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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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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0:54
第16回 山雨欲來風滿樓

  兩匹駿馬並騎前進,踏過了長巷盡頭。
  眼前有幾棵大槐樹,遮成了大片陰影。午後的驕陽炎熱難當,這裡卻難得的有些兒涼意。
  朱蕾勒住了馬,喘了一口氣說:「在這裡歇一會兒吧!」
  簡崑崙說了聲好,翻身下馬,朱蕾也跟著下來。
  一陣風吹了過來,揭動著她臉上的面紗,她說:「好涼快!」往前面走了幾步,便往擺在樹陰下的一張長板凳上坐了下來。
  一對農村夫婦在賣酸梅湯和西瓜,切開的西瓜,黃澄澄的脆瓜瓤兒,由一個小孩用蒲扇來回扇著,攆著蒼蠅。
  簡崑崙與朱蕾的猝然來臨,對於這家小買賣主客雙方來說,都不啻是件新鮮事兒。七八個正在吃西瓜喝酸梅湯的大漢,都不禁停下了嘴。就連照顧買賣的那一對農村夫婦也睜大了眼睛。
  這個年頭兒,女人上街已不多見,更別說騎馬了,更何況朱蕾這般神仙風采的一個妙人兒,焉能不為之怦然心動,看直了眼!
  「我要喝酸梅湯!」朱蕾小聲地在簡崑崙耳朵邊上嘀咕著,忽然發覺到那麼多雙眼睛,都在向她望著,怪不好意思的,便自垂下了頭。
  簡崑崙向那漢子招招手,喚他來兩碗酸梅湯,特別注意這兩隻碗乾不乾淨,如此一來,這兩隻碗倒是非乾淨不可了。
  似乎另外還有別的事情令他掛心……
  緊接著,身後便傳來亂蹄踐踏聲,兩騎快馬風馳電掣地已來到了眼前。
  馬跑得太快了,卻又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陡地收住了韁繩,長嘶聲裡,帶動著兩匹牲口的頻頻打轉,官道上,瀰漫起大片塵土,看上去就像是懸掛在當空一面極大的黃色紗帳,久久不散……
  騎在馬上的兩個人,頭戴著馬連波的大草帽,滿臉陰詭剽悍之氣,隨著團團打轉的馬勢,有意無意地向著這邊座頭上看了幾眼,隨即喝叱著,又自策馬而去。
  轉瞬之間,便剩下了兩騎背影。
  朱蕾轉向簡崑崙看著:「這兩個人是跟著我們的?」
  簡崑崙哼了一聲:「還不知道,不過就快要知道了!」
  說罷站起來,往桌子上丟下幾個制錢:「我們走吧!」
  解金刀,像是個人的名字。不,它卻是個飯莊子,本地最有名氣的一家大酒館、飯店。
  多日辛苦,直到這一刻,朱蕾才總算吃到一頓最合乎自己口味的飯菜。
  隔著一片竹簾,可以看到食堂的大廳,只是一簾之隔,卻似劃分了雅、俗兩個世界——這裡便是所謂的雅座了。
  金絲雀在籠子裡上上下下跳著,微弱的鳴聲,混雜在一簾之外的嘈雜亂囂裡,氣氛極是不調。
  透過敞開的窗戶,偶爾有一些風吹進來,卻驅不散眼前的酷熱。
  二人都已吃飽,用著本地的普洱香茗。
  朱蕾略似神秘地看著他,微微含笑道:「好了,總可以告訴我了,我們這一趟,到底是在玩什麼把戲?」
  簡崑崙搖了一下頭,悅聲道:「還說不準,也許只是出來走走……」
  「只是出來走走?跑了二十里,只為了吃一頓飯?」
  「難道不值得?」
  朱蕾十分嬌氣地哼了一聲,斜過眼睛來,睨著他只是笑。
  簡崑崙湛湛神采的一雙眼睛,不自禁地又自向隔有一層竹簾之外的大廳望出去……
  外面人聲嘈雜,行拳猜酒,呼盧喝雉,原已亂作一團,更有聲聲琵琶,銀牙打板,疊落在斷續無力的女子賣唱聲裡。
  這麼多亂囂聲音裡,朱蕾卻不曾忽略另一種聲音,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新誘人。
  賣花的聲音。
  清香淡雅的白蘭花。
  「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麼?」朱蕾笑靨可人地向他望著。
  「買花?」
  「咦?」她簡直詫異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聽見了!」
  他不但早已聽見,而且也看見了。
  透過竹簾的絲絲空隙,雖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卻也有七分輪廓,一身青布衣褲,腰上紮著根綵帶,個頭兒偏高一些,膚色略黑,身後拖著一條大辮子——便是那個賣花姑娘的一個大概素描。手裡挽著個花籃,像是一隻飛舞花叢的蝴蝶,一忽兒東,一忽兒西,把一串串淡雅清香的白蘭花,送到了客人手上。
  客人毛手毛腳,她卻總是巧妙地閃開來。
  簡崑崙正是一直在欣賞她閃開時的嬌柔姿態,蛇樣的腰肢,燕子般的靈巧……
  這只燕子終於來在了簾外。
  「買花呀——白蘭花!」
  聲音更美、更嗲。
  隨著這聲清晰的呼喚之後,竹簾半掀,探進來賣花姑娘半面身子。
  「先生,小姐,要不要白蘭花?新摘的,好香!」
  朱蕾才點了一下頭,她便進來了。
  黑紅黑紅的一張臉蛋,嵌著雙活溜溜的大眼睛,眉毛挺黑,也細,怪機靈的樣子。
  先是那麼甜甜地一笑。
  「要花?」便來到了朱蕾近前。
  她籃子裡全是白蘭花,一串一串都早已穿好,屋子裡立時散置著鬱鬱花香。
  朱蕾方自伸手,待向籃子裡拿取。
  簡崑崙突道:「慢著!」
  兩個姑娘都似一驚,分別向他疑視過來。
  賣花的姑娘神色微微一變:「先生……」
  簡崑崙一笑說:「拿來先讓我瞧瞧!」
  辮子姑娘應了一聲,遲疑了一下,便向著簡崑崙面前走來。
  「先生也要買花?」
  說時,對方辮子姑娘已在簡崑崙面前站定,只把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在他臉上轉著。
  「我要先看一看!」
  「您嗅嗅看,好香呢!」
  不待簡崑崙伸手,她便先在籃子裡拿了一串。簡崑崙接過來,遲遲不與就鼻。
  辮子姑娘笑了一笑,卻是不說話。
  這串白蘭看起來較別串略有不同,白中透粉,看上去更為嬌艷。
  「好美的花!」簡崑崙抬起頭看向眼前姑娘,「你做這賣花的生意有多久了?」
  辮子姑娘笑說:「很久了,總有六七年了。」
  簡崑崙目光炯炯直瞧著她:「只是你一個人?」
  「不!」辮子姑娘聲音放低了,「還有我娘。」
  她抬起頭,怪不自然地笑笑:「這花好香,您嗅嗅看。」
  簡崑崙搖搖頭說:「這花太香了,怕是嗅不得!」
  「為……什麼?」
  辮子姑娘忽然睜大了眼睛。
  「因為花裡有毒!」簡崑崙陡然沉下了臉,「一嗅之下,這條命便沒有了!」
  話聲出口,陡地一掌,直向賣花姑娘臉上擊來。
  辮子姑娘像是早已留了仔細。
  簡崑崙掌勢方出,她隨即嬌叱一聲,隨著她仰起的頭,一片飛雲般的靈巧,呼!已自翻了出去。
  卻在這一霎,竹簾子刷地倒捲而起,兩條人影,剪波雙燕般地同時閃切了進來,一左一右,在同一個時間裡,直向簡崑崙兌擠過來。
  一口雪花長刀,一雙判官筆,在不及一瞥的當兒,雙雙直奔著簡崑崙身上招呼過來。
  那一口月下秋露,原在几上,隨著他轉動的手勢,匹練般已自掣出。
  叮噹兩聲,雙雙架住了左右來犯的兩般兵刃。
  簡崑崙劍上力道驚人。雖只是一震之力,兩個人亦吃受不住,雙雙反彈出去,足有三四步之多。
  頗似有聲東擊西之嫌。
  便在兩名漢子近身的同時,那個辮子姑娘,燕子般地輕飄,已到了朱蕾座前,一聲嬌笑道,「我們走!」
  蘭花般的手式霍地翻起,便自向朱蕾肩上抓來。
  朱蕾心裡一急,手裡一隻茶碗,連著內盛的茶水,一股腦直向著辮子姑娘身上砸來。
  叭喳!砸在了牆上,茶汁碎片四下濺飛。
  這一手雖不曾傷著了對方姑娘,卻阻攔了她的飛落之勢,便在這一瞬,簡崑崙已閃身而前,一口長劍分心就刺,直逼向辮子姑娘前心。
  劍光刺眼,劍氣四溢。
  辮子姑娘神色陡然一變,識得厲害,一個旋身,飛向屋角,空出的地方,便由後來闖入的一雙漢子補上。
  一口雪花長刀,一雙判官筆左右同臨,似有雷霆萬鈞之勢,卻在簡崑崙亮開的劍勢裡,雙雙後退一步,制止了前進之勢。
  辮子姑娘身子一個打轉,滴溜溜步向中間。如此一來,她與兩名漢子,便自形成了三面夾擊的陣勢,卻把簡崑崙與朱蕾圍在了正中。
  「打開窗子說亮話吧!」辮子姑娘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認著當前的簡崑崙,聲音清脆卻不失凌厲!
  「姓簡的,我知道你,給你報個字號吧……」
  說到這裡,眼神兒微微一瞇,口氣大是老練地道:「門前小橋斜陽低——花自飄落水自流。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走路吧!何必呢,給我們結樑子,對你可是沒有好處。」
  幾句話一經出口,這個看來小小年歲的黑俏姑娘,頓時變了另一番形象,再也不是方才擺籃賣花,聲嬌秀嫩,任人調笑欺凌的姑娘了。
  隨著她向前踏進一步,手勢微振,錚地一聲作響,花籃裡的蘭花,傾出如雨,散置一旁,那個用以盛花的長形竹籃,也似變了形樣,竟由四面落腳之處,各自伸出了兩寸來長的一截狀如狼牙的倒鉤利刃。敢情是屬於名存江湖外七門兵刃之一的跨虎籃,倒也江湖罕見。籃子本身,原為細韌鋼絲所編,只是抹以碧綠,看來與竹絲一般無二,一經施展起來,松放自如,配合著籃底的一截青鋒,可就厲害得緊。
  倒是不要小瞧了這個妞兒,看樣子來頭不小,應是這地界,發號施令的一個頭兒。
  簡崑崙原已心裡動了疑念,俟到她自報名號之後,更自斷定所料不差。
  卻也正合乎了他此行的旨意,暗忖著此一番借花移木容或得逞,只是誰又能料定火中取栗的於己無損?
  「倒是失敬了,」簡崑崙抱劍微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竟為名門器重,職掌一方,真正失敬之至!」
  辮子姑娘措了一下眉毛,淺淺笑道:「簡先生,你用不著給我客套,你的一切,我都有個耳聞,你是見過大陣勢的人,曾是敞主上親自接待的客人!哪裡會把我們看在眼裡?」
  停了一下,她才用百靈鳥樣的婉轉聲喉,繼續說道:「話可又說回來了,當日敝上主人,是拿你當客人,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小妹奉命行事,說不得多有不當,還要請簡兄千萬不要怪罪!」
  簡崑崙正待答話,卻見簾外已擠滿了許多人,顯然由於屋裡這麼一鬧,都看熱鬧來了。
  辮子姑娘眉頭皺了一下,嬌聲道:「侯老,你是怎麼回事兒。幹什麼吃的?」
  這一嗓子還真有用,簾外立刻有人應了一聲,旋即有人出面,很快地便把擁擠簾外的一干人等驅開,很多人為怕多事,便飯也不吃,乾脆結賬離開。
  簡崑崙微微一笑,注目眼前姑娘,搭上她方才話題道:「今日情形又是如何?姑娘奉什麼命?又行何事?倒要請教!」
  說話之時,一口長劍雖是直抱當胸,冷森森的劍氣,早已充斥室內,對面三人應是俱有領受。
  辮子姑娘雖是年紀甚輕,在萬花飄香組織裡,卻是身當四門的門主之一。人稱巧手金蘭,手下管有七個分舵,上千的兄弟聽她招呼,自非尋常人物。
  諦聽之下,她笑了一聲:「你這是明知故問,好吧,我乾脆就告訴你,你的事柳先生很關心,兩位堂主可能都親自出動了……」
  眼神兒一瞟,看向朱蕾,笑意更濃地道:「我們也奉命禮遇九公子,卻是不知,兩位竟然巧聚在了一塊,倒是難得得很……」
  她秀眉一挑,索性又道:「簡先生的武功,我早有耳聞,小妹自問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今天的情形,可就有些兒不同了……」
  簡崑崙道:「今天有什麼不同?」
  「還用說嗎?」
  辮子姑娘眼睛一轉,又瞟向朱蕾道:「這位小姐,可是金枝玉葉的身子,真要打了起來,她能幫上你什麼忙嗎?恐怕是個大累贅吧!」
  朱蕾氣不過,嬌聲嗔道:「別嚇唬人,我可不怕你們!再說,我也不是什麼九公子,十公子的,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嗎?」
  辮子姑娘眼睛一轉,冷冷說道,「你當然不是什麼九公子,十公子,我們只是對你這個人有興趣,卻不是對什麼公子有興趣。」
  朱蕾氣得哼了一聲:「我可對你們沒有興趣!你是誰,竟敢對我說話這麼無禮!」
  辮子姑娘倏地眼睛發亮道,「聽聽這說話的口氣!」目光又轉向簡崑崙道:「怎麼樣,簡先生,我們今天來談談斤兩,只要你肯把這位小姐留下來,今天我們決計不與你為難,可以任你自去,至於以後見面,又怎麼樣,那可是以後的事情了,怎麼樣?」
  朱蕾立時轉向簡崑崙望去,雖是隔著一片面紗,也可以領略出她急迫的眼神,彷彿甚是擔心簡崑崙真的會把她留下來似的。
  簡崑崙慢吞吞地說道:「這幾句話,倒也有些道理……」
  朱蕾頓時神情一震:「什麼?」
  簡崑崙才又慢吞吞接下去說道:「只是這事情既是關於這位小姐自己本身的事情,我卻又如何能代她做主?」
  辮子姑娘道,「不能代她做主?」
  簡崑崙撫劍而笑:「當然只有問她自己本人了?」
  說時,索性好整以暇,把掌中長劍,緩緩插落劍鞘,擺出下一副偃鼓休兵的姿態,一切聽令於朱蕾的自決而定。
  辮子姑娘雖然並不肯定對方這話的真實性究竟如何,眼見對方長劍歸鞘,卻是實情。再者,她此行早已有萬全準備,手下弟兄,都已出動,真個一聲喊打,簡崑崙就算功力過人,也未必就真的穩操勝券,倒也不必示弱。
  當下,微微含笑,轉向朱蕾道:「簡先生這話說得有理,眼下便只有聽從小姐一言了。」
  她嘴角微翹,帶有幾分傲氣地道:「我不妨先把眼前情形向二位報告一下,這裡裡外外,都是我們的人;只要我招呼一聲,要多少有多少,簡先生也許可以毫不費事地攻擊這間飯店,那又有什麼用呢!陸上、水上,我們的人還多的是……為小姐你的安全著想,我以為你還是留下來的好……」
  簡崑崙點頭道:「這話很是有理,只是還是那一句話,請恕我不便為她做主……」
  朱蕾氣得身子微顫道:「有理個屁!」
  一時口不擇言,說了個素日不曾上口的髒字,俟到話已出口,才自發覺,一時大為窘迫。
  要知,她乃公主之尊,自幼受教深宮,禮儀極嚴,皆有專人教導,類似方才出口的那類字眼,決計在禁止之列,眼前由於心恨簡崑崙的薄倖,一時脫口道出,俟到出口發覺不妥,卻已不能改口,一時竟為之呆住了。
  所幸臉上的一襲面紗,為她遮了一時之羞,要不然更不知如何發窘。
  簡崑崙聆聽之下,莞爾一笑,轉向辮子姑娘道:「這位姑娘既說有理個屁,顯然是對於你所提出的條件不以為然了。」
  辮子姑娘一雙大眼睛,逼向朱蕾道:「話雖不錯,我卻希望這位小姐親口說出,怎麼樣,大小姐,願意留下來還是不願意?」
  朱蓄已是發窘,偏偏簡崑崙又重複了一遍她所說的,一時更加窘迫,隔著面紗,狠狠地向著簡崑崙盯了一眼。
  偏偏簡崑崙竟是視而不見,反向對面辮子姑娘奚落道:
  「她已經說了一個屁字,還要她再說一次,你才相信麼?」
  此言一出,朱蕾只羞得哼了一聲,乾脆掉過身子,賭氣地坐了下來。
  這番表態,辮子姑娘直看得如墜五里霧中。
  她當然不知,簡崑崙智珠在握,並不曾把她眼前這陣仗看在眼裡,是以逗趣朱蕾。
  自然這番逗趣,又為著今晨朱蕾在湖心亭拿他開心,因而投桃報李,局外人如辮子姑娘者,自是不知所以,莫怪乎有些莫名其妙,只以為對方故意羞辱,拿她開心,一時氣得臉色鮮紅。
  「這麼說,你們是不答應了?」
  說時,辮子姑娘後退一步,錚然一聲作響,右手抖動跨虎籃再次擺出了架式,其上的幾根狼牙刺,冷森森極是鋒利,看著也是嚇人。
  至此簡崑崙才自擺出了本來態度,身勢輕移,站在了朱蕾當前。
  「大姑娘,你報個萬兒吧?」
  說話時,一隻右手,再次握在了劍上,冷森森的劍氣,直襲向當前三人。
  「哼!」辮子姑娘向後面退了一步,「看來,你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我問你的名字!」簡崑崙深沉的目光,直視著她,「簡崑崙劍下不死無名之人!」
  辮子姑娘只是冷笑。她身邊那個手持判官筆的漢子,卻嘿嘿笑道:「小子,你連萬花幫十二金釵之一的巧手金蘭向思思向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就敢來這裡撒野,豈不是找死?」
  「哦……」簡崑崙特地拉長了音調,目光轉向這人,點頭道,「我確實是在找死,老兄的大名,還有這一位?」眸子隨即也照顧到了手持長刀的另一名漢子。
  兩個人這時雖然不再戴帽,簡崑崙卻在第一眼看見他們時即已認出,正是方才與朱蕾路邊小憩時,看見的那兩個頭戴馬連波草帽,匆匆策馬而過的人。
  持筆漢子顯然自信過甚,更不知簡崑崙何許人也,聆聽之下,傲然笑道:「你老子姓楚名飛,這位是熊勇,姓簡的……」
  「楚飛!」辮子姑娘向思思忽然插口道,「對簡先生不可無禮!」
  楚飛挑動著濃而短的眉毛,有些不服,卻不敢與向思思違逆,躬身道了聲:「是!」
  簡崑崙微微一笑道:「既然自稱老子,當然武功高強,我就先向這位老子請教了……」
  隨即轉向一旁的朱蕾道:「要打架了。」
  有了前次經驗,一聽要打架,朱蕾慌不迭站起來,閃向簡崑崙身後。
  巧手金蘭向思思皺了一下眉,緩緩說道:「簡先生還請三思,兵刃無眼,一旦動起手來,簡先生或將無妨,這位小姐……」
  朱蕾嗔道:「要打就打,少拿我當擋箭牌,我才不怕呢!」
  向思思睨著她哼了一聲:「好吧,既然這樣,那就得罪了!」
  那一條搭垂在她前胸的辮子,忽地自行撂起,蛇也似地在空中繞了個彎兒,盤在了她的頸項之上。
  簡崑崙長劍在握,卻遲遲不拔出。
  雙方一番對答,看似無聊,卻有必要。直到這一霎,簡崑崙直覺到差不多了,才不惜出手。
  向思思作了一個不十分顯著的暗示。
  楚飛,熊勇已雙雙撲身而上。
  前者一雙判官筆,後者是一口雪花長刀,兩般兵刃一股腦直向正中簡崑崙的身上襲進過來。
  驀地,簡崑崙拔出了久握的長劍。劍勢如虹,直指向當前的向思思。
  向思思悚然一驚,點足而退。哪裡知道,對方劍招波譎雲詭,極其不測。
  這一劍看似直逼向思思,其實卻兼及側翼,向思思急中不察,被迫得閃身後退,腳下方移,已知不妥,慌不迭再次進身,卻已是慢了一步。
  簡崑崙這一劍,施展的是極其詭異的分光劍式,一連三式,極是凌厲,虛實相間,有鬼神不測之妙。
  巧手金蘭向思思發覺不妙,亟欲補救,其勢已有所不及。眼看著對方劍勢,光華極盛,刺目難開。楚飛、熊勇,一時俱為所懾,禁不住挫了一挫。便只是這麼一頓的當兒,已為對方乘隙而入。
  叮噹一響,熊勇手上的雪花長刀首當其衝地迎著對方劍勢。只覺著手上一緊,其力萬鈞,雪花刀哪裡還拿握得住?緊跟著一個倒蹦,已脫手飛出,篤!銀光四顫裡,倒釘懸樑。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這口劍卻閃向了另一面的楚飛,由他分開的一雙判官雙筆間,切了進去。
  楚飛大吃一驚,慌不迭往後就退,可來不及了,簡崑崙這一式分光連環,原就是專為了對付他的。但只見劍勢輕轉,寒光乍現,楚飛拿著鐵筆的一隻右手,齊著手腕子,活生生地已被切落下來。
  叮噹一聲,連筆帶手,一併跌落。楚飛啊的慘叫一聲,一連幾個踉蹌,差一點倒了下去,一面咬牙切齒,用左手鐵筆,快速地在傷處附近點穴止住了流血。
  卻在這一霎,簡崑崙已轉身托住了朱蕾右臂,叱了聲:「我們出去!」
  聲出人起。
  呼!一片飛雲輕飄飄,已自飛身窗外。
  向思思言之不虛,窗外果有埋伏。
  簡崑崙、朱蕾身方落地,大片刀光閃動,一個既成的八人陣式,霎時間現了出來。
  非僅如此,兩側道旁連同著高起的屋角、瓦簷,都有人嚴陣以待。
  八個人、八口刀,配合著一定的腳步,一擁而上,呈現出一個八角陣式。幾乎在同時之間,八口刀自空而落,分向二人包抄過去。
  簡崑崙一隻手緊護朱蕾,右手長劍爆發如虹,霍地向外掄出。噹啷一聲,竟將來犯的八人同時震得後退一步。
  朱蕾哪裡見過如此陣仗,早嚇得花容失色,嚶然一聲,掉轉過身子,撲抱在簡崑崙懷裡。
  人影連閃,巧手金蘭向思思、熊勇以及受傷幾至面無人色的楚飛,相繼縱身而出。
  眼前地勢,已是離開瞭解金刀飯店,一窗之外,便自是另一個世界。
  向思思身子方自縱出,旋即飄身縱上一堵高牆。尖聲喝止道:「慢著!」
  既為一門之主,卻也有她的威風。
  一聲喝叱,眾人頓時止住了攻勢!端看她如何發號施令?
