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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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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8:25
  這種幾近戲侮的出手,使得朱蕾大為羞窘,一時臊紅了臉,慌不迭向後就退。只是對方俊俏少年身手非比等閒,不要說朱蕾一個不諸武功的荏弱女子,便是精於技擊的武林高手,在他手裡,也不易取勝。
  眼前,隨著朱蕾的退後,對方俊俏少年身子如影隨形地依了上來。
  俊俏少年,一隻探出的右手,其勢不偏,依然作勢向她胸前探來。
  朱蕾驚叫一聲,再次後退,腳下絆著了一截樹根,撲通坐倒地上,如此倒意外地逃過了對方那一隻心存輕薄戲侮的右手。
  卻在此驚慌一霎,耳聽得身側紅葉樹上刷拉一響,疾風揚蕩裡爆飛出一天紅葉。大片紅葉,顯然為某種猝發巨力所催使,一經離枝,頓時催化為數十點繁星一股腦直向著現場俊秀少年身上飛射過來。
  俊秀少年其實在掌探朱蕾的一霎,即似已有所警覺,秀眉剔處,冷冷一笑,呼地已把長軀挪了開來。
  旋身進掌——隨著他轉動的身子,一雙手掌已作勢向外封出。
  一天紅葉,來得快,退得也快。即在對方少年掌力催使之下,一天飛蝗般四射而開。
  卻在此同時,一人據樹狂笑道:「李七郎,你這個雌兒,尚敢對公主失禮麼?」
  朱蕾身已倒地,危急一瞬裡來了救星。
  笑聲落處,紅葉叢中,樹幹之上,現出了銀色錦衣、體態豐實的一個白臉胖子。
  天半飛雲宮大羽。宮胖子及時的現身,一口道破了俊秀少年的真實姓名,使得眼前的邂逅,頓生無限波譎雲詭。
  以李七郎之詭異深沉,亦不免吃了一驚。腳下輕滑,已抽身七尺開外。取勢偏鋒,抬頭向著樹上的宮天羽打量著:「你是哪個?」
  說話的當兒,娟秀的臉上一下子現出幾許怒容。
  「我麼?」宮天羽嘻嘻一笑,碩胖的軀體,偏是那般輕巧,猝然自樹幹上拔起的一瞬,直像是一枚氣球樣的輕飄。一起而落,天外飛猿般已落身近前。
  李七郎細眉倏揚,卻把一雙明澈眼睛向著地上的朱蕾瞟了一眼,臉色頗是詭異不解。
  但是,宮天羽的傑出輕功,已令他感到了威脅,下意識裡已把對方置之為一個勁敵。
  宮胖子當然知道李七郎的非比等閒,卻依然不失滑稽,一聲朗笑道:「李七郎,你認栽了吧!老實告訴你吧!我已經跟了你快兩個時辰,你的那點鬼心思,我清楚得很,對你們萬花門來說,今年是最不吉利、栽跟頭的一年,快去告訴柳蝶衣說,叫他少造點孽。要不然,眼前就是他土崩瓦爛、自取滅亡時候,到時候天怒人怨一起來,就算他再能,三頭六臂也是照顧不來了!」
  李七郎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他逼視著:「謝謝你的好意。你又是誰呢?」
  說話間,右手反攥,已緊緊握住了左肋間佩帶的長劍劍把。頓時,一片凌人劍氣,打劍鞘吞口處溢出。正面宮胖子猝當之下,連連眨動著眉毛,說了聲:「好傢伙……」一連向後退了三步。
  「好煞氣……」宮胖子嘿嘿笑了一聲:「敢情老柳把他隨身傢伙都給了你,不才若眼不花,足下身上所佩帶的應是他當年仗以成名的那一口古劍風起雲湧了?」
  李七郎眼神裡為之一驚。
  「你到底是誰?」
  「我姓宮!」宮胖子說,「宮天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李七郎卻不當他真的是個小人物。顯然這宮天羽三個字,對他並非陌生。
  一絲驚異,顯現在他臉上:「久仰之至……」話聲方頓,一雙眸子連連向四方打量不已。那是因為,這個宮天羽的名字,常常與另外兩個人——秦太乙、方天星二人連在一起。
  三個人各有一身了不起的能耐,大江南北,倏忽來去,專門幹那剪惡除凶,扶弱濟貧的俠義行為,卻是神出鬼沒,極為隱秘,是以知者不多。
  萬花飄香對於這類人,是極為敏感的。柳蝶衣更曾深深告誡,把對方三人視同眼中之釘,著令屬下相機行事,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是以李七郎乍聞宮天羽之名,不由自主地便聯想到了另外二人。
  他生性極是要強自負,一霎間竟自動了剪除宮天羽的念頭。當然,先決條件卻是在對方只有一人的情況之下才宜施展。
  「姓宮的!」李七郎眼睛裡交織著錯綜情緒,「飄香樓與你們並無怨仇,為什麼一直跟我們過不去?難道你們真的以為,以你們三個人的力量,就能勝得過我們?否則的話,又有何益呢!」
  宮胖子哈地一笑:「李大妹子,你太抬愛了,我們哪裡敢?」
  這句李大妹子,不啻是一支利劍,深深刺到了李七郎的心裡,一時再也壓制不住,隨著他腳下的一式邁進,掌中霞光一閃,那一口風起雲湧已脫鞘而出。
  像是一條閃爍的蛇。
  長劍在振腕出鞘的同時,李七郎高挑的人影,已自向著對方飛撲過去。
  劍光人影,兩相混合。大片劍芒,有似一天銀雨,直向宮天羽當頭罩落下來。
  宮天羽外表突梯滑稽,內心卻不敢稍有大意,實在是李七郎這個人過於厲害,故乃心存相激,俾能於對方盛怒中,出奇制勝。
  即使這樣,卻也不容易。
  宮天羽昔日仗以成名的乃是一口短劍,可是與對方的長劍風起雲湧比較之下,難免相形見絀,是以,他特別選用了師門中難得一用的冷門兵刃——四煞棒,一雙黑光珵亮,純鋼打製的短棒。
  迎合著李七郎的一天劍雨,宮胖子的一雙四煞棒,扇面兒似的舞出了一天棒影,大肆迎拍直上。
  叮……叮……銀鈴似的一串響聲裡,兩個人倏地分了開來。
  宮胖子一聲怪笑道:「打!」
  聲出人起,肥大的銀色外衣,有似白雲一片,當頭罩落直下,卻在這個勢子裡,手上的四煞棒,泰山壓頂般直向著李七郎頭上猛力揮落下來。
  李七郎哼了一聲,銳利的目光,緊懾著對方的來勢,直到一雙棒影,眼看著已接觸到了頭頂的一霎,掌中劍驀地展出。
  絲……銀光一線,直循著對方一雙棒影之間斬落下去,勢若電光石火,快到了極點。
  宮天羽那麼猛烈的勢子,卻似難當對方的一劍——四煞棒不及落實,陡地凌空一個倒折,呼地旋身於丈許開外。
  李七郎哪裡肯捨,嘴裡輕叱一聲,雙肩晃動,倏地欺身而上。
  宮胖子胸有成竹,身子一連閃動,施展輕功中難得一見的六搖身法,一時人影翩躚,瞬息間已換了四個不同站處。緊接著他長笑一聲,倏地飛身直起,向著楓葉叢中落身下去。
  李七郎恨極了這個人,雖然看出來他的心存詭異,似乎別有用心,卻是不容他存心賣弄。
  宮胖子的伎倆更不止如此,即在他身陷樹叢的一霎,倏地回過身子,右手揮處,刷拉拉打出了一掌暗器——金錢鏢。
  李七郎已是怒不可遏,宮胖子這一手不啻是火上添油,當下長劍揮動,運施本身真力,灌注劍身,形成了所謂的劍氣。就空一舞,已把來犯的一天金錢鏢悉數吸在劍身之上。
  至此,他的怒火已達到極點,萬不容對方逃離眼下。「你想走麼?」話聲出口,人已飛身縱起,施展出飄香樓輕功絕技——一朵雲身法,呼然作響聲裡,已躡向宮胖子身後,直落向紅葉叢中。
  李七郎武功劍技皆有可觀,心思亦稱靈敏,但終是少年氣盛,不若宮天羽之老謀深算,縝密精嚴。
  眼前情勢,宮胖子分明存心誘敵,李七郎不是不知,卻在盛怒之下,難以自持。
  這片楓樹紅叢,早經認定,沒有厲害埋伏,絕非偶然。
  李七郎身子才一落下,陡然間覺出,四下裡枝葉岔集,更似有老籐糾葛,驀然間,就像罩上了一道緊身箍兒一般,大是轉動不易。
  一驚之下,李七郎才知道不妙,敢情是上了對方的當,卻已是脫身不及。
  一口利劍,恰於此時,自斜刺裡猛地刺了出來。劍上功力,顯然極強——隨著這人前探之勢,爆射出一道銀光,銀蛇吐信般直向李七郎前心扎來。
  「看劍!」一叱之下,李七郎才知道換了對手。
  透過那叢叢環身枝蔓,猝然發覺到對方持劍敵人,是一個面孔清懼,兩頰飛星的乾瘦老人。
  這一劍功力內斂,萬非等閒。
  李七郎哦了一聲,於枝蔓糾葛之間,奮身一個打滾,其勢不謂不快,只是較諸對方老人的出手,終是慢了一步。
  哧……一縷寒光閃處,直打李七郎左肋邊滑了過去,一時間皮開肉裂,留下了三寸來長,半寸來深的血口。
  一霎間,怒血翻湧,染紅了他半邊胸衣。這一劍原取勢於李七郎的前心要害,終是他功力精湛,在常人萬難兼顧之際,躲過了要命的一擊。
  好狡猾的老頭兒。一招得手,勢若飛鴻,呼地旋身而起,落向斜刺裡丈許開外,躲過了李七郎拚命揮出的一劍。
  李七郎踉蹌掙出,未及站穩了,人影乍閃,宮胖子已自身後呼地撲身過來。
  「小子,你納命來吧!」
  四煞棒取勢撥風盤打,泰山壓頂般摟頭直下,雙雙直向李七郎頭頂落下。
  李七郎身手何等了得!但是眼前已中劍負傷,功力已不能盡力發揮。
  宮天羽的一雙四煞棒,堪稱勁猛力足。
  隨著李七郎的一式倒仰,反身橫劍——噹啷啷!火星迸濺裡,硬生生架住了宮胖子落下的一雙短棒。宮胖子看準了對方長劍雖是極為鋒利,卻也難以削斷自己的雙棒,是以四煞棒貫足了內力,一擊之下,火星四射,李七郎吃他巨力一擊,只覺著右臂齊根發麻,右手虎口幾乎為之破裂,長劍差一點脫手而落。
  一嚇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知道厲害,哪裡還敢有所逗留?情急之下,一式天外飛虹,把身子挪出了七尺開外。
  「你好……」左手乍翻,哧!飛出了一口柳葉飛刀。
  一縷寒光直取宮天羽咽喉,用作緩兵之謀,腳下力踹,呼地拔身直起,躥上了就近的一棵大樹。
  卻是那個乾瘦的老頭兒,偏偏放他不過。
  「李七郎,你跑不了啦!」閃爍著大片紅光的楓葉叢裡,瘦老人掠起來的身子,真像是燕子樣的輕快,起落之間,已來到了李七郎立身的樹幹。
  劍出,人落。儼然武林中極難一現的身劍合一身法。
  哧!一片劍光渲染裡,直向李七郎身上飛捲過來。
  老頭兒堪稱是使劍的一個行家,所謂的北秦南崔,固然誇張了些,只是以此說明了崔、秦二人的劍上功夫,卻不容置疑。
  瘦老人——秦太乙,顯然是劍不輕出。
  這一劍較諸前此的一劍穿心,更具有十分功力,長劍卷處,矯若游龍,一時之間,李七郎全身上下俱在其凌厲劍勢之中。
  李七郎那等精湛身手,這一霎,在對方一雙併世高手聯手相逼之下,竟自受了重創,成了驚弓之鳥。
  眼前秦太乙的一劍,尤其厲害,李七郎長劍僥倖沒有被宮天羽震落,卻是萬不能迎架對方更具實力的一劍。
  急切之間,一個反身倒仰,雙腳在樹幹上用力一踹,用金鯉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倒躥了丈許開外。
  秦老頭卻硬是放他不過。鼻子裡冷哼一聲,遊蜂戲蕊般地沾了過來,其勢之快,如影附形。
  李七郎腳下未及落實,秦太乙璀璨長劍,第二次刺了過來。
  叮!火星四濺裡,格架於李七郎的回身一轉,只是吃虧在腕力的不足,已不能像平常一樣使力招架。這一劍儘管招法姿勢,俱稱上選,卻因腕脈乏力,難當對方的真力內聚。
  李七郎手下一軟,對方長劍飛蛇出水也似的已打他右肩劃過。
  較諸前次,有異曲同工之妙。
  哧!皮開肉裂。再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血口,怒血乍湧,頓時染紅了他右面肩頭。卻於這一霎,呼!疾風襲處,宮胖子奇快的身形,打斜刺裡飛躥過來。
  其勢之快,迅若飛鴻。
  四煞棒,有似鐵臂一雙,噗地點中李七郎兩肋之間。
  雙方乍然一觸,李七郎即似觸了電般地打了個哆嗦,修長的身子呼地拔起來七八尺高下,一徑歪斜著,墜落下去。卻是身勢未已,一口鮮血已自忍不住噴了出來。
  李七郎就地一滾,踉蹌著掙扎站起,長劍一指宮天羽:「你好……」話聲未已,第二口鮮血又自噴了出來,腿上一軟,撲通!坐倒地上。
  秦太乙一聲長笑:「李七郎,你的死期到了!」
  紅葉三顫,人若飛鷹。一劍如電,直向李七郎穿心而至。
  宮天羽更不稍緩,燕子般的一式起落,自斜刺裡飛身而前。
  李七郎連噴兩口濁血,身勢疲弱已極,面臨著秦太乙的穿心一劍,已是萬難招架,劍勢璀璨裡,腳下一個踉蹌,撞向身後大樹。
  枝幹崔巍、紅葉低覆。奼紫嫣紅裡,一個人鬼魅也似的閃身而出。
  那麼樣的快捷輕飄。身勢乍現,出手如電。
  這一手真有裁雲縫月之妙,劍光一燦,唏哩哩劍氣四溢裡,已為他拿住了直奔李七郎穿心而來的劍鋒。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好妙的手!
  其勢更不只此……隨著這人另一隻手掌的翻起,迎空而擊,掌風疾勁。頗似有聚雷奔放之妙。
  宮天羽那般疾烈的來勢,竟然受阻於眼前的一擊,平空一式倒翻,呼地折身於八尺開外。唏哩哩長劍顫抖裡,秦老頭被對方拿著的劍身,彎成了一把弓的形狀,簡直就像隨時要折斷的樣子。
  如此一來,秦太乙投鼠忌器,心疼長劍,反倒不敢猝然再加諸真力了。
  不用說,來人這般身手,大大使人震驚。
  透過秦、宮驚詫的四隻眼睛,打量著眼前突如其來的這個人,一瞥之下,兩個人更驚詫了。
  這個人實在很不起眼。
  一件月白色的長衣,膝肘處都已磨破了,瘦高瘦高的那種個頭,架著瘦白木訥的一顆頭顱,卻是兩鬢飛星,大部分的頭髮都白了。即使伸出來的那一隻手,也不起眼,瘦骨嶙峋,活像一隻雞爪子。就是這隻雞爪子也似的手指,緊緊拿捏著秦太乙顫如秋水也似的長劍劍尖。
  其實,事實上他僅僅只用了兩根手指。
  秦太乙、宮天羽震驚於來人的完全陌生,不免形諸於面,來人那一雙帶有三分呆滯的死魚眼,卻也不曾放過他們。
  驀地,這人喝叱一聲,右手向外一送,硬生生把秦太乙的身子向後逼退。
  秦太乙身勢一轉,借勢轉式,極其輕靈的已游身三尺開外。借助於一轉之力,已把對方巨大的手上力道化解乾淨。
  他所以施展出如此神妙的迂迴身法,自然在於防範對方這個神秘人物對自己的出手突襲,卻是,這個假設顯然錯了。
  事實上,對方這個人對他並無出手的打算。
  隨著奉太乙、宮天羽的雙雙跳出戰局,使得眼前強烈情勢,頓時大為減低。
  這個人卻仍然瞪著一雙死魚眼,呆滯地向二人看著。看了一刻,才忽似明白過來,身子一轉,來到李七郎身邊,伸手把他攬了起來。
  李七郎看來極是虛弱,卻是在對方瘦子攙扶之下,強自點了一下頭,現出苦笑。
  「二先……生……你怎麼來了?」對於他來說,無異較秦、宮二人更為奇怪——那就是已遭柳先生終生幽禁的二先生,竟然逃出了飄香樓?太令人難以想像了。然而,卻是這個逃出來的本門怪人救了自己的命。若非是他的及時出現,李七郎無論如何也難逃宮、秦二人的聯手相加,怕是早已命喪黃泉。是以,對於這位柳二先生的突如其來,真正感戴莫名。
  二先生睜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一轉,左手忽起,一連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止住了傷處的流血,隨即屈身就地,作勢把他背了起來。
  李七郎一隻手緊緊攀著對方的肩頭,另一隻手力持長劍,卻也余勇可賈。
  看來二先生無意戀戰,那樣子像是要走了。
  秦太乙、宮天羽卻是不依。
  刷!像是燕子樣的輕飄,雙雙已落身眼前。其勢正擋在二先生身前左右。
  「二……先生?」
  這個名字太奇怪了,也太陌生了,簡直不見經傳,聞所未聞。
  說話的當兒,秦太乙長劍壓腕,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直向對方逼視著。
  宮胖子自然也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非比尋常,借助於腳下的趨前一步,四煞棒緊收內肋,卻是功力內聚,準備著隨時的出手一擊。
  「唔……」二先生頻頻嚥著喉結,樣子頗似緊張滑稽,「你們兩個……人閃開……」
  對於二先生其人的反常,李七郎自然了然胸次。這個人的行為乖異,不合常情,簡直說他不清,別看他眼前對自己的行為,極似仗義援手。轉眼之間,病勢一發,說不定立刻翻臉無情,六親不認,轉而白刀相加,卻又站在敵人的一面。
  是以,眼前最急切之事,莫過借助於他的一時清醒,闖出敵人聯手加害之圍。為此,李七郎雖是力有不逮,卻不得不強自打點,借助於自己的聰明頭腦,取代二先生此一面的不足。
  「簡……崑崙……他在哪裡?」莫名莫妙,他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聽在宮、秦二人耳中,不啻為之一愣。
  「簡崑崙?」秦太乙哈哈一笑,「你認識簡崑崙?」
  二先生連連點頭說:「認識……認識……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們看見他了麼?」
  宮天羽哈哈一笑:「這麼說,我們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二先生傻乎乎地翻著白眼珠,一時之間,像是有些想不通。
  李七郎卻為此大吃了一驚,立時附在二先生耳邊,輕聲道:「你可千萬別上他們的當……快帶我走……我知道簡崑崙在哪裡,我帶你去……」
  二先生神情頓時為之一振,喜道:「真的?」身勢一聳,箭矢也似的,已躍身丈許開外。
  秦太乙怒叱一聲,腳下一滑,舉劍就扎。
  二先生身勢一轉,駢指如飛,叮一聲,流光四顫裡,已把對方長劍點開一邊。
  宮天羽卻在這時飛身而前,四煞棒撥風盤打,雙雙直向他頭上落下。
  但是二先生功力大非尋常,多年來幽禁飛紅小築,自研出一套招式手法,出手怪異,大別於當今武林各派。
  迎著宮天羽的一擊,二先生身子一個急扭,雖是背著一人,亦如同蛇鰻般的滑溜,衣帶輕飄,已搖身丈許之外,險險乎躲開了宮天羽雷霆萬鈞的出手一擊。
  這番身法,非只是秦、宮二人吃驚,即使是李七郎亦大感詫異。
  昔日在萬花飄香,一直當他是個白癡,即使意識到他的身手非凡,卻往往在對方神智失常這個大前提之下,不予重視,真正是絲毫未曾寄以關懷,卻是想不到一朝顯示身手,功力竟是如此了得,即使較諸柳蝶衣也相去不遠,很可能雙方在伯仲之間。這樣重要的一個人,萬花飄香竟然一直不予重視,甚而視同犯人一樣把他深深幽禁,說起來不能不是一種浪費——人才的浪費。自然,李七郎匆匆悟想上下,完全基於他眼前對自己的嘉惠,卻沒有設想到他一朝用事之後的反面價值,負數的影響。而身為一幫之主的柳蝶衣,卻是面面俱到,深深理解到自己這位胞弟的危險性,才致會有此一番常人萬難理解的處置。
  只是,百密難免一疏,他仍然逃出樊籠,重入江湖,往後的發展,海闊天空,實在難以料想,結局又將如何?
