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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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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12:01
第33回 疑是天外白鶴來

  晌午時分。
  大船來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變作淺水沼澤,已似到了江流盡頭。
  花紅柳錯,蘆白風清,時令雖已入秋,偏多異草奇花,融秋色於冶麗之中,別具一番姿態,捨此之外,別處卻不多見。
  遠遠的停下了船,卻只見攔江一網,把前道實實封死,淺水沼澤裡,有人在打魚摸蝦。
  這裡風俗漢苗雜處,附近深山更有獨龍族、景頗族、傣族,原是我國民族最為複雜之處。這一帶原來甚少漢人,還是當年明廷太祖當國時候,為爭東川之銅,大將鐵鉉奉命率部而來,大敗苗部後,部眾落土生根,兩百多年以來。子弟繁殖,儼然成鄉聚鎮,才有了今日這個場面。
  麗日當空,水面上一片綺麗風光,花紅柳錯裡,歌聲陣陣,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煙波浩渺的洞庭,聲聲俚唱,不啻漁歌互答,將此荒僻邊陲點綴成無與倫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頓生無限流連,彷彿置身幻景。
  張順將大船下錨,其實船已擱淺。
  眼前劈啪聲響,儘是些盈尺銀鱗,魚蝦之多簡直令人艷羨。
  正在沼澤中的土著漁民,對於忽然來到的這艘雙桅四帆華麗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紛紛仰首而觀。
  方天星當艙而立,打量著眼前情景,轉向張順問道:「地方到了麼?」
  「前頭沒有路了,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卻聽得身後刷拉拉一陣水響,托起了一面長網,恰與前頭相仿,亦是攔江而撒,由兩艘平底漁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網牆,如此一來,前進後退俱是不能。
  卻只見一艘平底快舟,自蘆叢中,突兀衝刺直出,一發如箭,直馳而近。
  船上兩個粗漢手掄長篙,力撐之下,其快如矢,呼哧聲裡,已臨眼前。
  打量著這般姿態,直似要撞在一塊,即連當艙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驚,正待有所行動,來船卻在兩個持篙漢子的撐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動,雙方距離不及三尺,激起來的浪花,足有半丈來高,嘩啦啦爆落滿船,濕漉漉弄了一地。
  兩個持篙漢子,白巾加頭,左右而立,精赤著上身,一身肌肉盤龍虯結,色作古銅,極是紮實。一篙而空,怒目而視,樣子大不友善。
  卻在此一瞬間,直由來船上拔起來一條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頭。來人一身漁家打扮,頭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還繫著裝魚的竹簍,模樣兒瘦小乾枯,卻是身手矯健,大非等閒。
  這個突然的舉動,使得當艙而立的方天星為之一驚——身勢一晃,閃身而前。
  「什麼人?」話聲出口,一掌當胸,向著來人直劈過去。
  那人嘿地一聲,身勢方落,尚未及站穩,緊接著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飛鷹已自回落船頭。
  卻在這一霎,呼哧哧連番聲響,即由兩側方一連駛過來兩艘快船。
  只見來船,平底尖首,模樣兒俱是一般,猝然由蘆叢中躥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著先前來船,三面兌擠,一發而止,卻已把對方大船圍在中央。
  此番陣仗,極不尋常,即以久經慣戰的方天星看來,亦不禁觸目驚心。
  三條快船上,各有兩支長篙,後來二船,更是人數甚伙,一經停住,咆哮聲裡,刀劍齊出,眼看著即成火爆局面,卻聞得一聲斷喝:「且慢!」
  聲音發自先時現身的那個漁夫。
  別看他個頭兒瘦小乾枯,這聲喝叱卻是中氣十足,一時間聲震四方,頓陳靜寂。
  「格老子好大膽子,也不打聽一下,這白鶴潭豈是隨便可以來的?」
  矮小漁夫手指大船,一聲喝叱:「把話說清楚了,是哪裡來的?」
  原來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話,來人這個矮小漁夫,更是一口濃重川音,神色之間,極其自負,大是有恃無恐。
  方天星聆聽之下,未及答話,站在身後的張順忽地閃身而前,一臉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幾乎忘了,給你老哥打個啞謎——今夕只可談風月……」
  矮小漁夫怔了一怔,隨口而出道:「誰想這裡遇神仙?」
  張順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漁夫道:「人間哪有幾回春!」大笑一聲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罷身形微晃,一片飛葉般地輕飄,已來到對船,向著張順抱拳道:「兄弟柳飛揚,各位是……」
  張順一笑說:「原來是柳兄,這附近百十里內外,誰人不知道你翻天鷂子柳飛揚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聲,面現微笑,顯然這翻天鷂子柳飛揚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飛揚哈哈大笑道:「過獎……兄台是?」
  張順道:「我的名字說了等於不說,倒是我家三爺的大名,柳英雄應該知道……」
  隨即代方天星向對方引見。
  柳飛揚哎喲一聲,嘴裡連叫道:「罪過,罪過,我可是有眼無珠了。」
  說時慌張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禮參見,卻為方天星雙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鷂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見,真正幸會之至。」
  柳飛揚嘿嘿一笑,站定之後,卻把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對方。蓋因為過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宮天羽、簡崑崙一般,江湖見重,誠然心儀已久,乍見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飛揚立即自覺,嘿嘿一笑,退後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宮二俠的囑托,正在打探方爺蹤跡,以便迎接,卻不曾料到來得這麼快……」
  微微頓了一頓,上前一步,聲音忽地放小了:「宮二俠交待,還有一位簡少俠,不知……來了沒有?」
  話聲未已,簡崑崙已自艙內翩然出現:「不才就是。」
  柳飛揚訝然有驚,才自發覺到這個鼎鼎大名的年輕俠士,原來如此風度翩翩,氣宇不凡,真正見面更甚於聞名,一時大力感歎,方待訴說幾句傾慕的話,卻是一雙眼睛,為隨後出現的一個綺年玉貌的人,緊緊吸住。
  「啊……這……位便是……」
  「對了!」方天星代為引見道,「這便是我等此行護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飛揚啊呀一聲,倒地便拜。
  卻為簡崑崙一隻手托住,示意道:「柳爺不必如此,驚動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飛揚這才似有所警覺,慌不迭向著二人各自見了禮。
  當下退後一步,立向船頭,大聲道:「自家兄弟,不礙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雙手一拍,再叱道:「撤網!」
  後來二船聆聽之下,立刻掉頭自去,先時所布下的兩面攔江巨網,陡然間亦為之撤離,動作之快,行動之利落,整齊畫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經歷練,訓練有素的游擊奇兵。
  方天星、簡崑崙看在眼裡,甚是高興。他們也知道圍繞在皇帝身邊,必有一支忠貞誓死的義民俠士,卻不知分散如此廣闊,這裡白鶴潭是否就是永歷皇帝息駕所在,卻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這裡,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眼看著前番陣仗在柳飛揚一叱之間,煙消雲散,此刻秋日如晦,淺水沼澤裡漁歌再起,又自現出了前見的歡樂太平景象,再也沒有人向來船注視一眼,這般歷練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飛揚隨即恭請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興奮地道:「宮先生前番交待,說是快則十天,慢則半月,你們一定會來,卻是只有三天就來了!」
  說話時,這艘平底快船,在一雙漢子長篙撐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飛船,哧哧聲響裡,激飛起雙股浪花,水箭也似的灑向兩沿。
  非僅此也,水裡游魚,原已到了麥收季節,無處不在,眼前被船板一邊,紛紛躍起,潑刺劈啪,落了滿船都是。
  朱蕾乍見,哎喲一聲:「好多魚喲!」一時動了童心,慌不迭趕上船頭,彎身察看,喜得眉開眼笑。
  「殿下當心,莫要掉到潭裡!」柳飛揚也笑瞇了眼睛,「這是去年撒的魚苗,今年就豐收了,回頭叫他們給殿下燒一盤,品嚐品嚐。」
  說話的當兒,腳下快船已衝入一片蘆葦。只以為將是覓岸而停,卻不知在蘆葦叢裡拐了個彎兒,竟自轉上了另一條水道。
  這一面雙峰夾道,堪稱天塹。
  卻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萬萬難容,小船卻可通行無阻,其大小距離寬窄情形,正與足下快船相彷彿,船身再大一點即難以穿行。
  只是幾個衝刺,便自又拐了彎兒,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雙峰合抱,四面山勢連綿,卻於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圓只有里許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視水底游魚,卻有成群天鵝、雁鴨,蕩漾翱遊其間,岸上接壤,俱經開發,秋收之後的田畦,堆立著一束束的稻麥莊稼。便在田陌之後,隱隱約約,建有許多房屋。
  柳飛揚指著水潭,向眾人介紹道:「這就是白鶴潭了,好地方啊!一夫當關,萬夫莫入!」
  隨著他手指之處,四下裡展現有無數分支水道,僅是同來時水道一般狹小,原來這白鶴一潭,是為無數支流所彙集,真正天險福地,誠然攻守咸宜,不知當初是誰人發現,用於反清復明大業基地,實是再好不過。
  一片純白鷺鷥,緩緩由頭上掠過。
  遠方浪花卷處,一艘巨型華麗座船,陡地出現眼前。
  「啊——宮先生好啦?」
  遠遠看見一個人,五短身材,一頂捲簾大帽,當船直立,距離甚遠,看不十分真切,柳飛揚既如此說,想來當是宮天羽無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麼會知道我們來了?」
  柳飛揚笑道:「那還消說?我們這裡的號鴿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舉翅可及,不要說這點點路了。」
  遠方來船已來到近前。
  站立在船頭的,五短身材的宮天羽,仍是一身閃閃發光的緞質長衣,那般著裝與頭上的寬沉大帽,雖是不大搭配,卻是神采飛揚。
  容得雙方俱能辨認,宮胖子哈哈大笑道:「來得好快!好快!」
  話聲方頓,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鷹掠空似的,已到了對方快船,右腳尖不過在船頭輕輕一點,刷地一個擰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飛揚大讚一聲道,「宮爺這一手鶴舞乾坤往後要教教我,我這裡先拜師了!」
  說得眾人俱都哈哈笑了起來。
  宮天羽上前一步,迎著簡崑崙,雙方親切執手為禮。
  方天星一邊笑道:「你可好,在這裡納福,幾天不見又發福了,賊胖賊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動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來。
  宮天羽連道:「辛苦,辛苦。」目光轉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餓了吧?」
  朱蕾哼了一聲說:「才不呢!」眼睛向身邊的張嫂一瞟,小聲道:「一見面就是問吃問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氣死人了。」張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說,「像我們就是餓死了,也沒人管!」
  「哪個說!」她漢子張順打趣說,「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張嫂白著他,半笑不笑地罵了句:「死相!」
  倒也為眼前帶來了一些輕鬆氣氛。
  眾人隨即轉到了白鶴潭的迎賓座船,氣派較自柳飛揚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這艘華麗的座船,設置獨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內艙,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長槳之外,眾人腳下都有一個可以足踏的滾輪,手足並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貴賓登臨,一徑直馳而前,其速如矢,轉瞬間已達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為引見之下,來人一共六人,其中較為突出的兩個,一個是年過七旬的長鬚老人葉天霞,一個是黃須束髻的彎腰駝子錢枚。
  簡崑崙與方天星俱是第一次與他們見面,也不曾聽過他們的名字,可是宮胖子卻似對二人推崇備至,同時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負責白鶴潭實際任務的兩個富家人物。
  觀其談吐風度,舉止氣勢,亦可測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須知四海之內每多奇人異士,愈是名不見經傳,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暉的高人。
  揆諸眼前的葉、錢二人,極可能亦是屬於這類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為二老年歲俱高,簡、方二人俱以前輩呼之。
  當今武林,又由於簡崑崙單身對抗萬花飄香,以及勇救永歷帝、九公主諸多傳聞,而聲名大噪,被喻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俠。
  正為如此,葉天霞、錢枚這雙避世高人,亦不能為之免俗,見面之後少不得對簡崑崙特別注意,極以青睞。
  朱蕾這個落難公主,在彼輩眼裡,更不失尊貴,雖經朱蕾一意迴避,仍不能推卻,即在岸邊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禮跪拜。年紀老的人,思想固執,確是改變不易。
  好不容易行過了一番俗禮、酬酢。簡崑崙等一行,才在宮天羽帶領之下,來到了一處草叢。
  四面青松,更多檳榔大樹,天青雲靄,風兒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點冷冷的感覺,卻是愜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鬆下了口氣。長長地喘息一聲,她向宮天羽說:「求你叫他們別來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這裡的規矩大,是因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遺臣,他們仍然固守著漢家遺風,尤其是君臣之禮執行極恭,輕言廢除,談何容易?」
  宮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剛才的葉、錢二老,聽說以前便曾在天啟先皇帝駕前,作過侍衛首領,後在崇禎先帝手下,亦曾外放為官,崇禎先帝歸天之後,他二人便避秦來此,帶領忠貞手下,在此白鶴潭大肆開墾,才有了今日一份基業。」
  「原來如此。」簡崑崙微微點頭,總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宮天羽道:「這兩位老人家齡德俱高,難得的是這把年歲,一身武功卻也沒有擱下,兩位老人家原為避秦來此,卻是未曾料到,竟與永歷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燒起心中熊熊烈火,如今便誓死為匡復明室中興大業而效力,這番壯志實在令人感動,便是朱先生談起來,亦讚歎不已。」
  「啊……」朱蕾一驚以喜,「你……你見過我哥哥了?」
  宮天羽一笑,略略頷首。
  「這麼說,他也在這裡了?」朱蕾驚喜得站了起來。
  宮胖子卻慢吞吞應了聲:「大概是吧!」
  「那,」朱蕾一跳而前,「快帶我去見他。」
  「哈哈!殿下不必急在一時……想見皇上,哪有這麼容易?慢慢的,總要按規矩來嘛!」
  「什麼?」
  「不要生氣……」宮胖子笑道,「別人想見皇上當然不容易,殿下卻是例外,只是目下皇上事忙,聽說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今夜是不是能回來,還不知道,殿下既已來到這裡,還怕見不著嗎?且先好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說。」
  朱蕾哼了一聲,氣不過地又坐了下來。
  這個宮胖子她一直對他沒辦法,到底相知不深,真真假假誰也弄不清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些什麼藥?
  卻是不知,永歷皇帝一己生死,關係著明室最後僅有希望,他的一切行動,全屬機密,尤其在安全保護之中。事關大局,即使以朱蕾公主兄妹之親,亦不得隨便有所透露。
  朱蕾隨即明白了這個道理,即是不無氣餒,妙目一轉,隨即向簡崑崙望去。
  簡崑崙知道她的心意,想要自己代她有所刺探,微微一笑,佯作不知。
  朱蕾狠狠地瞪著他,終使他無能圖逃,只得找句話說:「秦大哥呢?」
  宮胖子說:「他不在,出去了!」
  「是同著朱先生一塊去了?」
  「嗯!」宮胖子只得點了一下頭。
  這就解開了朱蕾心中的一個疑團,證明皇上真的是住在這裡,而且是真的不在,出去了。
  「李將軍呢?」
  「不在……」宮胖子說,「也出去了!」
  說了這句話,宮胖子乾咳一聲,想是不欲簡崑崙再多刺探,也自狠狠向他盯了一眼。
  兩方目光交集之下,簡崑崙這個滋味可不好受。
  一旁的方天星有所察覺,哈哈大笑幾聲,顧左右道:「這裡的規矩太大,不是好相與,不能久住,找機會還是走為上策。」
  宮天羽一笑道:「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如今是多事之秋,老三,你平日不是一直在埋怨一身武功無處施展麼!現在機會來了,加上簡兄弟,咱們哥兒四個,正可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卻是不許你任性胡來!」
  原來秦太乙、宮天羽論及年歲,俱較方天星要長上許多,這一會兒擺出了兄長的架子,倒也把他無可奈何。
  方天星哈哈笑了兩聲:「那可也不只憑二哥你的一句話,卻要拜見過朱先生之後,才能決定。」
  宮天羽明白這位拜弟言下之意,一笑道:「那你就等著吧!」隨即站起來說,「九公主累了,好好歇息一會,我們到外面說話!」簡崑崙點頭說了聲好,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無視於朱蕾投向他意欲挽留的目光。
  出得門來,拐了個彎兒,來在另一片院落。
  宮天羽指了一下:「你們兩個先住在這裡!」
  草舍三間,樸實無華。雖不若宮天羽的別墅那般雅致,卻也潔靜,背山面湖,風景不錯。
  進得門後,宮天羽看向二人道:「這裡居住不比以前,卻要自己拘束一些,你我海闊天空慣了,自然不習慣被人約束,只是為了朱先生的安全,自有他朝中一套規矩,行止有度,卻是紊亂不得!」
  方天星嘿嘿一笑:「這個不必閣下關照,誰叫他是皇帝呢!咱們既來了,沒法子,這就暫時客串一下他的御前侍衛吧!」
  「對了!」宮胖子一笑,「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方天星挑動濃眉道:「不過,這卻得見過他之後,才能決定。」
  簡崑崙點點頭:「三哥是要看一看這個人值不值得為他賣命效力吧?」
  「對了!」宮胖子一笑說,「這正是他的心意。我最明白他,士為知己者死。他是要看看朱先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告訴你吧!」
  說時他的眼睛轉向方天星,面現微笑道:「能夠讓秦老大和我死心塌地甘為盡力的人,大概您也差不到哪裡去吧!不過你自己去見見也好。」
  方天星一笑,點頭不語。
  簡崑崙不禁回憶起昔日在桂時,與永歷帝匆匆一晤的經過。
  那一天若非是自己處理得當,擊破了萬花飄香的詭計,大敗九尾桑弧,乃得保住了他不為彼等所乘,稍有疏忽,今日情勢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記憶之中,永歷帝這個人,應是個舉止有度的君子,當日他龍體欠安,像是還在病中,卻能於四方險惡之中,自恃有方,臨危不亂,表現出泱泱大度的丰采,確是難能可貴。
  但是,造化弄人,他卻不幸的出生在這個時代,承繼起既倒不堪收拾的破碎明室,即使有所作為,又能於事何益?
