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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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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7:43
第07回 橫眉冷對千夫指

  這位貴賓又是哪個?
  很自然的,簡崑崙便聯想到了方纔所見。
  當是兩匹快馬來者之一的那個白髮紅衣的老人了。這個人又是誰?
  大船在緩緩起伏移動之中,向前行進。
  簡崑崙翻身離開了床榻,心裡頗是忐忑。
  推開窗扇,迎進來滿室清風。
  外面黑黝黝的,已是午夜時分,倒是一天星月交織河漢,顯得頗有情致,大船本身燈火輝煌,映照在微有波動的水面上,乍然觸及,宛若是矗立水面上的一座金色牌樓。
  簡崑崙頗有一探究竟的衝動……他卻終於克制住自己,終宵不曾踏出座艙一步。
  天亮時候,大船終於在一個地方泊岸了。
  顯然是地頭到了。
  難道是來到了所謂的飄香樓?還是別的神秘地方?簡崑崙終無所知。他只是靜靜地坐候船上。
  大船上自有一番騷動,先是有人上上下下,顯得很是熱鬧,終至於完全靜止下來。
  最後才傳來腳步聲,直到門前。
  簡崑崙知道是來招呼自己的了。
  果然房門輕叩,推開,現出了無音、無言一雙孿生姐妹。
  二人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睛向他看著。
  簡崑崙站起來道:「地方到了?」
  無言點了一下頭。
  「飄香樓?」
  二女對看一眼,並不答話,簡崑崙知道多問無益,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無音、無言,一個前導,一個殿後,三個人隨即向艙外步出。
  卻只見一抹楓紅,把岸邊渲染得十分嬌媚,卻有一行峭壁,自右側方插天直起,形成一面巨大石屏,將此幽谷掩飾得恰到好處。
  十數艘大船,格式看來俱是一般模樣,眼前井然有序地停泊在附近。是幽谷,又是戶港,好一番磅礡氣勢,卻於此壯觀氣勢裡,散置著一派清幽、雅致,乍然入目,不覺心曠神怡。
  簡崑崙盤算未已,已同著二女相繼步上岸邊。
  這雙孿生姐妹,身手非比尋常,擰腰跨步,舉止不失從容,正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簡崑崙此刻身上為人點了暗穴,功力無能施展,自忖無能取勝,也就不敢心存別想。
  無音在前,無言在後,三個人一徑踏上楓紅初染的岸邊,前行的無音,身法饒是快捷,急切間一連轉了幾轉,咫尺天涯,眼前竟然換了世界。
  一片青松,含翠欲滴,數點頑石,星布其間,高矮頓挫,魚龍蔓衍,間以紅紫芳菲的漫山野花,一霎間,宛若置身仙境。
  前行的無音腳下速度奇快,簡崑崙不自覺地也加快了步伐,一陣快行,已不知身入幾許?
  卻有一道奔湍疾流,由正面直躥而前,迎著礁石,濺發出銀星萬點,恰與穿枝直下的陽光,鋪成一番異彩奇趣。
  簡崑崙忽然站住了腳步,心有所感,回頭看時,才知來處已杳,顯然籠罩於一片茫茫白霧之中。
  他心裡有數,眼前情景,分明已落於對方陣勢之中,一念觸及,由不住為之暗吃一驚。其勢已不容他多做觀察,峰迴路轉,眼下已來到一片房舍當前。
  卻見大小不一的十數座樓閣,錯落於眼前翠谷繁花之間,各樓建築式樣不一,高堂邃宇,連檻層軒,疊疊累謝,無不色澤鮮明,翠翹曲瓊,各有奇趣,妙在此一系列的精巧建築,卻為一道朱紅迴廊所貫穿,遠遠望去,有如一條千百丈紅鱗巨蟒,昂游於巨浪起伏的煙波浩瀚之間。
  來到這裡,簡崑崙亦不禁為之怦然心涼,如此壯觀氣勢,料想著當是對方主力所在,即所謂飄香樓主所坐鎮的飄香樓了。
  前行的無音,忽然停下了腳步。
  正前方有一座矗起的八角鐘亭,懸有巨鐘一口,鐘撞側吊,想是用以客來招呼。
  無音上前一步,方自拿起鐘撞,待向鐘上撞去,卻只見面前人影一連閃了兩閃,一個鳩首皓髯,身著黃衣,面相奇醜的駝背老人,已現身當前。
  來人身法好快,宛若旋風一陣,黃衣飛揚,獵然作響聲中,已當面而立。
  無音、無言乍見之下,各自後退一步,執禮頗恭地喚了一聲:「雷公公……」
  駝背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三角眼,狠狠盯向簡崑崙,打著一口濃重的川音:「就是他麼?」
  話聲出口,陡地上前一步,右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鳥爪,直向簡崑崙肩上抓落下來。
  簡崑崙身形向側面一偏,巧妙地搖動肩頭,閃開了對方下落的五指。
  但是來人駝背老者,身手大是不凡,一式出來,正反相輔,名為翻天掌。眼前一式落空,不俟招式用老,緊接著手腕輕翻,甩起來的半截前掌,反向著簡崑崙胸前擊按過來。
  頓時有一股絕大勁力,直向他胸前擊到。
  簡崑崙心裡一驚,右掌突提,雙方掌心互迎,噗!接住了他的來掌。
  駝背老人翻天掌勢,施展得既快又狠,簡崑崙迎接得卻也巧妙。
  關鍵在於,這類接觸,俱以實力相拼。
  眼前情況,駝背老人顯然還不知道對方身上穴道被封,功力受限,簡崑崙生性要強,更無絲毫示弱。看在一旁的無音姐妹眼裡,不由為之一驚。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呼叫。
  駝背老人吃了一驚,慌不迭抽身撤掌,卻已不及。
  隨著駝背老人掌力吐處,簡崑崙整個身子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嘴唇處,嗆出了一口濁血。
  雷公公見狀,呆了一呆,偏過頭來向身邊二女,模樣頗似存疑。
  無音乃開口道:「這人身上穴路。已為堂主手法封鎖,是著不得力的,公公你手法過重了!」
  駝背老人雷公公哼了一聲,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遂向二女道:「不礙事,只是一口濁血而已,把他交給我了,你們回去吧!」
  無音、無言各自應了一聲,向著雷公公重施一禮,隨即轉身自去。走了幾步,無音卻停下腳步,臉上神態帶有幾分薄羞,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向著簡崑崙看了一眼,目光裡不無憐惜。
  雷公公道:「你還有事?」
  無音臉上又是一紅,忙搖了一下頭,說:「不……我……,這位簡相公可能受傷不重,我忽然想起來身邊正有堂主的八寶金散,也許對他有用……」
  雷公公怔了怔,目含怒色,卻又笑道:「堂主的八寶金散,豈是一般人所能隨便服用的?難得你想得周到,就留下來吧!」
  無音應了一聲,隨即上前一步,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絲囊,再由裡面拿出一個小小瓷瓶,雙手送上,雷公公接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我這裡正好也缺貨,用過就不還給你了。」
  無音訥訥地說了聲:「沒有關係!」頭也不抬,便轉身去了。
  她姐妹離開的身子,透著奇妙,眼看著二人腳步踏上那一道宛似巨龍的廊道,巧妙地一連轉了幾轉,便自掩身不見。再著眼時,二女已現身迴廊另一邊頭,顯然已置身另一層院落。紫籐花一片璀璨,掩飾著狀似月亮的白玉落地罩門。
  無音、無言一腳跨出之後,便自消失不見。
  這番情景,若教常人看在眼裡,不免疑神疑鬼,認為巫幻邪術,其實不謬不然。
  簡崑崙卻是心裡有數。自他來到之始,即已看出這裡地勢奇特,無論樓台亭閣、小橋流水,甚至於花草木石,俱非隨便建置,乃系經過高人事先設計藍圖,分別築就,這一會經過他細心觀察之後,越加斷定這座美麗庭園,暗含著極為奇妙的先天易理洛數,無庸諱言,那便是這裡亭台樓閣俱設有奇妙的陣勢,非深悉內容的自己人,萬難自由通行,自己竟然被安置在這裡,看來短時脫困無望了。
  心裡這麼盤算,不免大為沮喪,只是在眼前對方駝背老人雷公公的監視之下,他反倒做出一副漠不關心,並不在意的樣子。
  雷公公看著他嘿嘿一笑:「時堂主跟前的兩個丫頭,平時最是刁頑難纏,想不到對你竟是破格垂青,這瓶八寶金散乃系主人精心自制,一切內外虧損,服後立可見效,只宜少服,一兩次也就夠了,你自個收下,服用後再還我吧!」
  簡崑崙一聲不吭地點了一下頭,便自收下藥瓶。
  基本上,這裡一切,包括所有的人,俱是敵人一面,實在談不上什麼友誼。
  眼前被帶來這裡,雖然對方不曾明白告之,他已略能猜忖,這片奇妙境地,便是對方萬花飄香最稱神秘的飄香樓所在,也就是對方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眼前已是身入虎穴,誠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未卜,一切的一切,自己實在已全然無能自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越是面臨危難困急,越要冷靜鎮定,簡崑崙認清了這一點,便自將心情放寬,雖是逆來順受卻也未必任人擺佈,最稱要緊的是自己身心健康冷靜,才得進一步與對方周旋。
  便是存心如此,他才收下了對方所贈送的良藥。
  雷公公身份雖未言明,簡崑崙卻也略能測知,看來必為飄香樓主人器重之人,主管總壇各項內外人事雜務,時美嬌一行,雖是貴為堂主,來此亦當有主從之分,只看無音、無言對其恭謹神態,當能測知其人身份之一斑。
  雷公公一雙三角眼,精華內蘊,其功力已在方才匆匆一招對掌時,表露無遺。端的是一個強大勁敵,不可輕視。
  對於簡崑崙來說,雷公公顯然也心裡有數,對方既為時美嬌攜來總壇,當非泛泛者流。他身上穴路經絡既已為時美嬌秘術所封,卻能並不示弱地硬接自己一掌,端的是一條好漢子,如此風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時雷公公大為激賞。
  一霎間,雷公公那一雙三角眼,已在對方身上無數打轉,沉下聲音道:「姓簡的,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簡崑崙看了他一眼,並不吭聲。
  雷公公嘿嘿笑道:「實在告訴你吧,這便是萬花飄香樓所在,這地方一向關防嚴謹,尋常人是不能隨便進出的。」
  簡崑崙點頭笑道:「如此說來,我當慶幸有此一來了。」
  雷公公哈哈一笑說:「那可要看你的造化了,來到這裡的人,非為上賓,即是死囚,哼哼,你卻是凶多吉少,閒話少說,你且跟我來吧!」
  說罷,轉過身子,大步向著那道迂迴長廊踏上。
  簡崑崙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雷公公腳下極快,三五個打轉,已繞向迴廊中央。簡崑崙急跟而上,立定腳步再看,顯然光景又是一番模樣,卻只見各處樓閣,網戶朱刻,一如盤中棋子,除了一道狀如龍蛇的長廊貫穿其間,更多縱橫小道,密如蛛網,看過去極是錯綜複雜,宛若置身迷宮幻境,其間如若設有什麼陣勢,料非等閒。有心強記,留供靜中思索,也是萬難。
  把此一番形勢看在眼中,簡崑崙不禁暗自驚心,對方那個愛花的主人,雖然未曾得見,只看其居家氣勢、佈局,顯然已可知是個絕頂高明人物,自己眼下落在了他的手中,看來正如這個雷公公所說,怕是凶多吉少,卻得打起精神,好自應付才是。
  雷公公望著他嘿嘿笑道:「小朋友,你的身手不錯,怪不得就連時堂主,也對你破格地優待,正因為如此,老夫才不敢對你怠慢,特地為你找了個清靜處……你卻要留意了!」
  說時身子向下一矮,霍地向側面跨出了四步,變了個騎馬單檔的架式。
  簡崑崙心裡一動,卻見雷公公這一霎身勢側轉,左五右六,前七後八,一連變化了許多步法,最後身勢站定,已立身三數丈之外。
  這番形象,落在簡崑崙眼裡,並不吃驚。
  對方雷公公宛似邯鄲學步的身法,無非旨在混淆他的視覺,致使原本就已經錯綜的陣勢,更形複雜而已。
  簡崑崙微微一笑,身法一連閃了兩閃,循定一個正確方位,切身而進,其勢幾與對方一般快速。
  雷公公身子方自站定,簡崑崙卻已來到面前,前者頗似吃驚,才知道簡崑崙這個後生小輩果然非比等閒,頓時大大改了初衷,也就不便再故弄玄虛。
  當下,雷公公隨即展開身法,按照反太極六十四式步法,一路行來,移身來到這一條筆直甬道,站定腳步再看,簡崑崙依然亦步亦趨,並不曾有絲毫落後。
  「好!」雷公公高讚了一聲,越加奇異地向對方少年打量了幾眼。隨即伸手向當前指道,「就是這裡了。」
  簡崑崙抬頭看時,只見當前兩甬道盡頭,聳峙著一個半月形的紅色大理石落地罩門,兩行翠柏沿道而植,情景極為清幽。
  至此,再無玄虛。
  雷公公一路前導,來到大理石紅色洞門當前,即見門前左右各自踞蹲著一個狀似麒麟的石獸,落地罩門上方懸著殘月形的一塊翠匾,雕刻著半月軒三個朱紅正楷。扉內黃蘭,映著驕陽,渲染出一片刺眼的金黃。蝶兒翩躚,好一番閒情逸致。
  簡崑崙既知此身已在對方陣勢之中,反倒不再驚愕,雷公公前導著他,一徑踏入半月洞門。
  院子不大,卻全叫花佔滿。
  小小几間房舍,雕紅抹翠,襯以畫欄飛簷,更見景致不凡,一方太湖石,形樣瘦削地側立在茅亭右側,正有一隻狸貓高踞其上,乍見人來,喵了一聲,躥身直起,一徑電閃而逝。
  二人不防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手,嚇了一跳。更不曾防到,那方小小茅亭旁,還有個閒人。
  秋風無力,驕陽正暖。
  這人正斜身倚著亭欄在曬太陽,臉上遮著塊白布,一身月白直裰,看來雖舊了,但洗得甚是潔淨,上面連個褶子都沒有。
  便是那聲猝然響起的喵嗚貓叫聲音,驚動了他,這才緩緩直起腰來。
  不經意,臉上那一塊蓋著的白布便自脫落下來,現出了此人那一張白皙沉鬱,滿生鬍鬚的瘦臉。
  雷公公怔一怔,才似忽然記起:「二先生,你怎麼來了?」
  「我來了……」那人說。一面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一嘴牙齒。
  一面說,隨即晃著身子,步下茅亭。
  陽光太刺眼了,他不得不把眼睛半瞇著,忽然發覺到面前的簡崑崙,吃了一驚:「咦,你是?」
  雷公公已迫不及待地推著他的身子,引向一邊道:「走,走吧……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
  「唔……唔……」
  似笑不笑,擠弄著那張瘦削的臉,卻不忘一徑地向簡崑崙身上打量不已,卻是看不了幾眼,已為雷公公半推半請地送了出去。一牆之隔,另有別院,扇面兒似的開著一扇門扉,那人便是打這扇門離開的。
  別看他懵懵懂懂一副糊塗樣子,腳下可不含糊。一經遁入那扇門扉之內,腳下遊蜂戲蕊,一連幾個起落,已消逝不見。
  雷公公打量著他離去的背影,搖搖頭歎了口氣,隨即把門關上,才回身走過來。
  簡崑崙看著奇怪,卻也不出聲發問。旁人家事,管他何來?
  雷公公帶他來到屋裡相繼入座。
  一色的紅木傢具,卻鋪陳著厚薄適度的絲綿墊子,另有一方矮矮坐幾,可供靜坐,這樣簡崑崙就很滿意了。
  雷公公告訴了一些這裡的規矩,以及他所應該注意事項:
  一、飄香樓乃是主人柳蝶衣下榻所在,設有柳蝶衣親手所部署的陣勢,如非經過專人接待,嚴禁私自行動,否則恐有不便。
  二、告誡他如今乃是待罪之囚,一切均須自愛,如何發落,將取決於主人隨時的決定。
  三、半月軒是他今後住處,軒內只有他一人獨居,一切日用飲食,自有專人打點,平日活動範圍,亦當以前後院落為限。
  歸納總結,那意思便是,如今他已遭到了軟禁,一切的一切,雖未明文禁止,卻須自己斟酌自愛。
  簡崑崙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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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8:02
  雷公公說了這些話,便起身離開。
  簡崑崙忍不住道:「等一等……」
  雷老頭兒回過身子道:「什麼事?」
  「煩勞你代為通稟!」簡崑崙說,「我想快一點與這裡主人見面。」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搖搖頭說:「那可就難說了,這件事怕是由不了你……不巧得很,主座這兩天玉體違和,心情不佳……」
  說到這裡,忽然住口不言,想是忽然覺察到了自己說錯了話,臉上神態頗似尷尬。
  乾咳了一聲,他才轉為笑臉:「不用著急,該見你的時候一定會見,不該見的時候,急也沒用,現在可不是時候……你知道為什麼吧?」
  「為什麼?」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主座的心情不佳,除非你真的想死,要不然還是現在不要見面的好。」
  說完轉身而去。
  簡崑崙起身而前,隔著敞開的一排軒窗,目睹著雷公公離開的背影,循著那條垂直的甬道,一徑而前,看看已到盡頭,才自繞向一旁,身子一連閃了幾閃,便縱向另一道甬道,走上一陣,又轉了方向,如此數度移身,便自消逝不見。
  這般身法,自非尋常。卻也沒有逃開簡崑崙銳利的目光觀察,甚至於他留意到,對方腳下的步法,竟然兼及太乙、武當、崆峒三家之長,妙在將此迥然不同的三家身步,融於一爐,進而創造出一種截然不同於以上三家的獨特身法。
  這便是它的高明所在了。
  簡崑崙已知道這身步,創始於此間主人柳蝶衣的靈思構想,乃對他下意識裡潛生出無比欽佩。
  但是,卻不能抹殺種植在他內心對其人潛在的仇恨,姑不論他與父親當年的種種經過,即以假手時美嬌,對玉手書生崔平一家所施之的狠惡手法,已是人神共憤,輕言化解,談何容易!
  這一天,便在他靜靜思維中度了過去。
  傍晚時分,才來了個送飯的人。這人五十開外年歲,短小精悍,身上穿著一襲蝴蝶狀的肥大號衣,前後心部位,皆繡有一朵盛開的玫瑰,顯然是處於此間某一階層的標誌號衣。
  這個人自稱老王,陝西人,說話一口一個「鵝」字,看來讀書不多,武功卻很有些根底。
  簡崑崙吃飯,他就在外面亭子裡候著,有石凳子不坐,偏愛蹲著。一副陝西鄉巴佬的模樣,頭上纏著布,嘴裡叼著桿旱煙袋,吸上幾口唱上幾句,唱的是一般人很難聽懂的秦腔,卻是有板有眼,看樣子人很直爽,是屬於樂天一型的人。
  一天的安靜下來,簡崑崙真有點悶得慌了,眼前這個老王雖似識字不多的一個粗人,卻很可能是眼前自已暫時所能接觸唯一的人,且在他身上留些仔細。
  飯吃完了,藉著老王收拾碗筷的當兒,雙方似可說上幾句話了。
  「吃過飯了?」
  「吃過了!」
  「這盤紅燒雞很好吃,是你做的?」
  「鵝不會做菜!」老王咧著嘴笑,露出了被煙熏得發黑了的牙齒,「是曹師傅做的,鵝不吃雞,只吃羊肉泡!」
  「羊肉泡?」
  「泡饃!鍋盔!」老王怕他不懂,兩隻手還特地比了一下。
  「大餅!這東西,可好吃了,鵝們陝西人只愛吃這個,別的啥都不好吃!」
  簡崑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老王一面把碗筷收拾在籃子裡:「明天鵝給你弄一碗嘗嘗你就知道了,再弄壺酒,嘿,美得很呢!」
  濃重的陝西腔調,簡崑崙還真有點聽不習慣。
  老王這時已提起籃子,待要邁步離開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黃眼睛珠子,直直地盯著他:「還忘了問,你先生貴姓?」
  「簡!」
  「簡先生,你是來給我們當家的看病來的?是不是?」
  「看病?」
  「鵝們當家的病了,你不知道?」
  老王的一雙眼睛珠子睜得極大:「你……難道不是請你來看病的?」
  「你是說……誰病了?」
  「咦,鵝們當家的病了,你還不知道?」
  簡崑崙心裡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老王也明白了,臉上神色頓現恍然,呆了一呆,才自搖頭道:「弄錯了,弄錯了,鵝弄錯了,不是你……不是你……」
  一面說,狠狠地在自己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頗是深悔失言模樣,隨即掉過身子,一言不發地走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臨走之際,狠狠地帶上了房門,發出了匡啷的一聲。
  老王這幾句無心之言,使得簡崑崙心裡頓時大有所悟: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敢情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病了。
  莫怪乎自己雖然被帶來這裡,卻遲遲不曾蒙他所接見,原來他竟是病了。
  緊接著使他聯想到大船中途停泊靠岸,所迎接的那個老人,不用說,那個像似被貴賓一樣隆重接待的老人,很可能便是因此而來……這人極可能是個看病的大夫,因著柳蝶衣的病匆匆而來……如此看來,柳蝶衣所患的這個病,想來非比尋常,定是所謂一般醫者束手的疑難大症了,否則,以主人那等傑出的一身內外功力,焉得不功到病除?卻要勞動外人上門醫治,只此一端已可想知柳氏病情之大不簡單了。
  那麼,萬花飄香第二號人物飛花堂主時美嬌的到來,當然也與此有關了。
  深夜。
  簡崑崙束裝就緒,一片漆黑裡,房子裡甚至於連燈也不點一盞,便自潛身戶外。
  立身於半月軒的那個半扇門前,向著星羅棋布、深邃詭譎的大片亭台樓閣打量著……
  集日間之細心觀察,多少已有了些見地。眼前陣列固然高妙深奧,卻並非全然不可捉摸。自己總得設法把它探測清楚,以備必要時之來去自如。
  然而,簡崑崙卻深深地告誡著自己,切切不可失之大意,是以在他來往喋躞數次,也只限於門前翠柏所拱峙的這條甬道,卻不敢輕易擅越雷池之外。
  夜越是深,越是寧靜。打量著面前錯落的亭台樓閣,隱約閃爍熠熠,襯以當空湛晦明滅的一天星斗,乍見之下,幾為一體,映襯得頗有奇趣。
  正是這個突然的感覺,使得他心裡為之一動,隨即轉回身子,步入亭階。
  天文一道,最是浩繁深奧,非一般常人所能望及萬一,簡崑崙之父簡冰曾於此窮研半生,晚年自號星海軒主,便不諱言他於此道的深密關係,簡崑崙幼承熏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有了相當成就。
  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實恆河沙數,其運行軌道,相互生息,盛衰休咎,無不與此蒼茫大地,有所密切配合,息息相關,互為表裡。
  論及其間的這個學問,可也大了,即使最聰明的人,窮其畢生之力,得窺其玄奧之一斑,也是不易,苟有所見,論及心得,能為之所用,便為奪天地造化之一方高人。誠然難能可貴了。
  簡崑崙於此道,固然談不上什麼高超學識,卻非門外漢子,在他冷靜細心的體察之下,一個主要星座的天罡排列方式,漸次在天際展開。
  奇妙的是,眼前萬花飄香繽紛棋散的大片樓閣房舍,與之上下對稱,冥冥中具有幾分暗合諧趣,如是,那一道貫穿其間的迂迴長廊,便似隱隱潛伏著要緊的關鍵,星月下,極似一條昂首待起的巨龍。天罡、龍脈、天星、河圖……總結所在,便是此一龐然陣勢的奧秘所在。
  簡崑崙肯定了這個假設,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聯,果然大有所得,但是這門學問太深奧了,眼前雖然已為自己所窺知,也只在當然與所以然之間打轉,想要一舉窺穿貫通,還差得遠。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當年鯉庭趨時與父論學,每以此冷學過於玄奧,缺乏實用價值,乃致不求甚解,幾處深奧關鍵,便在知與不知間,敷衍了過去,及今欲有所用時,乃知其不愜而無以為計,再求餖飣獺祭時已不及……若是父親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點,也當受用不淺,如今是補苴無門,後悔莫及矣!