  可歎的是,以二先生如此身手,縱身江湖,為善者天下利,為害者天下禍,誰又能予以約束、制伏?
  柳蝶衣或許是惟一可以制伏他的人,卻是如今病勢不輕,他會為了自己這個胡鬧任性,甚而有嚴重精神問題的弟弟出來嗎?
  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因為捨他之外,似乎還想不到誰又有足以制伏二先生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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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回 試把飛花卜歸期

  秦太乙、宮天羽皆為當今武林一流人物,卻是,即使合二人聯手之力,亦不能制止眼前二先生的來去自如,尤其可惱的是,由於這個二先生的突如其來,完全粉碎了他二人的事先設計。
  這個設計是,今日此刻,一舉殲滅李七郎。殺了李七郎不啻是等於斷了柳蝶衣的右臂,對於萬花飄香一面,不用說當能構成極大威脅。
  卻是由於二先生,這個人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現,一切功敗垂成。豈能不令人懊惱懷恨!
  二先生背著李七郎一連幾個打轉,來到林外江邊。
  宮天羽一聲斷喝,自身後快速欺近,抖手打出了一線金光。
  顯然是為二先生所激怒,宮胖子竟自連多年不曾一用的狠毒暗器奪命金線也施展出來。
  顧名思義,這種暗器乃是一種線樣的形體。
  華光微現,已臨近二先生身後。卻是直奔二先生背上李七郎直射面臨。
  以宮天羽腕指力道,自是可觀。是以,雖是一金屬線軟體,亦極具殺傷之力。
  李七郎雖在重傷之下,卻也奮力恃強。若在平時,大可運施劍氣,將來犯暗器擊落地上,根本無需接觸,只是這一霎卻是力有未逮。
  劍尖與暗器方自一觸,叮地一聲輕響……那暗器原是直飛如箭,一觸之下,才知竟是軟的,軟以繞指金柔,隨著李七郎劍尖飛拋之下,刷地斜飛而起——卻是迎空一旋,驀地做飛蛇狀,二次襲進,刷地直向李七郎頸項上纏來。
  這一手顯然大出李七郎意外,劍勢既已用老,舉動左手就撩。
  不撩猶可,手勢方啟,即為飛來金線蛇也似的纏了個結實。
  卻是沒有想到,如此厲害:
  即在那形若金線的玩藝兒一陣飛絞之下,緊緊地纏在了李七郎左腕之上。一陣子刺骨裂膚奇痛,逼使得李七郎大聲叫了起來,霎時間皮開肉裂,左腕處已是鮮血淋漓——那小小物什,極是鋒銳,一陣子緊纏力絞之下,深可及骨,竟是厲害得緊。
  二先生心裡一急,不知道背上李七郎到底怎麼樣了,聽見他的叫聲,再也不思戀戰,背著李七郎加速奔馳,連縱帶跳.直似星丸飛擲,瞬息之間,已是十數丈開外。
  宮天羽心有未甘,猶待追上去,卻為秦太乙橫身阻住了去勢:「算了,讓他們去吧!」
  宮天羽頓足道:「可惜,差點就要了他的命……這傢伙……是哪裡來的?」
  秦老頭臉上悻悻地道:「你可是把我給問住了,想不到萬花飄香竟然藏有如此厲害的人物,真正可怕。」
  宮胖子皺著眉,冷冷地說:「二先生?您聽見過這麼個奇怪的稱呼麼?」
  秦太乙苦笑不語。
  對他們來說,實在難以令人置信,二先生一個具有這般功力的人,在武林之中,竟然會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孰能相信,簡直是太離奇,令人費解。
  自然,這種因素的形成,乃是由於二先生長期被幽禁,與外界完全失去消息的必然結果,自然不為人們所知。
  雖然彼此只有幾句對答,但是二先生的語無倫次,全無心思,已為秦、宮二人所鑒知。
  「這個人大有問題!」秦太乙說,「說不定是個瘋子!」宮胖子搖搖頭,忽然一笑道:「既然他與簡崑崙要好,見著他一問即知。這步棋我們還不一定輸。」
  說到這裡,才自發覺九公主朱蕾已出現林邊。
  也只是一場虛驚而已。
  朱蕾臉含笑靨地姍姍來到眼前,道:「你們到哪裡去了?剛才真把我嚇壞了!」
  秦太乙歎了口氣道:「這個李七郎是柳蝶衣手下最厲害的人物之一,我們原來計劃今天就除了他,卻是沒有想到又讓他跑了。」
  朱蕾這才明白,翻著一雙大眼睛向二人看著,似怨又嗔地哼了一聲:「原來是這麼回事,拿我當釣魚的餌呀!」
  宮胖子一笑,抱拳道:「姑娘海涵,我們如果過早現身,他自然不會上當,想不到,功虧一簣,到頭來仍然是讓他跑了,看來萬花飄香這一門派的氣數未盡,還要在江湖上禍害幾年呢!」
  朱蕾皺了一下眉道:「我們與萬花飄香無怨無仇,平白無故,他們幹什麼要跟我們過不去?真是豈有此理!」
  秦太乙嘿嘿笑道:「柳蝶衣這個人野心極大,他是想利用令兄的名號,廣結天下英豪,全數為他驅使任用。如果能先抓住了你,便可用為人質,與令兄討價還價了。」
  朱蕾苦笑道:「原來如此,真是這樣,他可是想錯了,慢說我哥哥不會為了我便輕易就範,真要這樣,我也不會答應,必要時我可以一死,也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雖是娓娓而談,眉目間卻蕩漾著一片英氣,儼然貞節烈女,神聖不可侵犯。
  秦、宮二人不覺對看一眼,眸子裡不自覺流露出激賞之情。
  「好!」秦太乙大大讚賞道,「只憑姑娘這兩句話,便足當十萬雄兵,莫怪乎我那簡兄弟一提起你來,便讚不絕口,稱為女中英雄,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朱蕾不覺為他磅礡氣勢的一番話逗得笑了起來。尤其是聽到簡崑崙對自己的誇讚,更有無限受用。笑靨裡,含蓄著幾分羞澀,忍不住問秦太乙道:「說到簡大哥,他如今又在哪裡?」
  宮胖子在一旁哈哈笑道:「這個誰又知道?反正姑娘跟著我們走就是了,準沒錯兒!」
  朱蕾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存心拿自己取笑。對於簡崑崙她有太多的好奇,礙於二人這般神態,生怕又被他們取笑,便只得悶在肚子裡不再說出。
  一行人隨即返向篷舟,繼續未完之水上路程。
  此去昌谷,已是不遠,料想著日落之前,便應該到了。
  一口氣跑了十幾里,才自腳下漸漸放慢下來。二先生面不紅、氣不喘,看來猶是余勇可賈,不時地左顧右盼,像是隨時在戒備提防著什麼人侵襲的樣子。
  被他背在背後的李七郎,已是十分虛弱。見狀歎息一聲道:「還要再跑麼?停下來歇歇吧!」
  二先生應了一聲,隨即把李七郎放下。一雙眼睛猶自不時地東張西望,樣子十分緊張。
  「你在看什……麼?」
  「他……們……兩個呢?」
  「早就去了!」李七郎倚著一塊石碑坐下來,清秀的臉上一片蒼白,終因為傷勢過重,話也不便多說,只是頻頻喘息著。全身上下一片血污,那樣子著實嚇人。
  二先生啊了一聲,倏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現出驚異惶恐神色。
  「你不要……害怕……」李七郎苦笑著說,「他們兩個武功不是你的對手,不會追上來的……」二先生喉結動了一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
  李七郎察言觀色,乃自確定對方仍然並非神智完全清醒,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能衝破飄香樓重重嚴謹防範逃逸出來?
  自然,眼前卻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二先生……我現在傷勢很重,你要救一救我……你願不願……意?」說時,李七郎目蘊熱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他雖是模樣兒悄,媲美婦人,只是內心剛強好勝,生平極少開口求人,這一霎面臨死亡的威脅,竟然也求起人來。
  「我?」二先生一副抓耳撓腮,心思惶恐的樣子。
  李七郎認識他很久,深知他的病發無時,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又糊塗,眼前的一霎,顯然較諸剛才便差了許多,若待他病勢發作起來,怕是六親不認,再想駕御他可就難了。是以眼前的一刻,極是可貴,卻要好好把握。
  「我身上有本門專治刀傷的妙藥……你快給我……搽上一些……」
  二先生唔了一聲,點點頭,還算明白,把藥取了出來,隨即在李七郎的指示之下,陸續在他外傷處搽抹包紮。
  總算沒有出錯。
  上藥包紮過程裡,展現出他的受傷部位,傷勢極是嚴重,左肋間的一處劍傷,足足有三四寸長短,深可見骨,極是駭人,右肩上那一劍,差一點便傷及頸上要害,此刻著來,猶自觸目驚心之極。
  一切包紮就緒,二先生臉上才展開了笑容,搓著兩隻手,發出哧哧笑聲。
  李七郎城府極深,情知此番死裡逃生,全賴眼前二先生的援手,這個人對自己眼前的生死存亡太重要了,不僅此番,他容或還有更重要的利用價值。
  「謝謝……你!」李七郎看著他,點了一下頭,「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已經死了……告訴我,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二先生搖搖頭,臉上帶著神秘地笑道:「那些飯桶……都被我打輸了……」
  「雷公公呢?」
  「他……被我打傷了!」
  提起雷公公來,二先生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片怒容,可見他對此人恨惡之深。
  「嘿嘿……」二先生緊緊握著兩隻拳頭,「這一次他總算知道了我的厲害!」
  「你對他怎麼了?」
  雷公公一身武功了得,身負飄香樓承上啟下重任,二先生居然把他打傷了,這個漏子捅得不小。
  「誰叫他……想要我的命?我饒不了他……我把他的一條腿……給廢了……」
  李七郎吃了一驚:「柳先生……呢?他不知道?」
  「不!」二先生連連搖著頭,臉上現出得意的神采,「他……不在家,不知道……」
  這就難怪了。
  柳蝶衣不在家,時美嬌等一干健者紛紛奉命外出,只憑雷公公等少數幾人,如何能制上二先生的來去。柳蝶衣竟然也疏忽了,怎麼也不會想到他那個長年被幽禁,一向相安無事的弟弟,這一次竟然不再乖馴,而至狂性大發,逃脫樊籠。事情的發展經過,以及嚴重性,還不得而知,想起來應是不小。
  李七郎嘴裡不說,心裡卻在盤思著對這個二先生的應對之策。以他之精明陰狠,以及對於柳蝶衣的忠心不貳,決計是不能容忍任何人對飄香樓心生叛逆,像眼前二先生這般行為,自是不可饒恕。只是眼前情勢特別,更何況自己這條命,還是對方所救,再者他傷勢沉重,疲弱的軀體,又能對二先生如何?
  「柳先生……又上哪裡去了?」
  「不知道……」二先生搖搖頭,一臉認真的樣子。
  「唉!」李七郎痛苦地冷笑著,「他的病體未癒……黃大夫再三告誡過他!他竟然又忘記了……」雖是兩句隨時有感而發的言語,卻顯現出深摯的關懷情意。卻不意身軀轉動之際,觸及到身上的內傷,一時形容憔悴,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怎麼了?」二先生立時皺起了眉毛,「痛……麼?」
  李七郎緊緊地咬著牙齒:「我為那個宮胖子,點傷了兩側,傷了真氣……傷勢不輕……」
  二先生唔了一聲,忽然為之一驚,隨即解開了他的內衣,果然看見兩側肋下氣海穴上,各自現有一團烏黑顏色。
  這個突然的發現,頓時使他大吃了一驚:「這……」
  「你不必……害怕……」李七郎慘笑著說,「傷勢雖重,一時倒也無妨……而且……如果你肯救我,我便死不了……」
  二先生迷惘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瞅著……
  「我……怎麼救你?你說……」
  「你果然是個好人!」李七郎一隻手撐著身子,吃力地苦笑道,「我只問你……你可曾精通六陰真氣麼?」
  二先生眉毛一揚,頓時點頭道:「會……我會……」
  「那樣就好!」李七郎臉上顯現出一絲微笑說,「只有這種六陰真氣能救我的命……我原以為當今天下,擅施這門真氣的只有柳先生一人……想不到你……也會……」
  說到這裡,像是忽然悟及,苦笑道:「我怎麼忘了……你與柳先生……你們原來是同胞手足的兄弟……這就怪不得了……」
  二先生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番怒容,圓瞪著兩隻眼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多年以來,即使是在他被認為精神失常時刻,柳蝶衣或是柳先生這三個字的稱呼,在每一觸及的瞬間,都像是一根尖銳的鋼針,深深插進他的心裡,從而使他感覺著一種莫名的痛苦……
  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作祟,令人萬難想像,曾似手足之親兄弟,何以竟會衍生出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
  李七郎頓時警覺到自己說錯了話。
  好在二先生早已習慣了這般仇恨的發洩——像是往常一樣,每當他清醒時刻,想起曾是胞兄柳蝶衣的這三個字時,他總是低頭不語,那一霎所能聽見的,也只是沉重的呼吸以及喀喀的錯齒之聲。
  就像是眼前這般模樣……
  喀喀的咬牙切齒聲,襯托著他微微顫抖的身子,顯示著他對柳蝶衣的極度恨惡。這般形樣表情,看來極是可怖,簡直較諸怒髮衝冠,截指毒罵的火爆場面尤其更有甚之。
  一個人恨一個人,到如此程度,簡直不可思議,更遑論雙方的曾為手足之情了。
  李七郎冷眼旁觀,頓時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也自體會到他們兄弟之間,竟然有如此不可化解的仇恨,卻是以前無論如何所沒有料想到的。
  他同時知道二先生這個人神經兮兮,病發無時,一句話很可能便使他狂性大發,若是以此而遷怒自己,性命休矣。所幸,眼前二先生尚不曾理智盡失,只是獨自咬牙切齒發洩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息。
  李七郎注意到他那一張消瘦的臉,由先時的一片慘白,漸漸著了些血色,才自意識到對方的一腔怒氣,總算消失。
  「記住!」二先生呆滯的眼睛盯著他,「以後在我面前不許再提他的名字……我要忘了他……」仰首向天,長長地吐著氣,他訥訥說,「我要忘了他……忘了他……」
  李七郎一句話也不說,在旁邊看著他,總是氣微力弱,強支不住,便自倚著身後大石,慢慢倒下,嘴裡發出了呻吟之聲。
  二先生原是深具同情之心,眼見李七郎如此光景,頓時大生憐惜。
  「好吧……六陰真氣……六陰真氣……」一連說了兩聲六陰真氣,卻是不知向對方如何施展,只是愣愣地向李七郎翻著白眼兒。
  李七郎這時果真十分微弱,甚至說話都已困難,聆聽之下,向著二先生點了一下頭,勉強說道:「我為宮……胖子的乾元真力……傷了兩臂,只有六陰真氣才能……」
  二先生頓時領會道:「我知道了……先把你身上的氣脈打通再說!」
  李七郎含笑說:「對了!」
  二先生既有如此功力,豈會混沌如此?怪在他神智晦明無定,時清時濁,才給人以語無倫次無可理喻之感。
  這一霎顯然是清醒時刻,出言一點即透。
  當下,二先生寬衣解帶,盤膝坐好,隨即不再說話。
  李七郎儘管氣勢微弱,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直向對方注視,審視著他的每一行動。
  當時即見二先生閉目調息不語,須臾即似有一股氣機運行其體,上下充斥,不旋踵間,他的小腹即似有所異動,大大膨脹了起來,足足有磨盤那般大小,其時二先生臉上已現出了涔涔汗漬。
  李七郎暗驚著眼前二先生,竟然有如此深湛功力,真個又驚又喜。當下不待招呼,遂自把雙手緩緩伸出,卻是指尖朝上,現出了一雙掌心。
  二先生眨動了一下眼睛,即自把一雙手掌緩迎了上去——四隻手掌一經交接,頓時緊緊吸在了一塊,再也分不開來。
  這種氣機的灌輸,最是曠時耗神。往下的多半個時辰,雙方俱無一言,屏息專注,一力授受。
  大凡練功之人,對於本身所練真氣最是看重,輕易不肯授人。普通情況下,即以些微授人,亦能使受者蒙益不淺,像眼前二先生這般大量灌輸溉施,絲毫不以本身之虧損為念,卻是不易多見。
  李七郎絕處逢生,遇見了二先生這樣的一個大好人,也當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李七郎坐起來的時候,二先生卻不得不倒了下去——他實在太累了,全身上下俱為汗水所濕透,這般全力的支援灌輸,使得他看來疲憊已極,不得不倒下來休息一下。
  只是卻沒有料到,很快的他竟然睡著了。
  枝葉窸窣,流水潺潺。
  這一覺睡得既香又甜,直到紅日西沉,金風送爽的一霎,二先生才似若有所警地睜開惺忪睡眼。
  耳邊上響著動物的咀嚼之聲。一隻長角山羊正在身邊嚼食著野草樹葉,近到幾乎與他唇面相接。
  二先生嚇了一跳,慌不迭翻身坐起。卻把對面的李七郎逗得笑了起來。
  雖然身上有傷,此番看來李七郎已大非先前模樣,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張清秀開朗、盈盈的笑臉。
  李七郎又恢復了昔日的翩翩神采。而且,他現在正在吃一隻柿子。
  紅紅的柿子,又軟又大,總有六七個之多,連枝新摘,就放在他面前的石頭上。
  「啊,你睡醒了,快來吃吧,剛從樹上摘下來的,真甜!」說時他順手丟了一個過去。
  二先生接過來,卻是破了,黏糊糊地弄了一手。李七郎見狀不禁格格地笑了,聲音清脆,饒有韻致,總是拜領二先生的好心德惠吧!那張臉蛋兒此刻看來尤其俊俏,有一種處子之美,他卻不折不扣的又是個男人。
  反正是二先生無能領會,把一隻黏糊糊的手,在草地上來回擦著。
  「傻子,也不嫌髒……哎喲……粘死了!」
  格格笑著,李七郎又丟了一個柿子過來:「接著!別再弄破了啊!」
  二先生接過來,瞧了半天,點點頭說:「唔——是真的柿子,又大、又甜!」
  「咦?」七郎笑得瞇起了眼睛,「你還沒吃,怎麼知道甜呢?」
  「我怎麼知道?……唔唔……我怎麼知道?」一面歪過了腦袋,二先生著實認真地在想著這個問題。李七郎見狀忍不住又清脆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他嘴角可就帶出了不屑:「難怪人家都說你是個傻子,看起來還真傻得不輕,是個大白癡——混球兒!」
  二先生仰起頭向他嘻嘻一笑,隨即低下頭大口吃著柿子。
  由七郎這個角度瞧過去,瞧著二先生的側面兒,那神情竟與柳蝶衣十分相似。也難怪,人家原本就是兄弟嘛。倒是提醒了他,油然地對他滋生一些好感。
  好長的一陣子了,柳蝶衣自從那一夜與他……之後,發了病,遵從醫囑,再不能與他親近了,便打那個時候起,七郎就乾擱著了……多少晨昏,他侍奉在柳蝶衣榻邊,瞧著他,念著他……卻又銜恨著他……迫使他更懷念起簡崑崙這個人來,後者雖然不折不扣的是個正經俠士,壓根兒就不理會他的一念之私,甚至絕裾而去……卻是,越是這樣,越讓人心裡癢癢……哎呀呀……李七郎這些日子可真是犯了心思。著了情魔了。
  常聽人說大姑娘想漢子,夜裡睡不著覺,把個被角兒街在嘴裡,都咬破了,卻是不知,男人想男人,這個滋味可更不好受。
  李七郎這個昂藏七尺的大男人,為此更不知背人泣過幾回。
  兩個男人……一個病了,一個壓根兒就不理會自己。教他何以消遣、消受?卻又是天生的眼界兒高,喜歡上的人,不是一方之魁,便是人中俊傑。一般俗夫,連正眼也甭打算瞧他一眼,這才是難了。
  情慾之於人,可也真是邪門兒,該想的時候,他偏不想。該玩真的時候,常常卻又是虛晃上那麼一槍,恁教事後想起來平白歎息,卻是追悔莫及。
  它又是那麼微妙,來無影,去無蹤。
  就像這一霎,剛剛才在死亡線上打了個滾兒,僥倖地活了過來,身上還有好幾處外傷,怪不利落,他卻又動了這個邪念兒了。
  瞧著對方那一副吃相,那個癡樣兒,真不值得對他動情,可也是邪得慌,二先生那半邊臉怎地這麼像他哥哥蝶衣先生呢?一想起柳蝶衣來,李七郎真個半邊身子都酥了,總是二先生也有他過人之處吧!