  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簡崑崙、朱蕾的身上。朱蕾卻是緊緊依向簡崑崙懷裡,頭也不敢回一下,卻不知這個舉動,給簡崑崙帶來了許多拘束與不安,特別是這麼多雙眼睛,都向他盯著的時候,真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保護朱蕾的平安,正是他奉為圭臬的使命,不要說讓她落入敵手萬萬不能,即使略有不測,嚇著了她,也不是好玩兒了……
  手挽玉人,噓氣如蘭,這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旖旎感觸,暈暈乎,飄飄然,若是平常時候,該是何等溫馨受用?眼前他卻是無能分心,卻要投注於眼前的眾多敵人。
  他卻又滿懷自信,自忖著不應為敵人所乘。
  「喲……」向思思發出了聲音說,「好親熱呀,怪不得難捨難分呢!」
  她乾脆抱著一雙胳膊,「咯咯」有聲地笑了。
  「既然這樣,兩個人都留下來算了……我們倒也省事了。怎麼樣?還要我們動手麼?」
  朱蕾原本伏在簡崑崙胸脯上,頭也不抬,聽見向思恩這麼說,氣不過地回過頭來,狠狠向對方盯了一眼。
  「這個丫頭真討厭,我真想撕她的嘴!」
  說著乾脆嚶地一聲把頭枕在了簡崑崙的肩上,卻小聲嗔著:「看吧,這都是你惹的禍,好好在家裡你要出來,這可怎麼辦?總不能又怪我吧!」
  她的身子更偎緊了一些,到底說出了真心話:「我好害怕呀……」
  簡崑崙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意在安慰。一雙眸子早已把現場每一個人都照顧到了。
  就實而論,眼前這個八人陣勢,他並不曾看在眼裡,倒是對面瓦脊間的一列強弩,以及身後牆、轉角的三個暗卡有些討厭。
  自然,這些對於他本人來說,並無顧慮,加上了一個朱蕾,可就不同,略有不慎,可就不堪設想,這麼想著,著實不敢輕舉妄動。
  他仍然信心不失!怎麼想,那個假設的救兵,也該來了,豈能事有意外。
  巧手金蘭向思思,眼見朱蕾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對簡崑崙做出如此親密狀態,真個觸目驚心。
  正在這當兒,忽地傳來大列馬陣移動的聲音。
  起初還只在隱約之間,繼而蹄聲得得,一霎間,勢如高山滾石,而滾鼓……終至雷霆萬鈞,彷彿千軍萬馬之勢。
  大隊人馬來了。
  簡崑崙終而現出了微笑,那一隻擁護著朱蕾的手,至此才為之鬆開。
  朱蕾嚇了一跳,兩隻手掀開了帽緣的面紗,向著聲音來處看了一眼:「啊……」
  簡崑崙微笑道:「怎麼樣,我沒有猜錯吧,為我們解圍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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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1:38
第17回 畫虎畫皮難畫骨

  巧手金蘭向思思這一面自然有所警覺。面對著潮湧而來的大隊人馬,俱不禁吃了一驚,一時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雖說是萬花飄香在江湖中聲勢浩大,無人敢與招惹,可是較之眼前這般千軍萬馬陣仗,畢竟不可同日而語。
  果真萬花飄香傾其全力,情形自是不同,而眼前只不過巧手金蘭向思思之一小撮力量,未免相形見絀了。
  大隊人馬,鎧甲鮮明,少說也在千人之上,瞬息間已現眼前,極似訓練有素,一經來近,四隊人馬,分立前後左右,霎時間,已把解金刀飯店裡裡外外團團圍住。
  只見一個戴紅纓涼帽,身著箭襖,跨騎駿馬,十分剽悍的武官潑剌刺一馬當先,直放眼前。
  這名武官,手執三角令旗,一面向空揮舞,一面高聲喧喝道:「總兵大人有令,爾等江湖人物,不得聚眾滋事,誰敢違命,斬殺不赦!」
  這一聲叱喝,字正腔圓,加上來人著意地誇張,一番賣弄,果有駭人之勢。
  向思思一面,固然每人都有一身功夫,總是人數太少,不成比例,尤其是對方橫在最前列的火槍陣式,青一色的白木頭桿子,亮著火繩,為數雖不甚多,可是厲害得緊,這年頭兒,這類玩藝兒,也只是聽說過,見過的人畢竟不多,正因為如此,才似乎更具有嚇阻作用。
  巧手金蘭向思思目睹之下,自知不是路數,卻是氣不過,轉向熊勇道:「過去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熊勇向前走了幾步,衝著來人這個小武官,抱拳道:「這位將軍爺,請了。」
  騎馬的武官早已不耐地大聲叱著:「不必多說,快快退下!」
  緊接著另一騎快馬急策眼前,一個頭頂戰盔的武官,手中拿著張函帖,大聲宣道:「這裡有個姓簡的麼?」
  眾人一怔之下,一齊向著簡崑崙望去。
  那武官即行策馬過來,向簡崑崙、朱蕾打量道:「你們是簡氏兄妹麼?」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怎麼樣?」
  「這就對了!」這位武官說,「跟我們走一趟。」一面回身向萬花飄香眾人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打量著眼前情況,向思思終是無奈,冷冷一笑,叱了一聲:「退!」隨即轉身而去。
  萬花飄香一面,由於向思思的離開,面對著眼前的大軍壓陣,哪裡還敢有所蠢動,便也離開自去,一場鬧劇,草草結束。
  紅纓武官頭前帶路,簡崑崙、朱蕾後面跟隨,面對著當前人馬,簡崑崙終是不懼,朱蕾卻不免有些兒膽戰心驚。緊緊地抓著簡崑崙左面膀臂,依附著簡崑崙節節前進。
  打量著當前形勢,簡崑崙心裡自有盤算,此番發展,其實在他意料之中,縱有不測,他亦能力拒狂濤,保護朱蕾,殺出重圍。
  當下一邊走,一邊心存仔細,長劍在握,必要時,可以立即出劍,斬殺身側丈許方圓內外任何一人,在對方火槍不及發射的一霎間,闖出重圍。
  自然,這番措施,為了顧忌朱蕾的意外誤傷,也只在絕對必要時,才行施展,心裡有了打算,便自無視於當前大軍陣勢,從容前行。
  朱蕾緊緊抓著他,強自鎮定道:「這些人想幹什麼?他們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簡崑崙沉聲道:「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聽他這麼說,朱蕾也就不再吭聲,卻把簡崑崙抓得更緊。
  短短一程道路,竟似走了很久,紅纓武官領著二人一徑來至中軍正前,向著正中的馬上一名藍頂子武官高聲宣報:「啟稟參將,簡氏兄妹帶到。」
  原來清軍入關之後,大量改編明軍,名為綠營,駐防京畿要地,各軍又有馬、步之別。
  眼前這支軍隊,屬改編的明軍,既有火槍配給,當非尋常,應是一個神機馬營,莫怪乎白馬上那名參將,顯現得神氣活現,十分威風。
  其人長面濃眉,生著一雙丹鳳眼,襯著一身鮮明鎧甲,倒也不怒自威。當下在馬上衝著二人拱手抱拳,宏聲道:「請了,你們兩個是簡氏兄妹麼?」
  簡崑崙站定應道:「不錯,我們就是。」
  藍頂參將一雙眸子,只是在朱蕾身上打轉。卻見她身著粉黛二色宮紗,腳下一雙鳳鞋,繡工不俗,更非一般民間所有,頭上的鵝黃色寬邊軟笠,連同四面垂下的薄薄輕紗,不但可以遮陽防曬,更可防止塵沙的入襲,十足的盛明貴族女子打扮,此時此刻,卻是顯眼了些。
  目下各方叫囂,搜拿前朝叛逆聲中,朱蕾這身衣著,可就格外惹眼。
  藍頂參將嘿嘿笑了兩聲:「姑娘你報個名吧。」
  朱蕾頓了一頓,說:「難女簡芬。」
  藍頂參將哼了一聲:「為什麼稱做難女?家裡有什麼事故?」簡崑崙待將說話,卻為馬上參將以手勢止住,決計要朱蕾親口回答。
  事到臨頭,朱蕾反而從容鎮定:「啟稟官爺,」朱蕾嬌聲應道,「國破家亡,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麼?」
  馬上參將怔了一怔,連連點頭道:「倒也有理……」
  呵呵一笑,打著一口冀地腔調,這名參將冷冷說道,「如今是大清天下了,姑娘這身穿著,怕是多有礙眼不便,回去換了吧!」
  「軍爺錯了,」朱蕾緩緩抬起頭來,隔著一層面紗,向對方瞅著:「如今雖已是清朝天下,大明卻也還有一席之地,未來勝敗,倒也難說!」
  「大膽!」
  馬上參將喝叱一聲,待將發作。
  朱蕾卻搶先一步,冷冷說道:「軍爺既是降清為官,豈不知貴朝攝政王多爾袞早先頒下的朝令,有十從十不從之一說麼?」
  這麼一說,那名參將才似恍然而悟,點了一下頭,便自不再吭聲。
  原來多爾袞為穩定清室江山,不得不收買人心,乃聽從漢人獻策,有所謂十從十不從之權宜方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便是男從女不從,男人固然須照滿人習俗,留發蓄辮,女人卻可以沿襲明朝舊風,一切穿著不變。另有生從死不從條,規定漢人死後,無分男女,皆可依舊習裝束大殮入棺,死為漢家之鬼。
  眼前這名漢人參將,一時不察,為朱蕾這麼一駁,頓時啞口無言,更有甚者,朱蕾話中那一句降清為官,便似一支利箭,深深刺進了他的心裡,連窘帶愧,一時臉都紅了。
  這些降清之軍,多為其主將一面之倒,一夕之間變了旗幟,身不由己耳,論其本心,豈所固願?人人都有自尊、羞恥之心。除了極少數的幾個元兇大惡,捨不下功名富貴,甘心為奸之外,實不能一概而論,像眼前這名小小參將,即使心懷大義,但官卑職小,只能聽人指使,卻難以成就大事,朱蕾這幾句話,說得他既羞又窘,心裡好生不安。
  猛然一驚,才自記起眼前使命,當下由翻起的馬蹄袖子裡,拿出了一個紙卷兒,打開來看一眼,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眼睛看向二人。
  「這位簡姑娘一番大道理說得很好,今天是遇見了我,換了另一個,只怕不會這麼輕鬆地就放你們離開了!」
  朱蕾心裡一鬆,脫口道:「這麼說,我們可以走了?」
  馬上參將嘿嘿笑道:「你們的福分不小,早有貴人為你們說情,也就不必跟著回去了。」
  回過頭高叱了一聲:「湯萬有!」
  前見的紅纓小武官,立時應了聲:「有!」躬身抱拳聽令。
  「帶他們到船上去吧!」
  靜靜江水,時泛微波。
  這一面楊柳低垂,青青柳條,低落到觸及水面,便在這裡,窩聚了無數小魚兒,首尾相接,鶼蝶情深。
  大船上湘簾高卷,兩個青衣小婢,眼巴巴地向岸上瞅著,忽似瞧見了什麼,高叫著:「來了,來了。」便轉身進內去了。
  小武官湯萬有站定身子,向著二人抱了一下拳:「這便是了,二位自請,我就不再多送了。」
  打了一躬便自轉身回去。
  「船?」
  朱蕾靜靜地向簡崑崙望著。
  淺粉、黛綠二色裙衫,蝶兒般迎風起舞,適襯出她玉立的長長軀體,條線分明,細腰、豐臀,尤其是一雙修長圓實的腿,透過輪廓的渲染,迫人眉睫。好美的身子……
  她正自雙手輕分,把鵝黃色軟笠四面的垂紗,輕輕分開,向著當前這艘華麗大船打量不已,一雙美麗的眼睛,隨即轉向簡崑崙:「哥,這又是怎麼回事?」
  簡崑崙笑說:「已離險境,再無可憂,既來之,則安之,卻不要辜負了主人的美意,我們上船去吧!」
  船上珠簾一響,一人呵呵笑道:「迎駕來遲,勿罪,勿罪啊……」
  只聞聲音,不必看人,也知道是誰來了。
  七老太爺,一身寬大寶藍羅衫,週身上下,佩件齊全,寶氣萬千。他終是不改故態,國字臉上,堆滿了笑容,永遠顯得那麼和氣,直向著當前二人,深深打了一躬。
  「萬花門聚眾恣能,少俠縱是不懼,令妹隨行,卻也不便,是我多事,幫了個小忙……」
  呵呵一笑,大聲道:「方纔那頓飯,想是沒有吃好,我這裡特地備有幾樣小菜,就算是為簡小姐壓驚吧,請……請……」
  簡崑崙一笑道:「老先生見愛,恭敬不如從命,愚兄妹叨擾了。」
  便自同著朱蕾步上大船。
  雖是擱淺泊岸,船舷亦設有扶手。
  當下朱蕾在前,崑崙殿後,上得船來。
  日來連經大敵,難能簡崑崙渡險如夷,終能相安無事。眼前上船,早已有了事先觀察,河水不寬,必要時,即使背負朱蕾,捨舟越水,也非難事,更何況眼前的七老太爺,深沉圓滑,一再的特意示好,顯示著事機的未趨成熟,在此之前,或許可保平安無事。
  卻是,未必真能就此認定。是以,長劍月下秋露一直在手,外弛內張,警惕著隨時的出手一搏。
  好講究的船上排場。楠木桌上,杯箸齊列。地上漆板,光可鑒人。一面長窗,邀來清風幾許,溢出來陣陣荷香,卻發自臨窗一面,古意盎然大氣磅礡,盛有巨荷盆栽的三彩巨缸。
  這應是大戶人家的書齋,卻被佈置在主人的畫舫,倒是別出心裁,准此而觀,主人應不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倒像是文采斐然的一個雅士。
  「不要客氣,這就請坐吧!」
  七老太爺拍了兩下手,前見的一雙婢子,又復現身,雙雙向二人請了個萬福。
  七老太爺吩咐了一聲上菜,便自向二人呵呵笑道:「主人貴人事多,我就一切全權代理,也算是半個主人吧!」
  簡崑崙微微一笑,湛湛目神,直向著當前的七老太爺注目不移,太多的疑惑,要他說個明白。
  七老太爺說:「少俠覺著奇怪麼,其實,官場裡的事情,一向如此,這裡的周大人原與我有些交往,打個招呼,也就大事化小,什麼事也就過去了。」
  簡崑崙微笑道:「又有什麼事,大事化小?」
  「哈哈……」七老太爺笑了兩聲,擺著一雙胖手說,「有人密告,說二位的形跡可疑……周大人駐防有責,不能不管……我既然知道了,湊巧能幫個小忙,特地請他放個交情,哈哈,就是這麼回事。」
  朱蕾點頭,笑道:「原來這樣,這麼說,可真得要謝謝你老人家呢!」
  「好說,好說!簡小姐不必客氣,我與令兄一見投緣,以後還要深交呢!」
  簡崑崙哼了一聲:「老先生富貴嬌人,在下一個布衣,焉敢高攀?」
  「錯了,錯了……」七老太爺低聲笑道,「倒不若說我是一身銅臭,見利忘義的一個奸商來得更要恰當,是不是這樣?」
  說著他又宏聲呵呵大笑起來。
  這當兒,酒菜已陸續擺起,隔著一片垂簾,傳過來悅耳的陣陣絲竹。
  放眼窗外,沿著柳陰堤岸,一片翠綠奼紅,賽似江南的鶯飛草長,耳畔絲竹,一如佳人的清訴,此時此刻任你熱血沸騰,也把你化為繞指柔,卻是惱不得也!
  簡崑崙眼睛夠尖,留意到幾個執長戈的衛士,隱現於沿岸柳陰之間。不用說,是特地為這華麗畫舫在設防了!簡崑崙的眼睛再次移回船艙,確是為艙內淡雅的佈置而陶醉。
  「請恕冒昧,這是周大人的官船麼?」
  所謂的周大人,正是坐鎮本地的總兵周志信,他兒子周山,昨日在湖心亭,墜水受辱,若為其父所知,保不住為此生事,倒也不可不防。
  卻不意七老太爺呵呵笑道:「錯了,錯了,再猜猜看?」
  簡崑崙正自思索,朱蕾卻已微笑道:「哥哥還想什麼?如此氣派、排場,捨了那個附庸風雅的吳三桂吳王爺之外,還會有誰呢!」
  七老太爺一聲讚歎道:「妙呀,小姐高見,一語中的,一點都不錯,這號官船,正是平西王十七艘錦繡畫舫之一,卻為小姐一眼看出,可謂之慧眼獨具,卻不知小姐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朱蕾一笑說:「吳三桂的好大喜功,講究排場,無人不知,他這個人文通武略,倒不失是一個人才,只可惜……他的意志不堅,賣主求榮,雖然討得了一個王爺封號,只是大節不保,終將於身後遺臭萬年!」
  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妙目一轉,盯向七老太爺道:「老先生你認為我說的這些可有道理?」
  七老太爺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大笑起來:「好!」他挑動著戴有寶石戒指的右手拇指,大聲說道,「簡小姐這幾句話,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了不起,了不起……」說時由不住又自宏聲大笑起來,「令妹雖不曾習武,卻有巾幗雄風,只此氣勢,便令老朽拜服不置……」
  這幾句話,七老太爺卻是看向簡崑崙而說,話聲一頓,打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道:「當今此刻,尤其是在這個地方,膽敢直言無諱指罵吳三桂的,又有幾個?況乎令妹一個弱女子,真正令人肅然敬之……」
  說時,七老太爺特意轉過身來,向著未蕾連連抱拳不已,一雙白眉頻頻挑動,倒也義氣軒昂。
  簡崑崙一聲朗笑道:「舍妹年幼無知,嘴無遮攔,冒犯了吳王爺,老先生還請擔待一二……」語氣一轉,忽地冷笑一聲:「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吳王爺既肯以座舟畫舫相與,當知與足下交非泛泛,舍妹話既說明,本諸漢賊不兩立,老先生你卻要明示立場,才好說話。」
  隨著簡崑崙的話聲出口,一股凌人氣道,直襲向七老太爺座前!眼前絲竹不輟,歌聲韻繞,卻又誰知其間所暗藏的盎然殺機!
  簡崑崙鋒銳的目光,直逼向七老太爺,一隻右手,不自知地已緩緩握向長劍。
  七老太爺哈哈一笑,刷!抖開了手中折扇,緩緩扇著。
  「少俠說得好,這麼一說,老朽可真藏私不得了。哼哼……好說,好說……」一霎間,那一張國字臉上,顯現出無比深沉,卻是十足神秘地微微笑著:「老朽的身份,早已對二位表明,少俠豈有不信之理?果真如此,卻又置老朽於何地?倒要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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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1:52
  在簡崑崙凌厲的劍氣充斥之下,七老太爺卻也不曾亂了方寸,其人之沉著深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正為如此,七老太爺也才更為諱莫如深。然而,下意識裡,簡崑崙卻已認定,此人終是敵人。
  所謂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七老太爺的一再示恩,待之以禮,終使他無能發作。面對著七老太爺的笑臉攻勢,他只得再一次鎮定下來。歸根結底,倒要看看他葫蘆裡是賣的什麼藥?心裡這麼盤算著,簡崑崙望著他只是微微一笑。
  七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二位的坐騎,已有專人打點,送回客棧,其實此去花鼓樓,水路卻遠較陸路要方便得多,是以特別為二位安排了這個游河的節目。」
  話聲方頓,大船已緩緩移動,直放江心。
  原來滇省境內河流,秀麗多媚,這道江流雖不知名字,看上去景致絕佳,兩岸柳綠花紅,襯以碧藍流水,真個美不勝收,妙在船移生風,習習涼風,自敞開的兩面軒窗徐徐舒入,不啻暑意全消。
  朱蕾終是天真未泯,見狀輕輕讚了聲:「哦,好美!」便自姍姍移步,走向窗前。
  此刻,她重又放下了面紗,然而在天光映襯之下,姣好面容,依稀可見,更似有一種朦朧之美。
  簡崑崙手托香茗,便自站立在她身後,任何情況之下,他心裡都存著小心。眼前江面不寬,一旦有意外情況發生,他自信可以背負公主,涉水彼岸。
  七老太爺更似悠悠,倚身在鋪有細草軟墊的籐椅上,兩隻眼睛笑成了兩道縫。
  「等一會要經過一個地方叫紅石巖,石頭全是紅的,沙灘水鳥,很美,很美,值得一看,我們可以在那裡停一下!」
  簡崑崙說:「這麼一來,可又為船家添了許多麻煩,不大方便吧?」
  七老太爺說:「哪兒話,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吳王爺的船既然借給我,就是我的,難得二位賞光,何不盡興一遊?」
  驀地珠簾倒捲,嘩啦!艙裡突然閃出了三個人來。為首一人嘿嘿笑道:「七老太爺的貴客,也與我們引見引見,別教人家笑話咱們老粗,不懂理兒!」
  說話的當兒,三個人已來到跟前,一字橫開。
  七老太爺啊了一聲,忙道:「怠慢!怠慢……竟把三位壯士忘了,失敬,失敬……」
  隨即向簡崑崙道:「我疏忽了,這是王爺身前的三位壯士,倒要給二位引見引見!」
  簡崑崙心裡一驚,外表越是不動聲色,放下茶碗,衝著三人抱拳說了聲:「失敬!」
  目光轉處,卻已把來者三人瞧了個清楚,一個髮鬚皆黃,一個面有虯髯,另一個短髮灰眉。三個人相貌各異,各有特色,卻令人一望之下,即興出狂放不羈的江湖之色,卻不似出身軍營,受過訓練的赳赳武夫。
  他早聞吳三桂身邊,有所謂的七太歲之一說,並知七人與萬花飄香數次接觸裡,損兵折將,吃虧不小。眼前三人,莫非便在此七人之中?心中方自動念,七老太爺已出聲為對方引見道:「這位是簡先生及其令妹,簡小姐……」
  話聲未頓,即見三人之中,那位短髮灰眉的黃臉漢子呵呵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在這裡與簡大俠又遇見了,幸會之至。」
  說時,這人頻頻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便是這個特殊的動作,好生眼熟,陡然使得簡崑崙記起,彷彿在哪裡見過他……
  「哈哈……」灰眉瘦削漢子跨前一步,揚起了尖瘦的臉,用著濃厚的一口川音道:「如果在下這雙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去年在桂南一個大雨的日子,好像咱們在一個叫快活居的飯館子裡見過。」
  這麼一提,簡崑崙便自陡然記了起來。
  「噢……」
  那一日紅鱘上市,適逢大雨,簡崑崙身著黃衣,冒雨而至。為解永歷帝一時之難,曾經混身快活居,與當日座上群雄,有過一面之緣,此人偽裝為一個睜眼的瞎子,正是七太歲之一,人稱無眼太歲公冶平的一位。
  當日情況,八方風雨,各人俱思對永歷帝志在必得,乃至劍拔弩張,由於萬花飄香中九尾桑弧的介入,乃使得眾人知難而退,鎩羽而歸。這個冒充瞎子的公冶平,由於當日的不自量力,極可能便在九尾桑弧的手裡,吃了大虧。而九尾桑弧功虧一簣,臨終卻又敗在了簡崑崙的手上,乃致把幾欲到手的永歷帝,拱手讓人,為此簡崑崙才與萬花飄香一面,結下了難解的深仇大怨。
  無眼太歲公冶平的陡然現身,致使簡崑崙一剎那間觸及了許多當日之事。尤其堪驚的是,對方今日之立場為何?友耶?敵耶?瞬息間倒也難以分辨,費人思忖。
  「閣下是真人不露相!」假瞎子公冶平臉上訕訕地道,「我們那麼一大屋子人,都被尊駕一個人給耍了,哈哈……硬是要得!」
  笑聲一頓,霍地偏過頭向著身邊二人,嘿嘿笑道:「這便是我常常給你們提起的那個姓簡的,格老子,人家才真正稱得上一個高字,我們哥兒幾個龜兒子!在人家面前,簡直是耍不開,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除公冶平之外,餘下二人髮鬚皆黃的漢子,年歲較長,約在六旬開外,聳肩弓背,面相深鷙,狼顧鷹視,頗似機警。面生虯髯的一個,黑而壯實,卻現著陰詭剽悍之氣。一句話,三個人看上去,均非易與之輩,都是棘手的角色。
  聆聽之下,黃發者先自森森一笑,抱起的一雙瘦手,向著簡崑崙拱了一拱:「這話倒也不假,尊駕大名如雷貫耳,老五的話,一點也沒有誇大,就是前幾天,尊駕可不是如法炮製,又玩了這麼一手?如果傳言不假,聽說連洪老大人的人,都在尊駕跟前栽了大觔斗,聞名不如眼見,今日得托七老太爺的宏福,總算拜賞了尊駕的廬山真面,嘿嘿……幸會得緊!」
  隨著他分開的雙手,三個人各自退後,形成了一個拱立之勢,有意無意,卻把簡崑崙圍在了正中死角位上。
  簡崑崙當然立時有所體會,微微一笑,卻把一雙眼睛轉向七老太爺看去。這裡他是主人,倒要看看這隻老狐狸如何處置?抑或這一切原來就在他的預計之中!