  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嗚咽冷澀的一陣吹竹聲,正因為其聲韻過於冷澀低回,乍聽之下,於此靜夜,真有幾分陰森鬼氣。
  簡崑崙一驚之下,為之打了個寒戰。
  聲音近在咫尺,分明一牆之隔。
  笛音冷澀,卻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殘》其實脫胎於笛王郭思秋的《醉飲花間》,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簡崑崙正自失驚,笛音忽止。卻於此如霜夜色之下,驀地拔起來一條人影,鬼魅般落向牆頭。
  夜月下窺物不清,簡崑崙卻沒有讓他逃開視覺之下,一瞥之間,已覺出對方高瘦人影,連同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衫,其實都不陌生,正是日間雷公公押同自己來時,在亭間匆匆一見的那個人,當時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裡曬太陽,雷公公稱呼他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這個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間,這個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長煙升空,他瘦長的身軀,已落向聳起園中的大塊太湖石上。
  緊接著對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飄出三數丈外,落身於長廊之間。
  此時此刻,或許他根本就忽略了簡崑崙這個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特意地向位屬別院的亭子裡看上一眼。
  簡崑崙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縮了一縮,掩身於正面的亭柱之後。
  如此,似可暫時不愁為對方所發現。他這一面燈光盡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著長廊內那一串蜿蜒吊燈,雖說是光度晦暗,卻十分鮮明醒目。
  被稱喚為二先生的這個怪人,設非是舞興大發便是神經作祟,緊接著一連串地旋身打轉,極似池中舞姬。身上長衣,頭上散發,連同著他整個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勢,飄動於冥冥中的舞韻狂姿裡。
  正是日間對此人的不盡瞭解,當他是個神智不清的瘋子,證之眼前醉態狂姿,更有幾分神似。
  然而,當簡崑崙進一步再留神觀察時,不禁為對方狂態十足的舞姿所震驚。
  其勢更不止如此。
  這個人真個舞興大發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便是那般如癡似狂的逸興,在此清輝明月下,盡興大發。
  身子越轉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著一定的動作,手、眼、身、步,無不在快速節奏之中,尤其是一頭長髮,甩動時的美妙瀟灑,帶有幾分醉態可掬的輕狂,一霎間,這個人整個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簡崑崙幾乎看花了眼。
  這人的身法、動作實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驚異的,並非在於對方瀟灑的動作、舞步……而是……他終於明白過來,那些瀟灑美麗的動作,包括他整個的全身動姿,其實全都在一定的規律之中,換句話說,那是一種傑出罕見的身法,如果把它運行在與人敵對的動作裡,又將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簡崑崙陡然為之一驚,內心起了一陣極大的激動,他已有所領會,待將進一步再做觀察時,忽然……
  他聽見一絲異聲。
  雖然只是一個極為輕微的聲音,卻使得他怵然為之一驚。正在起舞的那個人——二先生顯然也自警覺到了,婆娑輕狂的舞步,驀然為之中止。
  緊接著一連三條人影,幾乎以同樣的快速,飄落現場。
  落在最先的那個人,白髮紅披,駝背長軀,卻是簡崑崙所熟悉的。正是那位當萬花飄香總提調職務的那位雷公公,日間方才見過,自然記憶清楚,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的兩個人,各著寬鬆號衣,人手一個燈籠,顯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邊說邊走上前,用手去搖動二先生衣袖,神態輕狂,頗似有幾分不耐。
  二先生卻把他的手甩開了。
  雷公公說:「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搖他,又被他掙開了。
  這次二先生不像日間那般的好說話了。
  瞪著兩隻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著,瘦削的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態。
  「呵呵!」雷公公幹笑了兩聲,沉著臉道,「你又不聽話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訓啦?」
  不提這件事還好,提起來二先生的一股無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那樣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氣也大了。
  「怎麼回事?不聽話?」
  二先生猙獰的樣子像是一隻狼,較之先前的風流惆儻,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來呀!」雷公公環顧左右說,「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給攙回去!」
  左右二人應了一聲,同時向前,向著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卻是沒有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不再馴服,兩個人手方伸出,才挨著了他的衣邊,已雙雙跌了出去。
  摔得還不輕,足足摔出去有兩丈來遠,撲通!手裡的燈都掉了。
  「哎喲……」
  嘴裡叫喚著,可就再也爬不起來。
  雷公公看在眼裡,頓對一呆,身子一個快閃,已到了二先生身邊:「你這是怎麼回事?動手打人?」
  說時,雷公公張開的兩隻手,霍然作勢,直向著對方身上拿來。
  暗中的簡崑崙看得清楚,雷公公這身手非比尋常,兩隻手出勢,看似平常,其實卻暗藏著內家力道。這一點只看他雙腳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屬於內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個被他拿著了還得了?只怕骨頭都要散了。
  很明顯,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純的內家力道,強行將對方制伏,只是這個看來一向馴服慣了的二先生,今夜卻是一反常態,不甘心再為人隨意驅使挾制了。
  雷公公沉實有力,又復快捷的雙手,眼看著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卻不知怎麼一來,竟為他又脫開了,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隨著他轉動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簡崑崙早已看出來這個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證之這一霎,果然不虛。
  甚至於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這手功夫——金鱔功,乃是內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觸此,焉能不令他為之大吃一驚。
  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為之吃了一驚,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隨著他一個進身的快速勢子,兩隻手第二次施展內家玄功,再一次向著對方兩肋上擠來。
  一下子擠了個正著。
  眼看著二先生啊地痛呼一聲,一霎間脹紅了臉。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兩隻手更加著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兌擠之下,狀極痛苦,一連串的啊啊呼痛,臉上青筋暴跳,一時汗流滿臉。那樣子絕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萬難作偽。
  雷公公不覺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麼樣……嗯?還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裡固然這麼笑著,兩隻手上的勁道卻是有增無已。
  這個雷公公,功力極高,人稱鐵臂蒼龍,早年縱橫黑道,揚名兩湖,極是桀騖不馴,除了萬花飄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過一人。
  偶然機會裡,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萬花飄香總樞的一切瑣雜事務。說起來雖不過是個僕役頭兒,可是權力不小,萬花飄香一門數萬,除了有數的幾個人物之外,無不對他敬畏三分,便是這般氣勢,使他目空一切,今夜連二先生這等人物,也敢失禮冒犯。
  眼看著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兩隻手的力道運施之下,簡直無能為力,雷公公顯然借此立威,給他好看。手下並不留情,非要對方親口討饒不可。
  二先生卻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說句軟話。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點一下頭,我就放開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夾擊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臉上青筋暴起,整個臉脹成了紫紅顏色,真像是隨時會爆炸開來,他似乎連掙扎的力量都沒有,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簡崑崙看到這裡,不免為之驚心,彎身拾了粒石子,待將振腕打出。
  便在這一霎,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兩隻瘦手無力地在空中揮著,像垂死前的最後掙扎,狠心的雷公公並不因此而鬆開他的一雙鐵腕。
  二先生張開嘴,大聲地吐著氣,忽然間,他的身子開始向上蠕動,在幾至不可能的情況之下,漸漸滑出了雷公公緊緊箍在對方兩肋的毿毿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聲,吃驚不小。
  一驚之下,兩隻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擠兌。
  真正不可思議,即在雷公公這般巨力的加諸之下,卻仍然無能為力,眼看著這個瘦骨支離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條鱔魚似的,漸漸向上升起,以至於完全脫離了對方手掌。速度儘管是慢,畢竟仍然是脫開了。
  「哦……」
  雷公公嚇了一跳,身子後退了一步,用著十分驚訝的樣子,向對方頻頻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著,坐向一邊,也向雷公公看著。
  兩個人其時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無力向對方施展。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只是互相對看著喘氣。
  老半天的時間,誰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喘氣而已。
  簡崑崙看得吃驚,真不知雙方將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緩緩地站起來,轉身離去。
  一場鬧劇,隨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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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回 上窮碧落下黃泉

  天快亮的時候,時有微風透窗而入。
  盤坐在睡榻上的簡崑崙彷彿有所感應地睜開了眼睛。一條人影,恰於這時,自高而墜,映入眼簾。
  大幅的白紗慢子,在微曦的晨風裡,輕輕飄動。
  紗幔之外,便是盛開有海棠、各樣蘭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這裡。透過薄薄的輕紗,簡崑崙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
  甚至於,已經認出他是誰!
  二先生!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瘋瘋癲癲,倏忽來去,這會子又跑到自己這裡做什麼?
  簡崑崙心裡一驚,待將有所防範,緊接著隨即又打消了這一念頭。
  仍然盤坐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
  眼看著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風勢裡的一片樹葉那樣輕飄,一起即落,翩翩乎已進入房中,來到了長榻一端。
  雙方的距離是如此之近。
  這個距離之內,簡崑崙假使有所異動,已有所不及,不過,從一開始,他即認定了對方這個人,絕非惡人,他的到來,應該不會懷有惡意,也就沒有太過緊張,只是適當的心理準備,卻也不應疏忽。
  如果對方真要心圖不軌,簡崑崙已經假設了三個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時仍可在對方撲前的一霎間,陡然飛起右腳,踢點對方眉心要穴。
  看來這個顧慮全屬多餘,二先生並沒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圓睜著一雙深深陷進眶子裡的眼睛,一臉奇怪地向對方打量著。
  仍然是日間那穿著,月白色的一襲長衫,又大又肥,襯著他消瘦的臉,白皙、憔悴,滿臉鬍子。這一切在簡崑崙睜開眼睛一霎間,完全映入眼簾。
  二先生忽然後退了一步。
  等到他確定簡崑崙並沒有其它動作後,才自站定,那張瘦臉上戲劇性地展開了笑顏,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齒。
  雙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誰?」簡崑崙直直向對方看著,「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著嘴在笑,一條口涎,拉麵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來,他卻不理會,那副樣子頗是狼狽。
  一霎間,簡崑崙可真有些糊塗了。
  這副神態表情,已說明了對方這個人,確是精神大有問題,乃至於不分晝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卻能吹出那等輕柔婉轉,極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著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豈是一個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來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這個人現在正歪過頭來,向他頻頻打量著,那麼笑態可掬的樣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顯然已不再年輕,透過一縷縷花白了的長髮,可以直覺地判斷出,他的年歲當在六旬上下。
  什麼樣的一種遭遇,使他來到這裡?抑或是原本他就是這裡的人?
  基本上,簡崑崙對他一無所知,是以也就越發觸及了對他的無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後退著,頻頻用手向窗外指著,那意思頗似要他到外面去。
  簡崑崙幾乎被他弄糊塗了。
  「為什麼不說話?」簡崑崙明明記得他會說話的,一下子卻像是又變成啞巴了。
  調侃似的,二先生發出了一串笑聲,身子霍地向後一縱,已自躥身窗外。
  情勢發展至此,逼得簡崑崙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勁,已自榻上躍身而起,緊循著對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雖說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卻是無礙。
  二先生見他跟出,很高興地笑著,忽然身子躍起,刷!落向牆頭。
  簡崑崙忙自縱起,也落身牆上。
  二先生身子一縱,又躥了出去。他輕功極佳,這一躥,總似有六七丈開外,若要昔日,這個距離對簡崑崙並無困難,只是今天他卻難以達到。
  奮身一縱,也不過只是三丈遠近。
  他這裡身子方自落下,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才自覺出情況不妙,回頭看已不見來時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軒書樓,也失去了蹤影,心裡一驚,才知道此身已墜入萬花飄香所設置的奇妙陣勢之中。一時進退維谷,好生為難。
  心裡正自後悔,眼前人影乍閃,二先生卻已笑嘻嘻站在當前。
  「你這個人……」
  才說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著,腳下有了行動。簡崑崙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後,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陣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躍身一縱,雙手平伸如鷹,簡崑崙已悟其妙,邯鄲學步,亦步亦趨,身子一躍一落,站定之後,才恍然覺出,此身一如前樣的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著,現出十分欣慰的模樣。
  「我明白了……」簡崑崙說,「你是在教我破陣之法吧?」
  二先生連連含笑點頭,仍是一言不發,忽然用手向遠方指了一指。
  簡崑崙先時已自懷疑,眼前陣勢與當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時透過二先生的引導,頗多證實,頓有所悟,這時是他有意指引,自不會放棄機會,正待向對方問個明白,二先生卻已縱身入陣,不容他稍緩須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簡崑崙在後,兩者距離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簡崑崙自能將對方的一舉一動,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學樣,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橫生。
  原來柳蝶衣當初設置這個陣勢,夜觀星相,晝研地理,配合著他的靈思妙想,足足數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這個陣勢,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極少數的幾個本門重要人物,連同職在總管的雷公公,總共不超出十人,經他一一指點之後,乃能通行全陣無阻,其他眾人,即使服務於此總壇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職務有所相關的路線,予以分別指點,能窺全陣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況之下,眼前這個二先生之放浪形骸,來去自如,真個不可思議之極。
  自然,這些卻非眼前之簡崑崙所能洞悉,只覺著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無一不美。難能可貴的是對方身步不緩不疾,月影下極見分明,簡崑崙何等造詣?自是望之能解,舉一反三,頓時大為受用。
  漸漸地,簡崑崙乃自覺出,這個二先生步法變化極多,隨便行來,即包括崆峒、少林、武當、形易……等數家之長,妙在從容穿插,親而不亂。如此情況之下,簡崑崙本身若非有深湛武術造詣,兼具極高智慧,且對武林名家武術有廣泛之認識,即使能邯鄲學步,勉強跟上不輟,想要悟其所以然,簡直夢想。
  簡崑崙眼下急學強記,且行且悟,由於變化極多,乃致奇趣橫生,妙不可言,這才明白,對方這個二先生,何以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夜來無家遊魂似的,每每穿行於此陣之內,敢情這其中樂趣無窮。
  按照原陣所設,行行松柏,聳聳假山,阡陌道路,乃至於亭台樓閣,無不兼具阻攔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腳步帶領之下,卻能驚而不險,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於事發之先,如此一來,即使最具嚇阻聲勢的障礙,一變而為有形無實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兒,也就不足為俱。
  縱橫來去,左右無阻,正因其步步驚險,便趣味頻生。驀地,前道似有燈光晃動。二先生怔了一怔,並無迴避之意,簡崑崙警覺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著眼前一塊聳立的太湖石伏下身來。
  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見燈光現處,遠遠移過來幾條人影,值此破曉時分,庭院裡浮現出一片淡淡霧氣,乍看之下,難以認清,漸漸那一行人影來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兩個人,一身玄色號衣,身材高健,各配長劍,人手一支六角紗燈,護侍著正中一個身材瘦頎,面相清懼的老人,老人身後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駝子,簡崑崙一眼就認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卻因為走在正中的老人,並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輕功那般快捷,好一陣子,才來到了面前。
  簡崑崙特別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見他面相清懼,神采斐然,頗有幾分儒者之風。
  忽然他心裡一動,想到了一個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飛花堂副堂主海客劉青親自出馬,去迎接一個神秘的貴客。
  這個神秘人的身份,事後簡崑崙卻也猜到了,那便是專為醫治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疾病而來的。
  現在簡崑崙幾乎可以斷定,眼前這個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專程迎接而來的貴賓了,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顯示著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變化,還是……
  四個人的腳步,匆匆自眼前過去,留下了一連串的懸疑,實在發人沉思。
  這一切看在簡崑崙眼裡,引發了許多聯想,只是看在被稱為二先生這個人的眼裡,竟似全然無動於衷,隨著對方一行四人的離開之後,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來,馬上恢復了原來的活躍。
  簡崑崙現在總算對他明白了一點,那就是這個人的神智果然有點問題,必須時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簡崑崙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臉上注意地看了一會,突地改為笑顏,連連地點著頭:「該回去了,該回去了……」
  簡崑崙聽他居然開口說話了,頗是意外,這個機會頗是難得,自不可輕易放過。
  「你到底說話了!」簡崑崙說,「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二先生露著白牙笑著:「我不是啞巴……我不是啞巴。」
  「好!」簡崑崙說,「請問貴姓?」
  「貴姓?」
  一隻手摸著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簡崑崙歎了口氣,「你姓什麼?叫什麼?難道連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著,一臉的認真模樣,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結上上下下起動不已,想不到這個最簡單的問題,竟然使得他一時為難至此。嘴裡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話來。
  簡崑崙頗是不忍地拍著他道,「算了,算了……我們回去吧!」
  二先生這才大感輕鬆,笑逐顏開地說道:「回去,好好……回去……」
  別瞧他連最簡單的問題也答不出來,一旦行動起來,卻是極靈活,那麼複雜的陣勢,對他絲毫也發生不了作用,或許是夜夜行走,早已習慣,以之為每日例行功課,樂此不疲。
  眼看著他展動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縱進,極見瀟灑靈活,此時的二先生,顯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論也。
  有了前此經驗,簡崑崙對眼前陣腳,已略能測知,此番回轉較諸來時大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試證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來一去,收穫甚大,無意之間,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興。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來處。
  簡崑崙原意請他到自己房內坐坐,俾能做側面觀察,對他略作瞭解,卻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徑返回居住之處,便自不再現身。
  此時天光近曉,東方已現微明,整個庭院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空氣冷冽,頗有幾分深秋的寒意。
  簡崑崙等了一響,終不見二先生轉回,只得自行轉回。
  院子裡靜悄悄,好不冷清,幾片桐葉在凌晨的冷風裡溜溜打轉,長幔拂風,獵獵作響,他才警覺到去時匆忙,竟忘了關上窗戶。
  正當他踏上石級,欲入門扉的一霎,一個高挑體態的人影在門前閃了一閃,卻又縮了回去。
  簡崑崙吃了一驚,忙即站住腳步,輕叱了聲:「誰?」隨即快速向房內踏入。
  那個高挑體態的人影,並未離開,其時正在恭候。
  「是我!」她輕聲答道,「無音!」
  聲音甚低,說時,又自退後了一步,立身於長窗一角,藉著拂動的窗幔,用以對外掩身。
  短帔長裙,頭紮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鋒,斜插腰際,週身上下,收拾得甚是利落。正是飛花堂堂主時美嬌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無音姑娘,此時此刻,她怎麼忽然來了?