  就拿剛才對敵時的一番身手而論吧,可就較之柳蝶衣也不少讓,人雖然是個憨子,可也有聰明的時候——話可又說回來,真要是聰明的時候,還湊不成一塊兒呢!
  「來……過來……」
  橫過一半身子,一隻手支著腮幫子,那隻手卻向二先生招著。
  二先生可真是個木頭人。這一霎柿子吃完了,粘乎乎地沾了滿臉都是。
  「我?叫我……」
  「這裡還有誰,不叫你叫誰?」李七郎笑啐一聲,「難道還要叫它?」眼角一掃,瞟著那一隅見物就啃的山羊。
  羊吃青草,怪道的有那麼一股子騷膻味兒。
  李七郎卻也較羊不差,這一霎臉盤兒都臊紅了。
  傻不楞登的。二先生走了過來。
  「我來……啦……」
  「坐下來!」拍拍身邊的石頭,特意的,他還把身子挪開了一些。
  二先生嘿嘿一笑,老實不客氣地便真地坐了下來,李七郎臉兒紅紅地睨著他,輕輕一歎,他說:「這麼大個子的人了,怎麼會這麼窩囊?瞧瞧你的臉吧!」
  「臉?」說他傻還真傻,伸出了一隻手,在臉上傻乎乎地摸著,滿臉茫然神態。
  李七郎瞧著有氣,又有幾分憐惜,哼了一聲,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綢帕,怪不甘心地在他臉上拭著。
  二先生忽然推開了他的手,用著十分奇怪的眼神向他看著,顯然是,他活了這麼大,還沒有人這樣溫存地關懷過他……有之,便是他生死相依、魂牽夢繫的那一位紅顏知己宮小娥了。捨此之外,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親切到接近自己的身體。
  眼前這一個,總似不大對頭。
  糊塗雖是糊塗,男人女人他總還分得清楚。怪在李七郎這個大男人,卻怎的會這般媚態?
  清醒時候,自是不難理解,眼前精神錯亂,可就大費思量,一時之間,只管瞪著兩隻眼睛向對方骨碌碌直轉不已,且是額角青筋暴現,臉上已現了汗珠。
  「這個不識抬舉的混球兒……」心裡罵了一句,一腔熱念,像是兜頭淋了盆冰水樣的,打消了多半。
  想想,好沒情趣。眼前這個人,要是換上簡崑崙,該有多好?即使是病中的柳蝶衣,也自有一番溫存情趣,偏偏這個傢伙,白長了這麼大個子,簡直不解風情,好掃人興。
  李七郎真有些氣餒了,若是就此打消了,卻又有些心有未甘,再熱吧,可也就熱不起來,一時間,真個意興闌珊,彷彿全身都不帶勁道,一雙眸子頗似怨氣地直向二先生盯著。
  「比起你哥哥來,你……差遠了……」說了這句話,忽然心裡一動,忙急收口,卻已是來不及。果然,二先生為此大為激動。
  即使在精神紊亂之際,也萬萬聽不得人家提起他的那位兄長。一霎間,就像是發了狂的那般模樣,猛可裡一個躥身,來到了李七郎眼前,右手乍掄呼地直向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番舉止,顯然出乎李七郎意外,一驚之下,卻也並不慌張失措。
  照說,二先生武功何等了得,李七郎大傷未癒,如何當得?卻是事有乖巧。
  隨著李七郎的從旁出手,噗地叼住了對方手腕兒。
  「哦?」二先生怔了一怔,用力回掙的當兒,才自覺出全身上下軟綿綿的,竟是一些兒也提不起勁道。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大為驚訝。
  李七郎卻一些兒也不驚訝。
  「你還是安穩一點的好。」說話的當兒,手上略一帶勁兒即把二先生看似有力的一隻胳膊給彎了下來。
  「對不起得很!」李七郎說,「為了安全起見,我剛才在你身上動了一點小小手腳,有點不好意思……我把你的氣海穴道,暫時鎖住了!」
  二先生卻是不與理睬,一個勁兒地運功調力。
  他內功極其深厚,一般來說,即使在睡夢之中,也不易為人所乘,必然是由於先時大量灌輸內力予對方的結果,一時幾欲虛脫,這般情況之下,才致為李七郎伺機所乘。
  他卻是難以置信。猶自在一次次提吸真力,卻是每一次行經氣海穴路,即感覺著小腹間一陣酸軟,從而使得待起的氣機,化解無形。二先生神智紊亂,並不相信李七郎所言屬真,只是一次又一次連續運施真氣,卻是每一次都功敗垂成,一霎間氣喘吁吁,滿臉汗下。
  「算了吧,你還是老實一點的好!」隨著李七郎手勢力按之下,二先生撲通一聲,乖乖地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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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9:17
  二先生還待不甘,李七郎的一隻手卻搭在了他的肩上,真力略吐,這一下,二先生便真個老實了。
  看著他那副樣子,李七郎得意地笑了。
  「怎麼著,胳膊肘子向外頭彎,專打自己人?」挑動著一雙長眉,他頗是得意的樣子,「要說到真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講到鬥智,二先生你還差得遠,你以為打傷了人,乘著柳先生不在家,就可以造反逃跑了?那可是太天真了!」
  一抹微笑,顯示在李七郎那張漂亮卻狡猾的臉上,此時此刻,對付二先生,他已是智珠在握,再不愁他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兒。
  由於二先生先時的大力灌輸,已使他內功真力大為充沛,雖然幾處外傷,仍是嚴重,卻已不再構成生命威脅,且能以內功做適度施展,自非剛才凡事仰仗二先生那般狼狽姿態。
  李七郎心細如髮,多年與柳蝶衣相處過從,使他自柳處學得權術運用,即使柳蝶衣的機智、陰險,也使他私心傾慕,暗中學習,早已深入三昧。
  如今這一手對付二先生的先恭後倨,翻覆雲雨,即是師承柳氏,卻是不期然地拿出來對付了柳先生的同胞兄弟,未免始料未及。
  無論如何,能夠把二先生生擒而回,總是大功一件,而且,在擒他返回之先,更要他心甘情願地聽憑自己的差遣使喚,這才是最重要且是大快人心之事。
  「你……你要怎麼……樣?」二先生兩額青筋暴跳,一雙眼睛充滿了懸疑。
  那卻是他過去在飄香樓,雖然不乏與萬花飄香一干首從,俱有過長期為敵鬥爭經驗,獨獨這個李七郎,他卻是認識不清,從無有過深切來往。
  並且,由於昔日一次李七郎對他的同情、示惠,使得他永銘肺腑,深深感戴不已。或許正因為如此,才促使他今日的對他加以援手,然而現在……
  一霎間,面前這個一向是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卻怎麼又忽然間變了嘴臉?
  這便是頭腦原已十分單純,更兼神思錯亂的二先生無論如何也難以想通的了。
  反之,李七郎卻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二先生……你豈能對我這樣呢?難道你忘了?」說時,他那只按在對方肩頭上的手,緩緩地鬆了下來。
  二先生立刻作勢又站了起來。
  「何必呢!」李七郎臉色溫文地道,「難道你忘了!那一年你被柳先生打入地穴,赤身露體地綁置在一塊大冰上……」
  二先生頓時神色一震,眼睛裡紅光畢現,那樣子簡直像隨時要找人拚命。
  可是接下來李七郎的話,立刻使得他改變了神態。
  「你應該記得,是誰救了你?是誰把你由冰上解救下來,投置在生有爐火的溫室?是誰為你敷的藥——醫治背上那大片的凍瘡?」
  「是誰……」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聲,倒在石塊上,一時張大了嘴,哇哇大哭起來。
  李七郎微微一笑:「我不會再說了,只是要讓你記往,那個救你的人,就是我。」
  「我……我……」二先生眼淚汪汪地瞪著他,越是心情激動,越是說不出一句話,反倒結巴起來,我我了半天,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他的感戴之情,早已不可言宣。
  像二先生這麼單純老實的人,簡直隨時可以欺之以方,只是稍存忠厚的人,誰也不忍心去欺騙這樣的一個人。自然,若有人以此而心存利用,實在輕而易舉得很,更遑論李七郎擅以運智權術而為手段的聰明人了。
  「算了,不要再說了……」輕輕撫拍著二先生的肩頭,李七郎神色祥和一如處子地說,「你的心我明白……你是個好人,我知道,要不然當初我也不會救你了……」
  二先生哽哽咽咽,仍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七郎掏出了絲帕,再一次給他揩拭眼淚,這番動作,卻也並非全系做作,必然也是由於李七郎這個人,骨子裡天生就有一股類似女性的溫柔,某些時候觸景生情,不自覺便自流露出來。
  他的動作是如此細緻、體貼入微,若然只是如此,尚不失六朝君子之恂恂儒雅,極有親切之感,設若是間以媚態、妖嬈,便令君子足羞,鄙而遠之,不敢領教了。
  對於眼前的二先生來說,他的溫柔顯然產生了極佳效果,先時的一腔怒火,早已打消了個於淨,一時之間,眼前所見到的這個李七郎,又重複回到了昔日的恩人形象。
  李七郎細心審視,了然胸次,頓時大現輕鬆,他確信眼前的這個人,自己已切實把握,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他的反面牽制。
  「我們……簡……崑崙……」糊里糊塗之際,又自說出了簡崑崙的名字。
  李七郎冷冷一笑,瞅著他說,「簡崑崙又怎麼樣了?你腦子裡難道只有一個簡崑崙?」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酸溜溜的。那是因為簡崑崙這個人也正佔據著他自己的心。
  自從那天,簡崑崙義正詞嚴的與他絕裾離開之後,著實令他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直到今天還沒有擺平。
  人們皆知女人善妒,卻很少知道像李七郎這等樣的男人,更為善妒。佔有慾之強烈,更非一般心理正常者所能想像。
  二先生自是無能體會。
  「簡……崑崙……他是我的好兄弟……」話未說完,左臉上已著了李七郎重重一巴掌。
  「啊!」
  事出突然,這一巴掌打得還真不輕,二先生穴脈被鎖,身法大失靈活,哪裡閃躲得開?被打得身子一歪,幾乎倒了下去,一時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響。
  「你……打人?」喝叱著,正要躥身站起,卻被李七郎一隻手掌噗地落在了肩上,身子一軟,隨即又坐了下來。
  「你記好了!」一霎間,李七郎臉上洋溢著微笑,笑靨裡涵蓋著無限殺機,給人的感受卻遠比直眉豎眼更為恐怖。
  這一巴掌可真把二先生打愣了。
  在二先生離奇不幸的一生遭遇裡,確實是不幸之至,少年時,由於一身超人的武功遭遇,少年英姿,風流倜儻,也同於乃兄柳蝶衣一般,度過了一段令人艷羨的美好歲月。
  但是自從他心愛的人宮小娥離棄他死亡之後,癡情的他,竟然為此罹患了可怕的精神幻想奇症,自此而後,幸福這兩個字,便與他一點兒關係也扯不上了,他所應有的尊嚴因而一再遞減,他竟然也就習以為常。
  在飄香樓長時幽禁裡,執役的下人,都膽敢在他臉上吐唾沫,他也能唾面自乾的含笑如飴,至於那個職掌飄香樓總管的雜務頭子雷公公所加諸於他的人身迫害、人格踐踏,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是以,李七郎的這一巴掌,雖使他有些突然,微微一驚之下,卻又甘之如飴地嘿嘿笑了。
  一隻手摸摸被打的臉,一霎間彷彿是又回到了昔日的歲月裡……
  飄香樓、飛紅小築……
  多麼美的名字,卻是在他心裡烙下了比冰還要冷的無情歲月痕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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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9:41
第29回 此時驪龍應吐珠

  「記住!」李七郎口氣陰沉地道,「你不許人家在你面前提柳先生的名字,我也有個忌諱,那就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簡崑崙這三個字,再讓我聽見,我一定不饒你,你記好了……」
  二先生果真不再吭聲了。他的情緒變化,顯非常人所能料及,時悲時喜,無能預料,眼前一霎間的悲傷,情不自禁地使得他又低下頭為之哭泣起來。
  來到昌谷,這已是第三天了。一直便在這個山間小墅住著。整日價無所事事,朱蕾可真有點悶得發慌。
  宮胖子多財善賈,這房子不知道是他哪年買下來的,一直留供來滇之用。
  小小院落,花開如錦。
  滇池本來就氣候溫和,主人更是蒔花雅人,雖不若愛花主人柳蝶衣之戀花成癖,卻也搜羅了許多奇花異卉,四季常開,花香不斷。
  午後睡醒,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旖旎懶態。
  服侍她的一個婦人——張嫂,為她甜沁沁地蒸了小半碗冰糖蓮子,拿來讓她吃。
  朱蕾又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養尊處優歲月。
  秦太乙、宮胖子兩個武林奇人,打三天前,把她好好安頓這裡之後,便不見了人影,留下她一個人和看房子的張順夫婦兩人為伴,講也不講一聲地便走了。
  張氏夫婦看來四十左右,不像是干粗活的下人,卻都精於烹饌。
  這一下朱蕾可有口福了。
  想是受了宮胖子的特意囑咐,夫婦兩個人日來挖空了心思,為她變著法兒的弄出多種精饌美食。
  大魚大肉的,朱蕾早吃膩了,偶爾來上幾盤新鮮小炒,其味之腴,真是不在話下。
  只是她的心卻不在這裡……兩個老狐狸也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不成就此開溜,一輩子也不再見面了?
  想想可真煩人。
  張嫂雖已是十足的花信之年,卻也不失風韻,布衣裙釵,乾淨利落,鬢邊悄悄有了幾莖白髮,看著卻不覺其老,只是乾淨大方,很好看、可人。
  但是這個可人的女人,對於朱蕾的問話,卻只是一問三不知,一味的微笑,化解了朱蕾內心的重重懸疑。
  用白楊木的小叉子,插起了一串蓮子,一顆顆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張嫂卻已拉長了眼睛,笑瞇瞇地在為她報著晚上的菜單了。
  「鯽魚汆蘿蔔絲,加上一些火腿絲,再撒上一把香菜,香噴噴的,小姐頂愛喝這個湯,我再給您燒個絲瓜豆腐,蒸上一小碗豬肝糕,張順說小姐愛吃他烙的菜餅,把蘿蔔絲改成綠豆芽,不要太爛,好不好?」她是蘇州人,標準的吳儂軟語,微微一笑,牙齒自潔整齊,連朱蕾都看著舒服。
  「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串通好了,想用好吃的東西把我捆在這裡是不是?」話雖如此,她仍然十分受用地笑了,隨道,「我就愛吃你做的豬肝糕,軟顫顫的……怎麼弄的?怎麼一點腥味兒都沒有呢?你得教教我,以後我也能做給別人……吃……」
  「小姐玩笑了!」張嫂說,「哪個人有這個造化,能讓小姐侍候?哎呀!別說笑話了。」
  「那也不一定……」朱蕾說,「女人總歸還是女人呀!」
  說了這句話,忽然臉上一紅,覺出了話中有病,便自裝作看什麼別的東西,把臉轉到了一邊。
  張嫂低頭一笑,卻不敢造次多言。
  朱蕾被她這一笑,臉色越加發臊,忙即站起來,裝著賞花的樣子,來到窗前。
  「宮先生關照過了,小姐您是金枝玉葉的身子,要我們好好服侍,要是有了差錯,要跟我們算賬呢!說小姐不愛吃大魚大肉,要多變些花樣,弄些時鮮清新的菜餚……這又真把我們給難著了!」
  「唉!」朱蕾用一聲輕輕歎息,打斷了她的活,「宮先生他把我看錯了!」
  「小姐!您是說……」
  「難道我只是這麼膚淺的一個人?平日只是懂得吃吃喝喝,無所事事?」
  「這才是您的福分呀!」
  「不,如果這就是我的福分,還不如死了的好!」
  說著朱蕾的眼睛忽然紅了,她搖搖頭說:「我絕不是這樣的人……我的心太高,志氣很大,很希望能做一番大事業,有一番大作為,只是……人家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女人,認為我是金技玉葉,吃不得苦……」
  張嫂有些茫然地向她看著。
  朱蕾看著她微微一笑:「你大概很不明白我這幾句話的意思吧,其實一個人的強弱,並不在外表的身體,或是男人、女人,而是在這個人裡面的意志力,和他的勇氣見識及作為……我自信這三樣都不會輸給任何一個人。偏偏我卻是時感寂寞,而至無所為用……這才是我最大的遺憾。」
  張嫂仍然是用著一雙奇怪的眸子向她望著。
  「好!」室外傳過來一聲嘹亮的喝彩。
  「這才是我心目裡的俠女英雄!」
  珠簾卷處,先後走進了兩個人來。
  房子裡的兩個女人,俱嚇了一跳。只是當朱蕾看清了前者來人意興遄飛的外貌,早已驚喜不置地叫了起來。
  「是你!」霍地撲身向前,不自禁地握住了來人雙手,喚了一聲,「大哥……」便自不由自主地倒在那人身上嚶然作聲,痛泣了起來。
  「簡大哥……只當是這一輩子再也瞧不著你了……噢……你……大哥……」說著,她越發地抱緊了他,竟自語不成句地又哭了起來。
  簡崑崙輕輕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姑娘女中豪傑,不當作此小兒女態。來,我為你引見一位好朋友!」
  這麼一說,才使得朱蕾忽然警覺,敢情眼前還有個外人,慌不迭地忙自抽身而起。
  身邊這個人,年紀四旬,相貌魁梧,黑面白牙,端的是條好漢子,不是別人,正是簡崑崙新近義結金蘭之好,四人之一的方天星。
  朱蕾順著簡崑崙,也向來人稱呼了一聲:「方三哥……」
  卻不知這聲稱呼,竟惹得方天星哈哈大笑不已。
  「姑娘,你這個稱呼可不大妥當,要改一改。」
  「這……」斜過眼睛來,向簡崑崙瞟著,朱蕾臉上可是怪害躁的。
  「難道不是?」方天星目含微笑道,「我們四個結為兄弟,簡崑崙年紀最輕,排行老四,剛才你與他一見面時,就稱呼他是大哥,現在叫我是三哥,無形中我可又比他小了,這個賬可得好好算他一算……」
  朱蕾一時紅了臉盤兒,轉向簡崑崙笑嗔道:「都怪你……怎麼辦呢!」
  簡崑崙只是含笑不答。
  秋波一轉,朱蕾看向方天星笑道:「這個容易,以後我改稱他一聲四哥就好了!」
  方天星呵呵笑了一聲:「姑娘真是抬舉我們了。」這地方他是常客,當得上半個主人。當下隨即落座,張嫂笑嘻嘻地趕過來,喚了一聲:「三爺你也來了?」
  方天星啊了一聲,笑道:「是張嫂?哎……這幾個月連做夢都想著你的菜,回頭可要好好弄兩個菜給我們的貴客嘗嘗。」
  張嫂笑說:「那還要說?宮先生早就關照過了!」
  她先時也已聽說,宮先生又結拜了一個兄弟,姓簡,想不到眼前這一位就是,當即上前拜見,一時之間,整個房舍洋溢喜氣,好不熱鬧。
  雙方熱切交談之間,每見朱蕾含情脈脈的一雙眼神向著簡崑崙默默注視。
  方天星心裡明白,他們原是心儀兩好,此番久別重逢,正不知有多少體己話兒要背人細說,眼前這個情況,自己夾在裡面,再不知趣避開,可就是不識時務,遭人罵了。
  是以,他隨即借了個故,就此離開。
  張嫂也走了。一時間,堂屋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山風輕飄。
  那一面竹籬上的紫色牽牛花,開得一片爛醉,配合著花圃裡的各色菊花,彙集著一片香光,奼紫芳菲,看在有情人的眼睛裡,直似無限旖旎,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感覺。
  心裡甜沁沁地……
  簡崑崙忽然覺出了不對,左右看了一眼:「咦?方三哥呢?」
  剛要站起來,轉身招呼。朱蕾的眼神卻制止了他:「傻子,你……」
  簡崑崙又坐了下來,卻是眼巴巴地向她看著。
  鬢邊插著一小朵紫色牽牛花,襯托著她的清麗面頰,一笑一顰,總是秀纖高雅,那麼美、美得迷人,幾個月不見,她似乎微微的有些瘦了,芳頰微陷,著了些憔悴,襯托著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似伶俐俏艷,清秀可人。
  看著看著,簡崑崙只覺著心裡一陣子通通直跳,慌不迭移開了目光,直覺得有些張皇失措。
  平素他一直遇事鎮定,哪怕是被擒在飄香樓,面見大敵柳蝶衣,生死攸關的一霎,也都能冷靜沉著,方寸不失,卻是不曾料到,在面對著自己衷心所喜愛敬重的姑娘這一霎,竟自如此不濟,反不若對方的從容自持。
  「這麼久不見了,你不想好好看看我?」朱蕾半嗔半笑的手叉腰肢,「看看我是胖了,還是瘦了?」
  簡崑崙一笑說:「瘦了。」他的眼睛仍然只是向窗外看著。
  「你根本就沒有看,怎麼知道?」
  「我看過了!」他仍是微微含著笑,「一進門的時候就瞧見了。」說時,情不自禁地轉過眼睛,向她瞧了一眼。
  「哼!」朱蕾說,「是不是我變醜了?把你嚇成這個樣,連看都不敢看?嗯?」
  「不……」簡崑崙索性笑了,又看了她一眼,「你說錯了,正好相反,不是變醜,而是變得更漂亮了!」
  朱蕾白著他:「真的?」
  簡崑崙笑而不言。
  「怎麼不說話?」
  「我……」
  氣氛好彆扭。
  簡崑崙簡直難以置信,怎麼一下子自己竟像是變成了小孩子一樣的率真,一問一答,毫無招架之能,而且聽話得緊!