  七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站起來分按著兩隻手:「三位壯士,稍安勿躁,有話好說,」堆滿了一臉的笑,他連連說道,「想不到,各位英雄相惜,原來是舊相識……這其間必有誤會……」他隨即為簡崑崙引見那個面相陰沉的黃發老叟道,「這位是黃元甲老壯士,人稱血手……無常。」
  黃元甲呵地一笑說:「得啦,七老,您就別提我這個丟人的諢號了。」
  七老太爺一口京腔地道:「哪兒話……」隨即介紹那個虯髯大漢道,「這位是一掌開山謝威,謝英雄,王爺身邊的七位太歲,大名遠播,不知簡少俠可曾有過耳聞?」
  「久仰之至!」簡崑崙莞爾一笑,證實了心中所猜。對方果然是七太歲其中三人。還記得當日自己為時美嬌擄獲乘船返回,中途在江中,與吳三桂所屬部將的水師邂逅,時美嬌冰雪聰明,窺破了對方詭計,將滿盛炸藥偽稱黃金的木箱,原物壁還,當場爆炸,將對方全船炸為飛灰,死傷無數,其中尚揚飛,金大開二人,據稱便在七太歲之中,果真如此,七太歲如今只剩其五,應是五太歲了。眼前一次卻出現了三人,巧的是,俱在七老大爺的畫舫之中,這情形豈又能謂之偶然?或是出於七老太爺的事先安排?只是看眼前情況,七老太爺卻又插於其中,充當好人,他的真實居心,到底又是什麼?
  簡崑崙冷眼旁觀,直覺地當它是一場戲。只是他卻並不能真的像觀戲人那樣輕鬆地置身事外,因為他與公主朱蕾都是戲中的真實人物,而對方演戲的目的,正是在對付自己。
  只說了久仰之至四個字,他便一言不發。
  七老太爺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等了一會,才幹笑兩聲,轉向黃元甲等三人,抱了一下拳:「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是壓根兒一概不知,不過湊巧了,今兒個簡先生、簡小姐是我的客人,這就要請三位壯士賣個交情……」
  話還沒有說完,黃元甲咳嗽一聲,岔口道:「好說,七老,您這是看得起咱們底下人,照說,您老關照的事,還不是一句話?可是眼前這件事,關係重大,請恕卑職不敢自做主張……」
  七老太爺噢了一聲,有些事出意外的樣子。
  假瞎子公冶平冷冷一笑,卻在一旁插口道:「不是我們不知天高地厚,不遵照您老的指示,實在是此人關係重大,萬不能輕易地放過了他。」
  面色猛地一沉,公冶平面現陰森地直視向簡崑崙道:「姓簡的,明人眼前不說假話,我們是幹什麼的,你是幹什麼的,大家心裡有數,我們就乾脆挑明了說吧,朱由榔今天是朝廷的要犯,王爺有令捉拿,誰也不能違抗,他如今在不在你手裡,還說不準,不過你們是一條線上的,這可是不假,就衝著這個,今天我們就放不過你!」
  話聲出口,倏地向下一個折腰,已把緊插在雙膝的一雙手插子拔在了手上。嘩啦一聲,黃元甲的一把鏈子槍也掣了出來,緊接著嘩啦啦一陣子響,纏在了右胳膊上,身子骨向下一蹲,霍地矮下了半尺,一雙黃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直向簡崑崙盯著。一掌開山謝威可也沒有閒著,隨著他張開的兩腋,呼!雄雞也似地翩然掠起,落身於一張長桌之上。倒是只有他還沒有掣出兵刃。
  三個人六隻眼,精氣內蘊,各具猙獰。
  明眼人如簡崑崙一眼即已看出,對方這個三人陣仗,正是傳說中的一個內三才,又稱三翅飛鷹,厲害之處在於,即使局限於極小的空間,也能如意施展,一經施展之後,三個人首尾相銜,結結扣環,宛若鷹之展翅,乃至將敵人堵向死角,轉動皆難。立刻,便有一股凌人氣機,充斥於眼前船艙,勁道所過之處,兩側艙壁咯吱吱震動有聲,可以想知,勁道該是何等驚人了。
  七老太爺呵呵一笑,說:「好,好……不管,我不管。」身子一轉,便到了朱蕾一邊。
  簡崑崙心頭一驚,待將向朱蕾身邊欺近的一霎,對方那個凌厲的三才陣勢已自展開。
  呼!一股疾風發自側面,銀光璀璨裡,黃元甲的一條鏈子槍,已兜頭直落而下。幾乎在同時,簡崑崙手中長劍已脫鞘而出,有如一道銀蛇,錚然作響聲中,已與對方鏈子槍尖迎在了一塊。這一劍功力內粹,更何況長劍月下秋露原就是一口寶刃。隨著爆起的一點星光,鏈子槍的槍尖,已為之削下了老長的一截。
  像是早有先見之明,緊接著一劍之後,簡崑崙整個身子刷地一個疾轉。便在這一霎,迎著了公冶平的一雙短刃,叮噹脆響聲裡,公冶平身子已旋風似地飄了出去。饒是這般,左手短刀,亦為對方手上寶刃削落一半。
  卻在這一霎,一團黑影,陡地自空而降,顯示著一掌開山謝威偌大身軀。這個人外表粗魯,其實細緻精明。眼前一式出手,確是透著高明。隨著他落下的身子,有如收翅巨鷹,一起乍落,正當簡崑崙頭頂之上,一隻右掌霍地張開如箕,帶著沉重如山的一股巨大力道,直向簡崑崙頭頂直叩下來。整個船身,在他掌力之下,俱為之大大搖蕩起來。
  簡崑崙陡然吃了一驚。卻是沒有想到,在這般窄小的空間,對方竟然如此施展!
  眼前情形,絕非偶然,小小船艙,竟然安排了如此一個三才陣勢,看來早已在對方的預算之中,若謂七老太爺之純然不知,哪一個相信?
  黃元甲、公冶平兵刃雖雙雙受損,卻並不表示他們的能力受損。
  眼前這一式金龜罩頂外帶著兩肋插刀的突然切入,配合著當前地勢,真可謂縝細凌厲,天衣無縫。
  陡然間,黃元甲、公冶平已然撤出的身子,一左一右,在一個奇快、整齊而劃一的動作裡,閃電般地切了進來。三方一式,雷霆萬鈞,堪稱猛厲之極。
  顧上失下,顧左失右,顧左右便又保不住頭頂,唯一當前一面,卻又是一個死角。這一切只是在一霎間,才有所發現,以簡崑崙之深厚沉著,亦不禁為之驚出了一身冷汗。
  三面巨力,同時猝臨,簡直像是一個大鐵罩,一股腦當頭罩落。
  簡崑崙驀地警覺到形勢的險惡,遠非自己的預估,若非自己能在一招舉手之間,同時力拒三力,便免不了本身為對方所乘。
  他絕不甘心為此受制!一個奇妙的念頭,電也似自腦中閃起,便是當日困居萬花飄香於鄰舍飛紅小築承教於柳二先生的一式奇妙身法。
  剎那間,他修長的軀體,有似一條巨鱔般的滑溜,在拉長而扭曲了的一個大乙字形的姿態裡,突地逸出。卻是千鈞一髮,險到了極點。
  砰地一聲巨響中,謝威當頭而落的開山掌勢,擊向地面,隨著喀嚓一聲爆響,地板上落下了斗大的一個窟窿。若非隔著這層地板,保不住船也被他弄沉了!
  一時間船身大動,嘩啦啦洋溢而起的浪花,把兩側船舷都弄濕了。
  呀!一聲嬌呼,出自朱蕾的芳唇,便自歪斜著倒向窗欞。
  簡崑崙聞聲而驚,待將向朱蕾襲進的一霎,猛可裡一隻奇異的手掌,直向他當胸拍了過來。
  妙在這隻手的全然無聲。事實上,更厲害卻在於它的伺虛而入。怎麼也沒有料到,驚魂未定的一霎,驀地卻又來了如此一隻怪手。
  說是怪手,並無誇張。一片珠光寶氣裡,這只戴滿了各色寶石戒指的圓胖手掌,幾乎全然無聲地已拍向簡崑崙胸前。
  同時間,眼前閃現出七老太爺那張胖嘟嘟的國字形臉影。
  這張臉,卻已不再微笑,代之而起的,是無比陰森、殺氣盎然。像是舞台上,變戲法兒師傅那樣的一隻魔手,配合著五色璀璨的一片奇光異彩,七老太爺的這只胖乎,看起來簡直是三隻手。就算在平常時候,想要化解他的這一式奇招異手,也非容易,更何況簡崑崙這一霎的驚魂未定,或是受驚於朱蕾的那一聲嬌呼,總之這一霎的形勢,對於簡崑崙卻是大大的不妙!俟到他忽然發覺時,情勢已有所不及。
  更有甚者,身後的那個三才陣勢,再一次所興起的凌厲攻勢,其勢有若狂風,自背後緊叩脊樑!無獨有偶,七老太爺另一隻胖嘟嘟的手,卻向他長劍上拿捏過來。
  各方形勢的演變,迫使著簡崑崙這一霎的敗北。便在長劍抽回,閃身迂迴的一剎那,左面肩頭上一陣奇痛,為七老太爺拍中了一掌。
  以七老太爺的狠毒用心,恨不能一掌便結果了他的性命,是以醞釀良久,用了十足內力,這一霎的乘虛而入,只以為定能擊中對方心腹要害,萬萬沒有想到,在此四面圍擊之下,對方仍有旋轉餘地,以至於十拿九穩的出手,百密一疏,仍然有了差失,未能擊中對方前心要害。
  饒是這樣,卻也非同小可。只覺著一陣奇痛鑽心,簡崑崙彷彿是左面整個肩頭連骨頭都碎了。
  偏偏是身後的三人聯手陣式,所彙集的一股狂流,緊叩脊樑,這般情勢迫使得簡崑崙騰身而起,帶著一聲淒厲的長嘯,倏地掠身長窗。終是傷勢不輕,提力不繼,撲通!水花四濺,淹沒於疾流駭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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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恨別悵惘兩依依  

  江流湍急。
  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前流畫舫,已是煙波浩渺,追尋已遠,縱有萬般不忿,亦是無可奈何。
  七老太爺這一掌堪稱厲害之極,換在另一個人身上,怕是早已骨碎筋摧,真氣渙散,如是便只有死路一條。
  簡崑崙識得厲害,雖是在疾波濁流之間,卻強自把一口真力壓實丹田,左半邊身子,既是無能動彈,只得撥動右腕,順著水流之勢,取向岸邊,再下去十數丈遠近,總算攀著了江邊石塊,乃得定住了身子。所幸這一帶,荒僻無人,岸邊野草蔓衍,總有三尺來高,足足藏得下一個人來。
  簡崑崙將長劍插落鞘裡,試著用半身移動,爬行上岸,小小一程,已痛得汗流浹背。只得躺下來,頻頻喘息不已。
  這時的他,已不復先前之瀟灑,十足的落湯之雞,全身水濕不說,再為地上泥沙一染,真是狼狽不堪,那樣子簡直像個鬼。
  仰視白雲,朵朵潔白……除了隱約可聞的淙淙流水之聲,四周環境那麼出奇的安靜。但是,簡崑崙的心境,卻是無比紊亂。
  忘不了朱蕾臨危一瞬間的那一聲嬌呼。
  忘不了驚鴻一瞥間,她所留下的裊裊嬌姿。
  簡崑崙恨不能立時躍身而起,追上那一艘船去……他卻只能躺在這裡歎氣。
  便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陣疾速的馬蹄聲,像是有十數騎之多,沿江而下,忽然停下來,簡直就在身邊不遠。十數匹牲口的嚼環、響鼻……甚而騎在上面人手中兵刃的磕動之聲,清晰可聞。簡崑崙心頭一驚,立刻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一霎對他來說,可真是性命攸關。當下一面運氣活血,期能盡速打通左面半身血脈,一面凝神傾聽,小心著眼前的動態發展。
  只聽見一個粗壯聲音道:「就在這附近一帶,跑不了的,謝虎,你騎馬下到江邊看看去!」
  被稱為謝虎的那個人答應了一聲,立即策動坐馬,蹄聲得得地向江邊移去。
  這一切就在簡崑崙身邊不遠,馬蹄聲聲在耳,估量著頂多不過十來丈遠近。
  所幸是沿江一岸的野草雜花,簡崑崙躺在那裡,只要不出聲音,一時還不致為人察覺。
  先時那個粗壯的聲音,又繼續道:「還能跑到哪裡?一定在草叢裡面,你們分頭給我找去。」
  眾人應了一聲,紛紛策動坐騎,向著草地裡一路巡行過來。簡崑崙略略道了聲:「苦也!」
  原指望真力運行之下,血脈可以暢通,卻不知七老太爺這一掌,真力內聚,肩腫間氣血已為他一掌拍散,以簡崑崙功力,自是不難聚結恢復,卻也不是馬上立刻之事,偏偏眼前這步劫難,迫在眉睫,又將如何是好?
  耳聽得蹄聲震動,漸漸接近,貼耳地面聽得更是清楚。簡崑崙強支著半邊身子,略略抬起頭來,就著草隙向外張望了一下,立刻伏了下來。原來是跨馬長戈的一行兵勇。分明是登舟之前所邂逅的一路人馬,卻不知怎地又回來了?抑或是根本就沒有離開?
  自己此行原指望招來外敵,用以對付狡黠的七老太爺,迫使他現出本來面目,偏偏對方技高一籌,引來官兵,不但擊敗了萬花飄香一面,更將自己與朱蕾誘上賊船,乃致於落得如此地步,想來固然咎由自取,七老太爺之老謀深算,卻也不能不令人佩服。厲害之處,在於他不在大軍圍剿的那時拿下自己二人,偏偏繞上一個彎兒,誘使自己與朱蕾自行登舟,中了他的毒計。至於吳三桂手下的七太歲與他如何勾結?這個七老太爺又到底是何方神聖?自己仍然是昧於無知……
  這些念頭,一時間紛至沓來,岔集腦海。卻是,眼前可不是想這些勞什子的時候,一匹棗紅大馬,馱著個手持長戈的紅纓官兵,一路揮戈斬草,漸行漸近,已來至當前不遠。
  簡崑崙陡然一驚之下,右手緊緊握住劍把。他雖左邊半身不便移動,右邊半身,卻是不礙行事,況乎眼前經過一番真氣調理,左腳已不似先時之麻木不仁。急發時之一衝之力,料是有的。
  眼前紅纓官兵,手揮白桿長戈,一路在草叢裡挑撥揮砍,忽地發現簡崑崙探出草隙的一隻腳。
  「啊!這裡有人!」
  隨著他的一聲喝叱之下,快速催馬上前,手上長戈倏地直向著簡崑崙身上扎來。眼前情形,簡崑崙倒不欲對他出劍了。紅纓官兵長戈一刺不中,卻為簡崑崙反手一攀,抓住了長戈的木桿,就手一掄,空中飛人似的,已把這個紅纓官兵給掄起當空。
  噗!一頭栽下來,便昏死過去。
  卻是眼前已驚動了多人。亂囂聲裡,十數名官兵紛紛策馬,自四面八方一擁而上一齊集而來,十數把閃燦刺眼的長戈,布成了一片光網,齊指向簡崑崙全身各處。他卻偏偏不甘服輸,雖說是半身不便移動,卻也驍勇可賈。借助於右面腿肘的一彈之力,呼!飛身而起,同時間長劍出鞘,揮灑出一天銀霞。
  一片叮噹響,多人長戈為之生生折斷。亂馬叫囂聲裡簡崑崙已飛身躍起,一躍三丈落身於戰圈之外,身子歪斜著一連踉蹌幾步,卻又倒了下來。
  再一次的呼嘯聲中,大隊人馬又趕了過來。
  簡崑崙身子雖倒臥地上,卻也余勇可觀,即在他長劍運施之下,一連三個長戈官兵,俱為他劈落馬下,各自負傷不輕。
  終是他行動不便,落在對方官兵第三度圍殺之下。那是一面丈許方圓,棉繩編織的巨大繩網,原來用做兩軍對仗時飛擒對方主將的,韌柔有力,一經網中,十九無能脫身。
  簡崑崙雖有一身蓋世神功,奈何半身癱瘓無力,無異廢人一般,一經為對方飛網罩中,真個是一籌莫展,掙扎半天,卻也脫身不得,一霎間,眾兵勇虎撲直上,刀棍齊壓之下,終使他無能施展,動彈不得。
  一身五花大綁,簡崑崙被置身一輛雙轅二馬的車廂裡。
  隨行除了兩名持刀武士之外,便是一個留有山羊鬍須,年在四旬之間的矮壯軍官,此刻他模樣極其得意,正反覆觀察著手上的戰利品——長劍月下秋露。
  冷森森的劍光,映照著他粗獷卻十分狡猾的臉:「好劍……嘿嘿……好好……」
  讚了幾聲,便自還劍於鞘,插向自己身上。
  「小兄弟,衝著你送給我的這把好劍,剛才你砍傷我手下的這筆仇,咱們就一筆勾銷,一路之上,只要你乖乖聽話,不跟我們搗蛋,我絕對不為難你,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說著說著,他便像是鴨子那樣呷呷有聲地笑了起來,打著一口湖北腔調道:「等著地方一到,把你一交,你是你,我是我,該是多好。要是你不聽話,像剛才一樣給我搗蛋,那可就對不起你啦!嘿嘿……」
  車聲轆轆,順著眼前這條官道,直向下走。
  矮子軍官似乎對於這件差事極為得意,話也就不打一處來。
  「聽說你是打前面七老太爺那號官船上跳下來的,什麼人你惹不行,單單要去惹他?」
  於笑了幾聲,他翹起了二郎腿,頻頻搖動著道:「這個老東西,別說是你了,就連我們王爺都怕他,也不知他是打哪裡鑽出來的?還真有辦法,喝五哈六的,要什麼有什麼,王爺他老人家都聽他的,你看,連心愛的座船都借給了他,這個老狐狸……」
  說到了七老太爺,簡崑崙情緒一時大為激動,實在難以保持緘默,破格便自搭上了腔:「他難道不是吳三桂手底下的人?」
  「不是,不是……哦……」矮子軍官忽然板起了臉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王爺的官印?不過……」一下子他又緩和了下來,拍拍簡崑崙的肩頭:「幸虧這裡也沒有外人,老弟……只要你路上好好的,別跟我搗蛋,讓我交了差,咱們什麼都好說。」
  簡崑崙冷冷一笑:「我們現在是去什麼地方?」
  「這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矮軍官摸著下巴頦兒,賊忒忒地笑道,「反正,再想過以前那種摟著大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容易了……」
  車行顛簸,蹄聲得得,感覺速度甚快,聆聽著對方粗俗的談吐,尤其是面對面打量著對方那張嘴臉,真是比什麼刑罰都難受。
  簡崑崙一面運功活血,期能盡速把身上關節打通,身上五花大綁的繩索,連同著一道絞骨網索,捆紮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為此,卻不能不給他打個商量。
  「咱們說句私底下的話,老弟,你可別唬我!」矮子軍官把頭湊近了,「說是那個大姑娘……是什麼公主……化裝的,到底是真是假?」
  簡崑崙心頭怦然一驚,冷笑道:「什麼公主,誰是公主?」
  矮子軍官先是一愣,立刻世故地呵呵笑道:「得啦——你就別給我裝蒜了,要不然七爺那個老狐狸會對她下手?說是皇上懸賞好幾十萬兩銀子呢,活該那個老小子走運,叫他發了一筆大財。」
  簡崑崙心裡由不住暗暗地叫了聲苦,原來朱蕾九公主的微妙身份,終為對方所打探清楚了,怪不得七老太爺苦心設計陷害。如今朱蕾落在了他的手上,如歸為永歷帝一案辦理,料將是沒有活命之機,凶多吉少了。這麼一想,真個心似刀扎,簡直坐立難安,卻也由此可以判定,自己終不會與她同囚一處,若是聽令眼前這個小武職解押返回,多半是將落在軍方手裡,此事既然自始即為那個狡黠的七老爺所安排,以他之老謀深算,焉能留得自己命在?看來亦是凶多吉少,無論如何,第一步是得先逃過眼前劫運之難,才得另做打算……
  偏偏這一身五花大綁,要想從容掙脫,談何容易?
  「對不起……」簡崑崙注目當前矮子軍官道,「我口渴了,給口水喝吧!」
  矮子軍官一笑說:「行,小事情,來,夥計,弄口水給他喝喝!」
  坐在簡崑崙身邊的一個紅纓官兵,立刻將隨身的一個竹節水壺解下來,拔開塞子就往簡崑崙嘴裡送。
  卻不知車行顛簸,或是簡崑崙動盪過劇,一竹筒的水全都淋在了脖子裡,較諸先前更是狼狽不堪。
  「混蛋!」矮子軍官瞪著一雙大牛眼,「不會幹事的傢伙!」便自拿起一塊布巾,親手在簡崑崙脖頸上揩拭。
  簡崑崙一笑說:「不要緊,只是裡面濕得難受,若能裡面也擦上一擦就舒服了。」
  說時,簡崑崙一面運息,將身子向內收縮。經過了半天調息,左面氣血也已大致通暢,以他氣功真力,猝然運施之下,一身棉繩,或可掙斷,只是那道鋼索卻萬萬掙脫不開,為此,便設下了這個苦肉之計。
  矮子軍官試著想用手探進他的裡衣,卻因一身索子捆綁得過緊,不由皺起眉頭。
  「這個……算了吧,老弟,就忍忍吧!」
  「把繩子解開些也就行了!」
  「啊!不行,不行……」
  一聽要他解開繩索,矮子軍官頭搖得跟小鼓似的。乾笑著便把拿有干布的一隻手,硬生生插進簡崑崙脖子裡,這麼一來,便中了對方之計。
  原來簡崑崙早已蓄氣內腹,收勢以待,料定了矮子軍官有此一手。眼下矮子軍官一隻左手,用力探進了簡崑崙捆有鋼索的裡衣,簡崑崙不動聲色地運氣向外一脹,這一下子可好了,矮子的手拔不出來了。
  豈止是拔不出來,簡直連動都不能動了啦。
  「咦……啊呀呀……這是怎麼回事?」
  又急又使勁兒,越急是越拔不出來,弄了一身的汗。
  「這……玩意兒……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他奶奶的……咦?」
  越來越緊,累得矮子軍官一頭大汗,頭上青筋暴跳,那隻手簡直就像是被鐵給焊住了,哪裡移動得了?