  「是你……無音姑娘……」
  「相公請進來說話……」
  簡崑崙心裡忐忑,含糊應了一聲。
  無音上前,關上了門,閃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過身來。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頓了一下,她抬起臉來,一雙眸子光華爍爍,卻也氣勢逼人。
  「我此來奉堂主之命,對相公暗中窺察……」冷冷哼了一聲,「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沒有猜錯……」
  簡崑崙心頭一驚,外表卻十分鎮定。
  聆聽之下,聲色不動地冷冷說道:「姑娘請示來意!把話說清楚一些!」
  「當然!」無音冷冷笑著,眼睛裡的光華,更見有逼人之勢。強將手下無弱兵。使人警覺到時美嬌手下這個愛婢,絕非泛泛,頗似有擔當一面的氣勢風度。
  「有幾句心裡的實話,要向相公說明,無論是或不是,都請您實話實說。」
  她特別加重語氣,補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話,與任何人都無關係。」
  簡崑崙這才明白,點了一下頭。
  無音輕輕說了聲:「謝謝您!」重複一遍說:「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懷疑什麼,或是不願意回答,都沒有關係,可以不必回答!」
  簡崑崙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雖然與對方姑娘見面不多,話也沒說過幾句,可是就有一種感覺,感覺到對方這個姑娘的聰穎正直,頗似存有深心,不免啟人疑竇,令人心存不解。這一霎她的前來,莫非對自己有所表明,自剖?還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無音隨即說道:「我與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對您的作為,很是欽佩……特別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檔子事……很令人感動。」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是麼?只是貴主上卻為此很不見諒,以至於我落得了今日下場……」
  「您後悔了?」
  無音不著表情地又遭:「聽您的口氣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場,您就不會插手管這件閒事了?」
  簡崑崙冷冷一笑:「我一生絕不做後悔的事,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這麼做會開罪柳先生,而且禍連崔家大小,您也不後悔?」
  簡崑崙微微一笑,即使涵養功深,也難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讓清冽的寒風,侵襲著他的身子,兼以冷靜一下他激動的情緒。
  無音這句話,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進到他心裡,一霎間,他彷彿看見了崔平死前那種無助,近乎於絕望的表情……以及自腳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簡崑崙緩緩回過身來。
  無音只是靜靜地向他望著,仍在等候著他的回答。
  簡崑崙緩緩坐下來,暫不置答。
  「您怎麼不說話?」
  「我心裡只有仇恨!」簡崑崙冷冷地說:「沒有後悔!如果這便是你們堂主特意要你來打聽的,就請你轉告她知道。」
  無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一絲笑靨出現在她樸實無華的臉上:「您錯了,這才不是堂主要我來打聽的,剛才我已經告訴過您,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總算沒有看錯您……今天我來看您,是要告訴您,我們姐妹對您寄以同情,願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簡崑崙想不到對方率直如此,一時頗感意外。
  「你?」簡崑崙驚疑地說,「你的膽子不小,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無音冷冷說道,「相公您可不要誤會,我們姐妹只是對您心存不忍,願意在必要時,助您一臂之力,可沒有絲毫背叛本門的意思,更不會出賣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簡崑崙問:「柳蝶衣還是時美嬌?」
  「時堂主對我們姐妹恩重如山……」
  「夠了!」簡崑崙點頭說,「為什麼你對我心存不忍?難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無音微微猶豫了一下,輕輕一歎道,「相公您是個聰明的人……」
  「你話中有話!」
  「唉!」無音又歎了口氣說,「這幾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這個時候您與他見面,是很不利的。」
  簡崑崙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就要見面了?」
  無音微微點了一下頭。
  「什麼時候?」
  無音又搖了一下頭。
  「很好!」簡崑崙說,「我正想見識一下這位愛花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來他的病勢還不輕呢!」
  無音頓時一呆:「咦,你怎麼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會看?」
  「你看見什麼了?」
  「該看見的都看見了。」簡崑崙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為他看病的事……看起來,柳蝶衣的病勢相當嚴重,以至於他自己已束手無策,其實他本人已是絕高的醫林妙手……連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麼知道?」
  簡崑崙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煉起死回生的靈藥八寶金散,自然深精歧黃,見微知著,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卻沒有向無音說破。看來這個無音,雖是機智靈巧,較之其主人時美嬌卻相差甚多。權宜眼前,當可智取。
  無音用著奇異的眼睛向他看著,半天才說:「怪不得堂主說您是個危險的人物,又說您極聰明,看來她確是有知人之明!」
  簡崑崙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無音乃自點了一下頭說:「總令主他老人家確是病了,不過這個病早已在身,時好時發,實在說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這一次較為嚴重而已……」
  「而且,自從剛才問醫後,現在多半已暫時穩住了病勢。」
  「對了……」
  說了這句活,無音忙即住口,才似覺出無意間透露太多。其實她和孿生的姐妹無言,自幼都是頂愛說話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個沒完,張家長,李家短,更愛背後論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時美嬌發現了她們這個缺點,大發雷霆,力誡之下,特意為二人取了無音、無言這兩個名字,從那時起,規定她姐妹一年之內,不許說話,犯則重懲,一年之後,果然收效,她們姐妹的話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們仍然是能言善道的,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態復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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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8:57
  簡崑崙已由她嘴裡知道了許多,點點頭說:「這意思是他就要見我了?」
  無音點了一下頭,也許想到了不應該話太多。
  「你剛才說到,時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麼?」
  說時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對方看著,那是因為他認定了無音的不擅說謊。
  無音果然招架不住,訥訥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個二先生?」
  「當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們剛才不是還在一塊,怎麼你……」
  簡崑崙心裡一動,終於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來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與這裡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設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麼他的弟弟,便當以二先生稱之了。
  一個突然的念頭,電閃心頭,那便是這個狀似瘋癲,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卻又是什麼原因,致使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顯然這是人家的家務事,與己無關。
  無音忽然發覺到她的一再失言,卻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來此主要的目的還沒有道出,這件事在她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許您還不知道……」
  一霎間,她面現猶豫,思忖著,向著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訥訥說道:「永歷皇帝……他……」
  簡崑崙頓時心頭一驚:「他怎麼了?」
  無音又向著窗外看了一眼,訥訥說道:「聽說如今情況很不好……」
  簡崑崙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壓制著心裡的激動。
  「詳細情形我還不知道……」
  說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小聲道:「昨天,我聽見馬副堂主跟我們堂主報告說,皇上身邊的情況很不好,李定國吃了敗仗,而且他們還抓到了皇上身邊一個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簡崑崙嘴裡念著這個名字,一時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兩廣總督,為人正直無私,就是他與當時官拜廣西巡撫的霍式相擁立掛王朱由榔在肇慶即位稱帝,說得上是永歷皇帝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大臣,如今連他也落在了敵人手裡,情況誠然是十分險惡的了。
  「是丁魁楚……」無音點頭說,「聽說清朝皇帝懸有重賞,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且,吳三桂、孫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對皇上勢在必得,皇上現在已逃往桂林……」
  簡崑崙只是靜靜地聽著,思忖著永歷帝身邊,只要還有李定國,翟式耜在,應該是還有相當實力,一半時或許無妨。
  無如無音接下來的話,卻又使他十分的緊張和焦慮。
  「柳先生為此很不開心……」無音說,「聽說下了手令,要我們堂主親自出馬。」
  「我明白了!」
  簡崑崙哈哈笑道:「什麼時候動身?」
  「這個……也許很快了……」無音原本展開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臉現愁容地道,「聽說柳先生很生氣,特別囑咐我們堂主說,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殺害……絕不許皇上落在其它人手上……」
  簡崑崙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為時美嬌的出手他領教過,機智、詭詐、神出鬼沒,再加上幾至於無敵的一流身手劍技,絕對冷靜的頭腦,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卻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無情!
  這一點,只由她對付崔氏母子的殘酷現實,即可證明。
  果真柳蝶衣選中了她——時美嬌出面,去對付日漸式微的永歷帝。後者的處境,誠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時美嬌的辣手無情,簡崑崙一時間心情忐忑,如坐針氈。
  他卻是真正的無能為力了。
  向著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雙無助的眼睛,轉向當前的無音:「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寶貴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說。
  無音說:「我和妹妹私下裡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許只有您能夠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為難之處,時美嬌既有恩於她姐妹,目前更有主從關係,這個堅定立場,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確屬有限,像現在這樣的通風報信,也許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了。像是還有話要說,無音遲疑著正要開口,卻為猝然飛臨而來的一絲細響聲音所警覺。像是一枚小小制錢兒落地的那種聲音,叮地響了一聲。無音卻知道,那是妹妹傳來的示警暗號。向著簡崑崙匆匆地點了一下頭,閃身而出,暗影裡連續著幾個快速閃縱,便自消逝不見。
  簡崑崙預料著,必將有人來了。
  果然,一會兒的工夫,老王就送飯來了。來的時候甚是輕悄,進得院內,才咳嗽了一聲,高聲喊道:「飯來了!」
  早餐食粥,一瓷甕熱熱的雞粥,配著兩樣小菜,很有點廣東口味。
  簡崑崙索性把心寬了,有什麼吃什麼。那雞粥是用濃濃雞汁所煨,間以雞丁蓮子,甚多姜絲,香噴噴的,既熱又濃,好生受用。吃了幾口,便自誇讚起來,兩樣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蝦油醬小黃瓜更是可口之極。
  老王蹲在門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煙,瞇著兩隻眼睛,透過一片煙霧,向他瞧著,一副陝北土莊稼漢子模樣。切莫以為這般形樣便是老實,能夠為萬花飄香所用,哪怕是執鞭賤役的小廝,也都經過一番嚴格挑選,老王可也不應該例外。
  「好吃吧?鵝就吃不慣這個……」還是那句老詞,「鵝只愛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說,「早上吃貼餅子,喝玉米粥,鵝們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裡面的玉米摻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長八寸的小小旱煙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響,那神色這會子可享受啦,就是給他皇帝也不想幹。
  「鵝們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紅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簡崑崙聽著差一點想笑。
  「你先生別笑,鵝說的是真的,你沒聽說過?」一面搖晃著腦袋,用著濃重的陝北鄉音吟哦著,「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有腔有調,卻也合轍押韻。
  像是當地傳說的俚語,米脂、綏德、清澗、瓦窯堡等皆是陝北縣名。月是故鄉圓,這位老王看來是典型的思鄉狂熱,不忘本得很。
  「鵝們那地方——綏德,男人也俊,一個個都像先生你這個樣,又高又壯,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裡人呢?」
  「這……」老王的聲音忽然小了,「鵝也是綏……綏德。」
  說到這裡一扭頭眶地一聲,趕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來了。
  一行三人迎著新出的太陽,順著廊子的那頭,一徑向著這邊大步行來。
  走在最頭裡的是個身披紅衣的高大駝子,正是此間職掌內務提調的總管先生—一雷公公。身後二人各著黑緞子蝴蝶號衣,顯然是本府當差。
  老王趕忙把碗筷收拾妥當,方自就緒,雷公公一行已來至門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說時已停下腳步,睜著雙三角眼,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嘿嘿笑了幾聲:「你的願望達到了,主座有請!」
  簡崑崙心頭一震。倒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無音剛才來說,馬上柳先生這就約見了,難道說他的病已經不礙事了?
  在心裡略一盤算,簡崑崙一言不發,站起來隨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兩聲,深邃的三角眼裡,精光畢現,在對方這個年輕人身上打轉。這是有含義的,或許他認為對方這個年輕人,性命已將喪失於彈指之間,主人柳蝶衣的個性太熟悉了,那種不動聲色,聚雷霆萬鈞於剎那間的出手,當今天下,實無人能予招架。多年以來,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異士,自命不凡的劍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領袖……俱都敗在了柳先生劍下……他們也都喪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項自己遵守的原則,多年來奉行無悖,那就是,絕不使敗者生離。也就是說,每一個落敗在他手下的人,均將同時喪失性命。這個他自己奉行的準則,就雷公公記憶所及,近五年以來,從無例外,以此推想,簡崑崙這個年輕人的生存機會,實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雙久經磨煉的眼睛,生平閱人多矣,人的生死禍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所謂的吉凶生死,其實在當事者接觸之前,往往已有異象顯現,即一般所謂的氣相也。
  一個人在大凶猝臨之前,常常行為乖張異常,常見的現象是烏雲罩頂,印堂間一片陰晦,便是霉氣當頭的顯現。印證於過往閱歷,每有所應。這卻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為,眼前的簡崑崙,顯然並不具有那種死亡來臨前的異相。這個特殊的發現,使得雷公公甚是驚訝,一雙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頻頻在對方臉上打轉,越覺對方少年菁華內蘊,英氣盎然,這種氣魄,似乎與死亡有著遙遠的差距……一時之間,臉上越現不解。頓了一頓,才自微微點頭道:「跟我來!」
  一行四人,隨即踏上了眼前朱紅長廊。
  雷公公前行帶路,簡崑崙居中,兩名當差武士殿後,一經前進,腳下甚快,三數個轉彎,已拐上了一條幽樹衍生的甬道。這般步法,頗與夜來二先生施展相彷彿。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奧,簡崑崙明明看出其用心,卻是只當不知,暗暗將目光所見,記在心裡。
  俄頃間,眼前已來到了一處絕妙世界。
  朝陽泛金,繁花爭艷。彩屏一面,其實是半壁青山,卻為一種不知名的紅紫小花大幅披掛,一面是紅一面是紫,間隔著老樹奇石,甚是怪異。花色奇艷,在陽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極強,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覺刺目難開。
  流目園中,百花竟蕊,無限芳菲,以時令計,應已屆深秋時候,偏偏這裡卻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觸目所及,甚多奇花異卉,竟是簡崑崙生平初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顯為主人所窮心搜羅,證之對方愛花主人那個奇怪的雅號,應是當之無愧。
  簡崑崙腳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覺到花氣襲人,這時更不禁為陣陣濃郁花香充斥鼻端,頓時神情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進百十丈遠近,眼前景致竟是較前更甚,奇花異樹,小橋流水,隨著前進的腳步,一一畢陳,耳邊上眾烏啁啾,時見彩羽紛飛,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麼也不曾料想到,這裡有此一處勝景。地勢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簡直如置身山陰道上,目不暇給。
  簡崑崙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對於眼前這等寓自然人工於一爐的磅礡氣勢,大為驚歎,柳蝶衣其人這個黑道魁主,嚴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氣勢,觀乎此當可認定。
  雷公公帶領著他,方自在一處紫籐花重重疊生的門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閃身而出。
  來人少年乍然的現身,全無聲息,似早已守候在側,無論如何,手腳輕靈,一身輕功可觀。
  雙方自然是熟悉認識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見少年,卻也不得不勉強擠出一臉笑容,抱拳喚了聲:「七郎!」
  被稱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卻只在簡崑崙身上打轉。
  或許是他想像中的簡崑崙,與眼前人形象不大一佯,是以乍見之下,神色甚是驚異。
  「這人交給我了,雷師父你們回去吧!」
  嘴裡說著,一雙明銳眼睛,兀自不離當前簡崑崙身上,轉瞬間已把他瞧了個內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願地嘿嘿笑了兩聲:「這個……」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臉來,冷笑一聲,目注向雷公公道:「怎麼,連我也信不過麼?」
  出聲清脆,宛若婦人,再觀其人,長長玉立,猿臂蜂腰,儼然碩健男子,偏偏唇紅齒白,玉面無須,便是坤道行裡,亦難覓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無男兒本色,卻是大謬不然,眼前七郎不過神色少慍,竟有凌人之勢,明眸如電,直視間,雷公公那等氣焰之人,相形之下,竟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視之下,雷老頭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臉:「你言重了,既然如此,這人便交給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聲,轉目簡崑崙道:「簡兄請!」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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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回 綠蔭深處桃子熟

  七郎翩行於前,崑崙亦步亦趨。
  見他細腰、豐臀,宛若女子,卻是步履剛健,身手了得。好生生出現了如此之人,使得原本就已十分詭異的此一龐大組織,更加添了幾許神秘……
  看著七郎那般款款身步,簡崑崙只覺著好彆扭,不大自在。恨不能照屁股給他一腳,偏偏對方持禮以待,又奈之何?
  一襲白衣,閃閃生光,卻繡有點點桃花,人是那般的俊俏,我見猶憐,錯在投錯了娘胎,若是個女孩兒家也就好了。他卻又是個男人。
  簡崑崙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偏偏那個婀娜嬌好的身子,就在他眼前移動,閃動跨進,如風擺桃花,竟是點塵不沾。論及武功,真正頂尖兒一等一的高手,印象裡對方門中,也只有那位飛花堂堂主時美嬌,堪與並論。
  他由是對眼前七郎,心生詫異。先前雷公公曾以少君稱之,莫非他是主人柳蝶衣子侄輩人?抑或是柳氏入室弟子?果真這樣,在萬花飄香此一組織裡,應是身尊位隆,為人敬重,觀之雷公公先前對他形樣,卻是忌諱有餘敬重不足,卻又為何?
  七郎前行極快,卻不忘時時回頭打點,每縱一步,即回身相待,這番顧慮也忒仔細了。
  簡崑崙耐著性子,一言不發,所幸主人下榻的紫竹精舍,已在眼前。
  簡崑崙對七郎,固是心存厭惡,但是他那一身傑出輕功,卻令他不敢稍存輕視,尤其是他前進的步法,在啟發著有關眼前陣勢的關竅,七郎再一刻意逗留,頓為簡崑崙有所悟及。
  平湖秋水,一橋枕波如醉。幾株枯樹,掩不住垂垂老態,在蒸騰著裊裊水霧的映襯裡,形樣越顯蕭索。小風輕襲,在灑滿了黃金般的秋天太陽裡,揉碎了波光粼粼的層層水面……一個人斜倚老樹,長竿在手,正自臨湖垂釣。
  那麼寬大的黑色長帔,墨雲也似地置散在草地上,正同於他身後過長的棕色長髮……兩樣東西連在一起,給人說不出的懶散意味。
  懶散便說明了那個人,以至於,他雖然長竿在手,卻連眼睛也不睜開,竟似睡著了。
  手上長竿之外,身旁草地上平置著兩口帶鞘長劍,一個飲水的紫砂瓦樽,一具七絃琴,這一切在眼前寧靜的氣氛裡,也同主人一樣,俱似睡著了。
  簡崑崙觸目而驚,霍然定住了腳步。無庸多說,這人便是柳蝶衣了。
  雙方距離約在五丈左右,然而簡崑崙卻約束著自己不再前進,對方即使身懷絕世奇技,在這個距離之內,也是萬難施展。
  然而,那老人——柳蝶衣卻似真個睡著了。原本閉著眼睛的臉,竟似不支地微微垂了下來,甚至於手中釣竿,也有下垂之勢。簡崑崙目及之下,禁不住吃了一驚。對方若真是那個傳說中的愛花主人,便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一個人,何至於眼前懶散如此?他豈能不知道自己的來到?抑或是根本就沒有把自己這個人看在眼裡?
  一霎間,簡崑崙心裡不覺羞辱,幾至形色於面。似有陣陣微風,將地面蕭蕭落葉向外蠕蠕移動,包括水面粼粼的波紋,都像是在一個自然的頻率裡作息,這頻率也似支配著主人的呼吸。
  他竟真地睡著了。
  雖不曾發出震耳的鼾聲,卻是充耳可聞,隨著他均勻的呼息,雙肩做一定的聳動,粼粼波紋,蠕蠕落葉,都在此一個頻率裡,配合得恰到好處。
  這番景象其實再自然不過,偏偏就錯在太自然了,看在明眼人如簡崑崙者的眼睛裡,頓時心生警惕。
  所謂的混元一氣及太極感應圈,皆為傳說中內功極上乘境界,擅者極稀,能達到如此功力境界者,不用說,自然大非尋常,看來眼前的柳蝶衣,應是庶幾近之了。
  果真如此,簡崑崙需向前踏進幾步,便能測知,那是隨著練者本身的氣機感應,借助於呼吸或全身穴脈的自然傳送,達於體外一定距離範圍,在此範圍內的任何介入,都能使練者本身有所感應。必是因為如此,柳蝶衣才似毫無顧忌地睡著了,這種奇妙的反應,甚至於包括水底游魚。若是一條魚,恰於這一霎上鉤,自然能使他立刻警覺,其實在上鉤之前的觸動釣餌,也有不可思議的微妙感應。
  對於柳蝶衣言,七郎當是稱得上細心體貼,極盡照顧關切之能事,以至於眼前的閉目小憩,他也不忍心率先打擾,便自遠遠靜立一隅,敬候著主人自然的覺醒。
  便是那片輕悄的楓葉,打擾了主人的美夢。
  一片紅通通,幾至透明的楓葉,自湖邊老樹枯枝飄落而下,翩翩自熟睡中的主人頭頂飄過,便是這般輕輕的一絲音訊,使得睡夢中人猝然為之驚醒,反應極其鮮明!
  像是為人推了一下,柳蝶衣霍地抬起頭來。
  卻在這一霎,右手長竿,倏地掄起,水花一響,一條盈尺銀鱗,同時釣起,不緩不急,卻為他同時抬起的左手操在手裡。
  雖說是忽然驚醒,他的動作並不慌張,反似極其從容,右手掄竿,左手操魚,配合得恰到好處。那一雙蘊含著隱隱光采的細長眸子,卻已注意到簡崑崙的到來。
  「唔——你來了……」
  反手把魚拋向湖裡,這一霎,他的睡意已似全消。
  「你過來,咱們好說話!」
  說時,長竿直倚,卻把身子緩緩向後仰起。
  簡崑崙哼了一聲,舉步直趨而前。約莫在對方身前丈許左右站定。
  他幾乎已可判定,眼前這人便是柳蝶衣了。
  這個人在他心目中,不可否認的,是具有極為特殊份量的。然而,正因為這樣,他卻更不能在對方面前稍示微弱。
  想像中,柳蝶衣這人,必然已很老了。甚至於剛才的那一瞬,瞧見他垂下的棕色長髮,依然認為如此。直到這一刻,雙方近距離細察之下,才覺著這個判斷錯了。
  這個人並不老邁。
  看上去,不過四旬左右,眉長目俊,鼻直口方,若非困於眼前的病勢,略似憔悴之外,平常時候,應該是相當英俊漂亮的一個人物。
  柳蝶衣也似同樣地驚訝。也許是簡崑崙的忽然出現,使他想到了許多過去,這一切都因為簡崑崙與他父親的酷似。
  「不錯……看來你確是簡冰的兒子……」他說,「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了,簡崑崙。」
  一霎間,他眼睛交織著謎樣的光采,似乎許多過去了的事情,一下子都記了起來。
  「你知道為什麼你會叫這個名字?」
  簡崑崙當然知道,卻沒有必要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基本上,雙方敵對的立場,並無改變,特別是簡崑崙知道他與父親的那段宿仇之後,新仇舊恨齊聚心頭,豈能輕言化解?