  四隻眼睛相對的時候,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來。
  簡崑崙倚窗而立。
  朱蕾卻伏身窗欞,向他多情地望著。
  「這一次我能逃出來,多虧了陳圓圓,要不是她想的好法子,我真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於是她輕聲細語地把逃出平西王府的一番經過說了一遍,簡崑崙亦不禁為之納罕。
  他感歎著道:「我早就聽說過她的許多傳說,想不到,她還有這番義氣,倒是難得,只可惜遇人不淑,落在吳三桂這個賊子手裡……卻是又能奈何?」
  朱蕾說:「陳圓圓深明大義,如果能吸引她到我們這一邊,乘機對吳三桂策反,豈不是好?」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這件事我與方三哥也談過……只怕不容易!」
  「為什麼?」
  「第一,吳三桂功利熏心,清廷目下對他極為器重,籠絡正殷,眼前還不是時候!第二,陳圓圓據說已失去了他的歡心,對他已沒有左右之力,一個弄不好,反倒害了她的性命。所以,方二哥認為,暫時不必動這個念頭,假以時日,再觀後效。」
  朱蕾一笑,點頭說:「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情形正是這樣……還有一點,陳圓圓她是個感情深重的人,對於吳三桂,她終是難忘舊情,若要她做出不利於吳三桂的事,怕是不能。」
  簡崑崙點點頭:「這就是生為一個女人的悲哀了……」
  「這話怎麼說呢?」抬起頭笑瞇瞇地向簡崑崙看著。
  「我可不是說你!」簡崑崙道,「能像姑娘這樣情義兼重的女人卻是不多。」
  「算了!」朱蕾那麼平靜地向他笑著,「我又是怎麼個情義兼重了?」
  簡崑崙忽然發覺到,又陷於先前的窠臼,口頭上終是無能取勝。對方姑娘蘭心蕙質,善於促狹,每句話都尖銳刁頑,更似有所刺探,不易捉摸,一個對答不妙,怕是又將為她奚落取笑,真正是敵她不過。
  偏偏朱蕾的眼睛不容他圖逃,含著淡淡的笑靨,直向他臉上瞧著。
  她的直率天真,常常在這種小地方表露無遺。對她更不能敷衍搪塞,卻要實話實說。
  這可就使得簡崑崙大見尷尬。
  對於她,他有一片真情,卻是一直壓置在心底。那是因為有更大的任務和責任等待著他去完成,此時此刻,萬不容旁生枝節,為此分心而壞了既定的大事。
  還有,朱蕾貴為皇室公主的身份,卻使他不能不時時提醒著自己,不可有所造次。
  簡崑崙已恢復了原有的鎮定。
  雙方目光再次交接時,他的表情極是從容:「姑娘也許還不知道,令兄朱先生他……」
  朱蕾頓時一驚:「我哥哥他怎麼了……」
  簡崑崙一笑說:「放心,皇上很好,形勢雖然險惡,但李將軍卻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還有很多,看來一時半時,吳三桂、孫可望這些人還無能奈何。」
  朱蕾才似鬆了口氣,卻問說:「他如今在哪裡呢?在貴州?還是雲南?」
  簡崑崙正要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怎麼回事?」
  「目前情況日有所變!」簡崑崙說,「秦大哥、宮二哥正在密切注意、查訪,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我想你們兄妹應該不久就可以見著了。」
  朱蕾喜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雙手,幾乎是跳了起來:「啊——太好了。」
  話聲未已,只見竹籬微顫,陡地拔起來一條人影,直向院中飄落下來。
  簡崑崙心頭一驚,反手把朱蕾拉向身後,容到他看清來人之後,才自放心的啊了一聲:「三哥——是你?」
  來人卻是方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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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9:57
  先時不久,三人還在一起說話,卻不知轉瞬之間,竟自離家出外,這一霎施展輕功越牆而入,尤其顯示著事非尋常。
  雙方見面,方天星微微一笑,信步而前。
  「有什麼事?」
  「不要緊。」一面說,他來近窗前,看向朱蕾道,「姑娘是哪一天來的?」
  「噢,」朱蕾略微盤算了一下,「有三天了。」方天星點了一下頭:「我還沒有跟秦老大他們兩個見著,前幾天發生的事絲毫不知,姑娘可知一二?」
  朱蕾想了一下:「莫非那些人……又來了?」
  「還不清楚……」方天星眉毛微微皺了一下,「有幾個行蹤不明的人,在江邊走動,而且有一艘來路不明的船!」說時,身勢微長,已越窗而入。
  朱蕾本能地要關上窗戶。
  「敞著它,這樣方便!」
  三個人陸續落座。
  透過敞開的窗扇,大可一覽無遺。或許這便是方天星不與關閉的原因。
  「怎麼回事?」簡崑崙沉著地道,「有人盯上了我們?」
  「看來不錯!」方天星說,「大概吧!」
  「是哪一道上的?」
  「不像是官面兒上的!」
  「難道是……萬花飄香一面的?」
  「目前還說不准!」方天星淡淡一笑,「他們掩飾得很好,有人拿著地圖,四下亂轉,樣子很像是劃木的排主,可是船太講究,有點不像。」
  簡崑崙問:「有多少人?」
  「不少!進進出出,總有七八個之多。」
  一時,簡崑崙、方天星都垂首不語,盤算著心思。
  方天星的眼睛看向朱蕾:「姑娘請說一下過去幾天的遭遇,難道有人綴上了你們?」
  朱蕾搖搖頭,一片茫然。
  她於是把前此被金羽燕雲青劫持以及遇救經過說了個大概,卻也沒有忘記了後來李七郎、二先生的一番糾纏。三番經過敘述完畢,方天星神色就不似先前那般輕鬆了。
  倒是簡崑崙甚具信心的樣子。
  方天星費解的眼神,看向簡崑崙道:「看樣子飄香樓一門精銳盡出,燕雲青、李七郎俱是武功精湛的大敵……卻是那個二先生又是何許人也?」
  朱蕾噢了一聲,立時插口道:「我還差一點忘了,這個人還提到你的名字,說你是他的小兄弟……這又是怎麼回事?」
  簡崑崙呆了一呆,點頭道:「這麼一說,真的是他了,二先生……他怎麼會出來了?」
  「誰是二先生?」對於方天星來說,二先生這個人是完全陌生的,根本就沒聽說過。
  簡崑崙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有這個人,如果我猜測不錯,他應該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的弟弟,是一個神智失常,常會發作的人。」
  方天星微微一笑,確是十分好奇。
  「怪不得呢!」朱蕾回憶前情,恍然大悟道,「我只當他是個瘋子呢,當時要不是他,那個叫李七郎的人已經完了,是他救了他……」
  簡崑崙慨歎一聲道:「這個人清醒的時候,通情達理,人很正派,病勢一經發作,可就無可理喻,一向幽禁在飄香樓,從不思外逃,為什麼這一次卻改了主意,真令人不解……」
  朱蕾笑說:「他在找你呀。你們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簡崑崙輕輕一歎:「當日我囚禁在飄香樓,與他比鄰而居,承他愛護,更傳授了我一套奇妙身法,若不是他的好心援手,我實難這麼輕鬆地逃出,說來他對我應是恩高義重。」
  方天星哼了一聲:「話雖如此,畢竟他與柳蝶衣是兄弟,還是他們那一邊的人,要不然也不會現身救李七郎了。」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頗是感傷地道:「對於這個人,三哥你還不瞭解,據我所知,柳蝶衣雖與他誼在兄弟手足,談到他們之間的情誼可謂一如冰炭,這個人更有一番血性,除了病勢發作時的胡言亂語,不可理喻之外,在他清醒時刻,稱得上是熱血至情之人!」
  方天星、朱蕾都不禁被激起極度的好奇。
  「對此人,我們卻要心存結納……」簡崑崙說,「他的一身武功,著實高妙,若能存心相助,更是個難得的好幫手,足可抵擋飄香樓部分實力……這件事且容與他見面以後再說吧!」
  方天星點頭道:「能在秦老大、宮二哥手裡,把人奪走,當然絕非等閒,這個人我倒很想見他一見。」
  「只是……」他卻又立刻陷於沉思之中。
  簡崑崙、朱蕾俱不禁向他望去。
  「只是我擔心李七郎這個人而已……」方天星說,「這個人沒有死,終是大患,你也許不知道,這些年以來,飄香樓在江湖上干了許多駭人視聽、心狠手辣的事情,據我們事後的調查,其中一半以上,皆是出於此人之手,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們兄弟苦心殫慮地要取他性命的原因。」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歎息。
  「想不到他竟然命不該絕,重傷之下,依然為他逃出了活命,打蛇不死,終留後患,日後再想除他,可就不容易了。」
  簡崑崙聽他這麼說,一時低頭思忖,暫時無話可說。老實說,對於李七郎這個人,他還認識的不夠清楚,略可測知,對方是一個十分工於心計的人,武功劍術,皆有可觀,柳蝶衣對他十分放任,兩者之間關係曖昧。
  李七郎本人雖不是萬花飄香的嫡系人馬,但在該一門派組織裡,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方天星這麼一說,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如此聲名狼藉,人人得而誅之。
  但是,這個人對於自己卻有援手之恩,雖說他的性態心術不明,可是自己終不曾讓他有表露之機。如今陣壘分明,雙方再見,勢將放手一博,生死在所不計,卻也不能不謂之悲慘之事。
  簡崑崙不禁又想到,二先生如今落在了他的手裡,以李七郎之聰明狡猾,二先生焉能有所作為?終將為他所脅迫,助紂為虐,又將落得一個如何下場?實在令人擔憂。
  他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想到自己在飄香樓身遭幽禁時,與二先生之過從種種,承他以奇技空門八式相授,更賴他相助,才能於隨後逃出樊籠,如此恩情,自不能與李七郎同日而論,怪在這兩個多少均曾於自己有恩的人,竟自連袂一氣,站在敵對的一方,將來陣上相見,你死我活,不能不謂之棘手遺憾之事,卻也是造化弄人了。
  朱蕾卻在為另一件事所擔心:「方……三哥,」她轉向方天星訥訥說道,「你說外面的那幾個人,真的是衝著我們來的?」
  一波接一波的凶險,杯弓蛇影,早已是草木皆兵,朱蕾一聽見有可疑的人,自是由不住心裡吃驚。
  方天星看著她,搖搖頭說:「還說不準,姑娘大可放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容你再落在他們手裡……」
  話聲才住,簡崑崙忽地偏頭窗外,頗似有所警覺。無獨有偶,方天星同有所感,冷笑一聲道:「我去。」聲出人起,呼地掠身窗外。
  隨著他縱出的身子,一式巧燕鑽天,哧地已射出數丈開外,卻是直襲向牆邊那一叢高出的修竹。
  方天星想是已有所見,緊隨著他騰起的身勢,右手揮處,一連打出了兩枚暗器亮銀釘。
  亮銀釘出手,閃出了兩線銀光,尖嘯聲中,直向著那一叢修竹打到。
  竹梢嘩啦一聲搖動,掩藏在上面的那個人,竟然已脫身而離,以至於兩枚亮銀釘雙雙落空,打入竹叢。
  方天星自是不捨。冷叱一聲:「鼠輩,大膽!」
  借助於竹枝的一彈,第二次騰身而起,直向著來人飛撲了過去。
  那人是個身材不高的矮子。
  身上穿著一襲黃布長衫,一經跑動,注滿風力,脹得球一般大。卻是這個人身法疾快,身材既矮,一經跑動,簡直像是個滾地皮球,忽悠悠地趟著風也似的,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跟前秋草蔓延,蘆花滿山。
  對方矮子一經滾落草叢之中,簡直有似置身於浩瀚大海,頓時失了蹤影。
  方天星突地來到近前,見狀冷冷一笑,隨即飛身而起,縱落草叢之中。
  卻不意,他這裡身勢方落,面前草叢忽地向一面倒塌而下,就在這一霎,一團人影旋風似的已滾身而近,大片刀光,隨即在這人滾動之間,直向著方天星身上劈斬下來。
  倒是沒有想到這矮子還有這麼一手。
  方天星其實一口長劍,早在右手壓肘之間,隨著他轉動的身勢,噹啷一聲,架開了對方的刀勢。
  卻是想不到,這個矮子如此滑溜,一式失手,身子毫不停留,驀地身子一彈,呼地一聲,球也似的又自滾了出去。
  方天星卻是容他不得,腳尖力點,猱身而進,掌中長劍火中取栗。哧!爆射出一片銀光,直向著對方身上扎來。
  矮子啊呀一聲,回身亮刀,一式左右交插,噹啷!火星迸射裡,封開了對方長劍。
  方天星乃得看清了來人手裡拿的,竟是一雙長刀。
  刀式修長,略呈弧度,幾乎較他本人也相去不遠,難怪一經掄動,全身上下,俱在刀光包裹之中。
  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眼前雙刀一封,力道萬鈞,竟是非比尋常。
  方天星只覺著手上一緊,一口長劍差一點竟然為他絞落,頗是吃了一驚。
  黃衣矮子想是知道對方的厲害,自一開始即是採取游擊戰略,而以不與對方做實力之戰為原則,雙刀乍封,身子即如同球也似拋起,呼地拋出丈許之外。
  同時間,草叢外圍,響起了一聲朗哨。即時有數支箭矢,直髮而來。
  由此乃見對方的人數不少……
  方天星長劍揮舞,把來犯的箭矢,全數劈落。如此一來,卻予黃衣矮子有可乘之機,連續幾個飛縱,已掩身不見。
  這一片黃草蘆葦,佔地極大,蔓延起落,幾至掩蓋了眼前數十里方圓,如此遼闊面積,對方敵人若是有心掩飾躲藏,即使窮半天之力,也難以找遍,更何況對方聲勢頗大,看來人數頗多,聲東擊西,更是難操勝算。
  權衡眼前形勢,方天星不得不放棄捨命追逐黃衣矮子的念頭。
  身勢輕轉,三數個起落,已縱回原處。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由牆內縱出,起落間顯示著身法的頗有可觀,卻似十分張皇,腳下方一落地,擰身待向草叢中縱去,無巧不巧,卻迎著了方天星的來勢。
  雙方乍一照面,這人吃了一驚,卻已是抽身不及,方天星原已是心中悵悵,忽然發現到又一人由院內縱出,可以想知對方必為簡崑崙所逼出,其勢不逞,如何能容他從容脫逃!
