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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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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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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3:21:41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眼見完顏亨向自己深深凝望,當下平心靜氣,緩緩道來:“孫三胖子跟蕭裕的公子蕭長青過從甚密,他又有一手盜墓的怪異癖好。若我所猜不錯,這張面具是孫胖子受蕭長青之邀,自遼國皇帝的墓中盜來,獻給蕭家的。那時蕭裕之父蕭參恰好病役,蕭裕暗中在此面具上刻下其父名諱,僭越入殮,妄圖引來皇氣。孫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蕭家居心叵測,他那等機靈精明之人自然要防著蕭家一手,隨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蕭參的墓中再將黃金面具盜出,那時候這面具上恰好有了蕭參的名字。這面具便成了他萬不得已之時,防備蕭家的殺手锏!”

    他覷見完顏亨臉上波瀾不驚,眼中卻精芒閃爍,便將聲音提高:“蕭裕要造反做皇帝,在這京師之中,第一個要對付的勁敵自然便是執掌龍驤樓的芮王爺。但王爺武功天下無敵,龍驤樓更是等閑難以輕撼,唯一的弱處便是郡主,只要挾制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爺。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蕭長青找到孫胖子,要他約請郡主來赴騰云社的馬會……”

    完顏婷恍然大悟,切齒道:“我說那蕭長青見了我面便陰陽怪氣的,果然不是個好貨色!”卓南雁嗯了一聲,鎮定自若地將話說完:“騰云社馬會上蕭家失手之後,孫胖子知道蕭家要殺他滅口,便一面急著移轉資財,預備私逃,一面將此面具交給胡二,預備萬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報複蕭家。”

    “胡言亂語!”完顏亨直待他說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僅從一張面具,便推斷出大金國第一寵臣謀反?這面具若是孫胖子自遼國皇帝墓中盜來,再私下刻上蕭參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陰冷下來,卓南雁陡覺一股涼透骨髓的寒意劈面罩來,霎時心底閃電般轉過七八個念頭,終究還是定了定神,老老實實地道:“屬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顏亨昂首望天,冷冷一笑:“這等驚天大事,豈可戲言?”驀地高聲喝道,“來人——”

    “屬下在!”面容冷肅的葉天候鬼魅般地轉了出來,先前卻不知他躲在何處。完顏婷嚇了一跳,嬌聲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顏亨覷見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呵呵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言,蕭參之墓在這幾月間被盜過,終究會遺下些蛛絲馬跡,”轉頭對葉天候道,“你去仔細查查!”他似是對這位下屬萬分放心,什麼不可走漏風聲的話根本不用囑咐,葉天候更不多問,躬身一揖,飄然而去。

    完顏婷心內倒慌了起來,猶豫道:“孫胖子不是盜墓高手麼?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穴之時必然謹慎萬分,哪里能留下什麼痕跡?再說,若有痕跡,蕭家的人豈不早發覺了。”完顏亨悠然道:“蕭家的人決計想不到孫胖子敢太歲頭上動土,去盜蕭參之墓,自然看不出什麼。但葉天候不同,哪怕是有只老鼠曾經鑽進過墓穴中去,他也會看得出來。”他說著在院中來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顏婷呵呵笑道:“那可有趣得緊!爹爹,南雁尋出了這鬼面具,就是幫著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個謀反的逆賊!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會兒爹爹怎樣賞他?”

    “獎賞?”完顏亨抬頭直視著天際無比灼目的日頭,淡淡地道,“等葉天候回來吧。蕭參墓若未曾被盜,我便會獎賞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顏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顏婷忙擠出笑臉道:“爹爹說笑吧!他可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呢!”完顏亨仍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平生最討厭的,便是居心叵測、狂言妄語之輩!這樣的人,必要一掌斃了!”映在他眼內的兩個彤彤紅球,跳耀著燦燦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雙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顏婷撅起櫻唇,妙目微嗔,但嬌靨卻有些發白。她是素知其父說一不二的脾氣,心下暗自琢磨對策。完顏亨忽將目光轉向卓南雁,道:“葉天候辦事素來利落,過不多時便會回來!你對自己那揣測還有把握麼?”

    那涼颼颼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卻又難以琢磨。卓南雁卻驀覺心底一股憤然之氣直竄上來,也直直望著他,目中絲毫沒有畏縮之意,道:“在下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慮!”他惱恨完顏亨說他是狂言之輩,也老大不客氣地將“屬下”改成了“在下”。

    完顏亨望見他執拗的目光,眼中倒閃過一絲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緩緩道:“婷兒不是說你棋藝不凡麼,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氣,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早有仆婦上前,將散落在地的棋子撿起擺上。完顏亨只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皺眉道:“換我的楸玉盤和水晶棋來!”一時幾個丫鬟手腳利落地將卓南雁那副圍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張潤滑如鏡的青玉棋盤上來……

    卓南雁自幼便聽過唐朝宣宗年間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盤和冷暖玉棋子挑戰大唐國手顧師言的逸事,聽說那“揪玉棋盤”為仙山楸木所制的棋枰,“冷暖玉”則為冬暖夏涼的天然玉石。那時聽了,只當不過是個傳說罷了,這時見這棋枰光華繚繞,玉質潤澤,那黑白水晶棋子瑩瑩閃亮,觸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顏亨自不屑與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讓他授子,當下便以卓南雁執白先行。完顏婷見他二人眼光對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亂顫,立在父王身後,不住丟眼神給卓南雁,只盼著這渾小子長些眉眼,痛痛快快輸給父王一局,贏得父王開心。卓南雁早瞧見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卻驀地想起師父施屠龍當年便因贏了金使一盤棋,以致落得手足殘廢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氣勃然而興,暗道:“這完顏亨眼空天下,氣吞斗牛,我便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勝他一盤。”他心底越是抱住必勝之心,行棋越是冷靜飄逸,綿里藏針。完顏亨的棋風大開大闔,雄暢奔放,但剛猛之中兼含柔韌,決不似林逸虹那樣悍而少謀。

    二人落子如飛,幾十子後,卓南雁重實地,完顏亨重形勢,竟是平分秋色,難斷高下。完顏亨乍遇勁敵,倒是眉飛色舞,著法漸趨緊峭剛硬。

    便在此時,葉天候穩步走來,完顏婷忙道:“怎樣了?”葉天候嘿嘿一笑:“萬事全在王爺掌握之中!”完顏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賣關子,到底蕭參的墓給人盜過麼?”葉天候緩緩點頭,道:“孫胖子果然是盜墓高手,屬下親查良久,才窺見點滴痕跡。大墓南側二百步外一株松樹枝葉干枯,我順路挖了下,才見自松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質疏松,顯是給人動過。想必是孫胖子自樹下挖了一條斜長的地道,直達墓底,事後又細細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動手時無意間損了那樹根,弄得那松樹枝葉不茂,哪里還有半分破綻!”

    完顏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讓南雁猜中了!”完顏亨目注棋盤,含笑不語。葉天候卻道:“郡主想必不知,蕭裕心懷叵測,王爺早有察覺,這些日子龍驤樓虎視、鷹揚、鳳鳴三壇,高手四出,遙偵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蕭裕謀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龍驤樓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見鷹揚壇和虎視壇的蹤跡,葉天候的這鳳鳴壇又在勘查謀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離,原來他們只是故意示弱!”完顏婷怒道:“好啊,這麼說,你葉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蕭長青派人謀刺我的了,卻不加力察訪。”

    “這全是王爺的安排,”葉天候苦笑道,“蕭裕機敏萬分,又深得聖上寵幸。最可怕的,蕭裕本是奚人,奚族蕭氏與契丹蕭氏都是故遼貴戚,世代通婚,早已融為一體,若是蕭裕聯絡契丹與奚人同反,可就萬難應付了。因而王爺便定下了這示敵以虛的妙計,王爺忽然離開京師,連帶咱們在追查刺客上的無能,都是依著王爺的妙算。”他說著愁眉苦臉地深深一揖,道:“咱們唯一失策之處,就是沒有看護郡主周全,騰云馬會上,郡主險遭不測,這也是蕭裕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了!說來說去,若不是南雁,咱們全都遭殃!爹爹,這回你可不必賞他一掌了吧!”完顏婷明眸一轉,忽又道,“我還有一處想不透,為何孫胖子不直接將面具送到王府來?這麼著一舉揭開蕭裕謀反的大罪,便能給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葉天候道:“孫胖子心機深而膽略小,蕭裕在朝中氣焰熏天,他哪敢貿然得罪,況且他心內只怕也盼著蕭裕謀反成功,他還能得些便宜。嘿嘿,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幾壇有什麼消息麼?”完顏亨並不抬頭,眼神凝視棋盤,緩緩道,“西北路如何?”葉天候道:“鷹揚壇傳訊過來,蕭裕果然已遣人聯絡西北路招討使蕭懷忠。蕭懷忠那里卻未見任何動靜。鷹揚壇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頗為棘手的高手,聽說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壇高手也傳話過來,太陰教主喬抱樸似是進了相府。”完顏亨長眉一軒:“巫魔喬抱樸?怪不得蕭裕飛揚跋扈,原來竟請出了這老魔頭!”卓南雁想起羅雪亭的話,風云八修之中,最詭異最凶毒的便是號稱“巫魔”的金國太陰教教主喬抱樸,這人行事‘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乃是羅雪亭最厭惡的兩人之一。這時眼見完顏亨面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這巫魔有何詭異之處,竟讓完顏亨也蹙眉沉吟!”

    葉天候歎道:“巫魔蕭老鬼雖然十年來深隱不出,但似乎對王爺一直舊怨難了!這回出山,只怕也是要跟王爺……”覷著眼瞧見完顏亨凌厲的目光掃來,急忙垂首道,“王爺深謀遠慮,必早已運籌帷幄!”忽然低頭瞅見棋盤上風起云湧的形勢,心中一驚,登時住口不言。

    原來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龍的熏陶之後,棋藝早趨世間一流國手的境地,乘著完顏亨大意進逼之時,竟不動聲色地一舉吃去黑棋兩顆棋筋。完顏亨拈棋不語,這時已大費躊躇。完顏婷眼見父王沉吟,芳心又緊了起來,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這渾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里,頭也不抬。

    “王爺——”這時卻見黎獲快步奔來,躬身道,“蕭丞相府來人送來丞相手劄,請您今晚過府赴宴!”完顏亨接過那手劄,草草看了看,便又將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驀地一聲長笑:“好,這一盤棋,算本王輸了!”眾人齊齊一驚,葉天候笑道:“王爺,此局形勢錯綜難明,怎麼就……”

    完顏亨昂然道:“婷兒不是問我,賞給南雁什麼嗎?便賞他這一局棋吧!”轉頭對葉天候和黎獲二人道,“回頭你們對旁人說,龍驤樓主跟個叫南雁的少年龍驤士下棋,中盤告負!”

    卓南雁本來抱著拼死一搏之心對弈的,卻不料完顏亨如此大度,當下凝眉道:“如葉壇主所言,此局勝負難料,南雁不敢居勝!”完顏亨臉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驕不餒,想不到龍驤樓竟能得此干將!”完顏婷聽了,更是心下歡喜,笑得眉目生春。

    “樓主虛懷若谷,如此提掖後輩,必成一時佳話,”葉天候說著,臉上也不禁湧起羨慕之色,對卓南雁道,“王爺棋藝精妙,世間少敵,南老弟經此一局,必然名動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只得躬身稱謝,心下卻想:“這完顏亨心思機詐,委實讓人難以測度。”

    完顏亨猛然伸手在他肩頭一拍,哈哈笑道:“婷兒叫你渾小子,果然有些韌勁,你跟我去蕭府赴宴!”葉天候驚道:“王爺,只怕蕭裕圖窮匕現,這鴻門宴,還要多帶人手!”完顏亨傲然道:“旁人誰也不帶!驚心動魄,才有味道!”轉頭對卓南雁道,“渾小子,你今晚可敢隨我前去?”

    卓南雁不禁為他傲氣所感,霎時豪氣飛揚,慨然笑道:“越是艱險,越有熱鬧可瞧!”完顏婷揚眉道:“爹爹,我也要去!”完顏亨橫她一眼,道:“你當這是射柳擊鞠麼?本王要乘蕭裕布置未周,將他擒下。我帶的人越少,他越是不起戒心。”

    ※※※※※※

    自從當年力助完顏亮篡位成功之後(事見本書第一章),蕭裕一直深受完顏亮的器重。遷都中都之後,蕭裕便被任命為尚書右丞相兼中書令,勢傾朝野,行事專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職,全家位隆勢重,人稱完顏亮駕前第一寵臣。

    此時已是夜色闌珊,蕭府門前明燈高懸,燈火輝煌。白衣如霜的蕭長青早早地就率人靜立在階前恭候,眼見完顏亨和卓南雁快馬馳到,遠遠地便長揖問候。隨著他走入府內,只見甬道兩側立滿了玄衣長袍的仆役,個個挺立如劍,紋絲不動,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這百十號人默不作聲地靜靜而立,登顯肅穆威嚴。蕭長青低笑一聲:“芮王爺來啦!”聲音不大,那百十仆役卻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給王爺請安!”吼聲齊作,猶如雷鳴。

    饒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顫,暗思這蕭裕果然有些門道,忽然間渾身發熱,心道:“這鴻門宴上立時便有一場龍爭虎斗,若是我在完顏亨對敵之際,向他全力一擊……”眼光斜睨,卻見完顏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時打消了這念頭,“完顏亨便死了,那龍蛇變之秘在完顏亮主持之下仍會照常施展,我可還沒有完成羅堂主的囑托,更沒有救得厲大個子!”

    “芮王爺,別來無恙啊!”花廳階前立著的正是蕭裕,精瘦的身上緩帶寬袍,看似不修邊幅,只那一雙斜飛的雙眉和瑩瑩生光的三角眼,顯出一股不同尋常的精明深沉。完顏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攬腕並肩,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貼耳寒暄著,一起走入正廳。

    這花廳好不軒敞,只怕可容下百十人並坐同飲,卓南雁只瞧一眼這氣勢不凡的大廳,便知這相府的氣魄只怕還在完顏亨的芮王府之上。這時候紅燭高燒,寬闊的廳中卻只有兩張筵席,低垂的軟紅珠簾後,卻影影綽綽地立滿了娉婷女郎,環佩乍聞,嬌語時做。蕭裕父子死活推讓完顏亨坐了上首,他二人卻在賓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佇立在完顏亨身後,凝神四顧,卻見這兩方筵席遙遙相對,原來芮王完顏亨卻是今日蕭府唯一的客人。

    蕭裕善于言辭,舉杯勸酒之時,妙語如珠,詼諧灑脫,引得俏立珠簾後的美姬不時格格嬌笑。完顏亨也不避諱,酒到杯干,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對飲了兩盞,蕭裕便命歌伎出來唱曲,為芮王爺“接風洗塵”。霎時只聽得花廳兩側佩環叮當,一十六名豔麗宮裝的美貌佳人分作兩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禮。跟著邊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簫,嫋嫋樂聲纏綿而起,當中八名豔姬紅袖飛舒,歌喉輕啟,邊舞邊唱。一時間舞姿奪目歌樂動魄,滿廳馨香襲人欲醉。

    蕭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爺素來號稱神機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請王爺大駕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完顏亨無比愜意地望著柳腰款擺的舞姬,哈哈笑道:“論到神機妙算,天下誰能算得過相爺去!蕭相爺算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運籌帷幄,日月變色,更為我輩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語帶玄機,話才說完,四目交視,忽然一起放聲大笑。

    “實不相瞞,今日請王爺過府,卻是真有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蕭裕笑吟吟地望著完顏亨,沉了沉,才道,“聞得王爺千金秀美溫婉,犬子長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請來王爺,便是斗膽要給犬子提親。”卓南雁聽他說得完顏婷“溫婉”,心下好笑:“這位郡主若是性情溫婉,天下還哪里有潑辣女子。素來提親,都要請來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貼求婚,蕭裕今日不是提親,而是逼親!”

    “蕭某與王爺都是不為世俗禮法羈絆的豪士,什麼換帖卜吉的俗禮一概全免。只要王爺點頭,老夫即日便過府親送聘禮!”蕭裕滿面堆笑,似乎他說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緩緩道,“以蕭家在朝中的聲勢,再加上王爺威震四海的龍驤樓,這天下還有什麼能擋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驚天動地、日月變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時,令愛便是母儀天下之尊了!”他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只要完顏亨與之聯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後,蕭長青自然繼登大寶,那時完顏婷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卓南雁萬料不到蕭裕竟將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古往今來,如此提親的,怕也只有這位蕭相爺一人了。卻見完顏亨臉上笑意不減,緩緩道:“難得相爺如此坦誠相待……”蕭裕聽他將聲音拖得好長,登時雙目閃光,灼灼盯著完顏亨。卻聽完顏亨冷冷道,“只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這時那豔舞輕歌正自稍歇,滿廳幽靜的當口,陡聞完顏亨這陰沉森冷的一問,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王爺難道忘了,”蕭裕卻不急,呵呵低笑道,“完顏亮自篡位之後,便大肆殘殺宗室,數百太祖太宗的子孫慘遭屠戮。王爺為太祖嫡孫,難道不求自保麼?”蕭裕這話更是力重千鈞,因完顏亮是謀弑其堂兄熙宗之後才得篡位的,當上皇帝後總覺心底發虛,為鞏固帝位,大肆殺戮金太祖太宗兩脈宗室成員二百余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顏吳起買一脈早早斷絕,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子孫也存者寥寥。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顏亨雄武多謀,只怕也在完顏亮忌恨之列。

    完顏亨那永遠波瀾不驚的臉終于微微一顫,卻隨即凝定下來,沉沉道:“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聲音沉冷而蕭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時,滿廳燭火陡然一暗,卻是完顏亨大袖一拂,一面黑沉沉的小旗飄然飛出,奪的一聲,穩穩插在明柱之上。這面小旗不過巴掌大小,被完顏亨隨手揮送之間,竟擾得滿廳燈燭忽暗忽明,便顯出十二分的聲勢。蕭長青雙目一縮,顫聲道:“龍虎旗!”蕭裕倒沉聲笑道:“龍虎旗現,雞犬不見!難道王爺要殺得我這宰相府雞犬不留麼?”

    “本王自不會為難相爺!”完顏亨卻緩緩搖頭,眼神倏地凌厲如刀,“只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相爺這便跟我進宮面聖去吧!”話音一落,大袖無風輕舞,那頎長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間鼓蕩起來,一股雄渾奪人的氣勢勃然而發,滿廳的燈燭光焰霎時齊齊抖顫。

    蕭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覺心神大震,卻終究強力擠出一絲笑來:“完顏兄,此時酒仍未冷,急什麼!當年謝安獨對符堅百萬之眾而不廢一局,難道滄海龍騰便沒有半點古人之風麼?”他說的謝安不廢一局的事乃是晉朝典故,那時符堅率百萬之眾來攻,謝安胸有成竹,臨危不懼,于兩軍作戰之時,仍舊與人圍棋。忽然捷報傳來,謝安看後漫不經心地收起,接著凝神下棋。一局終了,有人問起,謝安才淡淡地說:“前方小孩子們剛打了勝仗!”

    完顏亨素以王謝風流自命,聽了這話,果然哈哈一笑:“好,酒盡之際,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時。”蕭裕呵呵笑道:“那這個酒只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無盡時啦!”驀地雙掌輕擊,叫道,“適才的歌舞沒甚味道,請王爺聽聽我大遼故曲!”

    隨著他的掌聲輕擊,兩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來,每人手中都擎著兩端彎曲的三孔胡笳。霎時笳聲四起,激越蒼勁的曲調之中更帶著一股悲涼如訴的嗚咽之聲,卓南雁聽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愴然之感。卻聽一個契丹服飾的歌姬放聲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紅塵,勿傷多難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選取賢臣。直須臥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聲音清越激昂,與適才的淺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須臥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蕭裕待那幾個女子歌罷,也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唱,笑道,“完顏兄,這是當年我大遼天祚皇帝文妃蕭氏所作的諷諫之歌,慷慨激昂,正顯我契丹本色!”覷見完顏亨面色蒼冷,驀地長聲叫道,“帶上來吧!”

    只聽得有人低聲呵斥,兩個褐衣漢子押著一個灰袍老者走上廳來。卓南雁一瞧見那灰袍老者的禿頭鷹目,登時渾身劇震。原來這人當年襲殺風雷堡的首惡、龍驤樓鷹揚壇壇主海東青。只是這時海東青腳步虛浮,早沒了往昔氣焰,那兩個褐衣人一松手,他便軟倒在地。“樓主,”海東青卻一眼瞧見了端坐席間的完顏亨,急昂起頭叫道,“那幾個小賊使毒,我、我……”要待掙紮起身,卻沒有絲毫氣力。

    完顏亨心底震驚,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事先得報蕭裕暗中聯絡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討使蕭懷忠,便急命鷹揚壇趕赴西北路,監視蕭裕使者。哪知海東青如此不濟,竟給人生擒活捉。“想必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顏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處,何不與我一見!”

    “擒一個海東青,哪里用得著喬教主動手!這老家伙胡吹大氣,便不用毒,他敵得過喬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麼?”蕭裕這時自覺氣勢大盛,呵呵低笑道,“芮王爺想必不知,西北路節度使耶律朗已應允舉事,只待招討使蕭懷忠義旗一舉,老夫便可席卷天下。”他談笑之間,那兩個褐衣漢子一直揮鞭猛抽海東青。海東青也真硬氣,任由額頭汗珠滾落,卻是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喬教主別來無恙,”完顏亨卻再也不瞧海東青,精芒閃爍的目光掠過蕭裕,緊緊盯在他身後那身材頎長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聲並不高亢,卻有一股雄渾之力,讓人的魂魄深處發出一種震顫,“怎地今日有雅興化為女身?”這女子不知何時走到蕭裕身後的,但完顏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現于廳中的一瞬,便已緊緊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終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這時忽一揚眉,登時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鋒芒隱隱散出。她的笑容卻格外優雅:“隱忍十載,終能與樓主再戰,喬抱樸幸如何之!”前一句話是嬌媚女音,後一句話忽而轉作剛勁男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卓南雁心頭一震:“原來風云八修之一、讓羅雪亭又忌又厭的‘巫魔’喬抱樸,竟是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細瞧,卻見喬抱樸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膚、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猶如女子,只那挺峻的鷹鼻和緊抿的雙唇,卻透著說不出的剛毅冷酷。

    完顏亨沉聲笑道:“不管喬教主化男化女,總是天底下最風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陰教主在此,怪不得蕭相國會有恃無恐!”喬抱樸白潤的臉上掠過一絲清雅的笑意:“蕭相國請王爺來此,是為了聯姻。我喬抱樸來此見王爺,卻是想領略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王爺若是應了這門婚事,抱樸便難得領教天下無敵的滄海橫流,當真讓人兩相為難啊!”

    蕭裕見完顏亨沉吟不語,卻笑得愈發張狂:“喬教主只怕難以領教芮王爺的絕頂神技啦!只需他應了這門親事,我們便是同進同退的兒女親家了,他日同享富貴,還哪里用得著動刀動槍!”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東青,立知自己謀反之事已被龍驤樓偵知,情急之下定計在騰云馬會上追擒完顏婷,想以此要挾完顏亨,哪知卻是功敗垂成。萬般無奈之下,蕭裕只得鋌而走險,挾生擒海東青之威,在今日這鴻門宴上對完顏亨威逼利誘,只盼能說動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當他狂笑之時,那兩個褐衣漢子鞭落如雨,重重抽在海東青身上。那鞭上生有倒刺,海東青重傷之下,支撐不住,終于低聲痛哼。

    完顏亨面上仍舊含著淡淡笑意,眼中精芒緊緊鎖在那非男非女的喬抱樸身上。二人均是蓄勢待擊,四目對視之間,猶如雷電交擊,聲威駭人。

    便在此時,猛見一道人影激射而出,直向蕭裕縱去,正是卓南雁仗劍躍來。喬抱樸秀眉乍揚,輕笑一聲:“找死!”哪知卓南雁疾飛的身形在半空中卻猛然一彎,有若蒼鷹回旋,剽急絕倫地撲向了海東青。

    紅燭高挑的大廳中驀地騰起三道燦若疾電般的劍光,那劍光乍起乍逝之際,卓南雁的身形卻已經翩然躍回。蕭裕父子齊聲驚呼,卻見那兩個褐衣漢子和海東青已齊齊倒在了地上,喉頭上鮮血噴湧,竟均是一劍斃命。

    喬抱樸雙瞳陡縮,澀聲道:“好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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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00: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五節:妖殺魅變 舉手翻覆
      卓南雁乘著適才“巫魔”喬抱樸和“滄海龍騰”完顏亨對峙的一瞬,聲東擊西,施展絕快劍法斬殺了海東青,隨即飛身躍回,躬身道:“海東青辦事不力,有辱龍驤聲威,屬下冒死將之格斃,請王爺降罪!”他算准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以這樣的借口擊殺海東青,雖然冒險,卻是以進為退的妙招。

    果然完顏亨眉峰攢起,隨即又揚眉笑道:“殺得好!龍驤樓容不得這等廢物!”冷笑聲中,驀地揮掌在他肩頭一推,喝道,“小心!”卓南雁借勢斜飛丈余,回身看時,卻見十余枚藍幽幽的金針無聲無息地插在適才落足之處。正是喬抱樸出手偷襲。

    便在此時,那十幾個手持胡笳的美豔女子忽然舉笳勁吹,聲音激蕩淒慘,有若巫峽猿啼,老龍悲吟。笳聲暴響中,蕭裕父子一起抽身急退。完顏亨長眉一揚,對卓南雁低喝道:“你去擒蕭裕父子,我去宰了喬抱樸!”

    哪知他聲音才落,大廳中燈火齊滅,廳中忽地漆黑一片。驟然而至的黑暗驚得卓南雁心膽乍縮,陡見四盞慘紅的燈籠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直插在廳中四根明柱上,那燈籠光太暗,只幽幽的一團紅,愈發顯得詭異古怪。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廳中只剩下了那十幾個重粉塗面的吹笳女子,蕭裕父子和喬抱樸全都不知去向。慘淡幽紅的光芒下,那笳聲越吹越響,聲音繚亂倉惶,更增淒惻之意。

    “裝神弄鬼!”完顏亨冷笑聲中,鐵掌疾翻,桌上的碗筷忽地四散飛出,直向那十幾個吹笳女子射去。那些女子忙飛身躲避,個個身法飄忽詭異,燈下瞧來有若鬼魅。但龍驤樓主何等身手,疾飛在空中的瓷碗忽然碎裂,滿空瓷屑斷筷交互激蕩碰撞,暴雨般四散激射而出,只聽得空中“哎唷”、“哎呀”的慘叫悶哼之聲不絕,十余名女子先後被擊落在地,隨即滾入幽暗之處,廳中鬼怪嗚咽般的笳聲終于止歇。

    笳聲才歇,卓南雁忽然聽到一股怪異的嗡嗡之聲,凝目細瞧,卻見眼前飛來數十只怪異小蟲,似是蛾子,又似飛螢。再定神傾聽,只覺滿廳都是嗡嗡飛螢的亂撞亂飛之聲,只怕有數百上千只不止。完顏亨低聲喝道:“嘿嘿,是巫魔施放的流螢蠱!這東西體含毒針,見人即噬!”原來巫魔喬抱樸適才故意以驚人心魄的笳聲擾亂,暗中卻放出這劇毒飛螢。此時已是清寒九月,驀然見到這滿廳飛螢,當真讓人毛骨悚然。

    “雕蟲小技,能奈我何!”完顏亨冷笑聲中,呼呼兩掌拍出,兩道冷透脊骨的森寒之氣隨著他的掌力鼓蕩而出,眼前數十只飛螢被他寒冰掌力擊中,立時凍斃落地。完顏亨長笑聲中,雙掌連環拍出,迫人的寒氣四散流溢,飛螢越墜越多。

    “爹爹,救我啊——”廳中驀然亮起一團幽紅的光芒,卻見地上斜臥著一個紫衣美女,曲線曼妙,眉目如畫,正是完顏婷。百十只飛螢正圍在她身前嗡嗡亂飛。卓南雁不由驚叫一聲:“郡主!”身旁的完顏亨卻低聲冷笑:“休得理她,那是巫魔妖法弄出的幻相!”聲音才落,那滿空飛螢驀地齊往地上的完顏婷身上噬去,輪番叮咬之下,直痛得地上的“完顏婷”不住翻滾哭喊。

    那慘叫聲淒惻無比,卓南雁雖知那女子未必真是完顏婷,但眼見那群飛螢圍住了她忽起忽落、此起彼伏的狂叮猛噬,心底卻也騰起一股怒火:“這巫魔行事當真是陰險無恥,不擇手段!”驀地大喝一聲:“我來救你!”身形急掠,疾風掣電般地飛縱過去。

    半空之中長劍疾飛,數道劍氣激蕩而出,圍住“完顏婷”叮咬的百十只毒螢嗡嗡墜地。幽紅的燈光之下,“完顏婷”忽地向他欠身一笑,眼神勾魂攝魄,嬌媚無限。卓南雁心神微震之下,那女子忽地駢指如戟,向他心口抓來,指風凌厲如刀,哪里有半點中毒跡象。

    卓南雁急忙翻掌斬下,雙掌相交,只覺那女子手爪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就在他一愣之下,那女子鬼爪疾翻,繞過他手掌,猛往他咽喉抓來。這連環兩抓,快狠絕倫,卓南雁自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般辛毒狠辣的招數。好在他應變奇快,雖驚不亂,揮劍疾斬向那女子的怪爪。那女子怪叫縮手,卓南雁正要乘勝追擊,那女子身上驀地又伸出四只雪白的藕臂,迅疾無比地向他兩肋抓來。

    “這女子怎地長出六只手臂?”卓南雁心神劇震之下,陡覺腕上少澤穴一寒,一股森冷的指風乘虛而入,順著他前谷穴、後溪穴,直竄入他體內手太陽經。跟著身子兩側香風颯然,兩道窈窕人影從那女子身後閃出,無聲無息地撲了過來。

    原來太陰教這三個女子分進合擊,顯是操練純熟的,一人在前面絆住卓南雁,另兩人便乘黑突襲,當真是防不勝防。卓南雁暗叫不好,悶哼聲中,身形暴退。

    只聽一陣格格嬌笑,三個女子如影隨形般地飛身縱來,借著幽幽的紅燈光芒,卻見這三女身上衣襟都少得可憐,身形飄舞之間,雪白的香肩酥胸和修長玉腿,忽隱忽現,動人心魄。當先那女子左掌疾長,忽將他長劍格在外門,右掌一招“云破月出”,勁急如電地向他腹下丹田穴按到。

    卓南雁手腕中抓後綿軟無力,正自驚怒交集,猛聽耳邊響起一聲冷笑,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勁氣凌空卷來,女子的嬌笑聲陡然止歇,白得耀目的藕臂倏地縮回。卻是完顏亨的身形金剛天降一般疾插過來,單掌倏翻,重逾千均的剛猛掌力震得那三個女子東倒西歪。廳中驀地響起幾聲似笑似哭的怪嘯,三女的詭異身影一起隱入黑暗。卓南雁雙足落地,卻覺體內似是鑽入了一把冰刀,又冷又痛,不由渾身發顫。

    “你中了巫魔一派的修羅陰風指,須得立時施治。”完顏亨低喝聲中,左掌已按在了他頸後大椎穴,“快快坐下,我助你逼出寒氣!”說著一股暖暖的純陽勁氣已順著他的督脈直透入體內。卓南雁端坐地上,只覺那股暖氣循經游走,體內的冷痛之感大減。他心中卻百倍不是滋味:“這殺父仇人,卻來給我療傷!”