  這麼想著,簡崑崙心裡不免有落寞之感。對於明朝社稷,老實說他早已不敢心存侈想,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無非是意圖能保住朱由榔這條性命,以待日後之圖而已。
  宮天羽卻像是很有信心。
  他說:「這裡白鶴潭方圓百里內外,可以說都是我們勢力所在,朱先生在這裡極是安全,大可無慮,不過……」
  「二哥可是已經聽說了萬花飄香一面的什麼傳言?」
  簡崑崙敏感地有所覺察道:「有關柳蝶衣的來去風聲?」
  宮天羽為之一驚:「你也聽說了?」
  簡崑崙點點頭:「只是這麼猜想而已。」
  宮天羽臉色沉著說道:「倒也不是全屬無稽,這幾天各方情況彙集,顯示著萬花飄香大有異動,他們在滇池的巡江總舵忽然調動頻繁,各樣船隻進出,絡繹不絕,顯然由總壇來了巨頭人物,我們私下猜測,這般情況,前所未見。極可能柳蝶衣在各方不逞,情急之下,親自出馬也未可知。」
  方天星皺了一下眉,冷冷說道:「要是這個老兒真的自己出馬,卻是討厭得很……倒要防他一防!」
  宮天羽哼了一聲,一掃平常的玩世不恭,正色道:「如今勢態,一來要防止清軍的大舉入侵,這一點你我真是無能為力,全靠李將軍的運籌帷幄,部署抵擋。再一方面,便是萬花飄香的趁火打劫,這也是白鶴潭最感頭痛的問題,葉、錢二老一再關照,希望我們雙方配合,能夠有效防止這一面的顧慮。」
  他隨即又說:「我們以為,白鶴潭地處僻靜,朱先生方來不久,這裡防範嚴謹,消息不至於外洩,萬花飄香短時間之內未必打探知曉。」
  簡崑崙搖搖頭說:「這可就難說……對於這個門派事事都難以預料……」
  宮胖子先是一怔,隨即點點頭道:「對於萬花飄香,老四應該比我們都清楚,兄弟,以你之見,眼前是個什麼情況?」
  「很難說……」簡崑崙面現憂色地道,「如果僅僅只是時美嬌或是李七郎他們,我們也許還能應付,保持不敗,若是柳蝶衣自己出馬,情形可就不樂觀……我們卻得早做安排才好。」
  方天星一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看你是被姓柳的給嚇壞了。」
  簡崑崙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不過他骨子裡確是有數——即是,柳蝶衣是他生平所遭遇過一個最厲害的大敵,以實力而論,即以其所知,簡直沒有一人能出其右。
  卻是,這個人也曾百密而一疏,在自己手裡險些喪了性命。那一夜簡崑崙喬裝侯三兒,以送食為由,將長劍月下秋露事先著以黑墨,一髮千鈞之際,頂住了柳氏的咽喉要害,事情的發展,簡直跡近離奇夢幻,卻是真的事實。
  若是那夜,簡崑崙果真狠下心來,一劍刺對方透穿,也就一了百了,再也沒有今天的一番顧慮煩惱了。這一霎想起來,簡崑崙未始沒有一種遺憾,卻也說不上是不是後悔,卻是可以斷言,類似以上的那種經驗,今後決計是不會再有的了。
  皇帝朱由榔在半夜子時前後回來,看來精力交疲,神色不好。
  聽說是李定國吃了敗仗,清軍兵分三路,分別由吳三桂、多尼、卓布泰攻打永歷帝的堅強據點安隆、七星堡等處陣地。
  安隆的明軍守將吳子聖吃了個大敗仗,損失了三千人馬,帶著僅有的七百殘軍,拚死撤退,回到了李定國身邊。
  李定國大發雷霆,幾欲砍掉吳子聖的人頭,幸虧皇帝的說情,乃至討得了吳子聖的活命。
  李定國如今的頭銜是天下兵馬招討大元帥,但連番敗陣之後,手下可用之兵已是不多,臨時召募的苗兵,戰陣經驗不足,更敵不住清軍先進的火器,一經交接,潰不成軍,所幸他的一個愛將白文選實力尚稱雄厚,四千精兵南征北戰,極富經驗,算是他手下惟一的一支能戰隊伍,七星關的陣腳還不會移動,且還時有捷報傳來。但總的來說,明軍像是大勢已去,面對著排山倒海般的各路清軍,真個岌岌可危,到底還能挺持多久?實是難以預料。
  前方的局勢如此可危,皇帝實不必親拭鋒鏑,坐鎮無益,便在李定國的請命之下,返回了白鶴潭。
  李定國派吳子聖保駕,免得在眼前看著他就生氣,吳子聖變得暫時輕鬆,他手下傷兵極多,實在也需要略為休養,便抄小道走近路,保住永歷帝在一個月明星稀夜晚回到了白鶴潭皇帝的臨時寢宮。
  永歷帝的心情極惡,思前想後,一個人關著門哭了一夜,直到天色泛白,才自昏昏沉沉睡著了。
  九公主朱蕾得訊趕來探望他,在他的寢宮臨時佈置的承宣閣守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永歷帝才自醒轉,聽說是妹妹來了,心情一振,不及穿戴整齊,便自出來相見。
  兄妹相見,又是久別重逢。
  這其間的悲歡離情,又豈是幾句話所能說得清的?
  說了一聲:「你來……了?」他便呆住了。
  朱蕾顧不得君臣之儀,一撲而前,叫了聲:「哥哥!」竟自俯在皇帝的肩上痛泣起來。
  永歷帝的眼睛也紅了,他原是瘦弱斯文一型的人物,心情的好壞關係極大,高起興來眉飛色舞,也有幾分豪邁,略有失意,立刻便顯得憔悴。
  像是現在,白皙皙的臉上不著一些血色,鬍碴子到處滋生,更似多天沒有刮了。
  「來了就好了……好了!」輕輕拍著她的背,指了一下椅子,要她坐下說話。
  朱蕾這才想起,叫了聲:「皇帝。」待要跪下行禮,卻為永歷帝拉住了手。「算了,這裡沒有外人,就免了吧!」
  朱蕾仍是不依,仍然跪下來磕了個頭。
  坐下來看著他憔悴的臉,她感慨說:「皇上你瘦多了……」
  「一直都是這個樣……」永歷帝微笑著,嘴角輕牽,露著潔白的牙齒,依然漂亮。
  他父親老桂王朱常贏在世的時候,就常常感歎著說他有帝王的尊儀,卻又失之單薄。老桂王還為他摸了骨,說他雙顴高低,將是疲命東西、大起大落的命運。
  看起來,真的很靈,一多半也都應驗了。
  打量著哥哥清瘦的儀容,朱蕾打心底憐惜,這就不得不對他身邊服侍的人有個瞭解。
  「皇后呢?」
  「唉!」永歷帝說,「這日子像逃難一樣,我沒叫她跟著,把她送走了!」
  他沒說送到什麼地方,朱蕾也沒問。
  「那誰在皇帝的身邊服侍您呢?」
  「夏妃和劉妃……她們都跟著……」
  「只有兩個人?」朱蕾記得過去在五華山宮的時候,皇帝身邊還有五個人,一下子卻只剩下兩個人。
  「夠了!夠了!」永歷帝說,「我如今身子不好,又居無定所,人多了反而麻煩!」
  朱蕾點了一下頭,關心地又問:「章太醫呢?」
  「他還跟著,」皇帝微微笑著,「如今我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開的方子也很有用,有時候睡不著覺,服幾付他開的藥立刻就好了!」
  永歷帝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別光顧了問我,談談你自己吧!」
  「我……又有什麼好說呢!」
  「有!有!我聽說了!」
  「皇上聽說了些什麼?」
  「很多……」永歷帝臉上帶著笑,「聽說你一路女扮男裝,號稱九公子,可有這麼回事?」
  朱蕾臉上一紅,羞笑道:「這又是誰多的嘴?居然皇上也知道了!」
  「豈止是這些,我知道的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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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霎,他的心情甚好,乍見到久別多年的妹妹,話也就不打一處而來。
  「我們雖不在一塊,可是你發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永歷帝笑著說,「還聽說你結交了一個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是誰?」
  「是個男的!」永歷帝說,「挺英俊的一個小伙子!」
  「啊……」朱蕾登時大為緊張,臉也羞紅了,「這……都是哪有的事……情……您聽誰說的?」
  「別管我聽誰說的,只問你有沒有這檔子事吧?」
  朱蕾的臉更紅了,害羞地笑了一笑,倏地扭過了身子去:「我可不知道皇上說的是誰?誰又知道呢!」
  「你還嘴硬!」永歷帝挑動著濃黑的長眉,打趣著說,「這個人我也認識!」
  「您……也認識?」
  「不錯!」永歷帝的臉色越見平和,卻有一絲欣慰的笑靨綻在臉上,「豈止是認識,說起來這個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噯?」
  「你覺著奇怪?」永歷帝一笑道,「這個人叫簡崑崙是不是?」
  朱蕾一下子驚得站了起來。
  有關簡崑崙義助永歷帝一節,從來無人向她提起,簡崑崙本人雖有少許涉及,卻是語焉不詳,朱蕾從不在意,這一霎由皇帝嘴裡親自道出,莫怪她會大感驚訝。
  瞧著她這股子糊塗勁兒,永歷帝甚為得意地笑了。
  「這個人不但救了我,也救了你,可真是我們朱家的救星。」永歷帝說,「我一直都在找他,就是打聽不到,後來聽說跟你遇到了一塊,我這才放心了。」
  朱蕾想說什麼,總是礙於啟齒……
  她原本想伺機進言,好好在哥哥面前保舉簡崑崙一番,讓皇上對簡崑崙留下個好印象,卻是不知道哥哥對他的印象這樣好,這就不必自己的多此一薦了。
  聽著皇上讚賞簡崑崙的為人,朱蕾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這就低下頭笑了。
  忽然,永歷帝想到了一件事,「啊……」他說,「聽說你是落在吳三桂的手裡?被他抓去了?」
  「誰說不是?」朱蕾睜大了眼睛。
  「怎麼會又出來的?誰救了你?」
  「陳圓圓!」
  「陳圓圓?」皇上說,「你是說跟吳三桂的那個女人?」
  朱蕾點點頭:「就是她……這件事說來話長,有時間再好好跟您說吧?」
  永歷帝點了一下頭,遲遲地抬起了頭,仰著臉,喃喃說道:「這陣子我的記性也不好,常常忘事……今天不知道他們給我又安排了見誰?」
  說著信手抓起了椅子邊的一根緞帶子,拉了一下,傳過來噹啷一聲。
  立時就由外面進來了個人。
  「皇上萬安!」
  說時那人趴下來磕了個頭,又轉向朱蕾叩頭道:「公主萬安!」
  朱蕾這才認出來了。「啊……是你,福安!」
  福安是桂王府時候的老人了,是個淨了身的太監,一直就在永歷帝身邊,想不到現在他還跟著。好多年不見了,看見朱蕾自是打心裡開心。
  「是奴婢,奴婢還在侍候皇上!」嘴裡說著,福安退後一步,侍手而立,等候著永歷帝的差遣。
  「今天我都要幹些什麼?要見些什麼人?」
  「是。奴婢瞧瞧……」
  福安恭敬地欠了一下身,由挽起的衣袖裡拿出來一個小紙卷兒,打開來欠身念說:「回頭皇上用膳,德總管安排了兩個人侍陪……」
  「誰?」
  「是皇上日前吩咐想見的簡先生,還有一位是方先生。」
  朱蕾聽到這裡,先就樂了。「啊,他們兩個?」
  一聽簡崑崙來了,永歷帝頓時為之眉開眼笑,連叫了兩聲好,轉向朱蕾道:「我幾乎都忘了,你們是一塊來的,他們在哪裡?」
  「不……我不知道」
  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這兩天才有這樣的感覺,誰要是一提起簡崑崙這個人,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受用,緊接著可就臊得慌。像被人家瞧透了什麼似的。
  永歷帝轉向福安道:「他們人在哪兒?」
  「不是現在,」福安道,「是回頭皇上用早膳的時候!」
  「哪來這些子名堂?」永歷帝急道,「現在就給我召。」
  「是。奴婢遵旨。」下面還未念完的,乾脆也甭念了,趴下來又磕了個頭,福安轉身自去。
  「噢,」皇上才似想起來道,「還有個姓方的……他又是誰?」
  「方天星,」朱蕾說,「是簡崑崙結拜的一個兄弟!」
  永歷帝似乎很感興趣,朱蕾隨即把自己所知道的給他說了個大概。
  「原來如此。」永歷帝高興地道,「秦太乙、宮天羽我都認識,他們兩個真了不起,都有一身好本事,簡先生原來與他們是結拜的弟兄,這就難怪了,那個姓方的他們也跟我提起過,我記起來了!」
  他極是高興地拍了一下手:「這麼多俠客都幫著咱們,還怕不能成就大事?」
  但是這番喜悅之情,卻只是曇花一現,立時他又陷入了沉思,臉上神色即像是罩上了一層霧氣那般地不開朗。
  「您怎麼啦?」
  「沒什麼。」苦笑了一下,永歷帝搖著頭道,「這一陣子,我們老吃敗仗,打得很不好……再這樣下去,怕是連白鶴潭這個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真的!」朱蕾吃了一驚,「真有這麼嚴重?」
  永歷帝說:「怎麼沒有?一個吳三桂已經夠我受的了,再加上洪老賊,他們兵分六路……生怕我不死……」
  說時由不住面色鐵青地嘿嘿冷笑兩聲:「你知道吧,打我們最厲害,生怕我不死的,就是他們兩個,大行皇帝當年竟會用了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長歎了一聲,永歷帝像是只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松癱在座椅上……
  「如今我也想開了……生死有命,一切都由不了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臉上溢著無可奈何的笑,兩隻眼睛瞪著天花板,這一霎他的臉,卻又十分憔悴。
  忽然,他由椅子上一個骨碌站起來,大聲道:「簡先生!來了沒有?」
  這番表情,顛三倒四,又像是精神失常了。瞧在朱蕾眼裡好不難受,心裡一酸,一時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卻是由屋外傳過來福安的聲音:「回稟皇上,簡先生、方先生瞧您來了!」
  「快進來!」說時他已忍不住跨前幾步,親自掀起門上垂簾,正好迎著了簡崑崙、方天星的來勢。
  乍見之下,永歷帝呆了一呆……
  面前的兩位奇俠,俱是一般雄偉,神姿英颯。宛似並立奇峰,那個曾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簡崑崙,更於英挺中含蓄著幾分儒雅、清秀,這番氣質,正投了永歷帝所愛,極是相見恨晚。
  忽然看見了皇帝的親自出迎,簡、方二人俱不禁為之一怔,雙雙搶身而上,欲行大禮參拜,卻為皇帝攔住……
  「兩位先生萬萬不要……我們坐下來說話!」
  皇帝的神態甚是端正,簡崑崙、方天星俱非俗人,也就不必拘禮,只是既為明室效忠,君臣之分卻不可不遵,雙雙抱拳,向著永歷帝打了一躬,正待落座,一眼看見了朱蕾,不由抱拳喚了一聲:「公主。」各自施了一禮。
  對於朱蕾來說,這一霎極其快意。
  她生性活潑,兩位大哥平素玩笑慣了,難得見過一霎的正經,昨天的一口悶氣,正好今天拿來消遣。
  臉盤兒揚了一揚,半笑不笑的,竟自實實的受了,永歷帝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簡崑崙的手,搖了一下:「年前蒙你援救,逃過大劫,我心裡一直都在惦念著你,今天總算盼著你來了,朕太高興了……」
  一時間,緊緊執著對方的手,搖撼不已,欣慰情誼,溢於言表。
  簡崑崙說:「陛下承愛……」欠身以禮,後退了兩步,便自不再多言。
  這番拘謹,使得永歷帝忽然有所悟及。那便是無論你心懷赤子之心,一朝位登九五,便不再同於往日,你的一舉一動,皆應與你身擔的國家名位有所相關,一言一行,皆應有所遵循、持重。一點也輕率不得。
  眼前雖不是正式場合,但一日國家名分在身,便當有所拘謹節制,任性不得。
  永歷皇帝明白這番道理,驀地鬆開了猶自握著對方的雙手,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的眼睛這才轉向另一個身材魁梧的俠士,後者情不自禁地抱拳欠下了身子。
  「方先生!你也來了?」
  「在下方天星,願為陛下放力。」
  「謝謝你們……」
  一霎間,永歷帝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你們都對我太好了,只是……」說時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便自坐了下來。
  「皇上……」朱蕾含笑說,「我們還大有可為,有這麼多人幫著您,您該要好好振作才是……」
  方天星應聲道:「九公主說得極是,皇上千萬不可氣餒。」
  永歷帝看著他點了一下頭,一笑說:「我不氣餒,有你們在,我就不氣餒。今天我太高興了,悶了多少日子,難得你們兩個又來了,咱們真該好好慶祝一下。」
  說罷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高喊一聲:「福安!」
  福安就在門外,應聲而入。
  「皇上……」
  「叫他們預備一下,我要同簡先生、方先生遊湖,中飯就在船上吃了。」
  「奴婢遵旨!」福安叩頭離開。
  方天星、簡崑崙不由對看一眼。此時此刻他二人原沒有這番心情遊湖,但是皇上既已這麼吩咐了,卻也是無可奈何。
  朱蕾冰雪聰明,心裡自是明白。「二位大哥就勉為其難吧,皇上這一陣子心情不好,也就是看見了你們才有這番雅興。」
  方天星哈哈一笑:「九公主何必交代!我們兄弟初來乍到,正要領受白鶴潭絕妙風光,皇上說了就算,我兄弟焉能不遵?」
  這番快人快言,大是投了永歷帝的脾胃,一時眉開眼笑,對於方天星大力投緣。
  「簡大哥,你怎麼不說話?難道不以為然?」
  朱蕾秋波一轉,看向簡崑崙,倒要聽聽他的意見。
  「我只是擔心皇上的安危。」不過他隨即展顏一笑,「也許是我太過多慮了!」
  永歷帝笑道:「你確是太過多慮,等一會兒上了船,四下走走你就知道了,這裡四面天險,更有重重埋伏,想要摸進來可不容易,簡直不能!」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陛下說的甚是,我確是太過多慮了。」
  經過一番患難與共,朱蕾實已深深瞭解到簡崑崙的為人,凡事防患於未然。即以眼前而論,必然他心裡已有了某種警覺,才自會有眼前的謹慎、小心。他的體察入微,常常是出奇的靈驗,難道皇帝今日之遊,果真包含著某種異變不成?
