時將這女真婆娘一腳踢開,也就是了。”

    卓南雁素來自認是個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之人,但聽他說自己施展“美男計”,卻不由臉上一紅,冷笑道:“老兄這主意,是不是太過……陰損?”葉天候笑道:“美女妻妾,不過是穿來脫去的衣服,大丈夫做事,豈能如此婆婆媽媽?”卓南雁鄭重其事地道:“那也成!但葉兄須得依我一件事——哪天,你也得施展一回美男計!”

    葉天候知他說笑,仰頭給給一笑,霍地笑容一斂,憤然道,“老弟不要忘了,完顏亨是你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女兒咱們便是生吞活剝了,也是應該!為了抗金大計,老弟也得跟她虛與委蛇下去。”卓南雁緩緩點頭,心底卻有些不以為然:“我卓南雁若要報仇,自會堂堂正正地跟仇人完顏亨大干一場!家國大事,又何必讓一個女兒家攪在其中?”忽地心中一動,“為何我偏偏不肯利用完顏婷,難道,難道我當真對她動了真情?”心緒一陣煩亂,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一片寂靜之中,茅屋外忽然傳出一陣清朗的琴音,跟著邵穎達的歌聲隱隱傳來:“……李陵不愛死,心存歸漢闕。誓欲還國恩,不為匈奴屈。身辱家已無,長居虎狼窟……”

    此時此地,二人陡聞這蒼老沉渾的曲聲,心內竟都生出一種異樣之感。葉天候不禁歎道:“這易絕邵穎達,是個胸羅錦繡的真隱士,老弟在此,不但可暫時遠離龍吟四老的糾葛,更能學到些真學問真本事。”

    卓南雁無語點頭,見葉天候轉身待走,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天候兄留步!”自懷中取出數頁紙紮,遞了過去。葉天候信手接過,臉上笑容登時凝固,顫聲道:“這……這東西,老弟從何得來?”原來卓南雁給他的,正是天衣真氣的修煉秘法。他那晚一住進這鬼巷,便將腦中銘記的《沖凝仙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段落,盡數抄錄了下來。

    卓南雁將耶律瀚海讓他私閱仙經的事和修習天衣真氣時諸般神奇和凶險的經曆盡數說了。葉天候的目光一直盯著那筆紮,臉上雖然神色竭力凝定,但雙手卻不住微微顫抖,良久才道:“好,好,老弟這番深入虎穴,可算不虛此行。這經書待愚兄回去慢慢參詳。”將筆劄貼著肉塞入懷中,略一拱手,快步而去。

    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邵穎達蒼諒的歌聲伴著琴韻悠然傳來:“窮陰愁殺人,況與蘇武別……生為漢宮臣,死為胡地骨。萬里長相思,終身望南月。”卓南雁靜聆曲聲,心緒翻湧,竟有些癡了。

    這日晚間,卓南雁獨自在院內徘徊,心內卻有些心不在焉,忽一仰頭,只見明月才從薄云縫隙里探出,如霜如雪的輝光穿過老槐樹那枯挺的枝杈,灑下碎玉般的點點清芒。

    在這冰冷的冬夜里,卓南雁的心中忽然騰起一股罕見的溫繾綣:“完顏婷那傻丫頭怎樣了?”這麼想著,心底忽地灑然一笑,“葉兄不是讓我去施展美男計麼?左右無事,不如去逗她玩玩!”也不知這鬼使神差的念頭是借口還是玩笑,他卻疾步出了鬼巷,在月色里飛身而起,直向王府掠去。

    遠遠地瞧見了芮王府高懸的大紅燈籠,卓南雁童心忽起,繞到後花園,翩然躍入。王府內倒有不少龍驤侍衛往來巡視,但卓南雁知道只要不碰到完顏亨,余人便不必放在心上,飄然幾閃,便到了完顏婷的繡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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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27:07 |只看該作者
繡樓內還亮著燈火,幾個丫鬟正魚貫而出,靜悄悄的暖閣里就只影影綽綽地剩下一個秀美人影。卓南雁在窗外驀地頓住步子,暗笑:“夜深人靜,我在這大小姐的屋外探頭探腦,給人瞧見,豈不成了登徒子了?”正要轉身走開,忽聽暖閣內響起低低的一聲嬌呼:“南雁,你這死鬼!”正是完顏婷的聲音。

    卓南雁心中一顫:“難道給她瞧見了?這時與其鬼鬼祟祟地跑開,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進去。”正要推門而入,卻聽完顏婷又道:“觀音菩薩,您不是有求必應麼,怎麼我大年初一起連著在大悲閣給您上了三日高香,還是沒有丁點靈驗?”她聲音極低極細,若非卓南雁內功精深,必然聽不真切。卓南雁心中一寬:“哈,原來是這傻丫頭在自言自語!不知她去大悲院,求觀音菩薩什麼事?”完顏婷細不可聞的聲音中卻有幾分哀怨:“觀音菩薩,我再給你三日期限,南雁那渾小子再不回來,我,我就封了那個大悲閣,再不許旁人給你燒香啦!”

    “這傻丫頭,求佛拜神,卻還大發郡主脾氣!”卓南雁心中暗笑,但想她對自己深情流露,心底又深深感動。閣內完顏婷的幽幽歎息又清晰地傳入耳中:“南雁,你這小死鬼,早將我忘得一干二淨了是不是?

    哪日給我捉住了,瞧我怎麼罰你!”

    卓南雁聽她聲音柔媚,隱蘊真情,猛然心底一熱,忍不住道:“我在這里。你要怎生罰便怎生罰好了!”投在窗牖上的倩影晃了晃,完顏婷驚道:“誰,當真……當真是你麼?”卓南雁呵呵笑道:“自然是我!”推門而入,只覺閣內溫暖如春,卻見完顏婷身著藕荷色貼身褶裙,臨近入睡,她這身衣著很是隨意,緊身褶裙非但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香肩頸下更閃出大片欺霜塞雪般的凝脂肌膚。卓南雁心頭大窘,急忙閉上眼睛,道:“這會眼睛好痛,什麼也瞧不見啦!我得趕緊出去走走!”

    “你還敢跑!”完顏婷嬌軀一幌,忽地閃到他眼前,嗔道,“我讓你睜開眼晴瞧著我!”卓南雁聽她的聲音中滿含委屈,忍不住笑道:“睜眼便睜眼!”仔細凝視著完顏婷美豔傾城的玉頰,卻吃了一驚,不禁歎道。“才三月沒見。你竟清減了許多。”

    完顏婷素來性高氣傲,但聽了他這句話,只覺心底一酸。多日來的輾轉相思之情驀地湧上心頭,眼圈兒倏地紅了,顫聲道:“你自己說過的話早忘得一干二淨。一去多日,也不來看我,我冒險讓小魚兒去找你,可還是沒有半分音信。”燈影搖紅,美人情重,卓南雁心頭一軟,不禁道:“誰說我全忘了,我晚上做夢常會夢到你。今晚睡得正香。忽然夢到了觀音菩薩,他老家人對我言道,南雁渾小子聽真,速速去婷郡主那里,不然這小丫頭發起火來,再不給我來進香啦……”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玉面飛紅,知道適才的低聲許願全給他聽到,飛身撲入他懷中,嬌呼道,“都是你不好!這時候了,還來取笑人家!”忽然覺得無限嬌羞和委屈,淚珠兒撲簌簌地垂落下來。卓南雁見她珠淚瑩閃,心內忽然情思湧動,想也不想地便將她抱在懷中。完顏婷給他的健臂緊緊抱住,不由渾身酥軟,想到這朝思暮想的人兒深夜冒險來此跟自己相見,心底更覺無限甜蜜,玉臂輕伸,緊緊環在了他頸前。

    這時她衣窄裘薄,這一縱身入懷,卓南雁只覺觸手溫軟柔膩,鼻端更覺馨香流溢,霎時一顆心不由怦怦亂跳,猛然想到:“我這是跟她在這香閨之內,夜靜更深,可要全力把持。”一念未絕,完顏婷忽然張開櫻唇,在他耳輪上輕輕一咬,膩聲道:“渾小子,為什麼每次你都欺負我,取笑我,可、可我見不到你時,卻偏偏念著你,想著你,做什麼都沒有滋味?”

    卓南雁聽她直敘衷情,又與她玉頰相貼,耳畔只聞嬌喘細細,猛覺心中熱浪奔湧,霎時全身的血都被這熱浪蒸燙得沸了起來,忽地低下頭來,重重地吻在她那火紅的嬌靨上。在他鐵臂的緊箍下和火熱雙唇的痛吻下,完顏婷芳心有如小鹿撞擊,只覺自己已經融化成雪,升騰成云了。

    兩人緊緊相擁,都覺立足不穩,忽地栽倒在了繡幃羅帳後的象床上。閣內暖如陽春,粉帳後紅浪翻湧地香裘錦被和完顏婷那黑瀑樣的烏黑長發、起伏有致的玲瓏玉體交疊一處,更讓卓南雁心魂欲醉,綺念泉湧。

    就在二人情火升騰的一瞬,卓南雁驀地觸到懷中冷硬的一件物事,他的身子忽然頓住,順手摸出那東西,竟是林霜月贈給自己的那根玉蕭。冷玉蕭入手清涼,隨著冷玉蕭一同躍入腦中的,正是林霜月深情脈脈的目光,霎時將他心頭的欲火澆滅。

    卓南雁心頭一陣激蕩,忍不住緩緩坐起,忽然揮手狠捶自己的額頭,喘息道:“郡主,我、我又來冒犯你啦!”完顏婷也自迷亂中驚醒,卻伸出柔荑捉住他的手臂,柔聲道:“傻瓜,誰怪你呢!”見他滿面懊悔之色,心底又是憐惜又是奇怪,更隱隱地有幾分悵然若失。卓南雁轉頭看到她身上羅衫欲掩未掩,愈顯玉體曼妙,前胸香裘微敞,露出半段粉膩玉映的酥胸,心頭又跳起來,忙轉過頭,苦笑道:“郡主不怪我,王爺卻會殺了我!”

    “他敢殺你,我便跟他拼命!”完顏婷噗哧一笑,忽然也覺有些害羞,順手拽過一件紫色紗衫套上,“以後不得再叫我郡主啦,便跟爹爹一樣,也叫我婷兒。”卓南雁隨口應道:“好啊,那也得沒人的時候叫。那你叫我什麼?”話一出口,隱隱又有些後悔,“怎地我跟她一起總是禁不住這般風言風語!”

    完顏婷挨上身來,玉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嫣然笑道:“有人沒人,我都叫你渾小子!”卓南雁給她身上的陣陣幽香又攪得心猿意馬,輕輕將身子錯開一些。完顏婷偏又湊近一些,偎在他的肩頭,櫻唇湊到他耳下,幽幽道:“你不想我叫你渾小子,那我就叫你雁哥哥吧。再過幾日就是元宵燈節啦,雁哥哥可得記著過來,陪著婷兒去逛花燈!”

    忽聽她連著叫了自己兩聲“雁哥哥”,卓南雁猛地想起年少之時,害羞的林霜月總是不肯叫自己“雁哥哥”,直到大云島上臨別之際,才含羞嬌喚。一念及此,心旌不由一陣搖蕩,忍不住點頭道:“好,雁哥哥陪著婷兒去逛花燈!”

    完顏婷甚是歡喜,正要說什麼,忽然轉頭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根玉簫,一把抓過,道:“咦,這玉簫樣子好纖巧,是哪個女子給你的麼?”卓南雁裝作漫不經心地將玉蕭收回,道:“不是。”完顏婷盈盈妙目直瞪著他,忽道:“你心里若是還想著別的女人,我便一刀殺了你。”

    卓南雁苦笑道:“我想我娘都不成麼?”完顏婷貝齒輕咬,笑道:“那也不成。從今往後,你只得想我一人。”卓南雁低頭瞅著玉簫,輕聲道:“婷兒,我只是龍驤樓內普普通通的一個龍驤士,你卻是金枝玉葉的郡主,咱們……終究不成的。”這話說得倒是發自肺腑,他知完顏婷天真清純,又對自己情真意切,實在不忍傷她。

    完顏婷見他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鄭重神色,忍不住嗤嗤一笑:“那又怎樣,實在不成,照著我們女真的規矩,你將我偷走作老婆,不就成了!”卓南雁心下大奇,道:“老婆還能偷,這是什麼古怪規矩?”完顏婷湊身上前,吐氣如蘭,笑道:“這規矩好玩得緊。我們女真人對偷盜懲戒最厲害,但在正月十六這一日卻正兒八經地縱偷一天,車馬貨物,乃至珍寶妻女,都可隨意偷盜。”卓南雁大張雙目,暗道:“這番幫蠻夷,行事竟如此不通禮數。但這麼無法無天的亂偷一氣,可也好玩得緊!”

    “少年男女若是兩情相悅,男的便可在那一日將女的偷了去,正大光明地做老婆!”完顏婷說著嬌靨徘紅,忽地笑道,“對了,適才你答應過陪我去看花燈。再過三日,便是元宵試燈節啦,雁哥哥可要記著那天早早過來!”

    自來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時人都有元宵賞燈之俗,後來元宵節觀燈的日子越來越長,索性便將正月十三定為試燈節,自那日起名城大郡都要羅列花燈,供人觀賞。卓南雁長于草野,從來沒見識過京師的花燈,終究是少年心性,眼見完顏婷美目流波的這一問,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即點頭應允:“好啊,那咱們不妨自正月十三連著大玩幾日,到了正月十六,瞧見什麼花燈好看,便順手牽羊地拿了去!”

    完顏婷見他答允,芳心大喜,柔聲道:“渾小子,那到了正月十六,你敢不敢將我也一並偷了去?”(按:女真人嚴懲犯盜竊罪者,但在正月十六日則可縱偷一日為戲,青年男女相悅,男子也可在這一日將女子竊之而去,過後女子願留男子家中者聽便。據洪皓《松漠紀聞》載,完顏希夷子蒸其寡嫂,就是由這放偷之俗而來。)

    卓南雁故意笑道:“偷了你去做什麼?”完顏婷笑道:“做你老婆啊!”玉臂忽伸,環在他頸前,眄睇流盼,“我小時常想,明媒正娶的太沒趣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將我偷偷搶去,跟我生死與共,那樣才有意思。你不想我做你老婆麼?”卓南雁萬料不到這女真郡主如此直白大膽,漢家女子面紅耳赤說不出口的話,她卻渾若無事地說了出來,而這話經她一說,偏偏又是這樣的自然清純。

    望著那雙融魄動魂的美豔雙眸,卓南雁忽然發覺,這完顏婷的膽大妄為,其實跟自己的性情倒有七分相似,或許便為這個緣故,自己對她欲罷不能。完顏婷見他癡癡不答,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緊了一緊,膩聲道:“怎麼了,你不敢做我的大英雄麼?”這時她櫻唇微張。皓齒嫣然,燈下瞧來,更覺光豔照人。卓南雁心旌搖曳,猛地緊抱起她的纖腰,在她紅暈流羞的玉頰上深深一吻。

    完顏婷心魂欲醉,美眸緊閉地一瞬,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歎息:“婷兒,只怕我沒膽子來這芮王府搶你!我……更不是你的大英雄!”猛覺窗子咯的一響。睜開眼來,卻見卓南雁已經穿窗而出。完顏婷料不到他說走就走,奔到窗邊,想要叫他回來,終究羞于驚得旁人都來觀瞧,望著卓南雁俊逸的背影漸去漸遠,芳心內又愛又恨,思緒紛亂如麻。

    卓南雁適才跟她耳鬢厮摩,漸覺難以自持,立時痛下決心。一吻之後便即飛身遁走。夜風刮在臉上冰冷如刀。在夜色里奔出好遠,卓南雁仍覺袖底指間溫香猶存。那似蘭似麝的溫香正是她玉膚輕裘間透出的,卻直竄入他的心底。攪得他心煩意亂,再難有一絲甯靜。狂奔的卓南雁忍不住在心底痛罵自己:“明知無望,卻為何還要纏綿不絕?明明要走,為何還要親她?卓南雁,你他娘地不是大丈夫!”心底越想越怒,猛然揮掌扇了自己幾記耳光。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二節:明燈如海 芳心如月
      說來這些日子正是難得的一段清閑時候,卓南雁潛心易學,鑽研得津津有味,本已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但跟完顏婷這一晤,顯是擾亂了他沉靜的心境。自芮王府回來的這兩日里。再讀易經,就不免心不在焉。兩日間他應對不暢,思緒不敏,自然惹得邵穎達脾氣大發,“蠢材蠢材”的痛罵不知挨了幾百遍。

    今天一清早起來,他更有些心緒不甯,眼前不時閃過完顏婷的倩影。原來今天竟是到了正月十三的試燈節,卓南雁原是跟完顏婷約好,這天陪她逛街賞燈的。上午跟邵穎達學易之時。他便總覺完顏婷那癡癡的雙目正在凝望自己,那目光撫摸著他的背,燒灼著他的臉,攪蕩著他的心。心神微亂之間,跟邵穎達對答易學,更是難稱邵穎達之意。但不知怎地,邵穎達今日卻是興致頗佳,竟沒罵他一句。

    “去,還是不去?”下午獨塵讀易時,這念頭還在他心頭盤旋不去。眼見日薄西山,邵穎達卻忽地推門而入,塞過一幅書卷,道:“明日咱們就無米下炊啦,這幅字拿到文竹堂去,今兒是元宵試燈節,該能賣個好價錢。”卓南雁心弦一顫,抬頭望見那雙冷湫湫似笑非笑的老眼,終于在心中打了個哈哈:“還是天候兄說得對,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媽媽!”攜了字畫快步走到院中,卻聽邵穎達在屋內喃喃自語:“蠢材蠢材,去會個小情人,也值得如此歡天喜地。嘿,眼下的後生,比我老人家當年,可差得遠啦!”卓南雁自知什麼事都瞞不住這怪老頭,心底哭笑不得。

    去文竹堂賣了邵穎達的字,再快步趕到芮王府時,卻覺天色早早地黯淡下來。遠遠地便見芮王府門前已用松柏枝條高高搭起了彩棚,數十串各色彩燈自高棚上垂下,流光溢彩,甚是氣派。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又稱元宵節,這上元張燈的節俗,起于漢代,興于隋唐。至宋朝時,定于正月十三試燈,正月十八收燈,這燈節竟要綿延數日。元宵節前後,宋人上自大內,下至平民,莫不興致勃勃地制燈、張燈、賞燈。女真人本來沒有元宵節張燈的舊俗。據說金初,上京有個被金兵掠來的僧人,在上元節以長竿挑燈,歡慶佳節。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看了紅燈大驚,以為是僧人“嘯娶為亂”的訊號,命人將這例黴的和尚擒來殺了。後來女真人到了燕地,才知上元張燈之俗,並也漸成風俗。而深慕漢習的完顏亮登基之後,更是在年年的元宵節都後張燈結彩,與眾臣同樂。今日這正月十三的元宵試燈節,正是元宵前的第一個熱鬧之日。大金京師男女,必在這晚盛裝賞燈,盡情歡樂。

    完顏婷見他趕來,心底喜不自勝,口中卻還埋怨他來得太晚,又叫丫鬟給卓南雁送上一套簇新錦衣。卓南雁素來懶得在衣著修飾上花心思,完顏婷以往送給他的新衣從不著身,但今日卻不願掃她興致,任那幾個丫鬟仆婦給他更了衣。他本來模樣俊朗,這一身華貴的錦衣穿在身上,更顯得長身玉立,飄然出塵。完顏婷在燈下向他癡癡凝望,美眸中盡是歡喜之意。

    少時有小厮牽了兩人的坐騎過來,卓南雁只見自己那匹火云驄竟也是金鞍玉轡,通體刷得毛色光鮮,跟完顏婷的追風紫立在一處,一紅一紫的兩匹駿馬居然交頸厮磨,甚是親昵。完顏婷忽在他耳邊低聲道:“瞧它們,在一起待得時候久了,竟也難舍難分。”卓南雁心底泛起一片漣漪,卻不願說什麼,跟完顏婷一起飛身上馬。

    二人並馬而行,卻見諾大的京城已成了燈影交輝的琉璃世界。歌樓、酒店、商賈平民、官宦世家的門前都墜起了花燈。豪富大家門前都架了彩棚,串起花色繁複的彩燈,小戶黎民門前,也都要挑起一二盞明燈應景。街上都是身著新衣的觀燈人流,但街頭巷尾,卻也時見骨瘦如柴的瘦弱乞丐,縮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那彩車寶馬和錦衣流香,給這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一襯,滿目的輝煌光影,便顯得有些光怪陸離。

    中都宮城正北的拱宸門直到外郭城通玄門的一條大道,為縱貫大金京師南北的馳道,也是京師最熱鬧的所在。二人轉到馳道上時,卻見繁燈萬盞,猶如銀河飛落人間。兩人在熙熙攮攮的人流之中緩轡而行,興致昂然地四處張望。才來到最熱鬧的萬安寺前,卻見前面四五個華衣公子,立馬高叫:“哈哈,婷郡主,不想卻在此處相見!”竟是騰云社中的舊友,張汝能、西夏老王子幾個都赫然在內。

    張汝能催馬走上兩步,向完顏婷笑道:“我們幾人連著送帖子請郡主同來賞燈,都給郡主一口子回了,卻原來郡主另有玉郎相伴!”說著眼神瞄著卓南雁,目中盡是妒意。蕭裕敗亡之後,蕭長青下落不明,此時張汝能已是京師十八公子之首。眼見卓南雁玉樹臨風,跟完顏婷並馬而立,儼然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張汝能自是禁不住心底泛酸。

    卓南雁這時才知,原來完顏婷為了跟自己同來玩燈,竟回絕了京師十八公子的盛情相請,心中微動,忍不住便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完顏婷傲然將下頜一揚,清凜的眼神直盯著張汝能,冷冷道:“本小姐願意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元宵佳節,隨著一群紈袴子弟,哪里還有興致賞燈!”張汝能等人聽她罵自己是紈袴子弟,各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完顏婷卻探手一撥卓南雁的缰繩,笑道:“走,咱們到別處玩去。”竟不理目瞪口呆的幾位貴公子,拉著卓南雁拐入一個窄細胡同。

    卓南雁笑了一笑:“其實跟他們一起賞燈,也沒有什麼。”完顏婷瞥他一眼,幽幽道:“可這時我只願意跟你在一起。”說著輕咬了下櫻唇,輕聲道,“況且我答應過你,再不跟他們在一起的!我答允過的話,便時時記得,你答允我的話,也要時時記在心頭!”卓南雁心神微顫,卻強笑道:“省了他們聒噪,咱們正好痛痛快快的盡興游玩。”

    這青石鋪就的小巷高低不平,二人不便乘馬,便下了馬,攜手而行。轉過這小巷,卻見前面一處小鋪亮著燈火,不大的鋪面上高懸著不少彩燈。十來個游人正聚在店鋪前把玩燈盞。完顏婷笑道:“哈,這里何時多了個賣燈的小鋪子!”眼見那些燈做工甚是精巧,拉著卓南雁的手便走了過去。

    這小鋪子前懸的燈全無金箔、玳瑁的華貴裝飾,皆是做工小巧的“羅帛燈”,七彩妝染,團花簇錦,盞盞都是精致過人。一個孩子的聲音卻在大聲吆喝:“名冠天下的江南新安燈,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錯過這一家,後悔一輩子啊!”卓南雁聽這聲音耳熟萬分,抬眼瞧去,只見四五個閑漢游客正圍著個身子高瘦的少年,正是自己的結義兄弟劉三寶。

    卓南雁萬料不到劉三寶會來此賣燈,卻見他這會已忙得滿頭大汗,一邊跟幾個閑漢討價還價,一邊不忘大聲吆喝,料來他這買賣還挺興隆。又聽幾個閑漢笑道:“小老弟,你遞給我這燈可真是‘花燈觀音’親制的麼?”“老弟,求你閃閃,我已買了三盞燈,讓我再瞧一眼‘花燈觀音’!”“老子買燈,多掏幾兩銀子都無妨,可得‘花燈觀音’親自將這燈遞到老子手里。”

    “原來這些燈都是什麼‘花燈觀音’做的,既名觀音,想必是美麗之極的女子了。才引得這些閑漢來此糾纏不清。”卓南雁心里正想著,卻見店中嫋嫋婷婷走出一個白衣少女。卓南雁抬頭一見那少女容貌,心神轟然一震,整個人登時呆在那里。

    原來這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深冬時節,林霜月仍舊一身素白永衫,襯著月色燈輝,愈顯得玉膚如雪,仙姿楚楚。只是眼角眉梢,隱隱籠著一層淡淡憂傷。幾個閑漢立時轟然大叫:“花燈觀音來了!”小店前就是一陣騷動。但林霜月神態高潔,動人憐惜,淡淡的幾句話便引得眾閑漢心神蕩漾,卻又發作不得。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為何小月兒卻和三寶大老遠地來這金國京師內賣燈?”

    “渾小子,又發什麼癡!”完顏婷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芳心也是微微一顫,低聲道,“你在瞧她?”卓南雁渾若未聞。不錯眼珠地瞪視著林霜月。因為這時林霜月那雙明眸也正向他瞧來。二人的目光在月光燈影下交投在一處,登時全都怔住。

    玲瓏精巧的各色燈籠射出七彩的迷離光影,但燈下林霜月的那張臉卻無比蒼白。她的香肩竟也隱隱發顫,目光直落在卓南雁和完顏婷緊緊交挽的手上。林霜月的美眸之中搖散出一片淒怨痛楚的光,雜在紅綠輝映的燈影中,顯得哀婉動人。微微一頓,她辭于猛地彎下玉頸,奮力將目光自卓南雁身上移開。

    “霜月!”卓南雁在心底大叫著,她淒然轉頭的一瞬,他又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長長睫毛下的瑩瑩珠淚。忽覺腕上一痛,卻是給完顏婷狠狠掐了一把,耳邊立時響起她冷若冰霜的嬌哼:“這花燈觀音便這麼好看麼?”他立時驚醒。正想說什麼,完顏婷卻憤然將手一摔,顫聲道:“那你這晚便在這里瞧她好了!”飛身上馬,縱馬便向前奔出。

    幾個閑漢這時甩臉瞧見了完顏婷,不禁齊聲驚呼:“這個妞可也美得天仙一般!”“哈,這是京城一支花,芮王府的婷郡主,兄弟那次重陽馬球會上見過的!”完顏婷這時心下氣惱,一股怨氣無處發泄。揮鞭便向馬前的閑漢抽去,喝道:“讓開!”眾閑漢驚亂躲閃,撞得鋪前倒了兩個燈架。劉三寶忙上前扶住,罵道:“哪里來的瘋婆娘?”一轉眼卻瞧見了卓南雁,咦了一聲,便要叫嚷。

    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立時想到若是留在此處,必會給林霜月和劉三寶帶來巨大危險,只得飛身上馬,縱馬追趕完顏婷去了。

    林霜月望著卓南雁飛馬而去,猛覺一陣心灰意冷,心底痛到了極處。劉三寶見她面色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叫道:“姐姐,你怎麼了?”林霜月苦笑一聲:“姐姐沒事!”回身便向屋內走去。幾個閑漢見她走開,急得起哄亂叫。劉三寶上前收拾燈籠,喊道:“別叫別嚷了,今兒不做買賣啦,要買燈籠,明日再來!”他力氣極大,兩個閑漢要擁進店內,卻給他猿臂推了幾個趔趄。

    收了鋪面,走入屋中,卻見林霜月靜坐炕上,兀自嬌軀發顫,眼噙淚水。劉三寶急得干搓兩手,叫道:“那人、那人當真是我大哥麼?他立在燈影暗處,我沒瞧清楚。”林霜月再也忍耐不住,珠淚漣漣而下,幽幽道:“不是他是誰?他、他當著我的面,竟去追那什麼郡主去了!”劉三寶連連頓足,叫道:“不是,我大哥決不是那種人!姐姐不要哭啦,你在此稍候,我追出去瞧瞧如何?”