  兩個兵弁見頭兒這般狼狽,一時也都急了,紛紛站起來,合力幫著他向外拔手,卻是一任使出了全身之力,也不能拔出分毫,惹得矮子軍官哇哇大叫。
  「咦……邪了,邪了,真他奶奶的邪門兒……」
  一時口不擇言,什麼髒話都出來了。
  三個人使出了渾身解數,連吃奶的力量都用完了,那隻手偏偏就是拔不出來。
  「慢著……慢著……夥計……」
  阻止了兩個兵弁的繼續用力,矮子軍官臉色慘變,再用力拉扯下去,他的那只胳膊非得脫臼不可。
  「這……兄弟,別是你跟我鬧著玩兒吧……得!哥哥我認栽了,就別耍著我玩兒啦……你就饒了我吧!」
  矮子那張臉,雖是在笑,可比哭還難看。
  簡昆倉冷冷說:「是你在耍著我玩,怎麼說我在耍你呢!你們自己捆綁得這麼緊,又怪得了誰?」
  矮子軍官又用了半天力量,仍是沒有用,想想確實也別無良策,只得揮動左手,由身上取出了鑰匙,交給身邊手下,眼睛卻看著簡崑崙,冷冷笑了一聲。
  「兄弟,你可是給我想明白著點兒,要是想玩什麼花招,可怪不了我手下無情!」隨即面色一沉,向著手下大聲叱道,「他要是敢有任何行動,只管給我下刀,格殺勿論!」
  兩名弟兄各自大聲應了一聲,倏地亮出了腰刀。
  這般情景看在矮子軍官眼裡,一時平添了無限信心,隨即試著用手裡鑰匙,打開了簡崑崙身上的鎖鏈,試了一下,仍然還是拔不出手來。這都怪剛才捆綁時候,惟恐不夠緊,現在卻苦到了自己頭上,可真是始料未及。當下,即由一名手下兵弁動手,為他解開簡崑崙身上繩頭,卻不知簡崑崙早已蓄勢以待,繩頭兒才一解開,他的一雙手,已怪蛇也似地抽了出來,其速度更不知較諸矮子軍官要快了多少。
  雙手同施,快如疾電。
  矮子軍官哎喲了一聲,還不知是怎麼回事的當兒,背在背後、方才到手的那口月下秋露,連著一片衣衫,已為對方一把抓了過去。
  幾乎在同時之間,他的另外一隻左手,有如分花蝴蝶,卻是蘭花妙指,只一下,已拿住了兵弁之一的鋼刀。
  這口刀原是以奇快速度,直奔他頂門而來,卻不知也早在簡崑崙的算計之中,隨著簡崑崙一個飛快的轉身之勢,一條右腿已飛踢而出。
  這一腳更是奇妙,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另一名兵弁的眉心,後者一口朴刀才遞出了一半,卻只覺眼前一黑,一個倒翻觔斗,已自馬車上翻了出去。
  一霎間,好生熱鬧。正在奔馳的馬車,忽地收住了韁繩,車□轆團團打轉,喧騰起半天的黃塵。
  大群兵勇,四面八方齊湧而上。
  隨著另一扇車門的敞開,那個先時遞刀的兵弁,連人帶刀,戲台上大趴虎的姿態,一傢伙也給摔了出來。
  各方叫囂聲中,簡崑崙才自緩緩由車廂步出,可不是他一個人,同行的還有個矮子老總,哭喪著一張黑臉,矮子軍官可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一面下車,挺著個肚子,卻是因為對方手裡奇光燦眼的一口長劍月下秋露,就指著他的後腰眼兒上,生怕被紮著了,才致有眼前的一副怪相。
  四面簇擁而來的馬隊,人數不少,足足有二三十個,刀棍在手,弓箭上弦,原待有一番廝殺,只因為頭兒落在了對方手裡,一時可也就傻了眼。
  「別……別……」
  矮子老總跳舞也似地擺著兩隻手。
  「你們都……退下去!」
  大傢伙還是按兵不動。
  矮子老總還待大聲吆喝,卻為簡崑崙的一隻手搭在了肩上:「用不著,老總,你送我一程就行了!」
  「送……」
  「只一小段路就行了!」簡崑崙冷冷地說,「叫他們都退後!」
  雖然說左面血脈已通,身子骨卻仍然有欠靈活,要想全然復元如初,卻還須一段時間的調養。是以,眼前對方這個小小陣仗,對他卻也不無威脅,說不得要勞駕他們護送一程了。
  矮子軍官在簡崑崙長劍逼使之下,哪敢不依?嘴裡唯唯稱是,向著四面手下,一時大聲喝斥起來。
  前行一程,眼前來到了一片桃林。簡崑崙回頭看了一眼,幸而不見有人跟隨,這才略放寬心,矮子老總卻是心裡發毛,怕得緊。
  「老弟……還不行麼?」
  簡崑崙也不吭聲,用手在他背後推了一掌,強迫他走進了樹林。
  「這……你要干……什……麼?」
  「不幹什麼,咱們摘桃子去!」
  「摘……桃子?」
  說話的當兒,兩個人已進了樹林。樹上果然結滿纍纍桃實,只是青青的還不到成熟時候,自是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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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2:50
  踐踏著一地的殘枝敗葉,又走了一程,簡崑崙霍地定下了腳步,叱了聲:「滾吧!」矮子老總直似皇恩大赦地應了一聲,回身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容得雙方不復再見,才自站定,回身破口大罵起來,想到走了人犯,眼前的不能交差,矮子老總的氣可大了,一時連對方的祖宗八代,什麼髒話都罵了出來。
  簡崑崙只當未聞,繼續前行。
  矮子老總越罵越火,先是數說對方的不夠義氣,讓他回去不能交差,什麼英雄,狗屁都不如,接著甚而更髒更下流的話,一串串蹦豆兒似地大舉出籠,言詞之污穢,簡直不忍卒聽。
  他這裡叉著腰,潑婦罵街也似地正自向天發洩,猛可裡一隻沉重的手掌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啊!」
  只當是簡崑崙地去而復還,矮子老總突地收住了嘴,一時直嚇得魂不附體,差一點躺了下來。
  那隻手仍然落在他肩上,卻是份量越來越沉,看看吃受不住,矮子老總才自抖顫顫地轉回頭來。
  林子裡光度不強,這個人臉上更蒙著塊布,只露出一雙精光灼灼的眼睛。
  「我的爺……」
  瞧著那身段眼神兒,還真跟簡崑崙差不多。矮子老總驚叫一聲,直覺著這就要下跪了。
  「無恥之尤!」那人沉下了聲音冷冷說道,「人家放了你,你反倒神氣了,卻是饒你不得。」
  話聲出口,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忽地一緊,直似一把鋼鉤,深深地陷進了矮子老總肩上的皮肉之中,直疼得他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
  緊跟著這人五指著力之下,耳聽得咯咯骨節聲響,矮子老總整個右肩骨節,竟為之生生折碎。
  隨著這人鬆開的手,矮子老總慘叫連聲,便自歪身沉肩一溜煙也似地跑了。
  林子裡黑得緊,那人腳下不復再停,一隻手拿著滿結桃實的樹技,緩緩前進。走了一程,霍地停下了腳步。
  簡崑崙卻已在眼前等著他了。
  雙方距離丈許,隔著一叢桃葉樹枝,卻無礙彼此的視覺,四隻眼睛甫一接觸,便自緊緊地吸在一塊。
  「矮子可惡,終是小人,為此髒了足下的玉手可謂不值!」簡崑崙抱了一下拳,說聲,「謝啦!」
  那人一雙俊朗的眼睛,在簡崑崙身上轉了一轉,有些遲疑地說:「剛才見你出手,想著你會來此,便先一步在這裡等你,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來了!」
  語氣斯文,吐字清晰,話聲一落,這個人陡地跨前兩步,與簡崑崙正面相接,顯示出強力的敵對之勢。
  簡崑崙瞧著他微微一笑。
  「貴門真個消息靈通,無孔不入,看來我已是無能擺脫。眼前狹路相逢,李七郎,你又如何打算?」
  那人呆了一呆,由不住發出了一聲歎息,就勢抬起了手,拉下了臉上黑巾。一張姣好俊秀的臉,隨即現了出來。
  可不是李七郎,又是哪個?
  即見他俊秀的眼睛,頗是有情地在簡崑崙身上轉了一轉,輕輕頷首道:「怎麼你的耳朵就這麼尖,一聽就知道是我?」
  「七郎兄別來可好?」簡崑崙隨著又哈哈一笑,「此番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是惶恐萬狀,那是因為,這個李七郎,一身武功劍術,頗是了得,較之時美嬌等一流高手,絕無稍讓,且為飄香樓主人柳蝶衣身邊第一愛將,為何連他也差了出來?
  僅僅是為了對付自己?九公主?還是……這些念頭,一經岔集,頓時難以持平,而顯現出急躁不安。但是大敵當前,卻使他不得不強自鎮定。
  對方李七郎,一派斯文地微微笑著,顯示著他慣常女孩兒家那般的神采韻致……
  「這還要問麼?」他說,「當日你離開飄香樓,柳先生氣死了,是他老人家頒下了旨意,無論死活,都要抓你回去,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也放不過姓朱的!」
  「朱由榔?」
  「嗯?」李七郎眨了一下眸子,「還有他那個妹子:九公主——朱蕾。」
  簡崑崙固是聞聲而驚,李七郎臉上的笑卻透著神秘。這個人非只是外貌有女子的嬌嬈,即使內心,也有少女一般的纖細。
  「啊……」他隨向簡崑崙微微一笑,「說到這個九公主,簡兄,你可認識?」
  簡崑崙凌厲的眼神,直直向他逼視過去。這個問題,不屑置答。李七郎的明知故問,正自說明了他不正常的心性。
  突然,他興起了一個意念,倒是為著朱蕾暫落身於七老太爺之手而不無慶幸,若是落在了這個李七郎的手裡,不知將又是一番如何情景?
  「簡兄,你似心有所思!」李七郎娓娓道來,「莫非在想什麼人?」
  他隨即又一笑接道:「其實你大可不必,眼前落在那個老不羞手裡,應是再安全也不過,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所謂的老不羞應該指的是七老太爺。一切的訊息若出自李七郎嘴裡,應是深深可信。他們萬花飄香一門,對於江湖事簡直無所不知,一些所謂的古怪、奇怪人物,在他們那個龐大的組織刺探之下,簡直無所遁形,勢將現出廬山真面目不可。
  那麼,七老太爺究屬何方神聖?
  他的眼睛已代表他的詢問。
  李七郎卻又是體察入微……
  「那個老不羞如今氣焰極高,就連平西王吳三桂,也要讓他三分,你可知他的真實身份?」
  「不知道……」簡崑崙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便自實話實說。
  「外面只知道他是一個闊氣的珠寶商人,哼……」李七郎臉上現著不屑,「我們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的身份是:當今皇朝順治跟前的一個大紅人,皇朝十三飛衛的頭子,九翅金鷹口錫,卻是化了個七太爺的名字,招搖各處。」
  簡崑崙這才心裡明白,一時愧恨交集,作聲不得,其實這一點,他也曾懷疑到了,總是七老太爺詭譎深沉,掩飾得體,才自著了他的道兒,現在由李七郎嘴裡說出,證明他來自大內出差,九公主朱蕾不慎落在了他的手裡,下一步當為解押進京,以此老之狡猾深沉,料當有一番隱秘部署,如何能由他手裡把朱蕾平安救出,該是當前之急,刻不容緩之事了。
  偏偏萬花飄香一面,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也來湊趣,眼前的李七郎,更是詭異莫測,亦不容掉以輕心。
  簡崑崙心裡真個苦也。
  「承情你具實相告!」簡崑崙目光冷冷向對方望著,「七郎兄你請示行止吧!」
  雖說是左面半身行動不便,他卻也不願向對方示弱,說話時右手已緊緊握住了長劍劍把。他甚至已考慮如何先發制人,便是在對方未發之前,陡然以長劍制敵右側,對方稍有疏忽,便可就勢進身,以無比劍氣,使之重創。此舉雖稍嫌不光明磊落。用於出手一向對自己示惠留情的李七郎,更似過於無情。但是,處非常之境,當施以非常身手,不如此不足以脫身成事,雖落薄倖之名,也說不得了。
  一霎間,眼前充斥了森森劍氣。
  李七郎卻望著他神秘地笑了,一面挑動著長長眉毛:「你的心意我清楚得很,別忘了在飄香樓一段相處的日子……雖然只是短短幾天,我對你卻心有靈犀!」
  簡崑崙陡然吃了一驚,終不成自己此刻所想,亦為他所測知!
  李七郎冷冷說道:「你想攻擊我的右側一方,出其不意向我側面出劍,可是?」
  簡崑崙看著他呆了一呆,一時無以置答。
  李七郎笑了一笑:「認識柳先生的人,都應該知道,他的劍術非但奇妙莫測,更奇妙的卻是他對敵人的感應,你此刻身勢雖然沒有移動,可是心催氣施,劍氣已有所趨施……我彷彿已覺出你將要出手,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為什麼?」簡崑崙心裡不禁深深折服,畢竟自己對於飄香樓主人柳蝶衣的認識,只及於膚淺一面。姑不論柳蝶衣之神奇莫測,只是這個李七郎,就非比尋常。看來他已盡得柳蝶衣心法傳授,再無置疑。
  難在眼前的被他看破心機,終不好重施故技。就動手過招來說,顯然在未戰之先,自己已屈居下風,卻是如何是好?
  李七郎說:「那是因為我終不相信你會是無情之人,而且這種出手方式,也大欠光明磊落。」
  簡崑崙一笑說:「說到光明磊落,貴門時姑娘,當日如何迫使我束手就擒,想必你也有個耳聞,而此劍主人崔平,崔老義士的死,也就更……」
  他的眼睛不自禁地落在了手上月下秋露這口吹氣斷髮的古劍上。
  一霎間,他想到了玉劍書生崔平崔世伯的死,內心如同刀扎,下意識裡興出了無比仇恨。
  不只是柳蝶衣一個人,整個萬花飄香都當是自己的仇人。
  李七郎忽似吃了一驚,他的感覺確是微妙之極。
  斜著身子,他向左面跨出了一步:「簡崑崙,你出劍吧,看看是不是能勝得過我?」
  說著李七郎臉上瀰漫了甜甜的笑容,總讓人感覺著,如果這麼美而甜的笑靨出現在一個女人的臉上,該是如何迷人了,而他——李七郎,卻是個男人。
  「我們總是沒有好好的比過……」
  一面說時,他隨即掣出了身後長劍——一道漾漾青光,閃在當前。陡然使得簡崑崙認出來,正是當日柳蝶衣假手李七郎與自己搏鬥時所持用的那口名貴的寶刃。不期然,如今這兩口寶刃又相逢了。
  簡崑崙劍吐中鋒。
  李七郎劍壓腕底。
  雙方對面而立,目光凝視。卻有一團徐徐的風,起自二人身前腳下,在眼前緩緩打轉,惹得地面上落葉刷刷作響。
  一霎間這片林子顯得出奇的安靜。
  李七郎微微一笑說:「接劍吧!」
  便自遞出了手裡的長劍,這一劍極是緩慢,直取向簡崑崙前心要害。
  看來雖是如此,簡崑崙卻不真以緩慢視之!隨著李七郎遞出來的劍勢,森森劍氣直溢向四面八方,此時此刻,只要任何一方有所反應,他緩慢的劍勢,都可能在一霎間變為雷霆萬鈞之勢。
  簡崑崙曾兩度與他交過手,多少知悉一些他出劍的路數,只是眼前這一式中手,卻顯然大異尋常,看來確是實力的一擊。
  似乎也只有實力的一拼。兩口劍看來一樣的緩慢,漸漸居中而近。閃爍的劍光分外刺眼,看看已幾乎接觸到一塊,驀地卻分出了高低之勢。
  簡崑崙的劍居高,直刺李七郎眉心。
  李七郎劍居低,扎向簡崑崙下腹丹田。
  看起來勢子一樣的猛,一樣的狠。
  卻不知怎麼一來,雙雙都走偏了,卻是疾如旋風,各走偏鋒。
  叮!叮!宛若銀鈴也似的兩聲脆響,顯示著雙劍的兩度交鋒,便自一個半圓的弧度,雙雙拉開了劍勢,繞向另一個方向,展開了另一個回合的交手。
  李七郎長劍直劈,取向對方後背。
  簡崑崙反臂以迎,當!架開了他的劍鋒。便在這一霎,李七郎猛地襲身向前,撲向簡崑崙右側方,長劍運施內氣,化為大片光雨,在他抖動的劍勢裡,簡崑崙右面七處大穴,俱在他的照顧之中。
  這一次出手,大大顯示著李七郎的功力不凡。
  簡崑崙心中一凜,卻也激發了他的雄心壯志,用一面斜陽劍勢,與對方極具實力的一接。不意轉動的當兒,才自覺出左面半身,大是有欠靈活。非僅如此,即使真力運行也力有未逮。
  一驚之下,嚇得他打了個冷噤,腳下由不住一個踉蹌,只覺著肩上一陣奇寒刺骨,只以為被對方劍鋒所刺。
  卻是險到了極點。
  隨著劍尖的微微一偏,改刺為壓,按動之間,李七郎頎長的人影,已拔起來丈許高。
  一起又落,飄身於丈許以外。
  一絲驚嚇,顯示在李七郎臉上:「你身上有傷?」
  簡崑崙哼了一聲,頗是有些意外地向對方望著,想不到對方在足以取勝、性命攸關的俄頃之間,竟然對自己網開一面,手下留情。
  卻是為何?一霎間,簡崑崙面現懸疑,卻是遲遲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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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回 卻道七郎好風情

  李七郎往前面走了兩步,壓住長劍道:「你怎麼不說話?是誰傷了你?」一抹關懷之情,現諸在七郎頗為俊秀的臉上,誰能料想到,瞬息之前雙方猶自兵刃互往在做殊死之戰,這一霎卻竟然有了如此微妙的變化?
  簡崑崙冷冷一笑道:「何必多問?」長劍再指,道了聲:「請。」
  李七郎只是睜著一雙異常明朗的眼睛,頻頻在對方身上轉著,先時的軒昂戰志,只因為一念顧忌到對方身上的傷,瞬息間已打消了個乾淨。
  非僅此也,他更似有無限關懷,萬般惜憐……透過了那雙清澈的眼睛,逕自向對方傳送了過去。
  這一切,俱為簡崑崙所忽視。他猶自接劍以待,直到他忽然洞悉了對方根本沒有再出劍的意向之後,才緩緩垂下了手裡的長劍。
  「為什麼中途停住?」簡崑崙似有受辱之感,「別以為我半身負傷,就真的不堪承教。不信你放劍過來,再試試看?」
  李七郎清澈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心裡卻似在想著另一個問題。「到底又是誰傷了你呢?」長長的眉毛挑動了一下:「是了……定然是那個化名七老太爺的老奴才。」
  語氣間,竟似自毀立場,而與簡崑崙站在同一戰線,同仇敵愾了。
  簡崑崙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當地一聲還劍於鞘。
  李七郎才似忽然有所觸及,向著他微微一笑:「不是我對你劍下留情,而是你身上的傷……有一天等你覺著完全好了,我們再決一勝負,也還不晚。」
  一面說,他隨即把長劍插落鞘內。
  簡崑崙點點頭說:「一言為定。」便掉頭而去。
  走了幾步,回過身來,卻是李七郎頎長的人影,仍自站立原處,心中不無悵感。這個李七郎,真正讓他無以應付,是個軟硬皆難施展的人物。
  李七郎在他顧探之下,微微含笑,踐踏著一地落葉而前道:「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
  「什麼事?」
  「是關於九公主朱蕾的下落……」
  這句話使得簡崑崙頓時為之一振。
  「怎麼樣?」李七郎說,「我一猜你就有興趣!」他似乎略作猶豫,遂自做了決定,「好吧,我們不妨來比賽一下,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就拿九公主這個人來做個賭注,看看誰先到手?」
  簡崑崙哼了一聲說:「這意思是,貴派萬花飄香也打算對公主加以染指?」
  「我們一直沒有放過他們!」李七郎說:「不只是九公主一個人,包括永歷帝本人,以及他身邊所有的人,我們都有興趣。」
  這麼一說,簡崑崙心裡反倒略為寬釋,卻是因為七老太爺的底牌既為自己所知悉,九公主落在他的手中,輾轉入京,不免死路一條,若是萬花飄香中途把她劫出來,情形便大有轉機。
  固然,柳蝶衣野心勃勃,之所以劫持永歷帝一家,無非意在挾天子以令諸侯,滿足他一己稱雄天下的霸心而已,卻是可以斷言,九公主在他們掌握之中,卻不致有生命之險。
  問題在於七老太爺到底實力為何?是否敵得過萬花飄香之中途出擊?這些卻是自己所無能左右,卻又何妨與對方一賭輸贏?
  李七郎笑吟吟說道:「其實,這只是你與我個人之間的一個賭注而已,換在別人可就不同了,記住,連你本人都是我們急欲擒獲的對象,柳先生已頒下了命令,誰也不敢不遵,這一點你應該是心裡有數。」
  簡崑崙點頭道:「多謝你提醒我,想必是時姑娘已然出動?」
  李七郎一笑說:「豈止是時堂主一人而已?萬花飄香高手如雲,還有更厲害的人物,你只是沒有見過罷了。」
  簡崑崙心裡微微一動,一個人的影子,驀地閃向腦海——燕雲青。
  這位隸屬萬花飄香兩大堂主之一的金葉堂堂主,至今還不曾現身而出,他若是在暗中對自己加害,卻是不可不防。
  簡崑崙決計與李七郎本人在九公主落入誰手這件事上別別苗頭,賭個勝負輸贏。
  李七郎微笑道:「你願意了?」
  簡崑崙點點頭道:「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戰就是。」
  說完,正待轉身離開。
  「等一等……」李七郎喚住他,「你還不知道我們的賭注是什麼?」
  「是什麼?」
  李七郎湛湛目神,若似有情地直視著他,目光裡卻不無執著:「如果你輸了,很簡單,我要你心甘情願的束手就擒,同我一起轉回飄香樓,今後共事柳先生,永世不心生二念!」
  簡崑崙愣了一愣,半天才訥訥說道:「要是你輸了呢?」
  「問題就更簡單了!」李七郎笑靨不失地道:「要是我輸了,便自橫劍一死,自刎在你腳前。」
  「這……又何必?」簡崑崙說,「這個賭注太大……也太殘忍了……」
  「你害怕了?」
  簡崑崙冷冷說道:「你我之間,並無深仇大怨,我又何忍置你於死地?」
  李七郎一笑說:「這意思是你一定會贏了?別太自信,我不會輸的……」
  簡崑崙冷笑道,「果真如此,你更何忍置我終身於柳蝶衣之下,供其驅使?在我來說,這個罪遠比死來得更為可怕,恕我難以苟同!」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自去。
  李七郎只是向他背影望著,直到簡崑崙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才悵悵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實在說,他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卻是拋不開對方印在心上的那一條人影……乃至於感受出如不能與對方長相共守,寧可橫劍自刎在他的腳前。奇怪、可怕的一個意念?