    喬抱樸尖細的笑聲忽然變得嬌媚無比:“完顏亨,你可要留些氣力,少時可要陪著人家玩個痛快!”那笑聲初時柔膩婉轉,隨即陡然拔高,滾滾而作,震得人耳膜發顫。笑聲拔到高處,卻又陡然化作長哭,尖銳刺耳,淒惻慘厲,猶如萬鬼齊哭,驚人心魄。跟著只覺冷風颼颼,黑影閃爍,卻是那三個女子已然飛身攻來。卓南雁知道,當人運功療傷之際便難以出手禦敵,這三女乘著完顏亨給自己療傷之際驟下殺手,完顏亨若不放棄給他療傷,便只有任人宰割。霎時他心神搖曳,氣血翻湧。

    這時耳邊卻忽然響起完顏亨低沉的聲音:“抱元守一,凝氣運功!區區太陰教的三才使者,又能奈我何!”聲音冷定自若,卻又有一股氣吞山河的豪氣。卻聽身邊勁風鼓蕩,森寒的爪風伴著陣陣厲鬼索命般的哭嚎之聲起舞盤旋,擾得那幾盞紅燈忽黯忽明,但完顏亨左掌始終凝在卓南雁大椎穴上,只以右掌見招拆招。饒是巫魔手下的三才使者攻勢凌厲狠辣,卻仍是絲毫奈何他不得。

    卓南雁當下凝神運功,只覺完顏亨那暖暖的真氣循經直透入命門,隨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內。滄海橫流的獨門真氣果真沛然無匹,只在他丹田內轉得三轉,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陰寒之氣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卓南雁悄然提氣,只覺勁氣充盈,不由張目喝道:“多謝!”長劍陡翻,直向一個女子的雙腿削去。那女子慘叫一聲,飛身退開。另兩個女子齊聲怪嘯,那妖異的哭嚎聲陡然增大,隨即四方響應,廳中盡是這亂人心魂的哭笑之聲,當真詭譎萬狀。

    “聽著,蕭裕仍在左近窺伺,”完顏亨卻忽然開口,此時他玄功默運,百十丈內皆在他心識感知之內,“我以大力龍象功拋你過去,你只管擒他。喬抱樸這老魔,我來對付!”話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聲,奮力棄出。

    完顏亨這運功一拋,勁力之大,竟是難以想象。卓南雁只覺一股大力推送著自己向前呼呼疾飛,似乎永無盡頭。忽聽身後完顏亨振聲長笑,黑暗之中陡然響起三聲驚惶急迫的女子嬌呼之聲,這三聲驚呼短促尖銳,顯是那太陰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間給他擊倒。

    “以王爺的胸襟,怎地舍得如此辣手摧花?”喬抱樸的聲音又再響起,照舊輕輕柔柔的,聽不出是喜是怒。跟著掌風激蕩之聲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似乎喬抱樸和完顏亨已然化身千萬,在廳中的每一個角落里同時交手。

    猛聽砰的一聲,一扇屏風被疾飛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見屏風後一道削瘦的黑影狸貓般向後竄去,正是蕭裕。卓南雁雙掌疾探,便向蕭裕抓去,猛覺勁風颯然,斜刺里有人揮掌拍到,正是蕭長青眼見老父勢危,奮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勢不停,右掌回旋,一招“壯士拂劍”擊在了蕭長青掌上。蕭長青只覺渾身氣血翻滾,一口鮮血險地吐出。與此同時,卓南雁的左掌已經搭在了蕭裕肩頭,內力奔湧而出,登時壓得蕭裕軟倒在地。蕭裕要待掙紮而起,卻覺肩頭重逾千均,一瞬間他立知大勢已去,嘶聲叫道:“青兒,你速退,莫要管我!”蕭長青長歎一聲,轉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連化“大風卷水”、“百歲如流”兩勢,連綿的勁氣抽絲縛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天命如此,大勢已去!”蕭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豈能讓你生擒!”自懷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閃爍的匕首,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驚,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脈門。哪知蕭裕要的便是他這心神一慌,嘶聲叫道:“青兒速逃!”蕭長青早已飛身竄出。卓南雁運指如風,連點了蕭裕胸前五處大穴,正待轉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動:“蕭長青這一逃,便是龍驤樓和金國的死敵,我又何必窮追!”

    猛聽得完顏亨沉聲低笑:“勝負未分,喬兄怎地要走?”喬抱樸卻悠然笑道:“廳內憋悶,外面月明風清,才能盡興!”兩道笑聲卷在一起,聲音越拔越高,有若雙龍齊飛,直入云霄。卓南雁只覺心旌搖曳,氣血湧動,心知滄海龍騰和巫魔這兩大絕頂高手的拼爭已到了緊要關頭,急抓起蕭裕飛身出廳。

    卻見相府大院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影,想必那百十名仆役適才見了那等驚世駭俗的搏殺都已驚惶失措,嚇得四散逃逸。他舉目向上看去,卻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亨和喬抱樸各自佇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飛簷之上。這時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飛簷上象鋪了一層水銀似的。完顏亨和喬抱樸側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兩個黝黑的暗影,只是這影子輪廓的邊上卻都給月光鑲了一層空明的銀邊,儼然不似塵世之人。

    卓南雁昂頭望著那兩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心中陣陣激蕩:“龍驤樓主會斗風云八修之中武功最詭譎陰狠的巫魔喬抱樸,這二人偏偏一個是羅雪亭最佩服的敵手,一個是羅雪亭最厭惡的怪傑,這一番龍爭虎斗,只怕也是江湖中難逢難見的絕頂對陣了吧!”

    完顏亨忽地將臉甩向他,道:“良機難得,何不上來觀看!”卓南雁心中一動,知道這樣的絕頂對陣,越是近處觀看,于自己的武功進境越有難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著要穴被點的蕭裕,飄身躍上二人對面的一間軒昂大廳的屋頂,在重簷獸脊上穩穩坐定。

    “一別十載,才得與抱樸兄會斗于京師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顏亨的大袖在夜風中獵獵輕舞,朗聲笑道,“若我所猜不錯,抱樸兄此次出山,未必對蕭裕謀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還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層樓吧!”月色下的喬抱樸也無限優雅地笑起來,聲音終于回複男聲:“喬抱樸無論想什麼,都逃不過樓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顏亨數丈之遠的屋脊上遙遙而立,奇怪的是在往來穿梭的夜風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鐵鑄銅塑般紋絲不動。

    夜風清冷如水,完顏亨的笑聲也如清風般的愜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樸兄太陰魔功初成,縱橫大金,難逢敵手,那時你最想的便是尋到一個能擊敗你的對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後,想必抱樸兄終于將自身魔功由第一關‘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關‘魔天相應’!”喬抱樸俊逸的身軀微微一抖,隨即回複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爺十年前的一掌之賜,抱樸夙夜難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道、魔兩脈,師尊施屠龍、羅雪亭和完顏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歸于求道一脈,而與此分庭抗禮的則是林逸煙等人修煉的魔功。這時聽了二人的對答,心下暗道:“原來喬抱樸所煉的這魔功,偏要旁人擊敗他,才能依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當真邪門!他說什麼‘一掌之賜’,想必十年前那一戰,他是敗在了完顏亨掌下。”

    “可惜一別十載,抱樸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應’這一關,”完顏亨的語音霍地冷起來,“始終未臻‘魔極入道’之境!”喬抱樸鐵鑄般紋絲不動的衣襟忽然在夜風里起了一陣輕顫,顯是完顏亨的這句話已重重擊在了他的心底,他長長吸了口氣,聲音中含著無限蕭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完顏兄賜我的那一掌,雖助我踏入‘魔天相應’之境,但我心中已對完顏兄有了忌憚之意,完顏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難以踏入‘魔極入道’之境。”

    “原來抱樸兄最忌憚之人乃是本王!”完顏亨昂頭大笑,滾滾笑聲在月色之中傳出去好遠,“但你可知當世武林,本王心許的三人是誰?”喬抱樸眼神倏地閃過一絲妖異光芒,頗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爺心儀的這三人之中,沒有抱樸!”

    完顏亨冷笑道:“抱樸兄頗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當年與我激戰兩日兩夜的‘劍狂’卓藏鋒,可惜此人俠蹤不現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著的人中麼,便只‘獅堂雪冷’羅雪亭和‘洞庭煙橫’林逸煙這一正一邪,還能入我法眼。”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名諱,心頭怦然劇震:“原來他真的跟爹爹有過一場激戰。但他卻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羅堂主時只說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羅堂主,對他甚是佩服。”

    “林逸煙!”喬抱樸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來,幽怨得猶如癡女提起初戀的情郎,“王爺以為,‘洞庭煙橫’的魔功已勝過了我?”完顏亨緩緩點頭:“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煙出關之後,自身魔功已初窺‘魔極入道’之奧,即將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聽茶隱徐滌塵說過,天下武功分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為尊,這時忍不住想:“原來魔功練過‘魔極入道’這一關,也能踏入天元境界,當真是殊途同歸!”

    “好!”喬抱樸身上的衣襟在夜風中又颯颯輕舞起來,沉了沉,才抬頭望著那輪明月,無限沉醉地啜吸著清冷的夜氣,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這淡淡一歎,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舉頭望去,只見天上一顆星也沒有,藏青色的天宇更顯得浩瀚遼闊,清清亮亮的月輝當頭灑下,讓人見了,心里一絲濁氣也沒有了。

    “月明如練,風清如水!”完顏亨語氣輕緩得似和老友談天,“這樣的月色之下,喬教主的太陰魔功,是否可發揮到極限?”喬抱樸凜然不答,眼中那抹妖異的光芒越來越盛,猛然間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舉一動,這時見了喬抱樸這虛無飄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喬抱樸的步法只能用妖異來形容,這一步斜斜向左側踏上,本該是搶到完顏亨的右方,但喬抱樸的白衣卻飄拂晃動,在完顏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時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這樣詭異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間,已不能象原來那樣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視著月色下的人影。

    “妖殺魅變!”完顏亨的身形凜然不動,揮掌緩緩拍出,口中笑道,“這身法雖然詭譎,但終究失之邪異!”這徐徐的一句話間,喬抱樸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顏亨的左掌仍舊緩緩向前推出,輕柔得象要悄然推開月下的一扇柴門。但隨著這舒緩的一掌擊出,卓南雁卻分明覺得身周的氣息發生了一種怪異的變化,仿佛暗流潛湧,一瞬間往來低吟的夜風都發出了咝咝的顫叫。他睜大雙目瞧去,卻見完顏亨身子卓立不動,單掌兀自平平前推,這一推竟似永無止境。但喬抱樸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卻如同大海中六只飄搖的小舟,圍著完顏亨飄忽疾閃起來,那情形瞧上去萬分詭異。

    他卻不知喬抱樸此時有苦難言。隨著完顏亨一掌推出,喬抱樸陡然發覺自己好似身處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顏亨的位置。因為完顏亨的身影無處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軀。“妖殺魅變”的魔門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顏亨化出的幻相卻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無窮無盡。

    喬抱樸猛然一咬舌尖,疾轉的身形陡然頓住,那六道飄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為一。便在同時,無數完顏亨的身影也齊齊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顏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兩丈開外,似是從未動過分毫,眼神灼灼閃爍,淡淡道:“相從心生,明白了麼?”喬抱樸心神劇震,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對于完顏亨沒有任何效驗,反而倒過來使自己催生了心魔,產生了無盡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卻在瞬間感到一絲難言的歡暢:“好一句‘相從心生’,對付詭異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見怪不怪!”

    “接掌吧!”完顏亨冷笑聲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長五指已緩緩拍出。這一掌舒緩無聲,但喬抱樸和卓南雁卻覺得滿空都是完顏亨變幻的掌影,軒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時風起云湧。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如老友對坐般的淡定:“抱樸兄要想勝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蟲小技。”

    卓南雁凝視著完顏亨這忽剛忽柔的掌勢,不由雙目發亮,暗自跟羅雪亭所說的“寓至剛于至柔”的武學真諦相互印證,只覺完顏亨這一掌已然超出了剛與柔的境界,其中妙意當真讓人如含橄欖,咀嚼不盡。

    在“滄海橫流”絕世神功的轟擊之下,喬抱樸那兼具陰柔和剛毅的俊面也變得萬分凝重,飄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風,猛地揮掌反切完顏亨脈門。完顏亨那滿空飄忽的白皙掌印似乎無窮無盡,但喬抱樸這一掌沉雄無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時機,都拿捏得妙至毫巔,完顏亨若再不變招,靈動的掌勢便會被喬抱樸硬生生截斷。

    完顏亨贊一聲好,滿空飄蕩的掌影倏忽不見,兀立的身軀電射而出,巨靈天降般地閃現在喬抱樸身子左側,身子驀地向前一搶。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漲,只覺隨著完顏亨這一搶,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個部位都對喬抱樸形成無數的攻擊。

    猛聽得喬抱樸厲聲尖嘯,嘯聲未止,卓南雁忽覺眼前一花,卻見完顏亨和喬抱樸兩人的身形竟詭奇無比地在三四間屋脊上同時顯現。卓南雁心弦突顫,他知道,與適才喬抱樸魔功變化產生的幻相不同,這回卻是因兩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飛閃到了數間屋宇的上方而產生的影像。卓南雁的雙目緩緩垂下,一顆心活潑潑的,已進入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顏亨和喬抱樸在這瞬間連換了九招。這跨越數間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鑿有胯打有膝攻,或飄逸或圓轉或沉凝或靈動,幾乎涵蓋了自己武學修為中所能體悟到的一切妙意,卻全在電閃雷鳴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躍,這快得超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于忘憂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無比透徹,他知道這一刻的感悟將對自己的武學修為產生不可思議的躍升。

    激斗的兩人身影霍然分開,喬抱樸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數步,啪的一聲,踩斷了一根屋檁。完顏亨仍舊冷定無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處,在他身後是一輪清亮的金黃明月,一抹浮云不知何時飄來,如夢如煙地凝在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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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01:40 |只看該作者
“不可思議!比之十年前,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進境快得讓人難以索解。”喬抱樸眼中異彩越來越盛,“難道王爺在暗中參詳龍驤樓的震樓之寶——天衣真氣麼?”完顏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滄海橫流與天衣真氣,本來就有極大的淵源,抱樸兄何必拘泥于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絕學,只怕再難回到陰山太陰教,跟你那些美姬溫柔。”語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圍著完顏亨悄然打起了卷兒,隨即越來越大,顯是完顏亨正自蓄勢待擊。卓南雁卻心中一凜:“天衣真氣,難道完顏亨果然在暗中修煉這門無上玄功麼?”

    “好!”喬抱樸長吸了一口真氣,臉上顏色瞬間起了一絲怪異的變化,既便是在輕紗般朦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見他的白面越來越紅,閃著一層詭豔的霞色。隨即那霞色漸漸彌漫開來,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發出隱隱的紅氣。喬抱樸緩緩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無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發出一層紅燦燦的妖異光芒。

    這一掌沒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顏亨當頭直印下來。他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飛電閃,卻又給人一種慢若拂云般的舒緩,極快與極慢,竟在這一掌之中同時顯現。卓南雁心頭一震,只覺喬抱樸這一掌似是隨時會開山斷岳地拍擊下來,又似乎會永遠變幻無方地高懸下去,當真是玄之又玄,詭異萬狀。

    “天魔印?這還不錯!”完顏亨的語氣雖然淡定如初,但臉色卻也冷肅了許多。眼見喬抱樸的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緩急的界限,完顏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軀竟踏著先天八卦的方位緩緩後退。

    “完顏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這念頭才一閃,隨即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殺父大仇,怎地我還替他擔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驚得目瞪口呆。卻見藏藍色的天宇上忽地現出一只碩大無朋的殷紅手掌,鋪天蓋地地直拍下來。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變得陰風慘慘,明月的清輝更給巨掌遮去不少,整個京師竟似都處在這火紅巨掌的籠罩之下。卓南雁從心底發出了一陣震顫:“這是喬抱樸魔功的極致,還是妖法幻術?”

    一直默然不語的蕭裕瞥見了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來。自與完顏亨動手以來,喬抱樸一直束手束腳,但此掌一出,便連不會武功的蕭裕都見到了生還的希冀。只要喬抱樸獲勝,今日之局他蕭裕便能反敗為勝。

    “感應道交,魔天相應?”完顏亨雙眉飛揚,亢聲長嘯,“你也接我一掌!”嘯聲悠然傳出,宛若虎嘯龍吟。長嘯聲中,他頎長的身軀翩然而起,猶如大鶴輕舞,舒展自然,看不出一絲霸道和慌亂。隨著他那修長的五指飄然揮出,卓南雁猛覺京師上空的夜風和云氣全隨著這無聲無息的一掌流動起來,鼓蕩起伏,越湧越烈,使他陡然生出身處波瀾激蕩的怒海之中的幻覺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才是“滄海橫流”神功的極致。

    喬抱樸的臉色陡地變得殷紅如血,斜飛的手掌再也不能以靜待動,而是迅速拍下。與此同時,高懸在天宇上的那只火紅巨掌也泰山壓頂般地拍了下來。那巨掌乍看上去有如小山,此時轟然而下,卻迅疾驚人地縮小,但巨掌縮小的同時,掌力卻收束鼓蕩,愈來愈盛。兩人勁氣交爭之下,一股股駭人的狂飚盤旋起落,抽打得卓南雁和蕭裕幾乎睜不開眼。

    火紅巨掌拍到完顏亨頂上時,正好縮到常人手掌一般大小,完顏亨的烏黑長發被凌空拍來的火紅手掌引得絲絲立起。兩人四目凜凜,如電閃爍,這一場怪異凶險的拼爭已到了勝負立判的緊要關頭。

    便在此時,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猛然間只覺屋脊、相府和整個京城全都不見了,便連他自己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了對峙的喬抱樸和完顏亨。卓南雁心中一陣驚悸,知道自己心神外馳,卻因定力不夠,只怕要被這兩人強悍無比的心力吞噬,急忙抱元守一,使心神重歸于九宮五行煉神局的境界之中。

    忽聽轟然一聲巨響,卓南雁腳下一空,身子向下飛墜。原來完顏亨二人強大的氣勁迸發,竟使卓南雁所立的這座高堂屋頂裂出一大豁口。瓦片、木屑四散翻飛,卓南雁身在半空,急展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身子翩然而起,百忙之中,左掌仍是緊緊扣住蕭裕。

    “天地變色,改天換日!”蕭裕卻瘋了一般的大笑。只是那笑聲掩在狂嘯的風聲中,顯得有氣無力。

    卓南雁飛身躍上另一間屋脊時,狂蕩的風聲已然止息。卻見完顏亨卓立屋頂,長衣上的每個褶皺都無比寫意,看不出一絲激戰後的痕跡。卓南雁縱目遠望,卻再也沒有喬抱樸的身影。這時他心神一定,忽然覺得月光明澈如初,清冷的夜風流水般的溫柔可愛,京師的萬家燈火在夜色里瑩瑩閃亮,竟也無比的親切。

    沉了一沉,喬抱樸的笑聲才在數十丈外響起:“芮王爺,這一仗未能盡興!王爺若有雅興,一年之後,抱樸在上京太陰山恭候大駕……”笑聲細若游絲,卻仍舊透出一股無比優雅的韻味。月色之下,完顏亨的臉上仍掛著那層成竹在胸的淡漠笑意,冷冷道:“好,一年之後,本王必親赴上京,剿平太陰!”這一喝聚音成線,在夜空中如一條怒龍般地倏忽遠去。

    舒緩的夜風搖曳而來,卓南雁這時才覺出渾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出道以來,連經數戰,卻以這一戰最為驚魂動魄,回思“巫魔”喬抱樸施展的胡笳擾神、流螢噬人、美女求救,以及三才使者那幾招星飛電掣般的疾攻,仍覺不寒而栗,定了定神,才道:“這老魔受傷了?”

    “他已被我破去了修羅陰氣!”完顏亨沉沉點頭,遠眺夜色的目光中卻閃出一片迷醉似的精芒,“喬抱樸也算當世奇才了,每次出山,都有些讓我意想不到的驚喜。”

    滄海龍騰和巫魔喬抱樸的這場龍爭虎斗也真讓卓南雁眼界大開,這時忍不住問:“適才天上那只怪手,到底是真是幻?”完顏亨眉峰攢起,道:“那便是喬抱樸苦練的‘魔天相應’之境的魔功,感應天地戾氣而得。據說魔功練到絕頂境界,可以招來天雷地火傷人,喬抱樸還遠未到得那等境界。”瞥見卓南雁目瞪口呆,他卻淡淡道,“若是那只怪掌懸在你的頭上,你又當如何?”

    回想起適才那只鋪天蓋地的殷紅怪掌,卓南雁忽然覺得一陣無能為力,只得愣愣地搖了搖頭。完顏亨卻將袍袖一揮,指著遠處月色中的亭台樓閣,悠然道:“你瞧見京師的萬家燈火了麼?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卓南雁心頭一陣搖曳,卻仍舊似懂非懂,正要再問,完顏亨眼射異彩,道:“不必急于猜知要旨!這一晚你的心智武功已然大進,若是拔苗助長,反而欲速不達!”卓南雁的心中忽地一動:“完顏亨這老賊,對我倒是很好!”只得躬身稱謝。

    完顏亨眼望卓南雁精氣流動的面龐,卻道:“經這一戰之後,你見識武功大幅精進,對變化詭異的魔功更多了一層體悟,但福禍相倚,你也結下了一個死敵喬抱樸!”瞧見卓南雁大睜雙眼,他才笑道,“你今晚親睹了喬抱樸從頭到尾的大敗,他對你也不禁存有畏憚之心。除非他殺了你和我,否則這一輩子,魔功再也難得寸進。”卓南雁暗自吐了一下舌頭,笑道:“但願下次遇到他時,屬下的功夫早比他高出了許多!”忽然想起適才完顏亨冒險出手給自己療傷之事,又正色道,“還要多謝王爺適才的救命之恩!”

    “不必謝!”完顏亨昂起頭來,傲然道,“你救了婷兒兩次,今晚我救你一命,饒你一命,咱們兩不相欠!”卓南雁聽他說得“饒你一命”,不由雙眉微皺。完顏亨凝望浩瀚幽暗的蒼穹,冷冷道:“海東青罪不致死,你貿然殺他,雖在敵前立威,卻已犯了必死的門規!”他說著轉頭望向卓南雁,淡淡地道,“四五年前,海東青曾在風雷堡失手一回,這一次更是遭擒受辱。他便回到龍驤樓,也必受門規重責,未必便能撿回一條命來。”卓南雁聽他語音冷兀地說起風雷堡,心中不由一緊:“他為什麼說起這個,難道他已瞧出了什麼?”臉上卻鄭重其事地道:“屬下記著了。”

    好在這時卻聽相府外喊聲震天,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馬正向這里奔來。“葉天候依著我的安排,早已將相府四下圍住,務求全殲蕭裕余孽!”完顏亨說著,冷冰冰的臉上終于浮出一絲笑意,“你押著蕭裕,咱們這便出發!”卓南雁道:“咱是回府麼?”完顏亨緩緩搖頭:“宰相謀反,這是何等大事!你隨我即刻進宮面聖!”卓南雁聽得要押著蕭裕,隨完顏亨進大金皇宮去見金主完顏亮,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興奮來。

    ※※※※※※

    據說完顏亮為了興建中都燕京,曾征民夫八十萬、軍匠四十萬勞役數年,死者不可勝計。中都皇城在京師外郭城中微偏西南處,營造時日雖短,卻全比照著往日大宋汴京大內的規制,門皆金釘朱漆,壁鏤龍鳳飛云,而氣勢之雄渾奢闊,卻猶有過之,儼然有賓服四方的威嚴氣象。

    蕭裕這時還是宰相身份,完顏亨在皇宮宣陽門外便解了他的穴道,跟守門內侍打了招呼,由內侍領著進宮。三人各懷心事,順著筆直寬闊的馳道默然無聲地走著。此時已然是深夜,高大的大安殿、福安殿的屋脊飛簷,全籠在了一片甯謐的夜色之中。借著千步廊間高挑的串串宮燈,卓南雁依稀瞧見宮闕屋脊全以青琉璃瓦覆蓋,寬闊的馳道兩旁禦溝中植滿濃濃的煙柳,給英武剛勁的帝宮增添了幾分柔媚之色。

    完顏亨先獨自進寢宮,向完顏亮稟報蕭裕謀反的前後諸般大事。卓南雁留下監視著蕭裕,在大安殿外供百官歇息的小院中稍候。片刻之後,便有內侍神色惶惶地跑來傳旨:“傳罪臣蕭裕及龍驤士南雁覲見。”二人給內侍領著,再行了多時,才到了皇帝所居的寢宮昭明殿外。

    蕭裕先給內侍帶著,踉蹌而入。卓南雁身為侍衛,品軼太低,本該在昭明殿外候旨靜立,卻也給內侍引入殿內。照著大內規矩,進宮面聖時都要莊容肅穆,三叩九拜,東張西望者便是駕前失禮之罪。但卓南雁卻是天生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心下只想:“這金國暴君,老子能不給他下跪,最好不跪!”身子站得筆管條直,覷著眼向殿中亂瞧。卻見昭明殿內兒臂粗細的紅燭高挑,將殿里照得一片明亮。那居中而坐的滿面虯髯的,想必便是被羅雪亭稱為“素懷異志”的大金皇帝完顏亮了。

    正自張望,忽聽有人厲喝一聲:“見了聖上,怎不大禮參拜?”這喝聲冷兀,卻聚氣如箭,直鑽入卓南雁耳中,霎時間讓他五髒六腑都是針紮般難受。卓南雁凝眉斜睨,卻見完顏亮身前立著個青袍中年,紫瞳蒼髯,面色如鐵。這人雖只是隨隨便便地負手一立,卻是氣韻沉冷,有如岱宗凝佇。最奇的是這人渾身上下寸鐵未帶,卻自每個毛孔中都散出一股罕遇罕匹的凌人殺氣。卓南雁跟他目光交接,更覺心神震顫,如遭刀斫斧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刀,絕世無匹的鋒利寶刀!他知道遇上了絕頂高手,急忙凝定心神,運氣相抗。

    “他是山野草莽,不識禮法,請聖上勿怪!”完顏亨說著微笑著踏上一步。這一步踏出,那青袍客臉上登現詫異之色,渾身勁氣收斂,卓南雁心神間的重壓陡失。

    殿中卻響起一道沙啞沉郁的聲音:“既是不識禮法的草莽英豪,便免了那些俗禮吧!你想瞧朕,不妨大大方方抬頭觀瞧!”那聲音很厚很重,似乎與生俱來便有種睥睨天下的霸氣。卓南雁心中一動:“完顏亮這死賊囚的聲音倒好是威風!”應聲抬頭,卻瞧見一雙給血絲侵滿的眸子,這眸子不如練武之人那樣明銳,卻閃著一股吞吐八荒的威猛氣焰。

    “你便是南雁,”完顏亮對這膽敢跟自己瞠目對視的侍衛頗有些新奇,笑問,“是你助完顏亨擒住了蕭裕?”卓南雁點點頭,忽然想到完顏亮說自己“不識禮法”,索性裝出一副莽撞模樣,笑嘻嘻地道:“皇上哪里是凡人想當便當的?蕭裕這厮沒有當皇帝的福氣卻癡心妄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替皇上將他擒來!”完顏亨聽他言語漫不經心,不由皺起眉頭:“這渾小子當著聖上的面,怎地如此出言無狀!”

    哪知完顏亮篡位登基,素來最喜旁人說他福澤深厚。卓南雁口不擇言的這句“皇上哪里是凡人想當便當的”,他聽在耳中只覺萬分受用,欣喜之下,大步走來,猛然揮手在卓南雁肩頭重重一拍,轉頭對完顏亨笑道:“你新尋的這小侍衛,倒有趣得緊!”完顏亨見他不怒反喜,忙也賠笑道:“生擒蕭裕,正是皇上洪福廣披,社稷佑護所至!”完顏亮皺眉擺手,道:“給你這麼文縐縐地說出來,便不如南雁的話那麼天真有趣了。”驀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住了蕭裕。昭明殿內登時就是一片冷寂。

    微微沉了片刻,完顏亮才沉聲歎道:“完顏亨適才說的,全是真的麼?”他的嗓音極為厚重,但語調卻有些黯然神傷。蕭裕冷冷跪在一旁,竟是一言不發。殿內忽然有一道金光閃了閃,卻是完顏亮手中緩緩擎起了那張黃金面具,在手中來回把玩。他臉上也湧起一股寂寞悲涼之色,再問:“事到如今,你當真無話可說了麼?”

    蕭裕見了那澄光閃爍的黃金面具,削瘦的身子晃了晃,終于呵出一口冷氣,道:“不錯,事已至此,大丈夫行事,又何必忌諱!”卓南雁料不到蕭裕言辭如此硬氣,暗自贊了一聲:“蕭裕這老小子,也是個梟雄!”

    亮堂堂的昭明殿內忽又一片寂靜,沉了沉,才響起完顏亮沙啞的聲音:“你籌謀造反,當真是為了要複興你的大遼?”蕭裕倒笑起來:“那不過是堂皇之語罷了。陛下難道忘了,當初臣與唐括辯和陛下三人約同生死,甘冒奇險,做下了那件大事!但事成之後呢,完顏秉德,唐括辯,這些當年隨陛下做下那大事的人,還不是先後都給陛下殺了。連先帝那兩個侍衛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難逃一死,眼下只剩下我蕭裕一人苟延殘喘啦!”他說得這“大事”便是數年前完顏亮率人夜入皇宮殺死熙宗的謀逆之事(詳見本書第一章),但登上帝位之後,疑心頗重的完顏亮或為滅口,或為收權,竟將完顏秉德這些隨他參與謀反之人一一剪除。

    “陛下想必不知,完顏秉德、唐括辯和阿里出虎他們,每給陛下除去一個,臣的心便涼了一分!這些日子罪臣總是夜不能眠,只當懸在唐括辯他們頭上那把刀不久便要落在臣的頭上啦。”蕭裕呵呵地笑著,笑聲蒼涼卻又無奈,“以往陛下做事都先與臣計議,但前些日子陛下無故將臣弟蕭祚外任為益都尹,事先卻絲毫不讓臣知道。這著實讓臣心驚膽戰!臣這一反……不為富貴,只求保命!”

    完顏亮嗯了一聲,緩緩道:“咱們認識總有十多年了吧,朕當年作中京留守時,天下沒幾人瞧得出朕的雄圖大略,只有你每與朕品評天下,算得朕平生的第一知己!”說到這里,那厚重的聲音忽地有些哽咽起來,“那晚做了那大事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這兩個狗賊臨事反悔,危急之時,又是你鼎力相助……”完顏亮說的是那晚行刺熙宗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對立誰為帝猶豫不決,又是蕭裕獨排眾議,第一個將完顏亮按在了龍椅上大禮參拜。只是當著宮中內侍和完顏亨的面,完顏亮說起這事時只能言辭含混。

    “過去多少年的事情啦,聖上卻還放在心頭……”蕭裕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聲音卻也有些啞了。完顏亮長吸了一口氣,忽然站起,道:“朕自來視你為平生知己,你雖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朕……”那厚厚的聲音說到這里忽然搖曳起來,抽搐了幾下,才又沉著地說了下去,“恕你死罪!只是你這宰相是做不得了,朕讓你終身守奉祖宗墳垅去吧!”殿內的幾個人全是一驚,卓南雁的身子都微微一顫,卻想:“謀反重罪卻恕而不殺,哪有這樣的道理!完顏亮這梟雄是在演戲麼?”

