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回 龍入滄海鳥入林
砰!一扇石門被踢開來,山洞裡異常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陰森,散漫著草木濕腐霉爛的氣昧。
不容多說,簡崑崙已被推了進來。
接著那個人也進來,石頭門隨即又沉重地關上。一開一關,山壁震動,劈劈剝剝,掉落下很多小石頭子兒。
簡崑崙倚牆而坐,只覺著傷處好生疼痛,忙即動手,在傷口處附近自點了穴道,止住流血。血卻已淌了不少,半邊衣服都打濕了。
感覺著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來。
眼前黑得緊,即使你習有夜視的功力,卻也無能施展。簡崑崙極力地四下觀察,仍是一無所窺。
耳邊上所能聽見的,只是隱約傳過來的淙淙流水聲。僅僅憑著這一點點線索,簡崑崙即猜測知,眼前所置身處,為一臨江石岸,或為峭壁石岸。壁間有洞,便自藏身裡面。
兩個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似乎有那麼隱約而零落的幾聲腳步,打洞前踐踏過去,空氣隨即又歸於沉寂。
又過了一會兒,簡崑崙才自歎了口氣說道,「是二先生麼?」
那人哼了一聲。
啪嗒!一股火焰,隨著對方舉起的右手,熊熊燃燒著。
頓時山洞裡的一切,無所遁形地陳現眼前。
簡崑崙,二先生,對面相觀。
「我已經猜出來是你!」簡崑崙說,「除了你,誰也沒有這一身本事。」
一面說,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卻只是睜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向對方看著,表情木訥,顯然,他心不在焉,腦子裡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難能的是,這一霎是屬於他的清醒時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訥訥地說。
「當然!」簡崑崙望著他微微一笑。
「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說,「時美嬌那個丫頭太厲害,他們要殺死你!」
簡崑崙看著他,微微一笑。簡而易解的事實,他卻像是才明白過來。
「你走……吧!」二先生頗似傷感地垂下了頭。火折子在手裡熊熊燃燒,一股黑煙上熏洞頂。
「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陣摸索之後,摸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藍布小包,信手丟過來,簡崑崙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輕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好好收著……,」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著,「我這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裡了……很亂、很雜……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簡崑崙已經知道是什麼了,心裡著實感動,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卻只是看著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答應要教給你的金鱔行波身法,也在裡面……還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頭來,邊想邊說,「本來我想收個徒弟……嘻嘻……後來就遇見了你……」
「你仍然還有機會……」簡崑崙說。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簡崑崙忽然心裡一動:「你打算怎麼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後縮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隻手搭向簡崑崙肩上,晃動的火光裡,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無限嚮往,卻又無限依戀……即使在火光的映襯裡,那張臉依然是慘白不著一絲兒血色,那麼近的彼此對看著。近到簡崑崙可以清楚地數出他眼角的魚尾紋路,那星星的兩鬢白髮……包括這張臉在內,其實這一切都是陌生的。總共也沒有見過幾次面,何至於竟然熾出如此濃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貴至潔的情操,這高貴的品質,久已沉淪在無限貪婪的人欲裡,不期然,竟然會在柳二先生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發現,真正彌足珍貴,感人至深。
「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小朋友,再見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閃身退開。
便在這一霎,他手裡的火折子亦為之自行熄滅。
日客齋命相館的夥計巧兒剛剛打下了簾子,有人叱了聲。「慢著!」
一乘小轎踏過對面木橋,喀吱吱搖顫著已來到眼前。
壓轎的漢子,面生虯髯,雖似年過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聲喝叱,更是氣足聲宏,乍聽下,直把巧兒嚇了一跳。
小轎樸實無華,一色的藍布罩頂,就連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澤。
自從崇禎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內百姓,便流行穿白著藍,大戶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華山宮之後,礙於時勢,才不再有人這樣裝飾了。眼前這轎子也就看來格外礙眼。
其實何止轎子,就連抬轎的兩個小廝,壓轎的那個虯髯漢子,俱也是一身藍布短衣衫。
時當炎夏,驕陽如火,西面的老日頭雖說已經下去多時了,這會子卻仍是燠熱得緊,沿河的兩列柳樹,因是青翠欲滴,垂下來的細細柳絲,壓根兒連動也不曾動一下,蟬聲嗤嗤,該是最無聊、單調的一種韻律了。
巧兒只是望著轎子發愣。早就該撂下簾子,打烊歇著了,偏說是有貴人登門,說得活龍活現,連時辰都點出來了,看看西時將盡,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這麼一位。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貴人了?」
轎簾子揭開來,由裡面邁出了個素衣無華的女道士來,頭上戴著道冠,卻懸著方面紗,儘管是寬袍大袖,卻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來的半截頸項,著了些汗漬,越加色如軟玉,真個我見猶憐。
纖纖素手上,戴著個滴溜綠的翡翠戒指,卻拿著個拂塵,這般妝飾的女道士,卻是少見,莫怪乎巧兒的一雙眼睛,都看直了。
只當是什麼王孫公子,巨商顯宦人物,不過是一個蒙臉遮面的女道士,這等角色也當得上貴人的稱呼?