  來人黑面濃眉,一身土布裝束,背上背著一面長弓,右手所持,竟是一口七節鋼鞭。
  方天星既已認定來人必是萬花飄香手下,此類人等,在江湖上無不惡跡昭彰,其中很多人,原就是黑道人物,自投奔萬花門後,庇護於柳蝶衣的龐大勢力,更是無所不為,官府亦為之無可奈何。
  這類角色,雖然多數素行不良,卻是各人都有非常身手,較之一般江湖門派,誠然不可同日而語,眼前這個黑臉漢子,以及那個黃衣矮子,便是這等人物最佳寫照。
  黑臉人原以為縱身草叢,應可遁形,卻是料不到迎面殺出來方天星這個要命煞星。
  雙方乍一照面,黑臉人嘿了一聲,簡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哧!劍光倏閃,一泓銀光,直取當心刺來。
  一驚之下,黑臉人旋身就轉,卻是慢了一步。
  銀光閃處,卻在他左面腰胯間,紮了個透明窟窿。
  黑臉漢子哎喲痛呼兩聲,一個打滾,滾落草地,借助於一滾之勢,左手揚處,刷拉拉打出了一把沙土。顧不得身上傷勢,一連幾個旋身起落,落身草叢之中。轉瞬之間,已兔逸不見。
  方天星壓劍待追的一霎,忽然觸目到枯黃草叢間的片片血跡,當可想知來人的傷勢不輕,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隨即駐足不動。卻只見三數丈外,草勢偏低,時有異動,可以猜知那人必然藏身那裡。
  方天星既是動了惻隱之心,便不欲趕盡殺絕,幾句話即是要交代的。
  「相好的——這一趟你們白來了,認栽了吧!再要不知進退,下次相見,必取你性命無疑!」說話的當兒,目光如鷹隼直視當前,倏地揮動左手,打出暗器亮銀釘。
  「著!」手起而出,哧地一縷尖風,直襲草叢。
  這支亮銀釘,雖是力道十足,方天星手下卻極有分寸,憑著他精細的判斷,取勢對方背後下盤。
  暗器出手,他身子再不多留,倏地掠起,飛縱向院牆之內。
  卻只見簡崑崙當庭而立,自然是為顧忌朱蕾的安危,不便遠離。
  方天星縱身而前,二人隨轉入堂屋。
  朱蕾驚惺地道:「怎麼回事?他們又來了?」
  方天星搖搖頭:「沒有關係……我和簡兄弟足能應付,姑娘不必擔心。」
  簡崑崙問道:「三哥可看出了他們的來路?」
  方天星哼了一聲:「那還用說?自然是萬花飄香一面來的!」簡崑崙恨聲道:「未免欺人太甚!」
  「不必掛心!」方天星一笑道,「就憑對方這幾個貨色,還作不了怪,我已經傷了他們一個,諒他們已知道厲害。」
  簡崑崙說:「就是你剛才發現的那條船?」
  方天星點頭說:「這還用說?」他微微一笑,「他們來的人不少,但是顯然還沒有第一流的高手在內,李七郎、燕雲青相繼落敗,對方陣營裡一時還不易抽調出十分厲害的角色!」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那可不一定,難道你忘記了還有一個時美嬌?」
  「她當然是個厲害角色,只是,我卻以為她眼前不在這裡……」方天星微微冷笑,「不過也很難說,這個丫頭一向神出鬼沒,倒要防她一防。」
  簡崑崙說:「這一次萬花飄香大舉出動,顯然事非尋常,難道眼前還有什麼意圖不成?」
  「詳細情形如何,他們兩個回來就知道了。」
  方天星慎重地道:「你我當前的責任,便是穩定不移,保護公主的平安。」
  朱蕾笑道:「你放心吧,我好得很。」眼睛向著簡崑崙一瞟,「你走一步我跟一步,總行了吧!」
  說得方、簡二人俱笑了起來。
  高瘦、白皙,頗有書卷氣息的飛花堂副座——海客劉青,這一霎,在面對著得力手下神鞭姜威的嚴重傷勢時,臉色頗似不忿。
  身邊七八條漢子,無不怒形於面,火爆的氣氛看似一觸即發,大傢伙的眼睛,全數集中在副堂主劉青一人身上,只等著他一聲令下,大舉進發,即將與簡崑崙一面決一勝負。
  劉副座的態度,忽然又變得謹慎小心了。
  「不……」他微微搖了一下頭,「不可妄動……眼前還不是時候……」
  說話的當兒,一個人已為幾呈昏迷的姜威上了萬花門特製的刀傷藥,為他包紮一番,卻把那一口起自姜威後胯的柳葉飛刀,雙手呈上。
  劉青接過來看了一眼,再看,頓時一涼,「是他!」
  「誰?」說話的人滿臉黃須,人稱地捲狂風宋天罡,個頭奇矮,卻穿著件肥大的黃色長衣,正是先時負責刺探敵營的那個黃衣矮子。
  在飛花堂他的地位不低,與負傷的濃眉漢子神鞭姜威,同屬飛花堂制下一壇之主。
  這一次以海客劉青為首,率領眾人,喬裝深入,好不容易探得對方下落,想不到卻因為期功過甚,過於大意,乃至於神鞭姜威的身負重傷,連帶著每個人都臉上無光。
  打量著手裡的那一口小小飛刀,海客劉青一時間神色極其凝重:「方天星……」
  凡屬萬花門壇主以上的各級主管,俱曾熟識過一份發自飄香樓的內部參考文件,文件內容在於精確分析當今武林的一些所謂重要人物,舉凡其性格、武功、為人動態,武技擅長等……無不鞭辟入裡,有著深刻的描述記載。
  是以,海客劉青乃得經由眼前一口小小飛刀,立時觸類旁通,報出了方天星的名字。
  黃衣矮子宋天罡頓時為之一怔:「是他?」一時面色凝重,喃喃說道,「怪不得如此身手,連姜壇主如此身手之人,也會傷在他的刀下了!」
  海客劉青站起來,在座艙裡走了幾步,站住道:「這個人一向出沒西北,怎會來了這裡?又與姓簡的連成一氣,實在是想不到……」
  「還有……」他立刻想到更可怕的事,「主座手諭的內參文件顯示,這個姓方的與秦太乙、宮天羽素稱交好,三個人連袂而行,極少分離,此三人各懷不世絕學,若是聯手與本門為敵,確是十分嚴重之事。」
  地捲狂風宋天罡伸手拿過來那口柳葉飛刀,反覆觀察,果然發現到其上極小的四個凸出陽文——方氏秘鑄。至此對方身份已經不容置疑。
  回想著方才與方天星的一番交手經過,宋天罡不覺泛出一絲冰寒之意,能由對方這等人物手裡逃得活命,簡直是幸數。這一霎想起,彷彿猶有餘悸。
  海客劉青目光注視著眼前一干手下,招呼著其中三人,囑咐他們嚴密監視別墅的動靜,任何人出入進退,皆要詳細辨認。返回據報。
  之後,他隨即命令起錨開動,把這艘大船撤離里許以外,停泊在一行舟舶之間。
  隨後各人動手,扯除下原先船上的各式偽裝,甚至於原先的兩面大帆,也逕自收起,換成了一面T字形巨帆,較諸先前的木材貨式完全兩樣。
  非僅如此,眾人的穿著打扮也自變了模樣,混雜在其它客商之間,完全沒有兩樣。
  海客劉青猶不敢掉以輕心,親自下船,在附近走了一圈,確定完全沒有為人所注意跟蹤,才自放心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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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回 忽傳海外有仙山

  夜色朦朧。
  像是有沉沉霧氣,無限氳氤,烘托著眼前的一輪上弦明月,冉冉由東方山邊升起,天空閃爍著的一脈清光,暈暈然似有所醉,連帶著一脈山川也俱似在微醺的半睡之中。
  院子裡顯得格外的黑!尤其是西面角落那一片老松盤空,花葉交錯的地方,更是黝黑——伸手不辨五指,黑得駭人。
  九公主朱蕾像是已經睡著了。她的睡姿撩人……錦被輕覆,玉體半側,秀髮蓬鬆,如雲、如錦……
  能與簡崑崙再度邂逅,廝守在一起,她真的滿意極了。是以,今夜,她睡得格外的熟,格外香甜!天大的事,都不用憂愁。今夜,在夢中,她甚而已與哥哥相會,恁的難以分離……
  燈焰跳動,光彩微弱復婆娑。
  簡崑崙由居室步出,緩緩走向隔以六角雕花的窗邊,停步、凝聽——他聽見了發自朱蕾的均勻呼吸,不自禁心存安慰。眼前情勢激越而振奮,正是大有所為。
  秦太乙、宮天羽的即將來會,顯示著一次重大使命的開始,他們四個人將保護著九公主朱蕾平安撤離,投奔向目前尚還有待證實的地方。在那裡,他們將與永歷皇帝見面,進而共圖大業。
  光明來臨之前,常常是黑暗的。
  就像是今夜的冥冥蒼穹,在她神秘的外衣之內,藏匿著多少鮮為人知的凶險罪惡、醜陋……
  簡崑崙徐徐轉過身子,踏出中庭,來到了方天星住所。透過窗前的一點煢煢孤燈,可以想知方天星應是還沒有就寢!然而,他卻能感覺出,方氏並不在房子裡……
  這個突然的意念,並非起自神妙的心電感應,實系他敏銳的感官使然。
  近月以來,他自參習二先生神秘心法之後,這一方面的功力尤其大有精進,靜坐之時,感觸極見微妙,十丈內外,即使發自人口的一聲歎息、一片飛花、一枚落葉,都不能逃過他神秘的聽覺。
  像是眼前——他只在窗外小立片刻,即能側知方天星不在室內,那麼他的虛燈以待,必將是有以誘之!
  一念方興,簡崑崙立即抽身而過。身勢輕轉,有如輕風一陣,已貼向壁邊。
  或是鬼使神差,便是在一霎,一條人影極其輕快地躥天而起,寒禽棲木般飄落向一隅巨松。
  好險!
  若非是簡崑崙的及早抽身,對方的出現,非但無能得見,自己反倒落身於對方觀察之微而無所遁形,以後的發展誠然是難以逆料了。
  那一片巨松所形成的陰影,一片黝黯,對方身形一經落下,立時混跡樹叢,再不見一些蹤影。
  哪怕是驚鴻一瞥,既經落在了他的眼裡,便不容他有所逆為。
  簡崑崙長劍在背,決計在事發之一瞬,予對方以致命的打擊——他目光徐徐移動,尋覓著方天星的下落。
  東面瓜棚之下,稱得上是個好藏身處。
  莫非他就藏在那裡?
  只是那裡太黑了,以簡崑崙之銳利目光亦難以窺清——他卻已假設認定方天星必然藏身那裡。
  便在這時,耳邊上傳過來方天星類似耳語的傳聲:「不錯,我就在這裡。」
  必然,簡崑崙於方才現身之始,方天星就已經發現了他。方天星的沉著、機智,在在顯示著他的經驗老到,這一面每使簡崑崙自愧不及。
  隨著方天星的傳音之後,簡崑崙隨即隱約地看見方氏豎起的一隻手掌,從而測知對方確切藏身之處,那一面由於瓜籐的蔓垂,便不是天黑,也不易為人發覺。
  事實上,方天星盤膝石几,除了蔓衍瓜籐自然垂落,並無特別掩飾,他卻有先見之明,及早置身,後來之人不明就裡,自是萬難有所發現而已。
  既然窺知了他的坐處,簡崑崙亦以傳音入秘回敬,互通款曲。
  「點子來了!」
  「看見了!」
  「還在樹上?」
  「差不離兒!」
  「這一次交給我吧!」簡崑崙說,「你斷他的後路,叫他有來無去。」
  「怕是不易。」方天星傳聲道,「這個點子扎手,比白天的兩個可高明多了。」
  「我知道。」說時,簡崑崙忽然心有所動,再傳道,「我打算綴著他,摸清了他的來處,你意如何?」
  「對了,這才高明!」
  方天星聲音裡含著喜悅:「這裡的事交給我,你留神,我打草驚蛇了!」
  話聲出口,方天星即似沒事人兒一般,彷彿才剛入定醒轉模樣,伸長了一雙胳膊,同時筋骨扭轉,發出了一陣子骨節響聲。
  聲音不大,只是在眼前靜夜,卻有驚人之勢,決計逃不過有心人的觀察之微。
  想像中,對方來人既有這般身手,自然不可能不會發現。
  於是,方天星便自緩緩由瓜棚之下走了出來。隨即在院中走了一圈,返向堂屋。
  對於有心刺探,心懷叵測的人,方天星的即時出現,應該已收到了嚇阻之功。這就足夠了。
  這人身手果然輕巧。有似一隻巨大的蝙蝠,在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帶出的情況下,輕飄飄地翻出了院牆。
  自然,卻仍然落在了一個人的目光之中——簡崑崙。
  他選擇的這個地方極是恰當,更不會為人發現。是以這個人一經遁出,立時無所遁形。
  朦朧月光,映照著這人頎長的身影。
  雖說是月色如晦,卻依稀仍能辨認出對方那一張近乎於蒼白的臉。濃眉細眼、刀骨峨凸——好熟的一張臉。
  驚鴻一瞥間,簡崑崙陡地記了起來——海客劉青!
  這位飛花堂的副堂主,與另一位副職——玉彈金弓馬福全,在他印象裡同樣深刻。猶記得昔日受擒於時美嬌,輾轉押赴飄香樓之中途,便有此二人之一路隨行,中途由於吳三桂手下官軍的攔江打劫,海客劉青與馬福全俱顯示了傑出的身手與機智,因而簡崑崙印象深刻。
  眼前的一霎,忽然發覺到了他的到來,自是無比驚訝。
  並不是懼於海客劉青本人功力如何了得,而是此人背後的那個女煞星時美嬌是否也已經來了?
  或許是前番兩次相繼在時美嬌手裡吃過大虧,簡崑崙下意識裡對此女留有極大的戒心,一經想到即為之驚心不已,海客劉青既是她手下的副座之一,劉青既然來了,她還能不來!
  一驚之下,簡崑崙卻似乎另有一種衝動——巴不得能與這個美艷機智,功力絕高的女煞星再次見面,各盡所學的放手一搏,看看到底孰強?這是他一直埋藏心裡的一個企盼,難道說眼前機會到了?
  思念中,海客劉青已施展身法,極其輕快地超越過眼前嶺陌,放足蘆花翻白的大片曠野。
  一泓流水,如枕橫戈,月色下極其醒目,傍著一行修竹,靜靜而流。
  交睫的當兒,劉青已來到了江邊。腳下略停,回頭打量不已。
  簡崑崙忙即縮下了身子。
  劉青看了一陣,並無所見,卻仍然站在原處,忽似有所異動,打出了一枚暗器。
  雙方距離約在六七丈遠近,黑夜裡簡直看不清打出去的是個什麼東西,卻是隱約中聽到極輕微的一絲破空哨音,間歇著傳出細若蚊鳴的嗡嗡聲音。
  簡崑崙立刻猜知,心內雪然。
  原來江湖上有所謂的青螟傳音暗器通訊手法,出手人以兩枚青銅製錢,用捻指功力出手發出,在空中做一定弧度穿行、互擊,發出清脆悅耳細音,用以彼此傳遞消息。
  如此看來,來者顯然不止海客劉青一人,卻是意欲何為?
  一念未完,江邊忽地現出了三條人影,身法極是巧快,一經現身,倏起倏落,極快的一霎,已自向眼前劉青站立處集中過來。
  簡崑崙目睹之下,不禁暗吃一驚。方才情形,若不是自己見機得早,先已藏身,冒失跟蹤之下,前行的劉青即使無所發現,卻難免不為對方事先埋伏諸人所窺知。
  夜月朦朧。
  對方四個人聚集一團,比手劃腳,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時見眾人口頭向這邊頻頻張望,當可猜知,必然是與自己一面有關。
  一陣密切交談之後,四人中的一個立刻轉身而去,剩下三人卻向水邊稀疏竹林暫時藏身。
  如此情況之下,簡崑崙反倒不能再向前欺近了。
  一個念頭陡然自心底升起,對方莫非是正在調兵遣將?果真如此,意在何為?一個念頭隨即自心底升起。
  火!一念之發,只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念頭的滋生,自非無因,回想當日自己初涉江湖之時,寄居玉劍書生崔平草舍,便是吃虧在那一場大火,而一敗塗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難道對方萬花飄香食髓知味,這一次又重施故技不成?
  總之,此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需得事先疾做部署準備才行。
  當下顧不得再做觀望,隨即悄悄轉回。他身法至為輕靈,宛若飄浮鬼影,卻是一經踏入中庭,仍為暗自戒備的方天星發覺,刷地現身眼前。
  「是我。」說了一句,二人即刻轉入堂屋。
  「怎麼回事?」方天星問,「這麼快就回來了?」
  簡崑崙道:「對方人數不少,可能要使壞,為安全計,先把公主、家裡諸人撤出為要。」
  方天星呆了一呆:「你是說,他們要用火?」
  「說不準,不過,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倉促中,公主朱蕾以及張順夫婦,均被安全撤離出宅,藏匿附近竹林之內。
  自然,為恐打草驚蛇,即使這番撤離,也十分小心,由簡崑崙、方天星暗中警戒,確定無人窺伺,才匆匆撤離。
  朱蕾已自有所警覺,十分鎮定。
  張氏夫婦卻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回事?三先生……」
  睜著一雙睡眼,張順連聲地打著哈欠。
  「不要緊,等著瞧吧!」方天星眼看四方。
  「瞧……什麼嗎?」
  「燒房子!」
  「燒……」
  一下子張順的睡意全消。旁邊打盹的張嫂也由懵懂裡忽然醒轉過來,一臉吃驚模樣。
  方天星安慰道:「用不著害怕,人比房子值錢,宮老二錢多的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個房子燒了,再蓋新的。」
  說話的當兒,前面隱約又有了動靜。
  三四條人影,一霎間出沒草叢葦花之間,倏起倏落,像是往四下撤離。
  五人藏身處,既有一面山坡為障,更有竹林側掩,又當一處窪谷,即使白天也不易為人發覺,更何況黑夜之間,決計不會為對方發現。
  便在這一霎,一點星光,陡地自兩側面劃空而起,直向著正中房舍落去。
  前文略述,這類制自萬花飄香用以引火的硫磺彈丸極是厲害,小小一枚彈丸,發自特製的彈簧噴筒,射力極遠,火性又強,天旱物干,一經引發,頓成火海,防不勝防。
  原來萬花飄香一門,以其龐大勢力,獨霸江湖以來,各事皆喜標新立異,舉凡日用百物,均喜自行特製,有別一般。
  眼前這個用以發射特製硫磺彈丸的噴火筒,更較一般武林所用不同,射程極遠,火性特強。
  一星飛越,飛彈引弓。緊接著叭地一聲輕震,爆發出千百點流星飛螢,正面房舍,頓時爆發出一片火光。
  隨即四面八方,飛星天墜般,無數彈丸一齊集中而來,頃刻間,爆發起大片火勢。
  朱蕾目睹之下,嚇得啊了一聲,張順夫婦,更是嚇得抱在一團。
  卻是,方天星、簡崑崙力持鎮定,二人分兩方對立,打量著一天火勢,絲毫不現張皇,儼然有大將之風。
  前面人影倏閃——一個手持長弓,握有熊熊烈火長矢的漢子,忽然飛身而前——舉弓待張的一霎,方天星已閃身來到近前。
  火光明滅裡,忽然發現到方天星的猝然而近,這個人嚇得怔了一怔。
  不容他做出任何反應,方天星一口長劍已自電光也似掣出,喀吧一聲,來人手上長弓,連同弓弦一併被劈為兩半。
  來人其實並非無能之輩,只因上來張皇,怎麼也沒有想到,敵人竟然有備於先,藏在這裡,當下驚呼一聲,飛身就退。
  他背後原有一雙判官筆,急切間還不及拔出,方天星已自旋風般欺近過來,長劍指處毒蛇出穴,直奔前心要害而來。
  來人怪叫一聲,一個骨碌,旋身而起,卻是慢了一步,銀光穿處,直至他右肋邊劃開了尺許長的一道血口。
  「啊呀!」手上火箭撂處,引起了大片火光。
  這人直似嚇破了膽,哪裡還敢戀戰?倉猝間,擰身待退,身勢才自縱出,簡崑崙卻已自左側方忽然襲來。
  呼……人影交晃之間,奇光電閃,已被簡崑崙寶劍月下秋露劈頭而下,當場劈倒坡前。
  方天星趕前一步,踐踏著地上火光,三腳兩步將之踏滅,總算沒有引發野火。
  二人行動極是巧快,火勢方熄,即速抽身。
  耳聽得一陣子劈剝聲響,眼前火光沖天,先時住屋已在熊熊火勢之中。一時之間,烈焰滾滾,火舌起舞,頓成一片火海,火光閃爍,照耀著這一片方圓里許,形同白晝,遠近各物,無所遁形,俱皆陳現眼底。
  敵人一面這一霎俱都出現,自以為穩操勝券,再不用掩藏,隨即在正面火光裡,擺出了一個陣勢。
  為首之人,正是簡崑崙方纔所見之那個文采飛揚的劉青,這一霎既已擺明陣勢,也就不用再藏藏躲躲,只見他身上穿著一襲萬花飄香所特製的防火衣靠,色作銀白,背插長劍,在火光映襯裡,益發顯得神采翩翩,大非等閒。
  在他身邊,相距而立,一個黧黑矮壯,生有落腮鬍子的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飛花堂另一位副座玉彈金弓馬福全。連同其它各人,約在九人之數,便是對方一行的全部人馬。
  此番火攻,顯然出之預謀。
  每人身上的一襲銀色防火衣靠,前所未見,頗似首次亮陣。
  眼前形勢,海客劉青與玉彈金弓馬福全各據一方,其它七人,做弧形散開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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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這個站立的部位,也頗有思考作用。原來火勢分三面而燒,唯獨此一面尚未波及,宅中人若非葬身火窟,如欲活命,便只有這惟一之一條活路。是以,只有守住火口,便不難將對方一舉成殲。
  當然,他們的本意是要生擒公主朱蕾,絕無置對方於死地之圖,否則也就不會特意留下一處以供逃生的火口了。
  卻是沒有料到,簡崑崙一面智高一籌,先已窺破,安全撤離宅外,眼前形勢,正是洞若觀火,借助於明亮火光,敵人之一切作為,均落眼底,勝負不待交手,已自分明。
  朱蕾以及張氏夫婦,既已早經擇處藏匿,更不愁為人發覺。簡崑崙、方天星乃得無後顧之憂,大可全力從事出奇兵突襲,給對方以殲滅性的打擊。
  經過了幾次聯手陣仗,簡、方二人早已心有靈犀,取得默契,彼此功力既高,一切交談,更可借助傳音,行動上無形中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敵陣既明,正可伺機反撲,妙在敵明我暗,對方之一切行動,無不昭然在目,以簡、方二人之神乎奇技,大可出其不意,個個擊破。
  海客劉青等一行,目睹著當前的沖天火勢,自是得意之極,對方越不見現身,越可預見隨後之張皇失措。
  只見玉彈金弓馬福全,手引描金長弓,立身於一高出土丘之上,突然發聲狂笑。
  「簡崑崙小兒聽清楚了……」一聲吆喝,顯系發自腹下丹田,靜夜裡分外刺耳。
  即見他按弓而立,聲似洪鐘繼續喊道:「爾等已困身火海,死在眼前,若想活命,快快把公主朱蕾獻上,如若不然,嘿嘿!水火無情,眼前便只得葬身火海……後悔無及矣!」
  話聲出口,引彈出弓,叭!叭!一連發出兩枚彈丸,不偏不倚,正射中火捨橫樑。
  那根橫樑,早已為火勢所燃,搖搖欲折,眼前吃彈丸攔腰一擊,自是吃受不住,頓時從中而折,喀嚓一聲爆響,連同著大片瓦簷,一併倒塌下來。一時間火星四濺,流焰飛舞,聲勢端的驚人已極。火光四射裡,一條人影倏地拔空而起,彷彿身上已燃著了火,其勢絕快,一隻腳尖於閃爍火光裡,輕輕在竹籬尖上點了一點,呼地騰身而起,已自越身而出。
  海客劉青目睹之下,大是得意,叱了聲:「追!」
  即有兩個人,縱身而起,采迂迴之勢,由兩側向這人擠來。
  海客劉青和玉彈金弓馬福全二人,雖不曾看清來人是誰,只是對方是單身一個人,卻可認定。
  他們的目的只是公主朱蕾,雖然簡崑崙是必欲一除的強敵,眼前之勢,卻是以手擒公主為第一要務,是以乍見逃出來的是單身之人,惟恐公主隨後脫逃,自不便輕易離開。
  這麼一來,便中了簡、方各個擊破的妙計。
  方天星引衣而遁,身法極是快捷。
  那一襲長衣雖然為火勢所焚,既是虛作形勢,有意作偽,自不會為其所傷。
  身後二人不知是計,猶自奮力以追。
  竹林穿梭,饒富奇趣。
  一遁二追,各盡其能,有如穿花蝴蝶,看看地勢相當,前行的方天星忽然腳步放慢。
  身後二人,自不會放過大好時機,腳下加快,一連幾個飛縱,已逼近眼前。
  二人的身材一樣的矮。
  卻是因為各人穿著一襲防火衣靠,行動上不免略有不便,眼前聯手而攻,卻是狠厲難當。
  眼前驀地交接,其中一個尖叱一聲:「哪裡跑!」話出人起,猛地已撲向方天星身後,掌中一雙判官筆,直認著對方後背就扎。
  眼看著火光耀眼,發自對方身後,滿以為他已為火勢所傷,此番對敵,已是穩操勝券,哪知道雙筆方自遞出,前面人忽地一個疾轉。
  非僅此也,隨著這人的一個疾轉,呼然作響聲中,一襲燃有火光的長衣,已自掄出。
  這一反手掄衣,極見功力。一片火光,發自方天星轉動的手勢,雙方距離既是如此之近,這個人急欲建功,身子欺前過甚,再想後退,已是不及。
  雖是一件燃火長衣,由於真力之內注,卻是大非等閒。
  事發突然,簡直不容對方作出任何反應,啊呀一聲,已被方天星燃有火光的衣邊自咽喉間力掃而過。
  血光迸現裡,這個人直似秋風裡打轉的落葉,滴溜溜一陣子打轉,撲通摔出了丈許開外,頓時命喪黃泉。
  後來的那個人,手持一雙雪花長刀,一臉黃須,正是先時與方天星一度交手的那個黃衣矮子——地捲狂風宋天罡。
  雙方乍一見面,各有表情不同。
  心裡怕的就是他,偏偏就碰上了他,宋天罡一驚之下,嚇出了一身冷汗。此時此刻,再想脫身,哪裡還來得及?