  她心裡微微一動。隨見簡崑崙自承多慮,並不繼續堅持,也就不再掛意。
  未幾,福安來報,船已備好,永歷帝興沖沖的隨即同著朱蕾、簡、方等數人,一徑步出戶外。
  這裡早已備好了二乘肩輿,分別為皇上、朱蕾所設,雖說是逃難客居在外,皇族的禮教,卻也未能完全廢除。
  葉天霞、錢枚特為皇上組織了一個侍衛班子,選出了精於技擊刀劍的四十三個武士,權作永歷帝的近身侍衛,永歷帝走到哪裡,他們便跟到哪裡,沿途設防,近身侍衛都是他們。四十三個人聽起來已是不少,只是一經運用分佈,便時感不足,但是在永歷帝落難逃離之中,這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
  眼下,即由十六名佩有長刀的這類武士,拱侍在永歷兄妹所乘坐的二乘肩輿左右,轎頂一色純黃,盤以金龍,分別由一十八名轎扛抬,一干儀仗雖說都免了,看起來聲勢亦非尋常,顯然大有招搖。
  方天星、簡崑崙遠遠落在輿駕之後,二人並排而行。
  一路所見,翠嶺青蔥,何曾有秋的落寞?
  遠遠看見白鶴潭在望,麗日照射之下,水面燦若明鏡,閃爍出一片璀璨明星。
  皇上的乘船早已準備好了。
  地上鋪著一道迤邐黃綾,直趨舟前,錢、葉二老率同若干職司,恭迎在側。
  永歷帝與朱蕾離轎登舟,少不了又是一番跪叩折騰,職掌白鶴潭總巡頭的翻天鷂子柳飛揚,率同四名精於飛躍輕功的武士,乘坐在另一條船上,職司前導,容得皇上登舟後,隨即啟行並發。
  天色尚早,水面上猶自蒸騰著一層白白霧氣,時有水鳥拍翅飛起。激發著遺興野趣,小魚兒的出沒跳躍,沿池的繽紛紅葉,在在都啟人靈思,引稱快意。
  永歷帝快意極了,多日的憂傷國事,這一霎乃得完全拋諸腦後,更加兄妹的團聚,簡、方二人的來奔,都使他乘興快意,興趣極高。
  染目於沿岸的片片楓紅,永歷帝忽然興發,要棄舟登岸,這一次連方天星也覺著不妥,朱蕾忙與勸止。
  永歷帝接受了妹妹的意見,卻吩咐乘船要靠邊行駛,以便瀏覽那一面的沿岸紅葉。兩艘大船隨即緩緩向彼岸靠近。
  這一面湖光山色,尤為出色。
  妙在兩岸紅葉搭成了一道漫長的架橋,將一支細長流水引入無限清幽,山回路轉,另辟佳境,水邊的另一面,是號稱小白鶴的另一個小潭,那裡風景清幽,落紅繽紛,景色較主潭更不知勝似多少。
  極妙之處,便在於大小二潭銜接的一道分支,亦即是眼前二船行經之處。
  置身於此的一霎,真個令人歎為觀止……在無盡的片片紅葉凋零裡,妙在兩岸夾道的紅葉,被陽光一照,紅通通透明晶瑩,彷彿是裝架了個透明的琥珀頂子,整個船身連同站立在兩船的各人,俱都染了一身的紅。水面上更像是浮上了一層赤焰般的鮮艷光彩,這般景色,畢生罕見,即連簡崑崙、方天星亦不禁看直了眼。
  朱蕾不禁連聲叫起了好來。
  永歷帝笑說:「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們吧!前面小白鶴有一個叫白鶴洲的小島,上面景致更美,回頭過去看看,你們就知道了……」
  話聲未已,卻只見頂上紅葉帳幕,霍地落下一個人來。
  這人一身大紅,夾雜在飄落的紅葉之中,宛似彩虹天掛,若非是注意看,真還看他不清。
  像是早已度測好了,一經落下,正當永歷帝座舟前端。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這人的疾快落勢,掌中一雙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插向船頭一名侍衛當胸。
  勢若奔電,防不勝防。
  這名侍衛啊呀一聲,已被來人一雙短刀扎進胸膛,刀拔、人蹌,撲通跌落於流水之中,濺起大片水花。
  永歷帝站立不遠,目睹之下,大吃一驚,來人一刀得手,足下一點,嗖地一聲,直向皇帝當前撲進,卻是迎著簡、方二人的奇快來勢。
  方天星身形未進,先自劈出了一掌。以他功力,這一掌足堪稱得上勁猛力足。紅衣人身子方掠起一半,即為側面而來的力道,震得向後一挫——即於此一霎間,簡崑崙已閃向永歷帝當前。
  船上另外的六七名侍衛,見勢而驚,同時自兩側包抄而上,嗖地把皇上兄妹圍在正中。
  於此同時的一瞬,方天星手中長劍,已施展孔雀剔翎的一招,扎入來人肋下。
  這一劍功力內粹,極是可觀。
  來人哼了一聲,一掙之下,撲通倒落艙板之上,打了個滾兒便自不動。
  卻在此同時之間,空中人影交錯,一連飄落下五六條人影,俱是身著紅衣,身法巧快,一經落下,未及站好打量,即與船上眾侍衛打成一團。
  簡崑崙一腳踹開艙門,慌不迭把永歷帝兄妹讓進船艙,同時緊閉門窗。
  永歷帝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唉!想不到真讓你料到了,他們竟然來到了白鶴潭,完了,什麼都完了……」話聲出口,極是喪氣地跌落在籐質靠椅上。
  朱蕾緊緊傍著他坐下道,「不要緊,只是幾個小毛賊而已!」
  話方出口,耳聽得喀嚓爆響聲中,一扇雕花木窗猝當巨力震開,木屑紛飛裡,一條疾勁人影,倏地穿身而前。
  細長窈窕,姿態絕美。
  隨著來人的奇妙進身之勢,一口精光四射的璀璨長劍,直向著永歷帝身上扎來。
  簡崑崙恰當立於永歷帝側面,乍見此情景,不由嚇了個魂飛魄散。身勢猝轉,旋風似的已橫身而前,掌中劍翩然蕩起,噹啷脆響聲中,已把對方劍鋒磕開。
  卻是險到了極點,若非是即時出劍,差在毫釐,皇帝已死於非命,最起碼亦當是受制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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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人長身少女,以一式奇妙的進身之勢,滿以為可以湊巧將永歷帝先擒到手,並可以此要挾,迫命眾人放下兵刃,束手待擒,卻不意簡崑崙身法如此之快,危急一瞬之間,解了眼前之危,相別不久,他的功力竟是又有了長進,大是令人驚奇,不可思議。
  一劍得手,簡崑崙趁勢而進,掌中月下秋露一劍直取來人當心。
  劍光長吐,洋溢起冷森森一片寒氣。
  來人少女冷哼一聲說,「好招!」
  話出,劍起——卻是出勢不快,雙劍互映,即將相交的一霎,驀地卻抽了開來。
  轟隆一聲,身後的另一扇艙門,驀地被大力踹開,方天星已搶身而入。
  雙劍對照之下,來人長身少女,已被看在當中。
  一襲紅衣,面若芙蓉,卻見她秀髮未卷,梳的是高高的疊螺髮式,細腰豐臀,美目如盼,正是敵人萬花飄香一面,最稱棘手的一員主要戰將——玉手羅剎時美嬌。
  她確是謹密嚴縝,智慧超人。怎麼也料想不到,竟為她識破了白鶴潭重重埋伏,摸進了核心要地,若非是簡崑崙防範得當,永歷兄妹,料將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此時此刻,面對著簡崑崙、方天星兩個大敵,她竟然面無懼色,顯現出一派從容鎮定。
  「時美嬌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膽敢闖來這裡!」簡崑崙踏前一步,長劍光華刺目,攔腰一橫,已擋在了永歷帝正面。
  此時此刻,情勢無疑已極是險迫,唯其如此,更是慌亂不得。
  方天星亦深知對方的厲害,一口長劍,光華璀璨,寓急進於無動。看起來一片從容,其實與簡崑崙早已心靈互通,牽一髮而動全局。二人站立之姿,正為聯手劍陣最具實力的夕陽雙照。森森劍氣,分別由雙方各人劍身溢出,極短的一霎,船艙裡已洋溢起一種近乎迫人眉睫的強大氣勢。
  時美嬌那般功力之人,在對方二人如此劍勢之下,亦不得不向後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身子輕輕晃了一晃,向左面身形半斜,才似站定。
  頓時之間,船艙裡才似略略解除了那陣子迫人的無形劍勢。當然,險惡的情勢,隨時都將會觸發,敵我間不啻更形詭異波譎,顯現出難以預估的莫測高深。
  大船在微微顫動之中——一片刀劍碰擊聲,聲聲入耳。艙外雙方,顯然正在做逐死之戰。
  時美嬌雙目微側,掃向方天星,一笑道:「姓方的,你也來了?」
  「不錯,我來了!」說時劍抱平胸,「姑娘賜教!」
  冷冷地哼了一聲,時美嬌深邃的目光,再一次向著正中的永歷兄妹望去……一片笑容,洋溢自她美麗的面靨。
  「朱先生,朱小姐!請恕我的無理……」美目輕啟,語氣嬌柔,哪裡像是在陣仗之中?「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此來是誠心相邀,朱先生,你可容我說句話麼?」
  即使在劍拔弩張的對壘劍陣之中,她的美艷亦不為之遜色,秋波側轉,無限嬌柔。永歷兄妹,俱不禁為之心裡一動,似乎有些想不通。即是,這樣姿美態嬌的一個女人,也拿得寶劍麼?
  豈止拿得寶劍!顯然她更是對方陣營裡最具實力的一員主將,只看簡、方二人對她的持重、戒備亦能有此臆測。
  「你……」永歷帝鎮定了一下,點點頭,「你就說吧!」
  「如何?」時美嬌雙目一轉,窺向簡、方二人,「可以麼?」
  方天星、簡崑崙相視一顧。
  皇帝既已這麼說了,豈有不算數的道理?
  他二人的武功、氣勢,皆非尋常人可及,敵人雖然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自己二人聯手之下,又何懼於她?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時美嬌美目一轉,視向朱蕾,略略含頷道:「殿下想必就是外傳人稱的九公子了,難得今日一會,幸何如哉!」
  九公主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說:「哪裡,哪裡,你就是萬花飄香的時……美嬌麼?」
  「我就是。」
  對於時美嬌來說,卻是不勝驚訝,這幾個月以來,化身九公子的九公主,在江湖上,早已是聲名大噪,無人不知,認識她不足為奇。而時美嬌行蹤詭異飄乎無定,尤其是與對方前無接觸,何以上達天聽,居然在她的腦海裡,亦能留下印象?
  「奇怪麼?」朱蕾美目如盼,輕啟唇角,「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聽說是你不但人長的美、漂亮,而且一身武功,更是出類拔萃,今天總算見到了你,果然名不虛傳……」
  說時,她不禁發自內心的欣喜,由衷地笑了。
  幾句話,立時把她突出的襯托出來——立刻時美嬌所造出的唯我獨尊氣勢,平白的分出了一半,讓給了這個看似文靜質弱的皇室公主。
  朱蕾早已不再是嬌生慣養,年來的風塵歷練,幾番絕處逢生,早已把她鍛煉得鋼鐵意志,不再畏縮。
  兩個佳人,原是一般的美,只是風韻氣勢不同而已。春花秋月,各擅勝場,一時難分軒輊,頓時,船艙裡先時的敵對氣氛,大大為之降低,顯示出一片旖旎祥和景象,卻也出人意料。
  時美嬌略略一驚,才自報以微笑:「殿下你過獎了,其實你才是我心裡崇拜的偶像……」
  朱蕾說:「真的?我可沒有你那麼好的本事呢!」
  「但是……」時美嬌淺淺一笑,「卻有人為你誓死效力……萬死不辭,真正難得……」妙目一轉,盯向簡崑崙,「是不是?簡大俠?」
  想不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這種對話其實最難回答,簡崑崙一時為之語塞,也只能置之一笑,表明他的氣質風度而已。
  卻是九公主伶牙利齒,見不得心上人為人奚落。
  「這倒也是不假……」朱蕾說,「要不是簡哥哥為我捨命,我也早就……不好了,他對我真好!」
  說時她美麗的眸子,傳遞著濃濃的情意,像是一掬春風脈脈直向簡崑崙看去。
  尤其是那一句簡哥哥,真正嗲態十足,卻是天真無邪,真情流露,出自九公主的芳唇,當不能以俗情論之。聽來蕩氣迴腸,好生受用。
  時美嬌頓時呆了一呆!