  簡崑崙返回花鼓樓,已是傍晚時分。
  九公主朱蕾既為對方所擄獲,自己這個人對七老太爺來說,應是全無興趣。便是目前這個理由,簡崑崙才毫無顧忌地返回。甚而,他腦子還有一種奇怪的念頭,巴不得對方放不過自己,如此一來,便可大肆周旋,進而由對方身上,探知公主下落。
  是以,他非但不要迴避,反而更是招搖。
  華燈初上之時。簡崑崙一襲錦衣,手搖紙扇,翩翩風采出現在四面荷花的湖心亭內。
  四面錦繡,人兒熙攘。
  卻有妙齡少女,手揮五弦,發聲新鶯,一曲高歌,唱的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時令小調。
  調寄清平
  東風去了秦樓畔,
  一川煙草無人管,
  芳樹兩暗暗,
  黃鵬三兩聲……
  歌聲裊繞,清新動人。
  簡崑崙憑欄獨坐,心緒起浮。猶記得昨夜此刻,還與朱蕾在此同餐共飲,一夕之間,便自分離,卻不知她現在系身何處?安危如何?這麼一想,簡直內心忐忑,如坐針氈。
  由李七郎嘴裡,終使他知悉了那個七老太爺的真實身份——九翅金鷹貝錫。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全無印象,只是當今皇朝的十三飛衛,卻在武林中屢有傳聞。此人既居十三人之首,自然絕非無能之輩。
  事實上皇朝十三飛衛,亦即當今清帝十三名近身護衛。其權術勢焰,想想也可以知道,無怪乎以吳三桂當今王者之尊,亦不得不曲予優容。
  簡崑崙夾起來一塊鱔魚,入口慢慢咀嚼……思維卻只是在九翅金鷹貝錫這個人身上打轉。如是對方那一身鮮麗華衣,珠光寶氣的滿身穿戴,便自清晰現身跟前。這個人的身手,果非等閒。那一掌變化突然,翩若蝴蝶,卻兼具飛鷹之勢,令人防不勝防,卻是力發隨意,內涵萬鈞,真個有一掌山河之勢。差一點拍散了簡崑崙身上真氣,落成了終身殘廢。
  把一盅紹興黃酒滿滿灌下喉裡,簡崑崙只覺著說不出的氣悶,左面肩頭,為對方掌拍之處,火辣辣直似猶有餘痛。便在這時,他意外地看見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也正向他窺伺。
  兩根手指輕輕撥開垂下的珠串,那人其實原在黑暗之中,只是不知怎麼,卻為簡崑崙意外的發現。
  正是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把到口幾已下嚥的酒,中途忍住,借助於一個回勢,全數吐回盅裡。這個動作,甚是微妙,除了他自己之外,決計不會為任何人所窺破。
  他隨即注意到,那雙暗中的眼睛,忽然為之消失。
  雖然是一個看來不足為奇的小小動作,但是簡崑崙屢經大敵,卻不敢等閒視之。
  這壺酒方才由侍者送來,錫質鏤花的壺身保得酒熱,善飲的人都知道,紹興黃酒要燙熱了喝才夠味道,即使盛暑時候,也不作興涼飲。
  久走江湖歷練之人,卻也知道,蒙汗毒物所最宜混入者,也正是這類味醇質熱的黃酒,一經混合,飲者如非特別細心,簡直無能察覺。
  卻是暗中那一雙注視的眼睛,忽然使他留下了仔細。於是,這滿滿一壺美酒,便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之下,悄悄的隔窗付於流水。
  某種情況之下,簡崑崙似乎有所覺察。他於是作勢暢飲一杯,隨即搖動了一下早已不見涓滴的空置酒壺。完成了這個動作,便似不勝酒力的樣子,倚身座位,等待著進一步的發展。
  須臾,穿著灰色大褂的酒保,手托銀盤,盤子裡托著另一隻錫壺,施施然來到了眼前。
  「先生,還要酒麼?」
  簡崑崙點點頭說了聲:「好酒!」便把這壺酒留了下來。兩壺美酒下肚以後,他便似不勝酒力地倚身長座,醉倒了。一些細小、瑣碎的動作,便自在這個時候,悄悄部署完成。諸如,把一口十分鋒利的短刀,藏置腕底。
  長劍月下秋露卻不曾帶在身邊,出來之先,便已藏在別處,這一次由於他的自作聰明,反使公主朱蕾,落在了七老太爺手裡,對他來說,實是莫大羞辱,受了這次教訓,乃使他對任何事都心存仔細,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一霎,他倚身靠椅,看似俯臉向下,其實卻可經由腋隙,窺知一切。這個動作,似乎並沒有立刻引起別人的注意。
  耳邊上猶自聽見賣唱少女的婉轉歌聲,六角酒亭座客卻也不少,行酒猜拳卻也是免不了的。亂糟糟的四面八方聲音,一直在他耳邊上響個不停……才使他覺出,此番裝醉的滋味,不大好受。
  未幾,才有人來到了近前。還是先前送酒的那個酒保。
  這時他一面收著酒菜,一面頻頻向簡崑崙身上顧盼,卻是不出聲音。
  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走過一個人來。
  透過腋下空隙,簡崑崙清楚地看見這人的下半身子,一件講究的縐綢子湖色長衫,腳下是茶色緞子的雙臉皂靴,很斯文講究的穿扮。
  這身裝扮,立刻使簡崑崙記起入門時的那位賬房先生——尖尖瘦瘦的一張白臉,兩隻大腫泡眼,人很禮貌。進門時還向自己雙手一拱及地,特意示好地稱呼了一聲:「簡相公」。自稱姓張,是這裡的賬房先生。
  張先生這時背負著雙手,走到了簡崑崙身邊,來回踱了幾步,還特意把頭低下來,仔細地向簡崑崙臉上看個不已。然後他才直起腰來:「醉是醉了,還不夠沉。可小心著點兒!」又道:「好酒性,兩壺酒喝得光光的,一滴也不剩!」
  旁邊一個小夥計說道:「是怎麼著?把他抬回去呢,還是就……」
  張先生說:「等著,人還沒到……」
  簡崑崙心裡一動,又是什麼人呢?
  「你小心注意著,一有動靜,馬上來告訴我一聲!」說了這句話,張先生就邁著八字步,慢慢走了。
  簡崑崙乾脆身子一翻,趴在了桌子上,這個姿勢比較更能持久。
  張先生嚇了一跳,又過來特意地察看了一下,用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見他毫無反應,才嘿嘿笑了:「行了,這一次夠沉了。」
  說話之間,腳步聲響,走過來兩個人。
  即聽張先生的聲音說:「醉了,醉……這傢伙真行,兩大壺酒才把他給弄躺下了。」
  後來的人,一伸手扳過了簡崑崙的身子,卻見後者一雙眸子半睜半閉,目光發直,豈止是醉了,簡直人事不省。
  後來的兩個人,一個禿頂尖頦的瘦子,另一個短髮灰眉,雙目翻白。
  兩個人雖是各著長衣,一副斯文打扮,瞧著那眼神兒以及滿臉的風塵氣息,卻也可以猜知絕非一般良善人家。尤其是後者,那個短髮灰眉的漢子,一入簡崑崙目光之中,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便是燒成了灰,簡崑崙也能認得他。
  無眼太歲公冶平。
  昨日在船上,動手開打,把自己追落入水,便有此人在內,想不到他又來了。
  這個猝然的警覺,使得簡崑崙為之心頭一震,當時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立時動手,以奇快手法,致對方以死命。
  只是那麼一來,顯然失卻了此番佯作昏迷的本意,且先暫時忍耐的好。
  一念之間,便自打消了向對方出手的本意。只是對方既是這等狠厲人物,卻要加倍小心,不可不防。
  扳住簡崑崙肩頭的那個禿頂漢子,偏向無眼太歲公冶平道:「是他不是?」
  公冶平冷冷一哼說:「沒錯。」
  禿頂漢子哧地一笑說,「聽你說不是厲害得很麼!也不過如此,兩壺酒就放躺下了。」
  一旁的張先生咳了一聲,插口道:「小人酒裡摻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藥,是……」
  「是我給他的!」
  公冶平接上了話頭:「別說是他了,就是隻老虎,也得睡上三天,不過,話雖如此,對這個人可真得十分小心!」
  這句話頓時使得簡崑崙心裡一動。猝然警覺到這個假瞎子即將要向自已出手,一念電轉,立刻反應於丹田內氣。
  原來他幼時從父親練習內功,已具真氣運行之能,事先若有預防,一經運行之下,除非是極特殊的手法,一般點穴手法,大可無畏。
  正是公冶平那句可真得十分小心的話,提醒了他,使他感覺到對方的可能出手,乃致猝然提吸起一股真力,以之遍佈全身。
  這番措施,方自完成。公冶平已付諸行動——足下微探,右手三指撮如鶴喙,一連在簡崑崙身上肩井、志堂、風池三處穴道各點了一下。
  禿頂漢子嘿嘿一笑,手勢一鬆,簡崑崙便又倒了下來。
  簡崑崙暗道了一聲,「好險!」
  若非是他的一點先見之明,此番真個弄假成真,著了對方道兒。
  公冶平施展了這麼一手,才自寬心,再無恐懼。哈哈一笑道:「這就好了,就算他長了翅膀也是飛不動了,拿酒來!」
  張先生拍著手笑說:「快,快,酒菜侍候,給兩位老爺賀功!」
  一下子擒住了簡崑崙這等人物,自是大功一件,少不得要酒菜慶賀一番。
  酒菜就擺在簡崑崙伏案的同一張桌子上。
  張先生奉邀作陪,對二人極盡恭維能事,三個人放言直論,再無一些顧慮。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句句都進了簡崑崙的耳朵。
  三杯黃湯下肚,公冶平嘿嘿笑道:「這陣子,老子哥兒幾個受的窩襄氣可多了,尤其是那個老傢伙、龜兒子,眼睛裡根本不把老子們看在眼睛裡,這下子也讓他龜兒看看,牛不是吹的!」
  禿頭漢子哼了一聲:「算啦!人家的來頭大,沒看見嗎,連王爺都買他的賬,咱們又何必跟他鬥?」
  「斗當然是談不上啦……今天我非要抓著這個姓簡的,就是格老子的要他看看,看看我們七太歲不是草包!」
  奉陪末座的張先生,隨自插口道:「七老太爺走了沒有?這邊的房子,還給他老人家留著呢!」
  公冶平一笑說:「你最好租給別人吧,他呀,我看是不會回來了!」
  「這……」張先生訥訥說,「可是他老人家……的房錢還沒開呀……」
  禿頭漢子哈哈一笑:「等著吧,一年半載也許還會回來,少不了你的!」
  「是是……」張先生隨即不再吭聲了。
  公冶平冷冷笑道:「雖說是打京裡下來的,王爺可也犯不著這麼巴結他,說句不好聽的,真像比對他爹……」
  「咳……」禿頭漢子咳嗽了一聲,「兄弟,你喝多了,嘴下留點神吧!」接著他乾笑了一聲,「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嗎!雙方互惠,嘿嘿……平常看你挺光棍的,怎麼這件事你就看不出來呢!」
  「雙……方互惠?互惠個什麼?」
  禿頭漢子忽然一笑,推開盤子站起來說:「行了,咱們也該走了,天不早了,路上又黑,還帶著個活寶貝,喝多了誤事。」
  公冶平也就不再多說,吆喝了一聲:「算賬!」張先生只是推辭,無論如何也不敢真的收錢,也就算了。
  水聲潺潺,船兒搖搖。
  簡崑崙又睡到船上來了。幾次三番,他都想伺機下手,結果了對方這兩個狐假虎威的太歲,只是急不得也,有些心中的疑問正待由對方嘴裡解開,便自忍了下來。
  這條船當然不能跟那天七老太爺借自吳三桂的畫舫相比,簡直不能相提並論。窄小的船身,頂多不過只能容下十來個人,簡崑崙這麼一躺下來,更自餘地不多,擺上一張桌子,小小船兒便佔滿了。
  槳聲欸乃,舟身時有起伏。
  這一帶黑得厲害,蚊子又多。
  簡崑崙睡在那裡,既不能動,這個罪可是受大了。平素對敵時,輕易不思一用的內氣真力,這一霎卻不得不施展出來,用以對付臉上的蚊子。
  這個辦法固然有效,卻是耗力太多。
  似乎眼前已到了出手時刻,他卻仍在有所期待。
  螢火蟲時明時滅,艙裡就只懸掛著一盞破紙燈籠,光度之微弱,也只能略可用以辨物。
  簡崑崙簡直可以睜大了眼向二人直瞪,也不虞會被他們發覺。
  「老吳!」公冶平向禿頭漢子說,「依你看,那個老傢伙他是安著什麼心?在王府他還要呆多久?」
  「這可難說了!」禿頭老吳說,「管他們呢!」
  公冶平一面用扇子趕著蚊子:「管我是管不著了,只是那個老小子喝五哈六的樣子,我受不了,格老子的,我們是跟王爺出差,憑什麼要聽他的,你瞧見沒有!連寶二哥都有點受不了啦!」
  寶二哥又是哪個?
  簡崑崙隨即記下了這個名字。
  禿子老吳一笑說:「這就對了,你也看出來了不是?憑我們這點子能耐,還不足跟他鬥,寶二哥可就不同了,王爺是一天也少不了他,他們兩個要是斗上,可就有樂子好瞧了,咱們又何必呢!」
  這麼一說,寶二哥這個人的身份,大概也就呼之欲出了。
  公冶平呵呵笑幾聲,甚是得意地道:「真有你一手,看你平常逆來順受,一副不吭氣的樣子,原來也有你的主意,是打著這個算盤呀!」
  兩個人都笑了,一面剝著花生、喝著茶。
  「對了!」公冶平才似想起來,又問道:「你剛才說王爺跟那個老傢伙什麼雙方互惠……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你還不懂?」姓吳的說,「你當王爺真的犯賤?憑他王爺的身份,犯得著去巴結姓貝的那個老頭?」
  姓貝的,便是七老太爺了——正確的稱呼應是九翅金鷹貝錫,這個姓是個旗姓,以此猜測,七老太爺這個人,當是滿人,應是無誤。
  公冶平沒有吭聲,這一點,他一時還真想不明白。
  禿頂老吳不愧比他年長幾歲,一雙招子硬是不空。
  「說明白點吧,一個為色、一個圖財,就是這麼檔子事,誰也不是省油的燈!」
  「為色……」公冶平怔住了,「難道王爺他瞧上了九……公主那個小妞妞?」
  「那還用說?」
  「啊……」公冶平這才似忽然明白過來,「可是……那個小妞是欽命要……犯……王爺他?」
  「什麼欽命不欽命?這裡到底誰當家?」
  「啊……」公冶平連連點著頭,越想越有理,「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可是姓貝的不是打京裡來的嗎?難道就不防著他點兒?」
  「這不就是說一個圖財嗎!」禿頂老吳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不為著這個,姓貝的早就帶著小妞走了,還在這裡瞎蹭個鳥!」
  「啊……這就對了,對頭!對頭!」一連兩聲對頭,川味十足。
  簡崑崙心裡的一個疙瘩,總算解了一半,這番掩忍活罪,可算沒有白受。
  老吳冷笑著說:「看樣子,貝老頭開價很高,王爺有點心疼,還在殺他的價,再怎麼說,人家是個公主的身份,不比前此的那個十面觀音,五千銀子就打發了!」
  「可娘娘那一面也不好說話呀!前一次大發雌威,把佛堂都給砸了!」
  「這……」老吳瞇著眼直笑,「誰叫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燒香念佛,放著好好的娘娘不當,光想成仙——有什麼用?王爺他老人家天性如此,就好這個調調兒,你能把他怎樣?咬他老鳥?」
  越說越不像話,姓吳的一口家鄉河南口音,跟公冶平的四川話一搭上,可真應上了南腔北調。
  公冶平一面剝花生往嘴裡扔,一面連聲冷笑不已:「怪不得呢,格老子——周總兵那邊,已經把人都抓往了,姓貝的老小子硬要來上這麼一手,多費上一道事,我是奇怪,原來他個老小子是打的這個主意?我們哥兒三個也被他擺了一道,還真給他賣命……媽的!」
  氣得他直吐氣:「早知道這樣,哪個龜孫子給他賣命:媽的,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往他一個人荷包裡流,我們連一點邊也沾不著!」
  越說越氣,公冶平呼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那樣子真恨不能立刻找七老太爺拚命。
  「不行,格老子,找他去把話說清楚了,他為什麼,格老子我們為什麼?憑什麼他一人吃肉,連點湯也不給我們喝?」
  老吳說:「算了吧,你還是坐下來息息火吧……」
  公冶平用力地拍著桌子:「不行!」一抬頭,頓時傻住了。
  敢情是一邊躺著的那個人——簡崑崙,竟自站起來了。
  一驚之下,公冶平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他對面的老吳,驀地瞧出了不對,回身一看,頓時也愣住了。
  「不好……」隨著公冶平的一聲喝叱,右手飛處,手上的一碗熱茶,連著茶碗,一併直向著簡崑崙身上砸了過來……卻在簡崑崙鬼影子的一式閃躲裡,砸了個空。
  呼地一碗茶水,直飛艙壁,啪嚓摔了個碎片橫飛。
  船身輕輕一顫,簡崑崙如影附形的已來到了一人近側。
  公冶平怪嘯一聲,來不及施展兵刃,右手倏地一翻,用足了力道,直向對方臉上擊去。卻是簡崑崙的一隻手掌,也在這一霎同時遞出,叭!迎在了一塊。
  隨著船身的一個疾動。公冶平身子驀地後退了兩步,方自開口說了個你字,哧……一口怒血,已自狂噴了出來。
  簡崑崙已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功力內聚,全系內氣真力。雖然未見得有一掌判生死之感,卻在與對方一接觸的當兒,傷了他的內臟。
  無眼太歲公冶平一身功夫,說起來算是挺不錯的了,可是今日碰上了簡崑崙這個大敵,活該倒霉。
  簡崑崙這邊掌勢方撤,他已由不住撲通倒了下來。
  禿頂老吳一驚之下,總算明白了眼前是怎麼回事,此人叫吳元亮,人稱禿鷹鬼見愁。入王府當差,改稱禿太歲,亦為七太歲之一,一身功夫,在七人之間,最是卓越,為人卻也在正邪之間,平素並無大惡。
  眼前這一霎,目睹著簡崑崙的神武,不由嚇了個魂飛魄散,右手探處,深藏腰際的一口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怪蛇也似的抖了出來。
  銀光四顫,錚然作響聲中,這條十二節亮銀軟鞭,抖了個筆直,隨著他前進的腳步,直向簡崑崙兩眉之間眉心一穴疾點過來。出手不謂不快,招法不謂不狠。
  簡崑崙冷笑一聲,身子一個快速疾轉,旋風也似的已繞到了老吳右側。
  禿太歲老吳叱了聲:「打!」手中銀鞭,驀地自行倒捲過來。反向商崑崙脖頸上繞了過來。
  錚!又是一聲脆響。
  簡崑崙的一雙手指,迎著了他的鞭身。只憑著這一點之力,真力內聚,乃自將對方一截鞭身忽悠悠地盪開了一邊。
  禿頂老吳嚇了一跳,施出全力,嗖地打了個旋風,躍向船頭。
  簡崑崙卻容不得他這般猖狂,船身一起又沉,簡崑崙如影附形的已欺身而進。
  老吳再施故技,哧……亮銀鞭毒蛇出穴,扎向對方心臟,卻被簡崑崙左手輕輕一抄,抓在了手上。
  船身驟然打了個跌,蕩起了一天的浪花。
  簡崑崙的一隻右手,已按在了老吳右肩下方——像是當日七老太爺掌傷自己一般模樣。這一掌足能拍散對方護體真力,老吳若是沒有簡崑崙那般深厚紮實的功力為盾,看來足夠他在床上躺上半年的了。
  撲通!水花四濺,淹沒了老吳整個身子,便此一路隨著湍急流水,載沉載浮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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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回 隔花小犬空吠影

  月明星稀,翠湖如鏡。
  五華山下美景無邊。
  又復是滿月之夜,每一回,簡崑崙舉頭向明月悵望,心裡即有說不出的激動……
  九公主失蹤已近二十天了。
  種種跡象的顯示,證諸各類傳說,矛頭皆指向這裡——五華山宮,七老太爺挾公主以自圖,此刻正為平西王邸的貴客,公主朱蕾應是沒有例外,也在這裡了。
  簡崑崙左思右想,硬是壓不下這一口氣,一路兼程而下,今夜便是探宮來了。
  平西王吳三桂何等氣勢?這一點無庸多言,自入滇境之始,便已經看了出來。這一霎,仰視山宮,卻只見一片亭台樓謝,翠翹曲瓊,繁星點點,皆映自琉璃殿瓦,更似耀眼璀璨。
  那一道疑是玉質的石階,氣勢如龍,一路伸延盤轉直上,卻有兩列千百盞繁燈,石馬石獸,間歇其間,將一行山道點綴得更增無限壯觀。
  卻有那執戈持刀的錦衣衛士,鵠守長更,一路而上,為數千百。
  即使像簡崑崙這等身藏絕技的高人異士,也不敢輕犯其鋒。登山之前,切要細細盤量,不得失之大意。
  前山不成,簡崑崙又自繞向後山。
  也是一樣。
  火光時聳,更見軍營的駐紮,行人來去,只聽得一聲,「口令」的吆喝,看樣子不是什麼好兆頭。
  簡崑崙又自繞了個方向,改向側面攀登。
  這一面碧森森滿是綠竹。
  依然有明燈點染其間,卻是說不得了,便自選擇這裡。
  簡崑崙週身是膽,心念既經決定,再無反悔。
  今夜,他特地穿著一套黑色緊身衣,前此為了七老太爺所中的掌傷,經過多日調養,總算已完全復元,這一霎只覺得全身是勁,活力無限。
  風引竹梢,悉悉有聲。
  有一道窄窄石階,蜿蜒直上,時而掩飾在竹影婆娑之間。沿山一帶,雖不失林木蔥蔥,卻有明滅燈火串聯其間。乍看之下,宛若一天星辰,撒落在遼闊的天際雲海,卻是別具姿態。
  只是,如果有意做進一步深入觀察,即可領略到,那如同星海的一山燈火,其實俱是佈防其間的石堡暗卡,駐紮著用以捍衛平西王邸安全的親軍衛士。
  簡崑崙佇立竹下,盯衡當前形勢,越加心懷謹慎,不敢大意。思念中,即見前道燈光晃動,走出來個年老差弁,披著個汗褂,一隻手提著籃子,一隻手打著個燈籠,一路步履蹣跚,顯然酒喝多了。
  簡崑崙佇立竹下,婆娑樹影,正可用以隱身,倒不慮為他發現。
  老差棄一路歪行來,卻不怕失足滾落山下,一邊行走,嘴裡也不閒著:「五香牛肉,棒棒雞,你媽是個閻婆惜……」
  也不知是在罵哪一個,看來這一趟子差事,便是專門為採辦五香牛肉和棒棒雞了。
  後面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著:「老曹,老曹……」
  前行的老弁扶著棵松樹,緩緩回過身子:「啥事兒?」
  「給捎兩斤豬頭肉來,張管事家裡的要……」
  老曹哼了一聲:「曉得啦。」回過身子卻嘟嚷著:「還給她捎個捶子,問她要不要?」便自晃晃悠悠一路去了。
  簡崑崙早在他們彼此答話的當兒,施展身法,一連三四個起落,已進身當前。
  先時說話那個啞嗓子的人,是個高大的胖子,身上圍著油兮兮的圍裙,敢情是廚房的一個伙夫。
  平西王府人口眾多,王爺以次,眾口難調,光是負責各房飯食的廚子,就有十來個之多,若加上點心師傅,負責打雜、採買的各類役卒,人數可就大是可觀。灶房裡爐火竟夜不歇,應付了主子,還得應付奴才。
  像眼前張管事家裡的一句吩咐,應付不足,便得專人上一趟夜市,時已深夜,莫怪乎負責採辦的老曹,嘴裡不乾不淨了。
  儘管是早已過了晚飯時刻,廚房裡依然十分熱鬧,七八個灶台,爐火不熄。幾名打著赤膊的漢子,雙刀齊飛,俎板雷鳴,正在剁肉。
  今兒個,上面交代下來,九十六份頭兒的消夜點心——雞肉三鮮餡兒的餛飩,外帶甜三角,豆沙包兒。
  瞧著這個份兒知道,八成是給娘兒們吃的。
  吳三桂本人,他不吃這個,一式蔥爆羊肉、醬爆雙脆、韭黃肉絲,鮮有花樣例外。來雲南以後,中意了本地三和園的簍子醬菜。小米精粥就三和醬菜,簡直成了他的日常專食,百吃不厭。
  原來吳三桂他是遼東人,武舉出身,有一身好功夫,傳說這位王爺,有一個持久不易的養生習慣,每天夜裡子時,一定要練一陣子功夫,搬動百四十斤的石鎖一百次,開二百石的強弓一百次,隨後大吃一頓,才自就寢。
  刀俎聲裡,簡崑崙一連越過了兩層房舍,踏進了王邸內院。
  當前一片院子,深邃遼闊,更不知何人所居。
  一式繁花高拱的落地罩門,阻住了眼前去勢,在拱門兩側,矮小的冬青灌木,一路蜿蜒,形成了形勢上一道阻攔,用以區分內外,一般閒雜人等,自是不能擅入。
  簡崑崙隱身暗處,心裡卻是舉棋不定。
  平西王邸如此大的氣派,高堂邃宇,連檻層軒,若非輕車熟路、乍然上來,又去哪裡摸索?