    林霜月芳心紊亂,許多心事卻不便跟這孩子細說,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便收了淚水,強自笑道:“姐姐沒事啦。天好晚了,你去睡罷,姐姐也要歇息了。”劉三寶孩子氣地笑起來:“那我明兒個再去尋大哥,好歹讓大哥給姐姐賠禮道歉。”轉身走入里屋,將屋門輕輕掩上。

    店鋪里靜了下來,對著那根幽幽閃耀的紅燭,林霜月凝在心底的痛終于湧了上來,剛止住的淚又斷線珍珠般地垂落。

    那日她小性發作,惱恨卓南雁絲毫不將自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憤然離去。但少女情懷,心思里如何放得下他?又過幾天,忽聽江南武林傳言,那南雁竟偷了羅雪亭的駿馬寶劍,逃奔金國去了。林霜月覺得奇怪,深信以卓南雁為人,斷不會做出這等事來,便又轉回江南雄獅堂,想找羅雪亭問個清楚。

    重回建康,卻在坊間茶肆聽得眾閑人將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有誇那南雁膽大包天的,有贊羅雪亭手眼通天的,更有人說,羅雪亭手段雖大,氣量卻窄,竟將南雁的一個不足十五歲的結義兄弟扣住。林霜月越聽越怒,想到那晚酒宴上坐在卓南雁身旁那個臉帶稚氣的孩子,不禁在心底暗罵羅雪亭恃強凌弱,連個孩子也不放過。惱怒之下,竟然夜探雄獅堂,要救出劉三寶。

    那晚卓南雁依計北上之後,羅雪亭便將劉三寶帶到跟前,對他說:“你大哥眼下有件大事要做,不能照顧你啦。你眼下便留在爺爺這里,好不好?”劉三寶的性子卻是又倔又直,搖頭道:“待在這里,好沒趣味。我要跟著大哥去闖蕩江湖!”羅雪亭好說歹說,卻是留不住這喜動不喜靜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大哥說了,你愛習武。你在此待上幾日,我遣人傳你武功如何?”劉三寶才點頭應允。

    羅雪亭諸事纏身,便讓劉三寶跟他四弟子何殘雪習武。但何殘雪性子跳脫,又曾在卓南雁手下吃過小虧,對卓南雁這小弟自然而然的面惡口冷,一連三天,只傳他入門的兩記拳腳,還只是皮毛把式,于內中心法,全然不說。

    劉三寶在雄獅堂呆了幾日,甚覺無味,不由思念起卓南雁來,每日哭著喊著要去尋他大哥。何殘雪正樂得甩了他這包袱,便去告知羅雪亭。羅雪亭正自無奈,這一晚忽聽得有弟子來報,明教的那林霜月不知為何,竟來夜探雄獅堂。他索性便來個順水推舟,只讓手下弟子做做樣子,並不真殺實斗,林霜月順順當當地便將劉三寶“救走”。

    劉三寶卻認得林霜月,跟著撒潑使賴也要認她這個“跟我大哥大破南宮劍陣的天仙”作姐姐,央求著要她帶著自己去找他大哥卓南雁。林霜月哭笑不得,想到自己還須回本教複命,更兼此去金國路途遙遠,難以帶個孩子上路,終究推辭不去,只給了劉三寶一些銀兩,讓他去干些營生。

    二人離別之後,林霜月自回大云島複命。明教教主林逸煙即將重出江湖,野心勃勃,蓄勢待發,大云島上硝煙漸濃。林霜月的芳心內卻似給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牽繞,總是晃著卓南雁的影子。

    一路北上,卻又在道上意外遇到了衣衫襤褸的劉三寶。原來這孩子人小鬼大,竟想自己去金國尋找義兄,只是他不識路徑,流浪月余,盤纏花光,只得沿路乞討。

    重逢林霜月,劉三寶開口閉口叫她“天仙姐姐”,死活也要跟她同去。林霜月無計可施,又見劉三寶望著自己的那雙稚氣的大眼睛中,滿是崇敬依戀之意,心下一軟,便答應了他。當下二人便結伴趕往金國京師。

    這麼來來去去的一耽擱,便比卓南雁晚來了數月,她們來到中都之時,卓南雁正在龍吟壇內苦修。

    林霜月知道京師內龍驤樓的眼線密布,不敢貿然打探龍驤樓的所在,眼見年關臨近,便跟劉三寶租了一間鋪面,制些燈籠來賣。這是她年少時跟母親學得的手藝,她心靈手巧,雅好丹青,在燈帛上寥寥數筆,便將彩燈妝染得精巧可愛。不想這別致新奇的江南花燈一擺,倒頗為京城子弟所喜。而她秀美如仙,待人和善,更得了個“花燈觀音”的美譽。林霜月每日在此賣燈,閑時便四處探訪,只盼能尋得卓南雁的消息。

    哪知個晚,她朝思暮想的人兒突然現身,而身邊卻還伴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富家小姐。聽那些閑漢亂喊,那小姐竟還是京師內頗有豔名的什麼郡主。

    芳心之中恨愛交加,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只朦朦朧朧地覺得外面人聲漸稀,想是夜色已深,林霜月心底卻猛然騰起一念:“明日我去尋他,便當著那美貌郡主的面,死在他面前也好!”正自愁腸百轉,忽聽店鋪外響起啪啪的三聲輕扣,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輕喚道:“霜月,你睡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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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28: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三節:幽恨難消 離情最苦
      林霜月嬌軀一震,卻終究坐住了沒有動。卓南雁的聲音焦急起來:

    “霜月。你、你還在麼?”林霜月聽他將店鋪門扣得砰砰作響,害怕引來鄰居觀看,只得站起身,順手擎了一只花燈,開門走出。

    深冬的子夜異常靜謐,游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樹葉給冷風吹著,沙沙作響。卓南雁立在請玲的夜色中。呼呼喘氣。好歹送走了完顏婷,他便瘋了一樣飛奔而回。夜風清寒刺骨,卓南雁卻發覺自己滿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直到此刻還喘息不定。這時他才發覺,林霜月在自己心內不可撼搖的位置。

    眼肅閃過一道幽幽的紅光,一身白衣的她終于嫋嫋走了出來,嬌怯怯地立在紅光里,那張臉柔美清麗得讓人心疼。卓南雁大喜過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兒!”林霜月卻嬌軀微晃。避開了他的手,嗔道:“幾日不見,連人家名字都末記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這是雁哥哥給你新起的名字。小時候你叫月牙兒,眼下長大了,便成了小月兒!”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兒了?”雖是故作冷漠,終究語氣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燈發出淡淡光芒,那身雪裳縞袂,似是籠在一層無比縹緲的淡淡煙霧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終究還是我的小月兒!”林霜月才幽幽歎了口氣,道:“你真的當我是你的小月兒麼?”卓南雁心頭一熱,道:“你甘冒奇險。來此尋我,我、我心中好生歡喜!”

    林霜月故意將俏臉一扳,道:“想得倒美,誰說我是來此尋你?我只想瞧瞧這金國皇城有何繁華之處,要來便來了,跟你有什麼相干?”卓南雁笑道:“還是小月兒伶牙俐齒!我這小兄弟劉三寶,也是你弄來的吧?”林霜月道:“哼,為了自己報仇,連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說是報仇。誰知你在這金國京師里又都干了些什麼?”卓南雁無可奈何,只得將自己跟羅雪亭定計,假意盜劍盜馬,北上金都臥底之事大致說了,又簡略說了巧遇完顏婷、進入龍驤樓的前後,至于自己跟完顏婷的諸多纏綿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你剛到中都,便遇到了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著他,道,“那蠻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臉色一紅,忙道:“她待我雖好,但在我心中,終究只念著你一人!”

    林霜月聽他言辭肯切,心中疑慮漸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輕輕攬住她的玉腕,癡癡道:“我日日地想著你。今晚忽然見了你,當真便如做夢一般。只是這地方實在太過凶險,龍驤樓的手段,可不是南宮鐸、雷青焰之輩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還是速回大云島為上!”

    林霜月芳心一顫,暗道:“人家千山萬水地趕來瞧他,他見了面,說不上幾句話便勸我走。難道、難道他當真變心了麼?”那花燈里的蠟燭光焰忽閃,燭花爆出一聲輕響。她卻幽幽道:“你是想讓我馬上便走麼?”卓南雁渾沒想到她竟已錯會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顏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身份,咱們可都難逃毒手!”

    “難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懷中掙脫,顫聲道,“你有那郡主護著,有什麼凶險?”卓南雁苦笑道:“我甯願自己千難萬險,也不願你受丁點委屈。你要怎麼罵我都成,只求你速速離開中都,過得數月,我自會去大云島尋你!”他天性聰慧,于圍棋武功都是一點便透,但終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卻不知這時越是讓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著惱。

    林霜月見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萬千,忽然想起適才那美貌郡主看著卓南雁時那情思綿綿的目光,霎時明白了一切,恨聲道:“你還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干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盞燈籠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酸痛,也不去撿,轉身走入店中,砰的一聲關上店門。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里。寒夜淒冷,呼嘯的夜風之中,只有更夫懶懶的梆子時斷時續的傳來。將耳朵貼近店門,卻聽屋內傳來極細的啜泣之聲,他沉沉歎一口氣,傳聲進去道:“小月兒,我對你的心,天日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將地上那盞小燈籠提在手中,飛身趕回邵穎達的茅屋。

    轉天,才過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來到這小店鋪外。元宵節正日子將近,小店鋪外圍著不少買燈的游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鋪前賣燈。遠遠瞧見卓南雁來了,卻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願當著許多人的面跟她相認,眼見這小店對面還有一間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過去,命店伙計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風之中,端坐椅上,看著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飲。

    劉三寶在店鋪里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見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來。正要說話,卓南雁卻低聲道:“大哥有要事在身,咱們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劉三寶已隱約聽林霜月說過他來京師是要做“機密大事”,這孩子甚是機靈,當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來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個鬼臉,扭頭跑開。

    林霜月早瞧見了他在那里借酒澆愁,幾次和他目光相撞,卻都只作不見。卓南雁見了她這神色,知道她少女高傲性子發作,當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熱諷,只需哄得開心便是。舉杯酣飲之間,不由想起了當初去大云島的途中,她也是這般故作冷漠,那時兩人斗口的諸般趣事便在心間眼底閃過,卓南雁不由臉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劉三寶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來請卓南雁過去敘話。三人在小店鋪內擺上幾盤小菜,同進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色照樣冷寂,最多跟劉三寶說上一兩句話,任是劉三寶如何插科打渾,她仍是對卓南雁愛搭不理。劉三寶無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別後之情。

    草草吃了飯,劉三寶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來到這京城,還沒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開開眼。大哥便在這里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擠擠眼睛,跑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環顧屋內形形色色的好看花燈,忍不住歎道:“小月兒,你為了我,來這金國京城里做燈籠賣,當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話勾動了她的心思,長路上的風霜奔波,店鋪都的日日企盼,諸般苦楚一起湧上心頭,林霜月眼眶一紅,急忙別過臉去。卓南雁怕她傷心落淚,忙轉開話題,搜腸刮肚地想著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語。

    卓南雁惱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湧了上來,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兒,你不理我,我日日來這里,跟你糾纏,讓你買賣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日日來,你有這功夫麼?你的心里頭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為了我,日日來此耽擱功夫?”

    “這話說得也是,”卓南雁聽她雖然話語冷冰冰的,但終究是跟自己說了一句話,倒笑了起來,“那我就年年元宵節來!每年元宵節,‘花燈觀音’都來這里賣燈,我都在對面的小酒鋪里看著你。年年歲歲,便這麼過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厭!”

    這不過是他興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話,林霜月卻愣住了,明豔絕倫的臉上驀地湧出一抹溫柔神色,幽幽道:“你說得是真的麼?”見她凝眸望著那搖曳的紅燭光焰,美目之中閃著瑩瑩喜色,卓南雁心中登時騰起萬千憐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氣,給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這句話倒是真情感動,發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揮掌熄了燈燭,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道清麗如水的月光,立時穿窗射入。還不到十五,那輪月尚欠一絲未滿,卻瑩亮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水晶盤,明澈清輝映得幽藍的夜宇銀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張玉蓮花瓣般嬌嫩的雪腮,凝視著那似圓未圓的明月,緩緩道:“我知道你來了中都,卻不知你到底在何處。那龍驤樓在哪里,又不能打聽,我只得在這里住下來。每日里看著人來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會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熱,心中蕩起萬千憐愛之意。走到窗前,輕輕攬住她的纖腰,低呼道:“小月兒,我、我……”心神激蕩之下,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滿室是如霜如銀的月華銀輝,卓南雁軟玉在懷,只覺林霜月的柳腰柔弱無骨。低下頭來,卻見林霜月那漆黑柔軟的秀發披肩垂下,現出玉頸上的一彎雪色。他心頭發熱,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覺唇上觸到一片溫軟,更有一抹如蘭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膚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發如醉如癡。林霜月覺著他灼熱的氣息自頸上傳來,忽然羞不可抑,急從他懷中掙出,嬌軀輕顫,嬌聲道:“你這人,又不老實!小心給三寶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將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聞著她身上的清馨香澤,只覺心魂欲醉。輕輕地道:“在金陵試劍會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當再也見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來此做這大事,我本不該來礙手礙腳,可我……就是想見你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成。”她說著輕歎一聲,幽幽道,“真盼著年年歲歲,跟你在這里安安靜靜地紮幾盞花燈賣。過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日子。”

    卓南雁心內悠然神往,但隨即想到掀翻完顏亨、揭開龍蛇變諸般千難萬險之事,心內漸漸化為一片冰冷,忍不住歎道:“小月兒,我心內又是想你,又不敢見你!我干的這事隨時會掉腦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將我忘掉,忘得一干二淨。只當今生今世。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

    林霜月啊的一聲,柔荑緊緊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驟然離去,淒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著那張蘭嬌蓮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隨時會再也看不到這張絕美面龐,心底就是陣陣的隱痛,卻斬釘截鐵地道:“不成!小月兒,不論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著!”林霜月淚水滾落玉頰,忽然將頭埋到他肩頭,低聲綴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該跟你纏綿,但一見到你,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林霜月將他抱得更緊,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這麼靜靜地待著,沒有朝朝暮暮,便這麼一時三刻也好!”卓南雁長喟然一聲,不再言語,只將她緊緊摟住。

    明月西沉之時,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飛墜在芮王府內的書房前,如一只受了傷的小獸,呼呼喘息。書房內隨即傳出完顏亨沉冷的聲音:“聽你落足之聲,足太陰脾經氣脈稍滯,余下身上幾道傷也都是皮肉小厄,將養幾日,便會無恙。”

    余孤天聽他頭一句話不問自己刺殺成敗如何,卻關心自己傷勢,而且僅從腳步聲響便將自己所受之傷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歎服,喘勻了一口大氣,才道:“屬下無能,受了點傷。但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負王爺之托!”

    這書房閑雅幽靜,乃是芮王完顏亨的絕密禁地,除了兩位貼身老仆,便連完顏婷也不得擅入。剛從江南長途跋涉而回的余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複命。

    “連殺江南數位高手,卻能僅受微傷,我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完顏亨的聲音兀自顯不出一絲憂喜之色,淡淡道,“殺這幾個老家伙,都用了幾招?”余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幾回拼死搏殺,忍不住在陰寒的夜風里蜷縮起了身子,凝了凝神,道:“王爺所料,分毫不差,屬下全用王爺指點的招數殺了那幾人……”跟著細述那幾場生死激戰的詳情。完顏亨聽得極細,偶爾出言指點,竟全切中要害,那幾人臨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親見一般。

    余孤天正自聽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閃,完顏亨已凝立在他身前,淡淡問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殺的江南‘龍須’,身手如何?”余孤天心頭一凜,忙道:“若非他們鼎力相助,屬下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順當!這‘龍須’神出鬼沒,實乃龍驤樓之幸!”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國之幸!”

    完顏亨緩緩點頭,呵呵低笑:“倘若你奮勇立功,日後我便告訴你馴服‘龍須’的秘法。”余孤天隱約知道,龍驤樓的“龍須”細作都給完顏亨以一種奇怪手法控制,聽他要將這法子傳給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將自己當作了左膀右臂,心頭一陣激越,忙將那把辟魔劍橫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遞上,道:“多謝王爺厚愛!”

    完顏亨卻不接劍,昂首笑道:“這把辟魔神劍,自今日起,便歸你了。”余孤天的心噗噗地顫起來,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動,卻聽完顏亨忽道:“聽葉天候說,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訪一個叫徒單麻的人?”

    這句話便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余孤天的心頭。他一直不知師父徒單麻是生是死,混入龍驤樓後一直暗中探察,自以為這事做得不露半點聲色,卻不知早給葉天候稟報給了完顏亨。若是完顏亨順著這條線履下去,不費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身份。一瞬間他只覺雙腿發軟,險些跪倒在地,努力躬著身,道:“那徒單麻……是、是我叔父的摯友。叔父臨死前,說、說這朋友原是大金龍驤樓的,好生想念……”心頭驚悸之下,只覺自己聲音出奇的大,言語更是混亂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單麻相交數十年,還不知他另有一位摯友……”完顏亨的目光蛇一樣地咬噬著余孤天的心神,輕輕地道,“徒單麻……早死了幾年了,今後不要再去找他!”余孤天緊低著頭,暗道:“他跟你相交數十載,可你還是將他殺了!與你芮王爺的榮華富貴相比,這兄弟情義,算得了什麼?當初師父拼死前來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轉瞬間也會給完顏亨識破身份,下手處死,身子不由突突發抖。

    哪知完顏亨卻不急不徐地接著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龍驤樓鷹揚壇的壇主!“余孤天心神一震,登時怔住,陰風怒號眨眼變成春風和煦,這完顏亨的心思委實瞬息萬變。完顏亨的手已輕輕拍在了他的肩頭,悠悠道:“你好好曆練一番,來日才能成大器。”余孤天覺得自己在做夢,渾身的血液都在膨脹翻湧。望著完顏亨那又變得期許無限的眸子,余孤天的雙眼忽又湧上一片潮濕,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屬下肝腦塗地,也不足報效王爺厚愛。”完顏亨點點頭,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余孤天一個人無自半夢半醒,佇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風中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什麼,覷見四周無人,又踅個圈子,直奔完顏婷的繡樓。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輪月卻格外的亮。完顏婷的閨閣內竟還燃著燈。余孤天爬上緊挨閨閣的一座假山,向屋內癡癡凝望。窗後的那襲綽約的身影動也不動,顯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聽完顏婷幽幽歎了口氣。余孤天的心隨之突突一顫,只覺這歎息柔若春風,纏綿無盡,當真好聽得不能再好聽,暗道:“天這麼晚了,她怎地還不睡,難道是在想我麼?”

    他心底自知這個念頭無異癡人說夢,卻自懷中抽出一方細軟的香帕,猛按在口邊,狠狠啜吸那帕上香氣,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香帕是那晚在完顏婷的閨閣內偷來的,在江南亡命的日日夜夜,這細滑得像水的柔帕帶給他無盡的纏綿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盡,但余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覺一縷清梅幽蘭般的暗香直竄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麼好,為何你不會這般想著我……”余孤天目光癡迷地緊盯著簾後那襲人影,拼命扯著、揉著那柔軟的帕子,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幾股怒潮,一起向他湧來。他的臉忽地變得扭曲起來,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余孤天是鷹揚壇的壇主,終究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啦!”

    他驀地仰望深邃的夜空,無聲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將你奪過來,誰也休想攔我!我更要改天換日,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顏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澀澀的淚驀地滑落到口內。

    ※※※※※※

    小院中的籬笆變了樣式,縱橫交錯,一眼望去,猶如群星錯落。本來不過是幾層籬笆,這時看上去竟使人產生身處銀河星海般的幻相來,似乎那籬笆會長會生。四周層層相生,竟似永無邊際。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隱含陣法的籬笆叢內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頭望著端坐在階前的邵穎達,笑道:“便是這樣,我徑搶中宮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陣!”

    邵穎達好整以暇地飲了口茶,才冷冷道:“賊小子還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這以為藩籬的太微十星外陣,但你進得了中宮,未必便尋得到天門。”原來邵穎達傳了他三十六張易學陣圖,卓南雁盡皆了悟之余,更能闡幽發微,自行悟出許多新意。這一下便連脾氣古怪的邵穎達都覺意外。這日下午閑來無事,二人便鑽研陣法為樂。

    卓南雁嘿嘿一笑,轉頭四顧,心中默然計算陣法方位。在陣中或進或退。忽然一聲歡呼:“紫微垣東藩八星,西藩七星,這中間的便是閶闔門了吧!”身子倏地搶上。穩穩立在一塊青石之上,縱目再看,適才在眼中還千奇萬幻的陣勢這時已然一目了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頭,我已破了你這北天三垣陣。”

    按《史記》記載,古人將天上眾星分為三垣四象,三垣為北天極的三大區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穎達這陣法上應北天極的三垣,但卻以紫微垣為中樞。紫微垣有星十五顆,分為東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閶闔門。閶闔門便是天門。正是此陣的陣眼,卓南雁看破了陣眼所在,飛身躍上,一舉將這玄妙無比的北天三垣陣破去。

    邵穎達回頭看了一眼那柱青煙嫋嫋的香,也眉飛色舞地笑起來: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陣,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場!”這幾日間,卓南雁跟著邵穎達學易,只覺受益匪淺,卻也摸准了這怪老頭的脾氣。眼見他今日興致挺高,便問:“先生,為何依照易學的八卦之理,便能測知凶吉,更能探曉天下氣運?”

    邵穎達舉起手中半盞茶,徐徐吹了口氣,望著嫋嫋升起的茶氣,道:“這杯中之水,蒸騰成氣,升化為云而上天,滴落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來,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來,這茶能上天入地,實與天地之理息息相關。”他說著抬起眼來,凝視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幾者動之微!這一杯水中都深藏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蓋天下萬物,善易之人自能從中探知天下!”

    聽他這番別開生面的解釋,卓南雁只覺茅塞頓開,不由神馳萬里。一時間心癢難搔,又拿出了《靈棋劍經》上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那幾張功譜,將其中涉及的易學要旨向邵穎達請教。邵穎達這時興致頗高,他雖然不習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將其中所含的高深易學一一點破。

    多日來心底的迷霧終于破開,卓南雁自是喜不自勝。邵穎達卻皺眉道:“老夫雖然不通劍法武功,卻也看得出你這劍法跟施屠龍當年所習的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嘿嘿,這劍法只是依周易象數而來,終究失之繁瑣,不能直趨上乘。據令師施屠龍說,當年曾有位奇人,只從易經義理上,便悟出一套絕世劍法來!”

    周易分為象數和義理兩大派。所謂象數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數,為有形有象的應用,卓南雁所學的陣圖劍法,都算象數之用。而義理則為易經學說中涵蓋天人的整體學說,他卻用功不多。這時聽了,不由皺眉道:“從易經的義理中,還能化出絕世劍法來?”

    邵穎達沉沉點頭,忽然伸腳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沒有平而無陂的,也沒有只有去而沒有回的路。這在義理上叫,無平不陂,無往不複。天地萬物都在動中,但往而必複,複而必往,又全都依著循環往複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腳下干硬的土地,腦中靈光閃現,忍不住喃喃道:“天地萬物都在動中,卻又遵循這無往不複之理!”

    “系辭傳中又說‘生生之謂易’,”邵穎達眼中灼灼放光,緩緩道,“天道便是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應在人身上,便是‘君子自強不息’!據施屠龍說,那人的太和補天劍法便是從這‘不息’二字得來,講究生生不息,無往不複!據說那太和補天劍法,大開大闔,剛柔相濟,允稱世間第一劍法!那人叫什麼劍狂卓藏鋒,我卻從未見過,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補天劍法,原來還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這輩子還能見到爹麼,還能習得這世間第一神劍麼?”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忍不住輕聲道,“那劍狂……卓前輩,他還活著麼?”邵穎達長歎一聲:“那日我研讀周易義理,心血來潮,驀地想到這從未謀面的卓藏鋒,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厲害,生怕這料事如神的怪老頭說一聲“那人早死了。”

    “得的卻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辭是:‘困于石,據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凶。’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穎達的老眼幽幽地閃著光,緩緩道,“可在卦相上看,卻又有些生機流轉。這可奇了!”

    “難道爹還沒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閃過一片無比幽深無比縹緲的幻相,一雙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時空,正向他深深凝望。這幻相一閃而逝,卓南雁心中卻一片黯然,咀嚼邵穎達說的爻辭,爹爹入南宮世家求藥,辭究遇到無數阻困,一去不還,跟“困于石”、“不見其妻”之語深深吻合。

    邵穎達忽地轉頭瞥見卓南雁目光含淚,凝眉沉思,不由問:“怎麼?”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那位劍狂卓前輩……正是家父!可我生下來兩歲,便與他分別,再未見面!”

    邵穎達歎一口氣,默然無語地將那杯茶一飲而盡,才道:“你小子年紀輕輕,腦子倒極是好用!若是隨我鑽研下去,十年之後,便會超越老夫,成為與鄭玄、邵雍諸位易學大師比肩之人,只可惜咱們緣分將盡,可歎!可憐!可惜!”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忙問:“大師是說,咱們即將分開麼?那也沒什麼,待我了卻此間大事,自會再來找先生求學!”

    “臨別之際,送你一句話吧,”邵穎達卻不答他的話,眼望著西斜的日影,淡淡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這是乾卦九三爻辭呀!”卓南雁聽他語帶玄機,不由抬頭凝視。

    邵穎達那張喜怒無常的臉這時現出難得的肅穆神色,道:“不錯,這爻辭之意其實你早已知曉:大丈夫白日里兢兢業業,夜晚居安思危,便是身處困境,也不會有災禍。”驀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來這龍驤樓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麼?老夫正好送你這句文辭。”

    望著這雙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驀地生出一陣感激,躬身道:“多謝先生指點!”邵穎達卻嘿嘿一笑,卻不言語,背著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卓南雁一個人靜立院中,在心內默然咀嚼著邵穎達贈與自己的那句爻辭,隱隱地便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心內悄然流轉,那是從易經微言大義中生出的凜凜元氣,在心間體內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熱接著潛心推究靈棋劍經上的那三張圖譜,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癡如醉之間,忽聽院外傳來極輕的一響,輕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問,門外呼地射來一支甩手箭。奪的一聲,直插在屋中的牆壁上,直沒至羽。卓南雁心中一驚,卻見那箭下壓著一張紙,走過去揭下細瞧。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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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28:24 |只看該作者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鋪子!