  柳蝶衣的神態依然不失懶散,這一霎更似帶有幾分虛幻的飄渺……
  「那是因為你出生在西北地方的崑崙山……」他說,「你母親是個紅顏薄命的女人,生下你不久之後就死了。」
  簡崑崙冷冷一笑:「你說得都不錯,看起來,你對於我家的事情很清楚。」
  「清楚得很……」柳蝶衣微微笑著,「可以說比你還清楚,但是今天我召你來這裡,卻不是跟你閒話過去,過去的事情連你都不一定知道。」
  簡崑崙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柳蝶衣說:「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知道,年輕人見義勇為打抱不平,這都不是壞事,要緊的是,不要意氣用事,更重要的是要量力而為,自己要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像你的……」
  頓了一頓,他再一次向簡崑崙注視過去。
  「你壞了我的大事……」
  說到這裡,柳蝶衣那張頗似憔悴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絲蒼白的顏色。
  「你的膽子不小……」柳蝶衣說道,「這個天底下,凡是膽敢與萬花飄香這個門派為敵的,結果只有一樣——便是自取滅亡,你也不會例外。」
  簡崑崙立刻有所感觸,便是透過對方語鋒所立即傳過來的強烈殺機,以至於使得他不得不向後退了一步。
  他立即又向前踏進一步,依然是站在原來地方,目光裡由不住散發出強悍的剛烈意昧。
  柳蝶衣禁不住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是家學淵源,你父親當年劍術極佳,看樣子,你也不差。時堂主更告訴過我,說你的劍術功力尤在那個崔平之上……崔平也已相當不錯了,他的紅棉劍技,在劍術門中,獨樹一格,應有一定的份量,只可惜,你與他初次相見,他便死於非命,要不然對你應有相當稗益,很可惜……」
  對簡崑崙來說,這幾句話真有割膚刺心之痛,一個成名劍客的死,在他嘴裡只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句,便算是蓋棺論定了,更何況致死崔平的元兇大惡就是他本人。
  簡崑崙雖似有刺心之痛,卻不便現之表面,更不欲為此於擾了眼前自己的情緒。
  聆聽之下,他也只是微笑而已。
  柳蝶衣卻很仔細地向他注視著,就氣勢而論,他瞧出一派劍術大家的形象。
  就只這一點,對方雖只是個少年,他卻不能輕視。
  「七郎!」他轉過臉來,瞧著身邊的那個少年,「這便是我常常與你談到的大家風範了,遺憾的是,你卻沒有……」
  七郎靦腆著扭了一下身子,媚色中大有頡頏,意似不服。
  「我不是說你的劍術不及他……這一點,須待你們比過才知道……」柳蝶衣說,「我指的是氣宇和風範!你應該記住,一個具有傑出身手的人,都應該具有一種屬於自己的風格氣勢,即使功力有所不足,氣宇卻不能不弘。」
  柳蝶衣的眼睛,不失憐愛地看向身邊的六郎。
  「這麼多年以來,你常常遺憾,碰不見一個劍術能與你抗衡的敵人,現在你的機會來了……」指了一下面前的簡崑崙,柳蝶衣說,「就是他!」
  七郎微微呆了一下,大眼睛裡交織著極其錯綜的感觸,本質上,他極其要強好勝,只是卻無意拿眼前的簡崑崙來試劍。
  柳蝶衣的此一安排,顯然是有深刻涵義。對於他來說,簡崑崙還是一個孩子,如果僅僅只是比試一下,自是不傷大雅,若是另有居心,可就大大有失風度,傳揚出去,難免令人失笑,在柳蝶衣來說,這是他無論如何所不能為之的。如此一來,這個差事可就落在了七郎的頭上。
  七郎的劍術,曾經他刻意指點,已具有十分可觀身手。
  七郎的沉著冷靜,手下無情,他更清楚。
  七郎的身份尤其曖昧,既非是他門下弟子,卻遠比一個弟子自他身上學習得更多。既非是他屬下一員,卻可任意進出任何殿堂,承宣他的旨意。他應該算是一個門下的請客,可是清客哪有如此排場?尤其是近兩年以來,柳蝶衣對他的凡事依賴,進出相隨,幾乎已到了一日不可分離地步。
  七郎既是赳赳昂藏七尺之軀,卻又嫵媚一如婦人。
  這一切點綴著眼前這個少年七郎,誠然多姿多彩,不要說外人弄不明白,就是萬花飄香裡面的自己人,也搞不清楚他是個什麼身份,只有極有限的如時美嬌這等身份的幾個人,略略知其一二。而這幾個人卻又都心照不宣,決計守口如瓶,人前人後都不會輕易吐露隻字。
  七郎的重要,只有主人柳蝶衣自己心裡清楚……
  多年以來,這個形象特殊的少年,曾為他夜行出入,幹了不少驚天動地的事,剷除了不少格於現實,而又不便解決的人物。
  每一次,七郎都能圓滿完成任務,從來也沒有令他失望過,一切的一切……正說明了柳蝶衣對他的倚重,於公於私,都不可一日或缺。
  現在,他卻期望著,把簡崑崙這樣的一個人,交到七郎的手裡。
  七郎的感觸,甚是震驚。他與柳蝶衣之間的默契,早已是心有靈犀,什麼事根本用不著多說。眼前這件事,更不例外,便是柳蝶衣存心假七郎之手,殺害對方簡崑崙這個人了。
  「我已為你們準備好了寶劍!」
  兩口形式古雅的長劍,早已平置草地,簡崑崙在見面之初,已經注意到了,其中一口,正是時美嬌得自崔平手裡的那一把月下秋露。
  月下秋露正在柳蝶衣手中輕輕把玩。
  「好劍!」嘴裡讚賞了一聲,他那一雙長而秀俊的眸子,平視著當前的簡崑崙侃侃而論,「知道吧,此劍是當今僅存的七口古劍之一,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曾經一度動心想據為己有呢……」
  「後來呢?」
  簡崑崙已由對方身上學會了耐心,哪怕是死亡將至前的一霎,也不要使自己變得氣餒,或張皇失措。
  對於簡崑崙這般鎮定,從一開始,柳蝶衣就很欣賞,一個能視死如歸的人,無論如何都值得喝彩。
  「後來我自己得到了另一口,」柳蝶衣說,「便是七口古劍之一的風起雲湧。」
  他隨即拿起了這口風起雲湧,雙劍並陳當前。
  「月下秋露性寒,屬陰,風起雲湧性烈,屬陽,比較起來風起雲湧的殺性要強得多……卻是正對了我的口味,或許月下秋露的質地,比風起雲湧更要純一些,只是:它卻與我比較沒有緣分。」
  簡崑崙冷冷說:「怎說無緣?現在它已經在你的手裡。」
  「不,它是你的……」
  「我?」
  簡崑崙幾乎驚愕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配擁有它,那麼它便是你的了。否則,便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說著,柳蝶衣含著微笑,把手上的月下秋露交給身邊七郎道:「把劍給他!」
  七郎微微愕了一下,答應一聲,走過去把劍遞給了簡崑崙,後者遲疑了一下,也就不客氣地接了過來。
  「這口劍原是你父執好友所有,他死了。更無後人,你便是唯一的合法持有人……」
  微微一頓,他含笑接下去道:「當然,如果你也死了,這口劍才會變成真正的無主之物,那時候情形就不一樣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很明白對方的弦外之音,一雙眸子自然地轉向面前的七郎。
  如果柳蝶衣再無別意,那麼能夠殺死自己的人,便是眼前這個人了。
  從柳蝶衣手裡,接過了風起雲湧,七郎的手心直覺著有些冒汗。天知道,在柳蝶衣過去無數次的策使之下,早已經記不清殺過多少人了,然而,卻沒有任何一次像眼前這一次這樣,使他如此為難。
  人與人的接觸、觀感,實在太微妙了,什麼原因也說不上,反正從第一眼開始,簡崑崙這個人就對了他的脾胃,其中更似有些什麼別的因素……思緒紛至沓來,一時也理它不清。
  柳蝶衣的眼睛就是命令,誰也無能抗衡。七郎早已習慣,更是無能反抗。在柳蝶衣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別無選擇,便只有接受之一途。
  他的眼睛隨即向側面敵人簡崑崙注視過去,後者並無絲毫怯敵之意,在簡崑崙的感覺裡,柳蝶衣一代劍狂,自己萬無取勝之理,眼前的七郎,卻大可放手一搏,當設法立於不敗之地,再留後策!
  然而,柳蝶衣這只水晶狐狸,極其狡猾,還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總要他先自透出了口風,才能伺機後動。
  緊緊握住手裡的月下秋露,簡崑崙內心不勝激動感慨,直覺裡彷彿崔平世伯的陰靈就在身邊,正在向自己注視。接下了崔平的劍,事實上也就等於更正式地接下了為他老人家復仇的重任……便是這種情緒的感染,一霎間加深了眼前的仇恨。
  一股凌人的氣機,打從七郎立處,直襲過來,說明了雙方正式敵對的立場。
  這個七郎必有非常身手,只由眼前這股凌人氣機即可判知。事實上,也只有深精內功、精通劍術菁華,才能如此施展,簡崑崙再也不能心存猶豫,霍地向正中跨出了二步,雙手倒持長劍,拉出了門戶。
  「好!」
  柳蝶衣由不住在一邊讚了一聲,轉目七郎道:「七郎,你可看見了?這便是我常常與你說起的龍形一字劍門了……你可知道?」
  七郎點頭道:「我知道。」一雙眼睛不敢稍瞬,直直向簡崑崙注視著。腳下隨即也有了移動,漸漸與簡崑崙正面對立。形勢的發展,已到了一觸即發地步。
  柳蝶衣忽然一笑道:「我幾乎忘了,這是不公平的……」話聲甫落,他斜倚的身子,已似一片烏雲般倏地騰起,猝起即落,宛若怪風一陣,已到了簡崑崙身邊,隨著他遞出的右手,眨眼間已扳住了簡崑崙左面肩頭。
  出手奇快,宛若電光石火。
  簡崑崙真的沒有想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手,正因為前此被時美嬌封了他身上要緊的穴脈經絡,以致身手大欠靈活,更何況柳蝶衣電光石火的親自出手,乃至於一上來即為對方扳住了肩上要脈,再想閃躲哪裡還來得及?
  雖說如此,他猶有反手出劍之能。那意思是,在對方力道尚未貫穿全身之前,把握分寸,於一髮千鈞間出劍傷害對方要害。
  一念之間,長劍已脫鞘遞出。
  反手一劍,巧取天星!仰首倒轉之間,直向柳蝶衣咽喉要害間撩去。
  卻是慢了一步。柳蝶衣身法絕快,並無逗留,簡崑崙動念發劍之始,他卻已去而復還,來去如電,驚鴻一瞥間已閃開了身子。
  「哼哼……」打量著面前的簡崑崙,柳蝶衣微笑道,「還差一點,不過,如果現在出手,可就要快上許多。小子,你身上的脈絡,我已經給你解開了,大可施開身手,全力一拼!」
  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道:「你二人年紀相差不多,劍術各有成就,兵刃來往,舉手應無相讓,不必心存仁厚,且看看勝負如何!」
  言罷,後退一步,立於樹下,大有作壁上觀神態。
  簡崑崙聆聽之下,才知道身上脈絡已解,對方果有毒手相害之意,方才出手,自己已是萬無活理,一時大為自慚,試著運行一下氣機,果然暢通無阻。
  話雖如此,柳蝶衣豈是真的對他心存不忍?簡崑崙卻不敢如此猜想。柳蝶衣分明自負托大,眼前故示小惠,為他解開身上脈絡,其實正說明了,他對李七郎的信任有加,認為即使雙方在完全公允的情況之下,七郎猶應有必然制勝的絕對把握。如此一來,簡崑崙應是死而無憾。便是傳言出去,也與他的虛名無損。
  打量著當前的七郎,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一切皆在不言中了。
  柳蝶衣的話其實已說得再明白不過,什麼舉手對敵應無相讓,什麼不必心存仁厚,在在說明了眼前一戰非只是勝負而已,看來亦是生死存亡之一戰。
  簡崑崙洞悉了對方心意,確是不敢心存大意,便把全部注意力暫時移向對面七郎身上。
  「既蒙主人看重,足下想必具有非常身手了,請教貴姓?大名上下?」
  說話之間,已然運動真氣,貫通全身,神采間大異方才。卻有一股凌然氣機,透出氣海一穴,漸漸向外充斥擴張。
  七郎立刻就感覺到了,面色微微一驚,才似知道對方大非易與之輩。
  「我姓李,」七郎說,「這裡的人都只叫我七郎,你也這麼稱呼我就對了!」
  對答之際,雙方護體內氣已然相接觸,卻是一觸即分,若即若離,用以作為探測對方行動的觸角,極其微妙。所謂的高手對招,常常便是如此,能夠制敵於出手行動之前,端賴此微妙氣機交接。
  湖邊秋色,爽朗中帶有幾分蕭索。破碎了的陽光,在眼前地面上蠕蠕顫動,紅葉三五,冉冉脫枝迤邐作舞。
  李七郎的長劍還沒有出鞘,只是神態間,已有所改變,那一雙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已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嫵媚,姣好的面頰,也不再靦腆,變得狡黠而凌厲。終於,他現出了可怕的一面。
  一種突然的感觸,使簡崑崙警覺到對方李七郎的十足可怕之處……這番感觸,前所未見。
  便在這微妙的一霎,李七郎已躍身而前。
  簡崑崙卻搶先他一步揮出長劍。
  兩道閃爍劍光,在一個流動弧度裡,接觸到了一塊,很可能只是劍尖部位,發出了叮地一聲脆響,搖碎了一天劍影,雙方已倏地分開。
  一出即收,倏忽去來。閃開來的身子,更是一動即定,突然站住的腳步,宛若打下地層裡的一雙鋼樁,固若磐石。
  那卻只是一霎間事。
  緊接著雙方已二度交鋒。
  像是猝然掀起的兩堵波濤,猛然間迎在了一塊,凌厲猛勁的接觸裡,交織出一連串的金鐵交鳴。飛動的劍芒,宛若泛泛流電!
  猛可裡,一片流電打簡崑崙頭頂上閃過,其間距離,驚險萬狀。
  這一劍,原是七郎劍中精髓,取意亂雪紛飛,故名雪花罩頂,原是柳蝶衣得意之傳,簡崑崙無論前進後退,或上或下,稍有移動,定當身著劍鋒濺血當場。
  他卻是身著磐石,絲毫不驚。
  饒是這般,李七郎的劍鋒,兀自險險乎擦著他的髮梢揮落過去。
  旁觀的柳蝶衣顯然吃了一驚。
  李七郎一劍落空,即知不妥,卻已避走不及,簡崑崙掌中月下秋露,宛若跳動銀蛇,在一個反手持劍的奇快勢子裡,劍身燦若匹練,噗地扎進了李七郎右臂。
  劍勢方出,簡崑崙已心中後悔。無論如何,這個李七郎與自己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一劍結果了他,於心何忍。
  意念方動,同時也接觸到了七郎無助的臉,卻於十分淒苦、絕望的神采裡,迸出了令人費解的一絲微笑。
  簡崑崙頓時心頭一震,掌中劍原已刺入對方肩胛,只消稍進,或是劍芒微吐,也定能使對方內臟盡摧,立斃劍下,卻是困惑於李七郎那絲莫名其妙的微笑,心頭突有所疑,手下略遲,便只是彈指間的瞬間猶豫,李七郎的那一口風起雲湧,已由左腋翻起,在幾乎沒有任何形跡可供追尋的情況下,刺中了簡崑崙左面肩窩。
  像是觸了電般,各自打了個寒噤,刷地分了開來,落身於尋丈之外。
  紅血怒湧,一霎間已染紅了各人上衣。
  簡崑崙終於明白了對方的詭計,那一絲偽裝的微笑,不但使李七郎絕處逢生,更反敗為勝,扭轉了整個戰局,使對方在已呈絕望的敗勢裡,戲劇般地獲取了生機,雖不能說反敗為勝,卻已是半斤八兩,各佔勝場。
  對於簡崑崙來說,雖然僥倖沒有喪命在李七郎劍下,卻也沒有脫離死亡陰影的寵罩。還有更強大的敵人,就在身邊。
  是以驚魂甫定之下,一面自行點穴止住傷處流血,一面轉身向柳蝶衣望去。他認為這一霎是柳蝶衣最易向自己下毒手的機會,不能不防。自然,如果柳蝶衣真有這個意思,簡崑崙根本無能防範。
  簡崑崙的顧慮,並非無因。
  柳蝶衣果然有此心意,卻不過只是在於動念之間,並未真的實現。隨即發出了一聲深深歎息。
  簡崑崙知道自己這條命,暫時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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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9:53
第10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

  李七郎的這一劍扎得還真不輕,透過簡崑崙左面肩窩深深進去,足有四指來深,若是再進去一點,可就保不住傷了經絡肩骨,雖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卻很難說不為此落下殘廢,這一霎,當他自行探視時,不禁深深感歎,暗自稱慶。
  回想晨間那一霎的對劍,李七郎誠然是劍道中的一個怪傑,實在是極可怕的一個人物,或許他的真正實力,猶過於此,卻又是不知為何,有意無意間,對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卻又為何?
  如果這個猜想屬實,李七郎的劍法即使不高過自己,也應與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傷了他,他是不會施出最後的那一手近似於無賴的險招……雖然如此,那種以微笑誘敵的殺招,卻是前所未見,堪稱詭異凌厲之極。
  李七郎這個人,在萬花飄香這個幫派裡,究竟又是扮演著怎樣的一個角色?柳蝶衣何以對此人厚愛如此?
  猶記得戰局結束時,柳蝶衣諱莫如深的那一聲歎息,其中難免不包含著某種容忍,以及對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寬恕……
  簡崑崙卻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夾縫裡,得以暫時生存,非但如此,前此為時美嬌所點閉的穴脈,也已解開,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後遺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許說,正由於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劍,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則又何望能在與柳蝶衣的對陣裡,得以倖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離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極不可能的情況之下,逃過了一場殺身大劫,回想起來,真個不可思議。
  然而,這一切卻並不表示今後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靜,在在顯示著他是一個極可怕的人物,今日僥倖自李七郎劍下脫生,保不住明日的殺機重現,基本上雙方的敵對立場並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過去種種,又有什麼理由,要對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心存袒護?那麼,再一次的傳見,只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簡崑崙這麼想著,頓時心生急躁,一時頓難持平。
  知彼知已,百戰百勝,對於敵人的每一分瞭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於已猜測出來,下一次的傳見時間,應當在三天之後,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新愈,已完全恢復戰鬥能力的時候。這是根據他對柳蝶衣初始一見之後的個性瞭解。在此之前,對方可能不會有所異動。
  如果這個猜測不錯,這幾天對方非但不會對自己心存加害,反而會對自己小心調護、照顧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傷早日復元。
  面對著沉寂的窗外,簡崑崙的思緒愈加清晰,漸漸他感覺到身邊的殺機愈是沉重,從而得出了結論。
  「離開這裡!」
  不但要離開,而且還要快。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未痊癒之前,就得離開,這樣才能避開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這個猜測如果正確,倒是真正應該感謝李七郎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這一劍了。
  來回地在房子裡走了幾步,簡崑崙心裡越是忐忑……卻只見一行人影,來到近前。來者四人:兩名身穿號衣的該門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髮身著藍衫、貌極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過雷公公的介紹,簡崑崙才知道身著藍衫的這個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黃之術,大概是常駐這裡的一個郎中。
  簡崑崙的猜測不錯,柳蝶衣果然對他愛護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為他並不十分嚴重的肩傷而來。
  雷公公顯然對於他的猶能生存,感到無限好奇,至於眼前出動谷青松為他特意療傷,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一團疑惑,岔集心頭,乾脆什麼也不說,只在一邊看著。
  一番診治,望、聞、問、切之後,谷青松什麼話也不多說,親自動手為他敷藥包紮,又留下了一帖內服藥,囑咐了幾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卻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睜大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瞧了半天,才又搖了一下頭,匆匆離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離開。
  時間約在西末戌初,天色漸漸地有些黑了。
  緊接著送飯的老王又來了。
  飯菜仍是一樣的精饌。
  四菜一湯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饃。這便是老王嘴裡的佳餚珍饌了。
  「加上點辣椒,就著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著他說,「餅是我自己動手給掰的,你嘗嘗,嘗嘗……」
  果然美味之至,簡崑崙一口氣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別樣的幾盤菜都剩了下來。
  老王看在眼裡,可就更樂了。
  「你看怎麼樣?我就告訴你說,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麼雞鴨魚肉,都得靠邊兒站……」
  一面說一面收抬碗筷,又道:「回頭還要給二先生送一碗過去!」
  「二先生也愛吃?」
  「呵!那還用說,這東西一吃就上癮,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癮啦!」
  簡崑崙輕輕一歎,說:「可憐!好好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誰?二先生?」老王直著兩隻眼,哼哼兩聲,「這位先生,唉……」
  簡崑崙道:「好好一個人,怎麼會成了瘋子?」
  「也不能說是瘋子,有時候也很好,鬧不准!」老王擱下手裡的食盒,擠著兩隻眼,「說他好吧,他馬上就壞,說他壞吧,他可又有好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麼不請個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個勁兒地直搖頭,「別提了!」他說,「頭一回一個大夫,叫他給揍的鼻青眼腫,第二回更別說了,硬是叫他給擰下來一條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兒連命都沒有了。你說說,誰還敢再給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醫術,為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著他身上的號衣,嘿嘿一笑說:「這些事情,我們底下人也說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說……」歎了口氣,拿起食盒說:「你先生人不壞,剛才的話聽過了就當胡扯,可別說出去,要是傳到了總管事耳朵裡,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好啦,不給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說走就走,轉身邁出了門檻……
  「他二姐……你可別走,我來啦,我來啦……今夜晚二更不來,我三更准來……跳牆相會!」
  簡崑崙來至院中,月色如銀。
  由於二先生的示範導引,連日來的留意觀察,他已對這裡陣勢,有了初步瞭解,最起碼眼前附近的這番部署排場,看來應是難他不住。
  肩上傷勢,不礙行走,況乎穴脈已解,正當小試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處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輕巧。簡崑崙來到了二先生居住之處。
  像是半月軒一樣,這裡也有個動聽的名宇:
  飛紅小築。
  想像中,當藏築於紅葉深處,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緻小樓,也全是紅色。
  小小閣樓,已全為繞生的芭□爬滿,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樓上。那裡亮著盞燈,光采婆娑迷離。簡崑崙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已攀上了樓欄。他的輕功絕佳,一經施展,落地無聲,更何況夜風蕭蕭,落葉飄飄。
  二先生正在室內來回踱蹀。頎長的身影,蒼白的臉,喃喃不絕的低聲自語,襯托在昏暗的燈光裡,倍覺淒涼。
  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被認為神經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為奇。
  簡崑崙待將現身而出,忽然卻又終止了這個動作,那是因為眼睛裡忽然看見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灰黑顏色,油光錚亮,像是一個……一個骷髏!
  簡崑崙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神再看,那東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燈光襯托裡,凸凹分明,不是個骷髏是什麼?