  他這次來,主要為探測九公主朱蕾的下落虛實,對於吳三桂的興趣不大,至於七老太爺——貝錫這個人,卻要仔細謹慎,以免再次著了他的道兒。若是機緣適當,便自下手剪除了這個禍害。
  心裡正自盤算,卻見兩名短衣漢子,打著燈籠,由一邊岔道走出。簡崑崙忙即收身壁下。
  打量二人,一色的青巾扎頭,各人掛著腰刀,背荷長弓,紅色短號衣上印著一個勇字,料是王府例行巡夜查更的兩個把式。
  這類事極其無聊,惟其每日例行,更為日久生厭。
  兩個人一路行來,嘴裡胡亂說著閒話,目光所及便只是燈籠照射方丈之處,卻不意簡崑崙這個要命煞星,忽地自暗處閃了出來,二人突地一驚……
  「是誰?」
  其中之一,拔刀不及,已被簡崑崙飛起右手,點中腋下,驀地雙腿一軟,便自倒了下來。
  另一人刀勢方自掣出了一半,只覺著肩上一麻,已為簡崑崙一隻左手抓了個結實。隨即,這口刀便自到了對方手上。
  「你……是誰……幹什麼……」
  這口刀隨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嚇得這人頭上青筋直跳,全身連連戰抖不已。
  「想活命就照實直說,要不然管叫你人頭落地!」
  話聲出口,刀勢加力,鋒利的刃口,幾乎已經切進了他的脖子裡,便只得一連口地討起饒來。
  簡崑崙右腳挑動,把地上被點了穴道的一個,挑落暗處,就勢把地上的一盞燈籠踏熄,刀勢前送,迫得這個人不得不移步向前,走向暗中站定。
  「把燈吹了!」
  那人還真聽話,刀既架在脖子上,吹燈籠還真不方便,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方自弄熄了。燈籠既熄,黑黝黝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倒是那口刀,冰冷的刀鋒接觸在脖子上,令人印象深刻。只覺著兩片牙骨連連戰抖,要不是簡崑崙一隻手用力地抓著他,這個人真個軟了下來。
  「有一個新來的姑娘,把她藏在什麼地方?」
  「哪……一個新來……的姑……娘?」
  「有個叫七老太爺的人,現在哪裡?」
  「誰……是七老……太爺?」
  雖是在暗中,簡崑崙卻也把他打量得很清楚,這兩句話料是不虛。
  轉念一想,七老太爺只是貝錫寄身江湖的一個稱呼,這裡是平西王的府邸,哪裡輪得到他這個大爺的呼喚?
  再說王府女眷眾多,只是丫鬟婆子,每日更換都應不在少數,對方不過是巡夜的一個把式,如何弄得清楚?
  「好吧,我只問你,王爺現在哪裡?」
  「這……」發了一陣子怔,這人才點頭說,「剛才在大廳看戲……說是散了……現在哪裡……可就不知道了。」
  這幾句話,想來也是實話。
  「好吧!」簡崑崙冷冷一笑,「那就麻煩你一趟,頭前領路,帶我到大廳去吧!」刀勢一緊,輕叱一聲:「走!」
  走了幾步,簡崑崙站住腳道:「還有多遠?」
  「遠著……咧……」一隻手往前面指著,「還得繞過七八層院才到。」
  簡崑崙哼了一聲:「說清楚一點!」隨即鬆下了刀,改比在對方肚子上。
  這人連說帶比,總算把大廳所在說了個清楚。
  簡崑崙打量著他,冷冷說道:「今天夜裡,你用不著查更了,就睡在這裡吧!」
  這時右手突翻,已點中對方肋下麻昏一穴,這人和他那個同伴,身子一軟,便自癱了下來,隨即人事不醒,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簡崑崙施展輕功絕技,按照那個巡更把式所示,一路兔起鶻落,來到了前院大廳。
  卻是晚了一步,正如那更夫所說,宴會已然結束。
  此時此刻,大廳裡燈火闌珊,早已曲終人散,偌大的廳堂裡,只幾個僕役婆子,正在收拾桌椅殘局,彼此相互調笑,說些不相干的閒話。
  簡崑崙側身殿廊,隔著一片軒窗向裡面窺伺,由於廳堂廣大,且多拱柱。玻璃屏,噴金獸,古董玉器,擺設既多,極易障身,倒也不愁為人發覺。
  卻見廳堂地勢極大,足可容下數百人盛宴,繞廳四周,設以環梯,一路迂迴而升,皆鋪著鮮麗藏毯,整個大廳,就其地勢之高低間異,點綴著數百盞不同形狀的各式宮燈,雕樑畫棟,繡檻文窗,翡帷翠幔,極具富麗堂皇之能事。
  廳內設有仿似盛朝天子的四方雕楠玉座一方,僅差著沒有雕龍附鳳而已;居中偏後的丹墀玉池,想是用以歌舞獻藝之所,兩廂樂台,琳琅滿目,舉凡笙管蕭笛,絲竹琴瑟,應有盡有,左面金鐘,右面玉磬,較之宮廷的中和韶樂,亦相差無幾。
  料想著吳三桂在此接見屬下百官,或頒發旨令,金鐘響、玉磬鳴的一番盛況,或是夜宴觀舞,千燈齊明,玉池獻舞的一番旖旎風光,該是如何一番景況?所有的這一切,無非只是為滿足他一個人的權勢威望、聲色之欲而已。
  對於吳三桂的強顏事敵,賣主求榮,衝冠一怒,只為紅顏故事,天下志士,無不嗤之以鼻。任何一個稍有血性的人,都應不齒其人,簡崑崙更不例外。
  看著看著,簡崑崙情不自禁的心裡滋生出一種激動,恨不能立刻尋著這個人,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當然,這可不是他此行的主旨,像刺殺吳三桂這等壯烈大事,絕非僅憑一念之興的血氣之勇之可為,目下卻是莽撞不得。
  退出了署名召賢殿的大廳,簡崑崙四顧茫茫,一時真不知何所去從?眼前一道水磨方磚的垂直甬道,直通向前面的一處石樓,燈月之下,花葉扶疏,時有微風,飄散著鬱鬱清芬。卻有兩個執戈禁衛,遠遠站立甬道盡頭——那裡立著一個六角形的宮門,門內禁地所在,顯然又是一番世界。
  簡崑崙原以為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查知朱蕾下落,卻不知一入宮門,宛若置身汪洋大海,想要找尋朱蕾這個神秘人物,還是真不容易。
  自然,憑他一身武功,不難大肆發難,只是那麼一來,打草驚蛇,其與九公主朱蕾之未來禍福,可就難料,更何況朱蕾身邊還有個老謀深算,技藝超人的七老太爺,若為他知道了自己此來的意圖,朱蕾下一步的命運,可就令人擔憂。
  是以,今夕夜訪,萬萬莽撞不得,實應謹慎為先,非萬不得已決計暴露不得,正為有此一念,行動上不免大生阻礙,這一霎不禁有進退維谷之感。獨自佇立在一棵雪松前,正自納悶兒。
  驀地,一條人影有似燕子般輕飄,直由身後瓦脊間躥身而至,身形一落,急速向著一座聳立的假山隱身過去。
  簡崑崙心裡一動,本能地向後收了一收。
  卻在這一霎,另一條人影,海燕掠波般,緊接著先前那人之後,突地飛身而至。
  好快的身法。正因為簡崑崙自己輕功造詣極佳,目睹之下,才自更為驚心。
  毫無疑問,眼前兩個人,俱可稱得上輕功中一流身手,後來的這人,身法尤其驚人。
  好在簡崑崙站立的這個地方,角度適中,借助於大廳當前一溜高挑長燈的映射,正可將當前二人看得十分清楚,而他本人由於背光之故,加以樹身的掩飾,卻是不虞為對方所發現。
  先來的那人,乍現即隱,動作太快,簡崑崙一時未及看清,後來的這個人,似乎並不顧忌行藏的敗露,更無絲毫掩飾之意,乃致身形乍現,即為簡崑崙看了個一清二楚。
  好高的個子,足足有六尺高下,卻是穿著講究。一身寶藍色緞子直裰,在燈光映襯之下,閃閃而有光澤,卻把前面一片大襟扳起腰間,露著裡面月白色的緞子褲腳,足踝處綁紮得極為利落,襯著那等氣勢,稱得上是個漂亮人物。
  這人年歲看來約在四旬上下,唇間留有短髭,一雙眸子,深陷目眶,轉側之間,精光內斂,這一切顯示在刀板也似冷漠的臉上,尤其給人以精悍陰沉之感。
  比這些更使簡崑崙注意的,卻是緊緊纏繞在對方脖子裡,結有辯花的一條油松大辮子,不啻說明了,對方滿族人氏的身份。
  那麼,此人在這所巨宅裡的身份職掌,已是呼之欲出了。
  似乎認定了先來的那個人,就藏身附近,對方這個長身漢子,顯得異常的沉著,一副從容鎮定模樣,卻把一雙光華內斂的眸子,緩緩在眼前搜索逡巡不已。
  如此情況之下,那個匿身假山石後的人,越加噤若寒蟬,不敢顯露出一點點聲音來。
  簡崑崙從而也為一襲緊張氣氛所籠罩,隨即提高警覺。悄悄取出早已備好的遮面虎,罩落頭上。
  長身漢子一雙目光,繼續在附近緩緩搜索,刀板也似冷漠的臉上,忽然顯現出兩道深刻笑紋,表情頗似不屑。
  「大姑娘出來吧,二爺已經瞧見你啦,還藏著幹嘛,跑不了的!」
  正為其這麼出聲一招呼,才使得簡崑崙倏然警覺到先時那個人是個女的。
  長身漢子一面說著,卻把一雙湛湛目神的眼睛定睛向側面假山。這個動作,使得簡崑崙心中為之一驚,由不住為著暗中姑娘捏上一把冷汗。
  這一霎變化,波譎雲詭。長身漢子似已猜知,暗中姑娘藏身石後。
  石後姑娘,卻也測知自己的形跡敗露。
  無獨有偶的是,雙方俱都選擇了這一霎有所行動。
  於是,長身漢子猝然騰身而起,向著假山逼近的一瞬,也正當石後姑娘躥身而出的同時。
  「刷……刷……」
  兩條極快的人影,空中交叉而過,宛若翩躚天際的一雙巨鷹。
  更為吃驚的卻是,那個姑娘猝然落下來的身子,距離簡崑崙藏身的雪松,極為接近,使得後者立刻感覺出有被迫現身之危。
  果然是個坤道人家。
  錦帕扎面,腰肢款款。一身紫色勁裝,身後背著口寬面薄刃的三尖兩刃刀,身子骨輕盈利落,顯然身手不弱。無獨有偶的卻是她也留著條辮子,卻不似長身漢子那樣盤在脖子上,而是長長地拖在身後,每有跳動,辮子先自甩起,一撂老高,平增無限情趣——自然這情趣二字,卻要分別時地,眼前這般場合,無論如何是難能領會的了。
  卻是這條長長辮子,使得簡崑崙記起了一個人來——便是那日與朱蕾在解金刀用餐時,所遇見偽作賣花的那個姑娘——巧手金蘭向思思。後來知悉她竟是萬花飄香幫下的一門之主。
  莫非真的是她?
  思念之間,長身漢子卻已緊躡著辮子少女身後,猛地襲身過來。
  「你還想怎麼?乖乖與你二爺留下來吧!」
  說話的當兒,一雙箕盤巨掌,直向著少女的纖纖細腰上力拿下來。
  辮子少女霍地一個翻身,猝然飛起右腳,卻以腳尖直向對方眉心點來。
  長身漢子嘿地一笑,右手如封似閉,兩根手指改向對方腳上拿去。
  手法利落、快捷,卻很輕薄。
  辮子少女就空一個疾翻,落身於對方漢子左側,氣得哼了一聲,猛地一個下腰,腦後長辮刷地飛撩而起,挾著一股凌厲尖風,直向長身漢子臉上力拍過來。
  原來她這條長髮辮子,竟然還有絕技。
  眼前這一抽之力,饒是可觀,只可惜長身大漢的身子滑溜得緊,輕輕一個點頭,便自閃開了對方狀若長鞭的一勢急抽。
  那條長長辮上的伎倆,何只如此?
  隨著對方姑娘意念,緊跟著空中長辮的一個急轉,迎合著對方的頭勢方起,宛若一支利劍,改向著長身漢子額頭上刺扎過來。
  霎時間,二人已戰在一團。
  即見那條長長髮辮,在對方姑娘運施之下,真個勁道十足,卻是變化萬千。
  抽、刺、掃、挑、纏、扎,無所不用其極。
  長身漢子身法更不含糊。
  閃、挪、騰、躍、起、轉、翻、伏……轉瞬間,已是十來個打轉。
  暗中窺伺的簡崑崙,冷眼旁觀之下,乃自看出,辮子少女雖說身法不弱,那一條長長髮辮更是詭異莫測,但是以之敵對長身漢子的從容不迫,僅就氣勢而論,已是相去甚遠。長身漢子若非是心存玩耍,便是另有居心,要不然斷不會,拖延如此之久仍然未能分出勝負。
  心中正自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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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3:48
  猛可裡,長身漢子嘿地一笑,隨著他左手的一個飛轉之勢,辮子少女那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已自抄在了他的手裡。
  不用說,這一抄之力,勁道極大,以至於使得辮子少女腳下一個急蹌,幾乎倒了下去。辮子少女心裡一驚,往後一挺。
  登時之間,一條髮辮扯了個筆直。
  雙方力道都強,可就藉著這條辮子較起了勁兒。
  長身漢子目光閃爍,臉現狡笑,左手隨轉兩轉,已把對方辮子綁在了手上,硬是要迫使對方俯首認栽了不可。他似居心叵測,是否有更歹毒的出手,眼下卻是不知。可是透過那一雙鷹樣的眸子,以及臉上的一絲狡笑,可以斷言其用心可誅。
  辮子少女功力甚是可觀,可是今日遇見了厲害的對手,眼前這個長身大漢,確非易與之輩,即是在暗中簡崑崙的目睹之下,亦視之為一個勁敵,不敢輕言取勝。
  辮子少女越是頭上不松,對方手上越是加勁。漸漸地,辮子少女已現不支,再堅持片刻,她乃至發出了吁吁嬌喘之聲,粉頸間實已汗污濡濡。
  「怎麼樣,還不服輸?」長身漢子嘿嘿冷笑兩聲,「好倔強的丫頭,你的這點身手,在你寶二爺面前,還差得遠呢,不打聽清楚了,就敢往裡面亂闖?今天落在了你家二爺手裡,丫頭,你認了命吧!」
  這寶二爺三字一經進入簡崑崙耳朵,禁不住使得他為之悚然一驚,正是前此船上,耳聽得假瞎子公冶平與禿鷹吳元亮一番對白時所曾道及。
  現在簡崑崙總算知道了。
  眼前這個長身漢子,原來就是吳三桂身邊最稱得力的護侍,人稱寶二爺的那個人物,無怪乎手下功力如此驚人了。
  辮子姑娘施出了吃奶的力道,才自抬起了臉來……雖說臉上蒙有錦帕,看不見她的表情如何,只是那一雙露在帕外的眼睛,卻是充滿了凌厲倔強,直似要噴出血來的樣子。
  「姓寶的……我知道……你……你想把你家姑娘怎麼樣?」
  「嘿嘿……好說。」寶二爺語氣輕浮地道,「看在你自己送上的份兒,二爺豈能虧得了你?少不得要盡情玩樂一番……無論如何,可不能辜負了你的美意!」
  「姓寶的……」辮子姑娘咬牙切齒地道,「姑娘今兒個落在你的手裡,自認栽了……不過你……卻也別得意過早……」
  「怎麼著,想嚇唬你家二爺?」寶二爺打著一口流利京腔,「告訴你大姑娘,你二爺頂天立地的身子,是練功夫練大的,可不是嚇大的!」
  手下加了把勁,辮子姑娘腳下儘管不情願,仍然由不住向前邁了半步。
  「你想……怎麼樣?」
  「怎麼樣?」寶二爺說,「不是已經告訴了你?」
  「姓寶的……」辮子姑娘低頭說,「你要是敢動我一下……你應該知道,姑娘身子後面的人,可是饒不了你。」
  「啊?」寶二爺目射精光地道,「報出來給二爺聽聽。」
  「飄香樓的柳先生,諒你有個耳聞吧!」
  這句話果然使得姓寶的為之一愣,可是緊接著他臉上現出了一種陰悍的狡笑。
  「柳蝶衣?」
  「不錯……」辮子姑娘死命地向外掙著,一面冷聲道:「萬花飄香的勢力你應該知道,得罪了你家姑娘,你可仔細著點兒……」
  寶二爺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太晚了。」他說,「要是剛才你早報出姓柳的名號,寶二爺不賣個交情,算我不懂規矩,現在可是晚了,再說,姓柳的管天管地,可也管不了人家男歡女愛……」
  「你……就不怕我回去說去?」
  「那可得看你回不回得去?」姓寶的冷森森笑著,「你這條小命可操在二爺手裡,你還想活著回去?」
  一番對答,簡崑崙可都聽清楚了。他果然沒有猜錯,眼前這個辮子少女,正是那日解金刀酒店所晤,萬花飄香的手下的那個叫向思思的姑娘。
  她必是風聞九公主朱蕾落身這裡,心有不忿,打算出其不備的下手劫取,將功折罪,卻不意落在了姓寶的這個厲害角色手上。
  錯在她不該自報身份,這麼一來,姓寶的更是放她不得,而致進一步動了殺機。向思思此番危矣!
  卻不意這個姑娘,情急之間,竟豁了出去——隨著她急出的右手,一片刀光閃自後背,竟自把緊系後背的那一口三尖兩刃刀掣了出來。
  如此情勢之下,自然難以傷害對方——她原本就不是向對方出手,這一刀純然是照顧自己。
  刷地一聲,竟把緊握在對方手上的一根髮辮,揮斬為二。
  如此一來,情勢立刻為之改觀。
  就是暗中觀察的簡崑崙,亦為之吃了一驚,決計沒有想到對方情急生變,竟然還有如此一手。
  寶二爺更不曾料到有此一手,嘴裡喲了一聲。
  巧手金蘭向思思揮刀斷髮,心態之悲痛,可想而知,自是把眼前這個姓寶的恨之入骨。髮辮既斷,更不稍緩須臾。一式寒鷹探爪,三尖兩刃刀上奇光刺眼,隨著她一個急躥之勢,猛地直向姓寶的當胸扎來。
  寶二爺嘿了一聲,壯軀霍地一長,滴溜溜就勢打了個轉兒。
  向思思那般勁道的一勢狠扎,卻是刺了個空。
  她的忿恚,一如背後長髮——在一片刷地作響聲中,身後長髮,全數散了開來。跟著她一個擰身的妙姿,三尖兩刃刀挾著一股尖銳疾風,直向姓寶的當頭劈落下來。
  刷!
  寶二爺哼了一聲:「好!」隨著他遞出的左手,那一截纏握在手上的斷辮,怪蛇也似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迎著了向思思迎頭劈下的刀鋒。
  兩下裡一交接,頓時搭在一塊,纏了個緊。
  寶二爺一式得手,更不留情,嘴裡一聲低叱道:「撒手!」手腕力振之下,一腔內力,借助於手上髮辮,驀地傳送過去。
  巧手金蘭向思思,驚呼聲中,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已脫手而出,嗖地一聲,直飛出三數丈外,猛落花叢。
  至此寶二爺再不手下留情,低笑一聲,腳下一式輕點,猛地逼向當前,待將以手上半截髮辮作勢向對方當胸點去。
  斜刺裡忽地傳出了一聲冷笑道:「慢著!」
  聲音冷峻,近在咫尺。
  寶二爺猝聞之下,驀地一呆,止住了即將向對方的出手,緊接著肩頭輕輕一晃,鬼影子般地飄向七尺開外。
  巧手金蘭向思思何嘗不為之吃了一驚?
  雙方目光逼視之下,才自側面那濃密的雪松之後,緩緩走出了一個人來。
  自然,由於臉上的一方遮面虎,僅僅只能窺見他的一雙眼睛,使得他一時更為之諱莫如深。便是那種強者的風範,使得他乍然現身之始,即大大的透著不凡。
  寶二爺立刻就警覺到了,濃黑的眉毛,倏地向兩下一分,眼睛裡凌光四射。
  「你是誰?」說話的當兒,一隻右手,已自緩緩收回。狀如雞爪,指尖朝下。
  簡崑崙哼了一聲:「足下想必就是吳大爺跟前第一能人的寶二爺了,幸會之至!」
  寶二爺低沉地發出了一聲冷笑:「我姓寶……你是誰?」
  說時踏前一步,阻住了對方正面出路。
  這一片林木森森,花葉扶疏,時當深夜,勝宮禁地,若非出聲吶喊,更無閒人接近。
  以寶二爺其人之自負托大,若非情非得已,他是絕不會出聲招呼。
  這麼一來,便暗合了簡崑崙甚而向思思的心意。簡崑崙一旁觀戰,大致把對方路數瞧了個三成,這一霎現身而出,正是進一步拿捏對方斤兩。若是機緣湊巧,更不會手下留情,以便即時剪除了吳三桂跟前的這個心腹能人。
  「姓寶的,咱們手底下見高低吧,何必多問?」說話的當兒,簡崑崙足下輕邁,倏地一個快閃,掠身於三尺之外。
  便在這一霎,寶二爺偉岸的身子,一團疾風般地已自旋身而進,那一隻拳若雞爪的右手,霍地反手擰起,一勢金風送爽,直向簡崑崙臉上抓去。
  卻是簡崑崙的先見之明,使得他撲了個空,嘶!尖風一縷,險險乎擦著前者面門滑了過去。看上去真個千鈞一髮,險到了極點。
  簡崑崙以奇快身法,閃開了對方極具實力的一擊,緊接著反身左擰,呼地劈出一掌。
  這一掌,直襲寶二爺後胯。
  寶二爺也防著了。鷹樣的一個疾滾,兩隻手掌乃至接觸到了一塊。
  「嘿!」像是一雙閃翅而過的飛鷹。兩個人驀地又為之分了開來。
  簡崑崙才知道對方力道竟是如此驚人,若非是自身已然復原,只這一掌,便無論如何也吃受不住。
  寶二爺也是一樣。自他駕護王爺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遇見像簡崑崙如此強硬的對手,若非是方才全力一擊,化解了對方掌上力道,此刻已難免為之所傷。一霎間乃致將先時傲氣,打消了個一乾二淨。
  「好身手!」打量著對方這個人,寶二爺一霎間,興起了無名殺機,「咱們換個樣兒來玩玩……」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乍然一探,嗡地一聲,一口流光四顧的軟兵刃已到了手裡。
  卻非是一般所常見的索子槍軟鞭等類,乃是一口寬僅二指,款式修長的軟刀。
  簡崑崙乃自注意到刀柄上打制得極其精巧的扣環,與對方束在腰上軟皮刀鞘的尾端正好銜結,卻是設計精巧——這個突然的發現,使他立刻就認出來,寶二爺手裡所拿的這口兵刃,是一口無堅不摧的緬刀。
  緬人擅於鑄刀,一口刀的鑄成,常常歷經數代始完成,百煉精鋼,化為繞指柔——那軟軟刀鋒,拿來束腰,配以韌軟的蚊皮刀鞘,應是最恰當不過。
  這口修長的緬刀,此刻拿在寶二爺的手上,但只見一片銀光璀璨,極是相得益彰。
  「閣下身手極高,不要客氣,請出傢伙吧。」說時寶二爺修長的軀體,忽然往下一蹲,矮了大半截兒,刀勢閃爍,襯著他凌然的表情,更具無比氣勢。
  簡崑崙自是不敢大意。
  目光向著一旁的向思思掃了一眼,後者立時有所體會,嬌軀輕擰,閃出丈許開外。
  「只管放心收拾他,外面一切都有我呢!」
  確是道出了簡崑崙心裡的隱憂,平西王府臥虎藏龍,一有驚動,怕是插翅難飛。
  雖說是向思思自承打點,簡崑崙卻不敢耽擱太久。自然,最大的遺憾卻是,今夜意圖與九公主期相一晤的用心,怕是癡心妄想了。
  這些意念,一經由腦中閃過,越覺對眼前這個姓寶的不能輕易放過。
  簡崑崙的手,方自握住了長劍劍把,寶二爺那一面已自發動。
  宛若凌空之鷹。
  隨著他前進之勢,掌中緬刀閃電似的亮出了一道奇光,劈中掛二,直取向簡崑崙正面前胸。
  立刻,即似有大股力道,隨著他的出手,霍地直向著簡崑崙當頭罩落……便在此一霎,刀鋒一線,力劈直下。簡崑崙早已在他緬刀出手的當時,已然留了仔細,這一霎隨著他交手之勢,長劍月下秋露匹練也似的已自亮了出來。
  兩股白光,看似一般的疾。
  卻是眼看著已迎在了一塊兒,不知怎麼一來。卻又險險乎地閃了開來。
  白光一閃。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其間距離,間不容髮。一刀一劍,便自閃了開來。
  寶二爺緊跟著一個飛快的轉身之勢,掌中緬刀旋轉出一團奇光——玉帶圍腰,反向簡崑崙腰間切進。
  簡崑崙突地拔身而起。容得寶二爺手上緬刀擦足而過的一瞬,月下秋露驀地宣洩出大片寒光,反向他當頭罩落。
  寶二爺一驚之下,滴溜溜一個快轉,其勢如風。
  儘管如此,落下來的一片劍光,勢若飛泉倒捲,竟自把寶二爺身後衣襟,削下了老大的一片。
  緊跟著簡崑崙二次進身,長劍如蛇,嘶嘶作響聲裡,直取向對方前心。
  寶二爺冷哼一聲,掌中緬刀突地一振,蛇也似向對方劍鋒上捲了過來。
  錚鏘一聲,刀劍交輝裡,雙方已迎在了一塊。
  一如盤枝之蛇……銀光流顫裡,一刀一劍已纏了個緊。
  敢情這口緬刀,在寶二爺真力運施之下,軟硬隨心,這一霎化鋼為柔,竟自把月下秋露緊緊纏住。
  簡崑崙立刻即覺出一股絕大勁道,透過對方長刀傳送過來,霎時間,那只持劍的右手,重若萬鈞。
  顯然,姓寶的想以無比壓力,迫使他撒出手上長劍,他的功力著實不弱,猝然加諸之下,幾乎使得簡崑崙長劍脫手墜落。
  但是,簡崑崙豈能如此不濟?