    普普通通的一張紙,卻沒有落款。卓南雁登時心神大亂,奔出屋來,卻見余孤天的身影在數丈外一閃而沒。

    這時候他自也無暇理會余孤天從何處得知了這個訊息,猛一抬頭,卻見暮色已變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連著三日沒有去找完顏婷了,但完顏婷又怎知這幾日,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

    暮色在飛馳中變得愈發混沌,在馬上不住揮鞭的完顏婷覺得自己的心正燃著火:“這殺千刀的渾小子,難道當真跟那賣燈的下三濫女子混在一處?但若非如此,為何在元宵試燈節後連著三日,他都不來尋我?今日、今日卻已是正月十六啦……”

    遙遙地,便見那小燈鋪前聚滿了王府仆役,精巧的花燈丟得滿地都是,幾個仆役正在黎獲的吆喝下亂砸亂踩,看熱鬧的人群已給王府家將遠遠趕開。完顏婷縱馬奔到近前,轟鬧的人流又是一亂。有人高叫:“郡主來啦!”王府的那幾個小厮砸得更加起勁賣力。

    原本精致小巧的燈鋪這時已是狼藉一片,制燈的紙、絹、彩粉拋得滿地都是。一個瘦高的孩子連哭帶喊地跟那幾個仆役打鬧,卻架不住王府仆役人多勢眾,臉上給打得青腫數塊。黎獲見郡主趕來,忙奔到她身邊,低聲道:“郡主,沒瞧見南雁在這里啊?”完顏婷緊咬櫻唇,飄身下馬。目光直向屋內射去。

    “三寶,回來!”隨著輕婉的一聲低喚,屋內走出一個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將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讓他們鬧去吧!”完顏婷認得這女子,就是讓南雁那渾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個“花燈觀音”。

    “你過來!”完顏婷沖著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著劉三寶的手,神色淡漠地直望過來,卻靜靜立在暮色之中,動也不動。完顏婷有些惱了。幾步走到她對面。雙目閃閃地直盯著她。她素來自負美豔無雙,但看到這樣一張能與天上美月爭輝的無可挑剔的臉,就覺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熱的酸痛,定定心神,才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閃地回望著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沒有人敢對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顏婷的美目中己濺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緊了馬鞭,低聲再問:“你怎麼識得南雁的?”聽到這個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陣波瀾卷動,終究沒說一個字,只是昂起了頭,神色悠遠地望著遠處陰郁的蒼溟。

    “這女子竟敢如此無禮?”完顏婷的眼光火一樣燃燒起來。揮起馬鞭便抽了過去。啪的一聲,林霜月肩頭的白色麻衣便破開一道裂口。

    “姐姐!”劉三寶紅著眼叫了一聲,卻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這麼柔柔地立在無邊的暮色之中,跟英氣勃勃的完顏婷比起來,愈顯得嬌弱無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高傲,凜凜地直視著完顏婷。

    眼前的這個少女清麗入骨,卻也高傲入骨,雖只這麼靜靜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蓮之魄的高潔氣質散發出來。完顏婷忽然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像這個女子一樣,有這樣嬌婉動人的姿韻。她被林霜月骨子里帶來的那抹冷豔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啞了麼?”怒叱聲中,連環兩鞭急抽過去。

    林霜月腳也不躲,目光依舊淒冷,潔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開。遠遠佇望的人流響起一陣騷亂,連店前的王府仆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這樣一個柔媚可人的少女,眾人都覺著心底惻然,先前瞧熱鬧的心氣煙消云散。

    倘若對面這個女子出聲討饒,完顏婷倒也不會為難于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讓地凜然對視,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顏婷心中生痛。完顏婷驀地銀牙緊咬,馬鞭挽了個花,夾頭夾臉地便劈面抽下。

    “住手!”人叢中陡然響起一聲輕喝,一道人影電般閃來,完顏婷只覺手上一輕,馬鞭已被那人劈手奪過。“是你,”完顏婷看清了來人竟是卓南雁,心頭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委屈,偏偏這時當著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發作,只得顫聲道,“你還攔著我!”

    卓南雁的目光卻只在她臉上一掃,便直落在林霜月身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衣這時早已碎裂數處,白玉般的頸下更起了一線血痕。“小月兒的武功高出婷兒數倍,怎地會任她抽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淒美無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陣抽搐,內力猛然迸出,將那馬鞭震作數段,揚手拋在地上。

    “你、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心底的委屈終于隨著淚水一起噴湧出來,越是不想流淚,那淚水越是不爭氣地滾滾而落。卓南雁心頭狂怒,但一瞧見完顏婷漣漣而落的珠淚,一顆心登時軟了,暗道:“卓南雁,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完顏婷見他目光憤憤地直盯著自己,霎時怨憤、失落和羞恨一起湧上心頭,嬌軀簌簌發抖,而這地方不是王府,偏還要保持矜持高貴的郡主身份,猛然一跺蓮足,恨聲道:“南雁,你不要後悔!”飛身上馬,催馬疾奔而去。

    卓南雁給她憤憤的這句話激得心頭一凜:“我怎能如此當眾頂撞她,若是她回頭稟報完顏婷,調動龍驤樓的人馬對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壓抑心內的怒火和思緒,拼力不去瞧身旁的林霜月,只扭頭對黎獲低聲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個平頭百姓作對。傳揚出去,豈不有損芮王和龍驤樓的名頭?”黎獲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嘿嘿,這事若是讓王爺知道,只怕會打斷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爺那里,自有小弟去說,我這還要去勸勸郡主。讓兄弟們這就退了吧!”向黎獲拱一拱手,飛身上了火云驄,順著完顏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見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來一眼,心中更覺愁苦無限,兩道清淚無聲無息地在凝脂軟玉般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怔怔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畔才傳來稚氣的一聲低喚:“姐姐,他們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見店前的王府仆役和遠處的無聊看客盡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遠處暮靄煙流的蒼茫融會之處,心中還在回味適才卓南雁跟完顏婷對視時,二人眼中愛恨交織的眼神,嬌軀忍不住簌簌發抖,沉了好久,才緩緩道:“是啊,咱們也該走啦!”

    ※※※※※※

    人流之中,一直有雙眼睛遠遠佇望,那人便是余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獲率著大批王府人手趕往這僻靜小巷,心下奇怪,過去一問,黎獲苦著臉道:“郡主說,那賣燈的‘花燈觀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鋪子。”余孤天素知卓南雁絕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綴著過來,想瞧瞧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燈觀音”是何許人也。待得遠遠瞧見那小燈鋪內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師姊林霜月,余孤天不由大吃一驚,只當師姊是受了師尊林逸煙之命來此擒拿自己,但仔細尋思,立時想到師姊來此,多半還是為了找尋卓南雁。他知道這事情若是鬧大,只怕完顏亨順著林霜月這條線,便會牽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煙學藝的底細,那便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見過葉天候,隱約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潛修。便飛步去鬼巷給卓南雁報訊。

    那鬼巷設置怪異,他幾次沖不進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書示警,隨即匆匆趕回,混在人流之中,遠遠觀望。卻見林霜月任由郡主打罵,不由心中大奇:“師姊武功精妙,為何不還手?是了,她若當真動手,只怕會引來龍驤樓的高手,那時她身份敗露,連累著卓南雁也會一同遭殃。嘿嘿,師姊傲氣十足,為了卓南雁,卻什麼都忍得了,當真是情深意重。”又見林霜月楚楚可憐,默然不語之下更顯仙姿綽約,忽然心中一動:“原來師姊美得緊啊,怎地在大云島時,我卻沒有留意?”

    過不多時,便見卓南雁忽然現身,然後沖突消弭,人流散盡,余孤天才長出了一口氣。他一門心思都在完顏婷身上,立時也跟著奔去,卻見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趕上了完顏婷,余孤天遠遠瞧著卓南雁追上完顏婷,跟她並轡而行,心底不由一陣酸溜溜的難受。

    這時鉛灰的暮云重重壓下,廣袤的蒼溟上滾動著塊塊濃淡不一的鐵褐色煙霾,像是憋著一場大雪。余孤天呆呆地佇立在陰云密布的長街上,卻見卓南雁不知在完顏婷耳邊說了什麼,完顏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隨即二人又似起了爭執,卓南雁辯解幾句,忽然撥轉馬頭,憤憤而去。完顏婷卻似惱羞無盡,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馬奔去。余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開輕功,提氣追去。

    完顏婷轉過兩個彎子,便出了北門,直往荒僻處縱馬奔行。那追風紫越馳越快,饒是余孤天的武功以輕捷詭異見長,在曠野上追趕這大宛名駒,卻也累得渾身是汗。完顏婷縱馬奔到一處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風紫,怒沖沖道:“小魚兒,你巴巴地跟著我做什麼?”余孤天呼呼喘氣,道:“我見郡主孤身一人,怕你……有什麼閃失……”完顏婷回頭瞥他一眼,卻不言語,忽然縱身下馬,拔出長劍,對著眼前一根枯敗小樹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隨著雪亮的劍光狠狠飛出。過不多時,小樹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完顏婷眼圈發紅,還不停手,揮劍又斬向那干枯的樹皮。

    無盡的暮靄冬云下,余孤天見她長發隨風亂舞,光豔照人的臉上羞憤欲狂,他心底又憐又痛,但他素來拙于言辭,怔怔瞧著,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完顏婷連砍數劍。忽覺手腕一濕。才知眼淚竟已點點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劍重重刺在黑白斑駁的小樹上,完顏婷忽然哽咽道:“我問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輩子也比不上她?他卻跟我說,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這平頭百姓一般見識!哼,他心里就是喜歡那個女子,卻不明著說出來……”

    余孤天見她淚光瑩瑩,心下憐惜萬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麼‘一輩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燈觀音’勝強百倍萬倍!”完顏婷扭頭瞧見他眼中癡癡的目光,心頭微覺舒服,暗道:“這小魚兒女里女氣。對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渾小子若是有小魚兒對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渾小子,又是一陣心煩意亂,驀地長劍斜揮,將那根小樹攔腰斬斷,沉聲道,“小魚兒,你去將那‘花燈觀音’給我殺了!”余孤天心頭一震,不敢答話。完顏婷扭頭瞪著他道:“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余孤天愣愣點頭,心底卻想:“林霜月是我師姊,我又怎能殺她?況且若是當真殺了師姊,師父林逸煙天涯海角也會取我性命。”

    “每次讓你做事,總是推三阻四的,沒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完顏婷妙目含嗔,怒道,“難道殺這下九流的煙花女子,還用我親自動手麼?”余孤天見她梨花帶雨的玉頰上微含薄怒,說不出的美豔動人,心頭一顫,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

    “小月兒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幾日,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禍上身!”卓南雁越想越是後怕,但這時燈市還沒散,他還不敢徑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內熬到夜色沉沉,才牽著自己那寶馬火云驄,又將本該送給邵穎達的禮金盡數揣在懷中,奔向那僻靜小巷。

    哪知趕到小店前,卻發覺那里外兩出的逼仄小屋已空無一人。滿地殘破的花燈都已收拾停當,規規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劉三寶卻蹤影不見。卓南雁在小巷內外徘徊數趟,卻也沒有尋見她二人的身影。

    雪早下了多時,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輕盈地飄散在空朦的夜色里,滿地都是泛著銀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個佇立燈下癡癡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難道小月兒竟不辭而別了?”這念頭才一動,忽覺小巷角落里閃來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兒,你回來了!”飛奔過去,那影子卻畏縮著要避開。卓南雁只覺那人身子高大,絕非林霜月,不由一陣失落,眼見這人形跡慌張,猛然揮掌將那人衣領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給他舉上半空,身子簌簌發抖,叫道:“大爺饒命,小的知道這……‘花燈觀音’剛剛走,就過來瞧瞧,想拾一盞花燈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這人是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只怕來這里拾花燈是假,順手牽羊拿些物什是真。當下沉聲喝道:“那姑娘是何時走的?”那叫化子顫聲道:“爛腿黑二告訴小的,這花燈觀音不知為何給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後不久,花燈觀音便也收拾東西,帶著她那兄弟走啦!嘿,這花燈觀音花容月貌,生得當真跟月里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幾個暗地要來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爛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虧……”這化子一邊說得口沫橫飛,一邊覷著眼瞧著他,只當他也是來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險而來,臨別之際,我竟不能和她見上一面!”卓南雁心頭忽然擰起一陣痛,揚手把那化子遠遠拋出。那化子連滾帶爬地跑遠了。卓南雁卻呆呆地靜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輝下揚眸望月的嬌美面龐,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難受:“她為了我,甘挨完顏婷的鞭打,而我卻只能再次置她于不顧,徑去追趕完顏婷去了。小月兒那樣高傲的一個人,只怕這一輩子,再不會理我!”

    滿腔愁苦驀地湧起,卓南雁猛一揮掌拍在小屋的牆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顫,頭頂灰塵簌簌而落。那火云驄吃了一驚,昂頭低嘶,卓南雁心頭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麼恁地糊塗?你眼下處境何等艱險,若是跟霜月這麼好下去,給完顏婷鬧得連完顏亨也知曉了,非但會耽誤大事,更會害了小月兒。嘿,她這麼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覺心底踏實了許多,牽著寶馬,慢慢轉身,便向回走。

    這雪不知何時已停了,月色還是暗而朦朧。才走出幾步,忽見白雪覆蓋的小巷盡頭,朦朦朧朧地立著一襲綽約的白色身影,卓南雁渾身一震,驚道:“霜月!”那白影已嫋嫋婷婷地向他走來,霧鬢風鬟,風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謝天謝地,原來你還沒走!”卓南雁心底歡喜無盡,臉上卻又不願過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親口問你一問,便讓三寶先在那小廟中等我,自己趕了回來。”她說著抬起頭來,明眸之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問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歡誰多些?”她性子害羞,說了這句話玉頰上不禁紅潮泛起。

    卓南雁聽她語音發顫,暗道:“霜月,你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怎地卻猜不透我的心。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轉念又想到若是實言相告,又會讓她情絲纏綿,在此流連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來,只怕……還是她!”話一出口,心中一陣抽搐,只覺這是自己一生之中說過的最困難的話語。

    林霜月嬌軀發抖,那讓他夢縈魂牽的美眸之中這時卻漾出一片淒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來:“是這樣!原是我癡了……”笑聲苦澀無比。卓南雁只覺自己心中又開始滴血,卻強自苦笑道:“不錯,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林霜月櫻唇緊咬,兩行淚珠刷地劃過蒼白如雪地嬌嫩臉頰,望著他的明眸之中噙著一層水晶樣地光彩。忽又纏綿流連,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別過頭去,不再瞧她。忽聽身側傳來極輕極輕地腳步之聲,揚眉喝道:“是誰?”

    小巷盡頭拐出個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師姊,大哥,是我!”正是余孤天。他有些緊張地望著二人,低聲道:“師姊待在此處凶險萬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來殺她!”

    這兩日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處之時無話不談,也曾談到這忽然開口說話的“啞巴小弟”余孤天。林霜月對余孤天“奉教主之命”來龍驤樓臥底之事並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煙行事高深莫測。說不得也真會心血來潮,暗中派人潛入龍驤樓。但聽得卓南雁說,那余孤天竟會開口說話,且是個女真人,她也覺大為詫異,當時還跟卓南雁細聊了一陣。都覺這個“天小弟”行事處處古怪之極。

    這時林霜月回頭瞥見余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淒楚,聽了他的話後卻嗤嗤笑道:“好厲害好刁蠻的郡主,那你就來動手啊!”她口中跟預估天說話,雙眸卻仍是緊望著卓南雁。

    余孤天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怎會對師姊下手。只是斗膽勸師姊一聲,可不要在冒險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牽過火云驄,將懷中銀兩也全塞到了余孤天手中,低聲道:“這寶馬銀兩,都是給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無比要將她送出京師。”林霜月收了淚水,高高昂起下頷,冷冷笑道:“多謝啦,你的寶馬金銀,我可不稀罕!”轉過身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幾步,腳下一滑,險些栽倒,嬌軀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穩了。

    余孤天卻將缰繩塞回他手中,皺眉道:“大哥,這火云驄太過顯眼,銀子我收下吧,小弟自會護送師姊安然出京!”大步追趕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佇立在古舊地木門前,眼望仙袂飄舉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搖曳遠去,心內便如被割去了什麼。

    猛一抬頭,瞧見天上那輪圓而朦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正是正月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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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38: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四節:重攜玉手 揮杖從心
      卓南雁趕回鬼巷時,忽覺身側有異,猛然回頭,卻見一襲黝黑地人影從暗處閃來,正是葉天候。卓南雁這時心氣愁悶,冷冷道:“抱歉,這陣勢變了,進不來了吧?”領著葉天候走入自己那間茅屋,點起殘燭,卻見葉天候的臉上卻出奇的凝重。

    “那花燈觀音終于走了?”葉天候才坐定,便冷冷發問。卓南雁眉頭一皺,忽然想起什麼,叫道:“原來是你,定是你讓完顏婷去砸了她的鋪子!”葉天候冷哼道:“不錯,正是我給郡主通風報信地!那花燈觀音若是不走,老弟貪圖溫柔,只怕會誤了大事!”卓南雁在黑暗中大喘了幾口氣,緩緩坐下,黯然道:“不錯,霜月……是該早些回江南!”

    “咱們的‘以亮治亨’之計,眼下已有了著落!”葉天後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狼眼一樣地閃著,“這緊關節要的時候,你我兄弟萬萬不可有絲毫疏忽!”不知怎地,卓南雁忽對葉天候地不擇手段生出了一股厭惡。他強力凝定心神,緩緩道:“葉兄想出了什麼錦囊妙計?”葉天候湊過身子,悠然道:“當初老弟在龍吟壇中一待兩月,卻不知那時金主完顏亮便定下在正月十八地落燈節上,于廣武殿前的大鞠場大辦一場‘九州鞠會’,以志其一統九州之心。聽說這一回完顏亮要親自下場擊鞠。有幸跟他對陣之人,便是地芮王完顏亨。再過兩日,便是落燈節啦!”

    卓南雁心念電轉,忍不住道:“金主完顏亮為何要選定完顏亨做對手?要知這是佳節盛會,必有各國使者觀禮,一國之主怎會跟自己的臣子對壘擊鞠?”

    葉天候冷笑道:“完顏亮作宰相時便好擊鞠,當了皇帝仍是樂此不疲,他選龍驤樓主為對手麼,也是另有用心,一來龍驤樓主號稱‘擊鞠天下第一’,選這對手,才不會辱沒他這明君的威名。二來,”他說著目光熠然一閃,“九州鞠會上各國使者畢至,但完顏亮明擺著是要告訴各國使者,在他眼中,四方各國還不配作他的對手!”

    卓南雁緩緩點頭,暗自琢磨這一場天子與民同樂的鞠會,竟蘊含這多深意,驀地心中一寒,忍不住道:“還有,芮王完顏亨擊鞠不敗,但若與皇帝對陣時,他仍敢取勝,那便是有不臣之心,完顏亮便多了一個殺他地借口……”葉天候冷笑點頭:“老弟當真聰明!只不過落燈節上,完顏亮不必整場拼殺,只會下場略揮金杖,讓四海使者瞧瞧他這盛世明君與民同樂!代替皇帝行前來對陣的,便是新近擢升的禦前侍衛統領——仆散騰。我已探查清楚,刀霸仆散騰創建天刀門,棲隱斷波閣多年,素來不問世事,這回出山,一來是應完顏亮之請,二來也是自認‘五行天刀’神功已成,要跟武林第一人完顏亨一決高下!”

    借刀霸仆散騰之手削弱完顏亨——這主意本是當日卓南雁苦思得來。此時聽得葉天候說到這里。他不禁雙眉揚起,道:“葉兄是讓我在鞠會上奮力爭勝,大勝仆散騰,以此激怒刀霸?”葉天候緩緩點頭,又補上一句:“若不能大勝,那便大敗,激怒完顏亨!”

    卓南雁呵了口氣,暗想這葉天候在大勝之外,另想出了大敗這一條道,當真是老謀深算!卻凝眉道:“但葉兄怎知芮王一定會讓我隨他下場擊鞠?”葉天候微笑道:“老弟當日在重陽鞠會上隨郡主擊鞠,大獲全勝,事後芮王聽得郡主說起,還細細問了你在場上的擊球招式,然後曾說,這南雁在擊鞠上的稟賦過人,稍用功夫,便能成為一代擊鞠高手!”卓南雁想不到眼空四海的龍翔樓主竟對自己下過這樣的考語,心中倒也頗為得意,呵呵一笑:“即便如此,他王府之中養著六七位擊鞠高手。九州鞠會又如何輪得上我?”

    葉天候笑得胸有成竹:“芮王府養著八名一等一的擊鞠高手,若是單輪擊鞠,自是所向無敵。但這一回的對手卻有所不同,傳聞刀霸仆散騰所率的鞠手,個個武功精強,內力不凡,尋常不會武功的擊鞠漢子遇上他們。自是束手束腳,有敗無勝!”卓南雁想起那日自己以高深內力擊飛張汝能杖上木球之事,不由連連點頭。葉天候目光幽幽地望著他:“眼下芮王府內的擊鞠之人,精于武功地只有三人。算上郡主的貼身親隨黎獲和芮王本人。還差一人,這個人選,自非老弟莫屬!”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若是選上我,小弟自會將他這九州鞠會鬧得天翻地覆!”心中忽想,我們這麼處心積慮地算計完顏亨,是否太不君子了?這念頭一轉,又不禁心底暗笑:“完顏亨處心積慮地亡我大宋,有跟我們有血海深仇,我怎地總對他存有婦人之仁?”

    葉天候卻已長身而起,大步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羅堂主只怕快來了吧。呵呵,九州鞠會之後,大金京師便會有兩場驚世之戰!”卓南雁隨他走到門口,不禁神思馳騁,暗想以羅雪亭之威,仆散騰之猛,完顏亨之雄,這兩戰到底是誰勝誰負?

    “老弟,”葉天候忽在門外頓住步子,扭頭笑道:“婷郡主那里,你還是要多多親近!”卓南雁臉上一紅,卻硬邦邦地笑道:“小弟早已想好,今後跟她一刀兩斷,這美男計今後再不施展!”葉天候道:“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這花燈觀音地事情一鬧,只怕完顏亨已對你起了疑心!這時你對婷郡主好上一分,完顏亨便對你少了一分戒心!老弟絕頂聰明,難道還想不通這個理麼?”卓南雁的臉在夜色里燃燒起來,怔怔地說不出話。葉天候哈哈一笑:“我瞧你老弟只怕對這嬌蠻郡主動了真情,這才故意疏遠她,是不是?嘿嘿,大丈夫行事,可不能兒女情長呀!”低笑聲中,身子拔起,幾個起落,便沒在沉沉地夜色之中。

    卓南雁仔細尋思葉天候的話,倒覺著頗為有理,但心底終究是不願再見完顏婷,這其中緣由有幾分不願惹上麻煩,更有幾分慪氣。暗想這刁蠻郡主動不動變大發脾氣。我卓南雁堂堂大好男兒,豈能在這女子跟前低聲下氣!

    轉天午後,葉天候便又匆匆趕來找他。笑道:“恭喜老弟,完顏亨今日想看看你的馬球功夫,若是入他法眼,便得入王府鞠隊,明日便跟他在九州鞠會上大展身手!”卓南雁搓一搓手,苦笑道:“呵呵。我地馬球功夫可是稀松平常,那完顏亨未必瞧得過眼!”葉天候道:“那有何難!我費盡苦心,給你尋了個馬球師父。你現下便去拜師,好好討教!只是老兄眼下的這清淨日子也到頭啦。王爺讓我告訴你,今後仍回王府居住!”

    卓南雁聽得現下便要離開鬼巷。想起昨日邵穎達的言語,不由得心底一沉。

    葉天候卻未看出他面色有異,一迭聲地催他速去鞠場拜師擊鞠。卓南雁笑道:“葉兄行事,總是縱火燒房地架勢——嘿嘿。想必這就是雷厲風行!”進屋跟邵穎達話別。邵穎達倚在桌角,凝視爐火上冒著熱氣的藥爐不語,沉了沉。才沙啞著聲音道:“該說的話老夫早說了,你記住便是了!”

    卓南雁點一點頭,見他始終垂頭望著那藥氣升騰的藥爐,知道這怪僻老頭心內也頗為傷感,只得向他默然三揖,便轉身去院子里牽馬。那火云驄當初林霜月並未騎走,一直養在院中,早憋得煩躁不安了。眼見主人前來牽它,歡喜得揚頸嘶叫。葉天候的馬便在籬笆院外,卓南雁牽了火云驄來,跟他並馬而出,轉出鬼巷,葉天候便向城外奔去。葉天候道:“這個馬球師父脾氣古怪。你可得好好應付!”卓南雁暗自苦笑,心道:“我拜的師父施屠龍、邵穎達,個個都是天底下古怪之極的任務,這人脾氣再壞,還能勝得過他們麼?”

    連下了一日的雪,天才放晴,路上還有殘雪未化,太陽一出來,亮的晃人眼睛。火云驄久未驅馳。喜得鬃尾亂揚。鼻響不斷。二人在驛道上轉個圈子。便見一片白楊林子聳立眼前。之間白楊高直的軀干上還裹著塊塊未及融盡的雪絲,林子周遭的地上全是無人踩過地茫茫白雪。如同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原來這里卻是一處空曠的鞠場。剔透空靈的藍天,色澤斑斕的白楊,純淨如紙的雪地,配在一處,讓人見了俗慮頓消。

    火云驄忽然伸頸長嘶,似見到老朋友一般,樹林之中跟著也響起兩聲馬鳴,紫色閃耀之間,卻見完顏婷手提鞠杖,騎著追風紫奔了出來。兩匹馬瞬息奔近,互相聞嗅,神色親昵。完顏婷神色尷尬,立時側過俏臉,不再瞧他。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這時才知,葉天候給自己找的這脾氣古怪的馬球師父,竟是郡主完顏婷。

    “葉天候,”完顏婷又羞又惱,忽道:“你將我約到這里。說是要找人陪我擊鞠開心,原來是戲耍我來著!”看也不看卓南雁,憤憤地一撥馬頭,轉身待走。葉天候哈哈大笑。催馬過去,抓住追風紫的轡頭。道:“南雁老弟轉天便要上九州鞠會大展身手,是他死纏爛打地求我約郡主出來,這時見著,怎地歡喜得話也不會說啦?好了。你二人在這里抓緊功夫切磋技藝。本壇主還有要事,得急著稟報王爺!”也不待他二人答話。便大笑著縱馬而去。

    完顏婷一直垂頭不語。眼見自己那匹追風紫緊緊靠在火云驄身前,心中一陣煩惱。忍不住道:“你願意跟他們在一起,那便去吧!”忽將缰繩一甩,飛身便下了馬,轉身走出幾步,忽覺一陣說不出地愁苦,淚水串串滴下。

    卓南雁見她香肩微抖,婀娜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便如一襲紫梅,嬌俏動人,心中登時沒來由地湧上一股憐愛之意,也下了馬,輕輕走上前去,想說兩句安慰的話語,卻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你跟著我做什麼?”完顏婷忽然轉過頭來,亦嗔亦怨地望著他。“你……”卓南雁忽然發覺她曼妙的櫻唇上起了皴裂,顧盼生姿地眼中也盡是血絲,忍不住道,:“你生病了麼?”