  這個突然的發現,猝然使得簡崑崙大吃一驚,似乎呆住了。
  或許是長年的撫摸摩娑,整個骷髏變得異常光澤,映著燈盞,閃閃發光,乍看之下幾疑骷髏是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細辨認,還真不大容易看出來。
  二先生真是瘋了。
  那麼近地看著,兩隻手捧著,近到與骷髏幾乎顏面相接,這一霎二先生腳下不再移動,全神貫注地只是向手上的這個骷髏注視著,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著一嘴牙齒,像是遇見了什麼可樂的事,又似面對著多年不見的故人,那種面對談心,全然忘我神態,真有傳神之妙。
  飛紅小築整個樓閣,似乎只住他一個人,冷月昏燈,與他作陪的便只是這個骷髏。一霎間,舉止摻合著幾許鬼氣,陰森森的好不怕人。
  簡崑崙那般氣概,乍看下亦不禁髮根發炸,有毛髮悚然的感覺。
  滿地落葉,在夜風裡蕭蕭打轉。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燭影婆娑,迷離著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時比鬼更可怖,這番舉止,直看得簡崑崙目瞪口呆。
  在一陣莫名其妙的唱喝細語之後,二先生才把捧著的骷髏放開了,隨著他移動的腳步,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骷髏,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設,如此,二先生雖然坐下來,仍然與它咫尺相對。
  燭影昏黃,搖曳著的燈焰,映照著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著,望著,忽然自他眸子裡湧出了汩汩淚水。
  「啊……宮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顆眼淚,順著兩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這是何苦?為什麼,為什麼啊你……」
  一霎間,涕泗縱橫,聲淚俱下,較之剛才的眉開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崑崙心裡一動,這才聽出了一些眉目。如果對方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屬實,約可猜想出來,死者——眼前這具骷髏,生前姓宮名叫小娥,與他曾是舊識,後來卻不幸死了,很可能,這個宮小娥與二先生當年交非泛泛,還是一雙情侶,如此,宮小娥的死亡,才會為他帶來如此重大的憂傷,說不定就連他狀似癲癡,神經失常的疾病,也與此有關。
  或許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了,二先生的悲痛,已由他眼前神態表露無遺,面臨著心愛人的死別,內心之沉痛,無庸待言,只是像眼前二先生這樣:把心愛人的遺骸骷髏挖出收藏,日夕相對,摩娑把玩的人,卻是前所未聞,若非是眼前的親睹,簡直不敢相信。
  二先生這一瞬,全然籠罩於悲痛之中,嘴裡一聲聲,儘是呼喚著小娥的名字,兩隻手不由自主地又捧起了宮小娥的頭骸。
  這般景象,看在簡崑崙眼裡,一時悲從心起,身形微晃,由不住向前跨出半步。
  便是這輕微的小小動作,使得二先生猝然一驚,猛地抬起了頭。
  「誰?」
  一陣風似的,帶起了二先生猝然騰起的身影,一起即落,已來到了簡崑崙當前。隨著他微傾的上身,右手突出,呼一掌直向簡崑崙當胸劈來。
  這一掌力道極猛,二先生盛怒之下,不啻全力而施,真有力開石碑之勢。
  簡崑崙一驚之下,慌不迭閃身躲開,卻不能盡退其勢,情急下左手摔出,半虛半實地接了他的一掌,整個身子大鷹揚飛,呼!挪出了丈許開外,落在了左面窗沿之上。
  閣樓裡帶起了大股旋風,噗嚕嚕風勢裡,桌上殘燭應勢而熄。
  二先生叱了一聲,第二次躥身直起,施展的是龍形乙式穿身掌身法,呼!大片人影,海燕掠波般來到了簡崑崙身前。
  人到,掌到,第二次運掌,指尖飛挑,狀若利刃般直向著簡崑崙心上插來。
  這一次,可就不便躲了。
  兩隻手掌噗地迎在一塊,簡崑崙內力乍吐,實實地接了對方一掌。掌力方撤,才自警覺,這股巨力,只怕對方吃受不住。哪裡知道,二先生這一霎的表現,較之那夜受制於雷公公的情形,卻是大有不同。
  簡崑崙掌力方吐,亦自覺出由對方掌心裡,彈送出一股綿延力道,與自己的罡勁力道,顯然大異其趣,乍接之下,自己一面的掌力,頓時為之化消過半。饒是這樣,剩餘的一半猶是可觀。二先生頎長的身子,並不似想像中的踉蹌而退,卻是那般不倒翁似的大大搖動起來。一雙腳步,卻是不曾挪動,活生生像是打入地面的一雙鋼樁。
  正所謂以柔克剛。
  一陣子快速地搖動之下,剩下來的一半力量,頃刻間化解一空。
  簡崑崙陡然有所憶及,其時已脫口喚了聲:「是我!」
  二先生蒼白的臉上,顯然綻現出一片驚喜。
  「唔唔……是你?」
  「是我,簡崑崙!」
  一面說著,簡崑崙把身子就近了。
  燭光已熄,但月華如水。
  二先生忽然抓住了他的雙肩,狼也似地在他臉上看著,一陣興奮之後,才緩緩地放下了兩腕,隨著冗長的歎息,狀至落寞地轉身踱向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簡崑崙緩緩地跟了過去。
  二先生摸索著找出了火種,啪嗒一下子打著了,火折子呼呼冒著藍煙。
  費了半天的事,抖著手,才把半截殘燭點著了。
  「剛才的事,你……都看見了?」
  「看見了!」
  「也看見她了?」
  伸出一隻瘦手,向著桌上的骷髏指了一下。
  「看見了!」
  簡崑崙隨即在他對面的一張竹椅上坐下來。
  「哼……哼……,」二先生低頭自嘲似地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眼淚流出來。
  「我是在跟鬼說話,別笑話!」
  抬起手,用巴掌在臉上抹了一下,二先生這會子看上去更似蒼白憔悴,披散的長髮,黑白摻雜,那樣子也跟鬼差不多。
  使簡崑崙大感意外的是,二先生這一霎間頭腦清晰,並不呆癡。
  「你……原來並不是一個瘋子……」
  「我是瘋子!」二先生咧著嘴笑,露出白森森的一嘴牙齒,「多少年了,白天黑夜,就只是在這裡守著……守著她……要不是瘋子,能做得到麼?可有時候……我還醒著,像現在……」
  歎了口氣,他淒慘地笑著:「你知道吧,瘋了比不瘋好受得多。」
  簡崑崙左右看了一眼:「這裡沒有外人?」
  二先生搖搖頭:「就我一個,守著她……」
  指著桌上的骷髏,他莞爾地笑了……
  簡崑崙深怕他又瘋了,有話忙說。
  「柳蝶衣是你什麼人……」
  「是我……大哥……」
  「二先生,你的名字是?」
  「柳……」他搖搖頭說,「我可是記不清了,就二先生吧!二先生……二先生……」
  原想向他打聽桌上骷髏宮小娥的事,只怕刺激了他,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有幾句要緊的話卻要說清楚了。
  「二先生!」簡崑崙說,「你可知道我是被令兄軟禁在這裡?我與令兄,甚至於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這件事你可清楚?」
  二先生微微一驚,用著十分奇怪的眼光,向他打量著,隨即他又微微地笑了。
  「那麼,你這條命是活不成了……」
  「也不一定!」簡崑崙說,「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幫我脫逃出去……你可願意?」
  二先生低下頭笑著。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問題……」
  一隻手摸著下巴,仰起頭來向窗外看著,一會兒又回過眼睛向簡崑崙望著,心裡頗是舉棋不定。
  簡崑崙點點頭說:「當然,這件事絲毫不能勉強,如果你心裡不樂意,那就算了!」
  「我……這……」
  二先生忽然站起來,走了兒步,霍地回過身來,哼了一聲:「是老大叫你來故意試探我的、想叫我上當?」
  話聲一頓,呼地已撲到了簡崑崙身邊。簡崑崙驀地向後一閃,施展的是本門咫尺乾坤身法,身子東閃,卻飄向西面。
  卻想不到這個小小花巧,帶給了二先生極大的興趣,原本憤怒的臉,一下子緩和下來。
  「咦……好身法……好身法……誰教給你的?再施展一遍給我瞧瞧……」
  簡崑崙乃至此瞭解到,對方二先生儘管此刻神智清醒,卻也不似一般常人,不能以正常論,或許在經過他那般沉重的心靈打擊憂傷之後,神經、心緒兩者都變得極為脆弱,一點點小事,風驚草動都能在他內心引起極大的變化,似乎已不能對一件事,專一執著。當然,除了已死的宮小娥之外,那是唯一的例外,事實上那個已死的姑娘,已耗盡了他此生無盡年月,或許會是他今生今世唯一執著認真的一件事,捨此之外,便再也無能顧及。
  難得的是,他竟然還能保持著一顆天真的心……其實用童心未泯來形容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已鮮有真實的意義。一霎間,簡崑崙心裡對他萌生無限同情。
  面對著的這個人,即使刀劍相加,也引不起他絲毫敵意,有之則為無限同情。
  二先生臉上瀰漫著一派天真,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顯然是簡崑崙方纔的那一式身法所帶給他的關注,仍未消失。
  「好身法……好身法,你再施展一次給我瞧瞧!」
  簡崑崙點頭道了聲好,隨即又施展一次。
  二先生越加地叫起好來。
  這時的他看起來,確是連一點敵意也沒有了。
  簡崑崙隨即走到了他面前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給你,在你來說,這是彫蟲小技,不過,運用得當,卻也有其微妙之處!」
  二先生搖搖頭說:「不……不是彫蟲小技,你教給我吧!」
  簡崑崙說:「這身法是屬於元江派的,元江派的掌門人一空長老,你可聽說過?」
  二先生想了想,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簡崑崙一笑說:「這身法一共有八式,名叫空門八式,乃是他們元江派不傳之秘,一空長老與我父親因為是要好的朋友,所以傳授了我父親,我父親另以本門的一套內功心法傳授給了他,算是彼此交換,各不吃虧,既然你喜歡,乾脆我就一併教給你吧!」
  二先生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道好。
  忽然眉頭一皺,搖搖頭說:「不行,我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我不學了!」
  簡崑崙搖頭說:「你並沒有白佔便宜,你已經教了我很多,你忘了?」
  二先生怔了一怔,仍似不解。
  簡崑崙說:「你記不起來了?你教了我很多自創的身法,這些身法且兼具破陣之妙,確是我前所未見,微妙極了,比較起來,這套空門八式真是微不足道了。」
  二先生打量著他,一臉的認真模樣,忽然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你這個人很有意思……我喜歡你……這樣吧!你教我這套空門八式,我教你……金鱔行波……你可願意?」
  簡崑崙曾見他施展一種怪異的功力,兩次均能脫開雷公公的巨力抱持,心裡即已料定,那種功夫必屬於傳聞中的金鱔功。乃是內功中極難運用的一門異功,想不到果然猜對,這時聽他要以此相授,自是喜出望外,當下一口答應下來。
  二先生見他答應,更是高興。忽地感歎一聲道:「我今年已五十有六……無妻無子,連個徒弟也沒有……咦,很好,你就當我徒弟吧!好不好?」
  只當是隨便的幾句話,但是他卻十分認真,瞪著一雙眼睛,滿臉的渴望神情。
  簡崑崙一笑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我對你一無瞭解,豈能拜你為師?再說……令兄與我仇深如海,我豈能與你有師徒之誼?」
  二先生這麼一聽,頓時為之一呆。
  「噢……這話倒也是有些道理,這……」
  一面說,來回不住地在房裡走了一圈。忽然定住腳道:「老大是老大,老二是老二……他是他,我是我,你與他的事,我不管,這樣總好了吧!」
  「不行,不行……」簡崑崙冷冷一笑,「有一天,令兄與我為敵,你又站在哪一邊?」
  「我……」二先生可又傻了,一隻手在頭上連連搔著。
  簡崑崙看在眼裡,著實不忍,微微笑道:「你不必為難了,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其實你只要不站在令兄一面與我為敵,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二先生看著他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皺起了眉頭,很是不樂的樣子,天知道,柳蝶衣雖與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只是親情並不融洽,其間更多外人不堪聞問之事,一提起他來,二先生著實的傷心了,先時的興頭,頓時為之瓦解冰消。
  簡崑崙見狀,心裡已有所見。
  二先生默默無言地走向一邊坐下來,像是很苦惱。
  簡崑崙一笑道:「你不必愁了,你我年齡相差甚多,一樣可以交個朋友,結為忘年之交,既是朋友,當然可以互相傳授武功,你看可好?」
  二先生聆聽之下,瘦白木訥的臉上,立時綻現了笑容,片刻之後,情緒又自變了,一時連連點頭道好。
  簡崑崙冷眼旁觀之下,不禁驟生無限感慨。
  對於眼前這位柳二先生他雖不盡瞭解,卻已有了初步認識,看來他雖天生美質,對武學一道,尤其能自辟其境,有所創新,卻以生性過癡,看不開一個所謂情字,在一次致命的感情打擊之後,心靈片碎,神智失常,乃致自暴自棄,落得眼前下場。由此而觀,柳蝶衣對他形若幽禁的收留,未見得全是惡意,實在是以二先生這般形樣,已萬難獨處生存,便只好拘禁身邊,聽其自便,自生自滅了。然而,二先生畢竟不曾嚴重到心靈喪失,全無知覺地步,卻也偶有其片刻清醒時候。這時候,正是他心界最感空虛彷徨之時,便只有昔日戀人宮小娥的往日深情,堪承慰藉。是以那具宮小娥的頭骸,便為支持他生命存在唯一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了。
  或許這也正是柳二先生之所以甘心居此,不思他遷的唯一理由……事實上,他的生命也已到了盡頭,人生對他來說,已再無新意,已然到了盡頭……這時候,簡崑崙的忽然闖入,對他來說,該是一件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病使他早已生疏了與人相處的應對舉止,即使在此一霎間的清醒時候,也不知如何應對,才致語無倫次,時現遲鈍了。
  正因為對他有此一番認識,簡崑崙才對他更生同情。
  這樣的一個人,對簡崑崙來說,其實不難控制,換了另外一人,正可乘機利用,以之為手中棋子,用為柳蝶衣手足自殘的惡毒部署,出其不意地予以致命打擊……那卻是卑鄙下流的,簡崑崙絕不屑為。
  他所想到的卻是,如何對眼前這個精神失常,心靈破碎的人,施以溫暖,讓他在即使片刻的清醒裡,不再憂傷,庶幾乃能使他感覺出人生另一面的意義,或許這麼做終將無濟於事,卻是簡崑崙所不能為力的了。
  對於柳二先生,簡崑崙已完全不存幻想,甚至於一度侈想他能助己脫困的希望,也完全打消。基本上對方是一個精神失常心智殘缺的患者,對於這樣的一個人,除去愛的關懷之外,任何的寄望都是卑鄙,有失於仁者風範。
  有了這個主見,簡崑崙的心反倒輕鬆寬釋了。
  「來,我們到院子裡去,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先把空門八式的第一招無風自動教給你可好?」
  說時身形略搖,翩若飛葉地已落身窗外。
  他這裡身子方行站定,抬眼看時,二先生卻已直立當前,身法顯然與自己不差先後,這番寓動於靜功力,儼然大家身手,妙在動靜之間,竟是絲毫不著形跡,分明已入極流之境,令人油然生敬。
  二先生絕非自炫,一派真摯地向對方臉上望著,表情甚是天真。
  「你的輕功如此高明,想來較諸令兄,也是不差……」簡崑崙含笑道,「這樣你學我的空門八式之後,施展起來,更是妙用無窮……時間不早了,我們就開始吧!」
  說完,他隨即將第一式無風自動施展開來。按空門八式此一禪門身法,乃為無風自動、兩袖清風、海嘯山崩、無影迂迴、咫尺乾坤、星月雙抱、殘陽晚照、滿樹菩提八式所合,簡崑崙說得容易,其實若無上乘輕功根基,兼以純實內功,根本不得其門而入。一經熟練之後,更可分合由心,予人以虛實不測之感,端視各人功力出手,可予敵人輕重不等甚而致命打擊。
  柳二先生這一霎神清智明、顯然別具慧根,前後觀望了三次,簡崑崙只不過指出了兩三個關竅所在,他便霍然貫通,簡崑崙原以為整個八式可望在七日之內傳授完成,如此看來,頂多三天,即行完事。
  二先生今夜興致很高,一口氣領會了無風自動、兩袖清風、海嘯山崩三式之後,兀自不能自已。
  簡崑崙驚訝之餘,待將餘下的幾式乘著興頭一併傳授給他,忽然覺出這位柳二先生的神色有異,只見他兩眼發直,面現木訥,嘴裡唸唸有詞,忽然他面現猙獰,在簡崑崙簡直做不出任何反應之前,冷笑一聲,一掌直向他臉上劈來。
  二人相距甚近,閃躲已是不及。情急間,簡崑崙只得出手,與他硬接一掌。
  雙方掌力方接,簡崑崙即覺出對方掌力柔弱無力,方自覺出不好,那股至弱功力,忽地化為巨大力道,已自反彈而出。
  簡崑崙方自覺出,對方施展的正是所謂金鱔行波功力,如不能即時化解,定受其害,當下不假深思,即行隨著對方這股彈出的力道,飛躍而出,刷地落向牆頭,再次翻身,已自滾落自己院牆之內。
  饒是如此,卻也摔得全身生疼,一時之間全身上下,有一種特殊感覺,彷彿漲滿了氣血,隨時都將會爆炸開來,這番滋味,好不難受,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了兩步,頗似重心不穩的那般模樣,竟自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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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0:59
  耳邊上隱約聽見二先生宛若豹嗥的凌厲呼叫聲音,隨著聲音的起落,間雜著凌厲的掌風,以及樹木折斷、假山傾倒的巨大聲音,聲勢好不驚人。
  敢情是對方神經大肆發作了。
  這次的發作,竟是這般厲害,大異於簡崑崙平日所見,雖然相隔甚遠,其間還間隔著一堵高牆,卻也能感覺出驚人聲勢。
  二先生必是一番拳打腳踢。隨著他揮踢而出的拳腳,每一次都發出巨大的聲響,間和著他聲嘶力竭的呼叫聲音,真正嚇人已極。
  漸漸地,呼叫聲愈見低微,然代之而起的卻是巨大的喘息聲,他必已十分微弱,接著連喘息聲音也聽不清楚,卻傳過來二先生宛似斷腸的聲聲呼喚:「小娥……小娥……我的……賢妻啊……」
  雖是喃喃自語,靜夜裡卻隱約可聞。
  簡崑崙心裡一驚,卻是因為賢妻二字。
  一個骨碌待將由地上翻起,意外地,卻為迎面的一股巨力所阻,才起了一半,便又躺了下來。
  長帔在風勢裡微微作響。
  眼前這人,有著高頎的身子,眼睛尤其犀利,近注逼視之下,灼灼有光。
  乍見之下,簡崑崙由不住嚇了一跳,只以為是鬼魅當前。這人竟能毫無聲息地出現自己當前,當然絕非易與之輩。
  眼前人,除了一張臉外,整個身子連同頭上長髮,全在一襲長帔掩飾裡。
  那張臉卻是並不陌生。簡崑崙一經細認之下,頓時為之大吃一驚。
  「柳蝶衣!」
  面前這個人,毫無疑問的正是此間主人:飄香樓主柳蝶衣。
  日前匆匆一見,這張臉其實已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記憶,永遠也不會忘記。想不到他竟然會親自來了。雙方敵對立場,已是十分明顯,柳蝶衣此時的乍然出現,莫非顯示著他對自己的必欲剪除之心?