    蕭裕聽了這話,卻覺五內如焚,嗓子給什麼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淌著混濁的熱淚在地上叩頭哭道:“罪臣犯下如此罪逆,但求一死,以戒天下不忠之人。”

    昭明殿內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晃動起來,又聽完顏亨顫聲叫了句“陛下”,卓南雁抬頭瞧去,也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亮的手中卻擎著明晃晃的一把鋼刀,猛然揮刀刺破了自己的左臂,隨即棄刀在地,右掌在左臂傷口上抹了一把血,就勢塗在了蕭裕的臉上,哽咽道:“我今日依著女真的規矩,塗血盟誓!你死之後,魂魄歸天,便知朕……從無疑你之心!”卓南雁也知道,塗血盟誓乃是女真人最重的誓言,心中也是一陣難過:“原來完顏亮這絕世梟雄,倒真的視蕭裕為平生知己!最看重的知己籌謀造反,也難怪這梟雄如此傷心!”

    蕭裕的滿面塗了完顏亮的鮮血,悔恨、愧疚、自責之情一起湧上心頭,忽然嘶聲叫道:“陛下,罪臣辜負聖恩,實無面目再見天下人……”猛地昂頭向殿中明柱撞去,卻給手疾眼快的完顏亨一把按住。蕭裕淚如雨下,悔痛不能自勝,口中喃喃自語,已是泣不成聲。

    完顏亮終于揮了揮手,命內侍將蕭裕押了下去,隨即又大哭三聲,才止住哽咽,抬頭望著完顏亨道:“蕭裕氣魄太小,卻也將朕看得小了,我殺唐括辯那幾個狗賊,全是為了江山社稷!”他臉上還籠著深切的悲慟之色,但眼神卻凌厲起來,道,“當年漢高祖剪除彭越、英布異姓諸王,殺得人少麼,若非如此,又怎能廓清宇內,江山萬代?古來建萬世功業者,哪一個不是殺人無算?哼哼,若想萬世太平,馬放南山,必先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這憤然一吼,聲音高亢,驚得殿內幾人都不禁心神震蕩。卓南雁心中更想:“自來君王都以賢良仁德自命,這完顏亮卻直言不諱地大談殺人流血,也真是自古罕見!”完顏亨知道蕭裕謀反這件事對完顏亮心神震動極大,但聽得完顏亮大言不慚地直言要“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卻覺不妥,忙躬身道:“聖上英邁雄武,素來以仁德治天下!蕭裕罪有應得,請主上暫息雷霆之怒,保重禦體!”

    完顏亮也自知失言,卻仰頭大笑,順著完顏亨的話說了下去:“好一句‘以仁德治天下’!當初朕因上京偏居一隅,力主遷都燕京。那時候多少人背後罵朕,說朕私棄祖宗興旺之地,置大金龍脈于不顧!呵呵,左丞相張浩照朕的旨意營造燕京,卻先將燕京方位附上陰陽五行那套玩意,制成燕京陰陽堪輿圖送上來給朕看!朕把他那堪輿圖一把撕了,告訴他,國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以堪輿五行卜算出來的風水寶地,若使桀紂居之,又有何益?若使堯舜居之,又何必卜算?”卓南雁聽了他最後兩句話,心下又想:“都說這完顏亮殘暴無道,他卻以堯舜自居,不說別的,這氣魄卻是遠勝于只知偏安的趙宋皇帝!”

    完顏亨忙躬身道:“中都燕京乃虎視中原之地,聖上遷都于此,正為大金築萬世之基!”完顏亮眼中厲芒一閃,猛然在龍案上重重一拍,笑道:“今日朕為大金築萬世之基,他日朕還要囊括四海,席卷天下,為大金建不世之功!”說著忽自身後龍案上取下一張金漆雕弓,眼望完顏亨,笑道,“這把奔雷神弓,發箭如霹靂驚雷。愛卿今日以迅雷之勢平定大亂,實乃社稷之福,這奔雷弓便賜予你啦!”

    卓南雁聽他說起要“席卷天下”,忍不住又在心下大罵:“這惡賊果然野心勃勃!嘿嘿,若不是完顏亨和這青袍客在此,我暴然一擊,便能要了這暴君的狗命!”但憤怒之余,卻又隱隱覺得這梟雄氣魄宏大,看他揮淚處置蕭裕時兒女情長,此時又賞罰分明,剛柔並濟,實是手段過人。

    他心思亂轉之間,完顏亮已轉手將奔雷弓交給了身旁的青袍客。那青袍客自喝了卓南雁一聲後,一直不言不語,這時接過弓來,臉上猛然騰起一片紫光,捧著弓,緩步走到完顏亨身前,沉沉道:“請芮王接弓!”這時不是在大安殿內的君臣奏對,完顏亨也不必大禮,只向完顏亮長長一揖,便伸手自那青袍客手中接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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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六節:沖凝痛史 萬劫深獄
      完顏亨的手已觸到那把長弓,青袍客卻不放手。卓南雁瞧見兩人臉上均有一層紅光閃起,不同的是完顏亨臉上那紅淡如輕云,一閃而逝,青袍客臉上的紅光卻是紫氳彤彩,有如云蒸霞蔚。

    兩個人的身子同時震了震,完顏亨終于接過弓來,卻淡淡一笑:“好霸道的‘無弦弓’!”青袍客也沉聲笑道:“滄海橫流,名不虛傳!”

    二人凝神對視,眼中都閃過一層惺惺相惜之色。卓南雁聽得“無弦弓”三字,心中一動:“聽說這是刀霸的獨門心法,原來這青袍漢便是和爹爹、師父並列‘風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騰,怪不得身帶如此凌厲的殺氣!”

    完顏亮哈哈大笑:“這位仆散先生是朕的布衣至交,對你這‘武林第一人’是仰慕已久的了。今日可得了一回領教的機會。”完顏亨神色不變,淡淡笑道:“虛名何足陛下掛齒!仆散兄世外高人,果然不同凡響!”仆散騰嘿嘿而笑:“武林第一人的稱呼,又怎是浮名?哪日有緣,定要好好討教!”

    完顏亨冷哼一聲,卻不言語。完顏亮卻笑吟吟地指著奔雷弓,道:“記得那年朕賜你良弓一張,愛卿說那弓‘弱不可用’!這張奔雷弓可是朕命良工名匠,精制百日而成,愛卿看看,可用不可用?”完顏亨見他笑容意味深長,握弓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忙躬身道:“聖上所賜之弓,均乃罕見名品,這把奔雷神弓更是絕世無匹!臣那時醉酒失言,深悔至今!”他適才力斗絕頂高手喬抱樸,自始至終揮灑自若,此時卻給金主完顏亮淡淡的一句話,驚得額頭上滲出了幾滴冷汗。

    “既是酒後醉語,還悔它作甚!”完顏亮說著卻收了笑意,滿目凝重之色,揮手在他肩頭輕拍,“你是朕最為倚重的股肱心腹,從來公忠體國辦事利落。將這奔雷弓掛在龍驤樓吧,讓龍驤樓上下,全記著愛卿今日迅如驚雷的平叛大功!”完顏亨聽了這話,心底如釋重負之余,更覺肺腑發熱,忙跪倒奏道:“臣自當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天高地厚之恩!”

    完顏亮哈哈大笑,又道:“南雁甘冒矢石,力擒逆梟,忠勇可嘉,擢升六品帶刀龍驤士。”六品雖然品軼不高,但一個龍鑲士,卻得皇帝金口禦封,這也算難得的“皇恩浩蕩”了。卓南雁只得和完顏亨一起謝恩。

    殿外吹進一股冷風,紅燭光焰在夜風中微微抖顫著,卓南雁瞥見光焰下完顏亨額頭上凝而未落的幾滴冷汗,忽然覺得這威震天下的龍驤樓主,其實也頗為不易。

    ※※※※※※

    從皇宮回來的路上,完顏亨忽然問卓南雁:“海東青已死,我想讓你暫攝鷹揚壇主之位,你瞧如何?”卓南雁的心微微一顫:“壇主之位雖尊,但鷹揚壇品軼最低,終日只是忙著打點閑雜之事!何不乘這機會,讓他允我入了龍吟壇!”扭頭想看他臉色,但完顏亨的臉隱在蒼暗的夜色中,根本瞧不出神氣。

    他這麼一沉吟,兩人那馬蹄奔馳之聲,便顯得極為刺耳。頓了頓,卓南雁才笑嘻嘻地道:“屬下性子粗疏,難當大任!壇主這官兒,是萬萬當不得的!”完顏亨呵了口氣,徐徐笑道:“你身入龍驤,卻不想做壇主,那你想做什麼?”卓南雁也自嘲地笑起來:“跟王爺進了一回皇宮,才知做官好難!屬下性好武功,倒想入龍吟壇,研武悟道,遣此一生!”

    “哦,你是想入龍吟壇,”完顏亨不動聲色地聽著,終于一歎笑道,“明日讓天候跟你細說吧。”卓南雁聽他不允不卻的話語,眉頭又緊了起來。二人再不說話,靜夜里一片緊密的馬蹄之聲隨著清冷的秋風中飛散開去。

    一晚的生死搏殺,他也倦極了。回到王府之後,卓I上,便呼呼大睡,直睡到轉天日上三竿,忽覺窗牖輕輕一響,立時驚醒,喝道:“誰?”

    窗外卻響起郡主完顏婷怒沖沖的聲音:“渾小子,你出來,我跟你說話!”卓南雁皺皺眉頭,懶洋洋道:“我睡得正香,懶得出去!”完顏婷怒道:“你不出來,我便進去!”卓南雁道:“我沒穿衣服!是你自己願意進來,可不是我冒犯郡主!”窗戶上響起砰的一聲,完顏婷道:“渾小子,嘴里沒有半句人話,快穿!穿得慢了,我讓人拆了這房子。”

    卓南雁聽她聲音里帶了笑意,便故意悉悉梭梭地抖弄衣衫,沉了片刻,忽然啟窗躍出。這一躍快如流星,完顏婷意料不到,幾乎和他口唇相接,嚇得她驚叫了一聲,退開半步。卓南雁見她花容失色,哈哈笑道:“你吃驚害怕時的樣子最乖,倒很好看!”完顏婷嗔道:“人家國色天香,什麼時候都很好看!”說著蹙起秀眉,“我問你,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入龍吟壇?”卓南雁故作驚訝,道:“這事你也曉得?”

    完顏婷哼了一聲,道:“昨日你跟爹爹急匆匆地走了,久不回來,害得人家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得好不心急!今日一大早便去問父王,正聽得父王跟葉天候說話,才知你這沒良心的,要入那勞什子的龍吟壇!”卓南雁道:“我要入龍吟壇,怎地就是沒良心的了?”完顏婷狠狠掐他胳膊一把,道:“就是沒良心!龍吟壇都是一群老家伙呆在里面,整月整月地不得出來。你到了那里,哪里還有功夫陪我?”卓南雁只覺小臂生痛,不由苦笑道:“輕些,我肩頭上的傷,可還沒好!”

    “是麼?”完顏婷想起昨日發狠,將他肩頭咬破,不由玉頰紅生,忽然別過頭去,幽幽道,“我說惱就惱,性子很不好,是不是?”卓南雁見她側過頭去,嫵媚之中卻又隱含幽怨,心弦猛地一抖,便想到了那晚林霜月輕嗔薄怒的模樣,心內刹時軟起來,不禁輕聲道:“不是!你這時的樣子就好得很。還有,昨日你怎地咳起來沒完,也著實嚇了我一跳!”

    完顏婷雙手抱肩,道:“這是我幼年時的病了,也不礙大事,只是大怒的時候就會發作。小的時候,爹的龍吟壇里有個自稱‘大醫王’的蕭先生,醫術好得了不得,對我這病也是束手無策,只說不得大悲大怒,便無大礙。昨日你渾小子,是惹得我狠了。哼,怪不得你巴巴地要離我遠遠的,只盼著再也見不到我,是不是?”

    卓南雁見她側臉對著自己,宛然便與林霜月神似。想到林霜月,他心內霎時一陣淒苦:“我潛入龍驤樓,九死一生,今生今世,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倘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龍驤樓,月牙兒永遠見不到我,會不會想我,會不會怨我?”

    微風襲來,卻見完顏婷頸後玉膚如雪,漆黑長發隨風輕拂,恍惚中卓南雁只覺眼前立著的正是那個霧鬢風鬟的林霜月,忍不住癡癡道:“不會的!我只想什麼都不做,這麼整日整日地瞧著你!”

    “真的麼?”完顏婷芳心竊喜,忍不住回眸凝睇。卓南雁猛然驚醒,心中一顫:“我怎地跟她說這親熱話!”但話已出口,索性裝出一副憊懶神色,滿不在乎地笑道:“是啊,倘若龍吟壇不讓我出來,我便深更半夜地偷偷跑來陪你!”完顏婷春生嬌靨,啐道:“什麼‘深更半夜地跑來陪我’,你這渾小子便不會說人話。聽爹爹說,你到了聖上跟前,也是神色不改,胡言亂語!”口中呵斥,臉上卻是一副歡喜之色。

    卓南雁看到這一張麗若春花的笑靨,心底卻沉沉一歎,笑道:“只怕王爺定是罵我不成器了!”完顏婷螓首輕搖,道:“爹爹只笑罵了兩句,便說,”說著舉手做撚髯之狀,老氣橫秋地道,“這小子,膽魄不小,膽魄不小啊!”卓南雁心中大喜,笑道:“這麼說,王爺允我入龍吟壇了?”

    完顏婷眼神立時幽怨起來,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入那龍吟壇!”卓南雁長眉蹙起,心底不耐煩起來,卻不知跟她如何說。這時忽聽遙遙地有人一聲咳嗽:“呵呵,哪里這麼容易,便能入了龍吟壇!”晨風中只見寬袍大袖的葉天候緩步踱來。

    家伙,整日價象一股煙似得鑽來鑽去!”完顏婷也不話給他聽了多少去,咬了下櫻唇,立時蹙眉不語。葉天候善解人意地道:“屬下剛來,才聽了郡主最後半句話,冒昧插言,郡主勿怪!”完顏婷冷哼一聲,掉過頭去,卻不理他。卓南雁忙道:“葉壇主,入那龍吟壇,不知有何難處?”

    葉天候笑道:“龍吟壇中藏有數件天下武林至寶,每一件都是當世武林中人畢生向往之物。更因龍吟壇內諸長老深沉多智,武功高妙,龍驤樓諸多安排皆在龍吟壇內做出,所以這龍吟壇向為龍驤樓機要所在,十余年來,只有王爺信得過的親近之人,才得進入。”

    卓南雁問:“葉壇主,你想不想入龍吟壇?”葉天候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歎道:“我一生向往,便是有一日能進得龍吟壇,在那里安安靜靜地讀上半日武學經書!”卓南雁笑道:“哈,原來你不是王爺信得過的親近之人!”

    葉天候滿面尷尬,覷了眼完顏婷,忙道:“非也,龍吟壇內四位長老都是世間高人,葉某武功低微,如何能與高人並列?在下恭掌鳳鳴壇主之位,已是王爺的大力栽培。”

    卓南雁深厭他終日冷眼盯著自己的那副陰沉模樣,此時難得見他神色緊張,心內大樂,轉頭低聲對完顏婷道:“郡主,葉先生其實本想說,他武功精妙,毫不弱于龍吟壇那些高人,恭掌鳳鳴壇主之位,實在是大材小用,說來說去,還是怨王爺信他不過。”葉天候雙眉一豎,隨即又神色如常,微笑不語。完顏婷輕笑一聲,啐道:“又來拿葉先生開心了?”轉頭問道,“對了,葉先生,龍吟壇內到底都有什麼寶貝?”

    葉天候手拈長髯,沉吟道:“龍吟壇內稱得上寶物的東西甚多,但最讓習武之人心動神搖的,卻是宋初名道王沖凝留下的兩件稀世奇珍《沖凝仙經》和《七星秘》了!”

    完顏婷忍不住道:“王沖凝,這名字好熟?”葉天候笑道:“王沖凝在宋太宗年間打遍天下無敵手,與遼國比武三次,從無敗績,世稱‘武仙’,王爺跟郡主必曾提及此人!”完顏婷啊了一聲,道:“父王是說過,卻說得不細。嗯,這人是武仙,難道功夫比父王還高麼?”

    葉天候呵呵笑道:“沖凝真人早已作古,這可難以比較了。不過當今之世,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洞庭煙橫均與王爺並稱一時,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刀霸、禪聖,亦可與王爺一搏。沖凝真人在世時,普天之下,卻從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說到這里,忽然瞥見卓南雁口角露出一絲壞壞的笑意,忙又叮上一句,“便是王爺平生目視云漢,對沖凝真人也佩服得緊!”

    卓南雁本要趁機譏諷他“厚古薄今,不將王爺放在眼內”,但見他滿面戒備之色,心底暗笑之余,倒正色問道:“屬下一直不知那《沖凝仙經》的來曆,還有壇主說的這王沖凝跟遼國比武的事,也不知詳情如何?”

    葉天候呵了口氣,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大遼統和年間,宋太宗為了收複燕云十六州,與大遼激戰數次,卻是互有勝敗。朝廷開戰,兩國的武林人士和江湖幫派更是視若仇敵,相互仇殺不斷。到得後來,宋太宗與蕭太後息戰,兩國武士卻擺起了擂台,由江湖間的暗斗轉為明爭。那是在大遼統和八年,兩國武林人士約定在那年秋天,便在雁門關下,辦一場武林大會,雙方各出五名高手對決,說好點到為止,不可傷及性命。”說到這里,葉天候張開一雙細目,問:“你們猜猜,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是誰贏了?”

    卓南雁張口便想說:“自然是宋國勝了!”但話到口邊,卻強自頓住。完顏婷卻想也不想地道:“宋人懦弱得緊,那一戰多半是遼國勝啦!”葉天候笑道:“郡主高明,一猜便中!那五場激戰下來,大宋國竟然一場未勝,狼狽不堪地敗下陣來!宋人輸了,自然不服,約定好兩年之後再來比過,遼國武士大勝之後,也是意猶未盡,就應承下來。可是兩年之後再比,宋人雖然勝了一場,但終究還是連輸四陣,只得厚著臉皮約定再比。”

    “這一下子就驚動了大宋的皇帝佬宋太宗,覺得這比武雖然是民間所為,可是這麼一輸再輸,終究是有辱國體,便暗中詔命尋訪武學高明之士。這一下子便將那位名叫王沖凝的道士給擠到了江湖上。這王沖凝來曆非凡,據傳此人在華山之中以無上機緣,得遇道家半人半仙的純陽祖師呂洞賓,學得仙家無上武學。只因他留心世事,少了些出世之心,後來純陽祖師干脆讓他下山去到人間成就一番事業。”葉天候口才甚佳,說起來滔滔不絕。

    完顏婷聽得癡癡如醉,不禁側過嬌軀,輕倚在卓南雁身上。卓南雁雖知這郡主美豔大膽,但當著葉天候的面,卻不禁俊臉發紅,只是這時也不便躲閃,只得大張雙目,裝作聽得入神,身子一動不動。晨風不住將完顏婷的秀發吹起,輕拂著他的臉頰,鼻端更是幽香時聞,他心內不禁暗生懊惱:“卓南雁啊卓南雁,你的仇人是完顏亨,可不是這個完顏婷。既然你跟她流水無情,適才又何必對她風言風語!”

    葉天候老于世故,咳嗽一聲,只作不見,接著道:“這人的武功源自仙學,融會各家,端的厲害非凡,在雁門大會上一展身手,登時連敗五位大遼國的絕頂高手,宋人終于得償所願地贏了一回。遼國武士輸了之後,自然也是不甘心,回去相互鑽研,勤修苦練,但兩年之後再比,卻覺得和這王沖凝的武功相差越來越遠,這一次敗得更是一塌糊塗。這下子王沖凝的名聲大振,江湖中人咸以‘武仙’稱之,更時常給宋太宗請入宮中講經論道。據說沖凝真人最擅的便是‘天衣無縫,無堅不摧’的天衣真氣,任是世間何等高手,也難在他手中抵擋十招。”說到這里,葉天候終于長歎一聲,“可惜這樣一個百年不遇的絕頂高手,後來卻被大宋君臣合謀毒死!”

    “毒死啦?”完顏婷驚呼道,“他不是給大宋國立下大功的人麼,怎地……”卓南雁想起岳飛的遭遇,心底怨氣陡增,冷哼道:“鳥盡弓藏,收拾功臣,想必是趙宋帝王的拿手好戲!”

    “沖凝真人之死,卻非鳥盡弓藏,而是跟宋真宗的泰山封禪有關。”葉天候的面色也陰郁起來,道,“那宋遼的雁門比武,打了不到十年,宋太宗駕崩,真宗繼位,隨即兩國兵戈再起,這比武自然也就止歇了。但宋真宗疆場上屢次敗在蕭太後之手,好不容易禦駕親征,弄來個‘澶淵之盟’,卻還要年年向遼國交納歲幣。宋真宗自此厭于言兵,為了粉飾太平,便想出了泰山封禪這麼一著。先是宋真宗自言夢見天神賜‘天書’于泰山,隨即奸臣王欽若便跟著偽造了兩套狗屁‘天書’。

    “但真宗君臣也知道,泰山出現神賜‘天書’這事,虛無飄渺,難以使百姓盡信,最好有個德高望重的仙道之流進表歌功頌德。說到德高望重,天下名聲最盛的道士自然便是其時隱居泰山的‘武仙’王沖凝了。卻萬萬沒料到,這王沖凝卻是個性子耿介的狂狷之流,對宋真宗玩的這套玩意不以為然。王欽若屢次規勸他出山進表,他卻斥之為欺世盜名,推脫不出。棲隱泰山的武仙真人居然說泰山的‘天書’是‘欺世盜名’,這消息若是傳揚出去,只怕天下人都會笑話死了真宗君臣。王欽若惱羞成怒之下,只得派人毒死了沖凝真人。”

    完顏婷美目發怔,心里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沉了沉,才道:“這沖凝真人也是,便上個表,胡亂唱和一番,不就是了?何必為此陪上性命!”卓南雁心底郁悶,輕輕轉離完顏婷的嬌軀,徘徊幾步,忽昂首道:“若是我,說不定也會跟這王沖凝一般,甯願去死,也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汙,愚弄天下!”完顏婷亦憐亦嗔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我早說過,你是一個呆子啦!”

    “南老弟的心思竟跟王爺一般,”葉天候卻眼若電閃,打在卓南雁的臉上,沉沉笑道,“當時王爺與我論及此事,說的話也與老弟一般無二。王爺還說,王沖凝不是仙道,而是英雄。自古英雄,不容于世!”卓南雁驀地想起完顏亨直面金主完顏亮時,那種不屈卻又無奈的神色,忍不住在心底呵了口氣:“自古英雄,不容于世!王沖凝確是個甯折不彎的英雄,但完顏亨呢?”臉上緊了緊,才道,“這故事有些悲涼,想必沖凝真人雖死,卻留下了這《沖凝仙經》了吧?”

    葉天候歎道:“沖凝真人雖死,卻留下兩件仙家武學至寶,便

    十八卷《七星秘》和一卷《沖凝仙經》!傳說王沖少之時,癡好武學之余,更于琴棋書畫均有浸淫,造詣頗深。後來他入華山求道,以無上機緣得遇純陽祖師呂洞賓,修習天元丹法。但他修道之余,便將少時所習和仙學妙理融會一處,分作棋、書、畫、丹、醫、陣法、鼓瑟七種藝業,錄成二十八卷的武功精要,這便是《七星秘》了!”

    “金丹可強身,醫術能療傷,陣法麼,可以困住敵人,”完顏婷也不禁聽得悠然神往,又問,“但下棋鼓瑟的,又怎地會是精深武功?”葉天候笑道:“這《七星秘》,我也無緣得見。只是聽人說,沖凝真人年少時棋藝精妙,研習易理之後,以易入棋,以棋演劍,旁出一門精妙無端的靈棋劍法。他書法也是出神入化,《七星秘》中有書法《登真太清篇》,便是一套上乘指法。至于瑟、畫諸藝,想必也大致如此!”

    完顏婷“啊”了聲,美目大張,道:“怪不得上次跟爹爹進龍吟壇,見到有兩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一個一邊吟詩,一邊作畫。一個癡癡地只向空中比比劃劃,想必練得就是這《七星秘》上的功夫!”說著凝眸瞥了卓南雁一眼,道,“你若真去了那里,少不得也變得如此瘋癲。”卓南雁卻是雙目放光,暗道:“如此奇功,倒真該去見識見識!”

    只聽葉天候又道:“但著述《七星秘》時,王沖凝修仙不久,悟道不深,經中所載武功只是妙在廣博精奇,若以驚世駭俗的效驗而論,卻遠遠不及《沖凝內經》了!寫這《沖凝仙經》時,王沖凝已隨呂洞賓悟道有得,又經數年比武磨練,神功大成,這才隱居泰山,著成此經,可謂字字珠璣,仙經之中,便載有王沖凝名揚天下的絕世武功——天衣真氣!”

    卓南雁目光熠熠,故意道:“早聽人說,‘沖凝仙經,九偽一真’,經上武功,早給人改得亂七八糟啦。”葉天候眼中光芒一黯,皺眉沉吟道:“這也是一樁武林公案,據說沖凝真人之後,他的徒子徒孫雖然武藝不凡,卻再沒一人練成他那般震爍天下的天衣真氣。而且經宋真宗泰山封禪之大劫之後,沖凝弟子風流云散,便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百余年。直到本朝熙宗年間,王之父完顏宗弼將軍率軍攻取山東,遣人至泰山搜尋這部奇經,才使此經得見天日。可惜的是,泰山上潛藏經書的那老道士不願這仙學至寶落入我大金手中,卻也舍不得將之毀去,便胡亂塗改,弄得面目全非,這才有‘沖凝仙經,九偽一真’之說。好在十多年前,王爺的師尊、有‘金國武聖’之稱的完顏摩詰以絕大智慧精研數載,去蕪存真,終于悟出了那門天衣真氣!據說這奇功凌厲非凡,練到七重境界之時有如天衣罩體,不懼世間任何武功攻擊,號稱‘天衣無縫,無堅不摧’!眼下這天衣真氣,乃是龍驤樓的震樓之寶!”

    “這麼厲害啊,”完顏婷聽得躍躍欲試,笑道,“改日說什麼也要纏著爹爹教我!”葉天候卻長聲一歎:“只怕郡主難以如願!據王爺說,這門奇功雖然進效神速,卻終究自偽經之中化來,其中存有重大隱患,越往上練,越是凶險無比。據說‘武聖’完顏摩詰練到第七重時,忽然走火入魔,鼻垂玉柱而逝,死前更留下了‘沖凝仙經,九偽一真。欲得天衣,先參七星’的遺言。”

    卓南雁心中一動,低聲道:“不錯,天衣真氣得自王沖凝的《沖凝仙經》,《七星秘》也是王沖凝所傳。既然《沖凝仙經》有誤,那麼先參悟其舊作《七星秘》,再反過來修煉天衣真氣,或能有所裨益!”

    葉天候目光閃爍,贊道:“南老弟當真聰明!摩詰先生正是這個意思。王爺只得遵從師尊遺願,將天衣真氣的修煉圖譜封存。自那以後,天衣真氣便多了個‘天下第一邪功’的惡名,只是武林中人個個口中大罵,心內卻都夢寐以求地想練練這效驗如神的第一邪功!譬如葉某心中便想,既然那摩詰先生練到第七重才走火入魔,我若練到第五重便住手,既能天下無敵,又無入魔之虞,豈不甚好?”

    卓南雁不禁嗤的一笑:“這厮說到老子心坎里去了!這天衣真氣既然如此神奇,我練到第五重,是不是便可和完顏亨放手一搏了?”這麼想著,心里面倒是癢癢的,卻笑吟吟道:“葉壇主,這麼說,王爺是允我入這龍吟壇了?”

    天候神色肅然,道:“跟你說了這許多,便是讓你得壇非同小可,曆來為宋、西夏、西遼、吐蕃諸國武士覬覦。”說著他的眼神驀地精芒一掃,“便在八年之前,曾有一位姓蕭的契丹郎中,混入龍驤樓,自龍吟壇內盜走了《沖凝內經》的副本和《七星秘》中的醫經!”

    “姓蕭的郎中,”完顏婷吃驚不小,“莫不就是給我治病的那位醫王?”

    “正是此人!他便是當時風云八修之中的醫王蕭虎臣,此人膽大包天,卻又深負智謀,但到底王爺及時發覺,不然龍吟壇中,只怕損失更重。”葉天候說著眼中光芒閃爍,望著卓南雁道,“自那之後,龍吟壇便不准等閑之人進入,但王爺對南老弟卻是高看一眼……”

    卓南雁聽他說到緊要處故意不語,心下著急,卻也微笑不語。倒是完顏婷耐不住性子,道:“少賣關子啦,父王到底讓不讓他入龍吟壇?”葉天候點點頭,卻模棱兩可地道:“王爺麼,大半應允了吧!老弟跟我先回鳳鳴壇,咱們還有事要做!”卓南雁心下微沉,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做什麼,跟葉壇主比試武功麼?”葉天候呵呵低笑:“做什麼,我這會還沒想起來!須得讓我細細琢磨。”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跟他大步而出,芳心中驀地有些依依不舍,在後面叫道:“渾小子。記得你說過地話啊!”

    ——記得你說過的話啊!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震,猛然想起那晚跟林霜月離別時,她也留給自己這一句話。扭過頭來,正見了完顏婷那在晨風中婷婷而立的婀娜身姿,那平素冷傲不羈的眼神這時卻帶著一股依戀不舍的憂郁。

    卓南雁猛覺自己的心被那依依的目光灼了一下,急忙別過頭,笑道:“記得記得,打死我也忘不掉!”口中說笑。步子卻不敢稍停,跟著葉天候,大步流星地出了王府。

    天色還早,但鳳鳴壇最幽暗的一間屋內已點起了燭火,昏黃地光簌簌抖動著,倒愈顯得四壁黯淡陰森。桌上擺著酒菜。只是這麼陰森森的燈燭下,對著葉天候那張隱在光焰照不到的幽暗處的長臉,卓南雁便覺著十二分的別扭。

    葉天候卻意興挺濃,連著跟卓南雁干了三杯酒,才徐徐道:“王爺其實素來信不過漢人,我在鳳鳴壇鞍前馬後地伺候了這多年,還是難近龍吟壇一步。除了我,虎視壇主蕭別離、死了的鷹揚壇主海東青,可都是一門心思地要入龍吟壇而不得,老弟可算福緣深厚啊!”

    卓南雁呵呵地笑著。心里翻來覆去揣摩他話中意思,卻懶得搭茬。葉天候說著。就把一雙燈撚樣幽深地眸子緊緊盯著他,深深歎道:“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你是我鳳鳴壇的龍驤士,你若入了龍吟壇,我這個做壇主的,也是光彩萬分!只是眼下,別的壇中兄弟可不會這麼想,王爺也是好難辦啊!”