    “不用你管!”完顏婷忙別過臉去,不再理他,過了半晌,才顫聲道:“你、你再不理我啦。這幾天,我就是吃不下飯……昨晚更是一夜合不上眼。你、你也不來管我!”卓南雁忽然心底翻起一股熱潮,忍不住輕歎一聲:“婷兒,你這是何苦?”完顏婷忽給這一句話惹動情思,驀地投在他懷中嚶嚶痛哭。卓南雁心緒翻湧:“想不到她對我用情如此之苦!”歎息一聲,雙臂不由自主地將她嬌軟地身子緊緊抱住。

    完顏婷沉實地哭了片刻,忽然昂起頭來,輕聲問:“雁哥哥,我這性子是不是很不好?”卓南雁苦笑一聲,卻不言語。“我自己知道,我便是個火爆脾氣,”完顏婷卻向他癡癡凝視,幽幽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跟你發火生氣啦!你瞧我什麼地方不順眼,只管說我罵我,只求你……再不要撇下我不理!”這嬌麗的妙齡郡主忽然軟語相求,任是卓南雁早已痛下決心,這時也不禁心神搖蕩。望著這張嬌豔如花、深情款款的面龐,他忽然發覺‘林霜月的美視一泓柔媚的水,美的讓人安靜。完顏婷地美卻如同一團豔麗的火,有若天邊紅霞,將人灼灼燃燒。

    見他一直凝思不語,完顏婷嬌豔的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焦痛之極的神色,箍在他頸上的雙臂猛地緊了緊,癡癡道:“答應我!”卓南雁眼望她那迷人嬌靨,淡淡笑了笑,終于將她重又抱緊。玉軟溫香重又入懷,卓南雁的心底忽然閃過一念:自己只怕再也無法擺脫她了,一輩子也無法甩脫!

    這般纏綿溫存了也不知多久,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響。兩人急忙分開,抬頭只見十余匹快馬踏雪而來,當先一人錦衣貂帽,儒雅飄逸之中透出一股海納百川般的恢宏氣象,正是芮王完顏亨。鳳鳴壇主葉天候在旁邊緊隨,身旁跟著的都是手揮鞠杖地王府擊鞠高手。

    “婷兒也在這里。”完顏亨凌厲地眼神倏地掃過兩人,立時落在女兒的臉上,“是不是手癢了也來擊鞠?”完顏婷不善作偽,只怕兩人的纏綿已給父親瞧在眼內,覷見父王的目光。不由玉頰紅生。不知說什麼是好。

    一旁地葉天候忙賠笑道:“正是!男兄弟得知王爺要瞧他地擊鞠功夫,不敢怠慢,特意央求郡主來此給他傳授技藝。”完顏婷眼露感激地看他一眼,忙走到追風紫前,抓起鞠杖在空中揮了幾下,笑道:“是啊,女兒正要將父王的那一路流星趕月杖法傳給他!”卓南雁先是有些不自在,隨即便想道:“天候兄當真厲害,先為我二人作這穿針引線的月下老,再將完顏亨引到此地!難得他不露聲色之間。將這一步一步安排得如此妥當!”

    完顏亨望著女兒呵呵一笑:“好,那你便跟我們一同來湊湊熱鬧!”信手指點。手下眾人布置球場,片刻功夫便插滿錦旗,架起龍門,一時十余人照著完顏亨的吩咐分作兩隊,對壘作戰,霎時間馬嘶人喊,杖舞球飛,熱鬧非凡。

    完顏婷自然跟卓南雁分在一方。躍馬奔騰之間,兩個人都不禁想起當初重陽鞠會上。聯手大勝十八公子的風光往事。揮杖縱馬之時,心底都蕩起些旖旎風情。兩方驅馳多時。完顏亨才揮杖下場,他這一來,形勢立見不同,卓南雁這邊三四個人聯手竟也攔他不住,片刻功夫,便給他走馬盤旋,連中三元。

    卓南雁幾次縱馬上前攔阻,都給完顏亨巧妙避過。但見完顏亨馬走如飛,杖舞如風,朱紅木球更是隨心所欲隨著他那金色鞠杖起落跳蕩。忽而快如流星地觸杖疾飛,忽而穩如泰山般地粘在杖上。卓南雁瞧得不由癡了,原以為走馬擊球不過是粗鄙小道,哪知到了完顏亨手上竟變成了一種高明得近乎神妙的學問,他愣愣地佇馬觀瞧。渾忘了上前爭球。

    “喂!”香汗淋漓的完顏婷忽然催馬過來,湊到他耳邊道:“好好學著,這就是父王自創的‘從心杖法’。講究‘從心所欲,無所不能’,比學我的那路流星趕月杖法高明多了。”卓南雁正瞧得目眩神馳,忽聽這話一點,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從心所欲,無所不能!原來樓主擊球的道理,跟上乘劍法的劍理一般無二。”凝神觀望完顏亨的擊球之道,暗中與剛剛習得地忘憂劍法互相印證,越看越是心中明朗。原來武功、擊球之道,在極高境界都要相通之處。

    他所習地忘憂劍法的心要,最重與所處之“境”融合。最講究心中默算前後上下的八方方位之後,瞬間融入。這恰與擊球之道相符。若非卓南雁精研這路劍法多年。當初的重陽鞠會上,又怎能在片刻之間學會擊鞠?這時他仔細琢磨完顏亨的揮杖之要,隱隱便是一個絕頂劍客在施展高明劍法。

    “我明白啦!”卓南雁忽覺茅塞頓開,縱馬上前,揮杖拍出。自以為這一擊算計精妙,必能搶在完顏亨地金杖之前,將朱球擊到。哪知完顏亨地金杖陡然一長,仍是搶在他面前擊到朱球。卓南雁心中一沉。鞠杖直擊在了完顏亨地杖上,只覺得手臂微微發麻。

    完顏亨忽然帶住馬匹,目光如電地望著他,道:“你明白了什麼?”卓南雁皺緊眉頭,猶豫道:“樓主是以心禦杖,以杖禦球,如同人劍合一地絕頂劍客,與杖合一!”完顏亨眼光一亮,卻道:“你只知‘人杖合一’地道理,卻還差著一籌。還要人、馬、杖、球四者合一,才能直趨上乘境界!你的心非但要禦杖,更要以心禦馬,以心禦球!”

    卓南雁雙目怔怔。若有所思,只覺這完顏亨所說的道理,雖是擊球之要。其實也是上乘武功的竅決,朦朦朧朧之中似是踏入了多日來苦思不得的武功境界。凝神沉思片刻。陡覺眼前豁然開朗,低嘯聲中拍馬而出,內力流轉之間,揮舞的鞠杖、奔突的馬蹄和疾飛的木球都給他以忘憂心法融入體內,霎時間奔騰驅馳,進退隨意,竟連著突破對方連環四人地攔阻,將木球擊入龍門。

    “好啊!”完顏婷拍手雀躍,扭頭對老父撒嬌。“爹爹,這樣高妙的心法,您怎地不傳給女兒?”完顏亨淡淡笑道:“你修為不足,便告訴了你,你也領會不了。”他的目光一直緊緊鎖住鞠場上奔馳的卓南雁。眼中也不由射出了驚異之色。“這小子悟性如此之高,真是天才!”完顏婷聽了這話。心中喜不自勝。放眼追逐著卓南雁縱馬盤旋的英姿,目光中溢出異樣光彩。

    過不多時。完顏亨又叫住眾人,互相傳授進退配合、連環攻擊地群戰之要。卓南雁一點就透,只覺這眾人交互合擊的玩法跟單人獨騎的作戰相比,更有一層說不出的妙處。當下眾人興致盎然,直玩到黃昏日落,方才盡興而罷,縱馬向王府奔去。

    途中完顏亨特意讓卓南雁跟自己並轡而行。問他跟“易絕”邵穎達學易的所得。卓南雁自是小心對答,只說易學深遠,自己所學不過是邵穎達之皮毛而已。完顏亨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忽道:“明日你要隨我下場,跟當今聖上對壘擊鞠,怕還是不怕?”

    “那又有何可怕!我還正憋著勁,要大勝皇帝一回呢!”卓南雁說著目光一燦,轉頭望著他道:“不過王爺凡事爭先。這一回的對手確實當今聖上,咱們是不是該讓他一讓?”身後的葉天候聽得卓南雁使出激將法,故意反勸完顏亨示弱。不由得暗自點頭。完顏亨冷冷道:“聖上睿智武勇,最討厭別人使詐讓他。當年宮中有個陪他下棋的棋客,只因故意輸棋,給他賞了一百鞭刑,打得半死!”卓南雁不禁吐了下舌頭,暗道:“贏了棋還要打他屁股,這金國皇帝倒也有意思得緊!”笑道:“那咱們正好拼力來他一場大勝,豈不揚眉吐氣?”

    “明日這一戰,龍驤樓決不能敗,”完顏亨語音緩緩地,臉上現出金鐵般地蒼冷。“可也決不能勝!”聽了這話,卓南雁和葉天候的心齊齊一沉。

    九州鞠會的鞠場設在金國太廟衍慶宮前。從皇宮的宣陽門進入,順著寬暢軒昂的馳道前行,遠遠地便能瞧見金碧輝煌、高課八丈地應天門。馳道兩旁地千步廊後便是接待各國使者的會同館,大球場恰在接待宋國使者的會同館之北。

    這時大球場東首的廣武殿前早已高聳起一排氣勢恢宏的金頂大帳,在朔風中獵獵飄飛著無數旌旗將這里裝點得愈發莊嚴肅穆。卓南雁和黎獲等幾個龍驤樓侍衛兼球手騎著駿馬在球場邊上迎風肅立。那晚卓南雁曾隨著完顏亨進過皇宮,但那次深夜里來去匆匆,未及細瞧,這時轉頭四顧,只覺處處都透著新鮮。

    平坦得有如刀削一般的大球場收拾的乾淨利落,一絲雪漬也沒有。球場東西兩側各有一龍門,尚可丈余,遙遙聳立。那便是九州鞠會的球門了。場邊各插紅旗,更放置了一十八面金光閃閃的戰鼓。寬廣地大球場對面,跟金主完顏亮和群臣所坐的金頂大帳遙遙相對之處,則是別出心裁地新張出一片銀頂大帳,帳中花團錦簇,鶯鶯燕燕,竟全是女眷。居中的銀帳下是皇帝後宮地嬪妃,兩旁帳內則是特例允許來觀禮的朝中重臣的家眷。卓南雁縱目張望,卻不見完顏婷的倩影。

    其時大金國力鼎盛,西夏、大宋。高麗相繼稱臣,金主完顏亮這一回九州鞠會正有炫耀武功、揚威九州之意。消息早早地就發出去了,大宋、西夏諸國全都派來了慶賀使節。鞠會開始之前,各國使節先上賀表。卓南雁聽得大宋使節給完顏亮歌功頌德之余,更堅言趙宋的世世子孫,必當謹守臣節,不由得心中惱怒,斜眼觀瞧,卻見端坐在禦座上的完顏亮滿臉志得意滿之色,他心下不由得暗自冷笑:“老虎就要張口食人啦,這人卻還在不住口地誇贊老虎皮毛光亮。”

    繁瑣地禮節過後,廣武殿前響起鼓樂之聲,躊躇滿志的完顏亮終于昂然而起自內侍手中接過一把金光閃爍的鞠杖。眾人地眼睛都是一亮:“這場天下矚目的九州鞠會要開始啦!”

    九五之尊打球,規矩自然與眾不同,完顏亮才乘著潔白如雪的天龍駒出場,廣武殿後地禦樂教坊已然笙鼓齊鳴,那曲調沉渾悠揚,隱隱有君臨天下的意蘊。鼓樂聲中,完顏亨、仆散騰等人跨上結了馬尾地駿馬。分隊從兩廂入場。兩方球手分別披了紅白兩色衣衫。只完顏亮一人著金光閃閃的繡龍錦袍,卻見一個黃衣內侍捧著個大金盒子,取出里面的朱漆木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完顏亮馬前。一個紫衣文官高聲喝道:“禦隊攻東門!”那是說大金皇帝完顏亮所率的禦隊攻打東側龍門。立時殿下群臣、使節和諸位嬪妃貴婦一起站起,高聲呼喊“萬歲——”

    卓南雁呆坐馬上,眼見四周之人,算上完顏亨、仆散騰這樣地絕代高手,個個似被施展了定身法。滿面恭敬地靜立不動,他只覺渾身都不自在,只見完顏亮在這個朱球上輕輕一打,輛隊人馬才似解了咒語般地活動起來,來回縱馬驅馳,為即將開始地大戰舒展身手,活躍馬匹。

    過了片刻,一十八根嘗嘗地號角高高聳起,發出龍吟般的雄渾長鳴。場上眾人心頭都是一凜,知道角響三通,激戰便起,不由齊齊勒住駿馬。便在這時,場邊忽地起了一陣騷亂,一位紫裙飄搖的少女騎著匹紫色駿馬潑風般疾馳進來,昂立場中的金主完顏亮忽地咦了一聲。鷹隼般的目光直盯在了這縱馬而來的紫衣少女身上,冷冷道:“這女娃是誰?”

    敢在這節骨眼上策馬入宮的少女,普天之下也就只完顏婷一人。

    她素好熱鬧。可是不知為何,其父完顏亨這一回硬是不許她前來觀看。這九州鞠會難得一見,更何況這鞠會上有她的南雁和父王同場揚威,完顏婷自是說什麼也要趕來觀戰,當下打定主意,待父王走後,錯後時辰,才快馬趕到宮外。這九州鞠會容許金國貴胄親眷入場觀看。宮人給完顏婷嚴明身份,便放她進宮。

    第二通角聲恰恰在這時響起,完顏婷就伴著這高亢的角聲旁若無人地躍馬而來。這一瞬本是激戰將起,群情激越之時,但完顏婷這一策馬進場,帳內殿外,場上場下的人不由全將目光緊緊盯在這位衣袂飄飄,豔若天仙的少女身上。一時之間眾人全都驚攝于這姍姍來遲地郡主地美豔,廣武殿錢驀地響起一片噪雜之聲。

    隨著完顏亮地金杖一揚,即將奏響第三通角聲的號角齊齊落下。芮王完顏亨那雙緊握偃月鞠杖的手不由緊了緊,翻身下馬,躬身道:“這是小女完顏婷!”金主完顏亮的目光一直在追逐著完顏婷,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地笑容:“原來是豔絕京師的婷郡主!好,讓她過來覲見。”場邊的持旗衛立時飛奔過去傳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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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五節:一鞠濺血 九州動色
      完顏亨的手心卻已滲出了汗水,他深知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處:完顏亮好色成性,宮中嬪妃多得數不過來.卻還四處獵豔不止,甚至對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樣弄來穢亂宮闈。但這時卻已容不得他細思了。在那衛士的導引下,完顏婷已嫋嫋踏上鞠場,明眸在完顏亨和卓南雁的臉上一轉,便向著皇帝完顏亮盈盈拜倒。

    “起來吧,馬騎得不錯!”完顏亮眼見她嫵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邊,雙眼在那襲起伏玲瓏的紫衣上來回掃動著,忽地笑道,“會打球麼?”完顏婷傲然道:“擊鞠麼.京師騰云社那幫家伙可都不是我的對手!”

    “將門虎女,果豪氣過人!”完顏亮呵呵低笑,將大手一揮,“進你父王那一隊,讓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顏亨齊齊一驚。完顏亨忙道:“陛下,這丫頭……”話未說完,完顏亮卻淡淡笑道:“她父親號稱‘擊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藝還差得了麼?你也上馬吧!”猛又將金杖一揚,場邊號角便緩緩舉起。

    眼見女兒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顏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連鞠杖也沒有,怎地打球?”完顏婷笑道:“誰說沒有?”忽自追風紫的蹬後摘下一根銀色鞠杖,頑皮地耍了兩個白光閃爍的圈子。完顏亨無可奈何,揮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場,讓女兒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轉頭對卓南雁道:“你多照顧她。”完顏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翹起紅唇嘀咕道:“誰要他照顧!”卓南雁默默點頭,眼見完顏婷喜氣洋洋策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兒鬧得太大了,她這一來,想要爭勝更是難上加難!”

    一串悠揚的長鳴,第三通號角終于奏響。鞠會開始了。完顏亮金杖輕揮,朱球疾飛而起。場邊的戰鼓陡然響起,觀戰的使節臣子、殿前侍衛齊聲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夾雜著嬪娥貴婦的尖銳驚叫。往日或彬彬有禮或低眉順眼的男女,隨著那朱紅小球一滾,這時候全掙脫了心底的拘束,換了個人似地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聲之中,完顏亮策馬如飛。驅球疾沖過來。卓南雁雙眉一擰,便待縱馬過去攔阻,卻見完顏亨已搶在了眾人前面,快馬奔了過去。但奇的是完顏亨並不急著出杖爭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幾探做做樣子,胯下的虎雷豹卻隨著完顏亮的天龍駒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護駕”之下,旁人自也無法上前攔阻,完顏亮輕巧異常地便即直驅門下,揮杖將木球擊出。守門的鞠手揮杖疾擋,架勢擺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籌。任由朱球直竄入龍門。霎時間場邊金鉦聲隆隆大作,“萬歲”之聲響若雷鳴,早有黃衣衛士飛奔過去。將一根象征進球標志的繡旗插在了廣武殿西側高聳的雕龍木架上。完顏亮的目光倏地掠過完顏婷那微紅的玉頰,悠然環顧山呼萬歲的人流,將手中金杖緩緩搖晃。

    身為一國之君,完顏亮自不能在場上長久爭球驅馳,“力拔頭籌”之後,又催馬奔突兩趟,便踩著如潮的彩聲緩緩退下。身為宰執的尚書令張浩和寵臣諫議大夫張仲軻親自上前,迎完顏亮下馬。完顏亮眼見張仲軻淚流滿面,驚問其故。市井出身的張仲軻一邊擦著涕淚,一邊奏道:“陛下在場上縱橫馳騁。雄偉英姿遠勝古時的漢高祖、唐太宗,實乃我大金萬萬臣民之大幸!臣一時歡喜得過了頭……”完顏亮雖覺他得過火,心底也不禁歡喜,緩緩點頭,撚髯微笑。尚書令張浩忙也拜倒稱頌,立時山呼萬歲之聲又再響起。

    鼓聲又敲了兩通,便隨著彩聲一起沉寂,場上陡然靜得有些凝重。兩隊人各自勒馬立好,相互虎視眈眈。完顏亨一方除了倉猝上陣的完顏婷身著紫衣。其余六人盡穿團花紅錦衫。仆散騰一方七人,卻全是白衣如雪。場上場下的眾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戰這時才剛要開始。

    “刀霸”仆散騰忽將鞠杖在臂彎一橫,向著完顏亨遙遙躬身,緩緩道:“在下棲隱斷波閣十余載,不問世事,但眼下終因心底一樁大謎難解,不得不出山求證!”完顏亨也將鞠杖橫放施禮,道:“仆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俠蹤不現江湖久矣,不知仆散兄心底這樁大謎是什麼?”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內功,聚音成線,直送到對方耳中。場中除了武功大進的卓南雁,都只當他二人遙遙對峙不語。

    “龍驤樓主是明知故問!”仆散騰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道,“自從樓主當年在江南一戰擊敗‘劍狂’卓藏鋒,這十余年來,‘淪海龍騰’之名始終如日中天。讓在下心中疑惑不解,這擊殺‘劍狂’卓藏鋒之人,武功修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聽他說到父親卓藏鋒之死,心中驟然一緊,目光緊緊鎖在完顏亨的臉上。

    “原來這便是仆散兄心中的大謎!”完顏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當年我與卓藏鋒那一戰無勝無敗……”卓南雁和仆散騰聽他語帶玄機,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顏亨卻已一歎不語。仆散騰冷冷笑道:“在下雖一直無緣得見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會上勝得芮王的擊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戰之後,勝負之念,已極少被本王放在心內!只是今日仆散兄提到了那一戰,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勝念頭!”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在仆散騰身後的幾名白衣鞠手臉上如飛掠過,臉上不由生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沉沉道,“仆散兄當真了得,居然搜齊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陰陽家的說法,金、木、水、火、土這五行為天地間五種最本源的物性,後來便有相人術士依據此理,將人的命理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形相。天刀門主仆散騰畢生精研“五行天刀”之術,只因這五行天刀太過艱難,他便別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為弟子,依著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別傳授了五種不同的刀法,五行各盡其性,相生相克,又相輔相成,號稱“五行天刀陣”。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銳金刀”夾谷堅是個面色蒼白的高大漢子,“寒水刀”童千波則相貌陰柔,“厚土刀”佟廣卻是個胖臉熊腰的壯漢,“青木刀”阿典達則生得精瘦無比。除了守門的那名鞠手,仆散騰今日特意挑選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場,其實大有講究。

    此時見完顏亨一眼之間,便窺破了其中玄機,仆散騰眼中不由精芒乍閃,道:“樓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盡其妙,勝了樓主,在下不久便會回斷波閣棲隱。”完顏亨昂頭望天,緩緩道:“何嘗有過勝敗,何處又是歸處?”仆散騰心神微震,卻冷冷不語。

    二人以密術對答之間,那角聲已然響了三次。那黃衣內侍手中擎著一根哥舒棒,又跑進場來,將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場中。完顏亨回頭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爭球!”其時擊鞠的講究極多,開場時雙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縱馬揮杖槍奪那黃衣內侍開出的木球,謂之爭球。先前那一陣。一國之尊完顏亮在場上,自然無人敢來跟皇帝爭球,這時他下了場,便要重新爭球。

    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躍馬上前,在距場心一丈之處停住,跟仆散騰冷冷對望。仆散騰倒認得他,眼見完顏亨不親自爭球,蒼黑的臉上由閃過一絲怒色。場外鼓聲這時轟然乍響,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四目如電,全鎖在了那朱紅的木球上。能跟風云八修中的絕頂人物對壘,卓南雁忽覺無比刺激酣暢,渾身的勁氣流轉,霎息之間已進入了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錯亂的人影,焦躁的馬匹,緊握哥舒棒的內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風,都在刹那之間,被他融于心底。

    猛聽那內侍呼喝一聲,揮棒擊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橫向飛出。那匹火云驄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發,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觸到了木球。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怒喝,這一喝響若驚雷,自他耳朵倏地鑽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龍吟壇後,見識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時仆散騰這隨口一喝,競能將凝聚天地之威一樣的雷霆巨響以怪異心法聚音成線,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驟出不意,心神劇震,這時終于明白了為什麼絕頂高手可以“談笑殺人”,渾身一抖之間,連胯下的火云驄都鬃毛驟揚,馬速忽慢。仆散騰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雜毛也無的“閃電虯”已經飛竄而出,那把鎦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搶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飛竄。閃電虯和火云驄幻作一白一紅兩道光影自後疾追。卓南雁心神內氣已在瞬息之間回複凝定,驀地鼓起長嘯,身子竟在火云驄上飛探出去,鞠杖如電揮出。這一招身法已竭盡了他精氣、內勁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飛出,勢在必得。

    在場外觀戰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聲中,啪的一聲脆響,朱漆木球終于被鞠杖擊中。木球滴溜溜地轉了個圈子,反向仆散騰身後的白衣鞠手滾去。先擊中木球的竟仍是仆散騰!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搶在自己前面。似緩實疾,虛實相生,刀霸這一杖已經突破了肉眼所能窺知的快慢,顯示出了直趨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風云八修之中,但這人的武功只怕已遠在師尊棋仙施屠龍和茶隱徐滌塵之上了。兩匹馬潑風一般飛馳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擊一處,卓南雁忽覺對方銳利的眼神有若刀鋒,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間他只覺心底的什麼東西已被仆散騰那刀鋒般的眼神擊碎了。

    木球一飛,場上紅白兩隊鞠手各自躍馬揮杖,疾沖過來。場下的戰鼓聲和呼喝聲有若驚濤滾滾,轟然騰起。就在卓南雁放馬空跑之時,眼前紫影倏閃,完顏婷已然縱馬撞入仆散一方的白陣。完顏亨雙眉一皺,喝道:“婷兒回來!”要知此時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顏婷又貿然沖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極大空隙。

    那木球在“銳金刀”夾谷堅和“寒水刀”童千波兩個白衣鞠手的杖下連環撞擊。完顏婷果然一撲而空,追風紫兜個大圈子,正待奔回。仆散騰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連人帶馬疾撲過來。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屬火,整個人恰如一把噴火利刃,直向完顏婷空出的左翼插了過來。紅球這時已遠遠蕩起,恰到好處地疾飛到了蒲察怒馬前。

    這時完顏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門的鞠手。完顏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兩人和突前的兩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顏亨本可縱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動,忽覺風聲颯然,仆散騰縱馬揮杖已沖到身前。完顏亨心中一動,便只冷笑觀瞧。

    卻見蒲察怒走馬如飛,輕巧異常地繞過趕來相救的一名紅衣鞠手,猛然揮杖,將木球擊入龍門上的網囊內。球入網囊,鼓聲立止,場邊樂師敲起了金鉦。巡場衛士飛奔過去。將第二面繡旗插在了西側雕龍架上。

    卓南雁這時才縱馬奔回,眼見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鉦聲中趾高氣揚的緩轡而回,心內忽覺一陣氣沮。直到此刻,他眼前還晃著仆散騰刀鋒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氣。

    完顏亨忽然躍馬沖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給他問得一陣心虛,紅著臉道:“咱們又不能勝……打來打去也沒甚意思!”完顏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閃爍,緩緩道:“讓你去爭球,便是讓你見識一下刀霸的厲害!豈不聞高手對陣,攻心為上!”卓南雁心頭一震,這才明白,適才仆散騰瞪視過來的一眼目光必是運上了可以奪人心志的奇門心法,一喝驚神。一眼奪魄,刀霸仆散騰竟可怕到了這種地步!

    一陣朔風迎面撲來,卓南雁渾身抖了個激靈,目光倏地轉為明亮,道:“那咱們還爭勝麼?”完顏亨的眼中蕩來陣陣驚濤,沉聲低喝:

    “你還是不是大丈夫?”黎獲這時也策馬趕來,聞言喜道:“王爺原來不是說不勝不敗麼,難道改了主意?”完顏亨雙眉一揚,道:“若是個大丈夫。自當全力爭勝!”忽然轉頭對完顏婷道,“婷兒,你下場歇息片刻!”完顏婷已“奉皇上口諭”在場上奔馳了好一會,這時下場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顏婷蛾眉蹙起,揮著手中鞠杖,道:“才不!不勝了仆散騰跟他這群徒子徒孫,我決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冷氣,忽覺心中重又騰起萬千豪氣,仰天一聲長嘯,“大好男兒,決不能輸!”