  她這般美艷不可方物,更兼心思透剔玲瓏的女人,原是極其自負,不易為人所激動,但是情之所用,常常是奇妙莫測,九公主的這番赤裸表態,惟其出自天真無邪,才真正傷到了她的要害。
  一霎間,時美嬌那張原似春花怒放的臉,驀地變為一片蒼白。
  朱蕾的話,像是一把利劍,倏地刺進了她的心裡。這種奇特的感觸,別人自是無能體會,就連時美嬌自己一時也莫名所以,真的,她一點也不知道,對方這兩句看似極普通的話,竟然會傷害得她如此之深!猝當之下,簡直無能招架。
  「簡……哥哥……哼……」一霎間,美麗的眸子裡,交織出令人戰慄的光焰,那番形象,簡直已似無能忍耐,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卻是,她吞下了這口苦水。目光一轉,盯向當前的正主兒永歷皇上,這才是言歸正傳。
  「朱先生……眼前明室大勢已去,難道您真地看不出來?」
  永歷帝呆了一呆,他最聽不得這種論調,雖然明明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只是聽起來總覺得刺耳難當,一霎間,心情大為沮喪。
  「你要說什麼!說吧!」
  「謝謝陛下!」
  時美嬌臉上重拾笑靨:「這便是我此來的宗旨……陛下請想,當今清軍,兵分多路,對于先生您已是勢在必得,情況之危急,您應該早已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陛下您怎能對此大勢昧於懵懂無知?」
  哪一個敢對皇帝如此口吻說話?今日之勢顯然已無能再計較這些了。
  永歷帝看了她一眼,忍氣不言。
  時美嬌說:「所以今天我來,就是奉柳先生之命,向陛下轉陳關愛之忱,並且奉接陛下與公主移駕飄香樓,作為敝門無上尊榮的上賓,還請您點頭答應才好。」
  永歷帝一笑:「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時美嬌神色一振:「這麼說,陛下是答應了?」
  「我不答應!」說時他回過身子,大刺刺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沒有人能拿著刀劍在我面前說話。」
  隨即用手向時美嬌指了一指:「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那個差你來的人我更不認識。給我拿下!」
  話聲出口,方天星早已自旁邊踏身而上,手上長劍唏哩聲響裡,閃爍出一道蛇樣的銀光,一劍直取當心,直向時美嬌前心扎來。
  時美嬌輕叱一聲,右手輕啟,當地一聲,已把來劍撩開。
  方天星自然也料到她有此一手,長軀猝搖之下,隨地閃爍出一片人影。
  方天星何等身手?這一式月顫西風施展得極是老到,閃動間,已貼身對方近側,左手五指箕開,吐氣開聲,叱了聲:「嘿!」一掌直向對方右助下方拍來。
  船艙裡立時充滿了大片殺機。
  妙在時美嬌身法之巧妙,大非尋常,迎著方天星的凌厲掌勢,嬌軀輕轉,看似向側面移動,其實卻騰身而起——呼……翩若樑上飛燕。只一下已貼身篷頂梁面,緊接著身勢再旋,呼地落身而下,捨方天星而直向永歷皇帝座前落去。
  簡崑崙眼明手快,自是不容她向永歷帝出手,長劍指處,匹練般射出了一道奇光——劍出人起,一併向時美嬌身勢迎擊過去。
  雙劍交輝,噹啷!一聲脆響。
  搖碎了的劍光,有似一天銀雨般燦爛,這一劍簡崑崙全力擊出,精力內注,極是可觀,時美嬌猝當之下,未免相形見絀。身子一晃,直向左面蕩出。
  方天星早已蓄勢以待,如何放她得過?冷笑聲中,猛地自側面踏身而前,右腕振處,一片劍影闌珊裡,直向時美嬌全身罩落下去。
  簡崑崙更來湊趣,長劍月下秋露飛虹天架,刷地掃出一道弧光。
  兩個人俱是深精劍術的高手,劍身未至之前,先有冷森森的一片劍氣,況乎聯手合擊。雙劍交映裡,時美嬌萬難抵擋。
  喀嚓!一聲脆響。隨著她曼妙的人影起落之處,一扇船窗整個破碎而開,便自在敞開的窗影裡,時美嬌燕子樣的輕飄,已自穿窗而出。
  簡崑崙偏偏搶先一步,不容她稱心如意。
  一片人影,如風而前。
  「著!」這一劍簡崑崙是施展巧妙的身劍合一身法,應與近日他的功力猛進有關,其中二先生的指點開竅,自有莫大神益。大片劍光,混淆在他前撲的身影裡,乍看上去,像是時美嬌全身俱在他的劍光籠罩之中。
  時美嬌猛地一閃,極其快速地向側面躍開,殊不知,簡崑崙的長劍目的正是在此一面。
  隨著時美嬌錯開的人影,哧地洩出了一脈奇光——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即使像時美嬌如此聰明的女人,亦不免會著了道兒,實在是簡崑崙的這一劍,太過微妙。
  關鍵在於,每一個人對於他所相識的人,都留有一個既有的印象,這個印象的存在,便構成了彼此的相互反應。問題便因此而生。
  時美嬌對簡崑崙認識,卻不會涵蓋到他的與日俱進,仍然保留在過去的一個階段。便是因為如此,她萬難逃開眼前的猝變。
  一片劍光,閃電似的打她左面肩胛處閃過,噗嗤深深紮了進去。
  這一劍原應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前後貫穿的窟窿,總是時美嬌的非比尋常,即使在此險惡萬狀的一霎,甚至於災難已然降身的同時,也能有迂迴之餘地。
  「呀!」印象裡,時美嬌還是第一次發出如此的痛呼。聽來分外嬌柔,惹人憐惜。
  痛呼聲裡連帶著嬌軀的一個疾轉,刷地已掠向船頭。
  驚惶萬狀裡,猶不免回過身子,用著極其錯綜複雜的目光,向著對方這個狠心的人兒打量一眼:「你……好……」
  她太健忘了。
  不久以前,她甚至於以更毒狠的手段加諸對方過,這一次簡崑崙不過以眼還眼耳。
  美人負傷,分外惹人憐愛。
  總是簡崑崙的內心不忍,使他捨棄了向對方的乘勝迫害。
  眼前之勢,簡崑崙原可乘勢進招。長劍追纏之下,時美嬌以負傷之軀,萬難承當,他卻總是心懷不忍,對於任何人,都不忍心存迫害,更何況曾是有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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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回 為惡多情累美人

  簡崑崙略現猶豫,已是時機不再。
  時美橋已似飛花一片,自船上縱起,落向彼岸。即使負傷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觀,起落間有似燕子般的輕巧,驚鴻一瞥,投身於奼紫嫣紅的無盡紅葉。
  時美嬌以輕靈超異身法,逃得性命,與她隨行而來的六名紅衣刺客,卻是沒有她那般幸運。
  先者,即在簡、方二人大戰時美嬌的同時,翻天鷂子柳飛揚以及所率領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剎那間回船包抄,已與來者六人戰作一團。
  來者六人,僅是時美嬌所屬飛花堂甄選而出的一時之健,功力皆非尋常,若是單打獨鬥,柳飛揚等一行,萬非其敵,但是後者卻佔了人數眾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來人心理以極大打擊,一經交手,頓感不支,更何況時美嬌的臨陣敗逃,這便一敗而不可收拾。
  霎時間,六人之中,已有半數為就地解決,其餘三人也都負傷不輕。
  適當時美嬌負傷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陣營,如此一來,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戰鬥的同時,又有兩人當場被劈落倒下,死於非命。
  剩下的這個紅衣人,右肩已然掛綵,面臨著敵人的大舉圍攻,早已不圖活命之想,猶自在作困獸之爭。
  這人貌相奇特,長頸若鹿。膚色黑黧,身材極是瘦長。所用兵刃竟是一隻獨腳銅人。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腳皆長,一經舞動起來,虎虎生風,整個丈許方圓內外,休想侵入。
  只是這般困獸之戰的打法,又能持久幾何?
  猛可裡,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戰局。長劍挑動之間,錚然作響裡,已貼在了對方手中獨腳銅人之上。
  這人肩上既已掛綵,一徑狠力蠻戰之後,早已力盡身疲,忽然為方天星長劍貼上,大吃一驚,待要掄動獨腳銅人,其勢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這一式貼劍,看似無奇,卻是妙極。蘊無比勁道於劍勢之中,顯然具有四兩撥千斤之能。
  耳聽得嗡然一聲巨響,對方手上獨腳銅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極是強大,以至於全然無能把持,一時虎口破裂手中獨腳銅人脫手而出,呼地直飛沖天而起,撲通墜入池水之中。
  紅衣人一驚之下,不禁為之一愣。方天星卻不容他稍緩須臾,長劍乍翻,閃若疾電,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這人啊了一聲,自付必死無疑,卻不知方天星原無殺他之意,長劍猝收,左掌已伺機送出,噗地拍在了對方左面肩上。
  這一掌功力不弱,卻是無意取他性命。
  紅衣人只覺得肩上一麻,整個半面身子已為之動彈不得,身子一歪,撲通倒在地上。
  一夥人刀劍齊下,待將取他性命,卻為方天星長劍架住道:「且慢!」
  柳飛揚頓時悟徹,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隨即發令道:「綁上!」
  眾人一外而上,綁了個結實。
  雖說是打了個大勝仗,卻因為白鶴潭地處絕密的這個機密已為萬花飄香所識破,間以時美嬌的脫逃,不啻為未來形勢之發展,蒙上了一片陰影。
  永歷皇帝為此極是沮喪,先時的一番遊興,頓時蕩然無存,接下來的小白鶴也就不玩了。悔不該沒有聽從簡崑崙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點性命不保。
  經此一來,永歷帝乃得進一步悟及當前形勢之萬般險惡,也瞭解到,除去清軍的兵分多路、大軍壓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測的神秘江湖黑道組織,時時在自己身邊窺伺,亟欲對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簡、方二人的適時來歸,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對於時美嬌來說,真正是有生以來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掛綵,而且所隨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軍覆沒,沒有一個能夠生還……
  這個打擊,對她來說,豈止是痛心而已,簡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發,乃是受命柳蝶衣的當面口諭。多年以來,從不曾辱命,想不到這一次……
  簡崑崙的這一劍,雖不曾當場要了她的性命,卻使她認清了眼前事實——那即是,永歷帝雖然已窮途末路,卻也不可輕視。且他身邊的一干勇士俠客,俱對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簡崑崙、方天星而論,自己便不易取勝,首次交接,便險些喪了性命,日後怕是更難接近。腦子裡這麼想著,時美嬌腳下毫不遲疑,連續十來個飛縱,已轉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殫慮所尋覓進出白鶴潭的一條小徑,想不到這一霎卻作為自己逃命之用了。
  兩旁峭壁高聳,紅葉繽紛,翹首上看,齊天一線,落紅紛紛,竟像是下了一天紅雨,端的是詩情畫意。
  自然,這時的時美嬌卻是無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覺出傷處附近一片粘濕,一襲鵝黃素衫,一半已為紅血沾滿,情況之慘,不忍猝視。
  時美嬌一看之下,嚇得啊了一聲。
  敢情是剛才只顧逃命,無暇點穴止血,發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經念及,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簡直要昏了過去。當下略自鎮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簡崑崙的這一劍饒是傷得不輕,左肩胛下方,緊挨著肋骨處,實實地著了一劍,差之毫釐即可能傷及肺腑,好險!
  時美嬌右手反點,先自止住流血,手觸處粘濕一片,內心之沉痛,簡直無以復加。
  眼下無人,倒也不必顧忌,匆匆脫下了上身素衫,把隨身所帶的半瓶飄香樓秘製靈藥,悉數敷在傷處,一時涼沁沁的,痛楚大力減輕。
  隨身既不曾帶有布條,只好將長裙一角撕下一條,用以包紮,倒也合用。
  卻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處更是黏糊糊好不難受。
  時美嬌生性極是愛潔,身上血污,粘兮兮萬難忍受,極欲清洗而後快。
  思念之中,隨即聽見了淙淙流水之聲。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遠山腳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勢不大,上面更覆滿了紅葉,若非是先聞其聲,簡直看不清。
  時美嬌不暇多思,隨即上前,自忖著如此荒僻地方,萬不會有外人闖入,當即將身上裙褲盡數解脫,就著腳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乾淨。
  絲絲涼風,吹拂著她赤裸的胴體,好冷啊……警覺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雞皮粟兒。印象裡,光天化日之下,這樣的赤身露體前所未見,即使地處極僻,四野無人,一經著念,也羞得心裡發慌。
  嬌軀扭轉,待得抬起曬在石上的衣褲,不期然卻瞧見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膚,粉面玉股,一經波光倒映,真個我見猶憐。
  她原意取衣著體,不期然瞧見了自己的赤裸胴體,心裡怦然一動,竟自呆在了當場。
  多年來拿刀動劍,出生入死,由於自己所擔當的飛花堂堂主任務,在萬花飄香最是工作吃重,事無鉅細都惹她煩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強好勝,事必躬親,日復一日的下來,何曾有機會定下心來為自己想想。這一霎的意外觸及,訝然而驚。竟然使得她悟徹了些什麼……那便是流逝了的無情歲月,年華如水,俱似在刀光劍影裡度過。
  卿本佳人,何以自賤……一霎間,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來。
  「但見樓頭楊柳綠,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是形容古來女子的自傷身世,歎惋年華的無情飛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時美嬌的感傷卻毋寧較前者更為深刻,更為刺痛,一驚之後,四大皆空,簡直有不盡茫茫之感。真個的,自己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為何來?為的是什麼?等的又是什麼?
  只為了那個年歲較自己父親還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與他,最後的結局又是什麼?
  一念之驚,由不住激伶伶打了個冷戰。彷彿是萬把飛針,一股腦齊扎心頭……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驚之後,復而衍生出無盡的空虛惆悵……
  恍恍然前行了幾步,就著面前淤集的一脈流水,她緩緩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裡,摸索著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華,一霎間,淌出了傷心的眼淚。
  她哭了。像個小女孩子樣地哭泣起來……落下來的眼淚,點點滴滴跌向水裡,看似無聲,卻在她平靜的心潮,激發起無比的滔天巨浪……
  那樣的無助、自傷……既為著流逝的既往,更復是無盡的未來,其實俱是灰色的一片,毫無生氣希望,焉能不令人為之心碎?
  片片紅葉,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紅彤彤的毫無聲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生一場,包容著的是如此多的無奈!思前想後,毫無生趣,無盡傷懷都化作涓涓紅淚,也同於空中紅葉,片片落紅,俱飄向無情流水。
  這般經歷,前所未見。
  一個人伏在石頭上,聲聲抽搐,泣到傷心時,彷彿整個身子都酥了。
  卻在這時,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疊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視著。
  徐徐山風,飄動著這個人的一襲杏色長衣,甚而他頭上的棕色長髮,也不時揚起——背山的紅葉,映襯著他居高的站姿,彷彿是一隻凌空的巨鳥,含蓄著幾許出世的高超意味。
  緊接著這個人由站立之處,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隨風翩躚。黃衣一片,依然是不著一些兒聲息……
  卻是有一種奇異的微妙感觸,使得正在哭泣的時美嬌忽地止住了泣聲,抬起頭來。
  「啊……」
  一霎間,她嚇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簡直難以置信,面前站著一個人,這個人竟然會是柳蝶衣,他卻怎麼會戲劇性地出現在這裡?