    “王爺有何難辦之處,”卓南雁琢磨他話中意思含混不清。忍不住冷哼一聲,問。“壇主這是何意?”忽覺今日這酒力量好大,急忙捧住了頭,卻發現對面的葉天候正在慢慢模糊。那張臉長得愈發怪異,笑容也愈發陰森。

    卓南雁搖搖欲墜,卻猛然探掌向他抓去,喝道:“酒里下了什麼?”這一抓快如疾風,登時扣住了葉天候的手臂,但他的頭卻越來越沉,四肢也漸漸無力,那手終于無力地在葉天候臂上滑落。

    迷糊之中,只聽葉天候在他耳邊沉沉笑道:“你以為那點伎倆能瞞過王爺麼?嘿嘿,只怪你老弟太過心急了呀!”

    再醒過來時,卻發覺眼前一團漆黑,卓南雁以為自己還在鳳鳴壇那間幽暗的小室內,身子一動,卻覺手臂間鐵鐐嘩嘩作響,卻是雙手雙足都被鎖上了重銬。卓南雁這一驚非同小可,伸手四摸,卻覺四壁陰冷潮濕,鼻端又聞見陣陣攙著血腥的腐臭氣息,心中登時一涼:“這是牢房!”

    霎時間心中又驚又怒,數個念頭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是我的身份被那王完顏亨發覺了麼?他單憑我要入龍吟壇,就看出了我是細作,還是另有緣由?或是僅僅是那陰森怪異地葉天候出手擒住了我?這牢房又是什麼所在?”

    隔了片刻,他雙目漸漸適應,才知這牢房三面無窗,只對面大鐵門上開了一扇尺長的方窗。他撲過去細瞧,卻見外面也是灰蒙蒙地,也不知還有多少間跟這一樣陰暗逼仄的牢房。側目左右張望,只覺牢外地甬道狹長幽暗,只甬道盡頭的一只破燈籠上發出點點幽暗的微光。

    “這是什麼地方,放我出去——”卓南雁奮力大吼,憤憤的聲音在牢房內嗡嗡作響。這一吼,立時驚得鄰近許多牢房內嗆啷啷地蕩起一片鐐銬響動聲,黑暗中也不知多少張眼睛向這里窺探,甬道盡頭的光亮處卻沒有一絲聲音。

    卓南雁愈發焦躁憤怒起來,拼力嘶吼:“我犯了什麼過錯,為何將我關在此處?葉天候,你這狗賊,快過來見我——”這一喊,不知哪間牢房內的犯人也來了興致,也跟著拼力吼道:“老子也沒犯錯,快將老子放出去!”“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難道有錯,大伙一起放了吧!”一時間哄叫之聲亂糟糟地在四處響起。

    隨著眾犯人怒吼多時,卓南雁的聲音都嘶嘎了,卻也沒有獄卒前來喝止,想必對這犯人嘶叫,早已司空見慣。卓南雁凝神思索:“在我昏過去之前,葉天候在我耳邊說,我心太急,這點伎倆瞞不過王爺!似乎完顏亨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但若是如此,完顏亨為何不親自審我?即便要關押我,也該當眾明示罪行,這麼讓葉天候先以藥酒將我麻翻,再偷偷關押,實在太過鬼鬼樂樂!”

    他雖與完顏亨有血海深仇,但仔細回思完顏亨地言

    是個磊落豪邁之士,此時越想越覺自己被擒,必是那葉天候所為:“這厮素來疑心過重,或是嫉妒我身入龍吟壇,便施此毒計,暗中將我不明不白地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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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03:56 |只看該作者
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怒發如狂,忽然揮掌向四壁拍去,喝道:“葉天候,你這奸賊,我若出得牢獄,必將你千刀萬剮!”饒是他機智過人,但忽然自豪奢華貴的王府中給關入這陰森恐怖的監牢內,也不禁心神大亂,激憤之下,直震得牆壁簌簌微顫。驀然他一掌擊中鐵門,耳膜中蕩起嘩啦啦一陣亂響,他忽然咦了一聲,暗道:“原來葉天候給我喝的,只是一種迷藥!”當下凝神運起縮骨功,過了片刻,腕掌暴縮,細若幼兒,輕輕巧巧地便將手銬褪了下來。

    “哈哈,原來老子武功全在,內力未失,要逃出這牢獄,豈不是易如反掌?”這時他心神稍定,坐在陰暗冰冷的牢房地上呼呼喘了幾口氣,忽想,“完顏婷那小丫頭,若是知道我被關押在此,又會如何?她必然跑到葉天候那里大發雷霆,或是到完顏亨那里哭天抹淚……嘿嘿,這小丫頭若是為了我,去跟他們大發嬌嗔,那倒好玩得緊!”這麼想著,忽地嗤嗤笑起來,猛然心中一震:“我在這生死關頭,怎地先想到了她,卻不是想到霜月?”眼前驀地晃過林霜月那柔情萬千的纏綿眼神。立時心中就有種被柔絲牽扯地隱痛,他猛地晃了晃頭,暗道,“不是不是,我想到完顏婷,是為了此刻只有她或能救我!”

    這麼胡思亂想地過了許久,卻覺腹內饑餓,但大牢昏暗無光。也不知到了什麼時辰。又過多時,對面方窗上忽然一亮,卻是一個牢子舉著燈籠走來。卓南雁飛身竄上,喝道:“葉天候那狗賊在何處,他私自將我關押在此,是何道理?”那牢子翻著眼睛瞧著他。罵罵咧咧道:“你個直娘賊的,進來之後便驢鳴狗叫不停,再不老實,老子給你飯里撒尿屎!”伸手遞進一只破碗來,卻是一碗粘糊糊的米粥。卓南雁道:“我要見王爺,麻煩老兄去通稟一聲!”那牢子罵道:“日你干娘的,老子就是王爺,滾一邊去!”揚手把那米粥拋來,轉身自去別出送飯。

    卓南雁忙揮手接住米粥,忽然想到:“若是葉天候在粥中下毒。將我不明不白地弄死,又當如何?”轉念又想。“不對,葉天候若要置我于死地。當初麻翻我之後,盡可將我毀尸滅跡,來他個死無對證,何須大廢周折地將我關入牢中再動手?”想到這里,忽然靈光一閃,暗自叫道:“不對!葉天候處事謹慎小心,在完顏亨跟前,更是狗一般地不敢多邁半步。怎麼會對我這王爺眼中紅人偷下毒手?”

    他拿著那碗米粥在牢中轉了兩圈,忽然想起葉天候跟自己說吞吞吐吐的那句話:“只是眼下別的壇中兄弟可不會這麼想。王爺也是好難辦啊……”霎時眼前一亮:“難不成這是完顏亨的主意,為了平息鷹揚、虎視二壇中人的怨言,故意將我關押于此,考較一番?”這麼想著,心氣漸漸平和下來,看了一眼那黑乎乎地米粥,忽然笑道:“管他有毒無毒,老子終不成餓死在這里!”立時打定主意,先跟他們耗上幾日再說,當下便運功便手銬套在腕上,將米粥狼吞虎咽地吃個乾淨,揚手拋了那碗,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牢房甚黑,只在正午時分,甬道盡頭才有些微日色映入,可以稍辨晨昏。接連過了三日,卻也沒有龍驤樓的人前來看他。

    這一日卓南雁在牢中倚壁呆坐,心中苦思是要借機脫逃,還是隨機應變地耗下去,忽見外面光芒陡燦。他搶到窗邊,探頭望去,閃閃的火把光芒下,只見四五個龍驤樓的灰衣侍衛押著一個灰衣漢子進來。幾人行到那甬道盡頭的轉彎處便即停住,那地方離著卓南雁太遠,他盡力張望,也只能依稀瞧見晃動的幾個影子。

    跟著一個陰惻惻地笑聲響起:“狗賊,你這時招認,還為時不晚,若是給關進了這萬劫獄,一百年一萬年,也沒人理會你!”卓南雁心中一驚:“原來這地方叫萬劫獄,好駭人的名字,怪不得四壁堅實無比!這厮的聲音好不耳熟,卻不知是誰?”忽聽一個粗豪的笑聲哈哈響起:“老子我混入龍驤樓三年有余,該瞧的瞧了,該聽的聽了,你們的諸般陰謀詭計,老子早變著法子地傳到了江南……哎……”話未說完,幾個龍鑲侍衛一擁而上,拳腳相加。那人卻甚是硬氣,給打翻在地後,任由亂拳猛腳加身,卻再也不吭一聲。

    卓南雁心中卻猛然一沉:“這人也是潛入龍驤樓三年,難道、難道他便是羅堂主所說的那人?我千辛萬苦到了這里,卻終究是晚了一步!”

    那陰惻惻的聲音又響起來:“給我打!”一聲令下,立時皮鞭刷刷地疾抽而下。那大漢破口大罵:“姓蕭的狗賊,你們乘早殺了我最好!這般折辱老子,算什麼英雄好漢!”那人嘿嘿冷笑:“老子不是英雄好漢,老子最愛折辱英雄好漢,給我往死里打!”卓南雁啊了一聲,暗道:“原來這姓蕭地便是當初擒住厲叔叔的虎視壇主蕭別離!”

    那大漢便即不發一言,又硬挺了片刻,忽聽有人道:“蕭壇主,這小子昏了過去!”蕭別離恨聲道:“先給我押起來,過幾日老子再來消遣他!”嘩地一聲響,似是一盆水當頭潑到那人身上,跟著幾個龍鑲侍衛便拖著那人走來。

    嗆啷啷之聲響起,卻是卓南雁這間牢房大門給打開了,那濕淋淋的漢子給塞進了屋來。牢門大開地一瞬,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數個念頭奔湧來去,卻終究沒有飛身竄出。

    的一聲,大門關上。那漢子站立不穩,立時栽倒在I卓南雁見這人渾身鮮血淋漓,心生憐憫,湊近了伸手探探他鼻息,卻還沉實,便在他鼻下人中穴上輕輕一點。那人雙目一張,登時醒來,卻破口大罵道:“滾!龍驤樓的狗賊,又要施展什麼陰損詭計?”

    卓南雁身子一縮,黑暗中只見那人的目光灼灼閃動,霎時他心中念頭翻湧:“這人真是羅雪亭派來的內應麼?還是完顏亨的安排,蕭別離派人來此試探于我?又或是他真是給完顏亨發覺的雄獅堂細作,完顏亨故意將我放在此處,想瞧我有何舉措?”他定了定心神,便換作一副江湖口氣,笑道:“在下敬你是條漢子,不知老兄貴姓?”

    “老子姓武名通,”那人大咧咧地道,“武功絕頂之武,大展神通之通!”聲音中帶著一股濃濃的江南腔調。卓南雁心中卻猛然一沉:“這武通若真是江南細作,來金國臥底,第一件事便是隱瞞自己的江南口音,怎地會如此滿口吳儂軟調,怕別人不知他是江南來的麼?”當下嘿嘿笑道:“原來是武兄,久仰久仰!”抱膝倚坐牆角,瞧也不瞧那人,心中苦思對策。

    “小兄弟,”武通倒呵呵地笑起來,“我瞧你年紀輕輕,怎地也給他們關在此處?莫非……你也是建康那邊來的?”其時建康雄獅堂與中都龍驤樓南北對峙,武通這麼說,正是暗指卓南雁也是雄獅堂遣來的細作。卓南雁嗤的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如此說來,武兄乃是雄獅堂的細作了?”武通雙眉飛揚,慨然道:“正是!金人侵我河山,奴我兄弟,我大宋雄獅堂豪傑,但有三寸氣在,也要驅逐韃子!”

    “這小子適才挨打時一聲不吭,這時卻緊著跟我搭訕,自認是雄獅堂的!”卓南雁心中疑心更甚,口中卻漫不經心地道:“江南雄獅堂可是鼎鼎大名,當年在下闖蕩江南時,也多聞那羅堂主大名,可惜卻無緣一見!”武通雙目閃爍,道:“羅堂主豪氣凌云,最喜提掖少年英傑,小兄弟當真沒見過他麼?”卓南雁冷冷道:“我卻不是巴望他提掖,我只是想會他一會,瞧瞧‘獅堂雪冷’,有何過人之處!”武通一愣,隨即笑道:“羅堂主的武功剛猛之極,你這後生小子,在他手下走不到三招,便會喪了性命!”

    “這厮必然沒見過羅雪亭羚羊掛角般的精妙出手,只是在這里想當然地信口胡吹!他這雄獅堂的細作,多半是假的!”卓南雁心中再無疑慮,猛一揮手,已把武通衣領抓住,喝道:“好,那我便見識見識你雄獅堂的剛猛武功!”武通大吃一驚,怒喝聲中,雙掌飛揚,左掌震格卓南雁的手臂,右掌掛風,直襲卓南雁心口。這一招“裂土分疆”使得攻守兼備,顯見他武功竟是不弱。

    啪的一聲,二人雙腕交在一處,武通卻覺一股軟綿綿的勁力自卓南雁腕上迸出,登時將他手掌彈開。與此同時,他那直拍卓南雁胸口的一掌,也被卓南雁的手掌按住。這一按卻勢道勁猛,險將武通右掌按折。

    武通料不到這少年武功精強如此,大喝一聲,雙腿連環踢出。這招“潛龍騰淵”,正是敗中求勝的妙招。卓南雁叫了聲好,“著手成春”翻掌斬下,啪啪兩響,已擊中了他腿上伏兔穴。武通痛哼聲中,已跪倒在地。數招之間,便受制于人,武通自是又驚又怒,叫道:“小賊,你……你要將老子怎樣?”

    卓南雁嘿嘿冷笑,猛然伸手將他拽到身前,嘶的一聲,扯開他那本已破碎的衣襟,卻見他胸前縱橫交錯的數道血淋淋的鞭痕,但適才此人縱高伏低,身手矯健之極,顯是適才鞭打他的龍驤樓侍衛手下耍了花樣,只打得他生了些外傷,筋骨髒腑絲毫不損。武通見他凝視著自己胸前傷痕微笑不語,心中更是駭異,顫聲道:“小賊,你、你若敢動老子半根寒毛,江南雄獅堂自會將你碎尸萬斷!”

    “此人既是蕭別離派來試探于我的虎視壇侍衛,說不得還有其他虎視壇中的高手在暗中監視!”卓南雁一念及此,當下冷冷道:“老子正要尋那江南雄獅堂晦氣!”忽然揮手,劈劈啪啪,連著打了武通四記耳光。他存心想激得那幾人現身,這四掌打得清脆響亮,毫不留情。

    武通只覺頭暈腦脹,口角已有鮮血滲出,叫道:“你、你這小子……”驚駭之下,卻再也說不出什麼硬朗話來。“我怎樣?”

    口中冷笑,心神展開,留意四處,卻不覺有什麼高手,暗道:“難道蕭別離只派來這草包一人,來試探于我?”想起蕭別離的心毒手狠,怒氣升騰,猛然提起武通來,在地上重重一頓。武通只覺四肢百骸無一不痛,不禁痛哼出聲。

    便在此時,忽聽得對面牢房內響起一陣粗重的喘息之聲,卓南雁嘿嘿冷笑,朗聲叫道:“老子平生最討厭的,便是自命不凡的什麼武林義士!你大叫我一千聲‘好爺爺’,老子便饒了你!少叫一聲,我便賞你一記耳光!”

    一言甫落,只聽對面牢房內響起一聲怒吼:“小子,你給我放了他!”聲若洪鍾,震得牢房間嗡嗡作響。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七節:順水推舟 因禍得福
      卓南雁聽了這沉雷悶鼓般的沙啞吼聲,心內登時一震:“難道、難道是他?”舉頭望去,只見對面微暗的方窗上現出一張黑漆漆的大臉,雖然瞧不清面貌,但那雙厲電般的灼灼眸子卻無比眼熟。那人見他不語,又貼著方窗怒喝一聲:“這姓武的好歹是條漢子,老子讓你放了他!”

    “果然是他!”霎時間卓南雁心中驚喜若狂,“厲大個子,原來你果然沒死!嗯,想必這萬劫獄正是龍驤樓關押要犯的所在,天可見憐,我跟厲叔叔竟關在了一處!”原來對面牢房內的這大漢正是當初拼死護送卓南雁南歸的厲潑瘋。厲潑瘋和他隔窗對視,黑暗之中,隱隱覺得對面牢中這人望過來的眼神好不奇怪。他性子粗豪,卻也不放在心上,大罵幾聲,眼見卓南雁無語,便轉身倒地接著呼呼大睡。

    卓南雁心頭狂喜之下,暗中施展天視地聽之術,卻不覺四周再有什麼高手窺伺。他心底念頭紛呈,臉上卻竭力凝定,轉頭問武通道:“對面牢房中的這家伙是做什麼的?”武通低聲道:“對面那人姓厲,關進來幾年啦,聽說瘋瘋癲癲的,誰也奈何他不得,”忽然想起這姓厲的還為自己怒吼開脫,便又加上一句,“倒也……是條好漢!”

    “是麼?”卓南雁口中漫不經心地應著,轉頭望著武通,心底苦思解救厲潑瘋之策。武通最怕他盯著自己微笑不語的模樣,不由渾身微抖,顫聲道:“你、你又要怎地?”

    卓南雁忽向他深深一揖,低聲笑道:“武兄,適才多有得罪!這全是王爺的精妙安排,也怨不得小弟出手狠辣!”武通滿頭霧水,暗道:“怎麼你打我耳光,也是王爺的精妙安排?”但他此時還是大宋雄獅堂的義士身份,聽了這話,卻又不便作答。卓南雁坐到他身前,湊到他耳邊,笑道:“武兄,是蕭壇主讓你過來的,是不是?”

    武通心底一震,大張雙目,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察言觀色,知他已給自己唬住,當下大咧咧地道:“蕭壇主讓你冒充雄獅堂的細作,然後將你跟我關押在一處,你可知是為了何事?”武通道:“為了何事?自然是試探……”話到口邊,自知失言,立時頓住。卓南雁若無其事地道:“蕭別離這人忒也小心,只對你說讓你試探于我,別的什麼也沒跟你說麼?”眼見武通怔怔地點頭,他心底暗笑:“蕭別離這厮有勇無謀,派這草包來試探我,倒正好助了我一臂之力!”卻一本正經地道,“你可知我是誰?”武通心底犯疑,猶豫道:“你、你不過是鳳鳴壇中,尋常一個龍鑲士麼?”

    他說的這話,早在卓南雁意料之中。原來照著龍驤樓的規矩,凡事為保機密謹嚴,壇主派屬下做事,往往並不將此事前後全部指明,甚至一件密事,要派四五人各做一部分,事後更不許這幾人相互詢問。所以數日之前,龍驤樓早就暗中察訪蕭裕謀反之事,但鳳鳴壇主葉天候一直秘而不宣,害得卓南雁和余孤天奔波數日,偵訪謀刺郡主的凶手。這時卓南雁劈頭幾問,果然將武通唬住。

    卓南雁面色一端,傲然道:“實不相瞞,在下便是幾日前剛助王爺生擒蕭裕、蒙皇上欽賜六品龍鑲士的鳳鳴壇南雁!”卓南雁數次相救郡主,更在棋上中盤力勝王爺,此事早已轟傳龍驤樓。後來這南雁更隨王深入虎穴,生擒反賊蕭裕,又得了皇上禦口親封,名聲更隆。龍驤樓眾侍衛說起這個南雁,無不又羨又妒,武通聽得耳朵都磨出了繭子,這時先是一怔,隨即面現懷疑之色。

    南雁冷冷一笑:“你不信麼?”長吸了口氣,凌空一的那只破碗緩緩揮出,他存心立威,這不動聲色的一掌已使上了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的掌力。那破碗格的一響,隨即慢慢塌陷,化作一片碎屑殘渣。

    武通大張雙目,實在不信世間竟有這等看似柔若拂云卻又凌厲無儔的劈空掌力,怔了怔,才道:“那你又為何給關在此處?”卓南雁淡淡道:“誰說我是給關在此處的?我要出去,可容易得緊!”雙手一抖,鎖在腕上的手銬登時掙落。武通吃驚更甚,幾乎便要叫出聲來。

    “王爺命我來此,實是有一件大事要辦!”卓南雁說著拍拍武通肩頭,低聲道,“老兄被蕭壇主選中,來助我辦此大事,也是緣分。”武通心中怦怦亂跳,聲音不覺也低了起來:“什麼大事?”卓南雁又將頭湊到他耳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對面這莽漢,名叫厲潑瘋,乃是魔教余孽,數年前混入我大金,圖謀不軌。日前蕭裕謀反,聽說便暗中串通了魔教。但蕭壇主審了這厲潑瘋數年,卻連個屁也問不出來,王爺為此大是震怒!”龍驤樓各壇之間明爭暗斗,厲潑瘋被蕭別離擒住之事,只有虎視壇中少數幾個蕭別離的親信才略知一二。武通見他連這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對他更是另眼相看。

    “為此小弟向王爺獻計,要冒充宋朝細作,砸牢反獄,先救得這逆匪出去,再暗中追擊,擒住他的同黨!”卓南雁面露為難之色,歎道,“只是這小子看似瘋癲,城府卻是甚深,我在此待了數日,他卻對我總是愛搭不理。無奈之下,蕭壇主只得再派老兄前來,冒充雄獅堂的臥底。適才我對你一通暴打,老兄眉頭都不曾皺上一皺,已讓這厮大是佩服,適才他出口這一喝,心里面早將你當作了自己人!”武通這時才知他痛打自己,確是王爺的“精妙安排”,心內對王爺佩服之余,又不禁對自己的剛硬風骨大是得意,低笑道:“老弟笑話了,在下骨頭雖硬,但適才老弟的手若是再重上半分,只怕我便撐不住啦!”

    卓南雁贊道:“武兄凜然不屈,端地是大丈夫的氣概,小弟佩服萬分,適才得罪,實屬無奈,還望海涵!”幾句話出口,武通登覺飄飄如醉,慨然道:“好歹沒有丟了蕭壇主的臉,不知老弟有何吩咐?”牢獄內雖黑,卓南雁也隱隱瞧見他紅腫的臉上燦然發光,接著胡言亂語道:“王爺已然應允,若是我能擒到這逆賊同黨,便讓我入龍吟壇。我瞧武兄有勇有謀,委實是萬里挑一的難得人才,若能助我立此大功,回頭我跟王爺美言幾句,讓老兄做了那鷹揚壇的壇主!”武通知道這南雁在王眼中非同小可,聽了這話,不禁心內怦怦大跳,連道:“老兄只管吩咐,小弟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心熱之下,已將“老弟”改成了“老兄”。卓南雁笑道:“這全是王爺妙算,咱們照著吩咐做就是!只是這萬劫獄內牢子可是毫不知情,咱們戲要做足,你只需這般行事……”武通連連點頭。

    估摸著到了深夜,卓南雁忽然放聲大呼:“快來人啊,這姓武的死啦!”他內力精深,放聲大呼,立時傳出好遠。左近牢房內登時不少犯人探頭張望,厲潑瘋也一驚而起,嘶聲罵道:“你這狗賊,竟殺了他?”卓南雁道:“爺爺不過打他幾拳,哪知這厮紙糊的一般,沒幾下便斷了氣!”厲潑瘋目眦盡裂,登時破口大罵。卓南雁也張嘴回敬。這兩人都是好大嗓門,惹得附近關押的人犯群起嘻笑起哄。

    這武通是剛由虎視壇主親自押來的要犯,三個守夜獄卒聽得他竟被人打死,嚇得手足酸軟,手持皮鞭,一起飛奔而來。當先那滿面橫肉的牢頭取鑰匙打開卓南雁的牢門,挑著燈籠來細瞧,果見武通一動不動地橫臥在地。胖牢頭又驚又怒,向卓南雁惡狠狠道:“是你這狗賊打死了他?”卓南雁道:“我不過這麼輕輕一掌,這厮便倒地不起,多半是詐死!”說著揮掌拍在牢頭胸前。他要瞧瞧牢內還有多少獄卒,這一掌未盡全力。那牢頭卻已經受不住,殺豬般大叫:“來人呐,這小子不老實!”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⑥κ.сΝ

    跟著腳步雜遝,又有兩個獄卒飛步奔來,搶到牢內對著卓南雁拳打腳踢。卓南雁口中連叫冤枉,左遮右擋,亂了片刻,卻再不見有獄卒趕來。他心神大定,忽地“哎唷”一聲痛哼,身子斜斜撞在鐵門上。嘩啦一聲登時合上。

    便在此時,地上的武通一躍而起,雙掌齊揮,登時拍中三個獄卒穴道。他適才跟卓南雁動手時縮手縮腳,這時收拾這幾個牢子,卻是乾淨利落。那幾個獄卒剛剛驚覺,未及驚叫出聲,已被他鐵掌拍中,昏倒在地。卓南雁向他連挑大拇指,沉了片刻,不見再有獄卒趕來,才又擺了擺手,武通立時將那胖牢頭的衣衫褪下,套在自己身上,又掏出一串鑰匙,摸索著除下二人身上鐐銬。卓南雁伸手在地上抹了泥土,胡亂塗在臉上,再將一個獄卒身上鞋帽衣褲盡數除下,拎在手中,挑起燈籠,便和武通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卓南雁身上那身衣衫還是簇新的龍驤士打扮,武通穿那胖牢頭的衣衫也將就合身,幽暗的牢房之中,眾犯人還只當是獄卒陪著龍鑲士走了進來。卓南雁眼見數間牢房的方窗前黑黢黢擠滿了看熱鬧的腦袋,當下舉起皮鞭四處亂抽,學著那送飯牢子的聲音喝道:“日你干娘,全給老子老老實實地待著!”哈哈大笑聲中,武通已取出自那牢頭身上搜得的鑰匙,嘩啦啦地打開了厲潑瘋所在的牢門。

    “二位是誰?”適才卓南雁和武通計擒獄卒,全在黑漆漆的牢房內行事,厲潑瘋便在對面,也沒瞧清楚,見他二人忽然進來,不由大是驚疑。武通將手一拱,照著卓南雁的吩咐,低聲道:“在下江南雄獅堂武通,奉羅堂主之命,前來相救!”厲潑瘋卻聽出了他的聲音,眼中精芒閃動,贊道:“原來是雄獅堂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這武通如何破牢而出的。卓南雁卻將那牢子衣衫遞過去,低聲道:“時候緊迫,快換了衣衫!”厲潑見這少年望著自己的目光滿是親近之色,心下奇怪,但他性子粗豪,這時卻也懶得多問,匆匆換了衣衫,便跟他二人走出。

    武通手揮皮鞭,大咧咧地當先領路,輕車熟路地轉過幽暗的甬道,再拐了兩個彎,便出了兩道鐵門。那大門外還守著兩個龍鑲侍衛,瞧見武通出來,面現驚疑之色,道:“老武,鳳鳴壇的那小子……”話未說完,武通已湊了過去,低聲道:“蕭壇主有話吩咐!”趁那二人驚疑不定的當,雙掌齊出,登時拍中兩人要穴。厲潑瘋忍不住低聲贊道:“好功夫!”武通心下洋洋得意,領著二人快步而出。

    出了大門,卻見蒼穹深沉如蓋,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四周全是數丈高牆黑魅魅地矗立在夜色里,遠處一隊侍衛挑著燈籠懶洋洋地溜著。卓南雁也料不到如此順當,長長透了口氣:“多虧蕭別離送這草包來,助我不廢吹灰之力,便救下厲叔叔。”武通猛一努嘴,帶著二人向那漆黑的高牆奔去。那高牆全是水磨青磚砌成,高可兩丈。武通施展壁虎游牆功拼力爬到中途,忽覺身旁嗖的一聲,卻是卓南雁托在厲潑瘋腰間,竟是一躍而上。厲潑瘋和武通在心底不約而同地喝了聲彩。

    三人逾牆而出,摸著黑再躡足溜出百十步,只覺沒有追兵趕來,當下放心大膽地拼力飛奔。一口氣奔出數里,卻見前面是一片靜謐幽深的莽林,原來已經奔到了京師之郊。武通累得渾身大汗,忍不住停住步子,呼呼喘氣。厲潑瘋也是腿酸氣浮,扭頭瞧見卓南雁兀自氣息沉穩悠長,不由笑道:“這位小兄弟當真好功夫,你也是江南雄獅堂的麼?”

    此時天心已現出一輪殘月,七八顆星兒疏疏落落地點綴天邊,殘星淡月,清光遙映。借著些微的月光,卓南雁望見那張自小看熟的粗豪大臉上淌滿了閃亮的汗水,忍不住心緒起伏,猛然揮手,快如閃電般地連點了武通胸前四處穴道。武通的滿臉諂笑登時凝固,顫聲道:“你、你不守……”話未說完,已被卓南雁拍中啞穴。武通頹然倒地,兀自滿面怒色。到了這時,他還只當卓南雁“不守信義”地向自己出手,只怕是為了要獨攬功勞。

    “借一步說話!”卓南雁卻沒功夫理他,拉著厲潑瘋的手,快步行入林中。二人走到林子深處的一塊大青石前,卓南雁不由分說將厲潑瘋按坐石上,納頭便拜。借著林蔭間隙淡淡的月色,厲潑瘋緊盯著他的臉,疑惑道:“小兄弟,你……”卓南雁仰頭道:“厲大個子,你當真不認得我了麼?”聲音竟有些哽了。

    少主!”厲潑瘋怔了怔,猛然伸出大手將他緊緊抱住高舉起,似笑似哭的顫聲道,“果然是我的好少主!你的功夫竟練得這般高了……”喊了兩聲,聲音便哽得不成樣子,跟著臉上涕淚橫流,竟如孩子般地嗚嗚大哭起來。卓南雁望見那張熟悉的粗豪大臉上滾滿淚水,也覺胸口發酸,眼眶一片模糊。

    厲潑瘋痛哭幾聲之後,驀地又仰頭大笑:“教主,您快瞅瞅,咱這頭小雁可終是翅膀硬啦!”一時間又哭又笑,狂性大發。卓南雁待他心神平複,才跟他細說別後際遇。厲潑瘋圓睜雙目,聽得忽喜忽怒,待得卓南雁問起他在龍驤樓中的遭遇時,卻只淡淡一笑:“姓蕭的狗賊問我那兩個孩童來曆,都逃到哪里去了?老子硬是不說,他們打得狠了,老子便跟他們裝瘋賣傻,亂說一氣!”卓南雁知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數年之間,在龍驤樓萬劫獄內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心中酸痛之余,又隱隱有一絲慶幸:“無論如何,終于救得了厲叔叔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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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04:29 |只看該作者
二人並肩坐在大青石上,絮絮叨叨地又說了片刻,卓南雁便又匆匆站起,低聲道:“厲叔叔,眼下明教的大云島上紛亂得緊,您逃回江南,還是先到雄獅堂內安身!我還有要事在身,要立時趕回萬劫獄!”說著將懷中幾塊散碎銀子掏出來,塞入他手中。厲潑瘋知他仍要回去臥底。極力相勸,讓他同回江南,不必再去冒險。卓南雁只是微笑不允。厲潑瘋知道勸他不得,忽然向西跪下,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喃喃念了幾句咒辭,才站起身來,道:“明尊護佑。少主定然平安無事!呵呵,今生今世能得再見少主,我厲潑瘋便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驀地將他緊緊一抱,跟著大笑三聲,這才轉身而去。

    卓南雁看著他高大地身影沒入叢林深處。心底忽酸忽喜,卻不敢再多耽擱,飛身出林,疾步趕回。武通還靜靜地躺在地上。卓南雁道:“我不殺你,你速速逃命去吧!”說著揮掌拍開了他的穴道,冷笑道,“厲潑瘋是你救的,那幾個獄卒也全是你打傷的,便一百張嘴,你也洗脫不清。要性命的。便速速逃吧,萬萬不得再回龍驤樓!”