    鼓聲再起,戰陣重開。完顏亨一方己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時若是再被仆散騰的白隊攻入一球,對方便是連勝三籌。九州鞠會便以擊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敗塗地而告終。

    隆隆的戰鼓聲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顏亨忽然發力,以黎獲和卓南雁為並突,佯攻對手右翼,他卻接到二人忽然轉來的馬球,自中宮長驅直入,展開從心杖法,連連盤過“銳金刀”夾谷堅,“青木刀”阿典達和“厚土刀”佟廣三人的阻擋,驀地揮杖攻門。紅球劃出一個美妙異常的弧線,繞過那守門鞠手,軟軟地撞入網囊。完顏亨最後這神妙一擊,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鉦之聲再次鳴響,芮王府終于扳回一籌。“滄海龍騰”首次出手,實在是神乎其技,場下觀戰眾人愣了一愣,才響起潑天喝彩聲。

    適才完顏亨施展雷霆一擊之時,仆散騰一直佇馬冷眼旁觀,眼見龍驤樓主馬術、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後那一擊,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巔,他也不由暗自點頭。潮水般的喝彩聲中,仆散騰驀地仰天怪嘯,鎦金鞠杖在空中疾劃了兩個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齊聲呼嘯,聲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宮、商、角、征、羽五音,在場上繚繞盤旋,登時將四處的喝彩聲壓了下去。

    “干什麼,”完顏婷蛾眉輕揚,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蓮花落麼?”卓南雁回頭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們的方位變幻!”卻見仆散騰率著五名弟子馬匹錯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處,猶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場上飄搖不定。

    縱馬突前的黎獲瞠目大喝:“弄什麼玄虛!”揮杖直撞過去,只見紅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間連環疾滾,他將鞠杖舞得呼呼作響,左沖右突,竟難以觸到木球。完顏亨雙瞳陡縮,脫口贊道:“好陣法!這陣法似五行陣,又似六花陣,瞧來委實怪異!”凝神看他六人方位變化,並不急于上前截擊。

    只見仆散騰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間,便繞過卓南雁,直沖到了完顏婷身前。自來擊鞠最重前後呼應,或突前,或殿後,位置不可稍亂。

    這時芮王府的鞠手眼見對手六人傾巢而動,而且陣勢不住變換,全不由心慌意亂。五行天刀繞著仆散騰錯落有致地一個疾轉,已將完顏婷卷入陣中。卓南雁飛馬來助,仍是慢了半籌,朱球由“銳金刀”夾谷堅傳到“寒水刀”童千波,照著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輪轉一番,最終由“銳金刀”夾谷堅揮杖擊入網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顏亮也不由拍案稱好。左右臣僚見了,忙不迭地呼喝“萬歲”,一時間“萬歲萬萬歲”之聲在大鞠場四處響起。仆散騰與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揮杖長呼“萬歲”。

    完顏亨蹙眉苦思那怪陣,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馬跑到完顏亨身邊,低聲道:“這是四奇五行陣,形如梅花,內依五行,仿天圓地方而成!後面五人為五行陣,以土居中央,四人分布四方。前突之人又可與五行陣中的前方兩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奇陣!”完顏亨目光如炬,經他一點,立時了悟,低聲笑道:

    “仆散騰真乃奇人,竟能將四正四奇的八陣古法和五行陣相合,創出這等怪陣!”

    擊鼓再戰,完顏亨立時以傳音之術讓黎獲和卓南雁一左一右直插入仆散騰的四奇五行陣中。黎獲縱馬直趨後面五行陣的中央戊己土位的“厚土刀”佟廣,卓南雁卻催馬迎上“刀霸”仆散騰。仆散騰一馬當先,正應四奇陣中的龍飛陣。眼見卓南雁飛馬沖到,仆散騰雙眉飛揚,喝一聲好,渾身勁氣貫注金杖,朱紅木球牢牢粘在鞠杖上。

    兩人越奔越近,卓南雁凝視仆散騰冷若寒潭的眼神,早將忘憂心法提到十成,正要揮杖擊出,忽聽耳邊傳來一聲細細低喝:“你閃開!速向西奔,突擊那白臉漢子‘銳金刀’!”

    卓南雁身心全沉浸在忘憂心法之中,聽得完顏亨這一喝,氣隨意轉,幾乎不假思索地催馬西轉。馬通人性,火云驄咆哮一聲,于間不容發之際跟仆散騰的閃電虯擦肩而過。

    卓南雁才閃開,完顏亨的虎雷豹已如電而到,鞠杖斜揮,直向仆散騰的金杖點去。仆散騰這時卻不願與完顏亨以硬碰硬,馬打盤旋,便要繞過完顏亨,同時金杖輕顫,幻出一片黃橙橙的光圈,讓人目眩神迷,竟難辨那金杖到底要伸向何處。

    黎獲這時正跟“厚土刀”佟廣雙馬並馳,兩人的鞠杖瞬息間連撞三下。由于擊鞠時馬性難馴,鞠手難保不撞在一處,所以也允許鞠手在馬沖人撞時揮杖保護自己。但此時黎獲跟“厚土刀”佟廣對撞的這三杖,卻分明有互較武功的意味。“厚土刀”佟廣為仆散騰的得意弟子,黎獲卻也是龍驤樓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郡主護衛,三杖交擊,兩人均覺內力受震。圍著“厚土刀”佟廣的金木水火四刀眼見黎獲破陣而入,各自怪嘯連連,策馬盤旋,直向黎獲擠壓過來。

    場中陡然騰起一線利劍般的銀光,飛刺入刀霸身前那片耀目的黃圈中,立時便爆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異響。完顏亨這隨手一杖,竟如奇峰飛來,精淮萬分地切在刀霸不住變幻的鎦金鞠杖上。啪!一直牢牢粘在金杖上的朱紅木球隨著怪響跳起,在兩人強大的勁氣中劃了個怪異無比的弧度,高高飛起。

    卓南雁此時已快馬沖到“銳金刀”夾谷堅身前。所謂“培土生金”,按照五行生克之理,厚土為母,銳金為子。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讓自己夾擊“銳金刀”夾谷堅,正是循著“實則泄其子”的陰陽五行消長之道,攻“銳金刀”夾谷堅這個“子”,以泄其“母”“厚土刀”佟廣之威。這時他已將忘憂心法提至十成。心氣神意均是鼓蕩舒張,鞠杖猛揮,正點在“銳金刀”夾谷堅的杖頭。“銳金刀”夾谷堅只覺一股強悍的內勁從杖頭湧來,白慘慘的一張臉霎時變得殷紅無比,急忙潛運內力,好歹才將胸腹間翻騰的血氣強自壓下。

    “銳金刀”夾谷堅這陡然一慢,“厚土刀”佟廣立生感應,心神劇震之間。中央戌己土的方位已被黎獲搶占。便在此時,那朱紅木球帶著一道詭異的紅光,直竄了過來。五行天刀齊聲呼喝,五杖齊揮,疾向木球擊去。若在先前,仗著奇陣之威,這木球必被他五人之一擊到,但此時“厚土刀”佟廣的方位已失,“銳金刀”夾谷堅氣血受震,五人策馬出杖便全無章法。

    忽聽卓南雁哈哈大笑。鞠杖疾揮。竟搶在五人之前,將木球擊得遠遠飛出。這時他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這一杖擊得恰到好處。紅球正落在自後疾插過來的完顏婷身前。仆散騰一方的五行天刀自恃陣法奇奧,這一傾巢而出,後方便空虛無比。完顏婷早得了父王的傳音密令,悄然策馬,插到了仆散騰的陣後,這時眼見球到,銀杖輕點,將木球挑到身前。五行天刀均是大驚失色,齊齊踅馬回追完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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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0:30 |只看該作者
這時完顏婷人馬合一,紫衫紫裙和那匹追風紫貼在一處。在場上幻出一片瑰麗的紫色光焰,轉瞬間便氣勢逼人地直壓到了對手的龍門前。

    那守門的大漢欺她是個女子,怒喝聲中,拍馬舞杖沖來。完顏婷左右雙腿在馬腹上交替一磕,這是她馴熟了的奇招,追風紫先是左閃,卻乘著那守門大漢的馬匹要變向攔截的一瞬,猛然昂首向右跳去。這一閃一跳,靈動異常。呼地一下,便將那大漢連人帶馬“晃”到一旁。在五行天刀的大呼小叫聲中,完顏婷已翩然沖到了龍門前,銀杖輕揮,笑吟吟地將木球緩緩拋入網囊。

    金鉦錚錚鳴響,場外殿前卻是靜寂無聲。完顏婷這一嫻雅悠閑的進球,既顯示了芮王府的高妙手段,更是對仆散騰的絕大羞辱。但仆散騰卻是代替大金皇帝完顏亮打球的,這一羞辱,豈不也將九五之尊也連帶著羞辱了?觀戰的文物百官、四國使節和達官眷屬,全是伶俐百倍的主兒,見了這情形,均不由臉上失色。

    “好!”當下叫好的卻是卓南雁,火云驄揚鬃沖出,將完顏婷迎回。完顏婷也是欣喜異常,美眸橫波流盼,笑道:“雁哥哥,這一球怎樣?”卓南雁見她在廣庭大眾之前,照舊親親熱熱地叫自己“雁哥哥”,也不由心頭一熱,笑道:“美人不讓須眉,可讓我大開了眼界!”完顏婷得他一贊,更是眉飛色舞,跟他並轡馳回。

    啪!金主完顏亮猛然揮掌在龍椅上重重一擊,騰身立起。他身邊的寵臣張仲軻和宰執張浩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均是心下惴惴,不敢言語。完顏亮自然聽不到完顏婷說的什麼,他那幽深的雙眸只是一直在追逐完顏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一沉,才高聲叫道:“好!當真是絕色!絕藝!妙人!妙球!”皇帝這“兩絕兩妙”的話一說,不啻是最大的喝彩。龐臣張仲軻這時自是不甘人後,當先振臂高呼:“婷郡主好絕妙的手段啊!”兩旁呆愣的百官忙跟著群起附和,如潮的喝彩聲才從大殿前響起,颶風般地向兩旁卷去,立時掌聲、叫聲響徹鞠場。

    仆散騰于四周狂飚般的掌聲充耳不聞,眼望完顏亨緩緩道:“王爺當真是好手段!”完顏亨目光熠然一閃,卻不言語。兩位絕世高手火花四濺地凝神對視,鞠場上空的云氣立時生出一股奇異變化,原本燦爛明麗的天空上陡地湧來一片沉厚的云彩,在兩人頭頂翻湧鼓蕩。鞠場四周日色耀目,完顏亨和仆散騰的臉上卻被陣陣云氣遮出深淺不一的暗影,那情形萬分詭異,卻又萬分動人心魄。

    鼓聲再起,雙方各自摩拳擦掌地揮杖催馬,戰況益發激烈。馬如蛟龍,人如猛虎,朱紅木球起落如飛,四周看客瞧得眼花繚亂,喝彩之聲此起彼伏。而卓南雁卻發覺,這回激戰與先前又有不同,那完顏亨窺破了四奇五行陣的奧妙後,卻再不依法乘勝追擊,而是只命黎獲等人縱馬直搶中央戊己土和龍飛陣的方位,擾得仆散騰的奇陣不能發揮效驗。

    “此時龍驤樓雖然落後一籌,但這是皇帝完顏亮打入的頭籌,如此一來,龍驤樓果然是不勝不敗之局!”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老謀深算,心內更是騰起一股不甘之氣,“他要持重守成,我偏偏要全力爭勝!”正要躍馬向前,耳內忽地鑽進完顏亨沉著的傳音之聲:“不可輕舉妄動!四奇五行陣重攻輕守,只有先耗其銳氣,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完顏亨是想先將仆散騰耗成強弩之末,再一鼓作氣地收拾他。這人的心思當真厲害!”

    任由仆散騰驅動四奇五行陣展開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龍驤樓這邊卻並不急于進擊。激戰之中,仆散騰和完顏亨這兩大高手自始至終極少真正交鋒,二人似是心有默契,便是雙杖相對,也是一觸即收,並不拼力爭斗。數合之後,仆散騰那邊攻勢漸衰,但仗著四奇五行陣的凌厲威力,仍將龍驤樓一方緊緊壓在本方龍門附近。場上馬嘶杖舞,人喊球飛,場外彩旗勁舞,金鼓震天,觀戰的群臣、使節和貴婦均知此時到了緊關節要的時候,更是聲嘶力竭的呐喊助威。

    “厚土刀、烈火刀變龍飛陣、虎翼陣前突,”仆散騰見苦戰無功,不由雙目火紅,沉聲低喝,“我來占中央戊己土位!”沉郁的喝聲有若滾滾悶雷,將場上場下的喧囂盡數掩住。中央戊己土為他這戰陣的陣眼,他退而穩守陣眼,便不懼卓南雁,黎獲等人的攻擾,如此一來四奇五行陣就可傾力強攻。

    “沖!”完顏亨冷定的傳音恰在這時傳入卓南雁耳中,“繞開戊己土位,長驅直入!”卓南雁聽他說得沉著自若,不由意氣昂揚,他對這陣法早已了然于胸,拍馬如飛,自鳥翔、蛇蟠二陣間迂回而過,直向對方龍門沖去。仆散騰久攻不下,心中早已暗自忌憚,覷見卓南雁縱馬向自己陣後游戈,不由濃眉一揚。

    這時“厚土刀”和“烈火刀”變成的龍飛、虎翼二陣輪番前沖,卻仍是無法突破龍驤樓井然有序的防守。木球在厚土、烈火兩刀之間縱橫來去幾次,完顏亨的鞠杖陡然探出,已穩穩搭在了球上。仆散騰大吃一驚,自知球入了他手,憑幾大弟子之力必是無法將之奪回,低嘯聲中,鞠杖遙遙揮出,“無弦弓”的勁氣已悍然施出。

    這次卻是兩人第二次交鋒,“無弦弓”有備而發,完顏亨的“滄海橫流”卻似未及運滿,給一股勁氣疾沖,木球遙遙跳起,卻被完顏婷揮杖奪得。卓南雁遠遠瞧見,驀地縱聲高呼:“婷兒,球來!”這一聲玄功灌注,滿場皆聞。完顏婷揮杖擊出,木球精准無比地直向卓南雁飛去。

    這數月之間,卓南雁在龍吟壇內苦修天衣真氣和忘憂心法中最高深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雖不能盡悟其奧,卻使他心氣神炁的運用不知不覺地飛升到了一個精深境界。這時他潛運忘憂心法,心神早已籠罩全局,眼見木球自空中沖到,鞠杖輕揮,內力一吐,已將木球牢牢粘在杖上。火云驄一聲輕嘶,縱蹄向前猛沖。

    那守門鞠手大吃一驚,急急策馬前來攔阻。卓南雁此時若要擊鞠入網,自是舉手之勞,但他存心要激怒仆散騰,便想如完顏婷一般地躍馬晃過這守門鞠手。當下缰繩疾抖,可惜火云驄卻沒受過追風紫那樣的專門苦馴,搖頭擺尾地一個盤旋,卻不過在原地打了轉。呼地一聲,已和那鞠手胯下的駿馬撞上。此時卓南雁全身真氣灌注,乍遇外力碰撞,忘憂心法的高深內力登時迸發出來,震得那鞠手連人帶馬地險些掀翻在地。

    便在此時,猛然間眼前人影一閃,卻是仆散騰騎著閃電虯如飛沖來。他早就暗自留意縱馬前驅的卓南雁,這時眼見他乘虛而入,忙舍了完顏亨,縱馬奔來。卓南雁被那守門鞠手稍稍一阻的功夫,他已斜刺里沖到,閃電虯咆哮著打了個旋,仆散騰已如天神般攔在卓南雁馬前。

    兩人的眼神再次在冰冷如刀的朔風中相撞,卓南雁的心中騰起一股熱氣:“大丈夫自當臨局不讓,全力爭勝!”猛地長吸了一口真氣。忘憂心法提到十成,瞬間四周喧囂的鼓聲、叫聲和蹄聲全都消逝,便連耳邊呼嘯的風聲都變得淡如止水,如潮內氣從頭灌注至手腳、至鞠杖、至木球,再灌入火云驄體內,隨即又流轉回體內的奇經八脈。

    火云驄揚頸長嘶,四蹄騰云,驀然凌空躍起丈余。自仆散騰頭頂飛跨過去。眼望這火紅的駿馬騰云駕霧般地飛起,在雄霸天下的仆散騰頭頂劃出一道優美而又炫目的赤虹,旁觀眾人不由盡皆目瞪口呆,一時間所有喧鬧全都止息。

    仆散騰也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著,若是尋常動手比武,他自可飛身攔阻,只是在這鞠場上,鞠手卻不能隨意離鞍。但縱橫天下的刀霸豈能任由小輩在頭頂躍馬而過?霎時仆散騰眼芒如刀閃爍,腦後的辮發蓬然乍起,金杖陡地揮出,直直向上戳去。

    此時卓南雁已與馬、杖、球融為一體。仆散騰的鞠杖才向馬腹點來,他業已感同身受的萬分難受,但這時他身在空中。避無可避、擋無可擋之際,他只有拼死一博——賭這位武林宗師不會在鞠場上妄下殺手!與此同時,他的鞠杖片刻不停地向前揮出,朱紅木球勁射而出。

    哦!眾人這時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齊整得如同給刀斧斫過。

    喝!縱馬如電奔來的完顏亨卻發出冷冷一喝,遙遙拍出了一掌。

    嘶!在火云驄的悲嘶之中,木球已流星般地彈入龍門內的網囊。

    呼!仆散騰狂怒之下,金杖一吐即收,但勁氣噴湧,已自火云驄的腹下洞穿而入。他的綽號中帶著一個“霸”字。果是毒辣之性,霸氣十足,“無弦弓”的凌厲真氣已透過馬腹直向卓南雁體內襲來。

    斜刺里卻又有一股巨力如潮湧來,卻是完顏亨眼見難以趕到,凌空擊來的那一掌也是拍向火云驄。洶湧的掌力在火云驄體內疾射而到,堪堪阻了一阻仆散騰的勁氣。那聲駿馬悲嘶像是被刀割般硬生生截斷,在兩大絕世高手的拼爭之下,可憐火云驄在半空中便渾身骨骼盡碎,未曾著地。便已氣絕。卓南雁隨著火云驄跌倒在地,眼見愛馬慘死之前,兀自回頭向自己張望,霎時心中又痛又怒,仰天一聲悲嘯,振臂躍起,便要向仆散騰撲去。

    “住手!”完顏亨這時才縱馬奔到,翻掌便壓住了他的肩頭,沉聲道,“仆散兄偶然失手,你換過馬匹再戰!”卓南雁心中悲憤,但聽得完顏亨冷定如常的聲音,心下才是一沉:“這時候可不是逞凶斗狠之時,這筆帳須得牢牢記在心底!”虎目噴火,怒沖沖直盯了仆散騰一眼,忽覺腹內熱辣辣的一陣難受,原來適才雖有完顏亨那遙遙一掌之助,但刀霸那強悍一擊,仍使他五髒受震。

    嗆亮亮——場邊的金鉦聲才倉惶響起,醒過味來的黃衣衛士忙將一根繡旗插在了東側的雕龍木架上。一股森冷的朔風呼嘯而來,場邊無數旌旗在風中發出虎虎的悲鳴,天上翻滾的云氣給勁風吹得狂瀾般地四散流逸。這一球進得奇峰突起,而火云驄之死又讓這一球顯得無比慘烈。觀戰眾人看得心神搖曳,全在冷風中打了個寒噤,鉦聲消逝,場上靜得揪心。

    完顏婷這時也飛奔而來,抓住他的手便問:“你、你沒有事麼?”她遙遙望見刀霸一杖將他連人帶馬地掀翻在地,心下大急,這時兀自語音發顫。卓南雁默然搖了搖頭,眼見愛馬火云驄橫臥在地,大大的馬眼下兀自滾著一滴淚水,心內湧起一陣含著歉疚的痛:“早知會累你喪命,我說什麼也不會如此行險!”

    鼓聲恰在這時響起,挺靜挺靜的當口,這咚咚的戰鼓聲就分外驚人心魄。卓南雁雙眉一揚,正待換馬再戰,卻聽那鼓聲驀地止息,廣武殿前的鎦金大帳內也是陡地一片肅靜。

    卻見皇帝完顏亮將手一揮,朗聲笑道:“不必再戰了,這回九州鞠會雙方算作和局!”目光在場上緩緩一掃,才將手一擺,“賜禦酒兩盞,給仆散騰和完顏亨!”皇帝金口禦言這一說,自是個皆大歡喜之局,四周的群臣使節和侍衛、官眷都高呼萬歲,場上的兩方鞠手也全下馬謝恩。

    卓南雁心內倒有些七上八下:“仆散騰已是黔驢技窮,再戰下去,必輸無疑。完顏亮這時候傳旨停戰,當真好是時候!既便是此時作罷,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龍驤樓已勝了他們一籌!不知這用火云驄性命換來的最後一球,能不能激得刀霸動怒?”

    仆散騰和完顏亨飛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入金帳內親領禦酒。兩盞散發沁人酒香的九瓣蓮花杯分呈到二人跟前,完顏亨謝恩之後一飲而盡,仆散騰卻鐵黑著臉,擎著金杯,凝眉不語,微微一沉,忽地扭頭問完顏亨:“是你讓南雁這小子使得這等招數?”原來他還在為卓南雁適才在頭頂縱馬躍過而忿忿不平。

    完顏亨淡然道:“臨敵應戰,不拘一格,豈能事先指點?仆散兄既然耿耿于懷,少時讓這小子來給大人賠罪就是!”仆散騰聽他話中帶刺,虎目熠然一閃,猛地昂頭向完顏亮道:“聖上,適才鞠場上未能盡興,微臣想要與芮王爺演武助興!”這聲音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森冷,玄功貫注之下,滿場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卓南雁一陣驚喜,心下忽想:“仆散騰對完顏亨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覬覷已久,便沒有我,只怕遲早也要跟完顏亨大干一場!”

    “朕知道你一門心思要與龍驤樓主一會,但今日不成!九州鞠會可不是九州武會!”完顏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隨即又煥出那股灼人的銳芒,沉聲笑道,“二位要切磋,不妨推到中和節前後!”

    時人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是日祭祀太陽星君,祈禱豐收。較之眼下的正月十八,那是十余日後的事情了。卓南雁的心微微一沉:“還是完顏亮這梟雄心思詭詐,此時仆散騰銳氣已失,全憑一股血氣之勇,若是一戰,必輸無疑!”

    “聖上明鑒,那便在中和節前的二十九日!”仆散騰鐵面微紅,猛然昂頭,將那酒一飲而盡,轉頭對完顏亨冷冷笑道,“芮王爺,那日子夜,在下于京郊翠鶴山自在峰頂恭候大駕!”完顏亨的臉上依舊不動絲毫聲色,只向完顏亮躬身道:“臣謹遵聖命。”這話照舊是對皇帝說的,壓根沒將仆散騰放在眼內的樣子。帳內重臣聽得這兩個絕世高手劍拔弩張的言語,又覷見皇帝臉上莫測高深的神色,心內都是陣陣發緊。

    金主完顏亮卻呵呵一笑,忽地挺身而起,舉杯道:“今日這九州鞠會天下同樂,四海同慶,實乃盛世盛舉,”昂然四顧,見帳中群臣和使節的目光全敬畏無比地凝了過來,才不疾不徐地笑道,“但望他日天下一家之時,能與諸君重賞盛事。”

    帳中的各國使節本來也隨著他舉杯而起,但聽了他這別有意味的“天下一家”之語,盡皆臉上變色。

    “聖上英明!”宰執張浩終究覺著不妥,忙隨聲笑道:“自聖上親政以來,夙夜不倦,孜孜求治,我大金政通民泰。只要聖上保有這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之心,那便日日都是天下一家,時時都是四海同慶!”他終究是老成政務的干臣,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完顏亮盛氣凌人的“天下一家”,引申到了“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上去了。

    “張卿說得好!方才九州鞠會前,朕入太廟進香,立在我大金列祖列宗像前,便曾許下這‘天下一家’之願!”完顏亮眼中光芒流動,掃著四座的使者、臣子,就著張浩的話說了下去,“朕自登大寶以來,雖說不上宵旰勤政,卻也知惟精惟一、兢兢業業的道理。只須勤政親民,這天下一家之日,也必不遠!”卓南雁正和眾鞠手佇立帳外,卻覺得完顏亮這話似乎仍是語帶雙關,既指“勤政愛民如一家”,更隱含“一統天下”之意。他這時不由心下暗罵。

    眾使節這才明白金主完顏亮借這九州鞠會之機,宣揚大金國威。眾人先是一愣,便有膽小畏事的使節忙不迭地贊頌完顏亮的雄才偉略,又有人稱譽諸國當在大金護衛下“友善相安、親如一家”。七嘴八舌之間,眾人才將這杯滋味萬千的酒水咽下。

    張浩忙笑道:“皇上仁愛百姓,聖德如天!而聖上遷都中都,鼎革官制,完備科舉,更是我大金開國以來未有之仁澤盛舉!”完顏亮嘿了一聲,語調卻鏗鏘起來:“當日朕將國都由上京遷至燕京,不知多少人說朕不顧祖宗法度!取士任人、鼎革官制之時,朕力主各族之間不要貴彼賤我,又是非議重重!呵呵。自古名垂千古者,所作所為都是雄偉超邁,又何必顧念世人的毀譽說道!”說著仰頭哈哈大笑,厚重沉渾的笑聲在大帳內傳出好遠。

    卓南雁曾跟葉天候聊過多次,知道這完顏亮雖是狂傲跋扈,卻也算是個雄才大略之主。這人登基後所做的幾樁大事,如遷都燕京、完善金國官制和科舉取士之道,都顯出了不同凡響的膽略氣度。此時聽了完顏亮這話。卓南雁心中也不禁一振:“完顏亮這厮,說的話倒是頗有氣概。”

    一時群臣和四國使節全隨著張浩呵呵僵笑,“聖德如天”“仁被蒼生”之語紛紛響起。完顏亮卻微笑著將手一擺,道:“傳婷郡主進來!”正是亂糟糟的時候,他這厚重的聲音就顯得頗為生硬。眾臣不明其意,均是一愣。

    完顏亮似是覺出了什麼,鷹隼樣的眸子掃了眼帳外依馬佇立的兩排鞠手,淡淡地叮了句:“兩隊鞠手都挺不錯,各賜錦袍一件!”自有內侍跑去傳旨。群臣都熟知這位皇帝的脾氣秉性,聞聽傳郡主完顏婷覲見。心底都是明鏡般的。完顏亨的長眉抖了抖,似要言語,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來。適才他面對仆散騰的怒意約戰淡定自若,此時卻不禁微微變色。

    完顏婷婀娜多姿地走了進來。全身上下依舊閃著那股旁若無人為的耀目美豔。便是跟芮王完顏亨素來不睦的一些重臣,驀地瞧見這噴薄著朝氣的美,心底都隱隱覺出陣陣可惜。完顏婷天性爽朗活潑,一步踏入這悄寂拘謹的金帳內,立時覺出一絲壓抑,似乎身前正潛伏著個難以意料的巨大陰影。參拜皇帝之後,盈盈立起,想說什麼,卻知皇帝跟前規矩太多,便只忽閃著嫵媚的雙眸。望著完顏亮,靜靜不語。

    自來官眷美婦面聖,不是心驚肉跳的忐忑矜持,就是欲蓋彌彰的逞姿弄態,像完顏婷這樣不言不語卻又爽淨自然的著實罕見。“球打得不錯!”完顏亮的眼神觸到她那骨子里透出的嬌美和朝氣,只覺心底一陣發癢,強自按奈心緒,笑道,“你父王是我大金第一鞠手。你便是我大金第一女鞠手!來人,賞玉如意一柄,待會隨你父王一起到廣武殿進膳。”

    完顏婷可猜不透這片刻之間,皇帝的心思早轉了七八十個彎子,聽得皇帝賞賜,心下歡喜:“爹爹舍生忘死,替他平定叛亂,才得他賞了個驚雷弓。我不過打個一手好球,便得了一柄玉如意!”粲然一笑,喜孜孜地拜倒謝恩。

    完顏亮本待留她禦宴時再作計較,但此時見她笑靨如花,玉頰生輝,登時心頭微跳,忍不住轉頭對芮王完顏亨笑道:“你可生了個好女兒!可曾婚配?”