  一驚之下,時美嬌簡直要昏了過去。本能地警覺出自己的一絲不掛——霍地搶前一步,急忙拿起來曬著的衣裙。不及著體的一霎,她卻又望著對方佇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這個震驚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
  怎麼會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現了?微妙的心理感觸,竟然使得她一時忘記了赤身露體的羞窘,便自這般癡癡地直望著對方發起呆來。
  面前的這個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這位飄香樓的主人,亦不免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以他那般素養定力,在面對著時美嬌一身赤裸,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體時,竟然也顯出了一種亢奮,甚不自在。
  一霎間,他眸子裡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著她裸露的身子瀏覽不已。
  時美嬌呀的一聲,這才警覺了,慌不迭拿起衫褲,匆匆著穿,哪裡穿得上?濕衣濕褲,揉作一團,分也分不開……偏偏在這般要緊場合,出醜是出定的了,心裡一急,簡直要哭了出來。
  若是換成第二個人,她早也羞極而惱,說不得出手賞他一掌,或是怒顏以向,卻是眼前的這個人,萬萬不能。
  連驚帶嚇,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濕的衣褲,簡直就像是條繩子,哪裡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幾乎倒在了水裡。
  便在這時,柳蝶衣已翩然來到她的身邊。
  時美嬌一掙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懷裡,倒在了柳蝶衣張開的雙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樣嬌荏無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裡靜止不動。
  像是一隻橫陳砧板行將去鱗的魚,她整個身子都顫顫地微動著,眼睛裡交織著乞憐的目光,小可憐的模樣兒,卻也不無媚態。畢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稱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彎裡,他素日的養性功深,雖不至一上來就色授魂銷,卻也霞飛兩鬢,星目閃爍,有難能克制之苦。
  像是瀏覽著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兒時時在時美嬌赤裸的身子上逡巡……時美嬌不勝嬌羞,恨不能眼前有個地洞,讓自己鑽了進去。
  「不……先生……柳先生……」雖說兩者早已超過主從的關係,也曾有過呢喃的燕好時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裡,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是個神。是以,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不能忘懷尊稱他為先生。
  卻是與這位先生的一段舊日之情,早已冷卻,不再繼續,何以這一霎間……
  真是太離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與他之間,自此一刀兩斷,劃定鴻溝,卻是在突然面對他的這一霎間,竟然無以抗拒。
  可憐的女人……便是那麼幽然無助地流下了眼淚。
  此刻,她正用浸滿了眼淚的眸子,無言地向他默默注視著……
  像是又回復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時的那種細緻甜蜜……
  在散滿了紅葉的石穴洞室,打量著一天的悠藍,人的感觸只是懶散和陶醉。
  便是這樣的死了也好……時美嬌仍然還是赤裸著身子,卻已不再害羞。
  那麼瘋狂地,跌落在滿地的紅葉堆上恣情繾綣,真正前所未見,連做夢也不曾夢過……她卻是真切切的親身經歷過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盡言……
  是以,這一霎,當她用流淚的眼睛再一次輕憐蜜意地向他注視時,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復存在——飄揚得無影無蹤……
  唉!這個人……
  這猶是敵人的陣營之中,卻沒有一些兒牽掛懸心。
  那是因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無所不能,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是刀山劍樹,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邊,便無可擔憂。
  這個愛花的人,飄香樓的主人就有那麼一種魅力,令他屬下所有追隨他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無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連柳先生也罩不住了,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好混的?還有什麼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聰明美麗,蘭心蕙質的時美嬌,也不免這般認為,其它各人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柳蝶衣——這個中年男人,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細緻,體貼入微。
  當他多情的目光,含有無限憐惜地向著時美嬌傷處注視時,後者確實感觸微妙,直似他溫柔的手在加以撫愛……
  「對不起……我受傷了……」。
  只此一言,已道盡柳氏的無上威嚴。自己受傷了,尚還要向他人乞罪,真正豈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聲不吭地向她看著,確實很關心她的傷,看得很仔細。
  「是誰傷了你?」
  「是……」話到唇邊,卻又臨時吞住。
  簡崑崙三個字,其實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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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13:54
  因為她知道,一經說出,簡崑崙便將萬無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銜恨一個人,意欲置其於死地,那麼這個人便是有八條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於為什麼她要袒護這個加害她的人——簡崑崙?卻是一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是不忍置他於死地吧!
  卻是她的用心白費了。
  柳蝶衣已經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簡崑崙,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問之下,時美嬌終至無能說謊,微微點了一下頭。
  柳蝶衣目睹之下,臉色微現驚異,緊接著現出一絲怒容。
  「想不到幾個月不見,他的劍術功力又精進了!」
  「是……麼?」
  「當然!」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這一劍異常險要,危險萬分,我很瞭解你,以你劍上功力,萬不致鬆懈到這樣地步,連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這不像你!」
  時美嬌點了一下頭,眼皮徐徐低下,甚至於不敢再向他注視。
  當時情況她已不復記憶,至於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鬆懈,確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認定,那就是當時自己果真全力以赴,並無承讓,反倒是簡崑崙不為已甚,對自己網開一面,不曾進而置自己於死地而已。
  柳蝶衣輕輕拿起她的一隻膀臂,讓她把赤裸的身子緩緩偏過。如此一來,那一處清晰的劍傷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險……」
  再一次他說好險,看來真正是險到萬分了。
  時美嬌輕輕地哼了一聲,有一點撒嬌的意味,這樣的全身赤裸,一再地任人擺佈、注視,卻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著看著,微微閉起了眼睛。
  似乎是在憧憬著當時一霎的戰況,摹擬想像著當時出劍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當時情況大概是這樣吧!」他說,「我雖然不在現場,卻能臆測八九……」
  時美嬌怯怯地點了一下頭,這一點她毫不懷疑,因為有劍神之稱的他,確實具有此等能力。
  接著柳蝶衣已把當時戰況,用驚人的臆測感覺摹擬眼前。
  「你當時過於驚慌了,是因為遭遇到了生平罕見的大敵……可能敵人不止是簡崑崙一個人……還有誰?」
  「對……一點也不錯……」時美嬌說,「還有個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在他臉上一點表情也看不出,確是諱莫如深。
  「這就難怪了!」柳蝶衣繼續他驚人逼真的摹擬神思,「他二人聯手以劍氣相逼,你左右逢敵,當時……空間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內?或是動盪的船艙……」
  「是船艙……裡……」時美嬌眼睛裡流露出無比的傾慕,這個人的超人才華一直便是她對他致迷之因。
  「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點了一下頭,當時情況,瞭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過甚,才自如此涉險,其實你大可不必……大概當時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時美嬌又點了一下頭——她真的也只有點頭的份兒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們為主子效力,如何會容你把人帶走?這一劍多半是在你驚慌欲退,去留之間,才著了他的道兒。」
  漸漸的柳蝶衣臉上笑容為之消失。「姓簡的小輩大概是以身劍合一的凌厲氣勢,乃能進身,這一劍……」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劍狀,稍一比畫,點頭道:「好精明的劍招!只是……這一劍……大別於他簡家的慣常手法,難道他短短數月,竟然還會有了什麼奇遇不成?」
  這麼一提,時美嬌也有些糊塗了。
  她已經夠聰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聰明。卻是他怎麼也沒有料到簡崑崙的一番所謂奇遇,竟是應在了他的那個寶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著失慮,貽患無窮,真正始料非及。
  時美嬌亦不得不承認道:「他確是功力大進,比以前要更高明得多。」
  「但卻對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靜滯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視著:「為什麼?」
  時美嬌心裡一驚,搖搖頭:「對我手下留情?怎麼會呢?」
  「以他當時出劍情況,大可置你於死地,他卻白白放過了,任你從容而逃……卻又是為了什麼?」
  這就令時美橋不便置答了,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片紅暈。
  只當柳蝶衣將為此大生妒意,情形卻是不然。
  他這樣經歷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當應不再如此膚淺。
  唇角輕啟,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說穿!
  「算是萬幸,服了本門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應在十天之內可以復原,只是十天之內,這半面身子不便著力,你要記住,否則氣走玄關,苦頭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緩緩站起身子來。潔白的一襲絲質長衣,上面繡有一枝寒梅,襯托著他修長的身軀,披散的棕色長髮,加上他本身的那種特有氣質,看上去很有幾分靈秀的仙氣。
  向著洞外滿佈紅葉的崖上望著,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臨的一切,在在讓他煩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灑脫。
  時美嬌翻身坐起,找著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簡直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麼會親自來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繼續向洞外望著,「你們都沒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辦好,我只好自己來了!」
  時美嬌一時臉上訕訕,低下頭兩隻手整理著發皺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這都是我當日一念之仁,沒有立刻殺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許多禍害,這一次我不會再對他手下留情了。」
  時美嬌嚅嚅地嗯了一聲,點了一下頭。
  真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感觸,每一次當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簡崑崙毒手加害時,心裡總似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悸,更似不忍。卻是,再回頭細想與簡崑崙昔日的一段情因,不過只是那麼淡淡的一點,淡到無從捉摸——便是這一點若有若無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對簡崑崙心存姑息,卻是未免不值……
  想到簡崑崙身邊的那個九公主,先時船上的一幕,不覺映入眼簾——那一聲簡哥哥,或許是言者無心,時美嬌卻聽者有意,此刻回想起來,一顆心無論如何竟是難以持平。美麗的臉上,竟而情不自禁地著染了妒火。
  不經意,柳蝶衣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她望著。
  時美嬌怦然一驚,真像是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裡通通跳動不已。
  這就更加強了柳蝶衣必欲殺害簡崑崙的心意,他只是不進一步說明而已。
  時美嬌打量著石洞內外,對於這個奇妙的藏身之處充滿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緩緩流過,一面是對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藍青天,天上甚至連一絲浮雲也沒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種上好的花崗石質,裡面陳設有四個蒲團,儘管有了年月,蒲團質地仍稱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來的遺跡,卻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場功德。
  號聲幽幽長鳴裡,洞前禿樹桿上落下來一隻大鷹,引頸剔翎,怡然自得。
  鷹棣絕壑。
  可以想知這地方的地處幽靜了。
  佇立洞外,向左側方作垂直鳥瞰,白鶴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鏡子,直映當空。
  景色如畫。
  數一數,環湖以次參差錯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構成,白鶴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轉,峰外有峰,真正當得天險二字,莫怪乎永歷帝一朝居此,俾得清軍窮於奔命,觀氣覷象,這白鶴一潭確是不勝深幽,有不能盡窺之機。
  時美嬌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卻有七成功力。
  之間距離,分野極大。
  她說:「一衣帶水,山起雲生,這是臥龍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歷帝住在這裡不走了。」
  「你能看出這些,倒也不易,卻是此番氣勢,靜中有動,時候一到,這條臥龍便求靜不得——想要蟄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見了麼?」
  一片飛崖,狀似長刀,刀鋒下閃爍著蜷曲的一泓流水,氣勢活潑,狀若怒騰,有掙扎欲去之苦。
  時美嬌心裡一動,恍然似有所悟,卻又不能盡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臉上,顯示出一絲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盡天下,成書《玉盤天經》。中有『七十二搖地動』,能夠識破的人不多,縱觀天下,亦不過數人而已,這卷天經,後隨蔡氏第三十一代後人,同葬鸚鵡洲之後,便為失傳,我卻有幸一窺,識其八九……」
  說話間,他的眼睛裡交織出一片璀璨、這種識透天機的喜悅之情,卻是局外人難以度測。
  柳蝶衣這才把話頭引到了正題上:「眼前的這個白鶴潭,誠如你說,正是一塊福地,只可惜這個朱由榔卻不是有福之人,居住這裡的人,卻要耐得三伏之苦,氣勢便有不同,要不然便會……」
  舉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飛崖。柳蝶衣慨歎一聲:「只怕他難當這一刀之苦,險乎哉矣!」
  時美嬌眨了一下眼睛:「這麼說,他還是不動的好……正可為您手到擒來。」
  柳蝶衣哼了一聲:「他是欲靜不能,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這亡國之君應是為我所用。」時美嬌一驚道:「您已決定對他出手了?什麼時候?」柳蝶衣微微點頭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時美嬌不再吭聲。
  柳蝶衣轉過身子,隨即在一截枯樹上坐下。臉上顯現出一種抑悒,以他這般聰明,自命不凡,並能識透幾許天機的人,卻在本身作為上,並不能暢所欲為,甚而時有被束綁的感覺,卻也是無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頭痛的問題,諸如永歷皇帝的猶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門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諸多危機,人員折損,威信喪失,而他本人,更面臨著一種神秘疾病的潛在威脅……諸如此類,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鬱不開。
  他為人極是自負,任何困境,都自求解脫,絕無與人相商,共謀對策的餘地,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難時,一個人也幫不了他。
  或許是有了什麼異樣的症狀吧。這一霎,他只覺兩肩微微發麻,彷彿由眉心部位,隱隱散著冷氣,滾出了汗珠。下意識的,他探手入懷,摸出了神醫黃孔為他調配的靈藥——冷香丸。
  「你……怎麼啦?」
  時美嬌嚇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邊。
  「不要緊……過一會也就好了……」
  柳蝶衣搖搖頭,打開藥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蠶豆狀的一粒黃色藥片,放於舌下,便自閉目不再吭聲。
  時美嬌正待進一步探詢病情,忽然明白過來,一時臉色緋紅,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發,特地請來神醫黃孔就近醫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後黃孔曾約略說明他的致病之因……
  說是為花香所染,除了應將飄香樓各樣奇花異卉,盡數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發之因,事後證實,乃是由於李七郎的男色蠱惑,事隔數月,何以便忘懷了?
  一驚之下,時美嬌直嚇得透體發涼……難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發作了?
  所不同的,這一次卻是由於自己……一時間,時美嬌嚇得可是不輕,她為自己的縱情孟浪,深深感到內疚與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發了。
  卻是不如上次那麼嚴重。
  或許說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許他是在做一次試探,用以測驗自己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變?
  他失敗了!