「你們是……」
「來算命的!」虯髯漢子直著雙眼睛問說,「宮老頭在不在?」
相士宮無官,人稱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術,遠近馳名。在此滇境,稱得上一塊響亮招牌。
道裝女子已將進門,諦聽下,停住腳步,卻向那虯髯漢子微微嗔道:「怎麼說話的?不懂規矩!」
虯髯漢子忙自退後一步,改口稱呼道:「宮老先生在麼?」巧兒這才轉過念來,一連應了兩聲:「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時了……」
一面說,忙即高高打起了湘簾。
虯髯漢子卻是奇道:「恭候多時?他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巧兒嘻嘻笑道:「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們要來,連來的時辰都已經算出來了。喏,不正是西時麼!」
才說到此,裡面傳來聲音道:「巧兒,你又多話了,貴客當前,豈能失禮?還不把貴客請進來麼?」
馬兒聆聽之下,應了一聲,向著當前二人彎下腰來道了聲:「請…」
道裝女子回身向侍從的虯髯大漢說:「你就在外面等著,不用進來了……」
一口吳依軟語吐字清晰,聽著極是悅耳,只覺著慰貼舒服。
宮老人已舉步出迎,向著道裝女子抱拳微揖道:「貴客請。」相繼進入。
四面垂簾,光彩適中。
至此,道裝女子不再多慮,乃將臉上一方面紗向兩下分起,連同著一頂道冠,一併摘了下來。
洗心老人緩緩抬起頭來,職業性地向著面前女子細細打量過去。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櫻口瑤鼻,直是無一不美。青絲細柔,膚白如脂,堪稱國色天香。
「久聞老先生通達知命,早就有心前來求教,只因為觀中事忙,耽擱到今天,才來拜見,請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蘇白,著了些時下流行的京韻,說來珠滾玉盤,好聽得緊。
洗心子唔了一聲,含笑說:「太客氣了……請教貴庚……」
「帶來了……」
說時,那女子已自袖內取出了個花箋小碟,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來,打開看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即據其年、月、日、時,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舉凡奇門、鐵板相關神術,亦有深究,當下運動五指,但聽得算盤珠子一陣亂響,已自算妥一切。
「請問夫人要問些什麼?」
「我?」女子搖搖頭,「老先生你別這麼稱呼我,我不過是一個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聲地笑了:「什麼道觀,供奉得起?」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細長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隨即又向對方逼視過去,「請恕老夫直言無諱,論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氣官星,加二德護身,分明坐紫朝閣,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猶有不及……天馬騰渡,水拱雷門,噯呀!這是有通天鬧海之能了……噯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幾句話說得面前女子面色緋紅,她卻是臉上絲毫不見喜悅。反倒似為之觸動傷懷,一時淚湧雙瞳,瑩瑩欲墜。
「老先生……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著面前命局,「運在庚申,干支雙透,十年大運,飛紫流紅,這是有帝王后妃之榮,只是……」
「老先生你說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這話怎麼說呢!」那女子用方絲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淚,悲楚中,強自做出了一絲微笑,臉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綠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卻也放不下現有的榮華富貴,麗質天生,更難自棄,看在通達知命者眼裡,誠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說,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說的……你說吧!」
洗心子點頭道了個好字,吟哦著說:「既有二德,又見三貴,不清不純,這就濁了些……」
抬起頭,盯著面前絕色佳人,他直言無諱道:「女子見貴,妙在其一,夫人卻多見了兩個,俱在年上,這是說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說出身不正,終是礙難出口,對方頗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羅所有。
「是是……」洗心子緩緩說,「支見雙實,登明呈艷,說明了夫人有傾國傾城容顏。」隨即吟道,「色因傾國是登明,金水域涵秀麗佳,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