    他最後這四個字聲音平和,語調擺得再隨意不過,任人聽了都覺得似是君臣之間拉家常般的閑談。但完顏亨聽在耳內,心神卻陡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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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1: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六節:甯忤至尊 不負傾城
      完顏亨太熟悉皇帝完顏亮的為人了,雖然論輩分,完顏婷還是皇帝的侄女,但狂傲縱性的完顏亮素來眼中只有美色,不論倫常。

    自女兒踏入金帳的一瞬,完顏亨的心思便在飛轉不止,這時聽得皇帝看似平常實則突兀的一問,便踏上一步,笑道:“這丫頭自幼不通禮數,可讓聖上見笑了,好在微臣于數日之前,已將她許了出去,只是未行婚儀!”

    這時是天子在與民同樂的鞠會後跟近臣閑話,完顏亨揣透了金主完顏亮的心思,語調也是平淡自若之極。但聽在帳中諸人耳中,均是一愣:婷郡主豔名遠播京師,不想竟悄悄地定下了終身。

    完顏婷更是鳳目微睜,心下驚詫,但隨即耳中便掠進父王完顏亨的密語傳音:“笨丫頭,你若還想跟爹平安回府,少時便得全照爹說的作,半點不可多言!”完顏婷雖是性子潑辣,到底是少女的敏感心性,聽父王言語鄭重,隱約便猜到了這位好色皇帝的用意,芳心突突亂顫,垂首不語。

    還是張仲軻的心思轉得最快,眼見皇帝聽了完顏亨的話微微一愣,忙哈哈笑道:“孛迭兄不是說笑話麼?多少公侯世家子可都做夢攀上你芮王府這門親,孛迭兄悄悄地將郡主嫁出去,可得有多少後生害了相思病!不知是誰八輩子修得這樣的福分,能娶了我這神仙般的侄女?”這張仲軻是個說俳優詼諧語出身的“萬人熟”,仗著跟完顏亨熟撚,張口便叫他這“孛迭”的本名,更替皇帝問出了問不出口的話。

    完顏亨呵呵一笑:“定聘之儀是匆忙了些,但這婚典喜酒說什麼也要請牛老弟喝的!”張仲軻出身市井微賤,幼名張牛兒,其實完顏亨這句半笑半貶的“牛老弟”,實則點出了他不過是個供皇帝笑謬的幸佞。張仲軻臉皮最厚,笑吟吟地盯著完顏亨聽他把話說完。卻聽完顏亨緩緩道:“牛老弟口中這修了八輩子福份的人麼,便是聖上欽賜的六品龍驤士——南雁!”他語音平緩,似是說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帳中君臣盡皆愣住。

    完顏婷嬌靨泛紅,芳心之中小鹿亂跳:“原來爹爹什麼都瞧出來了!只是,只是……為甚爹爹遲不說早不說,卻忽然在皇帝跟前提起這個?”帳外挺立的卓南雁卻也聽得真真切切,霎時也是如遭電擊,心內心念翻湧:“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完顏亨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身入龍驤樓雖時日不久,卻也聽葉天候說過金主完顏亮好色如命的諸多穢聞。耳聽完顏亮忽然訊問起完顏婷的婚事,他心中已猜知這皇帝已對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動了心,但卻實在想不到芮王完顏亨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張仲軻結結巴巴地道:“那位南雁侍衛確是、確是人才出眾,只不過終究……終究是……”下面的話雖然未說,但眾人均知其意所指:一個出身低微的侍衛,怎配得郡主的金枝玉葉?完顏亨神色不變,淡然一笑:“龍驤樓向來只看技業,不看出身,南雁銳意勇武,曾得皇上禦口親封,更兩次救得婷兒的性命,選上他也是合情合理。”直到此時,帳中幾個心機深沉的臣僚才打心內佩服起完顏亨來:這龍驤樓主,為絕皇帝邪念,當機立斷,膽略心思,委實過人!

    “原來如此,”金主完顏亮的笑意不減,但聲音卻不覺冷了下來,“傳南雁!”眾人聽他聲音驟冷,心底都是隨之一寒。卓南雁佇立帳外,于這片刻之間,也隱隱明白了完顏亨的良苦用心,聽得內侍高聲傳喚,當下大踏步走入金帳來。

    帳中百十道目光倏地全向他臉上打來,有驚、有慕、更有妒恨和不屑。卓南雁對眾人的眼神都視若不見,卻一眼打在了悄立帳中的完顏婷身上。完顏婷明如秋水的美眸跟他眼神交接,立時羞澀的避開。往日威風八面的婷郡主這時悄立帳中,顯得萬分的嬌弱和無助,卓南雁瞧在眼內,驀然心中一熱,暗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婷兒落在完顏亮手中!”

    卓南雁當日力擒蕭裕,隨完顏亨入大內覲見,曾被完顏亮親口誇贊為“天真有趣”、“忠勇可嘉”。但此刻金主完顏亮卻用一種素未謀面般的眼神冷冷瞅著他行禮參拜。“少年,”完顏亮忽地呵呵一笑,“你當真要娶婷郡主?”到底是絕世梟雄,這話雖是問得有些突無,但聲音卻隨和得似是長者跟自己的子侄閑聊,眾人聽了,都道是九五之尊關切臣子。卓南雁道:“稟奏皇上,這全承蒙芮王爺抬愛垂青!”完顏亮拖長音“哦”了一聲,徐徐道:“是麼,那就讓朕瞧瞧,”驀地冷冷喝道,“抬起頭來!”他聲音厚重,這麼陡然冷喝,帳中群臣盡皆一個哆嗦。

    卓南雁卻隨聲昂頭,跟完顏亮刀子般的目光直直對視。完顏亮目光犀利,臉上卻擺出一團笑容,道:“南雁,婷郡主可是朕的大金第一女鞠手,你自認配得上她麼?”他語調悠然沉緩,說的話卻是柔中帶剛。

    張仲軻等人心思伶俐,立時聽出皇帝是在威嚇利誘這少年侍衛,讓他自認不及,拱手將婷郡主讓出。張仲軻邁步而出,幽幽地笑著道:“南侍衛,聖上問你的話,可要想好了再答!”

    “這又有什麼可想的!”卓南雁仰頭呵呵一笑,淡淡道,“回聖上話,南雁自認,萬分配得上!”換作旁人在九五至尊面前回話,必然都要小心謙讓,便是膽大之輩自命不凡,也須委婉表露。這時卓南雁不但快語直言“配得上”,更膽大妄為地加上了“萬分”兩個字,簡直有些針鋒相對了。

    帳中似是死了般寂靜。完顏亮的臉上還余著一絲笑,卻鐵青著臉,一語不發。張仲軻等近臣斜眼覷見完顏亮面色僵硬,料想說不定頃刻間便有雷霆大作,均是心下惴惴。饒是完顏亨氣吞八荒,這時也覺束手無策。完顏婷芳心更是撲簌簌地跳個不停。

    “少年膽氣。果然不俗!”完顏亮沉了沉,卻哼哼地笑起來,似是頗為賞識這少年侍衛剛硬的性子,環顧了眾臣一眼,悠然道,“完顏亨適才不是說南雁技業不凡麼,那便讓朕和眾位愛卿看看他的本事!仆散騰,賜酒!”眾人聽他聲音又回複悠閑,便全陪著哈哈地笑起來。只完顏亨聽得讓仆散騰賜酒,心底微微一緊。

    仆散騰瞧見金主完顏亮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登知其意,接過內侍捧來的金盞,大步走到卓南雁身前,低喝道:“還不謝恩!”卓南雁心底早將完顏亮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卻還得跪倒在地,再伸手去接那金光燦燦的酒杯。

    雙掌甫一觸到金杯,便覺杯上生出一股剛硬的勁氣,幾乎將他手掌震開。卓南雁暗自一凜:“我勝了仆散騰一鞠。這梁子他原來要在這時找回來!”心底立時騰起一股爭強好勝之心,掌上玄功默運,自身勁氣已提到十成。猛然一提,勁力到處,那金杯微微提起,隨即又再沉下。仆散騰僅以單手三指緊扣住杯底,卓南雁雖是雙掌鉗住杯沿,終究功力不敵,再難將金杯提起半分。

    這時便連不會絲毫武功的文官全看出了仆散騰借賜酒之機,跟這少年侍衛互較高深武功。這無聲無息的交鋒比之適才鞠場上人喊馬嘶的爭斗更加驚心,眾人大張雙目緊盯著那滿盛禦酒的金杯,全覺心頭發緊。奇的是二人勁氣交爭,那禦酒只在杯口微微蕩漾,卻並不溢出一滴。

    北地的朔風呼嘯著撲打過來,撩撥得帳外的旗子發出此起彼伏的霍霍吼聲。風聲嗚咽,旗聲獵獵,除此之外,帳中再無一絲異響,緊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忽覺仆散騰那剛猛的勁氣驟然變得陰柔無比,跟著勁氣吞吐,忽剛忽柔,將自己洶湧如潮的勁氣輕松消解。霎時心頭一沉:“好厲害的‘無弦弓’!若是我接不下這杯禦酒,只怕完顏亮便會乘機譏諷我本事不濟,說不得婷兒便會給他留在宮中!”一念及此,卓南雁猛一咬牙,氣隨意轉,渾身神功傾注,江河倒灌般地直向金杯湧去。

    仆散騰威震天下數十年,功力何等精深,“無弦弓”神功到處,便是成名江湖的一流高手也會就被他這剛柔隨意互易的勁氣擊得經脈俱傷。眼見這少年雖然盡處下風,卻仍會跟自己僵持這多時候,仆散騰心中已是暗自稱奇,忽覺一股怒潮般的勁氣滔滔襲來,立知對面的這少年侍衛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心。仆散騰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愛才之心:“這少年雖是完顏亨手下,卻是個剛烈奇才!我何不放他一馬!”

    完顏亨眼見卓南雁面色倏忽蒼白無比,心頭也是一凜:“如此傾力急攻,片刻間便會真元耗竭!”玄功默運,正要尋機相助。忽見完顏婷踏上一步,指著仆散騰罵道:“喂,大胡子,你這般以大欺小,羞也不羞?”她聲音清脆,在這冷寂揪心的一刻,眾人全覺分外震耳,膽小的便是一個抖擻。萬乘之尊駕前,天下也只有婷郡主敢這麼放聲高罵。

    仆散騰給她這話罵得老臉微紅,心意一松之間,金杯已自掌中移起。仆散騰號稱“刀霸”,行事素來霸氣十足,他本已存心相讓,但聽得完顏婷的罵聲,心底怒氣忽升,“無弦弓”勁氣急提,便要再向杯上抓去。

    這金杯若是再入他手,卓南雁便是再多四只手也難以奪回。便在這緊要之時,卓南雁忽地張口奮力一吸,“無弦弓”的勁氣正在舊力已逝、新力未增之時,杯中禦酒忽地化作一股酒浪,盡數飛入了他口中。

    仆散騰這時若是運功進擊,必會使他身受重傷,但他終究是武林宗匠的身份,眼見他酒已入口,心底也自佩服這少年的膽量機智,哈哈一笑,便即退開。卓南雁一口吸盡禦酒,身、心、神、氣全都如釋重負,接著施禮謝恩的功夫,呼呼喘息。

    完顏亨急忙躬身道:“這丫頭君前失儀,全是臣管教不周之過,乞望聖上降罪!”他知道完顏亮自不會將女兒怎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將眾人的目光自卓南雁身上引開。

    “這是天真率性,又何須降罪?”完顏亮轉頭望見完顏婷,果然神色和悅了許多,仍舊嘮家常般地道,“不知何日完婚呐?”完顏亨的笑聲也隨和如常:“有勞聖上掛懷,大婚之日還未定下,卻也便在這幾日之內!”金主完顏亮又呵呵地緩笑起來:“朕索性便給我大金第一女鞠手定個佳期!”屈指算了算,才笑道,“本月二十八便是黃道吉日了,就二在那天吧!”

    完顏婷玉面泛紅,芳心突突亂顫,恍然如在夢中。帳外的卓南雁卻忽然想起,正月二十八正是完顏亨和仆散騰的比武之日的前夜,完顏亮偏將完顏婷的大婚之日定在比武之前,委實是別有用心,一時心里面忽起忽落,當真說不上是何滋味。

    完顏亨扯了把女兒,正要一起拜倒謝恩。完顏亮又沉沉地笑起來:“你那芮王府的匾額還沒掛上了吧,朕說過要給你寫個匾額的,到那良辰吉日時一起賜給你吧!”不知怎地,眾人聽得他緩緩的笑聲,全覺著一陣毛骨悚然。

    尚書令張浩這時忙大聲笑道:“芮王爺,我這侄女出嫁,竟得聖上垂恩欽定佳期,更禦筆欽書王府匾額!呵呵,老哥我瞧得都眼紅啦!”正是眾人心內發緊的當口,這湊趣的笑聲就顯得有點突兀古怪。完顏亨卻也隨著大笑,大笑聲中,自和完顏婷、卓南雁一起謝恩。

    轟動四方的九州鞠會便在一片古怪的笑聲之中結束。少時酒宴擺布,大金君臣和四方使節縱酒同樂,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酒宴散後,已是夜色沉沉了,芮王完顏亨自領著女兒和一隊鞠手回府。完顏婷這時不知為何忽然不敢再瞧卓南雁,縱馬遙遙跑到最前面去了。卓南雁望著她窈窕的背影,忽覺心中倒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正自疑惑,完顏亨卻回頭望著他道:“讓他們先回府,你隨我出去逛逛!”縱馬便向西行,卓南雁只得催馬跟上。

    一路上完顏亨默認無語,卓南雁便也只是悶悶地跟著,兩個人喝開城門,在冷月下踏著殘雪又躍馬奔出里許,完顏亨才忽然甩開馬匹,徐徐踏雪而行。他的步子邁得悠然沉著,但看似舒緩的步子邁出,往往身形卻飄逸如煙般地飄出丈余。卓南雁大步疾行,才堪堪跟上。冷蒼蒼的月色下,他舉頭望著完顏亨那挺拔的背影,忽地從中讀出一種說不出的孤寂來。

    “你是不是喜愛婷兒?”久久無語的完顏亨忽然迸出一句。卓南雁這時回想起自己在金帳之中冷對金主完顏亨、力抗刀霸仆散騰的情形,心底忽地生出些疑惑和恍惚:“我這麼做,當真為了喜愛她麼?未必!未必!婷兒若有險難,我自會奮不顧身地相救,但在我心中,卻只有小月兒一個!”咬了咬牙,終于道:“王爺,屬下適才金帳之中所言,只是為了婷兒擺脫皇帝糾纏的權宜之計!屬下……只是一介平民,郡主金玉之尊,實在高攀不上。”

    完顏亨仍舊望著黑黢黢的前方,冷冷道:“我只問你,是不是喜愛婷兒?”卓南雁心內翻來覆去,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完顏亨驀地止住步子,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冷冷道:“怎麼,你不喜歡她?”卓南雁渾身一震,暗到:“婷兒雖然可愛,但又怎及得上霜月?嘿嘿,大丈夫率性而行,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又何必管他這許多!”一念及此,終究點了點頭。

    “你——”完顏亨眼中霎時精光大盛,似要噴出火來。他那長長的雙眉一豎,四周的氣息陡然一陣激蕩,清冷的夜風刺在臉上,尖刀般犀利,卓南雁卻橫下心來,一言不發,只是執拗地回望著他。

    “她心中從來沒有個人,直到遇上你!”完顏亨終究一歎,腮邊的肌肉跳了跳,緩緩道,“這女兒……是我嬌寵慣了的,其實她人是很好的!”往日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龍驤樓主這時的聲音忽地有些哀軟。不知為何,卓南雁聽了他沉郁的語氣,心中就是一軟,完顏婷明豔癡情的嬌態驀地映上心頭,忍不住道:“不錯,婷兒確是非常可愛!”

    完顏亨聽了,忽自心底籲出口氣來,沉聲道:“那你願不願意。讓她做完顏亮的玩物,一輩子痛苦不堪?”想起那晚完顏婷的淚水,卓南雁不加思索地狠狠搖頭,大叫道:“不成,萬萬不成!”完顏亨仰頭一笑:“那就是了!我從來都信得過自己的雙眼!”卓南雁登時愣住,不知完顏亨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心中萬千疑惑齊齊湧起,不禁愕然道:“王爺對皇上說。早已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道便為了不讓郡主受苦?”

    “不錯,聖上……”完顏亨的目光在夜色中幽幽一閃,才緩緩道,“雖然雄才大略,卻是好色如命,且喜始亂終棄,稍不如意,便以陰毒手段處置嬪妃!以婷兒的任性嬌縱,一入深宮。只有死路一條!”卓南雁也不由想起葉天候說過的金主完顏亮的諸多荒淫穢聞。據說這位怪僻的大金皇帝跟嬪妃淫樂時。曾讓張仲軻等寵臣脫光衣服在旁裸身觀瞧,而他惱怒之時,更會親手處死失寵的妃子。當下沉沉點頭,暗道:“只怕婷兒引人注目地進入鞠場的一瞬,完顏亨便已暗自尋思對策了。只是他選我為婿,是情急之中的一時之念,還是早有盤算?”忍不住輕聲道:“可我卻是漢人,王爺為何仍舊選我這出身微賤的漢人作郡馬?”

    “漢人又怎樣,出身微賤又怎樣?”完顏亨的聲音驀地有些抖顫,沉了沉,語調才平緩下來,“當年我武功初成,游劍江湖。踏遍大江南北,未曾遇到一個敵手,直到在江南落鳳莊遇到了慧卿,一個漢家女子……我跟她走了數十招,終究不忍勝她!”卓南雁心中一凜:“聽易伯伯說,當日完顏亨初涉江南,武功便高得出奇,這叫慧卿的女子竟然在他手中走了數十招,雖然想來是完顏亨惜香憐玉。但這女子的武功也高強得緊了!”

    “後來慧卿為我叛出師門,隨我結廬隱居。那兩年時光,乃是我平生最暢快的日子!”完顏亨舉目望著蒼溟,眸子里的光卻比夜色還要幽深,“我自來雄視天下,卻不料冥冥之中還有她那樣一個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等著我!她伴我談文論武,更為我生下了婷兒……”卓南雁聽他語聲悠沉,忽地心中一動:“原來這讓完顏亨魂牽夢繞的漢家女子慧卿便是婷兒的母親,怪不得王府內雖有王妃,卻不受龐,倒是婷兒說一不二!嘿嘿,完顏亨如此傲視古今的人物,他傾心的這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人?”

    卻聽完顏亨又道:“但我已有妻室,而她又是漢家女子,我拘于父命,自不能娶她為妻。她性子那樣高傲,既不肯屈居人下,也不願讓我為難,終于在婷兒半歲大的時候,不辭而別。”卓南雁心中陡震:“原來當年完顏亨竟跟我一般,雖也深愛一個女子,卻終究無法與她長相厮守!”不知怎地,忽對完顏亨的際遇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愴然,忍不住問:“後來王爺又見到她了麼?”

    完顏亨緩緩搖頭:“她那性子,既然要走,自會讓我一輩子尋她不到!其實我又何必去尋,尋到了又會如何?呵呵,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聽他聲音寂寞蒼涼,卓南雁忍不住轉頭瞧他,自來完顏亨在他眼中都是山般沉穩,海般難測,直到此刻看到這個在夜色里凝眸遠眺的完顏亨,才覺得他是個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完顏亨沉沉道:“你娶了婷兒,我便讓你執掌‘龍須’,親自施行龍驤樓的絕密大計‘龍蛇變’,去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此刻語音低沉,又回複了往日的雄武自若。卓南雁聽得“龍蛇變”三字,渾身的血液霎時似被冷水拍擊了一下,但他隨即鎮定下來,輕聲道:“屬下駑鈍,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什麼絕密計策?”

    “葉天候該告訴過你吧,龍須乃是龍驤樓的一批機密死士,如龍之須,難覓其蹤。至于那‘龍蛇變’麼,”完顏亨忽然扭頭緊盯著他,眼神在幽暗的夜色中鬼火般熠熠地閃著,沉了好久,才淡淡道,“在你知道這密策之前,還要給我做一件要緊之事!”卓南雁揚眉道:“請王爺吩咐!”完顏亨一字字道:“明日我要讓江南龍須進王府,取走‘龍蛇變’最後的詳細密策。你明晚進我的書房來,我自會告訴你要做什麼。”

    卓南雁知道完顏亨素好故弄玄虛,這時卻也不能深問,但聽得他竟允自己進他的絕密書房,內心還是一陣激動:“莫非他是讓我護送那‘龍須’攜著‘龍蛇變’的密策回江南?我正可趁機劫走‘龍蛇變’的詳細規劃!”拼力收攝心神,躬身稱是。

    回府之後,卓南雁便即匆匆而出,尋到很晚,才在鳳鳴壇內找到葉天候。聽他說出九州鞠會前後的變故,葉天候的臉色也不禁變了變。待聽得卓南雁說到明日黃昏便有江南龍須進王府取走龍蛇變的密策之時,葉天候不由雙眉一展,挺身道:“好,完顏亨必是命老弟護送那龍須回江南,你身在明處,不必動手,萬事都著落在老哥的身上。”卓南雁情知他說得在理,但心中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低聲道:“葉兄,這會不會又是完顏亨試探我的一次詭計?”

    葉天候正在屋中來回踱步,聞言猛然頓住步子,冷笑道:“什麼試探?老弟不要忘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時候你可是他在皇帝跟前親自承認的未來郡馬。他何必再用試探于你!”卓南雁臉上一紅,緩緩點頭,道:“只是我覺得太過容易了些!”話一出口,將往事串起,猛然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栗,低聲道,“自我一入這龍驤樓,萬事都是有驚無險,容易得緊!此時想來,不覺處處生疑。”葉天候呵呵低笑:“老弟忘了麼,你之所以萬事有驚無險,一來你老哥我出力不少,二來全仗你得了那婷郡主的青睬。”卓南雁盯著閃耀的燭火,默然不語。

    “窺破‘龍蛇變’之密,只在明日一舉!”葉天候從暗處大步踱到燈下,目光忽地有些空洞,道,“但老弟說得也是,萬事小心為上。萬一明日我若失手,你便尋隙偷偷將這東西放入完顏亨的書房!”說著自懷中摸出一個縫制細密的錦囊。

    “這里面是什麼?”卓南雁接過錦囊,便要打開。葉天候卻一把捂住,聲音驀地變得有些陰森:“這時卻看不得,里面的東西便是老哥我苦思冥想得來的克制完顏亨的妙法。明日若是我一帆風順,咱們自可從長計議,但若當真是完顏亨布下的詭計,我遇險時,你萬萬不可出手救我!回去後,便依這錦囊內所說的計策行事!”

    卓南雁望著他冷颼颼的目光,卻驀覺胸口一熱,忍不住苦笑道:

    “葉兄,我又怎能看你犯險而不顧?”葉天候雙眉乍揚,道:“老弟不要忘了,只須你留在龍驤樓內,便是為我大宋留下一絲生機!你若陪我痛痛快快的一起死了,誰來扳倒完顏亨,報了咱兄弟的國仇家恨?”說到這里,猛地一頓足,叫道,“這話說得喪氣!”

    卓南雁心緒起伏,長吸了一口氣道:“想必葉兄說得是!幾日後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了,完顏亨又何必試探于我?但願明日葉兄馬到功成!”葉天候嘿了一聲,鐵掌緩緩拍出,掌力到處,那燭火噗的熄了。

    一縷煙氣無聲飛散出去,卓南雁的身心登時全被黑暗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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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七節:血變斷魂 豪歌傳書
      轉過天,芮王府內照舊如同往日一般甯謐。不同的便是完顏婷卻不似平時一般纏著卓南雁唧唧喳喳了,自從昨日皇帝禦口指定婚期之後,完顏婷便似變了個人似的,竟不好意思再來找卓南雁玩耍了。卓南雁倒也落得清閑,黃昏時分,便早早來到完顏亨書房外恭候。

    直等到日色昏沉,完顏亨才讓他進去。書房內一燈如豆,除了完顏亨,還有個老者。這老者身子微胖,粗布衣衫的農夫打扮,側身立在暗處。卓南雁抬頭望去,隱約瞧見這老者面容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一個鄉農模樣,要待凝神瞧清楚些,那老者卻歪過頭去,一張臉立時隱在了燈火映照不到的幽暗之處,沙啞著嗓子對完顏亨道:“王爺,屬下這便告退了!”完顏亨微微點頭,那老者顫巍巍轉過身來,瞧也不瞧卓南雁,便向外行去。

    完顏亨掀開窗子,盯著那衰老的身形在暮色中走出好遠,才對卓南雁道:“他便是江南龍須的飄把子。綽號‘老頭子’,他身上帶的便是‘龍蛇變’的精細規劃!”卓南雁心中一喜:“天可見憐,果然便是讓我護送‘龍蛇變’南歸!”