    武通卻懶懶躺在地上。紋絲不動。卓南雁心中一驚,伸手去探那鼻息。竟是頭面冰冷,早氣絕身亡。凝神細瞧,才見他喉間破了一個圓圓孔洞,卻不見有鮮血流出,月下瞧來,分外詭異。卓南雁自心底呵出一口冷氣:“是誰殺了他,難道一直有人跟著我們?武通被殺之後,全身氣血凝結。這寒掌功夫好生了得!”霎時胸前背後盡是冷汗,晚風吹來。只覺發上也濕漉漉的。

    猛聽得密林深處傳來厲潑瘋的一聲怒吼,聲音短促惶急。卓南雁一躍而起,向密林狂奔而去。林中不時傳來厲潑瘋驚怒的吼聲,卻不聞和他動手之人地半點聲息。陡聽厲潑瘋長聲大喝,卓南雁飛身掠去,月色下正瞧見他那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忽地倚在了一棵老樹上。他大吃一驚,疾步沖上,卻見厲潑瘋背靠大樹,呼呼喘氣,眼珠子骨碌碌亂轉,竟是給人點了穴道。在厲潑瘋身旁,卻不見半點人影。

    激戰驟歇,密林中忽地寂靜下來,只聞風擾林梢、夜鳥啾鳴之聲。卓南雁心氣稍定,游目四顧,忽見身側十步外老樹下定定地立著一個人影。夜風拂來,那人衣袖微微飄舉,模樣卻看不清楚。卓南雁只覺一股涼意自腳底下泛起來:“這人長途跟蹤于我,又在數招之間,擒下厲大個子,武功好不詭異!”驀地長聲清嘯,一招“獨鶴與飛”,鐵掌直按向那人胸前。他見那人襲殺武通,手段狠辣,是以下手也是毫不留情,忘憂心法的功力提至十成。

    那人見他掌勢沖淡精妙,忍不住贊一聲好,身子倏忽拔起,有若一股青煙般地向樹上竄去。忘憂心法最重對全局關照,卓南雁未曾出手,已將身周的一草一木一枝一石印入腦內,事先早已算好了這人的諸般退路。哪料到這人不進不退,反而飛身上竄,還是讓他微微一驚。

    卓南雁振聲長嘯,身子也拔地而起,“華頂之云”、“蕭蕭落葉”,連環攻出,一招飄逸靈動,一招雄渾飛揚,虛實相應,剛柔並濟。那人背貼大樹,兩腿連點,身子不住向上飛竄,雙掌疾揮,驚蛇狂舞一般在瞬息間接連拍出七掌,掌影如雪花錯落,柳絮漫舞,將卓南雁這兩招堪堪擋開。

    兩人掌上激斗,腳下卻在樹上輕點急縱,繞著枝杈繁茂的大樹不住盤旋升騰,片刻功夫便已竄到樹頂。二人各自提氣調息,凝立樹梢,凜然對視。清冷地月光自云隙間照來,將那人的一張平平淡淡的臉孔映得清清楚楚,正是龍驤樓鳳鳴壇主葉天候。卓南雁眼瞳驟縮,笑道:“果然是葉壇主!”葉天候卻也微微一笑:“好功夫,想不到棋仙施屠龍,竟收了如此高徒!”

    “這小子怎地知道我是棋仙弟子?”卓南雁心中劇震,臉上卻滿不在乎地笑道,“知道棋仙的好弟子要給你收尸,心中定然榮幸得緊吧!”必殺。葉天候卻淡淡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詐,你竟坦認了!”

    “該死的狗賊!”卓南雁臉上笑意不減,心中卻想,“此人詭詐多謀,萬萬留他不得!”念頭一動,猛然在樹梢上重重一踏,一股勁氣怒潮般奔湧而出,整株大樹枝顫干搖,葉天候立足的那根枝椏登時從中折斷。葉天候也料不到年紀輕輕的卓南雁內勁收發已到了如此境地,一驚之下,身子急墜。

    四散飄飛的干枯樹葉之中,卓南雁卻已借勢飛撲而到,雙掌凌空擊下。六陽斷玉掌練到極

    返柔,可以掌起無風,但此時卓南雁存心立威,掌上,聲勢驚人。無數殘枝老葉在沖蕩的掌風中發出咝咝銳響,聲若鳳鳴鶴唳,驟雨狂瀾般地傾灑而下。眼見他招式猛惡,葉天候霍地大袖狂飛,雙掌驀然屈指成爪,怒龍出海般向上抓出,凌厲的爪風激得墜葉四散飛出。

    兩人自樹頂一起飛墜下來,卓南雁猛摧真力,掌影舒張膨脹,有如巍峨泰山,沉沉實實地壓了下來。葉天候的鐵爪縱逸開闔,卻如老龍躍波,靈虯戲珠,招式愈發詭異,空幻的爪影當真宛如千年沉夢,似乎要把當頭壓來的泰山深鎖夢中。六陽斷玉掌剛勁威猛,凝重如山,葉天候的爪功卻空空蕩蕩,如夢如幻。

    “夢回神機爪!”卓南雁忍不住驚呼出聲,他想起那晚羅雪亭跟自己說得清楚,臥底龍驤樓之人擅長的正是這路爪法。瞬息之間,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已使到了最後一招“無爭勢”,葉天候悶哼一聲,身若蝙蝠游空,借著掌力遠遠退開。卓南雁掌上勁力也是一發即收,借勢落地之後,怔怔地望著月色下呼呼微喘的葉天候,沉聲道:“三更驚回千里夢?”

    “頭白弦斷少知音!”葉天候咳了一聲,才笑道,“羅堂主早就傳訊說,要再派精靈弟子前來,卻不料是老弟!咳咳,很好,這掌法陽剛無匹,若非老弟機靈。適才這一掌已要了老兄我地性命!”卓南雁望著他臉上又是欣喜又是激越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暖,笑道:“葉兄爪法精奧,卓南雁實是大開眼界!”這句話說得確是發自肺腑。在六陽斷玉掌那樣至陽至剛的掌法凌空轟擊之下,葉天候卻施展以柔克剛的爪法,雖退不亂,始終占據三成攻勢,委實讓他佩服。

    二人對望一眼。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葉天候揮掌拍開厲潑瘋的穴道,笑道:“厲兄,得罪勿怪!你這麼冒冒失失地逃走,不出兩日,便會給龍驤樓擒回。”厲潑瘋嘿嘿笑道:“不怪不怪,他奶奶的。你們這場龍爭虎斗,當真讓老厲看得過癮!”葉天候淡淡一笑,卻轉頭對卓南雁道:“兄弟,你忒也莽撞了……”

    經他一番敘說,卓南雁才知道,自己被麻倒關入萬劫獄,果然是王完顏亨的安排,而武通以雄獅堂的身份入獄,則是虎視壇主蕭別離地主意。完顏亨如此策劃,一來可以試探出來曆莫測的南雁的身份真假。二來也可杜絕旁人的妒火怨言。至于今晚卓南雁之所以順順當當地救走厲潑瘋,並非運氣太好。而是全賴葉天候撤走了萬劫獄內的諸多侍衛。這還是多虧了龍驤樓內相互牽制的老規矩,既然武通是虎視壇內派來地人。那麼為防他們串通一氣,奉命監視的就不能再是虎視壇。素來對卓南雁不陰不陽的鳳鳴壇主葉天候,便得以擔當了暗中監視的這一差事。

    葉天候笑道:“自施老歸隱廬山之後,當世見過棋仙新悟武功之人寥若晨星,在下卻恰好是其中之一。當日我與你一動手便覺你武功清逸出塵,那日又見了你千幻萬變的棋藝,竟連王爺也奈何你不得,便猜你必是棋仙高弟。所以我一直對你甚是留意!”葉天候說到這里。忽又將臉一扳,“只是你也太低估了龍驤樓的勢力。當日你在金陵試劍上力挫群雄,不出三日,龍驤樓便得知了力奪神劍那人的模樣長相。我麻翻你之後,取你佩劍一看,果是辟魔神劍!”

    “好在這一點羅堂主早已料到!”卓南雁笑嘻嘻道,“照著他的安排,我這次離開雄獅堂,乃是夜盜神劍寶馬,不辭而別,至今江南武林都在滿天下地捉我這個盜劍賊!”葉天候點頭道:“還是羅堂主深思熟慮!回頭我自會將這緣由跟完顏亨說清,這也只算我先前盤問不細,這把劍你最好獻給樓主,名劍招忌,懷之不利!”他說著沉沉一歎,“你做得甚妙,今晚劫監救人,全是那武通一人所做,只是你為何心慈手軟,不殺了這厮滅口?武通無勇無謀,他能逃得出龍驤樓的鋪天大網麼,又或他膽小怕事,徑自逃回龍驤樓老實交待,你再機靈百倍,也是有死無生!”

    卓南雁忍不住歎一口氣:“其實我也知不可放他,只是覺得這小子傻得可愛,不忍動手!”葉天候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無奈,歎道:“你不忍殺他,他便殺你!江湖之中,曆來便是如此!”

    卓南雁默然無語,緩緩點頭,走到厲潑瘋身前,道:“厲大個子,你打我一掌吧!”厲潑瘋道:“做甚麼?”卓南雁愁眉苦臉,道:“今晚武通劫走了你,我不能坐視不管吧,好歹要給完顏亨一個交代!我只得說,今晚這武通進了牢房之後便即裝死,誘得獄卒進來之後暴然出手,將我和幾個獄卒一並打昏。你和武通的武功路數相類,這一掌由你來打,才能以假亂真!”

    葉天候忽道:“那武通地功夫跟你相距甚遠,怎能將你打傷?”卓南雁苦笑道:“我自給關入萬劫獄便痛罵葉壇主,惱憤得一頓飯也不吃,三日里粒米不沾,不必武通出手,一陣風也能將我吹倒!”厲潑瘋卻惶恐起來,道:“少主,當真讓我打你?”卓南雁挺起胸,走到他身前,道:“打吧打吧,厲大個子,怎地婆婆媽媽起來!”

    厲潑瘋猶豫片刻,終于擰著眉毛拍出一掌,卓南雁哎喲一聲,身子倒飛而出,直跌入草叢之中。“少主,”厲潑瘋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你沒事吧!他奶奶的,這一掌還是打得重了。”卓南雁卻咳嗽著站起,解開衣襟,月色下只見胸前赫然一個掌印,不由苦笑道:“還沒給你打死!”

    天候卻舉頭望望月色,低聲道:“好了,時辰不早,個獄卒醒來之前,你速回萬劫獄。王爺問起,萬事便往那武通身上一推,好在武通已死,什麼事都是他干的,這叫死無對證!我自會想法子,安置厲兄,待風聲過去,再送他回江南!”說話之間,三人已自林中行出,走到了武通尸身之前。

    卓南雁瞧見雙目怒張的武通尸身,又瞧瞧葉天候,道:“只是葉兄奉命監視武通,怎能任由他劫走了‘魔教余孽厲潑瘋’?”葉天候卻胸有成繡,笑道:“我趕來稍晚,那武通已劫走了厲潑瘋,我追蹤一夜,也是毫無所得!大不了挨王爺一通訓斥,但武通是虎視壇的人,大黑鍋卻要蕭別離來背。”說話之間,自懷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粉末灑入武通喉頭傷處,隨即便聽嗤嗤聲響,那喉頭破洞騰起酸臭煙氣,跟著黑水四溢,傷口漸漸擴大,片刻功夫一具八尺尸身連皮骨帶衣服,盡皆化為水。卓南雁心下暗自驚服:“葉大哥忠心虎膽,卻在王完顏亨跟前亦步亦趨,不露半點聲色,而瞧他斬殺武通,化骨滅跡,則又剛斷果決,當真是個厲害角色!”當下和厲潑瘋作別,飛身趕回萬劫獄。

    萬劫獄內還是黑黢黢的,卓南雁悄沒聲息地潛入自己那間牢房,仰面倒在地上,立時裝作昏迷不醒。隔了多時,那三個獄卒穴道自解,發覺武通蹤跡不見,不免大喊大叫。卓南雁也昏昏沉沉地自地上撐起身子,卻虛弱著嗓子罵道:“這厮詐死……劫獄……”便又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轉過天來一大早,葉天候便將卓南雁接回鳳鳴壇。還是那間幽暗冷靜的小屋,還是陰郁的晨曦和跳耀的燭火,只是此刻二人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互述往事,感慨無限。

    桌上擺滿了酒菜,卓南雁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呵呵笑道:“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將你關進萬劫獄,日日灌你臭米粥喝!”葉天候笑道:“當年我身入龍驤樓,完顏亨大大小小地試了我一十三次,相形之下,老弟可算幸運得多了。”卓南雁望著那張略顯清癯的面孔,不禁肅然起敬,道:“葉兄在這龍潭虎穴之中藏身三年,更能謀得鳳鳴壇主的高位,讓完顏亨深信不疑,委實萬分了得!”

    “完顏亨誰也不信!”葉天候的笑容凝重起來,“我為他出生入死,做下多少大事,卻還是不得進入龍吟壇。那才是龍驤樓的中樞,非但藏有《七星秘》、《沖凝仙經》那等武林至寶,更是龍驤樓發號施令的所在。壇中長老皆是深沉睿智之輩,完顏亨的諸多謀劃,多與他們商議。入不了龍吟壇,便無法得知那龍蛇變之秘!”

    “龍蛇變?”卓南雁正自放口大嚼,聞言登時將一塊熱辣辣的熟牛肉硬生生咽下去,瞠目道,“難道葉兄丁點頭緒也沒探出來?”葉天候隱在幽暗中的眸子閃了閃,道:“這半年來,完顏亨一直對我甚是提防,龍蛇變之秘,我只隱約知道一個大概。完顏亮即將揮師南侵,在此之前,龍驤樓要策劃一場驚天密謀,先將大宋朝廷中能征慣戰之臣盡數誅殺!”

    一陣清涼的晨風透窗襲來,卓南雁卻在心底覺出一股冷徹肺腑的寒意,忍不住道:“盡數誅殺?這麼說,龍驤樓要大舉入侵江南,分頭刺殺大宋能臣?”葉天候緩緩搖頭:“詳情我便全不知曉了,但此計既名龍蛇變,自然決不會用大舉行刺這麼笨的法子!”說到這里,他那雙幽深的雙眸緊緊盯住卓南雁,低聲問:“你可知道,龍驤樓最可怖之處是什麼?”

    “自然是龍吟壇了?”這念頭只在卓南雁腦中一閃,卻又想,“他不會明知故問,難道還有比龍吟壇還厲害的地方?”便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葉天候幾乎不見眼白的烏黑眸子閃著沉沉的光,道:“知道龍驤樓的江湖中人只道龍驤樓中最厲害的地方必是龍吟壇,卻不知道,龍驤樓還有一股更隱秘更可怕的人馬——龍須!”

    “龍須?”卓南雁目光一寒,忍不住道:“好古怪的名字,難道便是龍的須子麼?”葉天候點頭道:“不錯,‘龍須’這股勢力確是如同神龍之須,無孔不入卻又纖細難尋!他們便如你我一樣,乃是龍驤樓派出混入別國的細作和殺手。這群龍須人數雖少,卻各懷奇能,大宋朝廷之上,武林幫派之中,都有龍須暗中潛伏。這些人只聽完顏亨一人號令,只要一得完顏亨密令,便即百折不撓,不死不休!龍蛇變之計,便是由這群似人似鬼的龍須死士來施行。”

    卓南雁眉頭也不禁緊蹙起來,道,“只須除去完顏亨,不就破了他這龍蛇變之計了麼?”葉天候:“不成!只要完顏亨密令一下,哪怕是他轉天暴斃群人也會象一群螞蟻一樣,精密細致地執行他這龍蛇變之秘!這便是龍須最可怕的地方!可惜我至今也不知完顏亨是如何操控龍須這樣一個詭秘勢力的!”卓南雁不禁在心底無聲地透了口氣,淡淡地道:“是以探明龍蛇變之前,完顏亨還殺不得!”

    葉天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點頭道:“令尊卓盟主千古俠義,天候仰慕得緊。況且我的全家也是龍驤樓所殺,咱兄弟這血海深仇,自然要報,但眼下,還是以大局為重!”他說著眼中光棱乍閃,低聲道,“好在金主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據我揣度,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有一場好戲要看!”

    卓南雁猛然想起皇宮內仆散騰那沉冷如刀的目光,忍不住道:“那日兄弟隨完顏亨進宮,金主完顏亮身旁有個絕頂高手‘刀霸’仆散騰,對完顏亨好生無禮。”葉天候將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刀霸仆散騰?聽說此人乃是新近才被完顏亮卑辭厚禮延入宮內的,為的便是防備完顏亨!其實金主完顏亮一直對完顏亨又忌又畏,只怕已有了除他之心!”卓南雁身子微震,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葉天候又神秘莫測地笑起來:“金主完顏亮雖然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但終究是篡位登基,因此不免對宗室子孫深懷戒心,登基之後便對金太祖金太宗的子嗣大加屠戮,弄得金太宗早早絕嗣,金太祖的子孫也只剩下寥寥幾人。完顏亨乃是太祖嫡孫,更手握龍驤樓和龍須這一明一暗天底下最厲害的兩股武林勢力,怎能不見疑于上?”

    卓南雁想起那晚在皇宮之中金主完顏亮與完顏亨那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不由暗自點頭。葉天候又道:“須知完顏亮疑心最重,當年疑心他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完顏袞有謀反之嫌,連審也不審,便將涉案諸人一並宰了。完顏亨素來自負雄武,不懂韜光養晦,江湖中人送他綽號‘滄海龍騰’,他也不知避諱,一個朝廷重臣卻以‘龍’為號,早已犯了完顏亮的大忌。”

    “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完顏亨那聲沉冷蕭索的歎息和那張孤寂落寞的面孔霎時在腦中閃過,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忽在心底對這殺父仇敵生出幾分憐憫。他猛然昂起臉,道:“是以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混入龍吟壇,探知龍蛇變之秘的詳情,然後傳訊給羅堂主,讓他早做防備!”葉天候道:“不錯!探知龍蛇變之秘,原本艱難萬分,但老弟不日便會晉身龍吟壇,有你相助,把握便大了數分!”

    卓南雁雙眉一揚,道:“他這麼快便答應了讓我入龍吟壇?”葉天候道:“虎視壇派來的武通莫名其妙地劫走了厲潑瘋,昨晚完顏亨已向蕭別離大發雷霆,罵得他狗血噴頭。而我追蹤不力,晚到片刻,也給他痛罵一番。但不管怎樣,老弟好歹是順順當當地過了關,完顏亨已親口應允,待會便要見你!”他說著又嘿嘿一笑,“老弟得以身入龍吟壇,還要多謝金主完顏亮!你是完顏亮禦口親封的六品龍驤士,完顏亨不得不對你高看一眼。”

    葉天候頓了頓,忽然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笑道:“還有,那位婷郡主始終對老弟情思綿綿,想必也是完顏亨看重你的原因之一。”卓南雁臉上微紅,故意呵呵笑道:“那不過是逢場作戲!葉兄當小弟是什麼人了?”葉天候笑容一斂,道:“完顏亨雖是絕世雄豪,卻最疼愛這個女兒,你跟完顏婷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可也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做下去。”

    卓南雁默然不語,低下頭來,風卷殘云一般將桌上酒菜掃蕩得干乾淨淨,才將嘴一抹,笑道:“葉兄,這一回你酒內不會給小弟再下迷魂藥了吧!”葉天候哈哈一笑:“好,咱們這就去見王爺!”

    兩人行到門口,葉天候忽然頓住步子,轉頭望著他道:“兄弟,老哥還有一事相求!”卓南雁笑道:“大哥只管說!”葉天候的臉緊了緊,忽然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這普天下的學武之人,莫不想見識一下天衣真氣……”卓南雁心下登時了然,不待他說完,便笑道:“待小弟混入龍吟壇,若有機緣得見那天衣真氣,必然偷上他一套,獻給老兄!”葉天候滿面感激,連連點頭道:“好!好兄弟!哥哥交了你這好兄弟,當真不枉此生。只是那完顏亨機詐之極,你萬萬不可弄險盜取經書,只須將修煉之法牢牢記在腦中,回頭轉述給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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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07: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八節:幽園演武 劍閣解經
      “傷好了麼?”完顏亨靜靜端坐在王府軒昂的大廳之中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卓南雁苦笑道:“屬下無能,給武通這厮打了一掌,便昏了過去!”他打定主意,見了完顏亨之後,不大叫被無故關押的冤屈,卻先自認無能。

    “一掌便昏了過去!”完顏亨的聲音還是淡淡的,讓人永遠無法測度他心底正在想什麼,手中卻橫著一把長劍,望劍沉思。這把劍正是那把辟魔神劍。卓南雁心底一寒,忙道:“屬下罪該萬死!這把長劍的來曆,未曾稟告葉壇主!”完顏亨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深沉而悠遠,道:“這把劍當真是自羅雪亭手中盜來?”卓南雁道:“這姓羅的老頭太過小氣,又言而無信,明明說好比武奪劍,最後瞧我是個無名之輩,便將這劍大咧咧地要了去。還說什麼,名劍招妒,留在我身邊,反為不祥!嘿嘿,屬下氣不忿,我明里打他不過,暗中便將此劍奪了過來!”覷見完顏亨手撫長劍沉吟不決,便順水推舟地道,“屬下願把此劍獻給王爺!”

    完顏亨面色微變,卻笑道:“我若要了你的劍,豈不也成了言而無信的小氣之輩!”卓南雁暗道:“完顏亨事事要跟羅雪亭比,這個面子可得給足了他!”當下慨然道:“這個自然不同!王爺雄武大智,屬下這回是心甘情願獻給王爺。”完顏亨雙眉一展。鏘然一聲,還劍入鞘,道:“好,本王收下這把劍啦!你竟敢自羅雪亭手中盜劍,憑這份膽氣,便可入龍吟壇!你若還能爬得動,便隨我去龍吟壇!”卓南雁急忙挺直腰杆,朗聲道:“啟稟王爺。屬下還爬得動!”

    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微笑,猛向葉天候低喝一聲:“動手吧!”

    葉天候應了一聲,出指如風,嗤嗤嗤嗤,連點了卓南雁胸前四處大穴。霎時間卓南雁只覺四肢僵直,剛叫得一聲“王爺”。啞穴便被封上,跟著雙目又被蒙上一層紅布。

    “完顏亨又要將我怎樣?”卓南雁有了被無辜拋到萬劫獄之中的經曆,此時倒並不如何驚惶,耳邊卻響起葉天候的低笑:“兄弟勿驚!王爺這就要帶你去龍吟壇。嘿嘿,初次進得龍吟壇,都須如此,老哥我還求之不得呢!”卓南雁心下稍安,連連點頭,卻聽完顏亨冷冷道:“羅嗦什麼,速速背馬!”

    卓南雁便被抬到他那匹裝入一輛馬車之中。只聽馬蹄聲聲,車鳴轆轆。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忽覺一股雄渾的掌力在自己肩頭一拍,渾身一震之間。穴道立解,跟著眼前一亮,那紅布也去了。探頭四顧,才知已到了一座大花園中,園內花木蔥蘢,滿植蒼松翠柏。縱眼望去,滿眼都是疏曠和爽淨,恰如水墨畫中故意留下的白。純淨的白,一下子便蘊染出了一種空靈的仙意。若說王府的花園。美在精巧細致,眼前這大園子則勝在恢弘清幽。

    完顏亨瞧他一眼,便大步往園中行去,卓南雁飛身縱下馬車,在後緊隨。園子里寂靜得緊,只有不知名地野鳥咕咕鳴叫。花徑上倒有一些十三四歲的宮娥往來打掃道上落葉,見了完顏亨,便遠遠地躬身行禮。瞧那些女童的衣裳打扮,想必都是女真族的女子。移步換景之間,卓南雁陡然發覺龍吟壇內的道路縱橫交錯,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暗合五行八卦之理,隱隱便是一個奇門陣法。

    “龍吟壇中的事,葉天候想必跟你說了不少!”完顏亨地聲音永遠是淡淡的。卓南雁故意慢他半步,這時忽然發覺,完顏亨步履看似悠然隨意,但舉手投足之間,渾身氣勢連貫,既便是他大大方方地背向自己,全身卻也沒有半分破綻。“果然是武林第一人的絕世風范!”卓南雁心底油然生出一股略含無奈的欽佩,口中淡淡地應了一聲。

    完顏亨並不回頭,接著道:“龍吟壇內,共有四位長老,分別為精研書法的鍾離軒、醉心畫功的燕老鬼、修習瑟功的百里淳和潛心丹藥的耶律瀚海。當年王沖凝傳下的這套《七星秘》內含七般武功,但……醫道、劍經和陣法這三門,迄今我還未能覓得高手參悟。”卓南雁聽他說起“醫道”時,語音蕭索含混,心中一凜:“想必葉天候說的那蕭虎臣盜走醫經地事,倒是真的!”

    完顏亨忽道:“你想不想習練天衣真氣?”卓南雁不想他話鋒忽然轉到這里,幾乎不假思索地道:“想啊!這是天下第一神功,誰人不想?”一眼瞥見完顏亨凌厲地目光,才低聲嘀咕道:“那晚喬抱樸跟樓主大戰,曾說樓主也在暗中修習這門絕學……”

    “那是巫魔的管窺蠡測之見!”完顏亨回頭瞥了他一眼,沉聲道:“師尊晚年悟得地這門滄海橫流本就與天衣真氣大有關系。但天衣真氣凶險無比,我至今未敢放手修煉!當年我與鍾離軒四人有約,只有他們先破解了《七星秘》之中的武功,才得演練《沖凝仙經》之中的這門天衣真氣。”

    卓南雁連連點頭,心底卻不以為然:“不敢放手修煉?說到底還是偷著煉了。卻又不許旁人習練。嘿嘿!”心中尋思,口中卻老老實實地道,“可是他們只有四人,那劍經、醫經和陣法三門,還無人參悟。”完顏亨歎道:“醫道、陣法與武學關聯甚少,眼下最要緊的,便是那門奇怪的劍經!百里淳、燕老鬼和鍾離軒皆為當世劍道高手,卻對那劍經起始的幾頁百思不解!我跟他們早定好了,今日讓他們四人演武論道,若是各自練功有得,便讓他們一起參悟劍經!”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地望了卓南雁一眼,“你年紀雖輕,卻稟賦過人,我有意讓你與他們共同參詳劍經!”

    卓南雁雙眉乍揚,喜道:“多謝王爺美意!”心下暗想,“自我見了

    亨,就這一句話說得真心實意!”完顏亨卻笑道:“太早,那四個老家伙個個眼高于頂,平日只對我還服氣一些。你若是手段平庸,給他們瞧不起,只怕未必會在這龍吟壇內存身!”卓南雁聽他口氣冰冷,心中卻也騰起一股傲氣,道:“好,我也正想瞧瞧這四位長老的手段!”

    這時心思全被完顏亨的話題吸引,卓南雁便忘了默記路徑,再行片刻,忽然聞到一股馥郁酒香。卓南雁探頭觀望,只見數根虯干曲枝的老柏挺立面前,華蓋如傘的繁枝密葉遮出一片濃蔭。柏下的土地終年不見陽光,已生了一層青苔。老柏前方卻是一塊光滑如鏡的巨岩,岩下數叢菊花爭奇斗豔。卻有四人或坐或立,手持酒杯,正自飲酒賞菊。這四人打扮雖然各自不同,但個個神清氣朗,顧盼之間,均是睥睨天下的宗師氣象。

    翠柏如蓋,青岩如鏡,更襯著數叢美菊,這相貌高古的四個老者把酒臨風,談笑風生,倒讓卓南雁生出一種恍惚來,以為自己刹那間走入了仙風道意的古畫里。

    “幽人今夜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樓主可是來啦,”岩下來回走動的一個高瘦老者當先凝步躬身,笑道,“燕老鬼盼這一天,眼睛都盼紅啦!”卓南雁見這燕老鬼長發披肩,一身皺巴巴的青衣前襟上盡是五顏六色的顏彩。一副不拘形跡之狀,雙眸內精光閃爍,卻又出奇地冷定。

    跟著那三人也齊齊上前問候完顏亨。跟葉天候開口閉口“王爺”不同,這四人都只管完顏亨叫“樓主”,言語之間,親熱大于恭謹,就像知己良朋一樣隨意,似乎他們服膺的只是武功震懾天下的龍驤樓主。卻非那位高權重的王爺。卓南雁見這四人神色倨傲,對自己理也不理,索性也擺出一副大咧咧的神色,負手站在完顏亨身後冷眼觀瞧。

    卻見那百里淳身上卻披著一件僧袍,打扮非僧非俗,滿面皺紋。似是七八十歲的年紀,但須發卻是烏黑光亮,懷中攜著一具黑沉沉似琴非琴的樂器。耶律瀚海是個五十多歲的道士,生得面如冠玉,身披一件鶴氅,神色冷寂凝定。鍾離軒卻是一位白須白發地老者,身上坦胸露懷地披著件破舊直,眉目慈善,四人之中以他年紀最長,衣著也最是隨意。

    談笑幾句。耶律瀚海攜著一壇美酒,走到完顏亨身前。撚髯笑道:“鼎內龍降虎,壺中龜遣蛇。功成歸物外。自在樂煙霞。《七星秘》之中,以丹藥之法最是艱深,偏偏在下修為最淺,只得先行獻丑了!”說著將酒壇提到身前,眼望壇內,凝神沉思,白皙的臉上愈發白得透明,似是罩上了一層寒霜。

    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森寒之意自耶律瀚海身上發出。扭頭觀瞧,卻見那酒壇之內寒氣升騰。不由心底微驚:“這片刻功夫,這人便將酒水凍結成冰,好厲害的寒掌功夫!”忽聽耶律瀚海朗聲笑道:“待賓榼里常存酒,化藥爐中別有春。”驀地伸手在酒壇內一撈,卻撈出一片亮閃閃的寒冰,大袖拂動,那片寒冰直向菊花飛去。寒冰飛到半空,耶律瀚海揚手拍出一掌,掌力到處,登時將寒冰擊成細碎冰晶,紛紛揚揚地有如白霜天降,慢慢落到一叢菊花上。

    那叢色若黃金的“金鈴菊”本來枝挺花圓,爭奇斗豔,忽然給這細碎如霜的“冰酒”灑上,登時枝葉齊抖,跟著葉子打卷,枝干酥軟,本來怒放地金黃花朵也慢慢收縮枯萎。燕老鬼叫道:“你將掌上的毒氣逼入酒中,化酒為冰,才使鮮花枯萎,這也不算稀奇!”

    “那便請燕兄再品品這個!”耶律瀚海將手中毒酒放下,隨手又提起一壇美酒,臉上驀地騰起一層紫霞般的紅潤。卓南雁只覺鼻端酒香濃郁,斜眼瞧見他掌中酒壇內冒出騰騰熱氣,不由心中一凜:“原來這人竟是兼煉一寒一熱兩股掌力!”猛聽耶律瀚海長笑一聲:“頓飲長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揚手疾揮,酒壇中飛出一片熱辣辣的酒氣,嘩啦啦地灑在了那叢金鈴菊上。

    說來也怪,這叢菊花本來懨懨欲謝,給這酒氣一噴,竟漸漸枝干挺拔,垂下的花葉重又舒展,一時間葉綠如碧玉,花開似黃金,茁壯猶勝先前。更有兩株本來含苞待放的花蕾,竟也在酒香之中盈盈怒放。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卻見完顏亨卻微微點頭,對耶律瀚海笑道:“恭喜耶律兄煉得了《靈砂還丹訣》!”