  隨著長劍一顫之後,即有源源力道,透過長劍,傳逼至對方緬刀之上。
  兩股絕大力道猝然接觸之下,但只見一雙刀劍唏哩哩一陣疾顫,流光四顫裡,寶二爺忽地哼了一聲,一張俊臉,驀地脹大了。他卻是不甘心就此服輸,第二次運施真力,力逼刀身,再一次和對方較上了勁道。剎那之間,兩個人的身子宛若石頭人般地佇立當場,一動也不動的相持不下。
  夜風裡,落葉飄飄。
  驀地,簡崑崙向前跨進一步。隨著他跨進的腳步,右腕力振之處,錚然作響聲中,已自把對方那一口緊附在長劍之上的緬刀掙脫開來。
  寶二爺猝然打了個哆嗦,腳下一個踉蹌,站步未已,一口濁血已自噴了出來。
  簡崑崙原可趁勢出手,將對方斃之劍下。
  寶二爺卻也防到了對方會有此一手,隨著他退出的腳步,就地一個打滾,巨鷹也似的盤出丈許開外。
  「打!」一聲喝斥下,左手翻處,辟啪一聲,已抖開了一面血色的刀衣。
  敢情又是一手武林中罕見的絕活兒!
  刀衣乍展,一片寒光閃處,卻由其內爆飛出七八口細小窄長的柳葉飛刀。
  隨著寶二爺手勢揮動,一股腦爆發如蝗,直循著簡崑崙、向思思二人立身之處飛擲而來。
  簡崑崙一驚道:「姑娘小心!」
  長劍撩處,叮噹聲裡,已把迎向自己正面的三口飛刀磕向一旁。
  卻不知刀勢怪異——其中之一去而復還,打簡崑崙左肩頭擦過,頓時皮開肉裂,留下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
  這個突然的警覺,使得簡崑崙為之一驚。
  一時反手掄劍,施展逆回力道,將下余的幾口飛刀,劈落地上。
  那一面向思思因不明刀性,左面股胯部位,亦為飛刀所傷,傷勢雖輕,卻甚痛楚。
  如此一鬧,王府裡已有驚動。
  喝叱聲中,三數道孔明燈光,直向這邊照射過來。
  簡崑崙原有返身之意,見此情況更不欲久留,腳下飛點,已騰身丈外。
  巧手金蘭向思思輕叱一聲,跟蹤而至。
  卻有一條人影,倏地自側方瓦面縱身而落,手上一口魚鱗刀,兜頭蓋頂猛砍直下。
  向思思一個快閃,躲開了對方迎頭的刀勢,伺機由側面劈出一掌,施展的正是她拿手的巧手金蘭之式,如蘭纖指一潛復起,噗地一聲,正中對方後腰要穴。
  這一掌功力不弱,來人大叫一聲,突地倒落地上,一時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卻不意,一雙銳利雪花長刀,猛地襲身而近,直往向思思兩肋搠來。
  燈光閃爍裡,有人叱聲:「射!」
  一排箭矢,直射而前。
  向思思反手劈箭,卻無能躲過肋間的雙刀,情勢險到了極點。
  簡崑崙待去的一霎,目睹及此,低叱一聲,左手拂處,打出了一雙亮銀珠。
  他一向極少施展暗器,這一霎旨在救人,出手力道極猛。那人雖然身手不弱,奈何遞出的一雙長刀招式已老,再想改手已是不及。啪啪聲響裡,已為一雙銀丸,分別擊中身後骨節要害。頓時倒地不起。
  向思思才能解了一時之危,纖腰力擰,嗖地縱身而起,落身於大殿飛簷一角。
  只是偏偏有人放她不過。
  佇立一隅的寶二爺,其時並未遠去。
  以他要強生性,決計是放不過二人生離,可是方才與簡崑崙奪取兵刃,力較之下,受了內傷,當場口噴鮮血,雖說是一口濁血,卻也受傷不輕,不得不暫時定住,運功調息。
  這一霎,目睹著向思思的樣子,心有不忿,冷哼一聲,舉手打出暗器蒺藜子。
  一發三枚,出手即至。
  寶二爺心懷險惡,暗器出手,一聲不吭。
  向思思可真沒有料到,身子還沒有站定,叭地一聲,即為其中一枚,打中後背右面肩胛。
  幸而寶二爺身上有傷,若是憑他昔日功力,只這枚暗器便能取了她的性命。
  向思思負痛一個前撲,另外兩枚暗器,無巧不巧,便在這一霎擦肩而過,啪嚓聲響裡,打碎了兩片殿瓦。
  饒是這般,卻也痛得她冷汗淋漓,真彷彿右面胛骨都碎了,全身上下更是連一絲力道也提不起來,一個骨碌,便由房上墜落下來。
  「啊」!
  總是簡崑崙心有不忍。一片雲彩般的輕飄,呼帶著簡崑崙偌大身軀,陡地躥身而至。
  正好迎著了向思思落下的身子,一把抓了個結實,叱了聲:「走!」
  起落間,已是數丈開外。
  夜幕裡,人聲亂囂。
  簡崑崙夾著向思思,以奇快身法,直撲上西面爬滿籐花的院牆。
  這一帶已有了部署。
  燈光照射裡,撲過來兩名持刀侍衛,舉刀就砍。
  簡崑崙自不會把他們看在眼裡,手中月下秋露早已真力聚結,指天劃地裡,勢若飛虹倒捲。
  兩個持刀衛士,刀勢方出,簡直連對方是個什麼長相都未及看清,已為簡崑崙怒卷的劍勢劈中,雙雙慘叫一聲,墜落牆頭之下。
  有人大聲叱道:「放箭!」
  卻在箭矢未發前的一瞬間,簡崑崙挾持著向思思,已騰身而起,就此一路飛縱,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已消逝沉沉夜色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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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4:09
第21回 人在魂牽夢繫中

  月淨如水,水映月魄。
  一片煙霧,籠罩著當前的翠湖。
  簡崑崙一徑來到這裡,才自放了一顆心。向思思傷勢頗重,垂頭不語,嬌軀無力,一副沉沉欲睡模樣。
  這副形態看在簡崑崙眼裡,一時竟不能棄之而去。
  這一帶景致奇佳,即使在月夜裡,也不能盡掩,湖側雜生花樹,翠草如茵,楊柳青青,柳枝兒低到垂及水面,偶有微風,搖曳起淡淡紗籠的一片迷離,卻是波譎雲詭,一如湖面的煙波浩渺,看它不透。
  輕輕把她放置在草地上。
  向思思曼吟一聲,睜開眼睛,微弱地道:「你是……誰?為什麼要救……我?」
  簡崑崙只當她人事不省,既能說話,便自無妨。
  「先別管我是誰,告訴我傷在哪裡?」
  說話時,他特地把聲音壓低了,不欲讓她認出自己是誰,原因是雙方立場曖昧,仍似敵對身份。
  向思思瞧他皺了一下眉頭,無可奈何地吟了一聲,才自訥訥說:「後……面……」
  後面胯骨部位,似已為鮮血染透,月色裡看不清楚,簡崑崙用手摸了一下,濕漉漉染了滿手,一時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卻不意對方少女十分倔強。
  「流血?」
  「嗯……」簡崑崙說,「看樣子傷得不輕!」
  向思思一笑說:「不要緊……」
  說時她反過手來攀摸了一下,終是不便,無奈地道:「你就好人做到底吧,瞧瞧看……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沒有?」
  一面說,她已摸索著由身側豹皮革囊裡,取出了千里火,轉遞過去。
  簡崑崙遲疑了一下,接過來迎風一晃,呼地亮著了,火光閃爍裡,才看清楚了。
  可真是傷得不輕,整個後胯下股,全為鮮血所染,把一條蔥色的褲子大半截都染紅了。
  簡崑崙哼了一聲,右手快速運指,一連在她後胯傷處附近點了三處穴道,流血頓止。
  火苗子呼呼在空中躥著,手上千里火為萬花飄香所獨特設計,火勢極強,更能持久,較諸一般尋常江湖人物所施用的,大為不同。
  借助於眼前火光,仔細辨認之下,才確知傷在後胯的鳳尾穴上,偏差少許,即是尾椎骨節。
  「好險,」簡崑崙為之慶幸道,「差一點你便成了終身殘廢,這輩子就別想再動了。」
  向思思嚇了一跳,怯生生道:「是怎麼……回事?」
  簡崑崙暫不答理,隨即施展內力掌盤功,以右手掌心緊緊貼附對方傷處,一面運施丹田,發動真力,一撫一按,緊跟著向外一揚,突地一聲,已把對方深入肉內的那枚暗器吸了出來。
  隨著暗器的吸出,湧現了大片淤血。
  向思思呻吟了一聲,直疼得身子打顫,卻把早抓在手裡的一個小小藥瓶,反手遞向簡崑崙道,「這裡有……藥……」
  簡崑崙隨即又施展手法,重新為她止住了流血,把接過的傷藥,為她敷上少許。自個兒動手在她革囊裡拿了條布帶和一些棉花,迅速包紮妥當。
  一切迅速、利落,倒也得心應手。
  熄了千里火,簡崑崙步向湖邊,就著湖水,把手上血清洗了個乾淨。
  再回來時,向思思顯然已大見輕鬆。
  這一霎,倚石而坐,睜圓了一雙眼睛,正自向著簡崑崙直直地瞅著。神態之間,顯然對於簡崑崙這個人大是存疑。
  「你……到底是誰呢?」卻又輕輕一歎,「無論如何,你這番道義相助,讓我終身感激不盡……為什麼不把名字告訴我?或是,請你把臉上的遮面虎拿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記住你這個人,也就夠了。」
  簡崑崙一笑說:「那倒不必,只要我知道你是誰就夠了。」
  向思思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問道:「難道你知道我是誰?」原因是她臉上仍然繫著錦帕一方,二人雖接觸親切,那一方錦帕,仍然依舊。
  「剛才你自己已說過,你背後的靠山是鼎鼎大名的飄香樓主人柳先生,那麼,你當然是萬花飄香一面的人了。」
  「不錯……」向思思說,「萬花飄香是個極龐大的勢力,屬下有上萬的人,你知道我是誰呢?」
  簡崑崙冷冷一笑:「但是萬花門出色的女將,卻只有十二人,便是人稱的十二金釵。如果我沒有認錯,你就是十二金釵之一的巧手金蘭向思思,難道不是?」
  向思思微微愕了一下,淺淺一笑。
  「既然你已經看出來,我也不必再藏著了。」隨即解下了臉上錦帕,現出了本來面目。
  簡崑崙早已認出來是她,自然一些也不覺得奇怪。
  當下瞧著她,冷冷說道:「貴門主柳蝶衣,生平最是要強,姑娘此前坐失良機,讓人家搶走了到手的人質,今夜又吃了如此大虧,還負了傷,這件事若是傳到了柳先生耳朵裡,只怕是……」
  向思思果然為之一呆,忽地站起來說:「你到底是誰?」言下之意,分明簡崑崙所說屬實,可就對他更為好奇。她只當簡崑崙偕同九公主,當日同時已落入官兵之手,卻不知他後來的入水而遁,否則倒也不難猜出對方的真實身份。說了這句話,一時只管直直看著,心裡納悶兒。
  水波一響。
  一個女人的聲音,自湖上傳來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麼?我知道。」
  話聲方落,一葉扁舟,已自湖邊蘆葦草叢中現身而出,煙波浩渺裡,但見在狀似鸚鵡的舟首,佇立著一個長身玉立的窈窕少女。
  也同當日九公主裝束相彷彿。來人少女頭上戴著一頂軟笠,沿著帽圈四面垂有淡淡輕紗,夜色迷離裡,更是無能窺清。
  長身少女忽然出現,簡崑崙與向思思僅是由不住吃了一驚。更吃驚的卻是來人還不止一個。
  緊接著人影閃爍,卻自兩側柳陰,一連顯現出兩個麗人,身法曼妙,動作快速,一經現身,海燕掠波般,雙雙已抄身眼前,左右各一,相距丈許,卻把簡崑崙、向思思遙遙看住。
  湖面輕舟,已逼眼前。
  月色迷離裡,但見舟身一顫,舟上少女已騰身而起,飛鳥樣的輕美快捷,已立身二人當面。
  向思思啊了一聲,慌不迭自石上站起。
  簡崑崙卻能處變不驚。
  一個閃電般快捷的念頭,自腦中轉起:時美嬌!
  心裡方自念著,對方少女已冷冷哂道:「向門主——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麼?」
  「你……又是誰?」
  向思思可真被弄糊塗了,先前的謎結還沒有解開,後面的又來了。
  看樣子後來的三個人,雖然都是女人,卻是大非好相與。
  長身少女一笑說:「你等一會就知道我是誰了,先為你解開眼前這個謎結吧,你不是要想知道他是誰麼?」
  說到他這個字時,一雙妙目,透過目前薄紗,已轉向簡崑崙,隨即一笑道:「簡先生別來可好?」
  「時姑娘你好……」話聲微頓,簡崑崙已轉向側面,倚石而立,目光一掃,連同後來的一雙少女,亦都在照顧之中。
  對方若是時美嬌無誤,那麼後來的兩個少女,當必是她一雙隨身愛婢無音、無言了。
  想不到在這裡,竟然會忽然看見了她們。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令他大感憂慮,原因是時美嬌一身功夫,大非尋常,自己是否能敵得過,卻是大有疑問,更何況還有無音、無言的從旁相助,以三敵一,自己更加不是敵手了。
  一想到好不容易,費盡了心機,才得由飄香樓逃出,不期然眼前卻又與對方碰在一塊,真正是從何說起?
  「你好聰明。」長身少女含笑地讚了一聲,雙手輕分,已把垂下軟笠的一面輕紗撩起笠上。
  雖然只有月色,卻也能把她看得很清楚,特別她所獨自具有的那種神采氣質,使得簡崑崙在乍然一見之下,即能認出是時美嬌。
  果然是她——時美嬌!
  在萬花飄香裡,她身尊位高,論及身份,不過僅次於柳蝶衣一人之下,與金羽燕雲青,各領一堂之主,人稱玉手羅剎。
  簡崑崙領教過她的厲害,儼然是極可怕的一個大敵。
  非只是武功劍技超人,最可怕的還是這個女孩的聰明才智,那雙明亮的眼睛常於轉動之間,即能窺測出對方心裡所想,防不勝防,這才是最可怕的。
  一看見是她來了,簡崑崙頓時心存警惕,以免重蹈覆轍,像上次一樣,上了她的當,為之所擒。
  雖說如此,卻也不甘示弱。
  一霎伺,簡崑崙已設想了兩種出手對策,甚至於長劍月下秋露在展出的一霎,兼及兩旁的無音、無言,如此,即使不能取勝,當不致受制過甚。
  思念之間,一雙眼睛已是數度打轉,對於身側附近,做了必要的觀察。
  時美嬌輕輕聳了一下細長的眉毛,莞爾笑道:「這點小陣仗,如何會看在你的眼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即使在柳先生身邊,你也能來去自如……是不是?」
  話聲方落,那一雙剪水瞳子,已自移向一旁巧手金蘭向思思。
  後者在乍然知悉時美嬌的真實身份,親自目睹認定之後,早已嚇得面色慘變。
  眼前在時美嬌目光逼視之下,哪裡再能保持緘默?忍不住上前一步,請了個安,怯生生地說道:「參見堂主……我……」
  「你又是誰?」
  「我……屬下向思思……」
  「向思思!」
  一霎間,時美嬌面染青霜:「原來是向門主!真是失敬得很啊……」
  「屬下不敢……」
  說話的當兒,她已似不支,一副嬌弱無力模樣,抖成一團。
  正如簡崑崙所說,萬花飄香幫規極嚴,所屬弟子奉命行事,歷來只許成功,絕不容許失敗,若是連帶有著什麼有辱門風等事查實有報,論罪只有死路一條。
  巧手金蘭向思思,論罪雖未必如此嚴重,卻也可大可小,單看眼前的時美橋如何論處,生死一線,只憑時美嬌之一言,焉能不使她為之膽戰心驚?
  至此,時美嬌才現出了她本來的面目,神色微凝,冷冷說道:「你的一切我清楚得很,如此無能,怎麼可以在我飛花堂任職?且先回去,向宮壇主報到,聽候處置發落,這就去吧!」
  向思思聆聽之下,垂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自抬起頭向時美嬌看著,眼睛裡淚光盈盈,想是要說些什麼。
  時美嬌卻是當著簡崑崙的在場,不便發作,卻也不容她再有申辯。
  「什麼都不要多說了,你自個兒回去吧!」臉上笑靨不失,聲音卻出奇的冷。
  鑒於她在萬花飄香的一言九鼎,素日威望,向思思儘管心有不服,卻也不敢直言頂撞。
  聆聽之下,只向著時美嬌應了一聲,抖顫顫請了個安,轉過身來,向著簡崑崙苦笑了一下,原想說上幾句感激的話,又怕因此構成日後罪證之一,便自什麼也不再多說,隨即轉身自去。
  時美嬌再次轉目簡崑崙,臉上神態從容親切,那樣子與剛才面對向思思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更不像在面對一個敵人。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簡兄……」
  顯然是改了稱呼,一口吳儂京韻,聽在耳朵裡真個是無比受用。
  說時,蓮足輕移,緩緩向前邁了兩步。
  莫謂無心之舉。簡崑崙可是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
  隨著她前進的腳步,簡崑崙向左面邁了一步,依然是背石而立。
  時美嬌只當是沒有瞧見。
  淡淡月光之下,她的風采極美。
  「首先我代表萬花飄香,謝謝你對敝門手下的照顧,剛才在平西王府,我雖然沒有身歷其境,卻是可以想知,當時情形,必然有一番驚險激戰……」
  停了一下,她含笑接道:「向門主人雖機警,功力卻差得太遠,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救她,只怕她早已在寶柱手裡遭了不測……萬花飄香一向恩怨功罪分明,對我們的恩惠,我們心裡有數,絕不會忘記的!」
  簡崑崙一笑道:「堂主你太客氣了,只是話中有話,何不一氣說完呢?」
  時美嬌緩緩點了一下頭,輕輕哂道:「過去我承認對你認識得不夠清楚,從你到飄香樓住在半月軒以後,我才漸漸感覺到你的過人之處……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你是我以往見過最厲害的一個大敵……」
  「大敵?」簡崑崙一笑說,「為什麼你們要把我看成一個敵人?」
  「原因很多!」時美嬌說,「你既然問起,我就不妨告訴你吧……」
  「第一,」她說,「一開始你就跟我們作對,怎麼作對,也就不必多說了,你自己心裡有數。」
  簡崑崙當然明白,對方所指,無疑是對永歷帝的仗義援手,這件事毫無疑問,若不是簡崑崙的中途插手,此刻的永歷皇帝,早已被挾持住進了飄香樓,成為柳蝶衣雄心霸業、號召天下的工具。
  微微一笑,簡崑崙也就不再申辯。
  時美嬌臉含微笑,不以為忤,繼續說道:「這一點也就不必多說了,凡是被拘禁在萬花飄香,尤其是飄香樓總壇的人,從來還沒有人能夠隨便離開過,偏偏你就例外,壞了這個規矩!」
  簡崑崙哼了一聲:「這意思是,一旦住進了你們的飄香樓,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也不一定!」時美嬌說,「要看住進去的人,是採取一種什麼樣的態度了!」
  簡崑崙冷冷笑道:「順我者活,逆我者死!是不是?」
  時美嬌發出了一串嬌美笑聲。
  「幹嘛說得這麼難聽?當然……」她笑哈哈地說,「你一定要這麼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簡崑崙一笑道:「好像我的罪狀,還不止這些……」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輕輕一歎:「你說得不錯,可知道為了什麼?」
  臉上笑靨不失,簡崑崙卻透過一種特殊的感覺,體會到隱隱若現的幾許殺機。
  時美嬌說:「我剛才已經說過,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不經我們允許,而能離開飄香樓,至於能當著柳先生的面離開的。簡直聽也沒聽說過。」
  簡崑崙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現在你不應該再說是沒聽說過了。」
  時美嬌微微笑道:「我們真地聽見了,不但聽見,而且親眼見到,我還看見這個人手持長劍,當面對柳先生出言凌辱呢……」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似抖顫,可見得這件事她本人也同柳蝶衣一樣,引為生平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奇恥大辱,洋溢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激動。
  簡崑崙不由心裡一動,透過了這個小小的觀察,終於讓他忽然瞭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姑娘與柳蝶衣之間的微妙感情,似乎已超出了首領與屬下之間的一層關係。
  也就是說,時美嬌很可能早已是柳蝶衣的愛情俘虜,才至於那麼死心塌地地為柳氏效力。
  儘管他們之間相差著這麼一大把子年歲,可是感情微妙,誰又能說是不可能呢!