    哪知完顏亨忽冷冷道:“龍驤樓內出了奸細!”卓南雁一驚之下,完顏亨如電的目光陡地籠在他臉上,緩緩道,“而且這奸細還就伏在我身邊,本王數次都要揪住他了,卻全給他借機遁走。”卓南雁只覺那冰冷的眼神中似是夾裹著刺骨的寒風。襲得自己肌骨俱寒,急定了定神,才呵呵地笑道:“有這等事?天下竟有人能從王爺手中逃脫?”他素來越是驚急,越是故作輕松,但此時的笑聲卻著實有些僵硬。

    “他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完顏亨依舊笑得胸有成竹,“老頭子今晚回府取走‘龍蛇變’密策之事,我已在今日午時故意泄露給了身邊的幾人,那江南細作混在幾人之中,得了這信息。必會伺機動手!南雁,你暗中綴著老頭子,瞧見有人動手劫殺老頭子,便給我擒住這細作!”最後一句聲音不高。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不啻天外驚雷,震得他渾身一個抖擻,心下暗道:“完顏亨不愧是完顏亨,葉兄今晚果然凶多吉少。”但在完顏亨似能洞悉萬事的目光逼視下,他卻不能再多作尋思了,忙躬身道:“這漏網之魚竟能幾次從王爺手中遁走,屬下倒要會他一會!”心中卻想,“咱們有言在先,既然你幾次都抓他不住。我這次若要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去吧,你必然能成!”完顏亨的目光又變得意味深長,悠然道,“我已調來龍吟四老傾力助你。這一次那條魚面對的不是網,而是銅牆鐵壁。”卓南雁嘿嘿地笑了笑,心中卻在祈禱:“葉兄,你這次最好切莫前來!”施了一禮,疾步而出。

    暮色陰沉得緊。卓南雁飛身急掠了數次,才隱隱瞧見老頭子那老實巴交的背影。兩人一前一後遠遠地走著,夜色如同蒼黑的鍋蓋,緩緩地罩了下來。卓南雁四處張望,初時不見絲毫異樣,但猛然想起龍吟四老各自都是易容、追蹤之術出神入化之人,不由心又緊起來。夜風低徊,他忽然覺得四周游走的長衫貂帽的文人墨士、粗布麻衣的小厮仆役和在夜風中擎著風燈擺攤叫賣的買賣人個個紮眼。神出鬼沒的龍吟四老似乎已隱身在了中都的干冷的夜風之中。可他卻沒有一絲功夫傳訊給葉天候了。

    老頭子起始走得不緊不慢,但穿過城門,步子卻陡然加快,直向荒野處奔去。眼見四處人影漸少,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氣:“葉兄至今未見蹤影,想必他已嗅出了凶險味道!”一念未絕,老頭子那身影已轉過一根枝椏橫伸的老樹。

    陡然間老樹後閃出一截黝黑的“樹影”。這“樹影”倏忽“脹大”,卻是一個黑巾蒙面的褐衣漢子,也不知他暗中跟了多久,而他適才隱身樹後,更與昏黑的老樹混于一色。這時斜刺里疾向老頭子撲到,委實突兀快捷。瞧那身影眼熟無比,可不正是葉天候。

    他這一撲快若蒼鷹擒兔,一出手正是夢回神機爪中的狠辣招數,曲指如鷹爪,直向老頭子頭頂扣下,竟是毫不留情。老頭子早有防備,怪叫聲中,身子忽如狸貓般地就地疾縮。葉天候這詭譎凶悍的一抓陡然走空。卓南雁疾奔的身形猛然頓住,暗道:“最好葉兄三兩下間便結果了這厮,我再大呼小叫,任他逃脫。”

    葉天候一抓無功,次抓又到,有若狂風驟雨,早將老頭子緊緊罩住。老頭子厲聲喝問,左沖右突,卻給如山爪影困住,幾次閃避稍慢,身上衣襟被葉天候鐵爪掃上,立時碎絮四飛。卓南雁瞧得心焦無比,悄然潛行,慢慢靠近,暗道:“若是趁龍吟壇的四個老家伙沒到,我悄悄過去助葉兄一把,豈不甚好!”

    便在此時,陡然間只聞錚錚錚的三聲瑟鳴,猶如空山蛙鳴,刺耳無比。卓南雁心中一緊,卻見小道上一個樵夫模樣的漢子挑個大筐如飛而來,人雖未到,卻將一張鐵瑟信手疾揮,音韻嘹亮,震得人心驚肉跳。這樵夫正是百里淳裝扮。瑟聲未息,驀聞一聲長笑自遠處掠來:“小弟緊趕慢趕,仍舊輸給百里兄半籌!慚愧慚愧!”笑聲如神龍游空,倏忽而至,一個算命先生裝扮的老者飄然而來,正是耶律瀚海。百里淳罵道:“慚悔個屁!若非燕老鬼跟鍾離軒醉酒,這碗熱湯必是讓他喝了!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談笑之間,兩道身影疾風般掠近。

    葉天候覷見這二人身影,再也不敢戀戰,向老頭子臉上虛抓一招,轉身便向曠野深處竄去。“追!”百里淳大袖猛揮,瑟聲嗡嗡再起,聲若金戈交擊,驚魂動魄。葉天候似是被瑟聲擾了心神,疾奔的身子微微一晃,急撕下衣袖塞在耳中,立時躍起又奔。老頭子這時才覺壓力大減,背依大樹,呼呼喘氣。百里淳這一凝神彈瑟,身法稍塞,耶律瀚海已和他並駕齊驅。

    驀地里一道青影激射而出,風馳電掣般搶在了二人身前,正是卓南雁。“這臭小子也來了!”百里淳大罵了一聲,和耶律瀚海聯袂急追。朔風呼嘯,夜色沉沉,卓南雁展開輕功,拼力狂奔,心中暗自慶幸輕功絕佳的燕老鬼未到,單以身法而論,自己還不輸于百里淳和耶律瀚海二人。片刻之間,四人風馳電掣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夜色中奔出好遠。卓南雁眼見百里淳二人在身後如影隨形,不由心念電轉:“最好前面有條岔路,葉天候轉向左,我便改向右奔,引得那兩個老家伙跟著我空跑一場!”

    這念頭只一閃,猛聽前面急奔的葉天候悶哼一聲,身子陡地搖晃起來。“葉兄!”卓南雁在心底悲呼了一聲,卻見葉天候忽地仰天大叫,猛然昂頭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眼角余光掃見百里淳二人還在十余丈外,暗道:“這二人離著如此之遠,葉兄怎地會中了暗算?”提氣急掠,足不點地般飛竄到葉天候身前,探掌將他身子扳起。

    頭上那方黑巾業已垂落,現出葉天候略顯清瘦的面龐,只是那口鼻間卻全滲出血來,臉上竟已血汙一片,往日熠熠有神的雙目卻已黯淡了許多。“葉兄——”卓南雁低呼一聲,心如刀攪,“你傷在何處,是誰下的毒手?”葉天候的眼睛拼力睜開一線,猛地揪住卓南雁,大叫道:“南雁,你好毒的手法——”卓南雁大驚,暗道:“天候老兄這是糊塗了麼,怎地說是我下的手!”

    一念未決,陡聞身邊風聲颯然,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已經飛掠而到。百里淳覷見卓南雁扣住了葉天候的肩頭,不由揚眉冷笑道:“竟是葉壇主,嘿嘿,南雁,不想這碗熱湯卻是讓你喝到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卻見葉天候的目光倏忽黯淡下來,抓著自己的手驀然垂下。耶律瀚海疾步踏上,探手摸了摸葉天候的鼻下,沉了沉,才轉頭對卓南雁笑道:“恭喜老弟,親手斬殺了這龍驤樓內的奸細!”

    “他死了?”卓南雁渾身一陣冰冷,急按了按葉天候的心口,果覺心脈全無。觸見葉天候那雙瞪視蒼溟的眸子,卓南雁才明白他死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的真意:“葉天候明知必死,卻將這‘功勞’算在我的頭上!但……但到底是誰對他偷下的毒手?”這時心中悲痛萬分,卻再難吐出一個字來,驀地揚起頭來,哈哈狂笑,笑聲劃破沉寂的夜色,遠遠傳了出去。

    百里淳翻著眼晴瞧著他,只覺那笑聲疏狂,似歌似哭,不由罵道:

    “這臭小子,當真邪門!”耶律瀚海游目四顧,微微笑道:“老弟,咱們還得回去跟樓主複命!”伸手便去扯葉天候的尸身。卓南雁伸掌一攔,冷冷道:“還是我來!”心中暗道,“葉兄,小弟自會記著你的話!”

    翻掌合上那雙孤寂的眸子,將那還未僵硬的尸身背在身上。左手滑過葉天候胸前的一瞬,猛覺掌上一陣冰冷濕潤,他心中一凜,凝神細瞧,卻見葉天候左胸上濕乎乎一片,幾片細小的冰碴閃著詭異的青芒。

    卓南雁拈起幾片還未融化的冰凌,心便突的一跳:“原來便是這東西殺了天候兄!冰柱飛來,內力灌注,震斷了他的心脈,隨即冰柱融化,怪不得尋不到凶器和傷口!”暗度這凌空一擊內力驚人,龍吟四老之中也只有外貌渾渾噩噩的鍾離軒那老兒或能做到,轉頭對耶律瀚海道:“耶律兄,鍾離先生還沒到麼?”耶律瀚海一笑搖頭:“鍾離老神出鬼沒,聽說適才他跟燕老鬼拼酒。灌得老鬼酩酊大醉,卻不知鍾離老去了哪里!”卓南雁嘿嘿冷笑,卻不言語,背起葉天候的尸身,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眾人趕回王府,耶律瀚海向完顏亨稟明了事情前後。完顏亨的臉上一直沒有絲毫表情,只緩步走到葉天候的尸身前,冷冷打量了兩眼,才道:“嘿嘿,葉天候,果然是你!”耶律瀚海又道:“南雁老弟力斃江南奸細,又立一功!”卓南雁踏上一步,剛道了聲“王爺”,完顏亨卻一笑擺手,道:“不必說了!你雖未生擒此人,但將之格斃,也算立一大功!”霍地轉身對耶律瀚海道,“傳令龍驤樓。南雁赤手擊斃江南細作葉天候。擢升鳳鳴壇主!”掃過卓南雁的眼光中照舊是蘊著那抹蒼冷卻又沉著的笑意。

    卓南雁登時怔住。耶律瀚海已拍著卓南雁的肩頭笑道:“賀喜南壇主!老弟年紀輕輕,武功卓絕,見識高遠。大智辨奸,大勇除賊,實在令人佩服!”卓南雁心緒起伏,忍不住便想憤聲大叫:“不是我,天候兄不是我殺的!”但這聲音撞到喉頭便噎住了,暗道,“讓我留在龍驤樓,執掌鳳鳴壇,豈不正是天候兄最後的算計?”當下奮力咬牙,臉上呵呵微笑,心內卻覺痛如滴血,對完顏亨道:“請王爺厚葬此人,畢竟他曾是我的朋友。”完顏亨眼神奇怪地瞧了瞧他,終于點了點頭。

    ※※※※※※

    深夜時分,卓南雁踅回自己的屋中,目光凝在隨著夜風忽張忽翕的窗紙上,才陡地覺出一陣深切的痛楚。他猛地想起了什麼,探手入懷,抓出葉天候死前給自己的錦囊。大步跨到燈下,一把扯開,卻見囊中先探出一截紙頭,撤出來細瞧,映入眼中的只一行字:“正月二十七日之前,務將此物放入完顏亨書房”。卓南雁心中一凜,再將那錦囊裂開,卻現出一只小小木偶人,偶人身上以刀刻著兩行字“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橫視之則左右翼者……”,言語不可索解,怪異之極。這兩行漢字之旁,另有女真文字,卓南雁認不得女真文,料來與漢字說得也是同意,翻過偶人來,接著燈色,赫然見了“完顏亮”三個大字,旁邊注的卻是生辰八字。他蹙眉沉思片刻,才想起了那古怪言語依稀正是薩滿(按:薩滿為一種流行北方民族間的原始巫教。)詛咒旁人時所唱的咒辭。女真人素來信奉薩滿,卓南雁曾在京師親見薩滿應女真人之請,揮著刀杖作法咒人,唱的依稀便是這古怪言辭。

    “天候兄竟會相信咒饜,而這咒饜要對付的人卻是金主完顏亮?”卓南雁腦中電光石火般地轉過無數念頭,忽然想起葉天候曾說的“以亮克亨”之計,只覺心中劇震,“誣陷”這兩個字眼陡地在眼前閃過,立時明白了葉天候的深意:倘若自己真的將這東西偷偷放入完顏亨的書房,倘若恰好金主完顏亮得了密報,派人來他書房傳旨搜查,恰恰看到了這東西……

    像是有股若有若無的寒風襲了過來,卓南雁驀地覺出一陣冰冷自心底泛起:“原來葉兄說的以毒攻毒的‘以亮制亨’之計,便是給完顏亨栽贓誣陷!想必他早已暗中聯絡了金主完顏亮身邊的近臣。這麼說,金主完顏亮真是要對完顏亨下手了,但完顏亨忠心耿耿,素無過錯,而這詛咒大金皇帝的偶人咒饜,正是完顏亮夢寐以求的罪證!”想到此,卓南雁心中不由陣陣發緊,“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陰險小人,又有何異?若是葉天候活著,老子甯願跟完顏亨單打獨斗,死在他跟前,也決不會做這齷齪勾當!但現下葉天候卻死了,他死前還對此事叮嚀萬千!”

    屈指算算日子,離著葉天候遺書中所說的“正月二十七日”還差著數天,他緩緩將錦囊揣入懷中,不由想起昨晚葉天候那有些陰森的面孔和那有些陰森的話語,忽然覺出一股徹底的空虛和無奈。

    ※※※※※※

    轉過天來,便見芮王府開始張燈結彩的忙碌起來,進進出出的仆役見了卓南雁,眼里都透著一股亮光,更有膽大的婆子小厮徑自咧著嘴管他叫“姑爺”。卓南雁素來旁若無人的性子,這時聽了他們一口一個“姑爺”“郡馬”的叫喚,心內倒有些不好意思。眼見天色還早,他心內卻驀地有些想念完顏婷來了:“這傻丫頭那日居然會忽然害羞起來,這時必是在怪我還沒去瞧她,不知又在如何生氣!”信步走入內宅,卻見迎面走來一個婀娜身影,正是完顏婷。

    那張如畫的臉上這時滿是喜氣,更增明媚之色。撞見卓南雁閃亮的眼神,完顏婷盈盈笑道:“難得我的大英雄,過來看我一次!”卓南雁呵呵一笑:“兩日不見,我怎麼成了大英雄啦?”跟她並肩在後花園中緩步而行。完顏婷輕偎在他身上,幽幽道:“九州鞠會上,你不惜跟那昏君頂撞,更跟那刀霸拼命。為了我,你什麼都肯做,自然便是我的大英雄!”

    卓南雁胸中也是一甜,笑道:“若不如此,你給完顏亮留在宮里,我還得等到轉年正月十六的晚上,去皇宮偷你!”完顏婷聽了這話,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一張嘴甜得似吃了蜂蜜,就會胡說八道!”芳心喜悅,璨然一笑,美如嬌蓮初綻。

    卓南雁見了她光豔照人的笑靨,心中微微一顫:“婷兒天真嫵媚,可惜偏偏她父親卻是我的仇敵!嘿,便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又怎會娶一個女真郡主為妻?”這念頭在心中突地閃過,隨即又想,“為何漢人便不能娶女真郡主,難道漢人和女真人世世代代便這麼你死我活麼?”

    完顏婷見他蹙眉不語,便伸出玉指掐住了他的耳朵,笑道:“渾小子,你又犯呆啦!”卓南雁呵呵一笑,反手捉住那只春荑般的玉手。兩人正自嘻笑,忽聽前宅傳來一陣煩亂之聲。完顏婷見他側身回望,沒好氣地道:“管他們做什麼,咱們……”

    話未說完,猛聽一聲長笑傳來:“江南雄獅堂弟子方殘歌奉師命拜會龍驤樓主!”笑聲響亮,自前院直透過來,滿府皆聞。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方殘歌來了,難道羅堂主已到中都?”扯了下完顏婷的手,道:“來的是‘獅堂雪冷’羅雪亭的弟子,咱們前去看看!”完顏婷攬著他的手,笑道:“便聽大英雄的,去瞧瞧熱鬧!”

    二人並肩走出後花園,遠遠瞧見幾個侍衛引著一個白衣公子走入王府大門,正是方殘歌。卓南雁眼見方殘歌昂首闊步,顧盼自若,心中也不禁佩服他的膽氣。龍驤樓雖和雄獅堂誓不兩立,但此時方殘歌依著江湖規矩前來拜訪,龍驤樓主完顏亨顧念身份,自然也是以禮相待。

    卓南雁正自尋思是否上前跟他相見,卻見方殘歌才邁進二道門,便有余孤天大步而來,拱手道:“這位公子留步,樓主吩咐,他老人家這時不願見客,請公子留下羅堂主的書信,去外堂用茶!”竟是奉命前來擋駕的。方殘歌仰天打個哈哈:“久聞龍驤樓主大名,在下千里迢迢來到中都,必欲一見。”

    余孤天還未答話,忽聽得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龍驤樓主豈是你這南蠻子想見便見的?”笑聲如針,直刺入方殘歌的耳中,卻是蕭別離緩步而出。卓南雁和完顏婷的婚約傳出,他身為虎視壇主,自然來王府給完顏亨道喜,此時見有江南武林人物拜訪,便也出來觀瞧。方殘歌惱他言語無禮,當下瞧也不瞧他,玄功默運,將那針刺般的古怪笑聲消散無形,對余孤天淡然笑道:“方殘歌更有幾句師尊吩咐的話要親自告知樓主,煩請朋友再去通稟!”余孤天凝住步子,干巴巴地道:“依著龍驤樓的規矩,閣下要見樓主,須過得龍驤三關,區區便是第一關!”說著斜退幾步,翻掌道了聲“請”。蕭別離嘿嘿冷笑,斜斜退開幾步,冷眼旁觀。

    方殘歌見他這麼挺身一立,登時便有一股凌人的氣勢散發出來,不由淡淡笑道:“龍驤樓內果然藏龍臥虎,閣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還沒請教尊姓大名!”余孤天聽得他誇獎,白皙的臉上竟是微微一紅,又拱手道:“在下龍驤樓鷹揚壇壇主余孤天,請方公子賜教!”方殘歌揚眉道:“竟是余壇主,幸會幸會!”知他不會先行動手,一步踏上,左掌斜揮,曲曲折折地拍了過去,招式似攻非攻。余孤天眼見他這一掌虛虛實實。有如天花紛墜,道聲“得罪”,驀地猱身欺進,一招“青鸞戲波”,駢指抓他咽喉,又快又狠,竟絲毫不管方殘歌發出的虛招。卓南雁見他一招之間,反客為主。不由暗自喝一聲彩:“這幾個月間,余孤天的功夫又長進不少,只怕是得了完顏亨的親自點拔。”

    “這韃子外表柔弱,出手恁地狠辣!”方殘歌心頭微凜,身子飄然轉開,不待招式使老,疾縮疾拍,瞬息之間,接連按出三掌,口中縱聲長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隨口吟誦之間,掌勢跌宕回旋,錯落奔放。將余孤天消瘦的身形緊緊罩住。卓南雁看得眼前一亮,暗道:“這是什麼掌法?”原來羅雪亭文武兼修,曾選名文佳辭一十三篇,各依其文辭之氣,創出一十三路各具風骨的拳法,名為“千古風流”,寓意奇文浩氣,風流千古。這套拳法矯天難測,繁複深奧,羅雪亭因材施教。只傳給了雅好詩書的方殘歌一人。當時在金陵試劍會上方殘歌一時大意,未及施展這門絕學,便敗在了林霜月手下,卓南雁自然沒有見過。

    方殘歌此時吟誦的正是屈子《離騷》,出手招式隨著詩文氣勢,徒呈悲昂激蕩之相。余孤天見他長吟之間,大袖飛舞盤旋,狂呼走叫,不由大驚:“這人的招法竟與辭意暗合。拳勁奇妙,當真古怪!”打點精神,低嘯聲中,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相傳天魔為外界神魔,遇人修道將成,便作種種魔障,前來擾亂。此說本出于佛典,卻也被明教所承,後有明教高手創出這門詭異萬狀的辛毒掌法,一經施展,當真如同群魔亂舞,對手稍有不慎,便直墜萬劫不複之境。

    片刻功夫,二人各逞奇能,連換了十余招,但方殘歌的這門拳法正氣凜然,對余孤天的邪門功夫,隱隱然已有鉗制之意。方殘歌越戰越勇,驀地曼聲長歎:“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獨立,形影相吊!”語音悲惻,正是晉武帝時李密所作的《陳情表》,拳意隨之化為棉密陰柔。完顏婷在旁見了,不由皺眉道:“這人有病麼,怎地邊打邊哭?”卓南雁凝神瞧著方殘歌的拳法,緩緩搖頭道:“他念的是《陳情表》,古時候有個叫李密的人,自幼給祖母養大,皇帝讓他出來做官,他以要奉養祖母為由,作了這《陳情表》推辭不去。說來這《陳情表》為真摯孝心天然流露之作,難得他拳法竟與文意如此天衣無縫!這雄獅堂主胸中所學,果然深不可測!”完顏婷哂道:“什麼深不可測,難道比爹爹還要深麼?”但經他這一解說,不覺也看出些門道來了。

    余孤天幼時在皇宮中便讀過這《陳情表》,聽得方殘歌的長吟,驀地便想起了父皇,心中陡然一悲,稍見分神,左肩險些被方殘歌鐵拳掃中。這時他氣為之奪,登時步步後退。忽聽得耳中傳來沉沉的一聲冷笑:“用攝血離魂抓急攻!以‘離魂歌’擾其音,‘攝血抓’攻下盤!”正是完顏亨的聲音。余孤天目光疾掃,卻不見完顏亨的身影,心下暗自奇怪,他人在大廳,怎地對這激斗洞若觀火?這時也不及思索,招法乍變,爪上帶起陣陣陰風,直向方殘歌下盤攻去,口中振聲呼嘯,聲若山鬼怨哭,擾得方殘歌吟聲一亂。那日在龍吟壇中,余孤天曾以這“攝血離魂抓”應對完顏亨的雷霆一擊。這門奇功分為蕩人心魄的“離魂歌”與殘人肢體的“攝血抓”兩套功夫,此時在完顏亨指點下陡然施出,十指飛舞,或抓或撕或戳或鑿,伴以陣陣怪嘯,端的威力驚人。

    方殘歌眼見他掌上陰風颯然,刺得自己雙腿生寒,連使“煢煢獨立”、“日薄西山”、“朝不慮夕”三記巧招,才堪堪抵住他的連環毒抓。驚怒之下,驀地揚聲大喝:“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正是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拳招立時化為大開大闔,激揚奮發。這一來氣勢上又勝一籌。但余孤天與他激戰良久,膽氣稍壯,已是勢均力敵之相。

    卓南雁眼觀二人激戰,聽得方殘歌的激昂長吟“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于舊都!”卻不由心緒起伏,暗道:“當今天下,卻少了諸葛武侯那樣忠心耿耿卻又神機妙算的能人了,北定中原,不知要何年何月?”猛見方殘歌霍地長聲清嘯,雙拳連化“五月渡滬”、“深入不毛”,將余孤天貼地卷來的追魂兩抓蕩開,隨即一招“三軍用命”當胸拍出,余孤天陰森森的爪風給他剛猛的掌力一震,立時消弭無蹤。卓南雁眼見他這三招一氣呵成,忍不住高聲叫好。

    余孤天聽得這聲好,眼角余光陡地掃到完顏婷正和卓南雁挽手而立,霎時心中如遭重錘。方殘歌瞠目揚眉,厲喝聲中,那招“北定中原”驟然施出。余孤天疏忽之際,拼力閃避,終是慢了半籌,肩井穴給他拳風掃中,半個身子一陣酥麻,踉蹌幾步出去,險些栽倒。

    方殘歌卻不乘勝追擊,淡淡笑道:“余壇主,承讓了!”余孤天想到在完顏婷跟前大敗虧輸,心中又羞又痛,默然無語地退到一旁。卓南雁見他面色羞紅,心中大感後悔:“早知天小弟如此在意,那一聲好不叫也罷!”

    蕭別離磔磔怪笑:“小南狗還有些門道,倒挺合老子胃口!”他終日一介書生打扮,有時說的話卻是粗鄙不堪。方殘歌眼見他疲骨磷峋,早知他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病書生”,卻故意冷笑道:“閣下是誰,龍驤樓在江湖上好大名聲,怎地派個病鬼出來?”虎視壇主蕭別離何等威名,江南武林人物,聽了他那咳嗽聲便頭痛萬分,方殘歌卻故作不知,登時惹得蕭別離心底怒氣升騰。他心底越怒,臉上笑得越發陰狠:“賊小子,待會老子讓你活不得死不得!”

    卓南雁微微皺眉,心下暗自擔心:“方殘歌的武功雖與他在伯仲之間,但蕭別離陰狠毒辣,只怕方殘歌稍有疏忽,便會落得非死即殘的敗局。”正自猶豫,忽聽大廳中傳來個低沉的聲音:“蕭別離退,南雁上!”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的聲音。這回卻不似適才指點余孤天的傳音秘法,院中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

    蕭別離本來蓄勢待擊,聞言一愕,扭頭向卓南雁苦笑道:“嘿嘿,這南蠻子便留給郡馬爺啦,我老蕭樂得長長見識!”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八節:玉簫聲咽 斷腸難顧
      方殘歌順著蕭別離的眼神瞧來,月光落在跟完顏婷並肩而立的卓南雁身上,登時勃然變色,冷笑道:“你果然在此!呵呵,原來是要作郡馬爺了,好,好一個貪戀權貴、無情無義之輩,枉負了羅堂主對你的一番厚望!”

    原來卓南雁臥底龍驤樓這事機密萬分,便連方殘歌這等親近弟子,羅雪亭也未告知。王府中人都曾得知卓南雁當初大鬧江南,在雄獅堂中奪得試劍金陵會的狀元,後來盜劍奪馬,不辭而別。聽了方殘歌這話,都只道罵他貪戀富貴,投靠金國。卓南雁聽了他一番叱罵,不由眉頭微皺,耳中完顏亨冷冷的傳音倏地鑽來:“適才你胡亂喊叫,擾了余孤天的心神,這次定要取勝!”

    卓南雁只得硬著頭皮踏上一步,拱手道:“請了!”

    方殘歌目光如電,在完顏婷如花玉面上掠過,又打在卓南雁身上,呵呵大笑:“今日便教訓下你這忘情負義之輩!”卓南雁心念乍閃:“他說我是忘情負義,難道還有什麼弦外之音麼?嘿,這厮對小月兒一直垂涎三尺,我若在此成婚,只怕他便會得償所願了吧?”心底陡然生出種無奈的悲愴酸楚之感。

    方殘歌冷冷道:“那把辟魔神劍呢?當日你江南盜劍也就罷了,為何又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聽說你還親手斬殺了我雄獅堂的臥底義士,你這滔滔富貴,卻是我大宋好漢的鮮血換的!”卓南雁心中奇怪:

    “這厮說什麼‘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當真是胡說八道!”心中正自又酸又苦,聽他一通挖苦,一股怒氣猛然直竄上來,喝道:“老子要怎樣便怎樣,你管得著麼?快快動手!”