    原來道家丹法分為內外兩門,最初自古相傳的都是外丹燒煉,信奉能將鉛、硫磺、金銀之物煉成金丹,服之長生不老。只是外丹燒煉之法艱難之極,服食金丹而死者又屢見不鮮,到晚唐宋初時,內丹清修一派崛起,外丹修煉終于漸趨消沉。呂洞賓正是道家承前啟後的大人物,最先癡迷外丹燒煉之說,後來終于發覺煉丹術耗財費力,才轉為內功修煉。

    這《七星秘》中的《靈砂還丹訣》,正是呂洞賓弟子王沖凝早年的煉丹所得,其中雖無長生不老地金丹煉法,卻詳細記述了煉丹中可能生成的有害于身地丹毒和健體補氣的丹丸諸般秘法。耶律瀚海能在一盞茶地功夫里,使菊花由生而枯,又轉死為生,正是在酒中化入了兩種不同的丹藥。

    耶律瀚海得了樓主一贊,卻神色淡然,略一躬身,飄然退下。燕老鬼哈的一聲大叫,笑道:“瀚海老弟,你煉的這丹藥能使鮮花轉枯,更能教枯者回春,實在是妙藥,回頭給我兩丸嘗嘗!”百里淳伸指在那樂器上一劃,卻嘿嘿冷笑:“小心他給你那毒丸,讓你這朵老花轉瞬枯死!”

    笑之間,白須白發的鍾離軒卻已長身而起,笑道:“,我還要借你這壇美酒一用!”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耶律瀚海先前放在地上的那壇毒酒。耶律瀚海神色一震,沉聲道:“這壇酒內已被我種下‘離魂丹’,鍾離老,可不要醉倒了你!”

    鍾離軒將酒壇抱在胸前,目視壇內,緩緩搖頭,道:“醉了也好!呵呵,道我醉來真個醉,不知愁是怎生愁。”潛運內力,已將壇中凍結成冰的美酒蒸騰化開。猛一張口,壇中冰冷的酒水忽然化作一股絳紅色的酒浪,直飛入他口中。那酒壇離他白須掩蓋的口邊尚有兩尺遠近,全憑那一口精深內氣吸得酒浪倒飛。這一壇毒酒適才只被耶律瀚海倒出不足兩杯,此時卻被鍾離軒鯨吸長川、鼇吞滄波一般盡數吸入口內。眾人眼見他氣也不換一口,忍不住齊聲喝彩。

    卓南雁暗自咋舌:“胡子不是白長的,這老者的內力修為還在耶律瀚海之上。而他竟然不怕這毒酒,難道真煉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軀了麼?”一壇子酒轉眼便被鍾離軒吸光,他那原本就有些紅潤的臉上更是色如紅霞,腳步踉蹌,醉態淋漓。完顏亨目光閃爍,笑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鍾離老要這便要揮毫如云煙了麼?”

    鍾離軒長聲大笑:“知我者,樓主也!”忽然張口。一股酒浪勁射而出,直向天上飛去。眾人均知那酒中蘊有奇毒,雖不懼怕,卻也不願酒水沾身,各自斜身退開。鍾離軒卻飛身騰起,揮手自背後撤出一支粗如兒臂地大筆來,揚手一卷,那巨筆上竟生出一股絕大吸力。將滿空酒浪盡數吸到了筆上。起落之間,他已躍到了那數丈高的巨岩之上,霍地筆走龍蛇,就在巨岩上寫起字來。

    卓南雁見他落筆如飛,寫得卻是一幅草書,雖然那十個字里有五個不識得。但見這白發老兒邊寫邊嘯,神態若醉若狂,也不禁心有所感:“聽說古人張旭、米諸大家往往要在醉後狂呼落筆,才能盡顯狂草真意,不想果然如此!”卻見鍾離軒筆意奔放,往往一躍之後,便一筆連寫數字,直到筆上酒干,便再將口中毒酒噴到筆上。鍾離軒飛身幾躍之後,一篇神龍騰霄般的七絕狂草已在巨岩頂上躍然而出。

    百里淳凝神念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結金丹。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風一劍寒——這首七絕必是呂祖所作。好詩好詩!”耶律瀚海平時也醉心書法,這時不禁眉目聳動。贊道:“氣勢縱逸豪放,運筆無往不收,果然是張長史的筆意,好書法,好書法!”完顏亨也雙目發亮,贊道:“駿馬狂馳,倏忽千里!當年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始得狂草神韻。今日鍾離老卻能將絕世指法化入狂草之中,好一幅《登真太清篇》。好一套驟雨驚風指!”

    眾人聽了他這一喝,凝神細瞧,果覺這幅云煙繚繞般的狂草筆畫之間卻又絲毫不為成法所拘,舒卷開闔,跌宕多姿,隱然便是一套氣勢逼人的上乘指法,才知鍾離軒竟將自那《登真太清篇》中悟出的指法化入了狂草之中。

    百里淳沉聲笑道:“好,神虯出霄漢,該鼓瑟一曲!”猛然揮手,巨岩前立時響起一陣急促的瑟聲。卓南雁才知那黑黝黝似琴而寬地樂器便是瑟了,只覺這瑟聲高亢嘹亮,有若鍾罄共鳴,金石交擊,定睛一瞧,才見百里淳膝前放置的古瑟色澤烏黑,竟是玄鐵鑄成。

    完顏亨垂首聆聽瑟曲,那張總有些悒郁神色的臉上這時卻現出難得一見的甯謐神色,低聲道:“先不必以瑟演武,你那手《百鶴操》彈得怎樣了?”百里淳笑道:“正要請樓主品評!”十指輕撥徐撚,瑟曲氣象登時開闊清朗,似是云天萬里,秋高氣爽,境界疏曠寬廣之極。忽聽吱的一聲,竟有一只白鶴展翅飛來,飄飄落地,單足獨立在古柏之前,側著頭,似是凝神聽瑟。

    百里淳並不抬頭,雙手勾、抹、挑、剔,瑟聲愈發舒緩,空靈處如風過松間,泉游石上,輕盈時又若青鸞啁啾,彩鳳低鳴。這時卻又有兩只白鶴鼓翅而來,落在老柏上。片刻功夫,竟先後有十余只或灰或白的大鶴翩然飛落樹前。卓南雁越看越奇,暗道:“這人竟能以瑟聲招來群鳥,當真神乎其技!”

    完顏亨雙目微閉,低聲贊道:“好,極云霄之縹渺,招飛鶴以和鳴!”百里淳揚揚自得,笑道:“樓主過譽啦,既然那老二位都顯了本事,珠玉在前,百里淳也只得獻丑一二了。請諸位品品這曲《枯木禪》!”屈指勾起絲弦,錚錚錚地彈了三聲,其聲如扣枯木,卓南雁聽在耳內,只覺一顆心隨著那瑟聲砰砰砰地連跳了三次,心底說不出地難受,暗道:“這《七星秘》上的武功當真神妙無端!”急忙凝定心神,氣沉丹田。

    那十幾只白鶴也受不了這瑟聲,展翼伸頸,一陣低鳴,似要鼓翅飛走。百里淳雙手不停,瑟聲嗡嗡而作,變得悲郁無比。十幾只白鶴似也被瑟聲所感,郁郁低鳴,有如喝醉了酒般地在地上踉蹌起舞。卓南雁心下一驚:“這人竟拿飛鶴試演自己的殺人瑟曲!”卻見百里淳瑟曲搖曳,愈發蒼涼悲沉,群鶴聚在一處,在瑟聲中突突發抖,卻不敢飛起,卓南雁暗道:“再這麼彈下去,這十幾只無辜大鶴便會給他震斷心脈!”心下惱怒,猛然振聲高歌:“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

    他也不擅音律,隨便在腦子里抓了個曲子便放聲高歌,卻哪里還管他什麼曲韻高雅?但他內功驚人,這一放開喉嚨大唱,登時擾得瑟音一亂,那十幾只白鶴立時爭先恐後地振翅騰空,遠遠飛走。

    百里淳見有人擾局,目光陡然一厲,眼見唱曲的正是那立在完

    後的膚色微黑的少年,心中一動:“那兩個老家伙演少年一直不言不語。怎地這時卻忽然擾我瑟音,莫非是奉了樓主之命,來考較我功夫來著?”當下不陰不陽地道:“樓主帶來的這位小友好生了得,年紀輕輕,竟有這等修為!”卓南雁長長一揖,道:“晚輩南雁,見這幾只鶴兒可憐,無禮冒犯,百里先生勿怪!”百里淳怒道:“胡言亂語,老夫只是要讓那幾只鶴兒給樓主跳個舞,你當老夫是焚琴煮鶴之人麼?”

    卓南雁卻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倔強脾氣,聽他言語老氣橫秋,止不住心底有氣,也將雙眼一翻,大咧咧笑道:“有曲豈能無歌?在下也只是想給先生這瑟曲配個歌兒而已。”百里淳怒道:“這歌辭粗鄙不堪,是何人所作?”卓南雁笑嘻嘻道:“這是晚輩在江南道上混時,聽得纖夫拉船時唱的鳥船歌,十足的下里巴人,卻正好對應閣下的陽春白雪!”

    一語才落,燕老鬼早已拍手大笑:“有趣,有趣!樓主,你帶來的這少年果然有趣得緊!”鍾離軒和耶律瀚海也相顧莞爾。完顏亨卻撚髯微笑不語。原來大金國尚武崇強,女真人更有貴壯賤老之俗,甚少宋朝漢人排資論輩的許多講究。在完顏亨眼中看來,當仁不讓才是大丈夫氣魄,這時眼見卓南雁跟龍吟壇長老咄咄逼人,卻也不以為意。

    百里淳面色陡變。冷哼聲中,瑟曲陡變。古瑟有大小之別,小者三尺,大者將近六尺,彈奏之時,有托、抹、挑、勾、剔、打諸法,端地音聲渾厚,鏗鏘悠揚。古瑟在秦漢時曾風行天下。至宋金時已少見于世。百里淳地這鐵瑟長有五尺,上有絲弦二十五根。這時他指上潛運內力,瑟上登現金鐵交擊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又似怒流急。沖波逆折。

    龍吟四老精研《七星秘》上的武功,卻又各有心得。百里淳深通佛理道功,這曲《枯木禪曲》為他浸淫佛道兩家功夫數十年所得,瑟功雖得自《七星秘》上的道家武功,瑟理卻暗含佛家成、住、壞、空的四重境界。這時惱怒之下,已施展出了瑟曲的第二重境界。

    卓南雁只聽得幾聲,便覺一顆心怦怦亂跳,暗道:“這瑟聲怎地帶著這般大的殺氣!”急忙抱元守一。完顏亨見他二人暗較功力,本待出聲喝止,眼見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隨即渾若無事,倒想讓他二人見個高下。向鍾離軒三人打個手勢。三人向旁邊走開幾步,遠遠袖手旁觀。

    百里淳冷哼一聲。暗道:“連一個後輩小子都奈何不得,豈不讓那幾個老不死笑話死老夫!”頭上立時騰起陣陣白氣,瑟音再變,柏樹林間登時騰起一股枯寂冷漠之意,似乎萬木凋零,蕭條無盡。《枯木禪曲》第三重境界一出,卓南雁猛覺心神間籠起陣陣悲涼,似乎萬事萬物都了無生氣。只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好在他久練道家上乘功法。一驚之下,立時警覺,奮力將歌聲拔高:“莫笑樓船不解行,識儂號令聽儂聲……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心急火燎之下,雖然唱得愈發不成腔調。但他體內深蘊了數十年的上乘真氣,這時亢聲長歌,委實非同小可,堪堪抵禦住了那空冷迫人的瑟曲。

    韻冷調寒、深含至理地古瑟曲中卻伴著天下最粗俗最平凡的船歌,何況這船歌還唱得聲嘶力竭,猶如牛叫馬嘶!這情形簡直萬分滑稽可笑。但鍾離軒三人卻並不覺得可笑,閱盡滄桑的臉上反有了一絲震驚。他們佇立在老柏之後,猶給瑟聲攪得心蕩神搖,這少年挺身鐵瑟之前,直當《枯木禪曲》之鋒,居然渾若無事!

    百里淳兩道漆黑的長眉驟然鎖起,臉色凝重如霜,猛然十指齊發,鐵瑟上霎時迸出一串急弦緊調,這一曲《枯木禪曲》已到了最後一重山崩地裂、海枯石爛的空無境界。卓南雁只覺心跳氣喘,眼前發黑,拼力凝定心弦。

    完顏亨眼見二人神色凝重,卻不願他們拼個兩敗俱傷,正要出口喝止,忽聽得有人哈哈長笑,聲如和風緩吹,拼斗正緊的兩個人都覺心底一震。那笑聲乍然放大,有若一道巨雷,劈在搖曳緊密地瑟音上。完顏亨卻神色一緩,暗道:“燕老鬼這時出手,正是時候!”那笑聲雖然轟鳴刺耳,卓南雁心底被瑟音攪起的煩惡之意卻為之大減,不禁呼呼喘氣,暗呼僥幸。

    百里淳眼望柏樹林外,怒道:“燕老鬼,你又來攪局!”燕老鬼哈哈笑道:“老夫不是攪局,只是瞧這小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修為,動了愛才之心!嗯,了不起,這小子比我燕老鬼當年還要了不起!樓主帶他來此,必有深意,百里老兒,何必跟個後輩小子過不去!”這笑聲本來自東而來,卻瞬息竄到西側,跟著便如神龍經空,游走不定,一笑不止,一笑又起,片刻間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滾滾笑聲。

    卓南雁心下駭異:“這人的輕功還在明教那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之上,似可直追武功詭譎的喬抱樸!”百里淳聽得他最後的一句話,心中一震,瑟聲登止,舉頭望著柏樹林間那道快若流星的青影,笑道:“這小子頑皮跳脫,老夫還當真跟他一般見識麼?你燕老鬼讀經多年,就練會了這一手群魔亂舞麼?”

    “狗眼看人低!”燕老鬼猛然頓住步子,自柏樹後踏步而出,自鍾離軒手中接過那支大筆,滿面嘻笑地昂然四顧,道,“你們費力巴拉地拋磚引玉,就為了等著我老人家的這壓卷大作了吧!”口中說笑,將大筆探入那壇美酒之中,臉上神色也慢慢端重,似是潛心苦思,猛然長吸了一口氣,身子急掠而起。

    南雁只覺眼前一花,燕老鬼已飛縱到了巨岩之前,猛往岩上畫去,刷刷兩筆,便將岩石上塗得絳紅一片。卓南雁不曉書畫之道,見這燕老鬼運筆肆縱,簡直就是刷漆塗墨,不由暗自搖頭。

    那巨岩高可兩丈,燕老鬼數筆之下,這一躍之勢眼看著堪堪將盡。但見他左掌在巨岩上輕輕一按,便又飄然而起,瘦長的身子竟如凌虛仙人一般在巨岩上盤旋縈繞。卓南雁暗自喝一聲彩,卻見燕老鬼大筆翻飛,頓、挫、拖、皴,那一片絳紅已化作了一個袍袖飄逸的背影,再加上圓轉如意的連環數筆,便繪出了一個鼓袖奔騰的仙人。

    鍾離軒看得老眼放光,拍手笑道:“好一幅飛仙禦風圖!”卓南雁凝神看那燕老鬼畫在岩上的仙人,衣袂飛揚,冉冉欲動,手足飛舞之狀儼然便與燕老鬼適才運氣飛騰的姿勢毫無二致,暗道:“他們是以藝演武,鍾離軒將指法融于狂草之中,這燕老鬼便將絕世身法蘊于畫中了!適才鍾離軒飛身作書,尚要連躍三次,這回燕老鬼揮毫作畫,卻是腳不沾地,一氣呵成,這份輕功顯已傲視龍吟四老了。只是若論內功精深,還是以這外貌渾樸若癡的鍾離軒為尊。”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燕老鬼,恭喜你終于練得了這九妙飛天術!”完顏亨長笑兩聲,緩步走到那塊巨岩之下,折起一朵怒放的菊花,轉頭對卓南雁道,“還記得那晚本王‘萬家燈火’之語麼?”

    卓南雁登時想起,當日完顏亨激戰喬抱樸之後,自己曾問他,那天頂的殷紅巨掌是真是幻,完顏亨曾道“若是你視而不見,京師的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他凝視著完顏亨深含玄機的雙眼,緩緩點頭。

    完顏亨收回目光,望著那朵金黃的菊花,悠然道:“所謂‘天地萬物皆在我心’,這朵菊花在岩下自開自謝,看似與你的心了不相關,但若你的心不去感知,此花是開是謝,又有什麼分別?”卓南雁全身一震,立時知道完顏亨在以花為喻,向自己展露高深武學的竅訣,只覺一顆心登時進入一種空明境界,喬抱樸那只在天際呼嘯的巨手、完顏亨手中綻放的鮮花,眼前光滑挺拔的巨岩和四周散著清香的古柏,一時都在心中活潑起來,霎時間他若有所悟,但話到口邊,卻又說不出來。

    “妙哉!”鍾離軒忍不住歎道,“樓主所說正是武學之中‘心外無物’的至理,但其中所含妙意,卻又超越武學,直趨天道。”燕老鬼、耶律瀚海和百里淳卻在頻頻點頭之余,苦思完顏亨話中的玄機。完顏亨卻抬起頭,凝望著巨岩上的那幅禦風飛行的仙人圖和那首真氣彌漫的七絕草書,若有所思。

    眾人全不知他要做什麼,微微一沉,卻見完顏亨飄身躍起,大袖輕揮,竟將手中那朵菊花,平平插入巨岩。眾人齊齊一驚,要知巨岩堅硬無比,一朵柔弱的花枝竟能被他舉手插入,這手功力委實驚世駭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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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11:34 |只看該作者
燕老鬼卻雙目閃光,癡癡望著巨岩上方那朵金黃菊花,猛地大叫一聲:“好一手天外飛來的妙筆!”卓南雁也覺眼前一亮,原來這巨岩太過高大寬綽,雖給燕老鬼畫上了仙人、鍾離軒書上了絕句,仍覺空曠無比。但完顏亨卻別出心裁地將這朵菊花插在巨岩上方,看上去便似仙人向著菊花飛奔,仙人的大袖直向菊花伸去,似摘似舞之間,便有種破壁飛出般的飄逸。

    那剛勁的七絕狂草給上方那陰柔嬌豔的菊花一襯,也是愈發顯得氣勢奔放。霎時間高大巨岩、潑墨仙人、七絕狂草,全因這一朵小小的菊花,變得渾然一體,卻又靈動異常。

    “這一朵柔弱嬌豔的小花,卻也隱含著玄奧無比的天地妙理。”卓南雁暗中將完顏亨這句“融天地萬物于心內”的妙理跟師尊施屠龍說的“與天地合一”的玄門要旨相互印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無比親切的感悟,“這與忘憂劍法‘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的要義卻又隱然相通!”

    眾人均知,完顏亨這隨手一插,施展的不止是絕世武功,更有超邁天下的大手眼,一時眾人均是凝望巨岩,心底歎服無盡。

    眼見眾人個個凝眉沉思,完顏亨沉靜的目光環顧一遭,才道:“算上南雁,你們五人各懷絕藝,都是我龍吟壇中的中流砥柱,只望集你五人之力,解開那半部劍經之秘!”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等于宣布年紀輕輕的卓南雁已然晉升龍吟壇的長老之位。這不啻一道平地驚雷,要知卓南雁雖然適才力抗百里淳的奪命瑟功,但到底是年少識淺,功力不足,忽然間將他與威名赫赫的龍吟四老相提並論,如何能讓這四人心服?

    巨岩之下先是鴉雀無聲,沉了沉,終于先後響起兩聲冷哼。第一聲來自性子暴躁的百里淳,燕老鬼看似滑稽,鍾離軒外表癡呆,耶律瀚海貌若謙恭,卻都隱忍不發。第二聲卻是卓南雁所發,“有什麼了不起,皺紋越多的,未必本事越大!”這麼想著,他臉上又浮出那層滿不在乎的笑意,故意將腰杆挺得筆直。

    完顏亨眉頭微皺,只作不聞,轉身向柏樹林外行去。卓南雁和龍吟四老自後相隨,片刻便到了一間軒敞靜謐的閣樓跟前。那閣樓上爬滿了野藤,時值深秋,野藤葉子盡作橙紅之色,樓前黃菊幾叢,清香彌漫,更增幽靜之意。完顏亨取出鑰匙開了銅鎖,默不作聲地走入樓內。樓中卻一直有幾個青衣小鬟反鎖在內,這時見完顏亨領人進來,便忙著奉上香茶。

    天色還早,但這閣樓竹窗四閉,廳內幽暗得緊,便早早點上了燈燭。卓南雁自一踏入這間幽暗的閣樓,心內便猛然生出一種異樣之感,忽一抬頭,卻見對面高牆上掛著數張大幅畫卷。畫上黑白相間的圖形甚是眼熟,才一入目,卓南雁便覺得一股玄異之氣撲面而來,似乎那棋子樣的黑白點陣竟攜著宇宙間最神奇最精微的至理,一下子便將他夾裹其中。

    卻見完顏亨緩緩舉起一本古舊的經書,道:“這本《靈棋劍經》與《七星秘》之中其它六門功夫不同,當初我大金武士自宋人手中將它得來時,便殘缺了前面的數頁,更因此經與易理相關,愈發顯得精深奇奧。牆上所掛的圖譜,乃是我親手抄錄的劍經開始幾頁,只盼各位見仁見智,闡幽發微!”眾人定定地盯著那幾張怪圖,凝神思索,燭火將幾人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一時閣內悄寂無聲。

    沉了沉,百里淳沙啞著嗓子道:“這頭一張圖上,雖寫明了‘九宮後天煉真局’七個字,怎地圖上所示,卻又不似九宮龍圖,中間更以黑白棋子標了不少奇怪圖案,難道當真便是棋局麼?”鍾離軒沉吟道:“沖凝真人的武功得自呂純陽祖師,考諸呂祖詩篇,卻有不少紋談棋的詞句——琴劍酒棋龍鶴虎,逍遙落拓永無憂。數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山秋……難道起始這幾頁,當真只是棋譜?”畫上除了幾個彎轉古拙的小篆,便全是黑白點相連的奇怪圖形,不明易理之人乍看上去,便會以為畫的是一堆胡亂擺放的圍棋子。

    卓南雁一直盯著那圖,一見“九宮後天煉真局”那七個大字,登時心內劇震:“難道這當真便是師尊苦覓不得的《九宮後天煉真局》,卻怎地掛到了這里?”再凝神細瞧,鍾離軒所說的以黑白棋子標成的古怪圖形,正是師尊施屠龍苦思出來的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的八卦卦相,只是卻按著乾西北、坤西南的文王後天八卦方位排布。霎時他心內怦怦亂跳:“後天八卦與九宮龍圖相配,這果然是與忘憂心法一脈相承的《九宮後天煉真局》!”

    再轉頭望去,卻見這張圖旁邊掛的幾張圖上依次寫著“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三五至精局”。霎時間卓南雁心內忽喜忽驚:“師父早說過,他這忘憂心法得自一套殘缺不全的道家古譜《忘憂棋經》,卻原來、卻原來便是武仙沖凝真人所著《七星秘》中的棋經!”

    這時卻聽百里淳長歎一聲:“樓主,便因這劍經缺了前面幾頁,變得怪里怪氣,活似道士的鬼化符,除了王沖凝本人,誰人參悟得透?不如咱們直截了當地習練劍經後面所載的劍法!”

    顏亨緩緩搖頭,冷冷道:“先師言道,這劍經上的劍奇,若無法參透前面的內功勁法,後面的劍招便全都無從破解!況且依著先師本意,也只有參悟此經上的奇妙內功,或許才能煉得天衣真氣!”話音才落,忽然咦了一聲。眾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卓南雁雙目直直凝視牆上高懸的圖譜,雙手抱圓,呼吸悠長,猶如入定。

    百里淳呵呵冷笑:“賊小子,又在這里裝腔作勢麼,我們幾個老家伙束手無策的東西,難道你還能看出什麼門道?”燕老鬼也揮手向他肩頭拍去,口中哈哈笑道:“南小弟,你這叫關公馬前舞刀,把戲玩得可是有些過頭啦!”手掌觸到卓南雁肩頭,猛覺一股勁氣迸出,震得他指掌微麻。鍾離軒雙眉一皺,低聲道:“他已入定中,不要碰他!”耶律瀚海驚道:“怪哉,難道這黃口孺子當真看出些門道來了麼?”

    原來便在他們說話之時,卓南雁一直舉頭凝望那第一幅《九宮後天煉真局》,卻見圖上另以小字隸書,記有修煉之法。完顏亨和龍吟四老不識這以黑白棋子記錄的八卦卦相,他卻多年來手追心摩,早弄得滾瓜爛熟的。文王後天八卦推衍的是萬物化生之規,蘊含四方、四時、五行、八節的推移,跟九宮龍圖相配之後,以精微凝炁入神之法煉神還虛,以達與天地合一之境。卓南雁按照圖中卦相所示,參以圖上隸書記載的煉神之法靜氣凝神,登時心定如水,神游八荒,進入到了一種恍兮惚兮的縹緲境界。

    “南雁,”完顏亨白潤的臉上閃過一絲紅光,輕輕喚道,“難道你瞧出些什麼來了麼?”聲音不大,卻有一股奇異的魔力,將入靜的卓南雁喚醒。

    “師父傳下的易道之秘,要不要告訴幾個老鬼?”刹那之間,卓南雁的腦中迅即轉過了七八個念頭,終于將心一橫,“他們缺少前面的九宮煉氣、煉神兩張秘譜,便告訴他們,諒他們也一時參悟不透。”當下皺著眉頭,指著第一幅圖卷,道:“我瞧,那八組圍棋圖案,組成的好似是先天八卦的卦相!”

    “拿圍棋子擺成的卦相,”燕老鬼哂道,“我幾個老頭子讀易經時,也算韋編三絕,怎地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卦相?”瞧著百里淳幾人半是挑釁半是鄙夷的目光,卓南雁卻不著惱,故意可憐巴巴地道:“我也是胡亂猜想,那白子是陽爻,黑子是陰爻,再對照圖上排列的形狀,依稀便是後天八卦!”完顏亨幾人全是一震,轉頭再望那張圖,都是意有所會。

    鍾離軒白胡子翹得老高,忽然一把揪住卓南雁的手腕,哈哈笑道:“說得好!好兄弟,當真是‘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啊!”他年紀一大把,作卓南雁的爺爺也成了,此時大喜之下,卻管他叫好兄弟。

    耶律瀚海目光灼灼閃動:“南雁老弟難道當真是易學奇才,一眼便看穿了武仙劍經的真意?”卓南雁自知這下子賣弄有些過頭,當下哈哈大笑幾聲,隨口道:“晚輩自幼只愛下棋,那時山里面有個算命的孫瞎子棋藝挺高,跟我下棋後,便常拿棋子給我算命,我見他便是這麼擺的……”眾人接著驚問這孫瞎子的來曆,卓南雁只得胡亂東拉西扯,“孫瞎子其實不瞎,這家伙閑時拿樹枝拿棋子拿石頭,都能算命擺卦。嘿嘿,說來他嗜棋如命,卻跟幾位前輩一般,瘋瘋癲癲,有時喝醉了便跟我說,這些玩意說穿了全是騙人的把戲……”百里淳和耶律瀚海聽他借口罵自己瘋瘋癲癲,不由眉頭微皺,燕老鬼和鍾離軒卻笑嘻嘻地不以為意。

    完顏亨望著卓南雁道:“我之所以讓你來龍吟壇,便是看中了你的棋藝,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他說著目**光,緊緊注視卓南雁,沉聲道,“自今日起,《靈棋劍經》便交由你手,盼你早日解悟此經。”這回輪到卓南雁心神劇震了,他甚至想上前擁抱一下這個殺父大仇人!

    “樓主!”耶律瀚海卻踏上一步,道,“南雁雖是悟性高,棋藝精,但劍學未必高深。不如讓鍾離、百里和老燕跟著一同參詳。”完顏亨瞧他一眼,道:“難道你不想跟著同參?”耶律瀚海斯斯文文地笑道:“《七星秘》之中的丹經就夠瀚海參悟半生。瀚海對這劍經興味不濃,只望諸位早日破解劍經上的內功之秘,我也得早一日修煉天衣真氣!”完顏亨沉冷的目光掃過眾人,道:“好,便讓四人同參!只盼著你們早日參透天衣真氣!”閣樓內的幾人聽得完顏亨再次提及“天衣真氣”,臉上各自掠過深淺激越神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九節:難寄相思 巧窺仙經
      “掰著指頭算來,他進龍吟壇已經十四天啦,卻一次也不來看我!”完顏婷靜靜坐在燈前,任由兩名侍女梳洗擺弄自己的秀發,心內卻覺無盡的懊惱和委曲,“這渾小子,心里面根本沒有我!”偏偏這心里話卻不能跟任何一人說。她幽幽望著那薄絹燈罩後跳耀的燭火發呆,感覺自己的心象給一張看不見的網捆住了,愈是掙紮,愈是無奈。

    “郡主,”黎獲小心翼翼地進來,低聲道,“我將余孤天帶來了。”完顏婷才覺出那燭光有些刺目,緩緩垂上美眸,盡力使聲音回複往日的平淡冷傲:“叫他進來,你下去吧!”黎獲應了一聲,大步退去。

    珠簾一挑,余孤天輕輕走了進來,低頭翻著眼向上偷望過去,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頭如云秀發,黑瀑般地垂在紅豔豔的燈光下。一位嬌小侍女一手捧著長發,一手拿著象牙梳子,正給完顏婷精心梳理。那墨玉般的長發顯是剛剛洗罷,還帶著水珠,光閃閃的有若暗夜中的嫵媚精靈。余孤天心中發顫,霎時只覺喉嚨里熱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古人用“綠云擾擾”來形容女子的頭發,又想古來那個“發長七尺,光可鑒人”的美人張麗華的長發,只怕也沒婷郡主的秀發這般美。大著膽子抬頭望去,卻見完顏婷手托香腮,正自斜倚在軟榻上對燈沉思,余孤天雙目閃光,抓緊時機死力盯著那紫色繡花錦袍下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

    “你過來!”完顏婷卻忽地轉過臉,正揪住他那放肆的目光,不由挑起了秀眉低喝了一聲。余孤天聽她美如天籟的聲音中隱含不悅,心中一抖,急忙躬身走上兩步,顫聲道:“屬下、屬下……”話沒說完,啪的一聲,臉上已挨了完顏婷一記響亮的耳光。一種火辣辣的痛從臉上直竄入心底,余孤天心底忽覺羞愧無限:“她美得天仙一般,我這麼放肆地盯著她,實屬不該!”但羞慚之余,竟又隱隱覺出一陣奇異的暢快。完顏婷冷冷道:“知道自己為何挨耳光麼?”余孤天見她玉面含霜,愈發美得不可方物,腳下發軟,幾乎跪倒,顫聲道:“是,屬下罪該萬死!”