  一驚之餘,宋天罡怪嘯了一聲,雙刀突然掄出,施出了他生平仗以成名的絕技地捲狂風。雪花刀舞出了兩圈旋光,車輪似的,直向方天星全身上下猛力劈斬過來。
  也許是雙方功力相差過於懸殊。
  此番相見,分外眼紅。方天星再不會心存姑息,手下功力更見精湛。
  長衣飛掄,形若狂濤。
  乍然相交,噹啷啷一聲大響,隨著方天星飛捲的長衣,宋天罡手上雙刀已自脫手而出,墜落竹林就地。
  宋天罡打了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由於持刀過緊,雙手虎口盡裂,滿手都是鮮血。
  宋天罡嚇了個魂飛魄散,哪裡還敢戀戰?怪叫一聲,擰身就退。
  卻是,事有蹊蹺。
  他這裡身子方自縱出,人影猝閃,簡崑崙飛燕掠枝般已自迎面飛身而至,身勢之快,有如疾風一陣。
  宋天罡眼前一花,根本還來不及看清是誰,已被對方探出的一隻右手劈中下腹。
  這一掌力道萬鈞,宋天罡只覺著身上一麻,整個身子風箏也似的倒飛而起,足足飛出了七八尺之遠,喀嚓撞上一棵巨竹,便自倒地不起。
  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剪除了對方兩名手下,一經照面,隨即分開。宛若分飛勞燕交錯的當兒,已自隱身竹林。
  火光熊熊,大火方興未艾。
  面對著一天火光,其時火勢正熾,濤濤火焰早已把整個房舍全數吞噬,怪在除了前見之人外,再不見任何人為火勢逼出。
  海客劉青目睹之下,不禁大是狐疑。總不成公主朱蕾,連同房中眾人俱都葬身火海?
  這可不是他原來的旨意,更何況出發之前,時美嬌一再交代,九公主朱蕾務要活捉,難道真的來不及逃出,被燒死了?這個念頭使得他一時心裡忐忑,大為不安。
  人影乍閃,玉彈金弓馬福全忽然來到近前。
  「不好,別是九公主燒死在裡面了,怎麼這半天沒見個人影?」
  劉青哼了一聲:「難道跑了?」
  「不可能!」馬福全說,「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往哪裡跑?我進去瞧瞧去!」
  話聲一頓,他已騰身縱起,落向竹籬之內。
  火勢畢畢剝剝,濃煙滾滾,離著丈許以外,都熱得受不了。
  雖說是穿有防火衣靠,只不過較一般常衣不易燃燒而已,真要置身火焰,一樣照燒不誤。如此火勢不要說人不能入,便是一隻蝙蝠、飛鳥,也不能擅行飛越。
  馬福全圍著火場四周走了一圈,終不能得隙而入,打量著這般火勢,宅中人如不及逃出,萬無活理,定當葬身祝融無異。
  一片火舌燎過來,差一點捲著了他的衣裳,嚇得他忙自退後幾步,只得騰身掠出。
  卻不知,身勢方出,一縷尖風,直襲後背腰胯之間。
  眼前情形,最是混亂。小小暗器聲,如何聽得清楚?
  馬福全身勢正轉,但覺著胯間一陣奇痛,大吃一驚,啊了一聲,右手探處,起出了所中暗器——亮銀釘。
  一股熱血,直由傷處湧出,差一點痛得他倒了下來。
  卻於這一霎,一條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猛地自他身後撲到。
  人到,掌到。施展的是極其凌厲的排山運掌功力,以至於連馬福全這等功力之人,倉猝間亦無能防範。
  馬福全功力堪稱上選,但是腰胯間傷勢過重,閃動皆難,他為人並非大惡,可說一腳誤上了柳蝶衣的賊船,乃自種下了今日的惡果。轉身而現的一霎,似乎瞧見了對方那人的臉。
  方天星!
  今日一切,多半都與這個姓方的有關。他卻是出手狠毒,嫉惡如仇,不似簡崑崙之心懷慈善,每以手下留情。不過,今日之勢,應是格別而論,江湖中,對於縱火殺人的伎倆,總是深惡痛絕,縱然落在簡崑崙手裡,也是死路一條。
  玉彈金弓馬福全身子才一轉過來,迎接而來的,卻是排山倒海的大股力道。他終是挺受不住,在近乎五臟盡摧的慘痛裡,直直地倒了下來。
  一口血箭,直噴而出,足足有七尺來高、幻為一天血雨,飄飄而落……他死了。
  山貓似的,方天星躍身而前。
  這個人一口砍山刀,施足了勁道,接頭就砍。卻是不知怎麼一來,刀背竟到了對方手裡。
  扳了一扳,硬是不動。這人——海馬費天,巡江第十七舵舵主。隸屬飛花堂已有多年經歷,平素行事老到,招子不空,卻是鬼使神差,陪著兩位副座,跑了這趟差事,以至於落得了今日此刻下場……
  這就叫命!
  驚惶間,瞄著當前的這個人——膀大腰圓,挺長老大的個頭,依稀記得,敢情他就是那個姓方的!一念未完,姓方的另一隻手已自抄出,只一下已扳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聲。這一扳力道萬鈞,姓方的施展的是盤樹功,莫說是費天的血肉之軀了,就是一方實木橫樑,也吃受不住,一時間,由他口鼻裡淌出了濃濃的血。
  方天星鬆開了腕子,費天身子也跟著癱了下來。
  海客劉青一聲驚叱道:「不好!」嗖地拔身而起。
  迎向他的簡崑崙,直似神兵天將,身到劍到。
  冷森森的一口長劍,矯若游龍,直向他當頭卷落。劉青啊了一聲,身勢未穩,一個骨碌,旋風似的跌了出去。
  驚惶萬狀的一霎,他總算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簡崑崙是……你……」
  當日水面押解,以禮相待,雙方原是舊相識,不期然這裡相見,竟是這般嘴臉。劉青內心的震驚,終至破碎了先時的幻想。
  敢情是對方棋高一籌,早已識破了自己此行的伎倆,一把大火,倒像是鬧著玩兒似的,充其量燒了個空房子而已,自己這一面可就全數報銷,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一念之及,直嚇得劉青透心發涼。
  這可不是套交情的時候,話聲出口,背後一口青鋼長劍已自掄出,叮!兩口劍的尖端部位,已自交接一塊。
  借助於此一觸之力,劉青再一次地拔身而起,捷似飛鳥般已閃身而出。
  既能身當飛花堂副座之尊,當然有兩把刷子,如以身手而論,應較玉彈金弓馬福全實有過之,他也是時美嬌最稱得力的手下大將,自非等閒之輩。
  隨著他縱出的身子,左手輕揮,展出了一式漂亮的孔雀剔翎手法。一蓬金光,宛若出巢之蜂,直認著簡崑崙全身上下飛落直下。
  這一手倒撒金錢,由於相隔甚近,力道極猛,一經出手,方圓丈許內外,全在照顧之中。
  簡崑崙卻已防著他了。他自承二先生金鱔內功以來,日夕勤習,已能與自身原有內功混合一氣,近日以來尤其能夠活用,隨機應變,如意施展。眼下看似無能閃躲的一天暗器,卻也大可不必吃驚。只消真力內聚,凝集劍身。運劍一揮,奇光電閃,一片錚錚聲裡,來犯的一掌金錢,悉數吸附劍身。
  劉青原已縱身而出,見狀吃了一驚,怒叱一聲,一式倒轉旋風,掌中劍刷地揮出了一道銀光,直向簡崑崙腰間捲去。
  卻是隔阻於簡崑崙一式封殺。
  噹啷!兵鐵交接聲裡,濺出了火星一點。
  感覺著手上一震,響聲有異,才自發覺對方手中的那支長劍,是口寶刃,不用說自己兵刃受損不輕。
  卻是,不容他抽招換式,簡崑崙劍轉輕靈,唏哩一聲,打他頭頂掠過,已在他背後右側方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血口。
  海客劉青吭了一聲,腳下一個打轉,疾風似的轉了出去。
  簡崑崙已由不得他,身子一個前撲,如影附形,已自依了過去。
  劉青驚惶中一連變幻了七個動作,卻是不能甩脫簡崑崙咫尺之間。
  一進一依,有似雙飛蝴蝶,又苦孤雲白鶴,翔舞天表。無比劍氣,極似萬蓬銀針,爆灑當空。
  一連七式,即所謂如意七巧身法,劉青施展得極是迤邐利落,想不到仍然逃不開對方的刻意糾纏。
  便在這一霎——劉青施展全力,待將縱起的一瞬,簡崑崙已容他不得,右腕振處,銀光乍瀉——一片血雨,發自劉青那只持劍的手,連手帶劍,齊著右腕骨節,一併被斬落下來。
  劍花輕轉,冷焰襲人。
  劉青哎喲一聲,直被逼得撲通坐了下來,直疼得他打了個冷噤。
  更駭人的卻是對方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就在眼前,劍尖指處,直迫眉心。
  海客劉青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彈,神色呆了一呆,便自垂首不語。
  「劉青,今日之事,是你的主意,還是聽令於人?快些說出!」
  看著他斷腕處的殷殷紅血,簡崑崙一時動了側隱之心,原待刺出的長劍,竟自停住不動。
  劉青自忖必死,卻不曾料到猶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時頗感意外。他左手力捏斷腕脈絡,止住流血,一張臉固是白裡透青,滿佈虛汗,卻是,那雙眸子兀自深沉冷靜,抬頭向對方打量時,並無膽怯之意。
  「想不到今日栽在了你的手裡,何必多說。看在同系武林一脈,就給個爽快吧,皺一皺眉,不是漢子!」
  話聲出口,他也就閉上了眼睛。眼不見,心不煩,想像之中,對方當系劍下無情,也就一了百了,死了乾脆。
  卻不是這麼回事。
  等了一頃,非但不曾利刃加身,原先迫眉的深深劍氣,竟似也為之消失。
  忍不住,劉青再次睜開眼睛,才自發覺到簡崑崙敢情已經走了。
  大火猶自在畢畢剝剝燒著。
  轟隆一聲,整個屋架倒塌下來,火舌力躥,到處瀰散著物什燒焦了的氣味。
  雖然寄身黑道,平日卻也有一份道義,像這類殺人放火的勾當,平素是不屑為的,而今日……
  「唉……」自忖著眼前這個孽可是造的不小,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重重地歎息一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巡目四望,在地上看見了自己那一隻斷手,手裡還拿著劍。
  一陣辛酸,打心底升起,竟自淌出了熱淚。
  火光時明時滅,四下裡像是浮動著無數鬼影子似的,蕭蕭草木,配合著幢幢火光,更似無比陰森……
  「你們都到哪去了……人呢?」
  四下逡巡打量,一個也看不見。
  「怎麼回事,難道都死了?」說時,彎下身子把連同寶劍的一截斷臂拿起來,夾在腋下。
  劉青這一霎的淒涼,誠可想知。
  一面走,一面叫,叫喚著手下眾人的名字,卻是一個也不見回應。不經意腳下一絆,一團物什,軟軟地。
  「啊……」幾經打量之下,才自看清了。
  竟是玉彈金弓馬副座的屍身,一時間,他的眼淚由不住再一次地流了下來。
  這個突然的發現,終至使他認清了眼前的事實,不用說,自己一夥,同行九人,大概除自己之外,都已命喪黃泉。
  他的這個觸念,果然得到了事實證明。明滅火光照射裡,隨即又為他發現了三具屍身。
  蜘躕著緩緩而前,一一細看、撫摸……多年袍澤,共事的夥伴,一朝歸去,竟是如此的淒涼,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的失誤,判斷不當所致。
  再想想,萬花飄香幫規之嚴厲,尤其是自己頂頭上司時美嬌之辣手無情,事不徇私。此番回去,落得個光桿一人,如何向她交差?即使看在自己重傷斷臂分上,得免一死,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廝留下去,不若……
  一念之興,遍體颼颼。那可真是砭骨的奇冷,兩隻腳舉步艱難,無論如何是走不動了。
  大火已漸漸衰落,不時傳過來枯柱倒塌聲音。
  海客劉青盤坐在當前一片黃草地上,思前想後,這條命是怎麼也活不下去了。
  抖顫顫的,他用那一隻獨手,握向長劍,卻是長刃倒持,深深地扎向自己心窩,驀地打了個哆嗦,便自緩緩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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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回 不盡江水滾滾流

  大船移動的時候,天還不十分明亮,甚至於那半面明月,還斜斜地掛在天上。
  水面上像著了一層霧樣的白,秋日的寒冷,便自那樣冷森森地滲了進來。
  倚坐在船舷的朱蕾,抱著一雙胳膊,真還有點冷得慌,總是隨遇而安吧!住處被焚,這一會又上了船,誰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妙在所搭乘的這艘大船,正是海客劉青一行九人來時的座舟,不期然一朝敗北,人死了不說,連座船也成了人家的了。倒是了,燒了人家的房子,拿船來抵,也算是兩相扯平。
  萬花飄香一面,眼前的一仗,不啻全軍覆沒,下場之慘,前所未見。
  簡崑崙、方天星聯手之下,旗開得勝,這一霎,移舟西下,頗似又有了異謀。
  船上各物俱備,張氏夫婦既精烹撰,這就不必客氣。就著現有的一切,不大的工夫,調弄出一大桌子的佳餚美食。
  「小姐,肚子餓了,快吃點東西吧!」張嫂用著慣有的微笑,把朱蕾請到了桌子上,親手為她添上了一碗粥。
  「嘗嘗我做的雞粥!」張嫂說,「這些人真會吃,東西還不少呢,半個月也吃不完。」
  她隨即又為方天星、簡崑崙各人添了一碗,便退下。
  「好呀!」朱蕾端著碗,向著簡崑崙眼睛一瞟,「到哪裡都有得吃,你們可真會享受!」
  方天星一笑說:「得吃且吃,人生幾何,今宵一過,明天情形又是如何,誰又知道?」
  朱蕾怔了一怔:「怎麼回事!難道又有了什麼情況?」
  簡崑崙搖搖頭,沒有說話。嘴裡雖然沒說什麼,心裡卻是有數。
  此番殺人劫舟,連夜而行,不能不謂之膽大已極,官方一面姑且不論,最大的隱憂,卻來自萬花飄香,從燕雲青、李七郎、時美橋以至於劉青一行九人的先後出現,足可證明,萬花飄香已是大舉出動,莫謂眼下之小勝,其實與對方真正主力還不曾接觸。
  往後時日,可謂之步步奇險,隨時都有與對方主力接觸的危機。
  一個假設,若是再次邂逅的敵人,是時美嬌,或燕雲青任何一人,情形都將與前大有不同。
  他們甚至於知道,這滇地一境,水陸兩面,萬花飄香的實力都極其龐大,隨著時日的增長,朱蕾逃逸平西王府的消息,早已不是隱秘,萬花飄香連番損兵折將,對她的必欲到手,固不待言,即使簡崑崙這個人,也萬不容放過,隨著目前的情勢發展,險中有險,是否能輕舟險渡,躲過重重艱險,可就天知道了。
  朱蕾的眼睛移向方天星,後者仍然只是微笑。
  這個人一聲不吭地只是吃著手裡的雞粥,張嫂的手藝果真不差,幾樣小菜也炒得好吃。三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朱蕾雖是心事沉沉,但是簡崑崙、方天星就在身邊,也就暫放寬心。
  習習江風,直由後面襲來。
  那一面的窗戶竟是敞開著。
  這艘大船,體積甚大,雙桅四帆,可以自行調節,船上更有羅盤設置,莫謂內陸江川,即使行之大洋滄海,也不虞迷失。
  沉沉夜色,孤舟夜航,全賴老張把舵。他這個人不但燒菜有一手,水上行船也不含糊。能為宮胖子收為心腹,自非等閒。
  張氏夫婦看似平凡,卻也有其機智一面。
  大船在風帆桅桿咯吱聲中,緩緩前進……
  向著沉沉夜色看了一眼,張嫂說:「希望今天晚上不要再生事才好,你看呢!」
  「誰知道?」張順搖搖頭,左右打量了一眼,忽然眉頭一皺,像是看見了什麼……
  一陣江風吹起,吹開了那一邊水面的沉沉霧氣。
  一艘雙桅四帆,也同自己座舟一般模樣的大船,有似霧中巫山般突然現了出來。
  雙方距離不算太近,也不算遠,約在七八丈開外。
  「啊!這條船什麼時候綴上我們的?」
  「不知道!看來跟我們的一樣,你要小心著點……」
  一霎間張嫂那張樸實的臉,也似變得機警了。
  卻在這一霎,對方大船上驀地閃起了燈號,先是一人雙手持燈,做交叉狀連連晃動不已,緊接著另一人即自發出了像是有特殊含意的燈號,三明三滅。
  張嫂訥訥說:「看清楚了!」
  張順說:「錯不了!把燈拿來!」
  人影乍閃,簡崑崙已來至身邊。
  「是萬花飄香的船,綴上我們了!」張順抬頭說了一句。
  說話的當兒,對方船上又自閃來了燈號,仍是三明三滅。
  張順說:「他是在詢問我們的身份。」
  這一霎,張嫂已持燈而近。
  張順接過來,看了一眼,即速以燈面特殊裝置,閃出了燈號——四明兩暗。
  對方略作沉默,又自閃出了一串燈號,看來頗似複雜。
  張順卻不慌不忙地還以一串燈號。一面呵呵笑道:「還好,他們是巡江總舵來的!看來不難應付。」
  對方在接獲張順燈號之後,暫做沉默,卻是遙遙綴著不捨。
  簡崑崙大是驚奇地向這對夫妻打量不已。他雖然也曾猜想這一對夫婦,絕非尋常,卻是怎麼也不會料想到,他們竟精通敵人的暗語,甚而連對方的燈號也能收發,簡直奇妙之至。
  「你覺得奇怪麼?」
  說話之間,方天星、朱蕾也相繼來到眼前。
  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方天星一派從容看著簡崑崙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坐他們的船的原因了,有了張兄、張嫂,一切不必擔心,大可高枕無憂。」
  話聲方輟,對方大船忽地又閃出了燈號。
  這一次更為複雜,慌得張順向妻子呼救道:「家裡的,看清楚了,莫要漏了。」
  「不會,你不要慌嘛!」
  嘴裡相互對答,夫婦二人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來船望著,尤其不曾疏忽了發來的燈號。
  「報告一切……人數……任務……還有……還有目的地方向……」用著一口動聽的吳儂軟語說著,張嫂神色鎮定而機警。張順是一口四川話,她卻是蘇州口音,搭配得很是有趣。
  朱蕾一直當他們是專司烹飪理家的幫傭,卻不知他夫婦身懷絕學,有此高招,乍然看見眼前情景,大是驚異,簡直呆住了。
  方天星對他們夫婦,更似完全信賴,自始至終,只是面現微笑,並不略作指示,或是間插片語。