  這個突然意念,電也似地自簡崑崙的心頭閃過,才會脫口直呼,叫出了對方名字。
  多年以來,人前人後早已習慣了人們的尊稱,乍聆下,這聲,「柳蝶衣!」也就格外刺耳。
  柳蝶衣冷削的臉上,驀地罩起了一片怒容,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你的膽子不小!」他用著慣常的低沉聲音,緩緩說道:「就是令尊簡冰在此,也當稱呼我一聲先生,你……」
  簡崑崙再次欠身坐起,也只是欠起一半,便自倒了下來,這才覺出前此與二先生互對一掌,所留下的那股韌勁力道,兀自存留體內,並未完全消除。
  柳蝶衣自是早已看出,冷削的臉上,不由帶起了一絲冷笑。他來的恰是時候,正逢著簡崑崙為二先生掌力擊彈的一瞬,尚不知悉他們雙方融洽的一面,否則又將是一副如何嘴臉,卻是不得而知了。
  「你已為他奇妙掌力所傷,想要復元,最好躺著不動,或是你……」
  語勢方頓,左手急速掄起,向著他倒地的身子虛按了一下。
  頓時即有一股巨力,驀地擊向簡崑崙平躺的身軀。
  本能上,簡崑崙屈居劣勢,已難反擊,卻也不甘坐以待斃,任人宰割,迎著柳蝶衣的掌上勁力身子倏地向左面一個疾滾,已自握住了身後長劍,挺躍之際,已掠身直起。
  柳蝶衣這一掌,其實並無傷害之意,卻似為他解除了先時滯留未去餘勁。
  一念之間,簡崑崙才自止住了一時激動,那一口月下秋露總算沒有貿然出鞘。
  看在柳蝶衣眼裡,不覺莞爾。身形略閃,向著半月軒室內飄進。簡崑崙略有遲疑,隨即跟進。
  堂屋內燈盞未熄,映照著柳蝶衣憔悴形容,他卻已在正中的紅木太師椅上端正落座。
  簡崑崙一言不發地向他看著,在未曾知悉他來此的目的之前,暫不置言。
  柳蝶衣深邃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雷文沒有把這裡的規矩告訴你?」
  「什麼規矩?」
  「住在這裡的規矩!」柳蝶衣臉上顯然現出了不悅,「難道他沒有告訴你!這裡任何地方,不經專人引帶,是不能隨便走動的。」
  「那只是你們的規矩!」簡崑崙冷冷一笑,「我並不是貴門弟子,大可不必遵守。」
  柳蝶衣一笑道:「說得好,就算你是這裡的客人吧!客人也有客人應當遵守的規矩。」
  「可惜,我也不是客人!」
  說時簡崑崙已在主人對面坐下來:「說得明白一點,我只是你們的一個囚犯,一個待死的囚犯,難道不是?」
  柳蝶衣仍在微微笑著:「我並沒有說過這些話!何況你現在不是好好的活著麼?」
  「可是我卻並不自由,仍然在你們軟禁之中。」
  「這就很不錯了!」
  柳蝶衣一隻手按下了頭上的風帽,現出了披散著的一頭棕色長髮——用一根晶瑩嵌金的玉帶束著,顯示著他不同於一般常人的氣質。
  接著他緩緩說道:「你的傷勢看來已經完全不礙事了,復元得很快……」
  「謝謝你的掛心。」
  「谷青松來過了?」
  「誰是谷青松?」接著他隨即明白,點點頭說,「那位為我看傷的先生?他來過了,謝謝你。」
  「這樣就好,他的醫術很好。」柳蝶衣點點頭,「尤其擅治一切疑難大症。」
  「但是……」簡崑崙微微一笑,「對不起,恕我失言,好像他並不能醫治你身上的疾病,是不是?」
  柳蝶衣頓不做聲。過了一會,他才微微揚了一下長長的眉毛,用著平靜的口吻說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居然知道我生病了……不錯,我是病了……」
  說時,他臉上浮現出一片淒涼,卻微笑著說:「但是,並不如你想像的嚴重,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簡崑崙一笑不言。
  「你不相信?」
  「我沒有說!」
  「你的神態已告訴了我!」
  微微一頓,柳蝶衣才又接下去道:「你一定也已經知道,飲譽天下的神醫黃孔,已經被我請來這裡……」
  黃孔二字一入耳裡,簡崑崙頓為之暗吃一驚。
  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正是他的一帖妙藥,保住了父親當年因腿疾而惡化幾至元救的性命。父親曾不只一次地提到此人,譽為當今第一神醫妙手,想不到他竟為柳蝶衣請來這裡。那個船泊中途被迎接而來的紅衣老人,必然就是他了。
  雖然如此,簡崑崙卻並不以為柳蝶衣的病勢,真的就已痊癒。這些,只憑著他對柳蝶衣的神態直覺觀察,即可測知。
  然而,他卻不必當面點破。
  聆聽之下,他只是點了一下頭,表示他已經知道。
  柳蝶衣說:「你是一個很精明的人,竟能在短短幾天裡,看破了這附近陣勢,實在是很不容易。但是我卻要提醒你,一牆之隔的飛紅小築,你不宜再往,剛才你已經嘗到了厲害。再一次說不定你將失去性命,那個人是個瘋子,武術之高,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與之抗衡,你要特別小心,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簡崑崙點點頭說:「我會記住你的忠告,謝謝你!」
  柳蝶衣湛湛目神,注視著他,緩緩說道:「你剛才說你是一個待死的囚犯。這句話卻也並非沒有道理,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沒有一個我們的敵人,能活著離開這裡……我今夜來看你,便是再一次地提醒你這句話!」
  簡崑崙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柳蝶衣說,「那一天李七郎是心存仁厚,要不然,哼!說不定你已經死了。」
  簡崑崙冷笑道:「他大可不必,如果你認為如此,我隨時與他再決一戰!」
  「你會有機會的……」
  柳蝶衣平靜地看著他:「如果你仍然保持目前的態度,你以為還能繼續活下去?」
  簡崑崙心頭一驚,柳蝶衣的話,他還不十分清楚。
  說話的柳蝶衣,卻已緩緩由位子上站起。
  「自然,你如果仍要選擇與我為敵的路,你應該知道結果是什麼。」
  說時,他已緩緩自位子上站起,轉身向外步出。
  簡崑崙跟隨著他的腳步,來到院子。
  月明如霜,四下裡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卻有陣陣花香隨著和風飄送過來。
  柳蝶衣轉過身子,向他靜靜地看著,忽然冷冷一笑道:「今夜月色很好,我就領教一下你的劍吧!」
  這個突然舉止,使得簡崑崙一時大為緊張,呆了一呆,頗難自己。
  柳蝶衣一哂道:「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殺死我,要是你能的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拔出你的劍,給你三招的時間,三招之內我不回手,看看能奈我何?」
  夜風蕭颯,長衣飄飄,柳蝶衣甚是瀟灑地笑著,其實極其自負。
  簡崑崙心裡暗自吃驚,想不到對方竟然會突然有此一手……看來他口蜜腹劍,實則心懷叵測,自己不可不防。
  微微遲疑了一下,簡崑崙隨即掣出了身邊長劍。
  「在下遵命!前輩請出劍吧!」
  「那倒不必!」柳蝶衣微笑道,「你傷勢尚未全好,我姑且讓你三分,就用這雙手吧!」
  簡崑崙聆聽之下,沒有吭聲。這是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奇恥大辱,但是對於柳蝶衣這個風傳江湖的第一怪客,容或暫作例外。心裡正自盤算,待將如何出手,柳蝶衣已自長帔裡抖出了雙手。
  「來吧,讓你三招!」足下一轉,呼然作響聲中,已到了簡崑崙右側,觀其身勢,翩若驚鴻。妙在一動即靜,看來全無形跡。
  「那就得罪了!」
  話聲甫落,他身子已陡然直切而進。隨著身子的前進,長劍直劃而出,閃出一道弧形銀光,由上而下直向柳蝶衣破胸而出。
  這一劍,端的是一個疾字。疾如電閃星馳,唏哩作響聲中,已是白刃當胸。
  柳蝶衣長眉乍軒,迎著簡崑崙奇快的劍鋒,身子滴溜一個打轉,妙在此番陣勢,不徐不疾,迎合著對方的劍尖,恰到好處。
  乍看起來,明明已為對方劍鋒劈中,其實失之毫釐,便自在他轉測之間,簡崑崙的劍尖,險險乎擦著他的衣邊劃了過去。
  嚴格說來,柳蝶衣的身子實在只轉動了半圈,也就是在對方劍尖幾乎已接觸到衣邊的一霎間才自轉動,如此一來,對方劍招已然發出,想要收回或是中途改變,均已不及,這般身法施展,無疑極是弄險,一般習武者萬萬不敢嘗試,但是柳蝶衣卻施展得那般從容。
  隨著簡崑崙收回的劍勢,柳蝶衣身子隨即復原,一動一靜,宛似無跡。
  簡崑崙明明已防到了他會有此一手,偏偏就是慢了半拍,這半拍其實彈指之間,卻也是最稱緊要的關鍵所在,劍勢既已用老,自是無能改變。一招走空,簡崑崙已在一個快轉裡,繞到了他的左側,右肩霍地向下一沉,劍身唏哩哩龍吟聲裡,發出了一片銀光。
  這一招紫氣出雲,正是簡崑崙生平不傳之秘,猝然施展,真有鬼神不測之妙。
  柳蝶衣唔了一聲,隨著簡崑崙迫人的劍勢,他整個身子,直似車輪般地倒捲而起。
  噗嚕嚕大片衣袂聲裡,扇面兒似的就空一個打轉,其瀟灑一如孤雲白鶴,翔舞天表。
  簡崑崙那麼快速的一劍,仍然未能奏功,仍然是險險乎擦著他的衣邊滑了過去。
  可是,簡崑崙卻已注意及此,更厲害的第三招點天心便在這一霎施展而出,隨著他抖動的劍身,哧地逼出了一股凌人劍氣,居中一線,突地直向著柳蝶衣穿心而進。
  這才是大家的出手。
  柳蝶衣長眉突剔,輕叱一聲:「好!」
  冷森森劍氣逼迫之下,眼看著他身子滴溜溜一個快速打轉,已自把身子錯開三尺開外。
  簡崑崙心頭一寒,才覺出來,這一劍又自落空,眼看著柳蝶衣面色乍沉,蒼白的臉上,驀地罩起一片怒容。隨著他的一聲冷笑,右手突出,錚然作響聲中,已自拿住了對方冷森森的劍鋒。
  簡崑崙只覺得手上一震,彷彿這口劍上驀地加諸了萬鈞巨力。透過柳蝶衣一雙手指,猝然傳遞過來。
  三招既過,柳蝶衣看似已不再留情。
  透過他右手的一雙鐵指,力道至為沉猛,實難相信眼前對方這個後生小輩,能夠挺受得住。
  力道驟吐,長劍上唏哩哩顫抖出萬點銀芒。柳蝶衣另一隻手上的一雙鐵指,有似出巢之燕,驀地直向他雙眼上直點了過來。
  兩股氣勢,俱皆威猛,簡崑崙只略有遲疑,必當濺血對方一雙鐵指之下,要不然便只有撒手丟劍之一途。
  對於一個使劍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奇恥大辱之事。簡崑崙決計不甘為之,寧可濺血於對方鐵指之下,也不願兵刃失手被奪走。
  眼睜睜地看著柳蝶衣的一雙手指已臨雙目,相差不及寸許,卻有兩股極尖銳的指風,利刃般透指而臨。
  簡崑崙即使行動再快,也無能閃躲。若非是鬆開了手上的劍,難能有活命之機。
  他卻死也不肯鬆手,全身力道,俱都貫注於右手,以至於柳蝶衣指下雖是力逾萬鈞,卻亦不能得逞。
  這一霎不啻快到了極點。
  眼看著柳蝶衣的一雙指尖,已觸及了他的雙瞳,簡崑崙卻絲毫也不曾放鬆手中長劍。
  便在此電光石火的一霎,柳蝶衣突地停住了他霹靂驚魂的出手之勢,緊接著鬆開了拿住對方劍身的一雙手指,身勢略閃,飄出了七尺開外。
  「哼!」
  冷冷地哼了一聲,柳蝶衣彷彿無限驚訝,只是用光華的一雙瞳子,向對方打量著。
  簡崑崙一句話也不說地向他回望著,眼睛裡雖不失驚惶神色,卻不曾有絲毫退縮之意,那一隻銀光電閃的長劍月下秋露,兀自緊緊握在手上,隨時準備著再一次展開的搏殺。
  雷霆萬鈞的殺機已過去,即使像柳蝶衣這等人物,也萬難在此片刻一瞬間萌生二度殺機。
  夜月如霜,照映著二人頎長的身影……很久,很久,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柳蝶衣忽然笑了一聲。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下一次也許你不會這麼幸運了!」
  話聲甫落,身形倏晃,已入長廊。隨即投身於沉沉夜色之間,一如野雲振飛,來去無跡。
  簡崑崙站立在原處悵惘甚久,才轉身步回。
  一條人影,自身側涼亭閃身而現,翩若驚鴻地落身近前。
  「簡兄且慢!」
  聲音雖低,卻吐字清晰。
  其實那個人,也不陌生。
  簡崑崙微微一驚,後退一步:「是你……李七郎?」
  「是我……」
  一襲銀灰長衣,長可及地,卻在腰肢上加繫著一根金色絲絛,襯托著長身玉立的身子,愈似神姿清澈,如瓊林琪樹……只可惜這般身材,落在男兒身上,未免太那個了些……
  簡崑崙甚是意外,抱拳道:「七郎兄有何見教?」
  李七郎看了他一眼,略似靦腆地點頭道:「我們到亭子裡談談可好?」
  說時轉身向亭,腰肢輕擰,衣袂輕振,飛鷹似地已落身亭階。身法之巧妙,幾可比美前去之柳蝶衣。
  這人雖是女態十足,輕功、劍術皆屬罕見。為此,簡崑崙亦不能輕視。
  隨著李七郎的回身招手,簡崑崙亦自縱身而前。
  「這裡說話方便多了。」李七郎說,「更不怕外人打擾!簡兄請坐!」
  簡崑崙應了一聲,就著石几一面坐下來。
  李七郎必然來不甚久,適逢柳蝶衣在此,乃自隱藏不出,涼亭與住處距離甚遠,竟能不為柳蝶衣覺察,誠然大非易事。
  眼前雖無燈光,但月色可人,加以久處黑暗,視覺已頗能適應。
  「簡兄你的劍術高明……我差一點抵擋不住……最後的誤傷……更是問心有愧……所以特來看望……」
  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才繼續又道,「還好,看來好像傷勢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簡崑崙哼了一聲,一雙眸子不自禁地向對方當日劍傷處打量一眼,似乎外表看不出什麼痕跡。
  李七郎一笑說:「你是奇怪我的傷勢好得這麼快?其實包紮都在裡面……谷先生說,你的劍再挺進半寸,我這條膀子可就保不住要落成殘廢,真是萬幸……」
  簡崑崙說:「你太客氣了。」微微一頓,他向李七郎直視道:「足下劍勢可觀,看來那日並未施展全力,方才主人也曾說起,卻不知何以手下留情?令我百思不解,還請李兄直言明告,以釋疑懷。」
  李七郎微微一怔:「你是說……柳先生也這麼……說?」
  簡崑崙點頭道:「柳蝶衣說你心存仁厚……」
  「柳先生……」李七郎白了他一眼,「這裡沒有人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你要千萬記住,要是給他聽見了,可就不得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李七郎看著他,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恨他,可是……也犯不著拿生命一拼……」
  停了一停,李七郎又道:「我只當那日對劍,天衣無縫,想不到仍然被他看出了破綻,承你見問,其實並不奇怪,那是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仇恨……也就不必以死相拼……」
  簡崑崙點頭道:「這麼說來,李兄你果然是心存少讓,而手下留情了?」
  李七郎一時不言,卻把臉緩緩轉向一旁。
  這般表情,不啻默認。
  簡崑崙呆了一呆,寒聲道:「這又為什麼?」
  「我不是已說過了?」李七郎倏地回過臉來:「其實你還不是一樣?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一劍你如果再進一分,我的傷勢可就不比現在,你又是為了什麼?」
  簡崑崙被他忽然一問,一時竟無以為答。頓了一頓才冷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對你還不認識,我不會貿然對一個自己還不認識的人,就下毒手傷害。」
  李七郎默默注視道:「如果你認識清楚了呢?」
  「那就情形不同!」簡崑崙直視著他,冷冷說道,「李兄你今夜的來意是……」
  李七郎怔了一怔:「我是來看看你的傷……順便想提醒你一聲!」
  「提醒些什麼?」
  「那是……」
  李七郎顯得一時頗不安寧的樣子,站起來,又坐下來,把一隻手支著下巴,漠漠地轉首亭外,一霎間的情緒作祟,使得他一時不知何以酬對。
  這個人,簡崑崙可是太不解風情了,哪有這麼直不隆咚問人家話的?
  又羞、又氣,他回過眸子來,向著簡崑崙瞟了一眼。
  簡崑崙很是氣悶地看著他,真想拔腿就走。
  李七郎總算開了口:「我原打算來提醒你一聲,要你小心著點……」
  「小心?」
  「嗯!」李七郎點了一下頭,「我預計著柳先生這兩天會來找你,要你小心戒備,心裡先有個數兒……」
  「謝謝你!」簡崑崙說,「他已經來過了。」
  「我看見了!」李七郎皺了一下眉,「想不到他來得這麼快,真把我嚇住了……」
  簡崑崙沒有說話。
  李七郎十分明亮的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動著:「你可知道他的來意?」
  「這……」簡崑崙一時無以置答。
  「原來他是想要殺死你的……」
  「可畏……」
  「可是後來他又改了!」李七郎舒展著長眉,含著笑說,「誰知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剛才可真是把我給嚇了一跳,只以為你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他的毒手了,可是後來……真出乎我的意外,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神經兮兮的,叫人捉摸不定……」
  這番話出口,已不似先前之嚴謹,尤其是提及他一向所尊敬的飄香樓主人,直似彼此深知的情人口吻,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簡崑崙聽在耳朵裡,一時大為驚訝。對方這般語態表情,幾乎已純然女化。
  簡崑崙幾乎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他生平閱歷不少,可是像李七郎這一型態的男人,真還是頭一次見過,聽著他的話,看著他的樣子,下意識裡,簡直全身都覺著不自在……
  他可真有些坐不住了。然而這個人卻不免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在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幫派裡,他又是一個何等身份的角色?
  畢竟,他還是個男人,一個渾身女態的男人,孰令致之?直覺裡,簡崑崙卻不禁又對他滋生一些同情。他不覺把移開了的眼睛,又回到這個男人身上。強制著自己本能的厭惡,試著去瞭解一個基本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無燈、無光,只憑月色。
  或許正因為如此,李七郎才感覺到無拘無束,侃侃而談。
  這裡的人,除了柳蝶衣之外,大多數的人,都是用著一種異樣的眼光去看他,去評量他,只是柳蝶衣的輕憐蜜愛支持著他的感情生命存在……柳蝶衣無異是他生命裡的唯一希望……然而,畢竟這之間,還是有相當缺陷與遺憾存在著。
  簡崑崙的到來,在李七郎的現實生命裡,起了極大的震憾影響,也弄亂了他原本平靜的心潮……
  簡崑崙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偏過了頭:「你是說柳蝶衣原打算對我下毒手?」
  李七郎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他已讓了你三招,便可老實不客氣地對你下手了,可是他的心竟然也軟了……他原來不是這樣的……」
  皺著的一雙眉毛,忽然舒展開來:「哦,是這樣的!」
  兩隻白皙一如婦人的細手,輕輕一拍,李七郎像是忽然有所洞悉地說:「他是愛才!愛惜你的一身好本事、人品武功!」
  簡崑崙冷冷一笑。
  「你不瞭解他!」李七郎說,「外面的人都不瞭解他……」言下之意,便是只有他才最瞭解他。
  簡崑崙說:「即使這樣,卻也無能改變我對他的憎恨、敵意……七郎兄,謝謝你的關心,今夜就到此為止吧!」
  一面說,他隨即站起了身子。無視於李七郎的意猶未盡,他卻已自行離開。
  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忽然病發的消息,來得甚是突然!時間約莫在深夜丑時前後。知道這個消息的人極少,整個總壇,也不過三四人而已。
  玉手羅剎時美嬌顯然即是這極少數的知者之一。得到消息之後,匆匆披衣而起,來到了主人下榻的飄香樓。
  在鑲嵌著閃閃生光的雲石樓閣裡,柳蝶衣長衣不解地睡臥在紫檀木座的巨榻上。巨榻上鋪陳著厚厚的熊皮,雪白柔軟,乍看上去,主人的身子,就像是跌臥在大片的天鵝絨裡。那麼鬆軟柔和,以至於他整個身子,看上去絲毫也不著力道,像是跌進一方白雲裡那般輕飄。
  透過晶瑩打轉的一組水晶琉璃吊燈,光亮適度,瑩瑩白光,映照著主人那一張蒼白失血的臉,長長的壽眉向正中兌擠微蹙,一頭棕色長髮,雲也似地四下散置著。絲質長襪,雲字履,俱都穿戴完好。以此猜測,主人當是病發倉猝,甚至於連解脫鞋襪的時間都來不及,便自倒在床頭。那一霎必是極其痛苦,以至於像他那般功力之人,亦難挺忍,是以眉頭深皺,長髮搖散著……可能是連起身召醫都來不及便病發昏厥了過去。
  時美嬌匆匆來臨,卻不是最早來到的人。
  幾個知道內情的人,顯然都到了。
  李七郎、雷公公,神醫黃孔,俱先已在座,大家的表情都很沉重。
  彼此一句活也不說,只是透過一雙眼睛,顯露著每個人的深切關懷……
  黃孔已為他做了必要的救治,在服藥之後仍未見甦醒的情況下,破例地在他雙手脈門之處,各下了一根銀簽。
  這雙銀簽遠比一般常見的銀針粗長得多,深深地扎入病人兩脈,下簽的一霎,甚至於可以感覺到病人全身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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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這裡,李七郎第一個面現戚容,微微垂下頭來。
  黃孔用右手食指,緊緊地掐入病人人中,柳蝶衣全身顫抖得更厲害,許久才發出了一聲冗長喘息。
  聽見了這聲喘息,眾人的一顆心才似緩緩放了下來。黃孔為主人解開了外衣,回頭向在場三人看了一眼,各人心有領會,轉身背出客房,外間是主人用以待客的客房。
  寬敞的客廳,錦繡羅陳,由於有了書畫的點染,華麗中不失幽雅。
  眾人默默落座。時美嬌的眼睛直視向對面的雷公公,他是這裡的內務頭兒,事無鉅細,俱當唯他是問。
  「什麼時候發作的?」時美嬌臉上隱隱現著愁容,「白天我跟主座還下了盤棋,那時候他還好好的,怎麼會一下子就又發作了呢?」
  雷公公輕輕咳了一聲,說了一聲:「這個……」隨即把眸子轉向另一面的李七郎:「還是請七郎相公說…說吧!那時候老奴剛好不在……」
  時美嬌隨即把眼睛轉向李七郎:「是怎麼回事,你可清楚?」
  李七郎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子時前後,我進來向先生問安……」他臉上略顯靦腆地道,「先生那時候心裡很煩……」
  「為什麼煩呢?」
  「是……為了新來的那位簡先生……」
  「簡先生?」時美嬌揚動了黑而濃的細長眉毛,「你說的是簡崑崙?」
  「就是他……」
  「簡崑崙又怎麼會惹得主座心煩呢?」
  「是這樣的……」
  李七郎似乎也只有實話實說了。
  「我來見先生的時候,他老人家才由簡崑崙那裡轉回不久!」
  「嗯!」時美嬌點點頭,「主座竟然親自去了!」
  「聽先生的口氣,他老人家不但見著了簡崑崙,而且還與他動了手……」
  時美嬌與雷公公俱都一驚。
  李七郎緩緩說道:「聽先生說,他老人家先讓了簡崑崙三招,後來才動手,由於簡崑崙劍勢可觀,先生也不能藏私,乃得被迫施出了大力金剛神指功力,拿住了簡崑崙的劍鋒……」
  時美嬌微微動容,點頭輕歎一聲:「主座也真是……這門功夫,要消耗他許多精力。黃大夫不是告誡過他,要盡量避免施展這類有耗元氣的功夫麼,他竟是忘了!」
  微微搖了一下頭,她頗似置疑地看向李七郎道:「話雖如此,可是以主座的一身能耐也不至於就會為此病發,黃大夫不是保證過麼?」
  雷公公點頭證實道:「不錯,老奴親耳聽見的,黃大夫當時保證說,先生的病雖未能根治,但保證在三個月內,絕不致再發……」
  時美嬌點點頭,表示這話是真的,而且她當時也在場,也聽見了。
  李七郎輕輕一歎說:「誰說不是?誰叫他老人家想不開,嘔氣呢?」
  「嘔氣?」
  「說來都怪我不好……」李七郎臉上訕訕地說,「先生對簡崑崙原來起了愛才之意,打算饒過了他,後來無意間發現了胸側的一處劍痕,頓時改了初衷……」
  「劍痕?」時美嬌驚詫道,「難道說……」
  「姑娘不要驚嚇!」李七郎說,「不是先生受了劍傷,而是他無意間發覺右邊胸衣,被劃開了一道寸許長短破口,這原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證明那個簡崑崙的劍術果有過人之處而已……」
  時美嬌搖搖頭說:「豈止是有過人之處而已,主座身法世無其雙,簡崑崙竟能在他身上留下劍痕……自是非比尋常,怪不得主座對他會興起愛才之意了,即使為此心存警惕,改了初衷,也在情理之中……後來呢?」
  李七郎說:「主座因為無意間發覺了這處劍痕,一時極感羞忿……」
  這自然也應在情理之中,以柳蝶衣之自負、自大,自不甘受此侮辱,看來簡崑崙是凶多吉少了。
  「他老人家因此乃自斷定,這個簡崑崙日久必為禍害,留不得,乃興出了下手殺害之意。」
  時美嬌神色微異,輕輕地哦了一聲。
  雷公公也為之一怔:「主座可曾下手了?」
  「沒……有……」李七郎搖搖頭訥訥說道,「這件事很使主座舉棋不定,是我好言相勸,要他老人家暫息心中怒火,便在這個時候,他老人家的病便發作了……」
  說到後來,聲音變得很小,臉上竟自現出了訕仙神態,卻也只是極短的一霎,便又回復了正常。
  時美嬌向他注視一歇,不再多問,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雷公公卻直著雙眼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主座是不輕易動氣的人,這點小事也能令他老人家……後來呢?」
  「後來的情形,你也在場,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七郎倏地抬起了頭,狠狠地向雷公公瞪著。
  雷公公碰了個軟釘子,心裡頗不是個滋味,心裡一動。方才情形,很快地自腦中閃過。
  記得驚聞主座病發的一霎,柳蝶衣其時裸程半解,分明已似就寢,當時得訊,匆匆往請神醫黃孔,容得黃大夫來到,主人竟又已穿戴整齊。若照李七郎所說,主座分明其時並未就寢,可是現場情形……
  忽然,雷公公觸念到一項有關主座與七郎的傳說,頓時心頭有著了一拳似的震動,一時間為之作聲不得,只管瞪著一雙眼睛,直直向李七郎望著。