    一個伺候她洗漱的侍女這會捧著個金盆過來,完顏婷伸出纖纖玉手,向盆中探去。余孤天躬著身,又忍不住翻著眼盯著那雙玉手看。“水涼啦,怎麼侍侯的!”完顏婷嬌斥聲中,又甩出一記響亮耳光。她也覺著這些時日自己脾氣躁了許多,但滿腔幽怨之下,硬是礙不住性子。那侍女臉上生痛,卻不敢言語,蝦一樣弓著身子用銀瓶往金盆里注上熱水。

    余孤天忽然有些失望,暗想:“若是她這纖纖素手,再熱辣辣地打我一下,那又該是何等滋味?”奓著膽子趨上半步,躬身道,“不知郡主傳屬下前來,有何吩咐?”完顏婷的玉面忽然飛紅起來,猶豫片晌,才道:“讓你這小魚兒來,自然是有事相求!”余孤天見了她那妙目流波的嬌羞神態,心中怦怦亂跳,暗道:“便是她叫我去赴湯蹈火,我也不皺一絲眉頭!”當下挺胸道,“只要為了郡主,余孤天甚麼事都做得!”

    “真的麼,”完顏婷輕咬了下櫻唇,道,“我要見見他!”余孤天一愣,道:“郡主要見誰,屬下這便去喚他。”完顏婷明眸微嗔,道:“若是這麼容易,還用得著你來叫麼!”余孤天瞧見她那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卻陡然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輕聲道:“郡主是想見……南雁?”完顏婷頰上紅霞飛撲,輕揚起秀眉,道:“是啊,還是你這只小魚兒最機靈。南雁……這渾小子眼下在龍吟壇里,也不知抽空出來陪我玩耍,你偷偷混進龍吟壇,給他捎個信兒,讓他出來見我!”

    余孤天盯著那白如珍珠的貝齒和紅若櫻桃的芳唇,幾乎便要脫口叫道:“他沒空陪你,我來陪你玩耍便是了。”但終究沒這膽量,只輕聲道,“那龍吟壇隱秘得緊,在什麼地方,誰也不知!”完顏婷笑道:“別人不知龍吟壇在哪里,我還不知麼?只是龍吟壇里面的老家伙能耐太大,我可沒本事混進去。我瞧你這只小魚兒功夫挺俊,明兒我帶你到那龍吟壇外,你趁黑竄進去。”

    暖閣內泛著淡淡的馨香,余孤天的心給那股香氣熏得飄忽忽的,但聽得完顏婷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心還是突地一顫,搖頭道:“王爺有令,那龍吟壇……擅入者死!”

    推三阻四,婆婆媽媽,哪里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I臉一扳,揮手道,“你不去便算了,明兒我讓黎獲去。”余孤天聽她說自己沒有男子漢氣概,不知怎地,胸中竟騰起一股熱氣,踏上一步,叫道:“好,屬下甘願前去!”完顏婷轉怒為喜,笑道:“好啊,這才是我的好魚兒!”余孤天抬頭瞥見她皓齒微嫣的美豔神色,霎時心底劇震,暗道:“若是常常這樣見她笑語盈盈,該有多好!最好卓南雁一輩子躲在龍吟壇內不出來,她隔上幾日,便這樣軟語溫存地前來求我。”

    完顏婷卻心滿意足,翻起玉手,由那侍女拿香巾輕輕擦拭。余孤天見那雙手欺霜賽雪,春蔥欲折,說不出的白潤好看,不禁眼神發直,忽然想:“若是這時我對她說,須得讓我給她擦拭雙手,才給她去龍吟壇冒險。她會不會答允我?”跟著不由幻想起手指撫摩那玉手的滑潤感覺,只覺呼吸都發緊了。完顏婷抬頭見了他那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蛾眉再蹙,嗔道:“你又發什麼呆!”

    這輕輕一喝,登時驚得余孤天滿面通紅,一點點的勇氣也煙消云散,忙躬身道:“是,屬下……一時失神!”完顏婷倒格格一笑,忽然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笑道:“小魚兒就是有趣,動不動就臉紅,跟個大小姐似的!”余孤天給她溫軟的柔荑撫在臉上,便覺鼻端掠過一絲幽香,又見她淺笑輕顰,更是心旌搖曳,急忙凝定心神:“完顏冠啊完顏冠,你是完顏阿骨打的英雄子孫,怎能在她面前失魂落魄!這般無賴的好色神情,若給她瞧在眼內,沒的里丟了祖宗的臉面!”

    “好了,你去吧!”完顏婷卻揮了揮手,道,“回去好好養精蓄銳!”余孤天意猶未盡,遲疑著還想跟她再待上一時半會。完顏婷卻將玉手連擺,道:“去吧去吧,等我瞅好了機會,便讓黎獲去喚你。”余孤天聽她聲中似有不耐,不敢停留,戀戀不舍地退了下去。

    完顏婷幽幽的目光卻掠過余孤天消瘦的背影,又落在那抹跳越的燭光上,輕輕道:“渾小子,你當真忘了我麼?”

    原來施屠龍所得的神奇劍譜《忘憂棋經》所缺的部分,正是龍吟壇中的這本《靈棋劍經》。當初完顏宗弼大遣金國武士到泰山搶奪王沖凝遺著,曆經辛苦終于搜出了那套《七星秘》和《沖凝仙經》。卻有一位泰山上的老道士跟金國武士拼死搶奪,那《七星秘》之中的《忘憂棋經》給兩人扯破。劍經前面幾頁的劍訣總綱、內功的築基之法和後面的數十招劍譜被老道士奪走。那金國武士只得了當中的一部分,便是眼下龍吟壇中的殘本。只是書面已毀,金國武士一直不知此這劍經名稱,後來完顏亨的師叔金國武聖完顏摩詰翻閱《七星秘》總綱,得知這劍經與棋道干連甚大,便命名為《靈棋劍經》。

    那泰山老道士雖然奪得前半部劍經逃走,卻已傷重不支,被劍狂卓藏鋒救下後,未及說明劍經之秘,便溘然而逝。後來卓藏鋒便將這老道士遺下的《忘憂棋經》贈與了施屠龍。施屠龍以絕大智慧,依照前面的劍訣總綱,終于破解了這殘缺不全的神秘劍經,練成了忘憂劍法。當年王沖凝以易學和棋理融入劍法,精微通玄,當今之世,也只有同樣深明易學、棋理和劍法的施屠龍才能領悟貫通。只是施屠龍卻總覺自己這忘憂劍法雖然精奇,卻因缺少了中間的幾張修煉圖譜,難至絕頂境界,小說整理發布于wwW.l6K.cN 數十年來總以未窺這劍經的全貌而抱憾。

    卓南雁雖然不明了這其中的許多關聯,但心中也隱隱猜到,這《靈棋劍經》只怕就是師父日夜思念的《忘憂棋經》的下半部。隨手翻閱之下,只見劍經前面記的是《九宮後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四張內功密圖,後面更有施屠龍夢寐以求卻又未嘗得見的三十余招劍式圖譜。這些劍招全依“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的劍訣總綱,招招精奇入微。

    當下卓南雁便在龍吟壇的劍閣內如饑似渴地潛心練功,越練越覺那靈棋劍經精妙無端。四張內功密圖之中,《九宮後天煉真局》講究煉神還虛,與天地合一。《太極順逆局》等三圖卻道破煉虛合道、複歸無極的大道。那一幅《九宮後天煉真局》,雖然他

    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昏顛倒地足足鑽研了十余日,才始有小成。

    劍經上的內功以棋理、易學演述武學,鍾離軒、百里淳和燕老鬼三人因沒見過前面的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張圖譜,便始終揣摩不透那頭一張《九宮後天煉真局》,內功既然不明,後面的劍招更是索然難解。三老見卓南雁練功興致勃勃,納悶之余,均有幾分鄙夷不信:“這小子年紀輕輕,我們這些老妖精都不明了的精深功法,他能參悟幾成?”鍾離軒三人素來眼高于頂,若是讓他們向卓南雁虛心請教,只怕比要了他們的老命還難。既然這劍經上的內功難明其要,三人索性表面上做出一副不屑之狀,來劍閣翻閱劍經的次數也是越來越少。

    卓南雁見了三人模樣,心底暗笑,樂得一人讀經練功。只是練罷了頭一張圖譜之後,越向後練,遇到的易學越是精深。勉力練到了《太極順逆局》,便開始難以盡數參悟。太極順逆局共分五層,由最下一層“玄牝之門”,循道家“顛倒顛”之理直煉到最上一層“複歸無極”,講究取坎填離,陰變陽合,引用的都是易學妙理,委實深奧難解。卓南雁暗自後悔當時沒有向師父多學些易理玄學,眼見這三張圖譜難以盡數領悟,只得生吞活剝地記入腦中,跟著跳過內功修煉,直接看後面的劍法。

    好在這劍招卻與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卓南雁看得津津有味,有時興致一起,便在劍閣外信手演練。他知道龍吟三老均是暗懷機心的深沉之輩,所以每次練劍時便只求神似。百里淳等人冷眼旁觀,見他興致昂然地演練一些似是而非的劍招,心下均是嗤之以鼻:“這等劍招亂七八糟,比之劍經上所載,更加的異想天開,豈能用于臨敵對陣。這小子果然只是個紙上談兵的虛浮狂生。”

    不知不覺之間,半月時光匆匆而過。卓南雁潛心練功之余,心中最想的便是兩件事:那部記載著天下第一神功“天衣真氣”的《沖凝仙經》和那涉及江南大宋安危的龍蛇變之秘。有幾晚,他趁著夜深人靜在壇內亂闖,只盼著能尋到那部仙經,但壇中道路生、死、休、傷諸門的方位設置大違尋常陣法常理,其中變化的精微之處,竟非一時三刻便能推算清楚的。饒是卓南雁自恃精通陣法,幾次夜探,卻險些給困在陣內。

    這半月之間,完顏亨倒是來過幾次,卻只問幾人內功修煉的進境,對武功之外的事決口不提。卓南雁難以探得龍蛇變之密的半點風聲,卻也不願完顏亨知道自己習練忘憂劍法的進境,只是將練功中遇到的易學難題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完顏亨眉頭緊鎖,卻不多說什麼。

    眼見著《沖凝仙經》和龍蛇變之密一時都難以尋出頭緒,無奈之下,卓南雁只得將心思全放在忘憂劍法的修煉上。跟他共同參悟劍經的三老之中,百里淳早就跟他結下了梁子,鍾離軒性子沉默,終日只知若癡若狂地苦練指功書法。只有燕老鬼時時跟他說上一陣子話,卻只談書畫,不論劍法。卓南雁對書畫是十足的門外漢,但眼見燕老鬼性子豪爽,便也樂得陪著他東拉西扯,幾日之後,對顧愷之、吳道子、“拖枝馬遠”、“曹衣出水”等畫師畫理居然也能說出些門道來。燕老鬼興之所至,竟將“九妙飛天術”的絕頂輕功傳了給他。

    龍吟壇內的日子寂寞而又漫長,便如廬山深潭中清澈的潭水,沒有一絲波瀾,卻永遠看不到底。卓南雁愈發思念起林霜月來了,有時夜深人靜,他就撚著她送他的那冷玉簫幽幽地發呆,暗中咀嚼在金陵覆舟山匆匆一聚時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那玉簫潔白如雪,依稀便是林霜月那身窈窕的白衣。

    他也常常握著簫,在心底跟林霜月說話,並總能“說”出些有趣的話來。有一次他興之所至,忽想:“月牙兒這名字誰都叫得,我該當給你起一個只有我叫得的名字。嗯,小時候,你叫月牙兒,這時長大了,月牙兒該變得圓了,那就叫……小月兒!”他心內暖暖的,頗為自己想出的“小月兒”這名字而得意。那簫在他手中久了,涼中便透出一股溫潤來,似是他的小月兒正跟他脈脈輕語。

    一晚明月初上,卓南雁正在劍閣外揮劍苦練,忽聽身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南老弟月下練劍,好興致好風采呀!”卻是耶律瀚海搖著羽扇,腳踏月光緩步而來。這時已是十月寒天時節,他卻還好整以暇地手揮羽扇,更顯得有幾分飄然出塵。

    龍吟四老之中,只耶律瀚海自願不練這《靈棋劍經》,卓南雁雖知此人心機頗深,但覺他外表謙雅,倒還可愛一些,當下收劍笑道:“原來是耶律先生,晚輩班門弄斧,倒讓先生見笑啦。”耶律瀚海將大扇一擺,指著天上月亮道:“如此明月如此夜,南老弟可有興致踏月一游。”卓南雁將長劍往地上信手一拋,哈哈笑道:“閑來無事,正好隨先生賞月。”心下卻卻暗自戒備,“這厮當日讓鍾離軒三人跟我同參劍經,自己卻知難而退,實在是個厲害人物。今晚來找我,只怕沒安著什麼好心。”

    “這個‘閑’字說得妙,”耶律瀚海跟他並肩踏著地上枯瘦的樹影,緩步而行,口中笑道,“當年東坡先生文中曾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繡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貧道在龍吟壇內,終日里除了跟樓主謀劃天下大事,便是苦練丹功,閑時是越來越少啦!”這耶律瀚海見識廣博,出口成章,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給他引經據典地說出來,便讓人耳目一新。卓南雁跟他隨口言笑,倒也覺得興致盎然,

    果然耶律瀚海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之後,忽把話鋒一轉,道:“老弟用功如此之勤,這套劍法只怕已被老弟參悟了十之七八了吧!”卓南雁臉上仍是一團淡淡笑意,道:“耶律先生過譽啦。這劍法高深莫測,更參雜了不少易學,委實奇妙難解。耶律先生精通丹學易理,若是習練此劍,說不定能獨領風騷。”

    “慚愧,貧道通曉的只是黃白燒煉的丹理口訣,若把這些東西當作易學,只怕會笑煞古人了。”耶律瀚海笑著一擺羽扇,指點著明月下參差的樹影,“當年造這園子的人,才是易學名家呐!這龍吟壇所處之地原是故遼南京一位王爺的舊宅,後來樓主修葺龍吟壇時,請來這位異人,他略逞手段,稍加禁制,僅用了三月功夫,便造成了這園中藏陣、陣中有園的龍吟壇。”卓南雁于深夜之中,幾次破陣不得,早對這布陣之人佩服無比,這時忍不住問:“這人當真了得,不知是誰?”

    “便是有‘易絕’之稱的邵穎達。他是大隱隱于市,就在這中都閑居。除了他,還有誰能在三月之內,建成這‘龍盤虎踞’的龍吟壇。”耶律瀚海的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崇敬之意。卓南雁聽得“易絕邵穎達”之名,心中也是一震,道:“早聽說易絕邵穎達為精通易學的高人,何不請他來參悟這門靈棋劍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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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24:36 |只看該作者
“邵穎達脾氣怪異,誰能請得動他!若非當年欠了樓主一個人情,他是決不會勞神費力地來此建壇的。況且,他只精易學,不會武功,這精妙劍經,他未必參悟得透。”說到這里,耶律瀚海目光熠然一閃,“眼下破解劍經的重任,便全落在老弟身上了。只盼著老弟早日參悟此經,我等也得早日能修煉天衣真氣!”

    卓南雁心中一動,卻若無其事地道:“我也盼著早日一睹《沖凝仙經》的真面目,只是這劍經如此精深,要盡數領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耶律瀚海驀地凝住步子,沉聲笑道:“老弟當真想看看那《沖凝仙經》?”卓南雁也轉過頭,望著他笑道:“我吃飯也想,睡覺也想,沒一刻不想!”

    “老弟既如此癡迷,我倒可以帶老弟先去見識一番。”耶律瀚海臉上皺紋慢慢展開,笑道,“當年樓主命我看護仙經,這《沖凝仙經》眼下便在貧道的丹房之內!”卓南雁砰然心動,卻盯著那兩道幽潭般閃爍的眼神,笑道:“若是當真如此,先生豈不早就修煉了,何須巴巴地等我破解那劍經上的武功?”

    耶律瀚海笑道:“老弟有所不知,當年我們四人在樓主跟前立過重誓,不得樓主准許,今生今世決不翻看仙經一眼!但老弟便不同啦,你眼下也是龍吟壇內的一位長老,又沒立過重誓,潛心精研《靈棋劍經》之余,偶爾翻看幾頁仙經,這叫‘以經解經’,便是給樓主知道,又有什麼了不得的?”耶律瀚海見他不語,又微笑道:“貧道此舉,其實也是頗有些私心。只盼著老弟看後,能籍此

    記載的仙家無上武學,盡早參悟靈棋劍經,我等不就言順地修煉天衣真氣了麼!”

    “哪里有這樣的好運從天而降!這老狐狸不知安的是什麼心,但必然不是好心!”卓南雁臉上微笑,心下卻念頭連轉。此刻若是換作膽小怕事的余孤天,必然畏縮不去。換作心細如發的葉天候,也必會以謹慎為上,借口推脫。偏偏卓南雁性子跳脫,疏狂不羈,越是尋常人眼中的艱難險急之地,他越要做上一做,闖上一闖。這時心內電閃之下,終究是冒險好奇的本性占了上風,當下卻作出一副愁眉苦臉之色,道,“聽說那天衣真氣乃是天下第一邪功,連武聖完顏摩詰也死在這邪功之上。我若看了仙經,一不小心練了那天衣真氣,豈不就壞事了!”耶律瀚海皺眉道:“摩詰老人年歲已高,破解這仙經之時,已近百歲高齡,他這仙逝,其實與修煉天衣真氣沒甚干系。世人愚癡,以訛傳訛,何必放在心上。”卓南雁眉頭緊鎖,終于長歎道:“好,為了讓四位長老早日如願,我便冒一回險,去先生的丹房里去見見世面!”

    耶律瀚海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當先領路,轉了兩個彎子,便來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跟前。這院子也怪,高可丈余的圍牆四合,卻沒有大門。耶律瀚海轉到東首,默算方位,才帶著他飛身躍入。院內是一排明暗相連的屋宇,耶律瀚海帶著卓南雁徑自走入居中的一間大屋之中。

    卓南雁進得屋來,先聞得一股刺鼻的丹藥氣息,又見屋中擺滿瓶瓶罐罐,知道這里必是耶律瀚海盛放丹藥的丹房了。他童心忽起,忍不住挖苦道:“耶律先生,你拿這些玩意,當真能煉出仙丹來麼?”耶律瀚海神色一變,隨即笑道:“金丹乃虛妄之物,自古服食仙丹而死者數不勝數!但燒煉金丹也非一無是處,諸如七星丹、紅升、紫金霜這些救人性命的醫家名藥,便是在煉丹之時湊巧制出來的。樓主命我在此煉丹,實則是為他配制各種奇妙藥物……”卓南雁心中大奇,正要再問。耶律瀚海卻自覺失言,請他在屋中稍坐,便轉入內室去了。

    再出來時,他手中卻必恭必敬地捧著一方石盒,肅然道:“《沖凝仙經》本來在龍吟壇內的經閣之中存放,只因當年生出一樁盜經之事,樓主為防萬一,才命我看護此經。”說著將石盒放在卓南雁面前,笑道,“貧道曾發重誓,不得私閱仙經。請老弟慢慢過目,我在外屋書房相候!”卓南雁見他轉身要走,忽道:“耶律先生,不如我將這仙經抄錄一份給你。你立的毒誓只說不能翻看仙經,看看這仙經副本,也不算違背誓言!”耶律瀚海白皙的臉上掠過一絲紅光,終究搖頭道:“真本也罷,副本也罷,終究是看,天地鬼神,豈可欺乎?”忽然低聲道,“我帶老弟來此,已是甘冒大險,老弟萬萬不可造次,私自抄錄副本!”將手一拱,轉身出屋。

    屋內只剩下卓南雁一人。孤燈閃爍,藥香濃郁,便在這神秘而又靜肅的丹房之中,卓南雁打開了萬千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石盒。略顯古舊的經書映入眼內,頭一頁上卻是一行力足筋豐的顏體書法“沖凝仙經,摩詰老人謹錄”。卓南雁少時也學過顏真卿的書法,卻自度一輩子無法寫出如此遒勁磅礴的字來,知道這便是完顏亨的師父武仙完顏摩詰苦參後得出的真本。

   耳聽得外屋響起時隱時現的輕微腳步,顯是耶律瀚海正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驀地他心中一動:“原來如此!這白臉道士心里想練這天衣真氣,想得要死,卻又怕落得跟摩詰老人一樣走火入魔的下場。便想先找個人先練上一年半載,看看有無凶險!嗯,這個人可不能從龍吟四老里面找,萬一這仙經效驗如神,修煉者武功大進,必然會將他比了下去。我南雁卻是個冒失小子,年幼識淺,功力遠不及他,正好給他拿來驗看這仙經成色!”

    雖知耶律瀚海不懷好意,卓南雁卻也絲毫不懼,暗道:“管他是福是禍,老子好歹先瞧瞧這仙經是什麼模樣,讓這多武林高人眼紅心跳!”信手翻開頭一頁,卻見經書上有大小兩般楷書,大字顏體楷書想必便是《沖凝仙經》的原文,下面的小楷就是摩詰老人去蕪存真的批注了。

    南雁所學的全是道家武功,看這道家的《沖凝仙經》費力,卻見這仙經開始便驚世駭俗,羅列了“齋戒、辟谷、吐納、息心、導引、采補”等二十四種世間尋常修煉之法,並全斥之為“旁門小法,歪門邪道”。卓南雁心中大奇:“這大話說得有些過了,世間任一門派的武功,都離不開這二十四種修法,怎地都成了旁門左道?”匆匆翻過這幾頁之後,讀到“煉形住世炁為先,煉炁超凡時為先”時,卻見摩詰老人的批語是“修真之士蹉時亂日,不見尺寸之功者,以其不知時不識炁也,修習天衣真氣,正當從此處著眼。”心中一震:“這下面的便是天衣真氣的煉法了!”當下一字一句地凝神細讀。

    不知不覺之間,這一夜時光已如飛而過。耶律瀚海卻在外面輕輕扣門,卓南雁才知天將放明,只得戀戀不舍地合上經書。耶律瀚海推門而入,笑道:“老弟看夠了麼?”卓南雁見他笑得不懷好意,口中道:“囫圇吞棗,不大過癮啊!”耶律瀚海道:“無妨,自今而後,老弟每夜均可來此讀經。”卓南雁笑道:“那可要多謝先生了。小弟倒想先練練這天衣真氣,若是沒甚凶險,便將這功法傳給先生。那是我傳給先生的,可不算先生違背誓言!”

    耶律瀚海給他一語點破機心,神色一緊,但見卓南雁滿面天真的笑容,心中才稍稍一松:“這小子只是無意言中,未必便看破老夫的用意!”當下笑道,“這倒不忙,只是這壇中道路錯落,不識進退口訣者只能原地打轉。我這丹房外的大院更是機關重重,若是躍進來的方位稍有差池,便會引發毒弩亂箭。小弟以後每夜來此,須得記住進退口訣……”就將口訣傳給了卓南雁。卓南雁粗通陣法易學,聽這口訣要言不繁,更對易絕邵穎達多了數分佩服,又依著耶律瀚海之請,發誓賭咒,不將暗中讀經之事外傳,才匆匆趕回劍閣。

    “前面的大園子便是龍吟壇了,那渾小子該在一處叫‘劍閣’的地方練功。”完顏婷勒住追風紫,低聲對身旁的余孤天道,“壇內的道兒縱橫交錯,據說是個古怪陣法,你可要記好進退口訣!”余孤天在沉暗的暮色里點點頭,舉目望去,卻見一座高牆圍繞的大園子肅穆地挺立在幽暗的蒼溟下,一顆心不禁緊了起來。

    完顏婷低聲道:“你下了馬,輕輕摸過去,撿樹木最多的地方翻進去。你這匹馬我給你帶回去。快去啊,猶豫什麼!”余孤天應了一聲,卻顫聲道:“萬一、萬一給他們捉住,郡主可要保我出來!”完顏婷玉面一紅,道:“沒用的東西,又怕了不是?哼,便是我讓南雁那渾小子去闖皇宮,他都不會皺半分眉頭!”余孤天見她眼中閃過鄙夷之色,猛一咬牙,默不作聲地飛身下馬,疾奔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又止住步子,回頭向完顏婷望去。

    “又怎麼了?”完顏婷見他婆婆媽媽,幾乎便想提鞭子抽他。“郡主,”余孤天的眼睛在昏黑的沉暮中閃著光,低聲道,“這些日子,你瘦得多了!”說完這話,隨即轉身飛奔。

    完顏婷一愣,忍不住伸手輕撫著自己的臉頰,暗道:“都道相思最苦,原來這就是相思的滋味!渾小子,你……你也會這般想我麼?”惆悵無語之際,兩行不爭氣的清淚驀地奪眶而出。

    余孤天飛身躍上高牆,忽一抬頭,卻見頭頂的天宇蒼暗廓寥,他陡地覺得人生無盡的虛幻,忍不住心下苦笑道:“去吧,便給他們抓住了、打死了也好……起碼讓她想起我時,一輩子心內不安!”雖然心底這麼想,翻身躍下之際還是輕得不能再輕。

    園內老柏高聳,怪石斜臥,一切全籠在初冬濃濃的暮色里。余孤天望著四周若隱若現的嶙峋怪石,心又突突地跳起來,當下盡力將輕功提至十成,起落如風,四處尋找劍閣。但壇內的設置古怪之極,余孤天對陣法和易學只算一知半解,完顏婷教給他的那幾句進退口訣本就半生不熟,這時驚惶之下,運用越發費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余孤天順著一條岔路奔突多時之後,忽然發覺自己又繞回了原處。“難道是口訣不靈?”他的額頭上已掛滿了汗水,抬頭望著頭頂初升的明月,心底越來越怕,“這龍吟壇怎地這麼大?左右是找不到劍閣,不如……不如先回去吧!”正要挪身奔回,忽聽身後傳來錚錚錚的三聲鐵瑟鳴響。

    余孤天卻見月光朗照下的老柏樹前坐著個長發老者,正在撫瑟。明月高林,獨坐鼓瑟,顯得說不出的飄然出塵。余孤天見這老者一副心思全在古瑟上,心中暗叫僥幸,悄悄到一塊大青石後,躡足退去。猛然間卻聽那瑟聲一變,音韻縹緲恍惚,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蕭殺冷肅之氣。余孤天耳中一震,驀覺四肢酸軟,心底也騰出一股萬念俱灰的冷寂來。

    “這瑟曲有鬼!”余孤天久隨“洞庭煙橫”林逸煙修習魔功,見識過人,一驚之下立時警覺,急忙凝氣調神。忽聽那老者嗤的一聲冷笑,瑟聲陡然大了數倍。余孤天眼前猛地閃過無數幻相,先是風卷殘荷,萬物飄零,跟著高山摧裂,海水枯竭,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在瑟曲中崩壞。

    這彈瑟的老者正是百里淳,他發覺偷偷潛入龍吟壇的余孤天後,心下大喜:“這小子身法不錯,正好給老夫試試瑟功!”指上暗運玄功,枯木禪曲嗡然而發。余孤天的心也隨著越來越緊的瑟聲拼力跳蕩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皮膚、肌肉竟也飛快地在瑟聲中片片剝離,片刻功夫雙手雙臂上便只剩磷磷白骨。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節:舊痛驚心 石棺參玄
      余孤天心中還殘存著一絲靈明,知道這必是那可怕瑟聲引發的幻相。“一定要阻住這瑟音!”他驀地昂頭啊的一叫,竟自大石後跳了出來,長劍出鞘,飛身向百里淳刺去。

    百里淳十指疾揮,瑟聲轟然一響。余孤天心神已亂,給這瑟聲一震,劍到中途,忽然綿軟無力。他的身子也飛墜倒地,拄著長劍,要待站起,但雙腿如同狂風中的枯葉,簌簌發抖,全身提不起半分力道。

    忽聽有人長聲喝道:“百里先生,請你饒他一命!”卻是卓南雁如風趕來。人雖未到,他忽地振聲長嘯,鼓蕩的嘯聲搖曳而上,雖不能淹沒瑟聲,卻也使余孤天心頭一緩。百里淳怪眼一翻,怒道:“賊小子,你竟敢袒護這私闖龍吟壇的逆賊!”卓南雁擋在余孤天身前,笑道:“先生見諒,這余孤天乃是鳳鳴壇的龍驤士,不是逆賊!”百里淳怪笑:“樓主有命,私闖龍吟壇者殺無赦。這小子既為龍驤士,不守規矩,罪加一等,正好留給老夫試瑟!”十指翻飛,瑟聲再作。

    卓南雁也覺一陣心跳氣沮,他曾在這枯木禪曲下吃過大虧,知道決不能任由他將這瑟曲彈下去,當下長嘯聲中,長劍疾飛,刺向百里淳的脈門。這一招“方如行義”正是《靈棋劍經》上的精妙劍招,劍氣奔湧,大開大闔。百里淳疾退兩步,怒道:“好,你每日里鬼鬼樂樂地苦練劍法,老夫倒要瞧瞧你都練出些什麼玩意。”鐵瑟忽然揚起,當的一響,將長劍蕩開。卓南雁嘻嘻一笑:“早就想請先生指點一番啦!”口中客套,劍招卻驟然一緊,“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三劍連綿而至。傳說天寶年間,唐玄宗曾試探神童李泌,讓他以“方、圓、動、靜”四字給圍棋作詩,年方七歲的李泌脫口而出,“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武仙王沖凝以此典故化出四招劍法,這四劍靈動隨意,分具方、圓、動、靜之意,看似四招,實如一體。

    百里淳早在劍經上見過這幾招,當時只覺異想天開,絲毫不以為意,此時眼見卓南雁施展出來,每一劍都避實就虛,刺向自己的空門,登時心弦大震:“這亂七八糟的劍法到了他手上,怎地竟具如許威力。”腳下錯落,飛身急避,登時給這幾劍逼了個手忙腳亂,堪堪避開前三劍,卻給第四招“靜如遂意”割下半幅衣袖。百里淳不怒反笑,冷笑道:“好劍法!還有什麼,不妨全使出來!”五指如鉤,自瑟下翻出,疾向卓南雁手腕抓來,正是由《七星秘》瑟功中化出的“鐵瑟動魄掌”。

    霎時之間,二人身形飄飄,就在柏樹林下展開一番瑟、劍之爭。《七星秘》雖為王沖凝青年時所作,但此人學究天人,書、畫、瑟、丹等每一門功法均可化出數種武功,而七門功夫之中,又以劍經為尊。卓南雁雖然沒有盡數領悟劍經上煉真局的精妙心法,數十路劍招卻已練得初具規模,這時招招強攻,劍氣破空,將百里淳緊緊圍住。余孤天倚著一根大樹呼呼喘氣,眼見卓南雁劍氣如虹,不由又驚又喜,只盼著卓南雁快些將這古怪老頭一劍刺倒。

    幽靜老林之中,四處都有怪石點綴,卓南雁正好施展“大局在胸、應機而動”的長處,每一劍刺出,柏樹林內的突兀怪石、橫斜枝干,都與他的劍意暗合。這一來百里淳更覺捉襟見肘,十余招過後,竟稍落下風,不由心下又驚又怒,索性連連後退。忽然他腳下給一塊怪石一擋,身子搖晃,卓南雁的長劍已分心刺到。

    百里淳猛然奮聲大喝,須發皆張,揮起鐵瑟直向劍上推去,瑟上勁氣奔湧,已將自身勁氣提到十成。卓南雁心念電閃:“這老東西一直退讓,卻是暗懷機心,要以雄渾內勁取勝。”但此時他的劍招已如箭在弦,不得不發。

    長劍平平拍出,鏘然一響,已和鐵瑟交在一處。卓南雁忽覺一股柔韌的勁力抽絲縛繭一般自鐵瑟上湧來,勁力似有似無,卻又水銀瀉地般無處不在。這便是百里淳苦練的高深內功“動魄瑟功”,外柔內剛,委實有摧魂動魄之功!