  隨即,張順以手代口,刷刷有聲地又自發出了大串燈號。
  一時之間,交往頻繁,但見號燈明滅,有似空中寒星。隨即,在張順拍出最後一串燈號之後,即行將號燈吹熄,不再向對方理會。同時雙手同施,將四面風帆同時升起,一時間船速大增,向前疾馳而進。
  夫婦二人至此才似略放寬心,得能喘上口氣。
  「小姐也來了,外面冷,小心著了涼!」一面說,張嫂忙即站起,端了一把椅子過來,讓朱蕾坐下。
  朱蕾一笑,握住了她的手:「瞧你把我說的?我哪有這麼嬌嫩呀,倒是你……」
  對於張氏夫婦這種離奇舉止,她真有無限好奇,說了一句,便自轉向方天星看著。
  簡崑崙也一樣覺得奇怪。
  方天星才笑嘻嘻道:「你們奇怪麼?其實張兄、張嫂原本就是他們的人,後來結識了宮二哥,才棄暗投明,他們夫婦過去在柳蝶衣身邊工作,長達十數年之久,飄香樓事無鉅細,鮮有不知,雖然不精武功,可是運籌帷幄,勝似十萬甲兵。」
  「哎喲!」張嫂一聲嬌笑道,「三爺這麼一說,我們成了諸葛亮了,哪裡配呢!」
  張順呵呵笑道,打著濃重的四川口音道:「以前的事情還提它幹啥喲,他柳蝶衣自認為一世風流,天下英雄數他第一,背後卻專門幹些傷天害理、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張順以前是眼睛瞎了,才會去侍候這個魔王,要不是宮先生救了我,點破了他的假面具,我們還一直把他當祖宗呢!」
  說著轉向江水呸地啐了一口,氣忿不屑地道:「格老子,啥子萬花飄香、飄香樓?壞事都讓他們干絕了。」
  張嫂看著他,怪不好意思地道:「你就少說兩句吧,當著簡先生、小姐面前,胡說八道的……」
  簡崑崙一笑道:「沒有關係,這一次幸有張兄張嫂一路相助,柳蝶衣德不服眾,眾叛親離,看來氣數已盡,這就要全軍覆沒了。」
  張順頓時面色一喜,看著他道:「那可是大快人心之事……想不到他姓柳的也有今天,太好了,太好了!」
  言談間顯示著他與柳蝶衣似有極深的仇恨,這類事若非他本人談起,局外人是不便刺探的。
  有關張氏夫婦與柳蝶衣的一段離奇經過,必然有其錯綜複雜一面,只看張順那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當知其懷恨之深,有關別人隱私,也就不欲多問。
  簡崑崙原待向他問一些有關二先生、李七郎的隱情,卻因眼前不是時候,話到唇邊,又復吞住不發。
  方天星這才一笑道:「剛才你們燈號相通,看得我眼花繚亂,到底說了些什麼,總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吧!」
  張順笑道:「正要向二位先生報告。」
  便道:「他們是巡江總舵派出來的,總舵主胡秋陽就在船上,因為這兩天風聲很緊,柳蝶衣傳令他們要全力戒備。命令他們隨時與飛花、金羽二堂取得聯繫,看看是不是需要他們人力金錢的支援。」
  方天星點了一下頭道:「哦?胡秋陽竟在船上。這個人我認識。」
  簡崑崙出道未久,卻不識胡秋陽其人。他只知萬花飄香是一龐大黑道組織,下設飛花、金羽二堂,卻不知另有一巡江總舵,由胡秋陽出任總舵主,看來自己對於萬花飄香所知不足,有待進一步瞭解。
  張順道:「萬花飄香這個巡江總舵,設在瀾滄江的神州渡,滇池只有一個分舵,大概這邊有了情況,胡老總才親自出馬。」
  張嫂在一旁搭腔道:「姓胡的原來以為時美嬌在這條船上,要親自過來參見,老張告訴他們說她不在,他才沒有過來。」
  張順冷笑一聲道:「其實就算他們過來,有二位先生在船上,也不用怕,正好把這個姓胡的給擺倒,省得以後礙手礙腳,後來想想小姐在船上……還是算了!」
  方天星道:「你做得很對,再說下去!」
  張順說:「胡秋陽最後傳話,要我們在前面青本關集合待命,說是有重要任務分配,而且……」
  神情一振,像是忽然想起來道:「啊,我差一點忘了,他的意思,好像是萬花飄香來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要我們全數待命,莫非是柳蝶衣親自來了?」
  「柳蝶衣?」
  方天星、簡崑崙俱為之一驚。
  若是柳蝶衣親自出山,可就顯示著事機的嚴重,非同小可。
  簡崑崙忍不住問道:「青木關在哪裡?」
  「就在前面不遠!」張順說,「頂多再有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方天星說:「我們當然不會去那裡!」
  張順一笑說:「當然,前面有兩條路,一面是左盤江,一面是右盤江,左盤江是去青木關,我們走右面,再有半天,差不多可以到三江口,在那裡把船丟下,就可以跟秦先生、宮先生碰頭了!」
  簡崑崙等三人俱為之一怔,喜出望外。
  張氏夫婦對看一眼,神秘地微微一笑。
  張順說:「對不起,不是我們早先不說,宮先生特別關照我們,要我們不許多嘴……」「那又為了什麼?」方天星一時瞪圓了眼。
  「就是為這個囉!你看吧!」張順含著笑說,「宮先生說三爺是火爆脾氣,嘴巴又愛說話。簡先生又因為要負責小姐的安危,所以都不能去,要我們後一步到那裡去碰頭。」
  方天星哈哈一笑:「好個老張,居然把我們都蒙在鼓裡,這麼說,今日之事,也在他們兩個算計之中了?」
  「燒房子的事他們也許不一定知道!不過宮先生已經料到那個家是保不住了,重要的東西,他們都帶走了,剩下來不值錢的傢具,空的房子,燒了也就算了!」
  張嫂一笑,加一句:「反正宮先生有的是錢,舊房子燒了以後再起新的嘛!」
  一旁聆聽的朱蕾這才明白過來,怪道他們走的時候一聲招呼也不跟自己打,張氏夫婦尤其是一派從容,原來他們早就有心要遷地為良。
  至於他二人如此神秘地趕到前道的三江口,卻又是為了什麼?可就耐人尋味……
  她此行,既已與簡崑崙會合,最大的希望便是能與哥哥永歷皇帝團聚。
  一個念頭,倏地自心裡升起——莫非是已經有了哥哥的消息?抑或是永歷帝就在那裡?
  這個念頭一經興起,促使她為之坐立不安,一時間心裡忐忑,萬難自已,便自轉向波光粼粼的江水望去。
  風帆他引,舟行疾暢。
  抽個冷子,張嫂站起,轉向一邊,把火上蒸的一碗新鮮蓮子,捧到朱蕾面前。
  「小姐,你有點咳嗽,裡面加了點百合,快點趁熱吃了吧!」
  朱蕾不願拂她的好意,接過來一笑說:「好,看樣子再過三天,我非成個小胖子不可了,都怪你。」張嫂笑盈盈道:「小姐身子窈窕,胖一點更好看!」
  想起來又道:「外面有風,我去給您拿個披風來!」隨即轉身入內。張順一笑,看著朱蕾道:「不要嫌她婆婆媽媽,大先生和宮先生一再的關照,要是小姐有一點不舒服,我們夫婦可就慘了。」
  朱蕾一雙眸子,不由自主地瞟向簡崑崙,二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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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11:13
  略似有點靦腆,她訥訥道:「幾位大哥都太寵我,把我看得也太嬌了。」微微一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又瞟到了簡崑崙身上。
  久別重逢,對於簡崑崙她真的是自心裡喜歡,哪怕是看上一眼,心裡也熨貼、舒服。
  對於他兩個的一段患難經過,張氏夫婦多少也聽說過,卻也知道這位簡先生,是個了不得的少年俠士,且與秦、宮、方三位續有金蘭之好,英雄美人,自是樂觀其成。
  瞧著他們彼此的脈脈含情,張嫂最是開心,由不住笑了起來:「宮先生說過了,小姐要是有一天成了家,要我和張順過去服侍你們一輩子,我呀,天天做好吃的給你們吃,小姐你說好不好?」
  這幾句話未免說得太露骨了,就連簡崑崙也覺著不好意思,臉上有些掛不住。
  方天星生怕他出言不遜,正待出言化解,張順啊了一聲,忽地站了起來。
  眾人為他的這個突然舉止,俱都心裡一驚。
  隨著張順的眼望之處,黑漆也似的江面上,陡地出現了星光一點。
  透過茫茫的一片霧氣,依稀可以分辨出一艘船的冷影——雙桅四帆,敢莫是前此的快船去而復返?
  這個突然的發現,眾人都為之吃了一驚。
  「又來了!」說話的方天星冷冷一笑,眸子裡顯示著凌厲。
  「不錯。是他們,又回來了。」
  張順搔著半白的頭:「又為了什麼?」
  來船速度極快,四面風帆俱已脹滿,外加著兩桿長楫,一徑向前疾馳而來。
  張嫂慌不迭向朱蕾道:「小姐,我陪著您,還是到裡面先避一避吧!」
  方天星道:「先穩著點,用不著慌,距離還遠。」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我有預感,總覺著他們會來,果然不錯,看來他們一定得到了劉青等全部覆滅的消息,對我們起了猜疑,要過來親自盤查一下,三哥,你看如何?」
  方天星哼了一聲:「這可就在他們了……先不要慌,看看情形再說。」
  算計著雙方距離,總在數十丈之遠,即使燈號來往,這個距離也太遠了。
  簡崑崙說:「我們索性放慢一點,以逸待勞。」
  方天星一笑,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卻是這個胡秋陽為人機警、武功不弱,倒也不可小看了他。」
  張順說:「姓胡的有一身好水功,要小心他掉在水裡,保不住會在水裡作怪。」
  簡崑崙冷冷說道:「我們接著他們的就是了,你把速度放慢吧!」
  張順應了一聲,立時調動風帆,原是四面齊張,隨即放下了兩面,立時速度大減。
  對於簡崑崙,方天星信心十足,深知他武功卓越,較自己並無少讓,且是冷靜沉著,這一點猶非自己所能及。若非如此,秦、宮二人也絕不敢把公主安危交託他手,事實證明,簡崑崙單身一人,經過去年來的出生入死,深入虎穴,即以柳蝶衣之精明幹練,時美嬌的軟硬兼施,皆不曾對他奈何,此番與敵相接,倒要看看他的臨場應變如何?
  當下隨即笑道:「對付萬花飄香,你的經驗,遠比我要豐富得多,卻不知你眼前作何打算?」
  說話的當兒,來船已漸次接近。像是前番模樣,但只見燈光頻閃,果然發來信號。
  張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說道:「簡先生說得不錯,他們要我們停船待命,怎麼樣?停下來?」
  「傳話過去,問為什麼。」簡崑崙說。
  這時張嫂早已將信號燈點起,張順接過來,隨即依言傳出了燈號。
  對方接收後,略遲片刻,又即傳過來。
  張順一笑說:「有緊急情況,要我們就地待命。」
  簡崑崙說:「看來勢將一戰,不過,先不要與他們太接近,繼續緩慢前行,他們的用心,很快也就會知道了。」
  聽他這麼說,張順一時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當下依言而行,乾脆把號燈放下,不予理睬,大船兀自緩緩向前移動。
  方天星打量著來船,說:「他們快來到了。」
  簡崑崙一笑說:「公主一面有我在,萬無一失,三哥你的責任更大,卻要多多仰仗。」
  「好呀,今天你是中軍主帥,我聽你的指揮,說吧,要我怎麼樣?」
  「我只是心裡猜想而已……」簡崑崙嘴裡說時,一雙眸子緩緩在水上移動,隨即微微笑道,「對方很可能有先到的探子摸上大船……」
  「哎喲……」張嫂先就驚慌地叫了起來,依身到朱蕾身邊。後者向著她微微一笑,倒是沒有料到,她的膽子較自己還小。
  「別吵,聽四先生說嘛!」
  張順一面斥責他老婆,眼睛卻向簡崑崙全神貫注,顯然對方少年已大大提高了他的興趣,私下裡未嘗沒有一個念頭,即以此突發事件,測驗對方機智見識與能耐。
  畢竟,一個人要贏得別人的尊敬、佩服,是不容易的。
  說話的當兒,來船已漸漸迫近,約摸著總在十丈開外。燈號頻閃,催促著對方停船待檢。
  水面上黑同墨染,除了彼此船桅上高懸的船燈所散置的昏黯燈光,勉強可見著朦朧的船身,偶有號燈的閃亮,光如匹練,於此靜夜更似多了一番離奇點綴。
  簡崑崙向著朱蕾、張嫂點頭微笑道:「為了安全起見,請你們移座中艙。」
  二女相視一笑,依言而行。一走進去,張嫂即動手關上了窗子,相反的,朱蕾卻動手把另一扇窗子打開來。
  「哎呀小姐……」
  「怕什麼,看個熱鬧呀……放心吧,我死不了的!」
  說時她真個側身窗樓,以手支腮,擺出一副瞧熱鬧的樣子。張嫂無可奈何,趕上去噗地一聲,把桌子上的一盞燈吹滅了。
  頓時一片漆黑。
  卻是不礙朱蕾的憑窗外望。
  兩艘船越發接近了。
  對方那一艘,黑糊糊簡直像一座山,直襲身後而進。
  雙方距離只在七八丈之間。
  簡崑崙乃自向方天星道:「三哥你站向後面船舷。」伸手一指:「這裡是後座入口,我預料必有人來,來者不留,就瞧你的了!」
  方天星一笑道:「遵命!」身勢微移,翩若輕風,已飄身至後船舷。
  張順仰臉說:「停不停呢?」
  簡崑崙搖搖頭:「對方此番再來,必然有備,人數必不在少,我與方三哥雖無可畏,混亂之中,或有不測,不能不防,船不能停,記住,保持在四丈左右,不快不慢,總在這個距離之間。」張順應道:「錯不了!」
  隨即揚起了一面風帆。對方由於已行漸近,船速不便過快,速度已經減緩,簡崑崙這一面忽然船速又加快了一些,一慢一快,剛好扯平。
  雙方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剛好保持在四五丈之間。這個距離看似無奇,其實大有學問,免卻了對方的短兵相接,更可如意施展部署。
  方天星屏息以待。身邊上似聽著嘩啦水聲一響,聲音原本無奇,就像是拍打在船邊的一個浪花而已,只是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裡,可就有所不同。
  心裡一動:「簡崑崙——真有你的,真讓你給料著了!」
  一念方興,人影乍閃。
  一個人,週身油光水亮,已立身船舷。緊接著邁動腳步,跨身而入。
  方天星一聲不吭,足尖點處,疾若飄風,如影附形地已把身子欺了上來。
  黑不溜秋,看不清楚——約摸著對方挺高的個頭兒。一身油綢子水靠,吃水一沾,黑光珵亮。這個人手裡還拿著傢伙——蛾眉刺。
  怎麼也沒有料到,對方會粘得這麼緊?剛一上來,就被對方給粘住了。
  一驚之下,這個人刷地掉過身子……卻在這一霎,方天星的一雙手指,有似抄手之燕,不偏不倚,正好叉在了他的喉頭。
  噗嗤……說是手指,何異於一支鋼叉?
  一插之下,力道至猛,極其尖銳。
  來人簡直連呼叫一聲也來不及,雙眼一翻,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方天星早已防著他了,一伸腿延著他倒下的身子緩緩落下,便自把對方身子放了下來。
  黑夜裡,簡直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方天星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把來人放倒,腳點飛挑,這人身子骨碌碌一個打轉,便自陳屍角落。
  這麼做,當然是有其心意。那是怕打草驚蛇。
  因為,第二隻水老鼠接著也來了。像先來的那個一樣,或許更要輕微一些。幾至於全無聲息,這個人真像個水老鼠那樣,勾頭下背的一個出溜,就躥了進來。
  看起來,較清先前那一個要機靈多了,卻是仍然逃不過背後的這個煞星。
  和此前一樣,一陣風也似的,方天星陡然欺了過來,這人聞聲而驚,打了個旋風,霍地掉過了身子。
  卻是有鬼了。
  身後什麼也沒有,再要轉身的當兒,方天星一陣風似的已撲了過來。
  來人兵刃是一雙分水尖刀,插在腰上,來不及拔出來的當兒,已被對方沉重的指尖,點中在心坎穴上。
  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絕狠。蓋因為心坎一穴,為人身最稱致命的重穴之一,後來的這個人,身子一軟,麻花卷兒似的便自癱了下來,頓時了賬。
  這一幕殺人把戲,演得絕快,人不知,鬼不覺,卻是分別落在了簡崑崙、張順眼裡。後者只看得觸目驚心,對於簡崑崙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體投地。
  二人一組。一連放倒了兩個,預計著暫時總能相安片刻。
  方天星小心地探首船舷,向著四周略一窺伺,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無誤,才自放心地飄身中座船艙。
  簡崑崙含笑以迎:「怎麼樣?」
  「讓你料著了。」方天星說,「都擺平了。」
  張順激動地道:「只有兩個?」
  「別慌!」簡崑崙說,「沉著點氣……」
  一知百解,一霎間的睿智,顯示著他的料事如神。他隨即自信臆測道:「再等一會兒沒有消息,還會有人再來。」
  人的思維,有時候真奇妙,靈驗如神。
  簡崑崙說:「還有兩個人要來……」
  「真……的?」這一次連方天星也怔住了。
  簡崑崙說:「等著瞧吧!」
  對方大船上連連發著燈號,一再地要他們停下船來,顯然對於簡崑崙等乘坐的這艘船,並不完全清楚,須要等待前此派出的兩個人轉回之後,才能洞悉一切。
  只是這兩個人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在久候不歸之後,第二撥——依然是二人一組的水老鼠又自悄悄下水出發。
  依樣畫葫蘆。
  情形完全一樣,由於有了前次的經驗,這一次幹起來更便當。
  是以上來的兩個人,簡直連東西南北都沒來得及分清楚,俱皆喪生在方天星的點穴指功之下。
  神不知、鬼不覺。兩個人一聲不吭地就被擺平在前次同伴身邊。
  情形一如簡崑崙所料,竟自絲毫不差。
  雙方大船依然是保持著相等距離前進,四個人俱皆有去無回,下一步又將如何?