  情形雖然已有所改善,卻還不及他所預期那樣,當此不免大生氣餒,好不遺憾……
  緩緩睜開了眼睛,打量著面前的時美嬌,心裡未始沒有一絲歉疚,時美嬌略似清瘦的美麗面靨,使他恍惚記起對方曾經是頭梳丫角,尚在童稚年歲時,便追隨著自己,歲月荏苒,一眨眼這已幾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過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華,卻猶是小姑獨處,待字閨中,無非是在等待著自己的青睞眷顧,可是自己……
  然而種情非人,柳蝶衣的眼裡,幾曾又看見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時又為她設想過?非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樂中年之始,性情大異,幾至偏嗜斷袖,這才真正傷了她的心。
  柳蝶衣幾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問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經不曾這樣稱呼過她了——小美子這三個字,包含著當年的多少甜蜜、溫香……曾幾何時,這些曾為情鑄的甜蜜往事,卻已在她記憶裡褪色消失……一霎間的忽然聞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驚了。
  她用十分震驚的神采,向他注視著……
  好半天,才自訥訥說道:「我二……十……七歲了……您問這些……」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淚兩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經這麼大了……不年輕了……」
  「本來不年輕了。」話聲出口,才悟及語涉頂撞,她卻已無能顧及,頗似幽怨地把臉轉向一邊。
  柳蝶衣長長地吁了口氣,神色間不無感傷地道:「應該嫁人了!」
  時美嬌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說:「你看,燕雲青這個人怎麼樣?」
  時美嬌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著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說。
  卻是多說了幾句,於眼前病情無益。這病原不曾根治,發作時有賴神醫黃孔的特製靈藥所暫時抑制,若是有個知心的人,為他前心後背,輕輕撫摸,恰到好處的輸以真氣,便覺無窮受用。
  這種工作,時美嬌卻是做不來的,勉強而為亦難望搔到癢處。
  只是有一個人,才對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這裡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時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時美嬌一驚回身道:「您在叫誰?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並無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歎:「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這裡就好了!」
  時美嬌怔了一怔,笑笑道:「是……麼?」
  「是的,」柳蝶衣並不諱言他對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瞭解我,知道我心裡的空……虛……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無疑問的,他也對我最忠心……」
  時美嬌不由氣往上撞,輕輕哼了一聲:「您真的這麼想?」
  「當然……」一時,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時美嬌打量著,目光裡不無斥責之意。
  時美嬌便不再多說。
  她很想說出一個真實,即是那日在五華山下,她幾乎已將簡崑崙擒到手裡,便由於李七郎的暗中破壞,而致功敗垂成,非僅如此,李七郎更對她施以暗襲,差一點使她受傷蒙害——卻是話到嘴邊,又復吞住。
  緊接著,她隨即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裡所佔據的位置,遠遠高過於自己,即使是愛情的一面,也無人可以替代。
  忽然間,她才明白過來,便是剛才柳蝶衣勸自己嫁人的一節,也系寓有心機。分明是,他已對自己不再眷愛,視為累贅,才欲轉授外人,要自己嫁給燕雲青,哼……好卑鄙的念頭。
  時美嬌只覺得遍體冰涼,一瞬間真彷彿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先時的綺麗繾綣,早已冰消雲散。
  眼前的這個人,容或仍具有無上的權力,促使自己為他效命,卻已不再是自己心裡所鍾情的愛人。她心裡亂極了,極需要找個冷靜地方,擺脫開眼前柳蝶衣的糾纏,獨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轉身走了。
  甚至於不曾回頭向那個曾是刻骨銘心的昔日戀人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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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回 生非容易死亦難

  打從前面山房回來,時已午夜。永歷帝心情極為惡劣,一連串地嚷著要酒,福安拗不過,把早已燙好的陳年花彫,用錫壺裝著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壺,便似不勝酒力地醉了。
  一個人又哭又笑,鬧了好一陣子,才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福安不敢驚動,悄悄收了酒菜,到後面請來了夏妃,要她相機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塊兒來了。
  屋子裡酒氣熏天。
  朱蕾和夏妃兩個人悄悄走到永歷帝身邊,才自發覺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黃軟袍、長靠錦背座椅滿是污穢,先前在山房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臭氣熏天。
  兩個女人彼此苦笑著對看一眼,也沒招呼宮人女侍,自個兒動手,好一陣子才收拾乾淨。
  夏妃取來了一件鵝黃絲棉軟袍子給永歷帝換上,外面加一件軟罩甲,應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歷皇帝身子不好,不過才四十來歲,身子就常見不支,入秋以後怕冷得厲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換穿皮祆,平常居家補藥不斷,人參鹿茸常用不鮮。
  這個夏妃二十四的年歲,個頭兒不高不瘦,長長的一張瓜子臉,眉眼都很秀氣,臉上有兩個小酒窩,能彈長頸弦子,今人叫做阮鹹的,蘇州人,素日就與九公主相好,朱蕾來了,她最高興,談起來沒個完。
  今天她新梳了頭,看著尤其漂亮。只見她上面穿著件銀紅紗白絹裡對衿衫子,豆綠沿邊金紅心子的馬甲兒,下面是正紅杭絹畫拖裙子,腳下是一雙粉紅花羅高底鞋兒,頭上打著個盤頭楂譬,去了冠兒,越顯得雲髻堆聳,一如輕煙密霧,看著極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卻樂不起來,看著皇帝這個樣子,心裡也不免犯愁,攏著一雙水眉,只是低頭做事,兩個人剛把皇上扶著躺下,他卻是醒了。
  「噢……你們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說,「喝醉了,吐了一身,滿處都是,剛拾掇完。」
  夏妃說:「皇上身子不好,還是少喝酒的好,酒傷肝,明天您又要說沒精神,嚷著腰疼了。」
  永歷帝哼了一聲,挺身坐起來說:「不喝酒幹什麼,我心裡煩!」
  福安在角落裡說:「皇上醒啦!」趕忙轉身過去,把早已備好暖著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過來,關照說:「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歷帝從夏妃手裡接過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沒歇著?」
  朱蕾說:「正要回去,聽見您醉了就過來瞧瞧……怎麼回事皇上?聽福安說您的心情不好。」
  永歷帝歎了口氣:「你來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還要找你呢……我們又打敗仗了……」
  朱蕾沒有吭聲。這幾天她早聽說了,李定國連吃敗仗,清軍節節大勝,兵分多路,說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過來了。
  永歷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國守不住,傳過來消息,要我們離開白鶴潭,沒法子,我們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聲:「可……搬去哪裡呢?」
  「去騰越。」永歷帝說,「那邊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沒地方去了……」
  二女對看一眼,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時相顧黯然。永歷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著……
  「馬吉翔要我去緬甸,說是跟那邊的人已聯繫好了,這件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才好……」他哎了口氣,「這裡不好,總還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緬甸,可就由不住要聽別人的擺佈,我可不願意……可是……」說著他又歎了口氣,就發起呆來。
  朱蕾說:「他們都怎麼說?」
  永歷帝說:「葉天霞、錢枚也都說這裡守不住,勸我去騰越,秦、宮幾個俠客,也都贊同,所以……我們只好先去騰越!」
  「那邊行宮準備好了?」夏妃問,「什麼時候搬家?」
  永歷帝歎說:「還什麼行宮不行宮……有地方住就算不錯了,已經決定了,二十三號日子不錯……」
  屈指一算,朱蕾吃驚道:「這麼說,只有六天了?這麼快?」
  永歷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頗似傷感地說:「我正要告訴你——這一次你就不要跟著了——跟著我有什麼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這兩天我也想過了,你……」
  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裡的傷痛道:「皇上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我這次來,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塊,我也想過了,要死也讓咱們兄妹死在一塊。」
  永歷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個眼色,朱蕾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不該提到這個死字。
  她心裡一驚,驀地記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來白鶴潭的中途,曾經做過一個夢,這件事也曾與簡崑崙提起過……
  夢中情景,兄妹對話竟似與今夜此刻頗相彷彿,當時夢中永歷皇帝要自己改名換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說過要死也死在一塊之言,怎麼會應驗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裡一驚,只是看著對方發呆。
  永歷帝忽然說:「我實在告訴你吧,如果將來要去緬甸,人家只收留我們四個人,你……怎麼還能跟著?」
  朱蕾頓時一怔,這才不再吭聲,一時心如刀絞,低下頭,眼淚也淌了出來。
  夏妃忙過去,遞上一方帕子,朱蕾接過來擤了一下鼻涕,只是發呆。
  永歷帝說:「你真笨,還有什麼好難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邊跑……改名換姓,誰也不會認識你!」
  這就更應了那個夢了。真正是不可思議。
  「改名換姓?」對於朱蕾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之事,卻是沒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永歷帝的神態是認真的:「也只有這樣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終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還是要跟著人家姓……倒不如現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來,他轉了個圈子,坐下來,又站起來,顯得那麼氣躁,不安寧。
  對於哥哥所說的這些,朱蕾很是生氣,有心頂撞,忽然想到了那個夢,夢裡哥哥還打了她一個耳刮子,試看眼前情景,真要頂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會打人,這麼一想,她也就不吭聲了。
  「緬甸就緬甸吧!」永歷帝來回走了一圈站住道,「這裡已沒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聲:「說什麼這裡沒有立足之地,事在人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麼?」永歷帝氣餒地道,「如今大勢已去,不走怎麼辦?難道叫我送死?還是去向吳三桂投降?」
  朱蕾說:「皇上剛才不是說去騰越嗎?」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麼?」一面說,他又來回走起圈子。
  夏妃站起來扶著他,款款地說:「皇上身子要緊,去哪裡都不要緊,這不大傢伙全聽著您的一句話嗎?」
  她可真會順著皇帝的性子說話,一面說偏過頭來向朱蕾擠了一下眼睛。
  朱蕾卻是沒看見:「那是什麼話?真要那麼做——國家就完了……」越說越氣,一下子跑到了永歷皇帝身邊,傷心地說,「皇上千萬不能去緬甸,只要我們還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異邦,要不然人民會不答應,會罵您沒有出息,會……」
  話聲未完,叭地一聲脆響,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個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著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腳,賭氣到一邊坐了下來。
  夏妃啊了一聲,趕忙去照顧朱蕾,卻被後者重重地掙脫開來。
  一時間熱淚奪眶而下,淌了滿臉。
  摸著被打的半邊臉,既驚異夢境的靈驗,更為著眼前的一切大哭傷懷,傷心自是傷心,話還是要說的。
  「皇上——您錯了……」她大聲嚷著,「除非萬不得已,您絕對不能去緬甸,要不然咱們明朝便真的完了,後世千千萬萬的人,老百姓都要罵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葉先生、錢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國李將軍吧!他們也不會原諒您……想想吧,他們拚死拚活,流血送命,都為了誰呀,您……您忍心撇下他們,一個人逃命?您……」
  「不要再說了!」永歷皇帝忽然像瘋了似地跳了起來,卻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氣吧……」轉過臉看著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說兩句吧……您去歇著去吧……」又是擠眼,又是拋眉。這一次朱蕾總算看見了。
  「皇上萬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個萬福,便自轉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燈也不見一盞。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腳,心裡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喚個人掌燈護送,卻是傷心氣頭上,也就顧不了許多,硬著頭皮獨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處不遠,不過是隔著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當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來卻是很遠。
  一陣疾行之後,先時的激動情緒也安靜下來,森森庭院,颯颯秋風,才自覺出怕來……
  跑一陣,走一陣,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處的小小院落,遠遠看見服侍自己的那劉宮人打著個燈籠,正自悵惘,忽然發現,忙自迎上來:「殿下回來了……」
  請安問好的當兒,朱蕾已奪門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讓人家看見她哭紅了的眼睛,還有剛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邊臉,熱辣辣的怕是腫了。
  可不是,對著鏡子照照,五條指痕,腫起來老高。想想不禁悲從中來,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況是讓最敬愛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氣又是傷心,由不住眼淚又自淌了下來。
  這一霎,她腦子裡可真亂極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樣遠走緬甸,心裡真像是刀割般的難受。還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萬水地跑到這裡,重聚團圓,如今又要分離,若如皇上所說,改名換姓後往南方跑……那又將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終身……想到了簡崑崙,一時心緒紊亂,不知所思。
  紗罩裡的燈芯,爆開了一個燈花,搖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來,嚇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傳說,這是燭蕊爆喜,國破家亡還有什麼喜事可言?院子裡秋風颯颯,刮得落葉蕭蕭。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覺著有些累了。
  伸了個懶腰,才自站起——驀地,婆娑燈光影裡,襯映出一條纖細人影。立地而長,極似有所聳動。
  朱蕾呀了一聲,倏地轉過身來——面前人影乍現,在連帶著的襲面疾風裡,一口冷森森的劍鋒,已向她喉間刺來。
  驚惶萬狀裡,朱蕾方自看清對方來人,正是那日遊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強的時美嬌,卻是陰魂不散,此番又復來臨。
  時美嬌當然不會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這一劍,氣勢如虹,光華璀璨,卻非等閒,看來卻具穿喉之勢,真把朱蕾嚇得花容慘變。
  她身邊,總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線流光閃處叮地擊中了長劍劍尖,莫謂物什細小,卻是力道驚人。
  時美嬌劍尖偏得一偏,失之毫釐,謬之千里,便自解開了眼前的一時之危。
  一股強大氣勢,隨著眼前這個人的猝然襲前:屋子裡像是捲了陣狂風,案犢上紙筆齊飛,聲勢好不驚人!
  燈焰搖曳裡,一個人以排山倒海之勢,已撲身而前,人到劍出。
  叮噹脆響聲裡,持劍的雙方,已移開了一個人距離。
  朱蕾踉蹌著扶案而立,只嚇得神色慘變,只當是又來了什麼禍害。容得看清了來人竟是簡崑崙時,心裡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冷森森地搖曳出一室的昏黃迷離……那種緊迫懾人的劍氣,直似冰寒的手,緊緊捏著人的喉頭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臨的,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對劍場面,直似較諸那日船艙所遇更具無限陰森。
  「又是你……簡崑崙!」時美嬌挑動著細長的眉毛,直向眼前簡崑崙怒目而視。
  方纔的雙劍交鋒,已讓她領會到對方臂力的驚人,從而警覺到自己實已不堪招架。那是因為她左面劍傷未癒,雖是左面身子,卻也關係著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連帶著全身經絡懼感疼痛,猝然使她記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驚。