    卓南雁全身大震之間,猛覺一股勁氣自丹田間迸發而出,怒潮激流一般向劍上射去。長劍給勁氣一摧,立時發出龍吟鶴唳般一聲異響,再蕩到瑟上,就傳出一陣金鐵交擊般的怪響。百里淳雙臂陡震,鐵瑟幾乎落地。“這後生小子,怎地內力如此渾厚?”他知道這時只要自己稍一退讓,便會給這股勁氣壓得雙臂骨骼寸斷,無奈之下,只得狂摧內力迎上。

    “住手!”樹林中忽然響起一聲低喝。青影閃處,一根干枯的柏枝斜斜地拂在了瑟劍交接之處。百里淳的動魄瑟功和卓南雁體內的剛猛勁道都向柏枝湧去,這兩人的勁力彙聚一處,便是堅硬碑石,也會碎裂成渣。但那根枯瘦的樹枝卻在如潮而至的洶湧內勁中忽挺忽曲,宛如青蛇戲波般地連抖了三抖,便將兩人的內勁盡數化去。

    “樓主?”百里淳和卓南雁看清來人,不由齊聲驚呼。完顏亨冷哼聲中,右掌疾拂,手中枯枝忽如蒼龍出水般地挺起,一股柔柔的勁力便陡然反擊過來。長劍和鐵瑟同時發出嗡然急鳴,兩個人不由各自退開三步。

    卻聽林子東側響起燕老鬼的高聲喝彩:“剛柔並致,樓主這回又讓我等大開眼界!”跟著鍾離軒蒼老的聲音卻自西側傳來:“非也,樓主這一招‘上善若水’,乃是‘滄海橫流’心法的最高境界!所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卓南雁眼見一根枯枝到了完顏亨手中,竟然也生出如此威力,不由心中大震,聽了鍾離軒的話,不由想起羅雪亭傳給自己的“寓至剛于至柔”的秘訣,登時意有所會。卻見耶律瀚海也領著幾個青衣小鬟挑著燈籠,從林外走來,燈光映得林中一片明耀。

    百里淳滿腔怨言,正要大發牢騷,但忽然觸到顏亨那冷肅的眼神,心中一寒,便不敢言語。完顏亨銳劍般的目光已定在了余孤天身上。

    在余孤天心中,對完顏亨卻有著兩難的情愫。一來,這完顏亨便是當年見死不救,發兵追殺他的亂臣賊子。一來這人又是天下無敵的武林宗主,更是那天仙般的完顏婷的父親。他素來對完顏亨又恨又懼,更有幾分莫明的敬慕。但此刻一觸到那冷峻的眼神,余孤天忽覺自己渺小得如同微塵浮土,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林中霎時靜得鴉雀無聲,卓南雁的心也緊了起來:“余孤天素來謹小慎微,今晚卻怎地力闖龍吟壇,難道他有什麼要事前來見我?”

    卻聽完顏亨緩緩道:“你身為龍驤士,卻敢私闖龍吟壇?”余孤天心底僅有的一點豪氣也給那眼神炙烤得灰飛煙滅,顫聲道:“屬下不敢,是、是……郡主要、要見……”他的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卻仍是沒有勇氣把話說完,只是用雙眼無辜而又無奈地去看卓南雁。龍吟四老全垂下頭,只當沒聽見。“原來是完顏婷那丫頭想見我,竟膽大包天地讓余孤天來此傳訊!”卓南雁的臉卻有些紅了,心內忽有一股異樣的滋味彌漫開來。

    “不管如何,擅闖龍吟壇者死!”完顏亨的眼神抖了抖,忽道,“念你年少,本王給你一線生機。你若能擋得我一招,我便饒你不死!”余孤天驚得只想脫口大叫:“我如何敢跟樓主動手?”猛然抬頭,仰見龍驤樓主目光如炬,有若天神,霎時心弦大震,知道自己除了拼死一搏,決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接招吧!”完顏亨素來懶得多言,忽然探掌便往余孤天頂門拍去。這一掌探出時奇快無比,

    途,忽然慢了下來,虛虛實實,將余孤天的身形盡數一掌,映在眾人眼中,卻似千掌萬掌。林中盡是高手,龍吟四老忍不住心中暗自喝彩。卓南雁見識過完顏亨的絕頂武功,更為余孤天揪心不已。

    余孤天的頭發已被鼓蕩的掌風引得倒飛而起,猛一咬牙,身子忽然在地上一縮,奇詭無比地斜退三步。燕老鬼素來精研輕功,眼見余孤天這一退恍若青煙,忍不住咦了一聲。要知便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在龍驤樓主的鐵掌臨頭之際,也未必能飄身退開三步。

    “好!”完顏亨冷酷的臉上卻綻開一絲笑顏,鐵掌如影隨形地按了下去。這一掌虛實交接,說不出的瀟灑飄逸,竟讓人看不出他要拍向何處。但余孤天卻有一種泰山壓頂般的緊迫,身前的空氣似乎一瞬間被這鐵掌抽干,這感覺比之適才忽聞瑟聲時還要可怕萬倍。

    “我要死了!”余孤天心頭猛然閃過這可怕的念頭,心底忽地騰起一股不甘,“想不到我家國大仇未報,卻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生死之際,他蒼白的臉上倏地騰起一層凜然難犯的怒色,這怒色夾裹著一種罕見的沉渾華貴,霎時間余孤天似乎又變回了那在九重深宮內高傲矜持的完顏冠。

    心念電閃之間,余孤天的身子忽然挺拔起來,雙手化掌為抓,反向完顏亨小腹抓去。卓南雁雙目一亮,暗自叫一聲好:“以進為退,拼死一搏,這正是余孤天唯一的生機!”他緊握劍把的掌心已有汗水滲出,危急之時,自己的劍能否在完顏亨的掌下救得余孤天的性命?

    余孤天的手幾乎已觸到了完顏亨華貴的錦袍,卻忽然發覺對面的完顏亨恍若魍魎遁形般地飄然不見,自己這詭異的一抓竟是失之毫厘,跟著猛覺頸下生寒,完顏亨的鐵掌已奇快無比地斬落下來。余孤天忍不住嘶聲大叫,卓南雁也不禁驚呼出聲:“王爺,掌下留人!”

    嘶的一聲,完顏亨的鐵掌已結結實實斬在余孤天的脖頸上,這看上去開碑裂石的剛猛一掌,卻發出碎錦裂帛般怪異的一響。余孤天全身酥軟,卻忽然發覺自己還好端端地站著,只是頸下衣襟已給完顏亨的鐵掌撕開。他渾身簌簌發抖,道:“多謝……多謝王爺!”

    完顏亨早已收掌卓立,但沉冷的目光卻直直盯在了他的頸上,沉聲道:“你這傷疤是怎麼弄的?”衣襟垂下,那道駭人的疤痕便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完顏亨的目光之下。風雪之夜,皇宮激變,刀霸弟子這陰冷無比的一刀在他頸下留下了永久的印記。

    余孤天抖得更厲害,道:“這、這是練功時不小心弄傷的!”完顏亨徐徐道:“是麼,這傷疤色澤沉暗,該是四五年前弄傷的吧?”余孤天慌忙掩上衣襟,胡亂應道:“或許是吧,屬下、屬下記不得啦!”

    算上卓南雁,林中之人都有些奇怪,為何完顏亨會對余孤天頸上這傷疤如此在意。這幾人正自面面相覷之際,完顏亨冷冷的目光已向他們掃來,淡淡道:“沒你們事了,全都去吧!”龍吟四老心知有異,向完顏亨施了禮,便帶著幾個小鬟快步退出。卓南雁雖覺完顏亨望著余孤天的目光有些古怪,卻已探查出完顏亨身上已無殺氣,他歎一口氣,和余孤天對望一眼,也匆匆出了樹林。

    古木幽森的樹林中只剩下了余孤天和完顏亨兩人。

    明月當頭照下,透過稀疏的枝椏,將一抹白塗在余孤天的臉上。完顏亨卻是背月而立,雙目在幽暗中灼灼閃爍,忽道:“你怎麼會魔教的攝血離魂抓?”余孤天渾身一抖,才知完顏亨適才逼迫自己動手,已在一招之間,試出了自己的武功家數。

    事已至此,他只得挺直了脊背,顫聲道:“屬下自幼浪跡江湖,也……確曾在魔教內安身。”完顏亨的目光熠然一閃,又問:“聽葉天候說,你還是女真人,是哪一部的?”遼金時的女真是由靺鞨黑水部分化而成各部,同一部的姓氏也在不斷分化。但各部各姓間卻沒有余孤天的“余”這一姓,故而完顏亨有此一問。

    余孤天的心卻咚咚亂跳,暗道:“難道、難道給這厮瞧出來了?”硬著頭皮道,“我剛懂事,爹媽就死了,家也敗了……什麼都不知道啦!”雖然胡亂推搪之語,但忽然想起父皇之死,眼眶驀地紅了。

    寂靜的老林之中忽然響起完顏亨的一聲歎息:“你不顧生死地夜闖龍吟壇,當真是為了婷兒?”余孤天雖覺這完顏亨說的話便跟他發出的招式一樣毫無規律可循,但聽到“婷兒”二字,忽覺心口發熱,驀地挺起胸膛,慨然道:“不錯,為了郡主,屬下什麼都會做!”完顏亨冷冷一笑,隨即昂首向天,眼望明月,深思不語。

    余孤天給他那一笑笑得面紅耳赤,又見他對月凝思,心中念頭忽起忽落:“他若看出了我是完顏冠,會不會殺我?我若這時要跑,那是萬萬逃不出去的,最好老天開眼,他沒看出我的身份!菩薩保佑,老天保佑,明尊保佑……”

    胡思亂想之中,完顏亨忽地伸手,將他腰間長劍拔出,喝道:“你看好了!”驀地起落如飛,劍如匹練,刷刷刷連刺了七八劍。余孤天看得眼花繚亂,完顏亨忽將長劍塞回他手中,道:“你照著練上一番。”

    余孤天不明其意,但見他不來追問自己身份,那是求之不得,當下接劍在手,略微凝思,霍地縱高伏低,將這幾劍依樣畫葫蘆地施展了一遍。完顏亨見他悟性極高,微微點頭。余孤天萬料不到這龍驤樓主竟忽然指點起自己武功來,覷見完顏亨神色倒還和善,奓著膽子問:“王爺,這劍法好生高明,不知叫什麼名字?”

    “姑且叫它忘憂劍法罷!”完顏亨雙手背後,又舉頭凝望明月,淡淡道:“明夜子時,你還來這里,我再傳你幾招!”余孤天又驚又喜,卻似不信自己的耳朵,低聲道:“這里是龍吟壇,屬下來得麼?”完顏亨似有不耐,道:“我讓你來。你便來得!”他的眼神驀地凌厲起來,“記著,明夜你來龍吟壇跟我學劍之事,萬不可告訴旁人,連婷兒也不得告訴!”余孤天怔怔地點了點頭,正要問“若是那彈瑟老先生又來尋我晦氣,該當如何是好?”完顏亨已將大袖一拂,道:“天晚了。我帶你出去!”忽然探手挾起他的臂膀,帶著他如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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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25:29 |只看該作者
※※※※※※

    轉過天來,月上中天,余孤天心底默念進退口訣,在龍吟壇內悄然潛行,卻見前面黑沉沉的柏樹林內寂靜悄邃,沒有一個人影。“難道王爺忘了?”余孤天貓在一根樹後四處張望,心下打定主意,若是那彈瑟老頭忽然又冒出來,立時便不顧一切地溜之大吉。

    忽聽身後飄來一個冷峻的聲音:“那兩招劍法練得如何了?”

    余孤天憷然回頭。才瞧見完顏亨不知何時早立在自己身後。一驚之下,訕訕道:“這劍法意境深奧,屬下總覺有些地方弄不明白。”完顏亨道:“也不用你全弄明白!”余孤天大瞪雙眼。不明其意,卻又不敢多問。完顏亨冷冷道:“我再傳你幾招忘憂劍法,你只要使得像模像樣便成。”跟著自腰間拔出一把精光燦然的長劍,劍勢開闔,連舞數招。余孤天一直搞不清他為何要來傳自己劍法,但他腦子靈光,過不多時,便已使得八九不離十。

    完顏亨連連點頭,忽將手內的長劍塞入他掌中,道:“很好。你拿著這把辟魔神劍,用我傳你的劍法,去江南將這幾個人給我殺了……”

    余孤天接劍在手,聽得這把劍竟是名震天下的辟魔神劍,心中先是一喜,待聽得完顏亨連說了幾個人名,都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不由心下惴惴。卻聽完顏亨又道:“這幾招劍法與你所習武功並不相合,臨敵之際。不可拘泥!那幾人名頭雖大,武功卻頗有破綻!”跟著向他細細講解那幾人武功上的得意之招和破解妙法,又指點他這幾招忘憂劍法臨敵時的諸般竅門。

    余孤天心底早已被這幾人的威名嚇倒,但聽得完顏亨講解之時言簡意賅,寥寥數語,便將自己習武數年來苦思不得的難題說得一清二楚,心下才微微有了些底氣。

    “龍驤樓的龍須死間,早已密布于江南朝野之間,你到了江南只要找到‘老頭子’,說出這幾句暗語,‘龍須’自會鼎力助你。馬匹食物、衣裳暗器,乃至如何接近那幾個獵物,都不必你操心。你要做的,也就是最後的雷霆一擊!”完顏亨將接近龍須的暗語切口,跟他交待清楚之後,忽又將臉一扳,“這件事是有些凶險,但大丈夫若是臨事畏縮,全無膽魄,如何成得經天緯地的大事業!”

    余孤天聽了他最後一句話,猛覺一股久違的豪氣自心底生起:“不錯,我也是太祖太宗的子孫,幾個宋狗,殺便殺了!”忽然心中一動,“王爺為何偏偏讓我用這半生不熟的忘憂劍法殺人?這劍法瞧上去眼熟得緊啊,好似是誰施展過的!”猛然間腦中靈光一閃,隱隱測知了完顏亨的用意,霎時震驚、詫異、疑惑交集,心中怦怦亂跳。

    完顏亨的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光,低聲道:“你在我眼中的分量,遠勝旁人。此事若成,便讓你作龍驤樓的鷹揚壇主,來日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了。”這淡淡的這一句話,竟似含有無盡的力量。

    余孤天自驟遭大變之後,際遇淒苦,更因要裝聾作啞,在江湖上久逢白眼,這時聽得威震天下的龍驤樓主竟對自己頗為看重,猛覺鼻子發酸,心底熱浪翻湧,忽地跪倒在地,顫聲哽咽道:“王爺放心,屬下赴湯蹈火,也要不辱使命!”完顏亨揮手將他扶住,笑道:“還是老規矩,此事萬分機密,跟誰也不得透漏半個字去!兵貴神速,你半刻不得歇息,即刻動身,我在這里等你捷報!”

    余孤天再不多言,手攜長劍,快步而去,想到完顏亨正自注目自己的背影,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完顏亨眼望他瘦削的身影漸去漸遠,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感喟,口中喃喃道:“莫要怪我心狠,若不經風浪砥礪,來日怎堪大任!”

    ※※※※※※

    一連多日,卓南雁都在晚上抽空來耶律瀚海的丹房翻閱《沖凝仙經》,他知這機會難得,仗著入目不忘的本事,先將經書背了個滾瓜爛熟,而在參悟《靈棋劍經》之余,便暗中修煉天衣真氣。雖知完顏婷對自己深情難耐,但他終究不敢擅自出壇,誤了大事。而在龍吟壇內潛心參悟高深武學之余,他心底更隱隱盼著分隔一久,完顏婷能對自己情思淡漠。

    這一日,天陰得像鋪了鉛塊,幾點雪花徐徐地飄散下來。京師初冬的頭一場雪,輕盈地似是怕驚醒初冬黃昏下的殘夢。

    佇立在劍閣門外的卓南雁望著頭頂飄遙的雪花,忽然怔住了,想起當日在隨州楊將軍廟中初見林霜月時,也是這般白雪飄飛。立時紅袖伴讀、拼棋定情、湖畔別離,乃至金陵聚散的點點滴滴,便在他腦中走馬燈般地閃現。卓南雁僵立多時,才自心底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暗道:“小月兒,我來這龍吟壇,已是兩個多月了,卻不知何時才能與你再見!”

    他心下愁苦,忍不住長劍翻飛,將一路忘憂劍法施展開來。揮劍苦練多時,卓南雁忽然發現,那雪花到了自己身前半尺之處,就會慌亂地飄開。“難道我身上散出一股勁道,竟將身前的雪花推開?“他心內一震,猛又想起,那晚力拼百里淳時,那股自丹田內湧出的沛然難匹的怪異內勁,暗道:“這些日子來,總覺體內真氣勃勃躍動,似乎丹田之氣增強了數倍。靈棋劍經上的內功重在感悟天地氣機變化,意蘊雖高,但施展出來卻絕無如此剛猛,這逼得百里淳手足無措的勁力自然便是天衣真氣了。這天衣真氣竟然如此靈驗!”

    卓南雁的眼前不由一亮,“照著如此進境,遲早有一日會趕上完顏亨!”一抬頭,只見飛雪漸大,頭頂上的天宇映入眼內,卻覺異常的浩瀚寥廓。猛然間他心有所感,飛身躍起,劍如靈蛇,“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已將近日習得的忘憂劍法一招招施展了開來。這時他心中狂喜,劍法使得意境十足,一縷縷劍氣竟將身周的細雪卷起,隨著他的劍勢開闔起舞。方、圓、動、靜四招使完,雪地上便現出被劍氣切割而成的兩個圓形,二圓交融,恰似陰陽交彙,蘊意無盡。

    正自得意,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蒼老的喝聲:“好劍法!”卻是白發蒼蒼的鍾離軒不知何時已立在了三丈開外的雪地之中。

    卓南雁心下微驚,卻笑道:“鍾離先生也出來賞雪麼,您這麼不聲不響地過來,倒嚇了晚輩一跳!”鍾離軒仍舊是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絲毫不理會他話中的挪耶之意,顫巍巍走近,道:“能將一套亂七八糟的忘憂劍法參悟得如此透徹,老弟實乃天縱奇才!老叟大開眼界!”

    卓南雁雖知這鍾離軒貌似愚癡,實則城府深不可測,但聽了他這番恭維,還是心底自覺洋洋得意,呵呵笑道:“雕蟲小技,竟能入得鍾離先生法眼,晚輩今晚可得多飲幾杯!”鍾離軒遲鈍的老眼中精光忽閃,搖頭道:“這怎能算得雕蟲小技?二十年來,能將劍法使得如此圓融自在的,老朽只見過兩人!”卓南雁淡淡微笑,卻不搭話。鍾離軒自顧自地道:“頭一人麼,便是劍狂卓藏鋒!”

    忽然聽得父親卓藏鋒的名字,卓南雁臉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顫,卻極力裝出一副隨意的口氣道:“晚輩也聽過這人的大名,先生跟他動過手麼?”鍾離軒呵呵苦笑:“二十年前,老夫目空四海,只道一身指劍功夫,早入化境,哪想到遇見卓先生,給他小小教訓一番,才知天外有天。老夫心灰意冷,一家伙便由南朝遠遠躲到了大金。”卓南雁心下大奇:“父親贏了他,他提起父親來,卻還恭恭敬敬!”心底只盼著他多說些父親的事情,便淡淡笑道,“後來這劍狂到了何處,晚輩倒好想去拜會他一番。”

    “卓盟主後來不知所蹤,這也是武林一大懸案!”鍾離軒卻只匆匆一歎,便將話題岔開,“另一個劍法可堪與卓盟主比肩的人,自然便是樓主啦!嘿嘿,若非老夫當年跟他比劍,輸得心服口服,也不會將老命賣給了他,跟著他這多年出生入死!”卓南雁咦了一聲,忽道:“既然王爺劍法如此高明,為何他不來參悟這忘憂劍法?”

    鍾離軒掀起老眼,道:“誰說樓主不來,他時時來這龍吟壇內參悟絕頂武功,只不過他參的不是劍法!”卓南雁道:“那是什麼,天衣真氣麼?”鍾離軒緩緩搖頭:“樓主參的,乃是天道!”

    卓南雁想起當年徐滌塵談及的天元境界的話,忍不住挑起劍眉,問:“天道,那要怎樣參?”鍾離軒嘿嘿笑道:“南小弟若有興致,老夫倒可帶你去瞧瞧!”卓南雁雙目發光,笑道:“好,正要開開眼界!”鍾離軒大袖一擺,轉身便走,一幌之間,身子已在數丈開外。卓南雁知他要試探自己輕功,提氣急追。這些日子修煉天衣真氣有得,舉步落足,也是勁氣充盈,輕捷更勝往昔。

    二人一先一後,瞬息之間便奔出數十丈遠,饒是卓南雁輕功高妙,竟一直不能將那數丈距離拉近,不由心下暗贊:“鍾離軒不以輕功見長,腳下還有如此功夫。此人身為龍吟四老之首,果然深不可測。”再奔片刻,鍾離軒卻忽地止住步子,望著前面一間孤零零的小屋,道:“這便是樓主的修煉之所!”

    卓南雁見那小屋狹小低矮,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笑道:“怎地這屋子陰森森的,透著一股……”隨著鍾離軒大步走入,卻又吃了一驚,叫道,“棺材?”卻見這小屋內沒有窗戶,除了屋子當中擺著一具石棺,再無別物。屋內十分潔淨,顯是常有人來打掃。只是屋中擺上這麼一具寬大石棺,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陰森。

    “難道王爺便在這里練功?”卓南雁緊盯著那具黑黝黝的石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異樣之感。“樓主在此不是練功,而是參悟,”鍾離軒說著,忽然掀開那具石棺的棺蓋,歎道,“他以滄海橫流的絕世武功獨步天下,一身內力修為,也已到了直窺天道的無上境界,所差者,只有一個‘死’關!他常常來這石棺內靜臥,便是要參悟生死!”

    卓南雁心底劇震,盯著烏沉沉的棺內,眼前忽然閃過日月交替,星辰運轉的奇異景象,似乎自己刹那間踏入了一個生命輪回的激流之中。耳旁鍾離軒的聲音更是幽幽的,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樓主常說,他的修為可以將榮華富貴、得失榮辱盡皆付之度外,只這生死一念,未能超脫。惟有破除死關,才能使他更上一層樓,盡窺天道之秘!”

    卓南雁心生感悟,喃喃自語:“不錯,榮枯貴賤,與死生大事相比,又何足道哉!”他生性跳蕩飛揚,越是旁人視為艱險怪異之事,他越是干得有味道,這時驀地聽得完顏亨常做的一件世間最怪異不過的奇事,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怪異想法,不禁笑道:“鍾離先生,晚輩倒想躺進去試試,參參這‘死’是個什麼滋味!”

    鍾離軒呵呵一笑:“小弟請便!老夫無事之時,也曾來此蓋棺靜臥,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只是這道理總是參悟不透!”卓南雁飛身躍入石棺,靜閉雙目,道:“那就麻煩先生也蓋上石棺!”聲音才落,忽覺肋下微麻,竟已被鍾離軒揮指點了穴道。他心下一驚:“這瘋瘋癲癲的老家伙要做什麼?”正待躍起,卻覺四肢無力,當下嘻嘻笑道,“鍾離先生,你要跟晚輩玩什麼游戲?”

    只聽得咯吱吱一聲響,眼前陡然一黑,卻是鍾離軒已將石棺蓋得嚴絲合縫。他蒼老的聲音隔著一層石蓋,變得冰冷無比:“南小弟,老夫有一事不解。那靈棋劍經,我們幾個老家伙總是參悟不透,為何你偏偏一學就會?”

    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暗道:“這老家伙裝瘋賣傻,竟然如此詭計多端!”卻笑道,“你老不是說了,我是天下奇才麼?”鍾離軒嘿嘿冷笑:“你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老夫!以你修為,那晚怎能以自身內力震退百里淳?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暗中修習了天衣真氣?”

    “這老家伙當真厲害,早瞧出來了,卻不露半點聲色!”卓南雁心底早將鍾離軒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口中卻叫道:“這棺材給你蓋得嚴絲合縫,我……我要憋死啦!你先放我出來,咱們再慢慢說!”這句話倒不是他信口胡說,這石蓋一罩上,棺外空氣難入,登時憋悶難耐。鍾離軒慢悠悠地道:“人喘不上氣時,才會說實話。小兄弟詭計多端,放你出來,只怕你又耍什麼花招。”

    棺材內的卓南雁腦中忽然靈機一動。想起《沖凝仙經》內有一門龜息秘術,功成之後能入水不呼不吸,當時覺得這功夫臨敵無用,便一直未練,這時無奈之下,正可拿來一試。當下裝作大聲喘息:“好,咱們就這麼耗下去。你憋死了我,瞧……瞧王爺……怎麼賞你!”跟著大叫一聲,便不再言語,暗中卻照著龜息功夫閉氣調息。過不多時,便有一股內氣蓬勃而興,竟將被點的穴道緩緩沖開。

    鍾離軒也不言語,但隔了多時,聽得棺內毫無聲息,口中笑道:“你這點閉氣凝息的小伎倆,可騙不過老頭子!”卻施展聽秘術凝神傾聽,卻覺卓南雁竟不發出絲毫呼吸之聲,心內才隱隱覺著不安。

    卓南雁這時也好不到哪里去。黑沉冷寂地石棺內沒有一絲流動的空氣。若非他加緊施展龜息妙法。只怕早已憋昏過去。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凝神入靜,卻覺陡然間觸到了一個大網。這張網無形無質,卻又空曠冷漠。生死如夢,難道這便是生死之限,難道自己即將死了麼?這念頭一閃,立時恐懼便如無邊的大浪湧來,將他吞沒。

    迷迷糊糊地,忽聽棺外傳來冷冰冰的一個聲音:“你當真要憋死他麼?”依稀似是完顏亨的聲音。鍾離軒道:“樓主,這小子膽敢在龍吟壇內弄鬼……”完顏亨的聲音無比冷峻:“我全知道!”鍾離軒的聲音驀地也慌亂起來:“他連呼吸之聲也沒了,難道當真是……”

    石棺咣的一聲給打開了,無數清新之氣奔湧過來。卓南雁迅即從那張黑暗的大網之中掙紮出來。他忽然一彈而起,揮指點中了鍾離軒肋下的章門穴。鍾離軒料不到他竟然無事,更能暗自沖開穴道,要穴被封,騰騰騰地連退了三步,身子搖晃,卻不栽倒。

    卓南雁嘿嘿冷笑:“我最怕欠人家帳,這叫投桃報李,咱們兩不相欠……”忽覺體內氣息亂撞,眼前發黑,一頭栽倒。

    再次醒來,卓南雁卻發覺自己端坐在敞開蓋子的石棺之中,脊背上傳來陣陣強大而又柔和的內勁,卻是完顏亨正給他運功療傷。這時沉暗的小屋內,只剩下了他和完顏亨兩人。

    “這已是他第二次給我療傷了!”卓南雁心內忽然覺得萬分不是滋味。完顏亨沉冷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亂想!”卓南雁應了一聲,緩緩將完顏亨輸來的渾厚內力導入丹田,過不多時,體內氣息漸漸安穩。

    “耶律瀚海機心深藏,若非要讓你犯險,豈能給你觀看《沖凝仙經》?”完顏亨說著收功站起,冷冷道,“天衣真氣凶險無比,你妄自修煉,已呈走火入魔之兆。你若還想要自己這條小命,今後便不可再練!”

    “原來他早就瞧出來了!”卓南雁忽然又覺出一陣恐懼,“什麼事似乎都瞞不住這完顏亨的雙眼。那我的身份呢,不知何時便會給他看破!”當下轉身給完顏亨行禮,嘿嘿笑道:“多謝王爺!屬下也早瞧出耶律瀚海不安好心,只是心底好奇,實在按奈不住!”

    “呵呵,原來是心底好奇!”完顏亨在陰沉的屋內靜靜瞧著他,淡淡道,“那也沒什麼,當年我也是事事好奇,什麼都想試上一試!”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望著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長輩的柔和慈祥,忍不住問:“便連生死大事,都要試一試?”完顏亨哈哈一笑,昂然道:“不錯,生死事大,只有勘破生死,才能把握天地!”他的目光倏地變得明亮如炬,盯著卓南雁道,“適才你生死一線,可悟到了什麼?”

    卓南雁心底一震,歎道:“屬下慚愧,雖知生死如夢,當時卻只覺十分畏懼!”他忽然心生好奇,忍不住問,“王爺也時常來這石棺內受罪,又有何領悟?”完顏亨踱出兩步,道:“開始也覺恐懼,後來才稍有進境。其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是強要我說一句話,那便是——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年少時在明教讀過的《中庸》那幾句話倏地在眼前閃過,卓南雁心弦波顫,不禁喃喃念道:“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這便是王爺生死之際的所得?”

    完顏亨目光熠然,眼望門外的蒼茫夜空,歎道:“當年我曾遭逢一樁痛徹肺腑之事,後來又遭人讒言,見疑于先帝,被貶居南陽。那時我便常常參悟這一個‘死’字。這兩年來,我先是重得皇上榮寵,富貴權勢俱來,眼下又受聖上冷遇,憂讒畏譏……嘿嘿,富貴貧賤,患難安樂,又何有于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說的“見疑先帝,貶居南陽”之事便是當初熙宗年間,權臣完顏亮畏懼龍驤樓之力,借口將他調到遠離金國上京的南陽——也就因完顏亨身在南陽,才有了龍驤樓揮師伏牛山,血洗風雷堡的慘事。但卻不知他說的“痛徹肺腑之事”又是什麼。此時見他這眸睨黑白兩道的武林宗主忽然連以儒家言語自勉,卓南雁心內不知怎地竟蕩出一絲悲憫:“完顏亨特立獨行,大有古人豪邁之風,他若不是個金國王爺,我倒真可以交他這個朋友。”他抬起頭,問道:“這麼說,王爺已參破了生死之關?”

    完顏亨緩緩搖頭道:“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若是這長絲盡頭的魚鉤,離著深潭水面僅差三寸,那這千尺垂絲,便徒然無功!直到眼下,我仍差著這三寸之功。”他說著霍然轉過身來,沉聲道,“你好好記著,若不能參悟這道生死之關,便萬萬不可修習天衣真氣!”卓南雁望著他深切的目光,連連點頭,忽然意有所動:“他苦參生死之關,想必也在暗中修習那天衣真氣了!”

    卻聽完顏亨又道:“當年我見你棋藝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龍吟壇修習《靈棋劍經》。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與那龍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與你不利。你曾說修習劍經時,于易學上頗多不解之處,那明日你便出壇,去拜會一位異人,好好學學易學。”跟著細細告訴他出了龍吟壇後的路徑和那易學奇人在京師的住處。

    卓南雁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這位奇人,是不是易絕邵穎達?”完顏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訴你不少東西。”說著面容一肅,道,“這邵老頭脾氣古怪,我為了破解劍經之秘,連著送去六人想跟他學易,都給他駁了回來。你是我送去的最後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將他給我殺了!風云八修之中,只有這易絕不習武功!我倒好想知道,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麼?”卓南雁聽得心中生寒:“這完顏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問,“一定要殺死他麼?”

    完顏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覺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屬下會盡力讓他收下我。”完顏亨悠悠道:“此人身懷絕技,卻對我龍驤樓吝惜不傳,想必已對我大金頗有不臣之心!如此異人,若是為趙宋所用,其害不小。”說著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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