  「看來,他們要過來了!」方天星忽然一驚道,「他們船上有炮。」
  「不錯!」簡崑崙說,「在詳細情形沒有瞭解之前,他們不會貿然發射,而且,九公主在我們船上,他們便有所顧忌。」
  微微一頓,簡崑崙乃向張順問道:「巡江總舵的實力如何?」
  「人很多!」張順說,「總舵主胡秋陽之外,下設四個分舵,功夫都不錯!」
  「胡秋陽功夫怎麼樣?」
  「相當不錯!」方天星插嘴接道,「輕功尤其高超,不在你我之下……」
  「那麼他就非來不可了……」
  話聲方頓,人影猝閃,黯淡燈光下,一個人海鳥也似的,直由來船上騰空而起,施展的是燕子抄水的輕功絕技。
  妙處在於居空臨下,單腳涉水的一抄。
  一抄之下,想必是借助於水面的飄浮物什,他修長的身勢,便自再一次掠了起來。
  噗嚕嚕……長衣蕩風,有似黑鷹之鼓翅。
  定目看時,來人已高高佇立船舷之上。
  一身黑色絲質長衣,正像萬花飄香其它各堂領導人物一樣,上面繡著大朵花卉。頗似爆開如絲的菊花——百煉金鋼!即使在黯淡的燈光之下,亦有所辨。
  原來凡屬萬花飄香位在壇主之上的高級職司,皆有一件由柳蝶衣親自頒賜的本門號衣,計一十二件,分應十二名花。
  巡江總舵舵主職司崇高,在萬花門中,僅僅次於柳氏本人以及飛花、金羽二堂堂主,應與總提調雷文在仲伯之間,自是身尊位崇。
  正是因為如此,這位身領巡江總舵舵主的胡秋陽,才會如此托大,目高於頂。
  其實又何止胡某一人?萬花飄香每一個人,都極是自負,憑恃著他們傑出的武功,再加上本門的龐大勢力,確是無往不能,無往不利。
  卻是今夜容或有所不同。
  胡秋陽這個萬花門的傑出人物,確是有著過多的自信,因為如此,才自不惜單身涉險,挽狂濤於既倒。
  黑瘦頎長,精神抖擻。
  看不甚清楚是個什麼長相,也辨別不清透露兩肩交插背後的那對奇形兵刃是個什麼玩意兒,卻是那一雙皎若晨星的眸子,十足有逼人之勢。
  這就不可輕視了。
  心念著內裡中艙九公主的安危,簡崑崙暫作觀望,卻把這頭一陣仗,交給了方天星。
  眼前這一霎,不啻正是出手最佳時機。
  人同此心,方天星豈能無免於此?
  由是,即在胡秋陽身方墜落的一剎那,方天星已向他展開了奇快的功勢。
  哧……一股勁風,連帶著方天星龐大的身影,霍地直向著來人撲到。
  人到,掌到。隨著方天星右手探處——火中取栗,一掌直向對方前心擊落。
  這一式看似無奇,其實高秀超逸,綿密精嚴。
  直認為對方是個勁敵,方天星也就老實不客氣,施展出他多年浸淫的內功小天星掌力。有一掌分生死之威。
  掌力運處,感覺著整個船身都似為之一沉。
  胡秋陽似乎為之一驚,身軀乍長,迎著方天星的掌勢,滴溜溜打了個圈子,霍地翻身而起,翻天鷂子般地已飄落船艙。
  姿態之美,恰如孤雲白鶴,翔舞天際,引人入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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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11:39
第32回 繞船明月江水寒

  簡崑崙猛踏一步,以七步伏虎之首招看往來人,同時之間放出了大股內力元氣。胡秋陽焉能不識得厲害?身子一晃,一連後退了兩步。
  側面人影再現……
  方天星用巧步金蟬,霍地進身而前,看住了他側面去路。配合著簡崑崙的強勁之勢,他流放出了真氣內力,一時間,艙面上充滿了奇異力道。
  內力彙集,兩相夾逼之下,胡秋陽由不住再次後退一步,卻已為對方力道,看向一個死角。
  狼也似的猙獰,嘴露著森森的牙。
  姓胡的發出了嘿嘿一陣子獰笑:「這就不錯了,萬花飄香可沒有這麼一個接人的規矩,胡某人眼睛裡揉不進沙子,打開窗戶說亮話,兩位老兄是哪道上的朋友?為什麼冒充本門中人,意在何為,姓胡的洗耳恭聽!」後退一步,抱拳而立。
  大敵當前,處變不驚,觀其氣勢,大非易與之流。
  簡崑崙與此人從無交往,甚至於也是第一次聽到對方名字。
  方天星卻是不然,「秋陽兄別來可好?怎麼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閃身向前,踏向對方當面。
  借助於依稀月光,胡秋陽終於看清楚他是誰了。
  「原來是你……方……」
  「方天星!」問得含蓄,答得卻是乾脆。
  乍聞其名,胡秋陽就像是兜心為人打了一拳那樣,陡地神色一震……
  事實原因:三年前九月的一個夜晚,方天星非但破壞了萬花門一宗上門的大買賣,更曾與當日負責打劫船隻的胡秋陽有過一場激戰,胡秋陽失風於對方暗器——亮銀釘下,險些喪了性命。
  三年來胡秋陽明查暗訪,企冀著報仇雪恥,卻是對方杳如黃鶴,原已死了這條心,不期然今晚竟在這裡見著了。
  真正事出意外。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可是胡秋陽這一霎,卻力持鎮定,萬不願再次踐踏前次覆轍。
  「好得很……我們終於又見著了,我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與你見面,卻是鬼使神差,想不到在這裡與你見著了!」
  「這就叫做冤家路窄。」方天星冷冷向對方注視著,「咱們這筆賬,今夜大概可以清一清了!」
  「我正有這個意思……」
  一霎間,胡秋陽眼露凶光。目光一轉,卻向著一旁簡崑崙望去:「這位是?」
  「簡崑崙!」
  三字一經出口,胡秋陽陡地神色一驚,眸子裡顯示著極度詫異。那是因為簡崑崙這三個字,年來在萬花飄香組織裡,已攪得天翻地覆。飄香樓主柳蝶衣本人更為此傳諭手下,務必要生擒此人押返總壇。
  傳說裡更曾論及,此人的行蹤常與九公主朱蕾在一起,後者更是飄香樓極欲到手的人物,是以如何能將二人一舉成擒,萬花門為此殫精竭慮,真個費盡苦心。
  今夜卻是不期然在這裡見著了。
  原應是十分驚喜之事,卻因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形單影隻,眼前這一霎,落在了對方如此厲害的兩個敵人手裡,不禁有些暗自驚心。
  看來分明是方天星、簡崑崙二人聯手,誘使自己上門,卻是不要著了他們的道兒才好。
  「久仰之至……原來足下是簡少俠,失敬,失敬!」衝著簡崑崙,胡秋陽抱了一下拳,一雙眸子逡巡之下,大船上黑黝黝地,除了對方二人之外,余無所見。
  自然,若是九公主真的在船上,也不會隨便現身。卻是自己派來的先後四人,一個不見,莫非俱已遭了對方毒手?
  這麼一想,禁不住陡然興起了一絲冷意。
  才發覺到,對方簡崑崙站立之處,看似隨便,其實大有學問,自己的行動在未交手之先,已受到了牽制。
  換句話說,也只有眼前丈許見方的一塊艙面,才是動手之處,若要進身中庭,實已不能。且是二人表裡一氣,分立生、殺二門,未戰之先,已把自己逼進了死角。
  一念之驚,胡秋陽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卻是這一霎,敵人一面的方天星已不容他少緩須臾。有似飛花一片,方天星已飛身面前,一起即落,觸地無聲。
  「接招吧,總舵主。」雙手力推之下,施展的是極具實力的雙撞掌式,大股勁道,宛似一面鐵牆,直向胡秋陽身上兌擠過來。
  胡秋陽哼了一聲,抖手以迎,卻是一沾即退,借助於一轉之間,身後的一雙兵刃——鶴爪鐮已掣到手中。
  黑光珵亮,通體上下顯然精鋼打製,彎若白鶴的十根指爪,亮若燦銀,冷森森極見鋒銳。
  武林中施展這門兵刃的為數不多,胡秋陽不用說正是此道的一個行家。
  雙鐮交叉在手,叮噹一聲,脆響聲裡,已自飛身而起。鶴爪鐮一上一下,直向著方天星撩來。
  出招極快,疾若奔電。
  方天星的一口長劍早就等著他了,白光電閃裡,劍勢一發如虹,直取對方前心。
  胡秋陽哼了一聲,陡地定身不動,出手雙鐮改撩為封——十字擺蓮的當胸一架,噹啷!脆響聲中,濺出了一片火花。猛可裡,他右手的鶴爪鐮霍地揚起,反手之間,直向方天星臉上抓來。
  方天星收身以退。胡秋陽的另一隻鶴爪鐮忽然挺身以進,尖風一縷,直取對方前心。
  方天星長劍抱胸,猛地身形搖動,翩若飛雲,已閃身而出。
  胡秋陽那麼快速的出手,依然落了個空。
  雙方俱動了無名之火,這才展出了實力的接觸。
  大船在浪花沖激下,極見起伏。
  蕭蕭夜風,鋒銳如針,無形中助長了夜的陰森。
  像是一雙飛舞花叢的翩翩蝴蝶,更似糾纏空中的怒鷹。
  人影翩躚,幾度交接。
  猛可裡叮噹一聲,兵刃交擊裡,再一次爆出了大片火花。隨著胡秋陽鬼影子的一個巧翻左手,鶴爪鐮撩處,嗤地一聲,撕下了對方長衣一片。
  卻是方天星的一口長劍,反手而進,噗嗤!扎進了胡秋陽的肩窩。
  劍拔、血湧!
  胡秋陽陡地打了個踉蹌,鶴爪鐮怒翻而出,逼得方天星退後兩步。把握著一霎逃命良機,他踉蹌的身影陡地騰身而起,撲落船邊。
  但是,站立在一隅的簡崑崙卻是放他不過。
  他這裡身勢方落,當前人影猝閃。隨著簡崑崙閃電的進身之勢,銀光乍洩,那一口燦若秋水的長劍,已自搭在了他的項上。
  胡秋陽那麼疾猛的勢子,亦不得力之突然打住。眼前情勢,其險萬分。
  這一劍,簡崑崙原無手下留情之意,長劍只稍稍順勢一推,胡秋陽那一顆項上人頭,萬難保住,勢將切瓜似的滾落下來。總是那一點仁慈之心,制止了他突發的殺機。進退兩難之間,便自停在了胡秋陽肩頭之上,卻把後者嚇了個魂飛魄散。「啊呀……」一驚之下,才自意會此身未死,卻也由不住全身抖戰成團。鶴爪鐮隨手而墜,當地落向船板。
  一蓬燈光直射而前,照向胡秋陽臉上。
  「簡先生,這個人要不得……」
  說話的人竟是張順,手裡的號燈,匹練般射出一股強光,直照得胡秋陽滿臉生花。
  燈光射處,更看見對方染滿鮮血的身上。顯然方天星的那一劍,極是不輕。
  「簡先生,快下手吧……可不能放過他了,這傢伙壞透了……」一面說著,張順已跑到近前。
  胡秋陽原已垂下的頭,驀地仰起。直向簡崑崙逼視過來,他卻也是一條漢子,在此性命攸關的要緊關頭,卻也不曾開口討饒,向對方說上一句軟話。
  張順饒是不解地偏頭向簡崑崙打量不已。一旁的方天星也只是冷眼旁觀。
  各方期待之下,簡崑崙忽地冷笑一聲:「聽說你水功不錯,我若是饒你不死,你回得去麼?」
  胡秋陽料不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問,不由得愣了一愣。哼了一聲,他冷笑道:「大概還死不了吧!」
  「既是這樣,我們就結個善緣,望你好自為之……」
  話聲微頓,轉向一旁方天星望著:「三哥意下如何?聽你一言行事!」
  胡秋陽色厲內荏的目光,不覺轉向方天星望去。
  方天裡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兄弟你天性仁慈、好心好報。要是落在我的手裡,可就沒有這麼好說話了!」
  「三哥的意思,是饒他不得?」
  「對!」張順急道,「饒不得呀!」
  方天星一笑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兄弟既已說了,饒他一死,豈能再有反悔之理,且放他去吧!」
  簡崑崙一笑說:「小弟遵命!」隨即抽回了壓在對方身上的長劍。
  便在這一霎,胡秋陽倏地躍身而起,施了個海燕掠波之勢,噗地扎入水中。
  燈光照射之下,水面上不過輕輕泛起了一絲紋路,更不見水花的翻動,對方偌大身子,活像是一條大魚,便自一縱而去。
  這一手入水輕功,直把眼前眾人看了個目瞪口呆。
  張順趕向船舷,向著江水看了一眼,跌足歎道:「他還是跑了!完了!完了!」
  方天星一笑說:「原來就是放他跑的……」隨即轉向簡崑崙道,「此人狡猾奸詐,在萬花飄香素有詭智。甚蒙柳蝶衣看重,今日機會難能,你卻又為什麼把他放跑了?」
  張順再次歎道:「他這一跑,後患無窮……簡先生你的心太軟了……」
  簡崑崙微微含笑道:「第一次見面,總該留些情分,二位不必為他擔心,且待後看吧!」
  方天星嘿嘿笑道:「但願你好心好報吧!」隨即轉向張順道,「我們得快點去了!」
  張順不帶勁兒地應了一聲,隨即走向船桅,將兩面主帆緩緩升起,大船隨即緩緩向前移動。
  容得舵位固定之後,船速漸暢,終至全速前進。
  方天星、簡崑崙並立船尾,向著身後的敵船顧盼,卻不見有所動靜。
  可以想知,胡秋陽儘管水性再好,總是負傷不輕,自不能與平日水中行速相提並論,以他身份以及素日自負,決計不會再厚顏立即追上為敵,倒是大可放心。
  漸漸,兩艘大船的距離越來越遠……終至於黑黝黝完全看不清楚。
  方天星緩緩說道:「看起來萬花飄香已是大舉出動,未來不久,將是我們雙方決一死戰的時候到了,不知這秦老大、宮老二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到底是怎麼的打算?我可真有點憋不住了。」
  「三哥大可無憂,這個悶葫蘆應該很快可以解開了。」
  「怎麼?」
  對於這個新結拜的小兄弟,方天星早已由衷敬佩。聆聽之下,不覺興趣盎然地轉向他望著。
  「如果我判斷不差,一切謎底,在前面三江口與他們見面之後即能完全解開……」
  「這個我也知道……」
  「而且!」簡崑崙說,「我以為朱先生也應該就在那附近不遠了……」
  微微一笑,簡崑崙十分感慨地說:「他們兄妹歷經萬險,這一次總也能夠相會見面了。」
  方天星一振道:「你真的這麼認為?」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確是這麼認為。只看眼前萬花飄香的八方風雨薈萃,一門精銳俱集的場面,即可想知,今日情勢大非尋常——山而欲來風滿樓,這就有好戲登場了。
  船行通暢。
  片片浪花,白雲也似的由船舷兩側包抄而上,把整個船頭都弄濕了。
  不知什麼時候,竟是起了風。
  由於是順風之故,船速極暢,只是舟行起落,頓仰極大,不習慣乘船的人,難免會有點噁心、不舒服的感覺。
  朱蕾手托香腮,覺著有點頭暈,卻又不失童心,捨不得乘長風破萬里浪的眼前奇樂。
  「我看你還是進去睡覺吧!外面風浪大,又冷!」簡崑崙就站在她身邊,關心地說。
  朱蕾偏過臉向他望著,報以甜美的一笑……每一次當她向他注視之時,都有濃郁的蜜蜜情意,似乎也只有這樣的笑,才能略釋內心之鍾情款曲。
  「你也來了?」
  「來了有一會兒了……」
  「那好!」朱蕾把身子坐正了,「我一個人悶得慌,陪著我說話,好不好?」
  簡崑崙在她旁邊椅子上坐下來。
  朱蕾笑靨輕啟道:「剛才你們打殺的時候,我坐在艙裡都看見了。」
  「害不害怕?」
  朱蕾哼了一聲,搖搖頭:「一點也不……這些日子,這種事經歷多了,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我看見,你把那個人放走了?」
  簡崑崙點點頭:「原來你也看見了,張順為了這件事氣得了不得,都不想跟我說話了!」
  「那你又為什麼呢!」朱蕾笑靨不失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不怕他回過頭來報復你麼?」
  「如果那樣,我也只有認了!」
  微微一頓,他隨即含笑道:「我並不以為這件事做錯了,這個姓胡的,既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當非是無心之輩,我且在他心裡留下一顆種子,以結下次見面之緣,往後等著瞧吧!」
  朱蕾點頭笑道:「你的心真好,好心有好報,我且等著瞧,這個姓胡的怎麼來報答你吧!」
  說著她微微歎息一聲,道:「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我哥哥……好可怕的一個夢……」
  「是朱先生?」
  為了避免時忌,簡崑崙等已習慣改口稱呼永歷皇帝為朱先生,朱蕾微微一怔,才自會意地點點頭。
  「我與哥哥已有兩年多沒有見面,真的好想見他!」她說,「昨夜在夢裡見他比從前消瘦多了,而且……」
  頓了一頓,她才緩緩說道:「奇怪的是,他告訴我說,明朝就快要完了,要我改名換姓,往南方跑,我不答應,告訴他要死我們兄妹也要死在一塊……他竟然生了好大的氣,罵我不懂事,還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哎呀地叫了一聲,竟自醒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沒有吭聲。
  「可惜我不會解夢……這個夢到底又是什麼意思?」
  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朱蕾傻傻地向他看著:「難道說,這裡面顯示著什麼不祥之兆麼?」
  忽然她又一笑:「聽人家說,夢都是相反的,要是這樣可就太好了……」
  簡崑崙不禁想到了昔日初見玉劍先生崔平之際,崔氏即曾發過亡國之歎,歎息明室氣數日漸衰退,已是無可救藥,以之印證朱蕾今日之夢,顯然大非佳兆,一時不禁為之心內怏怏,真個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自承一腔熱血,恨天無環,卻難當這亡國之痛——真恨不能站起來大吼上幾聲。一消心中鬱積的悶氣。
  「事在人為,只要朱先生不失志氣,身邊總應有不怕死的愛國志士,像眼前的李將軍,就是一根中流批柱,朱先生身邊要是多有這樣的幾個人,又何愁明室不振,大業不成?」
  他振振有詞地說著,目光炯炯有神。
  朱蕾看著他,心裡甚是感動,只是她卻又歎息了一聲:「前些日子在吳三桂那邊,陳圓圓曾經告訴過我一些消息,說李將軍吃了幾次敗仗,敗得很慘……不知可是真的?」
  這個消息簡崑崙當然也聽說過了。
  事實的情況是,李定國在孫可望、吳三桂、多鐸等大軍聯合包圍下,精力盡失,幾至潰不成軍。傳說目前捍衛在永歷帝身邊的李軍不足三千之數,已不足再當大軍交戰任務,只可擔負必要時的突圍,以及保護永歷帝個人身家性命而已。
  正是因為如此,簡崑崙等四人才有此番聯手救援永歷帝的計劃付諸實施,至於以區區四人之力,究竟又能產生何等作用?是否又能挽回既倒的明室,卻是連他們自己也不敢細想深思,果真局勢如同傳說的江河日下,退而求其次,他們也希望盡一己之力,保全住永歷帝個人的身家性命。似乎才是比較切合實際的意念……
  簡崑崙心裡盤算著這些,不自禁臉上現出了一種陰沉,眼望著滔滔江水,更似無限悲憤,這一霎他似乎已深深體會了亡國之痛!那滋味是任何一個有血性正義之人所不能忍受的。
  「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
  倒是朱蕾的這句話,使他猝然有所警覺,隨著他偏迷的目神,接觸到對方深情的顧盼。
  她的一隻纖纖素手,卻在這時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隨即緊緊地抓住了他……
  無限深情,萬般依戀,借助於此纖指柔荑的一觸,悉數地都傳遞過來……
  明月當頭,浪花如雪,他們領受了彼此多情的顧盼,此時此刻,饒是星星知我,明月為媒,任何一句話,也無庸多說的了。
  似乎把先時的來船遠遠拋後了。
  事實的情況是,那艘敵船早已改道而行,背道而馳,自不會再為它擔心。
  朱蕾轉回船艙的時候,天色已近子夜。
  船行欸乃,小風徐吹……
  她睡著了。睡夢裡,像是又見著了她朝思暮想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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