  眼前之勢,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讓……
  臂力不振,卻可以內氣真力透過劍鋒與對方抗衡。
  這便是眼前室內劍氣橫溢,尤具陰森之因了。
  「時美嬌。」簡崑崙目光深湛地直瞪著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讓你逃了,今夜不會再稱僥倖,更何況你劍傷未癒,今夜你絕非是我對手,又何必自投羅網?」
  這番話看似自大,其實仁厚,仍不忘予對方返身之機,時美嬌只要略識話機,便不難從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無餘子,銜記著簡崑崙的一劍之仇,誓要湔雪前恥。
  「你說得不錯,我身上是帶傷……可是,你也未必就能勝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轉,腳下已換了方位。
  時美嬌又說:「我知道你近來功力大進,我們兩個雖然幾度交手,總是礙有外人打岔,不能一盡全力,想來你一定不無遺憾,今夜……不是正好稱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還猶豫個什麼勁兒?」
  說時,她那張盈盈笑臉,更似著了一片霧般的朦朧,實在難以猜想出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該……而且,能夠死在你的手裡也……」
  目光微側,看了朱蕾一眼,礙於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話不便說得太過露骨。
  頓了一頓,卻有下文待續,「……要是你敵不過我,死在了我的劍下,也就認了命吧。總也還有別人為你傷心……應該比我強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勢如此,她猶有餘暇逗趣,美麗的眼睛向著側面的朱蕾瞟上那麼一眼。
  九公主確實為簡崑崙擔心。她為人直率,不擅掩飾,一聽說他們雙方待做殊死之戰,焉能不為之提心吊膽,即使死的一方是時美嬌,以她仁澤居心,顯然亦非樂見。
  「這……又何必呢……唉……時美嬌,趁著現在還沒有驚動什麼外人,你快走吧……真的。」說著,她天真地跑向一邊,待將打開窗子。
  「站住!」時美嬌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卻是向簡崑崙望著,「看見沒有,她有多向著你?怕你死了……」
  朱蕾說:「亂說,你也一樣,不管你們兩個人誰死了我都不願意看見……時美嬌……你還是走了吧。回頭他們來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時美嬌唇角輕牽,微微一笑,「謝謝你吧……」
  這絲微笑,很快的即為一種妒意所取代,觀諸在時美嬌的臉上,別具陰詭粟懾氣息,以至於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驚。
  「九公主不必多說,請速速退下。」
  簡崑崙由對方尖銳的劍氣裡,已有所感觸,情知時美嬌即將出手。
  果然,話聲方頓,對方猝然發動攻勢。一縷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劍的來勢緩慢,卻有冷森森的一片劍氣隨劍而行,一經前進,逼人毛髮。
  她終於狠下心要與簡崑崙殊一死戰,或許是九公主對簡氏的眷愛之情,更促使她動了殺機。
  這一劍看似無奇,卻莫測高深,寓千變萬化於毫髮之間。
  簡崑崙識得厲害,出劍之先早已做了必要準備。一口真氣為功九轉,注之長劍月下秋露,一似氾濫秋江,激盪起寒星萬點。
  猛可裡,雙方劍勢相交,卻不曾聽見那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聲。
  房子裡撒滿了水花般的一天劍雨。
  無比陰栗璀璨的劍氣橫溢裡,兩個人的身子交插而過……
  像是一天寒星,簡崑崙其實已全身包裹其間,冷冽的劍雨,逼使著他的發眉俱張。
  看看已萬難躲閃,他卻像是一條蛇般的滑溜,游身於萬斛寒芒劍隙之間,一掙而脫,其快如電。
  時美嬌陡地一驚,再思變換,已是不及。
  簡崑崙那一隻翻起的左手,其勢如鷹之展翅,噗地一把,已按在了她左面肩頭。
  於時美嬌言,這一掌真有誅心之痛,舊傷未癒,更添新痛,已是萬難以繼,更何況簡崑崙的真氣內聚,果真有一掌生死之判,便是石頭人兒,也能為他拍碎了。
  時美嬌哎呀叫了一聲,嬌軀一震而倒,右手長劍翹上處,咻地飛天直起,篤地倒扎房梁,唏哩哩搖曳出一天寒芒,較請先前的闌珊劍雨,卻又是一番氣勢了。
  這一掌雖不曾力斃時美嬌於掌下,卻將她護體真力拍散過半。
  以時美嬌之精湛功力,雖不致就此喪命,卻已是萬萬難當,櫻口張處,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箭矢似的直濺粉牆。
  高挑的身子原已倒了,一掙未起,再掙欲起的當兒,卻已為簡崑崙鋒利的劍尖,指著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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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14:25
  時美嬌忽地睜大了眼睛,只以為難免一劍穿喉,卻是簡崑崙心有不忍。
  即在朱蕾的一聲驚呼裡。簡崑崙改劍為指,點中了時美嬌忠堂一穴。後者身子一歪,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來。
  「她……死了?」朱蕾嚇得全身打顫。
  「殿下放心,我只是點了她的穴道而已。」
  朱蕾這才似鬆了口氣,慌不迭上前把她就地扶起,後者終是懵懂無知,酒醉了一般地癱瘓無力。
  「這……怎麼辦?」朱蕾唉地歎息了一聲:「真是可憐……你到底要怎麼發落她呢!」
  瞧著朱蕾的仁慈天真,涉世不深——其實又何異於自己?人生總要有所堅持。想到了屈死此女劍下的崔平老劍客,以及數不清的諸多武林正派俠士,簡崑崙不得不硬下心來。
  只是,要他親自下手殺了她,卻是殘忍之事,他卻也難以下此毒手,一時間,便自看著時美嬌發起呆來。
  「你……你饒了她吧……」朱蕾眼巴巴地看著他,竟為時美嬌討起饒來。
  這一霎對於簡崑崙是極大的考驗,他竟變得躊躇不安起來。
  來回地走了幾步,他忽然定下腳步,搖頭道:「不!」霍地上前,由地上把時美嬌雙手抱起。
  她顯然仍在昏迷之中。這玉體橫陳,長髮深垂,襯著蒼白失血的臉,在在顯示著嬌荏無力,惹人憐愛。如果僅僅只著眼這一霎的她,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她的素來強梁霸道。人總是脆弱不能持久的動物,即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也有倒下來任人擺佈的一天。
  朱蕾眼巴巴地瞧著她:「你要把她怎……怎樣?千萬別殺……」
  「我不會親手殺她,卻也不能就此放過她。」簡崑崙冷冷地說:「萬花飄香在江湖上為惡多端,她的兩隻手上更不知染了多少血腥……」
  一霎間,他想到了慘死於此女劍下的玉劍書生崔平,更不禁有穿心之痛。
  他終於做了決定:「我把她交給二位大哥,一切秉公處理。」
  他的語氣至為沉痛,幾乎不敢直視向時美嬌面靨,即使在重傷昏迷之中,這張美麗不可方物的臉,仍具有強烈的迷惑感染之力。
  簡崑崙之所以下手點了她的穴道,讓她暫時昏迷,便是這個原因,時美嬌的聰明機智,正是與她的美麗一般無二,若容她當面辯駁,一逞口舌之利,說不定便自又會著了她的道兒,是以出此別策。
  說了這幾句話,他即不再遲疑,待將舉步向門前行去,門扉吱呀一聲,無風自開。
  一個修長人影,當門而立。
  簡崑崙、朱蕾自不免嚇了一跳,尤其是朱蕾幾乎叫了起來……
  「誰!」話聲方停,眼前人影一閃,那個人已似雲般地輕飄,站立眼前。
  好快的身法。
  當得上是勁風一襲,使人在完全沒有恢復意識之前,已為他佔了先機。
  簡崑崙大吃了一驚。
  以他的反應之快,警覺之速,亦不禁在此人現身之始,而失了先機,落了下風。
  他同時也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朱蕾已在對方的控制掌握之中。
  果然,即在這個人身勢前襲的同時,一股莫名的勁道,有似八爪魚兒一般,隨著他身子的甫一站定,一下子已把她抓了個結實。
  「啊……」朱蕾全身晃了一晃,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面前的這個人有著修長的軀體,眉長目朗,長髮齊肩,一身銀色長衣,卻在上面繡著寒梅一枝,襯著他精靈星爍的面上神情,饒有幾分畫上仙人神采。
  卻是,如果進一步仔細觀察,即可見他眸子裡閃爍的是一種陰詭剽悍之氣,卻又當是另一番評價了。
  或許這個人的年歲已經不輕,但是眼前看來卻只在中年之譜。即使一望之下,也能感覺出那種屬於中年人不慍不火的老練氣質。
  簡崑崙當然認出他是誰了。
  「是你——柳先生?」
  正因為來人是柳蝶衣,他也就實在不必對朱蕾再做搶救,而心存倖免。事實上簡崑崙已無能為力,端看他存心如何,意欲何為了。
  「小朋友,我們又見面了!」笑容裡不失陰詭,對於近在咫尺的九公主朱蕾他甚至於不再多看一眼,卻是朱蕾的生死安危,全然在他一念之間,簡崑崙根本不存侈想,能夠在這個距離裡,把朱蕾搶過來,更何況他手上還抱著一個人。
  這卻也使他有了一線希望。即是儘管搭救朱蕾已屬無力,而時美嬌的生死卻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這個事實顯然柳蝶衣是完全理解的。
  「你的功力大有進步,頗有一日千里之勢。」柳蝶衣臉上仍然掛著微笑,「時堂主顯然還沒有認清楚這一點,才會三番兩次的在你手裡吃了大虧,說來也是她咎由自取,死而無憾,不過,看在多年主從的份上,我卻也不能置她不顧……」
  頓了頓,他才緩緩地又接下去,「你很聰明,當然明白我話裡的意思,是不是?」
  他笑得很自負,也很詭詐。
  簡崑崙點頭道:「我很清楚,你是要用九公主來交換時美嬌?」
  「你很聰明……」柳蝶衣一笑道,「難道不值?」
  「不……」簡崑崙說,「完全公平。」
  身勢微轉,從容地把時美嬌平置長案,後者仍在昏迷之中,完全懵懂無知。
  如此一來,簡崑崙更可從容握劍,情形之微妙,正與柳蝶衣之於朱蕾一般無二。饒是柳蝶衣詭異莫測,卻也難望取代簡崑崙所掌握於時美嬌的完全優勢。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
  柳蝶衣說:「把時堂主交給我,九公主立可自由。」
  簡崑崙說:「九公主自由之後,時堂主任你自處!」
  柳蝶衣微微一笑,說道:「好!」
  卻不見他身子移動,朱蕾立刻即覺出身上的那種束綁感覺為之一鬆。頓時,她身子為之大大搖動一下,本能的一個翩躚,轉到了簡崑崙身邊。
  「這裡不好!」簡崑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柳蝶衣盯著,嘴裡卻是在對朱蕾說話:「殿下,你到外面去,跑得越遠越好,能藏就藏,要閉住呼吸,不要出一點點聲音——快走!」
  用力一推,差一點讓她摔了一跤。
  朱蕾當然明白眼前是性命攸關時刻,爬起來轉身就跑,卻是跑了一步,又回過頭來。
  簡崑崙怒聲道:「快跑!」
  朱蕾怔了一怔,卻似依依不捨:「你……呢?」
  「我不要緊,你快走吧,記住越遠越好!」
  朱蕾才不再吭聲,大眼睛滿是關愛深情,轉了一轉,霍地轉身飛快奔出,腳步聲清晰可聞。
  一直到完全聽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兒,簡崑崙才向後退了三步,讓開了此一面地勢。
  換言之,時美嬌已不再在他控制之中。
  柳蝶衣哈哈一笑,目光精芒四射,卻似不無激賞:「你對我防範得很周詳啊……」
  簡崑崙一笑:「大敵當前,不得不加倍小心!」
  柳蝶衣哈哈笑道:「其實大可不必,我已經說過恢復她的自由……」
  「你可以說了不算!」簡崑崙冷笑一聲,「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柳蝶衣卻也不慍,一時含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難能,更何況是一個紅顏知己……簡崑崙,你生何幸,竟蒙佳人如此青睞垂愛……怪不得你誓死相隨,捐軀以報了。」
  「你言重了!」簡崑崙說,「我果然有誓死之心,卻未必就此捐軀!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還活著麼?」
  「那是因為我現在還要你活著!」
  一霎間柳蝶衣眼睛裡閃爍著極其自負的目光。他並不急於對時美嬌立刻解救,卻把注意重點放在眼前的簡崑崙身上。
  說話的當兒,大股無形氣機,霍地直向簡崑崙身上襲來,情景與先時的朱蕾極其相似。
  然而簡崑崙卻不是朱蕾。他偉岸挺立的身子,甚至於一動也不動,風采依舊從容。
  他當然知道柳蝶衣功力遠遠超過自己,卻是,也有其自恃之一面。
  這一霎,他一面把聚集的功力,緩緩放出,用以與對方抗衡,表面上絲毫不見慌張。
  「柳先生,不要太過自信了!」簡崑崙緩緩說道,「難道過去給你的教訓還不夠?」
  這教訓兩個字,確是予柳蝶衣以極大刺激。顯然是在暗示他,當日簡崑崙既能逃脫飄香樓的十面埋伏,並不曾受制於他,今日又有何懼?
  而且,如果柳蝶衣思想更深一層的話,這教訓二字的涵義也就更相對升高,不啻是在暗示他,當日簡崑崙亦曾饒其不死。
  對於柳蝶衣這般身份兼以自負的人來說,那件事無疑使他刻骨銘心,引為生平奇恥大辱。
  自然他被激怒了。只是這怒火卻難望在他臉上看出,惟一所能顯示的,也只是他深邃的眼睛。
  「哼!說得好!」柳蝶衣緩緩點了一下頭,「我確是記憶深刻,不勞你再提醒!」
  陡然間,簡崑崙感覺出傳自對方身上的那股無形勁道,忽然大為增強,以至於簡崑崙猝當之下,幾至站立不穩,他卻拼出全力,也要擋它一擋。一挺之後,總算沒有當場出醜。卻不禁心裡通通直跳,丹田力虛。
  若是這一霎柳蝶衣再一次進力,簡崑崙可就保不住當場出醜,或是內裡受傷了。
  這一點,似乎簡崑崙有相當的把握,即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甚至於可以斷言,這一場氣機的抗衡,便自到此為止。
  柳蝶衣顯然很是驚訝。
  「你的功力果然大有進步,可是……卻也到此為止了吧?」柳蝶衣自負地冷冷說道,「我只需略加內力一成,你便將醜態畢露。」
  簡崑崙說:「你說得不錯,可是那麼一來,出醜的也許是我,而真正吃虧受傷的卻是你自己。」
  「為……什麼?」
  這三個字的聲音,已不似先前的理直氣壯。
  「柳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簡崑崙目射精光地緩緩說道,「你目下病情,我十分清楚。」
  頓時柳蝶衣神色為之一變。
  簡崑崙也就不再保留,直言無諱地道:「你受百花奇香侵襲,已然病人膏肓,之所以看來無事,無非全仗神醫黃孔的藥力維持,我甚至於可以斷言,你這種病根治極難,禁忌之一便是用不得功,尤其是內氣功力的施展,所以……」他微微地笑了,這笑容真似插在柳蝶衣心上的一把長劍,卻由於所說句句屬實,柳蝶衣一時竟自無言以對。
  簡崑崙又含笑接道:「所以……以你目前情形而論,眼前施展已似在危險邊緣,再進一步可就難免自身受害。你一直說我很聰明,其實你一點也不笨,這個道理你當然很清楚,所以我大可對你無需懼怕!」話聲微頓,他隨即轉動身軀,掉換了一個更適當的位置,並乘機鬆脫了當前一面的強大壓力。
  柳蝶衣大大被激怒了。
  事實上,對方這般語氣說話,很可能是他生平僅聞,從沒有一個人膽敢當著他的面,用這般口吻說話的。
  猛可裡,柳蝶衣披散肩後的美麗棕色長髮,有似刺蝟般蓬鬆開來,那卻只是剎那間事,瞬息又自恢復正常。
  「你都說對了,」柳蝶衣臉色沉重地道,「只是你別忘了,即使我只能施展七成功力,依然能置你於死地綽綽有餘。」
  「那可就很難說。」簡崑崙越見鎮定地說,「而且很奇怪,每一次你我對敵,天上的神明,都偏向在我的一方面,因此我總能險中取勝,立於不敗!」
  「天上的神?」柳蝶衣說,「我眼睛裡沒有神!只有我自己。」
  「那就怪不得你每一次都要失敗了……」簡崑崙含著微笑說,「我所信仰的神,乃是天上的惟一真神,每一次我祈求什麼,神從來就沒有讓我失望過,這一次我向神祈求的便是要打敗你,不使惡人得逞,因此我毫不擔心會勝過你,不信你就試試!」
  說時,他毫不猶豫地掣出了長劍,神色大見從容。
  柳蝶衣唇角帶出了一絲微笑,點點頭說:「好,那我就讓你看看我這個惡人的厲害!」他的一隻手,幾乎已拔出劍來了,忽然神色一驚。顯然聽見了一些什麼。
  不久,簡崑崙也聽見了。
  那是一陣快速而極見輕微的起落腳步聲音,顯示著來人在輕功提縱一面,有極其深湛的傑出造詣,而且人數更不止一人……
  便是這個聲音,使得柳蝶衣為之一驚。
  「很好……」他說,「你的幫手來了!」
  「怎麼樣?」簡崑崙說,「我的話應驗了吧?」
  柳蝶衣說:「你在做夢。」身子一轉,已到了長案一邊,伸手向著似同熟睡的時美嬌身上拍了一掌:「醒醒!」
  力道沖激下,時美嬌身上所中穴道,頓時解開,倏地睜開了眼睛,緊接著翻身坐起。
  當她看清了眼前站著的人竟是柳蝶衣時,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
  柳蝶衣寒著臉說:「不要說話。」
  時美嬌立刻就體會出自己的傷勢沉重,緊接著隨即也發現到簡崑崙也在眼前。
  這場面太過離奇,卻非她一時所能想通。
  柳蝶衣身子一轉,坐向長桌,用命令的口氣對時美嬌說道:「我背著你,快點!」
  時美嬌遲疑一下,羞怯怯依言而行。柳蝶衣隨即將長衣撈起,很巧妙地在胸前十字盤結,成了一個軟兜,把時美嬌整個身子兜置後背,她的一雙皓腕,甚是自然地搭向柳氏兩肩,如此一來,便顯得十分穩貼,無礙於柳蝶衣身子轉動,即使與人對敵,也不會過於累贅。
  事實上,以柳蝶衣的功力而論,莫說是時美嬌的荏荏嬌軀,即使再重上若干倍,也不會感覺吃力。
  他這麼一派從容佈施,眼睛卻也不曾放過當前簡崑崙,防備著對方的乘虛而入。
  事實上簡崑崙所顯示的誠然君子之風,並不會乘入以危,使他篤定的是,他確信自己一面的幫手來了。
  毫無疑問,九公主朱蕾自救救人,逃躲之餘,並為簡崑崙約來了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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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15:02
第36回 常使英雄淚滿襟

  便在這一霎房門忽然敞開來。
  三條人影,幽靈也似地一擁而入。一經入內,極具自然的向三方面分佈而開,隨同簡崑崙的一面,合四面之力,造成了一種強大的氣勢,突地將柳蝶衣看守其中。
  簡崑崙早已猜知來人是誰。
  果然就是他們——一自己的三位拜兄。
  秦太乙、宮天羽、方天星。
  四個人八隻眼睛,瞬也不瞬地集中在柳蝶衣一人身上。
  秦太乙哼了一聲:「蝶衣先生,三十年前漢水之濱,與先生曾有一面之緣,當時承先生手下留情,秦某傷臂而遁,不知先生可還記得?」
  以秦太乙之一向自大,居然開口閉口,尊稱對方為先生,當可想知柳蝶衣實為他深深敬重之人。
  柳蝶衣一雙細長的眸子,早在來者三人未經站定之始,已經對他們注意到了。
  聆聽之下,他特別向秦太乙看了一眼,緩緩點了一下頭:「秦太乙,是你麼?」
  秦太乙說:「不錯,就是我。」
  柳蝶衣眸子一掃其它各人:「宮天羽、方大星……很好,你們風尖三俠全來了。」
  後者二人,顯然還是第一次見到柳蝶衣這個人,不過對他的盛名早已如雷貫耳,乍然見到這位武林傳說中最是難纏的人物,俱不免心存戒備,神色也就格外慎重。
  宮天羽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這位愛花主人自己來了,真正幸會之至!」
  柳蝶衣眼睛很快在他臉上掃過,冷冷一笑,面現不屑地定睛在簡崑崙身上。
  「還有人麼?」他說,「就只是你們四個?」
  方天星大聲道:「我們四個就夠了,有種把我們都殺了,嘿嘿……怕是未必吧!」
  柳蝶衣長長的眼睛,緩緩轉向方天星,後者甫一交接之下,不禁打了個寒噤——那是他生平從來也不曾感受過的一種恐懼。這個人——柳蝶衣,真有那種凌人不怒自威的氣勢。
  凡是接觸到他此刻眼神的人,無不內心戰慄。
  簡崑崙也不例外。忽然他吃了一驚,感覺到一種頗為不祥的暗示,一個念頭陡然自心底升起——「若是柳蝶衣完全不顧神醫黃孔的警告,豁出一死,全力以赴,以他功力,便大大可觀,自己一面,雖合四人之力,卻也勝負難卜!可是如何是好?」
  到底柳蝶衣這個黑道盟主,一代魔君,有其詭異難測一面。有些事情純以自己忖測是不能涵蓋的,再者對方功力究竟已達到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卻也非自己所能盡知。總之,對方若豁出一切,這也是當前情勢所逼,事實上他已無能選擇。事情便大大堪慮。只怪秦太乙等三位拜見來得太快了,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勢將不會逼使對方全力一拼。
  這時候想什麼都已太晚了。
  柳蝶衣神色極是從容。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由四人身上掃過,卻也不曾放過現場有限空間。抬頭看看上面,遊目於四方、腳下,一切俱已在計算之中。
  「好了,你們只管放手過來。」說時柳蝶衣反手後肩,掣出了身後長劍,一抹青霞,閃自細長的劍鋒,卻不是那一口他仗以成名的風起雲湧。
  只因寵愛李七郎過甚,在他臨行之前,把自己最稱手也是最喜愛的長劍風起雲湧借給了他,自己卻寧可取用較為次級的這一口青冥。
  以柳蝶衣之劍術成就,施用什麼劍,都不會有太大差別,原是無可厚非之事,只是眼前的一霎,他卻有一種遺憾,悔歎那口慣用的名劍風起雲湧不在手頭之上,特別是敵人之一的簡崑崙所持用的月下秋露昭然在眼之時,更令他感覺到說不出的一種遺憾。
  對方四人,除了宮天羽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對四煞棍之外,其它三人皆是長劍。
  一時間,房子裡充滿了冷森森的劍氣。這類出自上乘劍術的劍氣,極是尖銳冷冽,由於敵我雙方皆是武林中一時拔尖的人物,功力氣勢,自然大有可觀。
  恍惚裡每個人都似有毛髮悚然的異樣感受。
  便在這一霎,有人已揮出了足以致勝的第一劍。這個人竟是柳蝶衣。
  以眼前情勢而論,柳蝶衣無論劍術如何高超,在面對著當前皆為一時之選的四個大敵,總是相形見絀,更何況他背負一人,尚有宿疾在身。以常理論,他應是處於攻少於守的守勢才是正理。他卻棄守而攻,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快速一劍。
  一抹青霞閃自柳蝶衣猝起的腕底。
  好美的姿態!