  對於這位總壇的大管事,李七郎第一眼見他就討厭,總是因為平日事權不一,多有牴觸,這老兒總愛事事在主子面前爭功。開始的時候連自己的賬也不賣,後來還是柳蝶衣親自立下了規矩,一切身邊事,可由七郎便宜行事,雷老頭才不得不服輸認栽地向後面退了一步。可是表面如此,老傢伙暗裡仍不甘心,總愛在節骨眼上抽個冷子給自己不痛快,放冷箭,就像現在……
  「總有一天……」李七郎狠狠地盯著面前的雷公公忖道,「老小子你要是犯在我的手裡,叫你知道七少爺我的厲害。」
  雷公公哼了一聲,轉眼向身邊的時美嬌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說:「堂主的意思……」
  時美嬌冰雪聰明,冷眼旁觀,早已洞悉眼前二人的一番冷戰,這種事她卻不欲介入。眼前她所擔心的是柳蝶衣的病情。
  「且看黃大夫怎麼說吧!」
  話聲方落,神醫黃孔已自裡面步出。三個人不約而同齊把眼睛向他掃視過去。
  「怎麼樣?」
  雷公公第一個忍不住站起來問。
  「總算無礙……」黃孔臉色並不輕鬆地道,「已經服藥,睡了。」
  時美嬌輕輕吁了口氣,站起來輕聲道:「這樣就好了,可是以後……」
  黃孔向著外面看了一眼,回目三人道:「我們到外面再談吧!」
  原來這裡與主人臥室距離不遠,怕是吵了他的清靜,再者,談話內容更是多有不便。
  四個人移步到了另一間房子,雷公公關上了房門,眾人相繼落座。
  「主座的病……」雷公公擰著一雙眉毛,極是關切的樣子。
  黃孔輕輕捋了一下長鬚,清懼的臉上,顯現著一片憂容。
  「這個……」他說,「這是個很奇怪特殊的病例!」
  說時鼻翅開合,像是在品嗅著什麼,一雙眼睛看向時美嬌道:「姑娘可曾覺著這裡的氣味有些什麼不同麼?」
  時美嬌嗅了嗅,搖搖頭說:「沒有,除了花香之外,什麼都沒有呀!」
  「誰說不是?」黃孔打著濃重的皖省口音道,「我說的就是花香。」
  李七郎似略鬆了口氣,甚是奇怪地道:「花香?」
  黃孔微微點了一下頭:「柳先生平素太愛花了,這幾天我默察府上,到處都是花,尤其是柳先生住的這個飄香樓,更是種滿了奇花異卉,一年四季,不分日夜,總是異香撲鼻,嘿嘿……就連房子裡面,也不例外……」
  眾人隨著他的手指之處,只見一盆盆盛開的鮮花,佈滿閣樓內外,五彩紛陳,各有奇艷,主人愛花成癡,眾所周知,萬花飄香、飄香樓其實無不與花有關,倒是沒有想到竟成了主人罹病之因了。
  雷公公不勝駭異地看著他:「大夫您是說,主座的病是花的香味兒……」
  黃孔點了一下頭:「我生平只遇過兩次這樣的病人,柳先生是第三個人……他的情形更要特別一點……這裡的花太多了……」
  他說:「每一種花都有一種不同的香味,幾十幾百種湊在一起,成為一種極特殊的氣息,日夜呼吸其間,時日久長便染上了這樣的病……當然,這又與每個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有人一點事也沒有,有人就不同了……」
  黃孔的眼睛看向時美嬌,繼續說道:「柳先生愛花成性,即使在他睡榻之旁,也擺滿了花,情形就更不一樣了。」
  時美嬌輕輕一歎說:「那麼依先生的意思呢?」
  「第一步,先把所有的花都搬出去……柳先生居住的這個飄香樓內外,所有的花,務必清除……」
  時美嬌、李七郎、雷公公聆聽之下,都不禁為之一怔,彼此對看了一眼。
  說來這雖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件芝麻小事,可是行起來卻頗有困難。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看向雷公公道:「就遵從先生的話去做吧?」
  雷公公愣了一愣:「這個……怕是不容易……」
  李七郎在一旁道:「先生愛花成癡……每日早晚,都要親自動手澆水施肥,午夜運功之後,更要遍嗅百花之後,才肯就寢,多年以來,已成了習慣,怕是一下子改不過來。」
  黃孔哼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經你這麼一說,我更斷定,柳先生的病因是與花香有關了……這些花務必要盡快撤除,否則只怕他的性命萬難保全。」
  時美嬌點點頭:「為了主座的身子,自當遵從,先生請放寬心。」
  黃孔歎了口氣道:「柳先生愛花成性,這些奇花異草,多數中原少見,晨夕流連其間,感染極深,方纔我觀察他的脈象、舌苔,再察看他的血色,很懷疑他已有輕度的中毒現象……治療起來,煞費周章,除了定時服藥、扎針之外,還有許多戒律,尤需要嚴格遵守……」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訥訥說道,「請問柳夫人是否也在這裡?」
  眾人不由互看一眼,暫不出聲。
  雷公公輕輕咳了一聲,「不……不在,主座夫人多年前即已仙離……」
  「哦。」黃孔頗似有些意外的樣子,「那麼,目前身邊有幾位如夫人侍候?」
  「沒有……」雷公公說,「一位都沒有……」
  黃孔聆聽之下,微微怔了一怔,才自點了一下頭。
  李七郎一直垂首不語,至此才緩緩抬起頭來:「黃大夫,先生的病……」
  「目前服藥與扎針之後,算是暫時穩住了,且待天亮前後再服下一帖藥,才可行動自如……到時候再說吧!」
  說時站身而起,看向雷公公道:「有勞總管跟我來一趟,有些丸散需要當面交代清楚。」
  雷公公應了一聲,隨著他一同步出。
  轉出了眼前花徑,踏上長廊。
  「有件事情,方才不便出口,」黃孔站住了腳,看向身邊的雷公公道,「柳先生病發之時,總管可在身邊?」
  「這……」雷公公呆了一呆,「有什麼不對麼?」
  「恕我直言,」黃孔道,「貴主上的病情,不宜行房,且需力戒!」
  雷公公怔了一怔道,「方纔已告訴了你,敝主上如今是獨身居住,並無妻妾……」
  「這就奇了……」
  黃孔緩緩地向前踱了幾步,一隻手捋鬍子,回過頭看向雷公公道:「那麼又是誰侍候柳先生身邊呢?」
  「是李少君……」
  「李少君?」
  「就是剛才那個少年!」雷公公前進了一步,壓低了聲音說,「難道……」
  黃孔輕輕「嗯」了一聲,自語道:「這就是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
  雷公公滿臉詫異地打量著他,恨恨地道:「我早就看出來這小子邪門兒……」
  黃孔看了他一眼,微微搖了一下頭:「事情還沒有準兒,老管事你務必嘴上留神,不可聲張!」
  「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黃孔搖搖頭,終是礙難出口,頓了一下道:「再說吧,我們走吧!」
  時美嬌、李七郎親自動手,將室內盆花移向院裡。
  打量著滿院奇花,時美嬌幽幽一歎說:「可惜了這麼多花啊……主座為此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時間,才由各處名山勝境移植過來,一朝砍伐遺棄,真是太可惜了,他老人家怕是不會答應呢!」
  李七郎正將一具景泰藍盆景雙手搬出,諦聽下站住腳步道:「誰說不是?只是為了先生的病體,就顧不了這麼多了……」
  一面說,隨將手上這盆放下,只覺出右面後肩頗有不適,敢情前此與簡崑崙對抗,雙方各負輕傷,傷勢並未痊癒。
  時美嬌卻已注意到了。
  「你的傷還沒有好?」
  李七郎尷尬一笑說:「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原來你也知道了?」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說:「這裡的什麼事情,又能瞞得了我?」杏目微轉,她試探性地道:「這個簡崑崙,他的武功如何?」
  李七郎說:「很……好……」隨即向時美嬌注視過去。
  時美嬌微微笑了一下,緩緩說道:「也許主座說得不錯,簡崑崙這個人留不得……」
  「為什麼?」
  李七郎臉上頗似一驚。
  時美嬌冷冷說道:「這個人極有心思,卻又喜怒不形於色……眼前固然不足為畏,怕是有一天終成大害……」
  「不會!」李七郎搖搖頭說,「我看還不至於吧!」
  時美嬌說:「眼前當然不會,以後可就難說……當初主座要我把他帶來總壇,我就覺著有些不對,主座既然也警覺到了不妥,我看不如……」
  李七郎呆了一呆:「姑娘也這麼認為?」
  「難道你不以為然?」
  時美嬌深邃的目光,真似要刺透到他心裡。
  李七郎微微一笑:「堂堂萬花飄香,若是連一個後生小輩也容不下,事傳江湖,豈不令人失笑?這件事我以為切切不可。不過,這是我分外之事,主座怎麼決定,自當遵行。」
  時美嬌一笑,微微點頭道:「我以為主座凡事都聽從於你,難道不是?」
  李七郎聆聽之下,長眉倏地一挑,神色間大不自然。
  時美嬌在萬花飄香身尊位高,屬於最高階層的有限幾個人物之一,自不比雷公公那般可以隨意頂撞。
  李七郎雖是心有不悅,卻也不思發作。微微一笑,他說:「主座明察秋毫,心細如髮,凡事皆有主見,區區在下,有何德能?何敢造次,時堂主你是在說笑話了。」
  時美嬌一雙眼睛,並沒有離開他的臉,這一霎,更是體察入微,先見他目露凶芒,只以為他要發作,轉瞬間,竟然又變了一副笑臉,可見是一城府極深之人,萬萬不可輕視。
  老實說,此人的身世,來龍去脈,時美嬌自忖並不深知,偏偏他為主座所恩信,闢為專寵,日久天長,乃自傳出了許多風言風語,甚是不堪入耳。他的武功本來就好,自得柳氏青睞之後,更由此得了許多傳授。據說他心狠手辣,在主座直接指使之下,殺人如麻,成為柳氏身邊最詭秘的一個殺人特使,正為如此,萬花飄香各堂職司,對他俱心存深戒,敬鬼神而遠之。
  時美嬌剔透伶俐,多麼聰明的一個人,對李七郎自不會輕易得罪,可是她對柳蝶衣以及本門的忠心卻是不可置疑,李七郎膽敢在這兩方面,少有僭越,情形可就大有不同,畢竟飛花堂在本門實力巨大,有其一定影響,較李七郎之單憑主座恩寵,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李七郎對這一點很明白,心裡有數,正因為這樣,在她面前,也不必逞一時口舌之快了。
  「主座最近身子不好,這件事尚不為本門大多數人所知道,如果一旦有了走漏,難免影響人心,當前之急.第一便是要他老人家身子早日復元。」
  時美嬌微微頓住話頭,向他瞧了一眼,繼續說道:「七郎兄你的責任重大,卻要好好看護,防患未然呢!」
  李七郎點點頭說:「這個自然……」
  時美嬌看著他說:「我奉主座差遣,一二日內,即將遠行,這件事你可知道?」
  李七郎吟哦著未曾做答。
  「你不會不知道!」時美嬌微微一笑,「說來還應該謝謝你的保薦之功呢!」
  李七郎只得點頭道:「姑娘既已知道,我也樂意直說,其實這也正是先生自己的意思,我不過隨聲附和而已!」
  時美嬌妙目微轉,漠漠含笑道:「我可真要謝謝你的隨聲附和!」
  說到這裡,她抬頭向著天上月亮看了一眼,冷冷哼了一聲,想到了此行的艱巨,以及責任重大,心裡不無忐忑。
  蟲聲唧唧,萬籟俱寂。
  柳蝶衣沉睡未醒,時美嬌急於要知道他的病情發展,暫時還不能離開,因而竟與李七郎有了這番邂逅,倒是始料未及。
  這兩年來,萬花飄香各壇職司,私下裡,對於李七郎這個人,風言風語,頗多不滿,認為主座柳蝶衣對他的言聽計從,一意眷顧,極是不智,其中更牽涉到許多難以求證的臆測,對於柳蝶衣的盛譽,尤其具有不利影響。時美嬌自是早有所察,趁著這次回來的機會,能夠進一步地有所瞭解,乃得犯顏直諫,即使為此遭致主座的不悅,也在所不計。
  還是小小女孩子的時候,即為柳蝶衣的迷人風采所吸引,其時他早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感觸,什麼原因,直到此刻,她心裡仍然對這個足以當得自己父親年齡的人,心存眷戀,這便是為什麼她至今還是獨身未嫁,也是她為什麼一直竭忠竭力地為萬花飄香而效力,不思他去的原因……
  面前的這個人,容或是多面而複雜的,即以武功而論,亦不較自己少許。
  時美嬌深邃的眼睛,雖說在光度不強的月色裡,亦不曾忘記對他的觀察,即便在這一霎短暫時機。有時候對一個人的瞭解,只在關鍵數言而已。談話的內容,採取迂迴漸進的方式。
  這位在萬花飄香有著舉足輕重勢力,人稱玉手羅剎的美人兒,很少在人前發牢騷,今夜卻是有些例外。
  幽幽地發出了一聲輕歎,她說:「我在萬花飄香,已經近十年了……承蒙主座的賞識,從剛開始的一名小小實習弟子直到今天的一堂堂主,主座對我稱得上恩重如山,我也就矢志不貳,死心塌地的一心報效下去……」
  時有小風,月色如霜。洋溢飄蕩著滿園花香,馥郁清芬,籠罩了眼前的一切。面對著的兩個人,都似披著一襲神秘的外衣。
  「你知道嗎!」時美嬌說,「主座一直對我信任有加,每一次他吩附我的任務,我總沒有令他失望,這一次我卻有點擔心了……」
  李七郎微微一笑,只是聽著。
  時美嬌說:「你知道,主座為什麼要挑上我?」
  「那是因為姑娘能力過人!」李七郎緩緩地說,「正如姑娘方纔所說,因為你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務。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先生對你一向最具信心,他說,『什麼事只要時美嬌出場,都能完美無缺,這件事只有她才不會讓我失望!』」
  時美嬌側過臉來說:「主座是這麼說的麼?」
  「當然是!」
  「那我也只有……」
  說時,她忽然站起了身子,意外地卻瞧見了柳蝶衣房裡亮起了燈光。
  「啊!主座醒了……」
  神醫黃孔先一步,已來到了柳蝶衣的寢閣。
  時美嬌、李七郎只得在室外靜候。
  雷公公也在座,見了二人含笑起身道:「二位但放寬心,主座已經不礙事了!」
  「你怎麼知道?」李七郎冷漠地看著他。
  雷公公說:「黃先生這麼說的,主座的臉色很好,說是肚子餓了,黃先生正在進一步為他老人家診治……」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這就好了……」
  雷公公說:「老奴已傳下話去,要廚房為他老人家準備了燕窩粥,只等著黃先生吩咐,便可隨時送上。」
  李七郎道:「這些事就不勞你費心了,先生的飲食一向由我負責,我會為他老人家張羅一切……」
  說罷站起待行,時美嬌卻喚住他道:「算了……他既已準備了,何必多此一舉?」
  李七郎站住了腳,頗不樂意地又坐了下來。
  雷公公嘿嘿笑了兩聲,頗具城府地打量著面前的李七郎:「這裡上下,一向都由老夫負責打點,少君未來之前,先生的一切起居飲饌,也都由我負責,一向相安無事……」
  「雷公公,你就少說兩句吧!」時美嬌忽然發覺到二人的針鋒相對,忙即出言制止,但是李七郎卻已聽在耳裡,一時勃然變色,霍地由位子上站起。
  「你……」
  他總算壓住了這口氣,未曾大肆發作,冷冷一笑,隨即又坐了下來。
  便在這時,房門開啟,黃孔由裡面緩緩步出。
  眾人目光不由自主皆向他注視過去。
  「已經不礙事了!」黃孔微微含笑道,「柳先生有話要向二位關照……」
  李七郎、時美嬌聆聽之下,一併由位子上站起。
  黃孔眼睛卻轉向時美嬌道:「柳先生囑咐,請時姑娘一人先進去一下……」
  李七郎呆了一呆,只得緩緩落座。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自向內步入。
  黃孔這才轉向一旁的雷公公道,「柳先生可以進食了,請去準備吧!」
  雷公公應了一聲,轉身步出。
  黃孔向著李七郎略一欠身,亦即步出。
  為要繼續觀察柳蝶衣的病勢發展,他還不能離開,便在柳蝶衣下榻的飄香樓辟室暫居。
  時美嬌姍姍來到了柳蝶衣的床邊,打量著這個唯一能夠驅使自己矢志效忠不貳的主人——柳蝶衣。看來他病後憔悴的瞼,一時心中慼慼。
  她卻仍然做出一副笑容道:「黃大夫告訴我說,主座的病勢已經穩住,已經不礙事了。」
  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輕輕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很好,我正有話要關照你,你坐下!」
  時美嬌趨前數步,在他床邊的位子上坐下來。這才發覺到柳蝶衣直睡的長軀,仍自插有一組細長的金針——約莫有十枚之多。這些細長的金針,每一枚都約有半尺長短,一頭燃著艾灸,散發著極為細微的淡淡輕煙。
  由於柳蝶衣身上所著為一襲金色絲質軟袍,幾與金針一色,如非仔細辨認,簡直認它不出。
  這一組十枚金針,必然有奇妙的醫療神效,使得柳蝶衣乃能度過了危險時刻,不再昏睡不醒,以他內功之精湛,只要不再昏迷,幾乎難以想像,還能有什麼樣的疾病,能夠對他構成傷害?
  「主座一生愛花……想不到竟然因花致病……」時美嬌淡淡地笑道,「我們已遵從了黃先生的指示,暫時把飄香樓裡的各樣盆景,移了出去。黃先生還指示說,即使是外面的花,也要移動……」
  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黃孔已經告訴了他罹病的一切,柳蝶衣必然已經知悉,只是眼前他卻無意在時美嬌面前討論這些。
  這個人抑制力極強,主見亦深,凡是他所認定的事,極難改變。
  「別為我的身子掛心……一點也不要緊,過幾天就好了!」他說,「重要的是,我所交代你要完成的任務……」
  時美嬌轉動了一下眼睛:「主座指的是永歷帝……這件事?」
  柳蝶衣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原來打算要燕堂主親自出馬去辦這件事的,後來想了一下,也許你比較更為合適……」
  燕堂主即金葉堂堂主金羽燕雲青,這金葉堂與時美嬌所屬的飛花堂,共為萬花飄香兩大支柱,合稱金花二堂,不用說極為柳蝶衣所器重,亦為本門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之一。
  時美嬌微微笑了一下,雖然她對這件事一開始即感到壓力沉重,缺乏自信,然在柳蝶衣面前,她卻不願意有絲毫的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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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5:53
  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賞識而委以重任,自然有其根深蒂固的理由,柳蝶衣之所以這麼決定,自然有他的道理,時美嬌的任務,只是去執行而已。
  「主座對我真是信任有加……我當盡力完成,不使您失望……」
  這幾句話,果然使得柳蝶衣神情一振,為之眉開眼笑。
  「好極了,我就知道,什麼事你都不會使我失望的……」
  一霎間他眸子裡閃耀著亮光:「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與我們未來的發展有極大關係……當然,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你所面臨的敵人極多,稍一不慎,就將為敵人所乘,你要特別小心……我會著人在暗中對你支援,用人用錢都無需顧慮,總之,一定要把這個人給帶過來。」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你放心吧……我會的……」
  看著柳蝶衣憔悴的臉,已呈微白的兩鬢,時美嬌心裡有一種難以訴說的感觸,多少年以來,從她還是小小孩提的時候,就為這人的神仙風采所吸引,這麼多年了,她已由當年的小女孩,一變而為今天的婷婷少女,甚至於也已超過了少女這個年齡的限制,而是一個十足成熟的女人了。可是,這個人的影子,依然根深蒂固地聳立在她心裡,較之當年並無少變,只是多了一份少女時期的失落感傷而已……
  似乎柳蝶衣早已窺穿了她心裡的隱秘,每一次當他用著那樣特殊的眼光,向她注視時,事實上已等於是在向此女加以溫順的愛撫,每一回也都能收到奇妙的效果……
  然而,今天卻使他微微覺著有些意外,那是因為時美嬌眼睛裡的光采,竟不再像往常一樣的單純,除了濃郁的感情之外,竟然多了一份錯綜的懸疑,那卻是詭異莫測的……
  柳蝶衣深湛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視時,後者已似微微有所接觸,緩緩地把頭低了下來。
  「怎麼了?」柳蝶衣平靜地看著她說,「有什麼心事?」
  時美嬌微微地搖了一下頭,一下子似乎連耳根子都紅了。平日應是多麼能言善道,只有在他面前,每一回都像小孩子一樣的羞澀與兢顫。
  「我……我只是擔心您的身子……」
  半天,她才囁嚅地說了這幾個字,頭垂得更低了。
  柳蝶衣莞爾地笑了:「原來為了這個,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麼?」柳蝶衣湛湛目神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時美嬌應了一聲,緩緩地抬起了頭。然而,她的眼睛與對方那雙眸子方一接觸,即情不自禁地又移開了,似乎就像是與對方這麼近距離坐著,也有一種強烈地壓迫感覺,情不自禁地,她便站起來,緩緩走向窗前。
  「人家都說,人家都……說……不……我自己也瞧出來了……」
  時美嬌囁嚅地說著,簡直不敢回頭向柳蝶衣看上一眼。
  「瞧出來什麼了?」
  「您……」忽然她回過身子來:「您不能再寵著他了!」
  「是……誰?」
  「李……七郎……」
  「七郎他怎麼了?」
  「他……」時美嬌囁嚅說道,「外面都在傳說……說您……話不好聽……」
  時美嬌的聲音都抖了:「這對您的名聲很……不好……」
  「我知道……」柳蝶衣微微閉起了眼睛,「何必計較這些?」
  「不……」時美嬌身子都抖了,「主座……這太不值得了,難道這……是真的?」
  「你也這麼想?」
  柳蝶衣的眼睛就像是兩把利劍。這般目光之下,時美嬌先時犯顏直諫的勇氣,終於萎縮下來。
  「我……當然不相信……可是……」
  「別再多說了!」柳蝶衣臉上頗有不耐,「李七郎深遭人忌,我都知道,他雖然不是我們正式的成員,可是這些年以來,卻為我們做了很多傑出的事,這些卻不是大家所知道的,甚至於連你也不十分清楚。」
  「我知道!」時美嬌微微一頓說,「我只是擔心主座您的身子……」
  臉上做了一個十分詫異的表情,終至什麼也沒有說,時美嬌說了這句話,更是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隨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這件事情便似到此為止了。
  時美嬌再向柳蝶衣注視過去時,後者已換了一副表情,卻又似另有所思。
  「有件事情,在你走以前,需要你為我完成。」
  顯然是又有了新的命令了。
  時美嬌呆了一呆:「什麼事?」
  「要你去殺一個人!」
  「誰?」
  「簡崑崙!」
  時美嬌頓時為之一驚,臉上一時現出了驚詫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又回復了原來的鎮靜。
  「主座要殺死他?」
  「嗯!」柳蝶衣在枕上點了一下頭。
  「為……什麼?」
  時美嬌感到很奇怪,如果當日要她殺死簡崑崙,一點也不奇怪,今天再要她下手,顯然就含有非常的意義,特別是在她以為柳蝶衣已打算把簡崑崙收為己用之後,忽然間卻又竟然有了如此轉變。
  柳蝶衣搖搖頭,沒有多說。
  他是說不出口的,以他的聲望、自負,目空一切,要他親自說出來怕一個人,特別是對方還是一個後生小輩,這句話無論如何是難以啟齒。好在,他一向自負慣了,他的話當然也就是命令,要殺准就殺准,只吩咐一聲就夠,用不著說原因。
  時美嬌其實也已知道是什麼原因。剛對李七郎已有透露,只是想進一步證實而已,柳蝶衣不欲多說,或許存心在維護他高高在上的尊嚴,因為就時美嬌所知,這個天底下,確實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在他心底被認為對自己構成威脅過,要他親口說出來殺死簡崑崙,為絕後患,這樣的話,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
  柳蝶衣臉上才似有了一些喜悅。
  透過他詭秘的眼神,像是涵蓄著某種試探,也許指明了要時美嬌下手去殺簡崑崙這樣一個人,正是對她是否忠貞的測驗。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最遲明天子夜以前,我會做好這件事情。」
  卻在這時,門扉輕叩,傳過來李七郎的聲音:「燕窩粥送來了……」
  「來……」柳蝶衣說,「是七郎?你們都進來吧……」
  看來他像是很餓了。
  房門開啟,進來了三個人。李七郎、雷公公以及專為送飯的侯三兒。
  侯三兒也像這裡其它的小廝一樣,穿著件寬鬆的藍色長衣,戴著黑色氈帽,帽簷低低的,似乎遮住了他的眉毛。他是被指定專為侍候柳蝶衣的四個小伙子之一,負責每晚柳蝶衣的飲食打點,不用說,他也是經過特別指定,能夠自由通行飄香樓的少數人之一,人很老實,也很聰明。
  李七郎正自為著柳蝶衣約談時美嬌過久,而有所納悶,乍然看見送食的侯三兒來了,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叩門請示,柳蝶衣這一霎興頭頗高,便叫他們都進來了。
  侯三兒不敢向床上的主座多看一眼,只把長方形的漆木食盒,恭敬地放置幾上打開來,由裡面雙手捧出了熱騰騰的燕窩粥來。
  李七郎卻由他手裡轉接過來,進前侍餐。
  房間裡光線不足,大家的視線,顯然只是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而已,侯三兒恰立在床角那邊暗影角落裡。自然,誰也不會去注意他。他卻爆出冷門地來了一手驚人之筆。
  隨著他彎腰直起的身子,一口長劍,幾乎毫無聲息地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顯然早已經過一番事先用心。劍身上塗滿了墨,以至於出劍的一剎那,非但沒有響聲,更無刺目白光。
  總是導因於柳蝶衣的全身動彈不得,加以侯三兒的靈巧劍技,才至於在滿室高手環伺之下,從容得手。
  柳蝶衣似乎在對方出劍的一霎,已自有所覺,倏地睜大了眼睛,對方的鋒利劍尖,恰於這時已指向他的咽喉。
  持劍人功力了得,這一劍原本可以直穿而進!柳蝶衣縱使有蓋世神功,驚天劍技,也無能為力,勢將濺血對方劍下。
  卻是對方別有居心,或是心存仁厚,總之,就在掌中長劍,幾乎已貫穿對方頸項的一剎那間,忽然停住。凌人的劍氣,使得床上的柳蝶衣身子起了一陣戰慄。特別是咽喉部位的強力刺痛,使得他由不住發出了急促的咳聲。
  這一瞬,無疑是全室震驚。
  李七郎、時美嬌、雷公公,俱都近在咫尺,當此突變的剎那不約而同以雷霆萬鉤之勢向前欺近過來,只是卻仍然慢了一步。那人的劍早已指向柳蝶衣的咽喉。
  「侯三兒!你瘋啦?」
  出聲喝呼的是雷公公,一瞬間的巨變,把他嚇傻,怎麼也沒有想到平日恭順老實的侯三兒會做出這等有異倫常的事?