絕世婦人呆了一呆:「這是說……」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團圓之慶,尊夫婦歷經百劫,如今總算團圓了。」
女子聽到這裡,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這話是不錯的……」
她雖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詩詞歌賦背誦多了,自有文采,日後富貴了,延有專人侍教,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相士所說,除卻幾個命相專用名詞,聽來不解,其它大都過耳能詳,其中「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句實已說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與前夫再逢的命運。
這個洗心子真正名不虛傳,幾句話包羅萬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蓋盡盡,不能不令人由衷欽敬。
但是,這卻不是她此來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來問……」
洗心子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言猶未盡。
「夫人命中百刑過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靜不靜,求真不真,目前問道過早,還不是時候……且待……」
算盤珠子撥了幾撥,點點頭道:「七年之後!七年後再問三清,或禪或道,皆可結個緣字!」
絕色婦人輕輕一歎:「這麼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抬眼細細審看著她的臉,「如今夫星正旺,這氣勢非比等閒,豈是王者之尊!」
她卻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說,「看來尊夫駕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婦,明順暗逆,怕與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這是說,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個獨居的好!」
美婦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站起來,由絲帕裡取出流金一錠,置於桌上,說了聲:「謝謝。」轉身欲出。
洗心子瞄著大錠金子說:「太多了。」
美婦人即將金錠取出,終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來,細細地說了句:「不多……我沒有小的,你就收下來吧……」
洗心子笑說:「受之有愧,老夫叩謝夫人了……」
一面說,待將大禮叩拜,卻為婦人一雙細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氣……不敢當……」
洗心子便不再多禮。
巧兒打起了簾子,美婦人、洗心子雙雙步出。其時美婦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紗繫於臉前,不復再見其絕世姿容矣!
虯髯漢子打起轎簾,美婦人邁起一隻腳來……
洗心子一躬著地:「敢問夫人姓氏是……」
美婦人已將入座,聆聽之下,慢吞吞的說了個陳字,轎子隨即抬起來。
在轎子裡她又說:「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蓮足輕輕在轎板上踏了兩下,轎子便轉過來,一徑去了。
打量著那乘小轎穿過了眼前柳陰,踏上了渡橋,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陳?邢……哦……」
一時面現稀奇,頻頻地點著頭,慨歎不已。
巧兒在一邊看著不解,問說:「這個女道士是哪裡來的?」
洗心子只是連連地搖頭歎息說:「難得,難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兒皺著眉毛說:「這就是你老要等的貴人了?一個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裡知道!」洗心子歎息一聲說,「你道她真的是觀中一個女道人麼?錯了,錯了!」
「那又是……哪個?」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仍自回味著方才情景。過了好一會子,才看向發愣的巧兒,點頭道:「我不說,你怎麼也不會知道,這便是外面時有傳說,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寵妃,陳圓圓呀!」
「啊?」巧兒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就是陳圓圓!」
「那還有錯?」
洗心子長長地吁了口氣,頻頻點頭:「我只道這人是脂粉堆裡的一個俗物,不過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卻是沒有想到,倒是一個頗識時務,十分自愛之人,可見凡事不能只憑臆測,總要親眼所見才是!難得、難得!」
巧兒卻是不解道:「既然是陳圓圓,卻又怎麼會變成了個女道士呢?」
「這你哪裡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