  隨著他掄起的右手,有似蝶衣一片,極其瀟灑曼妙,卻是殺機盎然。
  柳蝶衣必然已深深體會出眼前是生死存亡關鍵,才不惜出奇制勝,施展出他生平極難一現的救命絕招,也即是他仗以成名的蝶衣七劍。
  只可惜眼前四人,俱不曾對此有所認識,提供經驗。
  首當其衝的一劍,竟是方天星。
  這個年輕俠士,論及劍術,容或是大有可觀,只是萬萬沒有料到,對方第一劍竟是直奔向自己而來。
  驚惶一瞬,方天星長劍橫陳,意欲螳臂當車,以內氣真力,硬接他的一劍。
  他想左了!
  柳蝶衣的這一劍,何等神妙離奇,說它是實,它就是實,說它是虛,它就是虛。
  妙在他給方天星的感覺,明明是實在的!
  耳聽得噹的一聲,雙劍分明已經接觸,方天星運力以挺的同時,對方劍鋒卻似游蕊之蜂,一沾即離,隨同著青冥長劍劃出的一個大大乙字,刷地一聲,已自方天星腋下閃了過去。
  大片鮮血,隨著柳蝶衣拉出的劍勢,立時由方天星腋下滲出,霎時間,染紅了他右面上衣。
  這一劍傷勢極重。非只是劍刃之傷,更厲害的是透過劍鋒的內氣真力。方天星幾乎連話也沒說出一句,一震之下,臉白如雪,便自直直地倒了下來。
  卻在此同時之間,簡崑崙等三人已全速撲身而上,尤以簡崑崙居高而下的一劍,更具十分威力。
  柳蝶衣一劍得逞,身似花間巨蝶,待向右面閃開,簡崑崙的一劍,真有泰山壓頂之勢,當頭直罩而落。
  大蓬劍氣,有似一天暴雨,罩頭直落……柳蝶衣鼻子裡哼了一聲,橫臂一振,以蝶衣七式中第二招花間尋夢,磕開了對方劍鋒。
  這一劍極是吃重。
  即是以柳蝶衣功力,亦感大不輕鬆。
  柳蝶衣身子橫溢直出,卻是秦老頭的一劍,陰狠詭異,於千鈞一髮,刺穿了柳氏長衣,很可能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劍痕。
  房間裡萬萬容不下這般打殺場面。
  隨著柳蝶衣旋轉的身子,嘩啦一聲大響,整扇窗戶為之片碎,柳蝶衣身勢,飛雲一片已遁出窗外。
  宮天羽怒吼一聲,緊躡而出,有似旋風一陣。
  身勢方落,耳聽著身後簡崑崙的一聲驚叱:「小心!」卻是晚了一步。
  一片劍光,起自左首。
  宮天羽簡直不容躲閃,拿棍的右手,連著臂根,已被對方長劍斬落下來。
  淒厲怒嘯聲裡,宮天羽的一隻左手,卻實實地扳在了柳氏的前胸。
  終是力道中潰,失之不繼。饒是如此,卻也非同小可。
  呼啦聲響裡,拉下了柳氏胸衣一片,一震之力,使得柳蝶衣身子狂風也似的飛捲而出。卻是一落而遁,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宮天羽腳下一個踉蹌,緊接著倒臥血泊。
  秦太乙搶上一步,撲身而倒,喚了聲:「二弟……」卻是無邊黑夜,恨得咬牙切齒,喀喀有聲。
  簡崑崙重重跺了一腳,發聲長歎道:「大哥暫留,我去追他!」
  身形晃處,亦為之消失不見。
  夜色迷離。
  簡崑崙奔足於一片漆黑樹林。
  這一帶既無燈光宣洩,更失天上星月,行走其間,全憑細心體察,自是困難重重。
  卻是簡崑崙耳聰目明,信心極具。
  經過一番細心分析判斷,他確定柳蝶衣便是由此而進,而且他確定對方不可能就此遠遁。
  原因很簡單,即柳蝶衣雖身負極功絕學,但是先時已負傷頗重,尤其病情更是隱隱待發,兩者互為因果,此刻必然是極其虛弱,更何況背上還背著時美嬌這個累贅,再快也快不到哪裡。
  這一帶林木蔥蔥,時有溪流貫穿其間,山勢迂迴,越往上行,越是難行,峰迴路轉,鬼影幢幢。柳蝶衣如欲活命,勢得被迫上行。
  有了此一番認識之後,簡崑崙更不禁抱定信心,務期對這個魔頭勢在必得。
  對於柳蝶衣他已有足夠戒心,只可惜三位拜見之中,除了秦太乙之外,方、宮二人都對他認識不清,以至於見面交手之初,便雙雙吃了大虧,看來已是凶多吉少,即使活著不死,也勢得終身殘廢。
  舊仇未去又添新恨,真正恨煞人也。
  柳蝶衣慣於險中取勝,即使在最稱緊迫的混亂之中,也自能保持著絕對的冷靜。這一點簡崑崙已有充分的認識。而且他同時也瞭解到對方不服輸的個性,即以眼前而論,表面上看來,是自己在找他,事實上他又何嘗不是在找尋自己?
  能夠有此一番見地,足足證明簡崑崙確是強大了。
  眼前林木漸稀。
  是一塊頗為空曠的三角地帶,過此,又將與另一片樹林相銜接。
  簡崑崙一腳踏出之先,似已覺出了有異……
  記取著宮天羽先時的斷臂之慘,他焉敢掉以輕心?
  是以——他身子一出即轉,刷地向側面擰開,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轉出的同時,一片寒光,自頭上直落而下,險險乎擦著他的肩頭落了下來。
  情形幾與暗算宮天羽的那一劍完全彷彿,若非是簡崑崙的事先警覺,簡直無能躲過。
  柳蝶衣果然處心積慮,這一劍積功力機智於一霎,滿以為也同於宮天羽一樣,至不濟也能斬下對方一臂,卻不知簡崑崙早已料及他的居心。
  一劍落空,柳蝶衣其實早已功力不繼,身勢猝轉,鬼影子也似地向側面飄開。
  簡崑崙哪裡放得過他?嘴裡冷叱一聲,身勢一個疾轉,以大鷹剪翅之勢,呼地一個倒捲,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已攔在了對方眼前。
  「柳蝶衣,你的死期到了!」話聲出口,月下秋露唏哩一聲轉動,抖出了寒星一點,直取向柳蝶衣前心。
  柳蝶衣哼了一聲。
  暗影裡似見他龐大的身影,霍地向後一縮,左手突出,快如電光石火,只一下已拿住了對方劍鋒。
  卻是力道不足,隨著簡崑崙抖動的劍鋒,呼地一聲,直把他彈起了丈許來高,翩若白鷺,落身於一棵大樹的橫出枝椏,忽悠悠搖曳不已。
  一脈月暉,正好照見他的正面——長髮飛散,衣衫片碎,再加上削瘦形容,在在顯示著這位黑道盟主的力竭筋疲,已似末路窮途。
  簡崑崙霍地騰身而起,長劍月下秋露劃出了一道弧光,力劈柳蝶衣正面全身。
  柳蝶衣力呈不穩,腳下用力過劇,只聽見喀嚓一聲,樹幹中折,連人帶同樹枝一併墜落下來。
  簡崑崙自不會就此放過。
  眼看著柳蝶衣身子,起落飛縱,向側面崖上翻去,行動雖不失迅速,較之其平日身法,已誠然不可同日而語,甚至於簡崑崙可以清晰聽見發自他嘴裡的呼吸聲音。思忖著這個一代魔君,已是強弩之末,就快離死不遠了。
  皎月寒星,點綴著此一面寒山夜景,分外淒涼陰森……眼前已是懸崖的盡頭,看看前行無路,忽然柳蝶衣停下了腳步,一雙手扶著松幹,發著極為沉重的呼吸聲如豹喘,煞是駭人。
  簡崑崙聞聲而驚,陡地停下了腳步,對方這般形樣,一時倒使得他不忍相逼過甚了。
  卻是,就此罷手不成?
  柳蝶衣喘息聲越來越大,更聽見發自他背後的聲聲嬌呼:「先生……柳先生……」
  這聲音陡然使簡崑崙憶及,敢情時美嬌還伏在他背上。一個是技驚天下的黑道魁首,一個是艷壓四方的美人,不尋常的卻是,他們更曾是一雙互期以心的戀人。這一霎,他們雙雙面對著的竟是相同的下場,似乎是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接近了。
  雙方距離不足三丈。這個距離,對於簡崑崙來說,一蹴可就,而且,他幾乎可以斷定,可以毫不費力,舉手之間,即可置對方於死地,但是,他卻就是狠不下這個心來。
  柳蝶衣如豹喘的呼吸聲更大了。
  卻見他回過身來,將長劍深深插落地上,劍觸石面錚然作響,火花四濺。襯托著他冷削的形容,極是可怖。
  「小美子……我背不動你了……下來吧!」身子晃了一晃,幸未跌倒,就此松卸下背上的時美嬌,後者傷勢更似不輕,嬌聲喘著,自地上緩緩爬起來。
  「柳……先生……你……怎麼了……」
  話聲未已,柳蝶衣已噴出了大口鮮血,他卻是倔強地直立不倒,一隻手力拄著地上劍把,那一雙灼灼而視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簡崑崙盯著,仍然是狂態如昔,哪裡有絲毫求憐妥協之意?
  只是時美嬌卻已泣不成聲:「蝶……衣……先生……」
  不知何時,她已荏弱的屈縮在柳蝶衣腳下,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腿,不時用她蒼白的臉在他膝上磨蹭不已,聲聲嬌呼,點點紅淚,真個望之斷腸。
  柳蝶衣霍然發出了狂笑,笑聲未已,再一次噴出了怒血……腳下再次打了個踉蹌,猶然是挺立如昔。
  「小美子,不要啼哭……這哭聲太叫我心裡生煩,好生惹厭啊……小美子……快不要哭了……」
  時美嬌應了一聲,果然不再哭了。怯怯顫顫站起,向著簡崑崙打量一眼,又回頭向身邊的柳蝶衣望著……
  彷彿是她已經有所感觸,一時不寒而慄。
  「我不行了……你也不行了……」柳蝶衣說,「如果苟生,不如好死,飄香樓的主人和他的女人,不能讓人家恥笑,更不能容人家擺佈……小美子!你先走吧!我隨後就來……」
  時美嬌驀地睜大了眼睛,一片笑靨,顯示在她極其憔悴的臉上!
  「你……說什麼?」
  「我……」柳蝶衣大聲道,「我要你死!」
  「我知道……我是問……」對美嬌聲音抖顫著,「你剛才說我是你的……女人……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
  柳蝶衣一聲長歎,淒涼笑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小美子,帶著你美麗的夢去吧!」
  時美嬌望著他解頤一笑,甜甜地說了個:「好!」
  驀地,她身形縱起,有似飛雲一片,直向身後懸崖投身墜落。一如彩雲翩飛,她所留下的人生最後姿態,雖只是臨去的驚鴻一瞥,卻依然美麗動人。
  寒颼颼地起了一陣子風,惹得林木蕭蕭作響,簡崑崙直覺得有些寒冷。
  柳蝶衣灼灼目神,仍似瞬也不瞬地向他望著,憔悴的臉上,竟洋溢著一片微笑!
  或許是這人生他已看透、看穿,戲之嘲之,又將何妨?
  風勢再起,掀動著他身上支離破碎的白色絲質長袍,蝶兒也似的隨風起舞,便在這一霎,他身子起了一陣急劇地抖顫,便自那樣恃強自傲地站著死了。
  甚至於他臉上仍然掛著那一絲臨去的微笑……
  簡崑崙靜靜地走到他的身邊,仔細地向他看著,藉著一片月色,察看著他的臉——那一張至死仍在微笑著的臉……
  他的兩隻手緊緊握著插入石中的劍柄。因為這樣,他才能保持著他原有的站姿。
  忽然,他發覺到有兩條濃濃的鼻涕樣的東西,緩緩自柳蝶衣鼻中流出——便是傳說中的武林視為至寶的玉膏了。
  只有內功練至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地步的人,死後才會有這樣的現象。一個習武的人,能練到如此地步,極是難能可貴。傳說中,這樣的人實已具有金剛不壞之軀,原則上應是已具有抗拒死亡的能力,卻是人算不如天算,柳蝶衣仍然還是死了。他的死應是與他所罹患的奇難怪症有關……
  看著、想著,簡崑崙竟自淌出了眼淚。
  他甚至於不忍心搬動他直立的軀體,感覺著那是一個強者傲立天地應有的姿態——雖然他已經死了。
  月亮再升高的時候,其實已經離光明的明天不遠。
  柳蝶衣直立依舊。所不同的,不知何時,竟在他直立的屍體邊側,倒臥著另一個人的屍身……兩者之間,依偎得那麼近。
  唉!李七郎……
  他是用自己的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長劍風起雲湧倒握雙手,一劍穿心而死。地上流滿了血,月色之下,血已不再鮮紅,竟像是黑的……
  二先生呢!
  他在唱歌,在跳舞。
  月色裡載歌載舞,飄飄似半山白雲,樹間白鷺,望之有出世之美。
  手裡提著個骷髏——宮小娥的遺骸。失意的時候,這便是惟一給他溫暖慰藉的東西了。
  船出白鶴潭的時候,天色才不過微微發亮。
  水面上蒸騰著重重的霧氣,冷風襲人。
  皇上破例身穿戎裝,著白銅和花錦戰袍,戴著皮罩耳,倚身黃油綢帳下座椅,臉上氣色凝重,十分陰沉。
  隨行眾人,文武以次,兩列而坐,總有二三十人之多,大船四周,皆有全身甲冑的執戈衛士守護,前後更有開路山炮安置,儼然如臨大敵。
  雖說是逃難之中,永歷皇帝身邊的人仍是不少,前前後後坐滿了三艘大船。
  此一行目的地是去騰越。永歷帝總算暫時打消了去緬甸的計劃,那裡有李定國的接應,總還能撐持些時候,只是從大局而觀,明朝氣勢顯然已到了盡頭,還能支持多久,永歷皇帝一行的結局為何,可只有天知道了。
  秦太乙負責留下來照顧身受重傷的宮天羽,至於方天星,卻因傷勢過重,先一天已經死了。
  白鶴潭兩位主人之一的錢枚隨永歷皇上去騰越護駕,葉天霞自願留居白鶴潭,他與秦太乙另有計劃,以備團結白鶴潭最後尚能動員的所有力量,組織成一營勁旅,一旦時機成熟,再出為戰。
  值得一提的卻是皇上把簡崑崙留在身邊,交代了他一個極重要的任務,要他去拜訪一位通世的高人——顧炎武亭林先生。
  此行責任重大,顯屬極為機要之事,簡崑崙只能拜受使命。
  原來炎武先生自佐魯王舉事失敗之後,一心仍在明朝社稷,並未就此死心,表面周遊四方,載書自隨,實則心圖大事,不時與永歷帝暗通款曲。
  最近所得到消息是,亭林先生遊蹤所至,停留在皖南某縣,在那裡求田居捨,大肆屯墾,其動機堪人玩味,簡崑崙的此行出使,顯然是與此有著密切的關聯了。
  昨夜臨行之前,皇上賜宴群臣,即席宣佈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今日凌晨的騰越之行。
  其二,顯然大大出人意料。即是,皇上即席賜婚,把御妹朱蕾的終身當眾許配給了簡崑崙,成就了這一雙亂世中患難兒女的終身大事,他們同時也即席接受了永歷皇帝的賞賜和眾人的祝賀。
  雖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簡崑崙的心裡可也並不輕鬆,特別是就在這一夜,他情同手足的拜兄方天星的離他而去,撒手人寰,更令他痛不欲生。
  為此他們夫婦二人,特別請准了皇上,把正式的婚期延後舉行,也就是留待到見了顧先生以後再正式舉行,皇上欣然同意。
  簡崑崙、朱蕾跪辭永歷皇帝群臣,踏上江岸的一霎,適當東方日出,天色已是大明。
  東昇旭日,像是熟透了的一個大紅柿子,為大地抹上了一層奼紅異彩,不旋踵間卻已是光芒萬丈,耀眼難開,水面上炫耀著燦爛金光。
  目送著永歷皇帝一行的乘風而去,不期然九公主這個依人小鳥,嚶然作吟的已自偎在簡崑崙懷裡。
  白鷺在水面翩翩飛舞,遠處有隆隆的炮聲……
  無論如何,這卻是一個嶄新未來的開始。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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