  然而,緊接著他們俱都發覺了有異,問題是,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侯三兒。隨著這人左手揭處,摘下了頭上的氈帽,才自現出了他的原形——簡崑崙。
  簡崑崙的本來面目方自出現,在場各人無不大吃一驚。
  然而除了極大震驚之外,卻是一無可為,甚至於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那是因為主座柳蝶衣的一條性命,已在對方掌握之中,稍有不慎,後果不想可知。
  時美嬌、李七郎、雷公公幾乎都愣住了,三雙眼睛涵蓄著無比的驚愕,直直地向對方瞪著,俱不知下一步的結局如何……
  簡崑崙果真在此一霎,推出長劍,柳蝶衣即使功力再高,也萬無活理。所幸,他還沒有這麼做,顫動的劍身,逼發著緩緩冷意,雖未出劍,卻能意會著凝聚的功力可觀。柳蝶衣那等造詣之人,亦不敢冷漠視之。
  「是……你……」柳蝶衣總算由驚慌裡,回復了原來的鎮定,「你的膽子不小……」
  「這句話現在應該由我來說!」簡崑崙無視於身側的三個大敵,專注於床上的柳蝶衣,冷冷地說道,「應該是你的膽子不小,柳蝶衣,你可曾想到,有此一招?」
  時美嬌在一旁冷冷說道:「這麼做,對你顯然是不利的,我以為,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最好把劍先收起來,有話慢慢地說……」
  李七郎哼了一聲,細著聲音說:「難道你忘了,你這條命是怎麼保全的?先生要是有意殺你,你還能活到現在嗎?」
  「你……小子是怎麼進來的?」雷公公氣極敗壞地說,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顏色。
  其實這也正是眼前每一個人心裡所想的,簡崑崙怎麼能識透飄香樓詭異玄奇的陣式,乃得從容進出?這無異是在場每個人心裡的疑團問號。
  「這就是我的秘密了!」
  簡崑崙凌厲的眼神,狠狠地向雷公公瞟了一眼,又回復到柳蝶衣身上。
  柳蝶衣唇角,甚至於泛出了一絲冷笑,像他這樣功力蓋世,智慧超人,自負極高的人,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也會落到了如此下場,有一天,生命竟然也會操在了別人手上,真正是不可思議的離奇之事。他分明不願再向對方看上一眼,便自垂下了目光,等候著對方無情的一劍。
  只是那一劍卻遲遲不來。
  他便又睜開了眼睛,無巧不巧,正與簡崑崙深邃的眼神接觸到一塊。
  柳蝶衣幾乎憤怒了。
  「怎麼,想叫我開口求饒,你是休想……」
  簡崑崙微微怔了一怔,點點頭說:「你無愧是一方之雄,如此氣勢,令人佩服,昨夜你劍下留情,饒我不死,今下拉平,誰也不再欠誰,往後咱們走著瞧吧!」
  話聲出口,長劍突收,錚然作響裡,已落入鞘中。
  在此之前,他早已做了必要勘查,長劍猝收,身子毫不遲移,旋如疾風,已自躍身而起,隨著他猝然騰起的身勢,嘩啦碎響聲裡,整扇窗戶,片碎星飛,已遁身窗外。
  這番舉止,變發突然,更令人大生意外。
  或許震動於對方的劍下留情,更不知柳蝶衣的心裡打算如何,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脫身窗外,卻於對方脫身之後的瞬息之間才自轉過念來。
  雷公公第一個按捺不住,首先騰身而起,呼一聲,縱身而來。
  簡崑崙早就為他預備下了——一掌雪亮的銀丸。隨著雷公公落下的身子,有如銀雨一片,滿天花雨般,直向著他身上力卷而出。
  雷公公身形未下,尤其是這一霎,東南西北都還沒分清楚,對方暗器已彌天蓋地而來,饒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目睹之下,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雙袖乍分,施出飛袖功力,劈啪作響裡,做兩下拂出,也只能護住頭臉等緊要所在。一時間,銀光燦然,下軀各處,連著數丸,雖說是力道分散,卻也功力可觀。只疼得雷老頭全身打顫,雙腿發軟,膝蓋屈處,撲通坐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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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56:11
  暗器出手,身形猝起。一股輕煙般的瀟灑,簡崑崙已脫身尋丈開外。這陣勢已難他不住,緊接著身形連閃,已沒入暗處。
  雷公公怒叱一聲,掙扎著再一次躍身而起,總算沒有倒下來,卻疼得臉色發青,雙膝連顫。
  人影猝閃,時美嬌已當前而立。
  「他……那邊跑了!」
  雷公公連疼帶氣,聲音都抖了,手指著簡崑崙脫身之處。
  「他逃不了的!雷公公,你鳴鐘示眾!」
  話聲出口,時美嬌已彩鳳般地掠身而起,直循著簡崑崙遁身之處追了下去。
  像是一聲迅雷般地傳開了。
  飄香樓的警鐘噹噹響起!一連七聲快響。強力的捕緝訊號已傳達出去。
  極短的一瞬間,各職司弟子已紛紛出動,披掛上陣。
  這裡地勢開闊,廣廈連雲,樓與樓路與路之間,俱有一定通道隘口,緊急命令一經頒發,第一要務,便是這些通道隘口,立時由專人把守封鎖。
  立身於高處,向下盱衡,萬花飄香總壇所在,果然氣勢非凡,隨著鐘聲之後的片刻,各處燈火,已相繼亮起,尤其是用以貫串中樞神經所在的那一道迂迴長廊,在原有的稀落串燈之間,各加紅燈一盞,乍看之下,像極了一條碩大無朋、首尾伸展的巨大蜈蚣。
  簡崑崙在一連闖過七處關隘之後,暫時定下心神,臨風小坐,要頭腦冷靜一下,然後盤算著下一步當行之路。
  眼前情勢,已是十分明顯,不成功,便成仁。形勢發展至此,他只能竭盡所能,勢必非要脫身而出,否則,一旦再度落身敵手,可就萬無活理。
  盤坐在高起的一嶺土丘之上,丘上有亭,四下裡花團錦簇,儘是各色雜花,這裡顯然已是萬花飄香的心臟所在,像這樣的凸起花山,數一數共有五座之多,山上各聳一亭,亭式各別,竟是不同姿態的五隻金鳳,隱隱顯示著五鳳朝儀的吉象。
  簡崑崙把整個陣勢約莫弄通,也不過是近一二日之事,卻需一再推敲,反覆深思,否則貿然行走,一步之失,後果堪憂。他其實內心不無遺憾,那是因為臨走之前未能再見二先生這個至情中人一面,二先生所答允傳授他的神秘武功,也只能期待來日了。
  時機一瞬即失,他確定眼前是他最佳的逃走時機,似乎已有所感觸,使他意識到柳蝶衣終將容他不得,即將要對他施以辣手,這才促使他萌生先下手為強的動機,卻是料想不到,俟到病榻出劍的一霎,竟然坐失良機,平白地放過了他。
  這一霎回想起來,簡崑崙胸懷坦蕩,並無遺憾。今日一別,再見面時,雙方當是無所不用其極。
  其實眼前已是如此,若是時美嬌或是對方陣營內的任何一人,此刻相逢,也必當再不留情,以死相拼,姑以時美嬌或李七郎二者而論俱曾有過一念之仁,驀地翻臉為仇,白刃相加,總是尷尬之事,至於今日之後,情形便自不同。
  簡崑崙把染滿黑墨的月下秋露,緊緊握在手上,眼睛裡已瞧見兩條快速人影,正向山崗鳳亭登臨。
  二人身著寬敞的紅色號衣,身材高大,腳下極快,顯然對此一帶地勢早已熟悉,轉瞬之間已來到了近前。
  來人一個黑粗精壯,手持鋸形大刀,一個高頎細長,手掄鋼槍。
  雖說是對方陣營內不足當一面之雄的人物,既能在柳蝶衣下榻的總壇當差,可就絕非一般尋常身手。
  簡崑崙決計要闖出重圍,便不能手下留情。眼前二人的來到,迫使他勢將出手一搏,一經盤算妥當,便不再遲疑。
  兩名紅衣漢子,一口氣來到亭子前側,當前的黑壯漢子,忽然發現到簡崑崙就在眼前,不由得吃了一驚,頓時停下腳步。
  「誰?」
  喝叱未完,簡崑崙已陡地飄身而近。黑壯漢子忽地覺出不妙,鋸齒刀飛掄而起,嘴裡怪叫一聲,刀光一片,直向簡崑崙迎面猛劈下來。這一手原在簡崑崙意念之中,長劍倏地翻起,其勢絕快。叮!劍尖觸及刀身,莫謂力道不大,其實功力極猛。
  黑壯漢子那麼沉實的刀身,竟然為此一點之力,忽悠悠向邊側蕩起。正是簡崑崙所預期,腳下再不遲疑,倏地向前踏進一步,掌中劍快到無聲無息,電光石火般已自紮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黑壯漢子簡直連東南西北還沒有認清,已吃對方染滿黑墨的劍身,刺進了左面胸膛。
  雖說是性命相搏,到底雙方並無深仇大怨。這一劍,簡崑崙真力內聚,隨著劍身的投刺,於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對方的心臟要害,隨著長劍的拔出,一股血箭怒射而出,緊跟著簡崑崙拍出的一隻左掌,正中其當心穴道。
  這一掌,有分寸,一來止住了對方的流血,再者可使對方不再出聲,便自那麼雙眼一閉,直挺挺地向後直躺了下來。
  簡崑崙身勢既已發動,更不少緩須臾,緊接著向左側一個快速閃動,便迎向了另一個手持鋼槍的漢子。
  這人在萬花飄香總壇,倒也小有聲名,姓戚名楓,人稱左手快槍,原在金葉堂堂主燕雲青手下當差,甚是得力,後來為燕氏保薦,乃得調來總壇效力,來了也不過半年,想不到一上來便會碰見了如此厲害的對頭。
  雙方一經照面,戚楓冷叱一聲,手上鋼槍映著一天星月,劃出了一彎寒光直向簡崑崙背後撩去。原來那鋼槍長不過二尺左右,通體為純鋼打製,亮燦如銀,前尖後圓,約有雞卵般粗細,卻在槍尾一側,多出個拐子,用以持手,尖端部位,更有一根飛出來的倒刺,狀如蝦須,其利如劍,亦可當鉤施展。
  戚楓因見同伴一上來,即為對方擺平地上,情知厲害,左手鋼槍一經遞出,其實是虛張聲勢,緊接著就地一滾,已翻出了丈許開外,右手已自囊中,摸出了口笛,嘟!吹了一聲。
  其時簡崑崙早已自側面襲來。隨著他的落身勢子,掌中長劍已自揮落直下,戚楓迎槍招架,噹啷一聲,力道至猛,那一截槍上鋼刺,竟為對方寶劍削落,頓時大吃一驚。
  原來簡崑崙手上所持的那口月下秋露,本是神兵利器,有削金斷玉之利,更何況這一霎的劍氣內充。
  戚楓乍然發覺不妙,再欲抽手,已是不及,隨著劍勢的下落,鋼槍上火星四迸,連著威楓那只持槍的左手,帶同一截槍把,一併俱為切落下來。
  「啊喲……」只疼得戚楓在地上打了個滾。
  簡崑崙身勢乍起,起落之間,快若飄風,已閃到了他身前,左掌輕吐,沉實的掌風,已擊中他的志堂穴上,戚楓上身還不及坐起,便似麵條兒般再一次躺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迅雷不及掩耳地快速出手,一連制伏了二人,簡崑崙身子不敢稍停,霍地拔地而起,直向丘下快速縱落。
  可是戚楓所發出的那聲急哨,已生了效果,人影交晃中,四五條快速身形,倏起倏落,直向眼前集中過來。
  簡崑崙心中一驚,他雖然自信已通解眼前陣式,應可進出陣外,只是這裡高手如雲,姑不論時美嬌、李七郎那般身手,即如次一等的角色如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者流,出現一二,自己便休想脫身。
  目睹著一干人影的快速向眼前集中,簡崑崙雖是余勇可賈,亦不敢以身相犯。
  當下身子向左面一個快閃,隱身於一幢太湖石後,即見眾人起落跳躍,一陣風也似的,已向他先時棲身的鳳亭簇擁過去。
  簡崑崙歎了一聲,好險。哪裡敢少緩須臾?即刻現身,混身於當前陣勢之中。
  幾日來的靜思,已使他略窺陣中堂奧,按著事先的小心求證,左閃右縱,身軀連連搖晃,像是喝多了酒的醉客,一徑沒入黑暗之中。
  耳邊上響著吱吱連聲哨音,以及遠方當當示警的鐘聲,當是亭子邊為自己所制伏的兩個人,已為對方所發現,大舉的緝捕行動,隨即展開。
  簡崑崙週身是膽,既不能再圖眼前逗留,便只得快速脫離……偏偏是欲速不達,眼前陣腳極是繞腿,不得不耐下性子,小心摸索。
  驀地面前燈光大作,一行三人陣勢,倏地在眼前展開。
  燈光閃爍,一人背插長燈,居中而立,身側左右,各有一人,三人皆身穿鮮紅號衣。
  正中那人,身高體大,活似一個門神,左右二人,緊傍而立,各人手上均拿著一口長柄快刀,乍然發覺到簡崑崙的來到,霍地向兩下分開,三刀並進,在一個迎頭包抄的進勢裡,三口長刀,呼然作響,直向他當頭劈落直下。
  簡崑崙陡然止步直立,用了個定字正訣,長劍居中而揚,叮一聲,格開了正中下落的長刀,左右兩口長刀,呼嘯聲中,已自兩側落下,雖是險到極點,卻連他衣邊也未擦著,來者三人顯然施展的是一式三才刀陣,若非簡崑崙上來冷靜,識透在先,保不住便為所傷。
  一式落空,便自失了先機。簡崑崙冷哼一聲,腳下一個急進,手上長劍已繞起一圈劍光,施展出本門絕技彩虹弄日,刷刷然作響裡,已劈中左右二人肩頭,鮮血怒湧裡,二人手上長刀,先自把持不住,噹啷啷拋落地上。
  簡崑崙手上長劍更不遲疑,抖動裡,聲如龍吟,直取當面人前心要害。
  那人哈了一聲,踉蹌而退。
  簡崑崙無意戀戰,不待他腳下站實,已自騰身掠起搶上了他身後道路,接連著幾個起落騰縱,已沒入黑暗之中。
  眼前是一行松柏,卻隱隱通向一個月亮洞門。在一串高燈地點綴之下,浮動著淡淡的一片水霧雲煙。簡崑崙心裡盤算著眼前陣腳,似明又晦,頗有魁殺之勢,待得施展九曲天河身法,試行其內,猛可裡眼前人影飄閃,一個束髮長身少女,已自左側方掠身而近。
  雙方乍一照面,簡崑崙即已認出,正是自己最感頭痛、怕見的那位主兒來了,由不住暗自叫了聲苦也。
  來人乃飛花堂堂主時美嬌。
  其時笑臉盈盈,輕擺蓮步,款款而近。
  「想不到吧,我們又見著了!」
  說話的當兒,已自左側方緩緩踏近,卻在距離對方身前丈許左右站住了腳步。至此臉色微寒,笑靨盡失,卻自那一雙剪水瞳子裡,逼現出冷冷殺機。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你居然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裡,參透了這種陣法……怪不得主座對你看重,引你為心腹大患了。」
  時有小風,飄動著身後長帔,頸後右側方的一截劍把,隱隱若現。
  冷月、稀星、寒風、輕霧……這一切似乎己勾畫出了眼前的冷酷現實。
  「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說,不可對你掉以輕心……」她緩緩說道,「結果還是差一點著了你的道兒……那一天船上承教,不過是比劃著玩兒,實在未能盡你所長,現在我可要好好的領教一番了,請吧!」
  說時,那一隻纖纖細手,已自握住了身後劍把,眼睛裡的光采,深邃莫測。
  簡崑崙默察前後,尚無外人近身,心裡略為鎮定。當下冷冷說道:「姑娘與我並無仇恨,何以苦苦見逼,如能高抬貴手,容過今夜,感激不盡。」
  「你說得好輕鬆……」
  時美嬌微微一笑,說:「錯過今夜,龍歸大海,再想見到你可就難了,你真的很傻,剛才機會,畢生難逢,你卻輕輕讓它在手上溜走。今後這樣的機會,是萬萬不會再有的了……」
  說話的當兒,背上長劍,在一陣輕嘯裡,已然脫鞘而出。
  簡崑崙與她相識未久,卻眼見她行事之狠厲冷靜,一經決定了的事情,決不拖泥帶水,自忖眼前多說無用,便只好放手一拼了。
  「姑娘有僭!」
  隨著長劍的出手,霍地切身直進。
  兩口劍幾乎已迎在了一塊,卻又交錯而開,隨著劍身的揮落,簡崑崙、時美嬌,雙雙擦臂而過。
  時美嬌輕輕一叱,左手拋處,五指尖尖,於此交臂而過的一霎,直向他脅上插來。
  簡崑崙身軀霍地一矮,旋風一轉,掌中劍由高而下,反削她的肩頭。
  雙方勢力都快,卻是適可而上,倏乎電轉,呼然作響裡,結束了第一回合。
  時美嬌劍隨身轉。
  簡崑崙抽身壓刃。
  認準了那陣子勁頭兒,雙劍高舉,再一次地兌擠過來。風鈴般地,響起了一串七聲音階,兩口長劍,在一連串的接觸裡,爆發出點點銀星……其勢極其輕微,卻涵蓄著砭人骨髓的尖銳勁道,個中驚險,也只有雙方自家心裡有數。
  似乎每一招都凝聚著尖銳的靈思,配合著劍勢的出手,也只是向對方身上做點的攻擊;若非胸次玲瓏,心有靈犀,簡直無能防止,而他們雙方竟然於來往之間,面面俱到,堪稱絕妙。
  七聲音階,顯示著七手殺著。無論攻防,雙方在此一連串的七式接觸裡,實已各用其極。
  簡崑崙此刻心境,自不同於時美嬌的專注一致,更需注意著四周圍隨時的冷箭。七劍之後,早已是冷汗淋漓。
  便在這一霎,燈光閃爍,喝叱聲中,燦若匹練的一道強光,直向他身上照射過來。
  與此同時,配合著強烈的燈光之後,弓弦數響,一徘箭矢,夾著尖銳的破空之聲直向著簡崑崙身前射到。
  簡崑崙身子向後微坐,運施劍氣,揮出手中長劍,將面前一排箭矢劈落地上。同時間,他身軀騰起,大星天墜般向側面丈許外飛墜而落。
  時美嬌偏偏放他不過,冷笑一聲,一縷輕煙般地跟蹤而起,手上長劍,配合著她落下的身子,一股腦地直發出手。只見劍、光,不見人影,真正已入深奧的劍術之境。
  簡崑崙前見她手刃崔平,早已對她存下了深刻戒心,一經交手之後,才自體會出比他想像中更要厲害得多。若在平日心平氣定,尚可運籌深思,與之大肆周旋,今夜此刻,卻已是分心乏力,實難應付如此大敵。
  況且那道強烈燈光,匹練般當頭直落,刺得他眼花繚亂,一排箭矢,更是不容須臾,紛紛射到。
  揮劍、擰身。如此身法,在簡崑崙施展而言,已是無能更好,錯在身後強敵,一口劍變化通神,竟是寸步不捨。
  哧!一道流光,打由簡崑崙劍刃上滑過去。卻於雙劍分離的剎那間,反彈而起。畫出了一線游光,簡崑崙只覺得肋上一涼,已為對方寒刃在右肋邊上劃開了兩寸長短、三四分深淺的一道血口。
  隨著他奇快的一個凌空翻滾之勢,翻落於丈許開外。時美嬌卻是放不過他,帶著一聲輕叱,時美嬌疾若電閃的身子,已自切身而進。
  卻有一個人,較她身子猶要快上一籌。
  呼……一陣狂風似的,由邊側陡地躍進來一條身影。
  這人身法快捷輕靈已極,似乎早就度量好了時美嬌的出手,身子一經落下,左手輕舒,看似從容,其實絕快,施展的是一武林罕見的追星拿月如意妙手,只一下,便自拿住了時美嬌落下的劍勢。緊跟著,右手突出,一掌直向時美嬌臉上打來,掌風疾勁,功力可觀。
  事發突然,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陣營裡,竟然會冒出來一個敵人的幫手。時美嬌一驚之下,由於招式已經用老,已無能向來人出手反擊,心裡一急,陡然施展全力,把一口長劍,由對方看似僅由三指所拿捏的手頭掙脫,錚鏘一聲,算是掙脫開來,隨著她的一個反躥之勢,有如旋風一陣,已退出兩丈以外。
  對時美嬌來說,誠然是前所沒有遭遇過的奇恥大辱。雖說是退身適時,沒有為對方那股沉實掌力所擊中,卻也覺出,那一隻握劍的右手,連根帶腕,一時麻軟不堪。
  驚魂未定下,再向場內打量,敢情已失去了那人的蹤影,非只是那個神秘怪人,就連簡崑崙也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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