    “旁人管不得,方殘歌卻管得!”長嘯聲中,方殘歌鐵掌倏翻。直向他臉上印來,掌上罡風呼呼,吹得卓南雁長發倒飛。卓南雁道一聲好,飄然轉開。方殘歌揚眉吟道:“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雪白的雙袖猶如怒龍騰空,狂舞疾掃,“掩袖工讒”、“鐵騎成群”。招式連綿,施展的正是《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的文意。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08:4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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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年駱賓王為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時所作的檄文,詞鋒犀利,氣勢磅礴。方殘歌陡然念出此文,寓意自明。卓南雁心下惱怒,卻展開龍虎玄機掌“洗練品”中的身法,“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古鏡照神”,只避不攻。

    方殘歌喝道:“為何不出手?”卓南雁冷笑道:“念你戰過一場,老子讓你十招!”兩人說話之間,方殘歌連環數招鋒芒畢露的急攻已擦著卓南雁的身子掠過。他二人口中喝罵。身法招式或靈動或沉著。不見絲毫凝滯,余孤天、蕭別離等在旁看了,不禁心中暗自喝彩。

    “誰用你讓!”方殘歌目光一寒,大喝道,“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左袖疾揮,“言猶在耳”激射向卓南雁左耳,右掌盤旋,招化“山岳崩頹”,勁風呼呼,當胸直撞過來。卓南雁見他這兩招氣勢洶洶,心中陡地生出一股爭強好勝之心,身法疾化為“勁健品”中的“巫峽千尋”。怒舟沖波般的自他這兩招間硬生生擠了過去,雙掌“走云連風”,斜斜拍向方殘歌肋下空門。

    方殘歌見他首次出手,剛柔相濟的勢道中更透出一股高遠氣象,心中大驚,這時也來不及長吟,陡地化掌為指,連變“清流激湍”、“游目騁懷”,便似揮筆作書。如戟的鐵指上射出絲絲勁氣,連點卓南雁胸前九處大穴。這兩招脫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招式清逸流暢。

    卓南雁不假思索,單臂疾劃個圈子,一招“載瞻載止”將方殘歌的連環九指圈在外門,右掌施出“晴雪滿竹”,正是“清奇品”中的功夫。方殘歌見他掌意猶如竹間凝雪,錯落連綿,心下生寒,疾步退開。轉瞬之間,二人已連交了十七八招,卓南雁見招拆招,竟穩居上風。

    原來方殘歌的“千古風流”拳法脫自名文佳辭,各依文辭的悲憤、清逸、疏狂之氣而化奇招妙勢。而卓南雁的龍虎玄機掌卻化自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詩品》品評天下詩文,將詩文分為雄渾、沖淡、沉著、豪放等二十四類。方殘歌每使出一篇奇文武功,卓南雁便似揮筆點評般地使出《詩品》中的相應掌法,他功力更勝一籌,自然對方殘歌的拳法生出克制。

    完顏婷眼見方殘歌剽風急雨般的狂攻,都被卓南雁隨手化解,忍不住高聲叫好。

    方殘歌怒火勃發,曲指化拳,招勢霍地變為剛猛雄渾,正是羅雪亭當日成名江湖的“殘金缺玉拳”。這套拳法為羅雪亭壯年時所創,“殘金缺玉”的殘、缺二字,既是暗指國土殘破,又因此拳每次都只使半記殘招,每每拳到中途,便剛勁迸發。拳中隱蘊“玉石俱焚”的悲憤之氣,使來剛猛之極。

    卓南雁猝然不防,腕中“神門穴”被他拳上勁氣一撞,半臂生痛,這一下更激發了他的好勝之心,先前的游戲之心盡去,掌影飄飄,已將龍虎玄機掌施展到了極處。

    這一翻激戰,比之適才如歌如詩般的比斗又換了番氣象:卓南雁衣袂飄飄,掌法忽剛忽柔,便如長江大河般沛然難禦。方殘歌每拳卻都在半途變招,轉變突兀,令人防不勝防,且拳勁使得又短又猛,方圓丈余的灌木被他驚人的罡風一卷,竟然拔地而起,枝椏亂飛。

    旁觀眾人紛紛退開。蕭別離凝神觀瞧,不禁將輕視之心盡數收起,暗道:“這小南蠻好不了得,當真一搏,老子未必能贏!”完顏婷更是瞧得芳心突顫,走到余孤天身旁,低聲道:“小魚兒,這小白臉的功夫挺不錯啊,你瞧他……贏得了麼?”余孤天聽了,心內酸酸的不是個滋味,故意道:“我瞧只怕要糟!”話音未落,耳朵一陣劇痛,已被完顏婷玉指扭住,耳中聽她叱道:“胡說八道,我讓你說他贏!”

    卻不知這時方殘歌心中有苦說不出:這般拼力強攻,看來聲勢驚人,其實最耗真氣,自己卷起的罡風雖如驚濤駭浪,而卓南雁卻似身化羽毛,在狂瀾湍流中任意游走,怒浪雖能裂石排空,卻奈何不得這輕輕羽毛。

    激戰越久,卓南雁卻越是得心應手。自他在龍吟壇苦修“九宮後天煉真局”後,雖曾與“刀霸”仆散騰這樣的絕頂高手爭鋒一次,但苦于從無跟高手過招的機會,這時與方殘歌傾力相搏,諸多武學真諦從腦中一一閃過,心神早已漸漸進入忘憂心法的微妙境界,四周的一切盡數籠在心中。方殘歌疾風暴雨般攻來的招數,在他眼中瞧來,卻覺平平無奇,自己每拳擊出,竟不再用心思索,只是見招拆招。

    再斗片刻,卓南雁身心一片空明,驀地一聲清嘯,龍虎玄機掌、忘憂劍法、六陽斷玉掌,諸般或掌或劍的招式竟然信手拈來,隨手而出。方殘歌攻來的招法越狠,他反擊的抬式也越奇;方殘歌拳上力道越盛,他掌上勁力也愈發強勁。方殘歌汗流浹背,長嘯不絕,繞著他呼呼疾轉,卻盡落下風。

    一旁的蕭別離看得心神搖曳,暗道:“這南雁的武功怎地如此雜博,卻又如此精妙,想必是得了王爺真傳!”完顏婷卻看得眉飛色舞,笑道:“小魚兒,待會他贏了,我可要掌你的嘴!”口中說話,卻不錯眼珠地盯著戰局。

    猛聽得方殘歌厲聲怒吼,大袖疾揮,緩緩向卓南雁腹前推去,正是殘金缺玉拳的最後一招“還我河山”。這一拳使得聲勢十足,卻不帶半分拳風,已是深得羅雪亭“寓至剛于至柔”的武學真諦。眼見這一拳勢在必得,哪知陡然間卓南雁的身影猶如白日遁形,倏忽不見。方殘歌一驚之下,陡覺卓南雁在自己的身子側後方顯現,單掌無聲無息地緩緩推到。方殘歌只覺一股勁氣有若潛流暗湧,驚駭之下,翻掌倉猝揮出。

    二人雙掌交觸,方殘歌如遭電擊,歪歪斜斜地跌出數步,好歹沒有摔倒,回身叫道:“好!好!”口中已滲出血絲。

    卓南雁見他口中吐血,心中陡然一震:“他是羅老的心愛弟子,我怎地跟他真打?”原來適才他心內電閃,陡地施出了燕老鬼的“九妙飛天術”,而那一掌,卻是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方殘歌被他身法所惑,倉促對掌,功力不敵,已然受傷。

    “雁哥哥,好掌法!”完顏婷眉開眼笑,拍手叫好,“小魚兒,還不掌嘴!”

    方殘歌側頭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慘然,歎道:“可憐可憐!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卓南雁一愣,心下鬼使神差地便想:“他說這話,卻是何意?難道他見過了小月兒?”只是這時人多眼雜,卻也無法細問。

    方殘歌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塞到他手中,道:“煩請轉交樓主,羅堂主于月末子夜在翠鶴山頂恭候大駕,樓主若是不敢應戰,那便罷了!”說罷轉身便行。他大敗之後,兀自氣勢昂然,不輸半分氣度。

    驀然間只聽得蕭別離磔磔怪笑,合身竄上,雙掌閃電般直撞向方殘歌後背。卓南雁大驚,叫道“不可!”要待沖上,已然不及。方殘歌只覺背後勁風如潮湧來,又驚又怒,暗道:“韃子好不無恥!”拼力運氣于背,要硬生生接下這一掌。

    忽聽有人冷喝一聲:“住手!”一股柔柔的力道在方殘歌背上一托,將他遠遠送出。蕭別離這一記陰掌登時走空,瞥見佇立身前的人,不由驚道:“王爺!”

    方殘歌立足落步,才覺渾身無恙,回頭瞧見蕭別離禁若寒蟬之狀,才知身前這氣度超然的文士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回思適才此人將自己送出的勁法,當真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拿捏巧妙,不由暗自心折。他本來怒意勃發,但這時一見完顏亨,忽覺心底一陣氣餒,挺身拱手道:“晚輩雄獅堂方殘歌,見過樓主!”

    完顏亨向他略一點頭,狠狠瞪了蕭別離一眼,才從卓南雁手中取過書信,幾眼掃罷,舉頭向方殘歌道:“煩勞轉告羅堂主,二十九日之夜完顏亨自在翠鶴山恭候大駕!”

    眾人心中都是一驚,蕭別離忍不住道:“王爺難道忘了,那日可是王爺跟刀霸仆散騰的對決之日!”完顏亨淡淡道:“那又何妨?無非多戰一場罷了!”言語之間,竟然似毫不把仆散騰和羅雪亭放在眼內。

    方殘歌面色一變,道:“既然如此,那便改個日子!”完顏亨搖頭道:“那也不必!到時本王先應堂主之約,然後再戰仆散騰。”方殘歌撞見他深不可測的眼神,心中忽覺一陣不安,急忙冷笑道:“如此甚好,師尊何等樣人,決不會占旁人便宜!”完顏亨道:“堂主若到京師。請到館驛安歇!”方殘歌仰頭笑道:“不牢掛懷,雄獅堂還有些銀子,住得起店!”只覺在完顏亨幽深目光的注視下,心神萬分不自在,再不敢停留,轉身大步而去。

    完顏亨目注他龍行虎步的背影,忽冷冷道:“少年,你比武時內息受震,一月之內最好不要與人動手!”方殘歌身子微震,卻片刻不停,疾步出了王府。蕭別離余怒未消,訕訕道:“王爺適才為何不讓我一掌料理了這厮?”完顏亨忽地展顏一笑:“此子膽氣不凡,倒讓我生出了惜才之念!”完顏婷輕聲道:“爹,您一日之間,約戰當世兩大高手,當真……勝券在握麼?”

    “為父一生所參的,便是一個‘死’關,卻總是差著半籌,只因這天下,再無讓我畏懼之敵!”完顏亨緩緩的語氣之中透著說不出的傲氣,說著舉目望天,悠然道,“同時約戰獅堂雪冷和刀霸,雖是頗有凶險。卻使我置之死地,說不得卻能因禍得福,參破天道!”

    ※※※※※※

    方殘歌走後,卓南雁忽覺一陣心神不甯,卻也說不出到底為了什麼,跟完顏婷借口龍吟壇中尚有要事,便匆匆而出。

    信步走上街頭,卻見暮色已蒼黑起來,周遭民居里的炊煙都已散盡。西天幾片暗紅的云給晚風撕扯得繚亂無比,月亮白得像紙,薄薄的貼在東邊天際。街角有小孩子的嘻鬧聲零星地傳來,卓南雁聽了只覺那天真稚氣的聲音遙遠無比,好似從天上飄來似的,心中忽想:“我為何如此郁悶?是為了適才失手打傷了方殘歌,還是為挨了他的痛罵?”

    一縷簫聲恰在這時響起來,卓南雁陡然想起方殘歌冷冷的笑聲“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霎時心中一痛:“是小月兒,原來我心中終究放不下小月兒!呵呵,再過幾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小月兒知道了,又會如何?”

    他一人在街上踽踽獨行,直走到夜色闌珊,抬頭看時,不禁一愣,卻原來他不知不覺之間來到了當日林霜月開的小店鋪前。月色漸明,這小巷偏僻得緊,燈節早散,“花燈觀音”已去,小店前再沒個人影。

    卓南雁索性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不由自主地自懷中摸出那冷玉簫,在手中緩緩把弄。這玉簫他早不知撫摸過多少回了,但這時在月色下瞧來,卻覺分外可愛。簫口那一點如血的暗紅,宛然便似她的櫻唇。他心頭一痛,便將暗紅的蕭口銜在嘴里吹弄。但他從未學過音律,想吹奏當日林霜月給他吹過的曲子,胡亂吹撫多時,兀自不成絲毫腔調。

    卓南雁心中郁悶漸增,猛一抬頭,卻見那古舊的門板吟冰冰地封著,在月色下泛著青油油的光,似是正以一種淒怨的眼神冷睨著他。想到就在這木門前,清婉如仙的林霜月曾披著幽紅的燈輝向自己含情凝睇,此刻這門內卻是人去樓空,卓南雁忽地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自幼被易懷秋訓斥,凡事不得流淚,但此刻淚水一流,便再難止息。兩個行人恰在這時從他跟前晃過,遙見他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傷心,不由指指點點。卓南雁卻是旁若無人,這時心中酸痛,越哭越是悲楚,只覺身入龍驤樓的前前後後終究不過如同一場大夢,而自己最可珍重的東西卻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朦朦朧朧地,忽聽一縷簫聲嫋嫋地傳入耳中,曲音婉轉,正是當日林霜月在覆舟山上吹過的曲子。

    卓南雁渾身一震,昂起頭來,卻見明月下現出一襲婀娜的雪白身影,玉手擎著一根洞簫吹撫,可不正是林霜月。卓南雁只當是看花了眼,拼力睜了睜眼望去,這時一輪微圓的皓月已高懸在藍色天幕里,清冷的光輝映得天地間一片空明,清波樣的月輝披在林霜月的身上,恍然便似天上仙娥。

    林霜月卻不瞧他,只是凝神吹簫,簫聲中淌滿了憂郁和纏綿。

    “小月兒,”卓南雁待她簫聲止歇,才輕輕叫了一聲,“當真是你麼?”林霜月扭過頭,在月色里向他瞧來,似笑非笑地道:“才幾日,便不認得我了麼?”卓南雁微微一愣,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將她緊緊抱住。

    仍舊是那縷熟悉的似梅似蘭的幽香,只不過這回卻比往昔的夢里真切了許多,卓南雁只覺心底熱血如沸,雙臂拼力抱緊她,生怕這仍舊是一場夢,一個疏忽,這美夢便會從臂彎間逸走。林霜月給他有力的臂膀緊擁著,不禁嬌軀發軟,揚起頭來,猛覺口邊一咸,卻是卓南雁的熱淚流到了她的臉上。

    林霜月不禁在他懷中嚶嚶輕泣:“我早就該走了,卻總是舍不得……”

    原來那日余孤天護送林霜月出了京師,便即轉回。林霜月黯然神傷地一人獨行,才到京郊,忽覺遍體不適,她伸手一摸,只覺額頭火熱,才知受了風寒。勉力行了多時,到那野廟之中去尋劉三寶。哪知野廟里空無一人,劉三寶卻已不知去向,林霜月心中驚急,左近尋了多時,也不見他蹤影,自覺身子困乏,在小廟內將究忍了半夜,轉過天來,卻是病情加重。本來她自幼苦練金風玉露功,體制頗強,但這兩日心痛欲死,卻被風寒趁虛而入,荒野上被冷風一吹,更覺遍體生痛。

    林霜月暗自苦笑:“我若死了,正好隨了他的意!”心中自怨自艾,卻仍要打點精神去尋劉三寶。信步亂走了一日,才在道邊尋了一間小店住下。她夜半獨坐在客房中,要煉功療傷,卻覺頭痛體熱,難以入靜。

    入夜時分,忽聽窗欞格格作響,林霜月抬眼瞥見窗外人影閃爍,暗自苦笑:“這時候,卻遇上了宵小劫道!”拔出腰間短劍,奮力躍出。

    窗外兩個持刀的黑衣漢子手捧著迷香,正要下手,冷不防見她躍出,倒大吃一驚。林霜月懶得驚動旁人,雙劍揮出,刷刷兩劍,疾刺那兩人的手腕。那兩人鋼刀疾抖,將這兩劍格開。身手甚是了得,口中叫道:“大師姊,是我們!”

    林霜月渾身發軟,卻瞧清這二人正是明教弟子,強自扶住牆道:

    “你們瘋了,膽敢來此對我下手……”兩人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禿頂漢子苦著臉道:“你一去不歸,眼看著聖女登壇之期臨近,教主他老人家動了大怒,下聖火令著教中兄弟四出前來尋你!”

    “聖女登壇?”林霜月芳心突顫,仿佛忽然看到四面無比冰冷的大牆向自己圈來,嬌軀晃了晃,才道,“教主……曾答應過我,兩年之後,才跟我細定登壇之期的!”禿頂漢子搖頭道:“教主數日前忽然跟白陽長老商議過後,說道聖女須得及早登壇!他老人家洞悉天機,說的話不會錯的!”林霜月忽然覺得胸口無比憋悶,長籲了口氣,徐徐道:

    “早也罷,晚也罷,終究該是我登壇的。你們先回去稟報,我自會慢謾回教!”禿頂漢子搖頭道:“不成!教主有令,大師姊若敢不從,立時擒拿回教!”林霜月冷笑道:“是麼,那你們便動手啊!”一語說罷,忽覺頭暈腦脹,便要昏倒。那兩人見狀大喜,正要起身下手,忽聽有人冷斥一聲:“狗膽包天,敢對林姑娘下手!”一道白影如飛而來,雙掌飛舞,跟二人戰在一處。林霜月勉力睜開眼來,卻見來人正是方殘歌,想說什麼,忽覺頭痛欲裂,靠在冰冷的牆角,便昏了過去。

    原來雄獅堂主羅雪亭當日接得卓南雁飛鴿傳書的密信後,便攜弟子方殘歌即刻北上,卻在濟南府遇到了悄然南下的厲潑瘋。聽得厲潑瘋大致述說了京師內的錯綜局勢,羅雪亭也推斷出完顏亨形勢不妙,當下便命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方殘歌奉了師命,快馬加鞭地一口氣趕了此地,才略作修整,打定主意明日進京。才入夜,他一人在鎮外閑逛,忽聽兩個江湖漢子計議著說,有個“絕色女子住在店中,只怕便是大師姊,咱們夜半時分趕去偷偷下手”。方殘歌俠義心腸,只當他二人是淫賊采花,便相隨趕來相救,不想這“絕色女子”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

    方殘歌喜不自勝。他武功精強,四五招間便趕走了那兩個明教教眾,再親自請來郎中醫治。林霜月病本不重,吃了湯藥,轉天便覺好了許多,謝了方殘歌,便要與他分手各自上路。方殘歌好不容易覓到這與佳人獻殷勤的大好時機,如何肯走,借口她病體初愈,須人照料。便請林霜月隨他先折回京師。待他去芮王府下書之後,要親送林霜月南下。

    提起“芮王府”,林霜月便覺心底酸楚無比。本來懶得回京,但聽得雄獅堂主即將來京挑戰龍驤樓主完顏亨,不由心下一動:“我私自離教這多時日,這麼貿然回去,教主必然責怪。若是瞧了羅雪亭和完顏亨這驚世一戰,回去後好歹有個話說。”便答應了方殘歌,隨他進京。方殘歌大喜若狂,央求著她再小住了兩日,養得痊愈,卻才上路。一路上自是小心陪伴。路上卻也沒得劉三寶的一絲消息,林霜月又想起自己該當登壇正式成為明教聖女之事,心中愈發郁郁寡歡,方殘歌跟她說上十句話,她也懶得答上半句。方殘歌素來心高氣傲,心下不免又是懊惱,又是奇怪。

    進了中都,尋了上等店鋪住下,林霜月照舊只在後院屋中獨坐。方殘歌飯後卻到前店聽食客閑聊,打探金國京師消息。忽聽有人說到“龍驤樓的一個叫南雁的龍驤士要娶芮王府的婷郡主”,方殘歌忙凝神傾聽。卓南雁和完顏婷在鞠會上大顯身手,贏得天子欽點婚期之事,一日之間便轟傳京師。眾食客提起來自然添油加醋,聊得興味十足。方殘歌聽後又驚又怒,忙轉回客房,跟林霜月細說。林霜月陡然一震,霎時心中諸般念頭一起湧來,當真是百味雜陳,但在方殘歌跟前,卻強忍著沒將淚水流下。

    翌日一早,二人便即進京,方殘歌自去芮王府下戰書。林霜月仍舊心事重重,便信步在街上散心。中都的街頭照舊熱鬧萬分,但林霜月心下酸楚,自她眼中瞧來,種種熱鬧繁華都有些模糊縹緲。

    她在路上信手買了一只竹制玉簫,為何要買這簫,自己也說不清。一個人獨行獨坐,心念走馬燈般地亂閃,直轉到日落黃昏,渾不知瞧見了些什麼,聽見了些什麼。不知不覺地行到一條偏僻小巷前,她才猛然想到前面不遠便是當初自己賣燈的小店了,憶起當日自己曾跟卓南雁在那溫馨的小店內相親相擁,更覺芳心酸楚。眼見夜色深沉,她不願睹物傷情,正要走開,忽聽一陣簫聲嗚咽而來,只是曲音雜亂,全不成韻。

    林霜月心下奇怪,信步走去,拐進小巷,卻見一人獨坐在沉沉的夜色里,拿著一只短玉簫吹弄著,卻是卓南雁。林霜月芳心突顫,便待上前,但才要邁步,忽然心中一沉:“他在這里作什麼,當真是想我麼?哼,他這便要與那美貌郡主成婚,便想起我來,也不過一時之念,我又何必自做多情?”正自柔腸百轉,忽見卓南雁放聲大哭。

    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見他,便是個要做大丈夫的剛硬男兒,哪里料得到他竟會如此深情痛哭,而且這人一哭起來便旁若無人,兩個趕夜路的行人恰巧經過,對他指指點點,他也全然不顧。林霜月芳心一軟,不禁自懷中取出那簫,悄然吹起……

    這時給他緊緊擁在懷中,林霜月嬌軀抖顫,只覺又是羞澀,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隨方殘歌回京,其實全不是要看什麼羅雪亭會戰完顏亨,放不下的還是眼前這個人。

    過了好久,她才從他懷中掙脫,仰起頭來,取出懷中羅帕擦去他臉上淚痕,幽幽道:“我也不知為何要到這里來,想必還是盼著能碰上你,我心中還存著些話沒對你說!“卓南雁凝視著她,極力使得聲音平靜如常,道:“你只管說!”

    二人忽地平定下來,各自退開一步,竟都覺著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傳來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閃爍,一字字地道:“再過些時日,便是我登壇的日子了,那時……我便是明教聖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云島上便聽林逸虹說過,將來林霜月要做明教聖女的,雖然他一直不知這“明教聖女”是個什麼差使,但這時聽了也毫不為異,點頭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聖女,只怕日後更是繁忙得緊了罷?”

    林霜月的眼中噙著一泓清波,淒然道:“你在大云島上這多時日,難道還不知什麼是本教聖女麼?”卓南雁搖頭道:“你忘了麼,我在大云島上,遇到不明白的事從來懶得問人。便是問,也只問你小月兒。既然你不對我說,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見她臉上的淒苦神色,心中一動,道,“怎麼,那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兒?”

    林霜月聽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內又是溫馨又是惆悵,臉上拼力掙出一絲笑來,道:“誰知那是個什麼勞什子東西,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聖女啦!”卓南雁見她強顏歡笑,神色中卻掩著說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兒,你不願做那聖女麼?那便不必回去登壇!”

    “我不回去做聖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閃,望著他道,“卻去哪里?”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覺出一陣無能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兒要回明教做她不願做的聖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兒成婚!自此以後,我們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難相見!”忽覺一股發自肺腑的空虛,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來的樣子,卻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柔聲道:“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麼?”

    卓南雁聽她軟語相求,明麗的月色下只見她明眸欲掩,當真嫵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熱,只想抱住她大聲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兒,咱們一起走,旁的什麼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這話直撞到喉頭,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顫了顫,無比虛軟地道:“我……我不能!”

    兩行清淚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嬌軀已在微微發抖,卻終究望著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為了大宋臥底,還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國郡主,我……我只是想問你,你的心里終究有沒有我?”

    卓南雁心中萬分淒苦,驀地想起:“她違抗明教嚴令,再趕京師前來尋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卻不過是個隨時都會喪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勞她這冰清玉潔的好女兒一輩子為我牽腸掛肚?嘿嘿,這緊要關頭,我這麼兒女情長,非但難成大事,更會誤了霜月的青春。”想到這幾日之間若是扳不倒完顏亨,說不得便會丟了性命,心內驟然發緊,猛然頓足,大聲道:“小月兒,我對你只是兄妹之情,對完顏婷,才是真心實意的喜歡!”他適才還是柔情萬千,但想到這是割斷她癡情牽掛的最後時機,這一句話便說得格外斬釘截鐵。

    林霜月的眼波驟然一蕩,兩個人的心瞬間都已碎成千片萬片。她卻緊咬了下櫻唇,忽然笑了起來:“那好啊,我這一輩子有你這個大哥,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我這便要回大云島了,自今而後……咱們再見面也就……難得緊了!”她的笑聲越來越低,臉上雖是勉力笑著,淚水卻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月光下,只見她珠淚漣漣的臉上蒼白之極,嬌軀輕顫,竟似搖搖欲墜。卓南雁幾乎不敢去瞧她的臉,卻也強忍著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聖女。他日……或能再會!”他害怕再待片刻,便會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霍地轉過身去,道,“天也晚啦,咱們就此別過!”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蒼白的笑容登時凝在臉上,一時只覺心傷欲死。師尊林逸煙冷漠的聲音卻在心底響起:“自登聖壇,忘卻俗情;既成聖女,永離歡愛!當你成了明教聖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輩子離情離欲。若是妄生愛欲,非但你自己會永墜地獄。你戀上的那個男子也會遭逢世間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腸百轉,“過了今夜,我們再不相見!或許再相見時,我便是離情離欲的聖女了,若對他稍有愛戀,便會給他帶來災禍!”忍不住脫口顫聲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幾步,乍聞身後傳來的這聲嬌喚。不由想起當時大云島上的情形:那時他幾次讓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著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離島之前,卻才叫過。此時此夜,這深情款款的一呼,卻讓他全身熱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別,只怕此生再難相見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後一眼吧……”

    身子簌簌發抖。剛轉了半截。一個聲音忽地響起,“不能回頭,你若稍顯軟弱。便是前功盡棄,便會誤她終身!更何況完顏亨是何等樣人,若是霜月流連不去,只怕他便會對霜月下手。”當下硬生生止住身形,頭也不回地道:“霜月,再過兩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啦!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罷!”他這人也真心狠,話音一落,竟猛然縱起,幾個起落,遠遠掠出。

    眼見那剛毅的背影終于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風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滾滾清淚伴著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臉頰,天地間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風了,殘冬冷夜的朔風虎虎地呼嘯,聽起來猶如萬物齊哭。卓南雁在夜風中狂奔,兩旁的民居樹木飛快地向身後射去。直奔到王府門前。卓南雁卻不願進去,這時只覺渾身熱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當下身法展開,快如掣電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忽地仰頭大笑:“哈哈哈,小月兒,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莫要以我為念——”冷風抽在淚痕未干的臉上,猶如冰刃刺膚,寒意直透入骨子里。

    一口氣奔出好遠,卓南雁忽覺喉頭發甜,猛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來。適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這時口噴鮮血,才知自己心傷之深、情痛之切。抬起頭來,只見那輪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脫盡葉子的樹影在風中痛苦地擺動著身子。

    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陣恍惚,只當自己跑到了天地盡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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