  這個突然的警覺,使得簡崑崙更加仔細地向對方觀察——這一霎,更加斷定顯示她激動目光之後的尖銳殺機,確是要十分小心注意。
  時美嬌說:「柳先生絕對不能忍受這種侮辱,沒有人能拿劍比著他,說出那種話……」
  說到這裡,她原先故示輕鬆、從容,所做出的一切偽裝,都化為烏有,甚至於臉上的微笑,也似極牽強。
  簡崑崙已覺悟到雙方的必將一戰。對於時美嬌此一感情方面的突然發現,他認為是意外收穫。
  兵法有謂:「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用之於眼前的格鬥,其理亦同。
  「姑娘你這麼說可就錯了!」簡崑崙越加慢條斯理地說,「柳先生所不能忍受的事,別人也一樣不能忍受。」
  他冷冷地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柳蝶衣平素驕傲自大,唯我獨尊,可以憑其武功權勢,作踐任何武林同道,他心裡卻不會有任何不安,現在只嘗到了一點點別人的憐恤,就無能忍受,豈非於理不通?」
  時美嬌搖搖頭說:「話不能這麼說,別人可不是柳先生,他是神聖不能侵犯的……」
  「誰又能可以隨便侵犯呢!」
  說完這句話,簡崑崙主動地抽出了長劍月下秋露,冷笑一聲:「我已經看出了你對柳蝶衣的忠心,你不愧是他的忠實部下,所以你才能在當日,毫不留情地執行他的命令,迫死崔老劍客以及他無辜的母親,如果易地而處,你也應該瞭解別人的感受如何?果真如此,你便能瞭解到,當日我未能一劍刺死柳蝶衣,該是何等的愚蠢與仁慈了,請拔劍吧!」
  說完這幾句話,一時力貫劍身,長劍越形璀璨,渲染出森森劍氣。
  想到了崔平及其老母的死,簡崑崙有一種難遣的自責與悲哀,若是容許他再一次持劍柳蝶衣榻前,決計不會那般仁慈,柳蝶衣是否還能保住性命,可就大生疑問。一霎間,他心裡充滿了悲忿仇恨,對於眼前的時美嬌,再也不能友善視之。
  時美嬌看在眼裡,微微一笑說:「這些話也就不必多說了,實崔氏母子的死,第一個脫不了干係的應該是我……」說到這裡她發出了一聲幽幽歎息:「這件事也許我做錯了……不過,後悔何益!」
  「誰要聽你這些?」簡崑崙抬起手,揭下了頭上的遮面虎,現出本來面目,「時美嬌,你請賜招吧!」
  「好吧!」時美嬌黯然一笑,龍吟聲中,一口細窄長劍,已拿在了手裡。
  「我知道你的劍術很高,」她冷冷地說,「而且我也知道,二先生傳授了你很多他獨門身法,但是今夜對於你來說,卻是不利的……」
  說話的當兒,無音、無言一雙姐妹,陡地自暗中現身,各自前進一步。
  簡崑崙驀地感覺到發自兩側凌厲的氣勢,才警覺到這雙姐妹所形成的鉗形攻勢。
  一個時美橋已難能取勝,再加上這雙姐妹,自然對自己形成更大的不利。
  可是這一霎,他意志如鋼,已不復再去考慮這些,炯炯目光,在一瞬無音、無言之後,緊緊盯向時美嬌,再也不輕易移動。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三個人一起上吧!」
  長劍微振,劍上光華,益形璀璨。臉上表情,大氣磅礡——這番形象看在時美嬌眼裡,由不住心裡一動,確是不敢大意。
  她終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你大可放心,她們只是奉命在現場警戒,不許外人妄自干擾,除非你存心脫逃,她們是不會輕易對你無禮冒犯的!」
  簡崑崙哼了一聲,陡地挑動長眉,似乎是對方那一句存心脫逃激怒了他。
  驀地,他接觸到自對方唇角的一抹微笑,忽然警惕到對方的用心微細。
  要知,高手之對招,全在心情鎮定,大忌情緒激動,對方姑娘顯然有見於此,反其道而行,無意之間,自己竟似為她所乘了。一念之警,簡崑崙忙自收斂心神。
  便在這一霎,時美嬌已自發動劍勢。
  一片白光,起自腕底,隨著時美嬌靈巧的前進之勢,直向他正面捲來。
  簡崑崙長劍突出,一點即收。叮!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彈開了對方劍勢。
  夜色裡,爆出了一點火星。
  時美嬌倏地收回了長劍,動作與簡崑崙一般無二。
  雙方的心思不謀而合,長劍交臂,人影穿梭,在眼睛來不及捕捉的一霎,雙方已各自劈出了三劍……妙在雙方的心有靈犀,像是事先打過招呼一般,在看來簡直難以躲閃的凌厲劍招之下,俱是相互無損地閃躲而開。
  卻是險到了極點。
  像是一雙展翅而過的飛鷹,霍地兩下裡分開來。
  氣勢的強大,迫使著雙方腳下的不能自止。
  簡崑崙足尖飛抄,直落丈外。
  時美嬌一式飛轉,如鷹之怒盤。
  動作之快,迫人眉睫。
  卻是一發而止,寓雷霆萬鈞之間。真正激昂排宕,不可作等閒而觀。
  強大的氣機,直似有飛沙走石之勢。
  皓月楊柳,相顧愕然,悵悵然結束了第一個回合。
  時美嬌重現笑靨,點頭道:「果然我沒有看錯,看來你劍術大是可觀,較之已死的崔平劍客,更似有過之。」
  這句話,使得簡崑崙神情一震,直似有穿心之痛。緊接著他即明白了對方用心。
  「時美嬌,你的攻心戰術已經不靈了……換點別的花樣吧!」
  「真的不靈了?」時美嬌展動蛾眉,聲音嬌嬈地道,「那就換點別的,來談談九公主朱蕾如何?」
  簡崑崙微微一笑,假設著取勢對方正面,卻用玉崖飛泉的突發劍招,傷她右側一面。
  時美嬌妙目微轉,越見高秀超逸,綿密精嚴。
  只是向著對方微微含笑,卻使得簡崑崙一時心存猶豫難定取捨。
  他本可猝然進身,怒劍相加,只是這一劍關係重大,若有所失,即不保為對方所傷,時美嬌其勢悠悠,難謂不心懷險詐。
  原來上乘劍術,多涉奇門陣腳。所謂順布三奇又謂逆布六儀,或逆布三奇,順布六儀,一劍之發,若得時位,自然可以穩操勝券,反之便為援人以柄,有如太阿倒持,遇見箇中高手,便是死路一條。
  眼前時美嬌,悠悠難量,顧盼進退,極見分寸,難謂她不是箇中高手,卻是不可不防,便是這番顧慮,使得簡崑崙久久不欲出劍。
  卻見時美嬌輕輕一歎道:「想不到九公主朱蕾,竟是一個多情至性之人,據我所知,這兩天她為你茶飯不思,已經兩天不進飲食,如果你再不能救她出來……情形可就不妙……」
  簡崑崙冷冷一笑,注目而視,只見時美嬌臉上笑靨,極其美艷,卻含蓄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稚氣。這幾句話大異她素日為人,自是別有居心。
  面前人影一閃,時美嬌躍身而前:「別以為我是跟你說著玩兒,我說的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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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9 00:04:31
  簡崑崙正待凝劍以向,不意對方身子尚未站定,倏地一轉,呼地又自閃到另一個方向。翩然而墜,施施轉身。
  「對不起,我實在很想知道——你與九公主之間這段患難的感情……」微微笑了一下,她繼續說道,「我想知道的是,你這麼視死如歸地護侍著她,真的是俠義居心,還是自己的私情在作祟?」
  簡崑崙一笑道:「依你看呢?」
  時美嬌哼了一聲:「外面傳言很多,我所得到的消息,都說是你們早已共浴愛河,出則同出,進則同進,共桌而食,同房而宿,而且……」
  輕輕一啐,她臉現薄羞,淺淺笑道:「還有的我就不說了。」
  簡崑崙並不生氣地道:「是不是共浴愛河,還有待進一步觀察,除此之外,你所說的那一套,什麼出則同出,居則同居……大致都還不假,我這麼回答,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時美嬌一笑說:「奇怪,這又關我什麼事?」
  「啊,」簡崑崙冷冷點頭道,「原來你自己也知道,這本來是不關你什麼事的!」
  以時美橋之冰雪聰明,想不到也有失言之時,眼前被簡崑崙用自己所說的話一將,竟至無言以對。
  固然,她所以特別提出這件事,無非志在攻心,使對方情緒紊亂,卻是忽略了,她自己對於眼前這個人,並非全然無動於衷,須知男女之間的情愫、感染,常在無知之間,雖說柳蝶衣於她,情之於先,只是雙方年歲的差距,以及日後柳氏情感心性的變態、轉移,對於她來說,畢竟不無遺憾,此時此刻,湊巧地闖進了簡崑崙這個人來,若非時美嬌的難忘故人,情勢早已顯然,但是,她畢竟也有軟弱的一面……
  眼前為簡崑崙出言一擊,一霎間心兒築築,臉也紅了。
  原來是拿來消遣人家,兼具攻心之略,想不到自己先受其害,以時美嬌之剔透玲瓏,誠然也始料未及。
  一霎間嬌嗔大發,怒由心起。
  「哪一個又高興管你們這些閒事?你美得很呢!」
  話聲出口,人已似彩蝶兒般翩翩騰起。
  一起即落,掌中長劍,渲染出匹練般的一道白光,直向簡崑崙身上怒捲過來。
  叮噹一聲。
  兩口長劍迎在一起,黑夜裡閃爍出一片火星。
  借助於長劍的一彈,時美嬌偌大的身子,呼!再一次的騰空而起,凌空一折,落到了簡崑崙背後。
  恰到好處!
  以奇門順布六儀而論,時美嬌眼前這個落勢,似乎正應了一個景字,正是出劍契機,輕叱一聲,長劍順勢而前,直向簡崑崙後背刺到。
  一股冷颼颼寒風,透衣而至。簡崑崙方有所感,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一個寒噤,腳下輕滑,一式旋風怒轉,陡地飛身丈許以外。
  時美嬌哪裡放得過他?
  簡崑崙身勢方轉,時美嬌卻已如影附形地附身而來。雙方身勢,看似一般輕飄快速,一如野雲振飛,去留無跡。
  對美嬌頗知奇門之妙,一腳踏入六儀,自不會輕易捨卻。
  簡崑崙身方縱起,已自覺對方的緊逼不捨,雙方之間,更似有一種莫名的氣勢,彼此牽繫貫通,如此一來,簡崑崙的每一動靜,對方都似能事先預知,正是此一奇門劍勢之妙。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由使得簡崑崙心裡暗暗吃一驚。
  其時時美嬌雪亮的劍鋒,已自應了六儀中一個驚字,劍光宣洩裡,一劍直劈,循著簡崑崙背脊上大肆揮落下來。
  簡崑崙一勢猛虎伏樁,霍地投身大石,險險乎閃開了對方勁道猛銳的劍鋒。
  劍落石面,劈削起大片石屑,閃爍出的一片石火,尤其有懾人之勢。
  一霎間的動念,使得簡崑崙忽然明白過來,毫無可疑,對方正是以玄奧的奇門陣腳,催動劍勢,自己方纔已有所警,只是心存懷疑,這一霎,待將施展破解之法,其勢已有所不及。
  不好!
  一念之警,不禁使得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六儀奇門陣腳,他亦曾涉獵,並非昧於無知,若是事先窺知,大可與時美嬌放手一搏,未見得就為她所敗。
  眼前卻是太過遲緩了。心思電轉,似乎左側方杜字一位,容或還有一線生機,不假多思飛身一轉,便自向這一面掠來。
  豈不知,時美嬌早已有見於先,無音、無言一雙姐妹,正是為此設防在先。
  簡崑崙身勢方起,暗影裡人影一閃,那個叫無言的姑娘已驀地現身而出,不期然踏前一步,已自搶了先機。
  奇異的陣腳,即所謂神龍負圖出洛水,彩凰銜玉碧雲空,神妙之處,端的不可思議。
  據傳此一奇門六儀陣式,乃起自人類之始祖軒轅黃帝大戰蚩尤時,偶遇天神所授,自是未免過於荒誕離經。但是由此卻可想知其妙不測。
  隨著無言的突然現身,霎時間這一面已自封死。
  感觸裡,像是起了一片雲霧般,非但無言隱身不見,整個左側一面,似已全然為濃霧所封。
  時間之快速,簡直不容多想。
  便在這一瞬,身後的時美嬌,挾其雷霆萬鉤之勢,電光石火般已自身後切到。
  簡崑崙只覺得後心要害一緊,其勢已無能躲閃——時美嬌顯然已出劍直刺而來。
  生死俄頃之間,這一劍卻似往側面微微一偏,哧!尖風一縷,連帶著雪亮的劍鋒,已扎進了簡崑崙右後肩胛。
  力道之猛,極是可觀,噗……紮了個兩面透穿。
  「啊!」
  拔劍,血流!
  簡崑崙一陣刺心奇痛,掌中長劍都幾乎脫落。
  時美嬌顯然手下留情,這一劍沒有要他的命,卻也並不表示就此放過,隨著她拔出的劍鋒,左手翻處一式春風拂柳,一隻纖纖玉手,待向對方另一面肩頭上拿去。
  猛可裡,大片疾風,透空尖嘯而至。
  月色裡,簡直難以看清是什麼物件。
  或許是暗器中極為細小的飛針之類,為數既多,體積又小。
  這類暗器,最難招架,況乎施展人功力驚人,一掌飛針,透過無比巨大的掌力催使,勢若狂濤,一股腦地向時美嬌身上飛射過來。
  厲害的是,倏忽而來,事先毫無徵兆,以時美嬌之縝密謹慎,一霎間也無能招架。卻似乎只有退之一途。性命攸關,再也顧不得向簡崑崙出手擒拿。
  其勢緊迫,隨著嬌軀的向後一仰,一式蜉蝣戲水,揚然旋身於三丈開外。
  如此一來,加之於簡崑崙的緊迫形勢,驀地便為之爆開一環。
  簡崑崙乃得施展極上輕功,突地騰身而起,向著相反方向,脫身逸出。
  他雖然傷勢不輕,但在肩窩部位,絲毫無損於足下腳程,加以輕功極佳,這一奮身縱出,足足有四五丈開外,正好落身於湖上輕舟。隨著他腳下的一點,輕舟微顫,第二次騰身而起,逕自向湖邊一片稀疏樹林遁進。
  卻不意,這一面也早已有埋伏。
  那個叫無音的姑娘,便自藏身這裡。
  黑暗裡看人不清。
  簡崑崙身方入林,無音已颼然而前,正是以逸待勞,猝然閃身而現,適逢其時地攔在了簡崑崙身前咫尺之間。
  這雙姐妹一身武功,非比尋常。
  時美嬌把她安置這裡,身當六儀一角,自系有特殊意義,簡崑崙負傷在前,落荒於後,這一霎已是驚弓之鳥,加之無音的以逸待勞,猝然閃現,迫在眉睫,此時此刻的無音,果真按原定計劃,乘虛出劍,簡崑崙便是非死即傷。
  總是命不該絕。
  再聽著無音的一聲嬌叱,一片劍光,揮自她的右手腕底,猝然相加,勢若奔電。卻以取勢偏差,險險乎擦著簡崑崙的身邊毫釐之間,落了下去。
  喀嚓一聲,劈落下大枝樹幹,聲勢好不驚人。
  這一劍,饒是有趣。
  雙方當面而立,近在咫尺,以常情而論,豈能有出劍偏差之理!
  乍驚而後的簡崑崙,簡直有恍若再生之感,一個念頭閃電轉起——莫非對方的刻意示惠!
  無論如何,時機一瞬,眼前已無能證實,隨著無音的一劍劈空,也同於方才時美嬌情勢一般,眼前情勢頓為改變。
  簡崑崙饒是心有未甘,也萬不會愚蠢到返身戀戰,自陷絕境。
  快走!
  無言姑娘這一面的留出破綻,時機稍縱即失,再要不走,更待何時,便自再一次奮身前縱,一頭紮向林裡,狼也似地落荒而遁。
  時美嬌自是心有不甘。
  就情勢而論,不啻先機盡失,對方簡崑崙既是如此一等一的一個勁敵,況乎遁身林內,她自然知道追已無及。只是這麼就容他走了,卻是一萬個不甘心情願,更何況暗中那個向自己施以飛針的小人,更是她所深惡痛絕,若有所遇,絕放他不過。
  像是一隻掠波的燕子……也同於簡崑崙借助於水面輕舟的一點,呼嚕嚕衣袂飄風聲中,已自涉身岸邊,緊躡著簡崑崙去勢之後,快速縱身林內。
  雖說是星月當頭,林子裡卻黑黝黝無以視物。
  時美嬌的氣可也大了。
  以她在萬花飄香崇高在上,僅次於柳蝶衣以下第二號人物的身份,卻讓簡崑崙如此跑了,傳言出去,她這個堂主的臉面,實在無以置之,更何況此行柳蝶衣對她的寄以重任,怎麼說也不容許簡崑崙這般輕易的便自手底跑了。
  簡崑崙輕功極高,時美嬌自信比他也不差。
  恍惚裡,依稀聽見前面傳過來的腳步聲。時美嬌腳下加勁,一連七八個疾縱,直向著疑是聲音來處快速追了過去。
  雙方勢子都快。
  那聲音果然傳自簡崑崙一面,身上負傷,四面又黑,加以處身林內,想要像平日那樣一派任意飛縱,不帶出一點聲音,自是極不可能。
  一追一遁,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簡崑崙驀地覺出後面有人,霍地站住腳步。
  時美嬌也自警覺,立刻站住不動。
  風引樹梢,林子裡搖動出那麼輕微的沙沙聲。
  雙方耳朵都夠尖,雖是隔著前後遙遙的一段距離,卻像是心有靈犀,彼此都全神貫注在留意傾聽。
  時美嬌忽然出聲笑道:「我知道你在哪裡,簡崑崙你跑不掉的……」
  緩緩風勢,吹動著她的聲音,靜夜幽林,聽來別有韻味。
  說完,等了一會兒,時美嬌才繼續向前走了幾步。
  有了先前險為飛針所傷的經驗,她自然不會忽略身側第三者的異動,事實上,她恨極了暗中這個人,若是遇見了他,定要給他好看。是以,這幾句話,固然是為簡崑崙所發,卻未嘗沒有心存引蛇出洞,把這個出手歹毒的第三者引出來的念頭。
  「簡崑崙,你已經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何必呢,你跑不了的,不如像上一次那樣,束手就擒的好……」
  涼風習習,打地面上輕輕吹起。
  風勢時摻雜著一些血腥氣昧。
  時美嬌黛眉微蹙,心裡更加證實了對方就在當前不遠,由於林面極廣,風勢迂迴,要想確定對方藏身之處,卻是極難。她卻又似有一種不忍於己的傷感,下意識裡總覺著向對方出手過重了。
  矛盾!
  一面向對方施以詭計毒手,一面卻又心存不忍,甚而更有一抹揮之不去,縈繫於心的清清情懷……這番感觸,真正矛盾極了,卻是連她自己也解不開、想不透是為什麼?
  總之,眼前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眼前第一要務,卻是要生生活捉住這個簡崑崙,否則時機稍縱即逝,對方這個人可就萬難掌握,最重要的是,自己所加諸於他身上的仇恨,如果不能在生擒對方之後就近化解,以後將是更形劇烈,怕是永無化解之日。
  一霎時,時美嬌心裡充滿了矛盾,妙在這番感觸,以前還不自覺,竟似在眼前的一剎那間忽然滋生,帶給她意想不到的內心困擾,心裡越是凌亂,越是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即是務必要把簡崑崙擒在手裡。
  人影翩躚。
  無音、無言雙雙現身當前。
  時美嬌心念一動,轉向二女道:「你們往兩邊給我搜,可不許再讓他跑了。」
  無音、無言聆聽之下,即刻轉身離開。
  時美嬌正待出聲試探,耳邊上卻再次傳過來疑為腳步的輕微聲音。較之先前,更為輕微,若非是時美嬌的精明機靈,換在別人,還真難以聽出。
  時美嬌心領神會,不由微微一笑。心裡盤算著:簡崑崙,這一次你可真的跑不了啦……
  思念微動,嬌軀已自騰起。
  她輕功極佳,當前所施展,為柳蝶衣苦心所造就的提升之術,雖然還不能達到柳蝶衣那等境界,揆諸當今武林,實已罕有頡頏。
  簡崑崙原與她不相上下,只是眼前情形迥異,身上帶有劍傷,大礙真氣之運轉,全力較量之下,自較時美嬌略有不足。
  正是因為如此,時美嬌才自斷定,對方必然無能逃出自己掌握。
  那聲音在時美嬌快速追躡之下,越見清晰。只是速度極快,以時美嬌之功力,亦不得不全力以赴。
  如此一來,似乎距離已漸漸接近。
  林子裡越見黑暗。
  一陣子疾馳力躡,足有數里之遙。
  或許無音,無言,也都有所發現,若是時美嬌盤算不錯,依照她們姐妹所走方向,正好形成一個強力的包抄之勢,前邊的簡崑崙恰恰正當包抄之點,應是插翅難飛。只是二女腳程萬萬不及自己之快,可能略遲才能抵達。黑暗中大可形成錯覺,吸引暗中潛伏的那個高手注意,自己便可從容趕上簡崑崙,將他先行擒到手中。
  時美嬌心裡很是得意,自認得計。
  她所以有此自信,實在是因為前邊的腳步聲,已為她完全把握,決計不會再容他逃開。
  一追一遁,霎時間,又已是百十丈開外。
  驀地皓月當頭,敢情已置身樹林之外。
  眼前一片起伏山丘,竹籬、茅舍點綴其間,更有長方不一,粼粼波光的田畦,在月色照之下,一汪汪燦爛如鏡。
  不對……
  時美嬌心裡一動。她的眼睛也真夠尖,身子才一縱出,即看見一條人影,抄水而渡,借助於尺把高的畦中水稻,便自把身軀騰起,直向著側面山丘上落去。
  時美嬌一聲輕笑:「你想跑麼?」話出人起,宛如輕煙一縷,起落之間,抄過了眼前水田,已落身彼岸。
  時美嬌原以為對方在自己出聲一呼之後,必當奮身而遁,卻是沒有想到,情形剛剛相反。
  那個人竟自忽地站住不動。
  一連四五個起縱,時美嬌箭失也似的已來到了眼前:「簡崑崙!這一次你認輸了吧?」
  再一次飛縱而起,有如燕子般的快捷,一起而落,已到了對方身後。
  一連六七個快速飛縱,勢子奇快無比——隨著時美嬌猝然襲近的身子,雙手齊施,直認著對方簡崑崙肩上抓落下去。
  這是一手靈巧的七巧擒鶴手法,亦為飄香樓主人柳蝶衣所精心自創。厲害之處,在於一霎時間,端視對方之反應,可以做出七種不同的巧妙擒拿手法。
  更厲害的是,七種不同的手法裡,俱帶有真力拿穴之妙,可以在指尖與對方接觸的剎那之間,點封對方身上穴門,立即使對方動彈不得。
  卻是,這個簡崑崙端的不是易與之流。
  隨著時美嬌落下的手掌,對方身子霍地快速一搖,做了一個奇怪的扭曲動作,便是這個奇怪動作,巧妙地避開了時美嬌七巧擒鶴的第一式力拿雙翅。緊跟著這個人刷地掉過了身子,湛湛目神,直逼時美嬌而視,卻沒有絲毫要逃走之意。
  這麼一來,倒使得時美嬌即將施展的第二式出手,突地自行制止。
  「你?」
  誰說是簡崑崙?
  一身黑色隱隱閃有亮光的絲質長衣——這個人也同簡崑崙一樣,有著高頎的身子,可是無論髮式、神態都擺明了,他絕不是簡崑崙。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雙目以下,為一方黑色絲巾緊緊紮住,如此黑夜,僅僅憑著他顯露於外的一雙眼睛判知是誰,可是太難了。
  「你是誰?」
  一霎間,時美嬌真有被人戲弄的感覺。
  那人輕輕地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用著一雙湛湛目神,向時美嬌默默打量不已。
  透過一抹月光,瞧見對方交叉肩後的一雙長劍。這人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向她看著,眼神兒該怒不怒,波譎雲詭,令人費解。
  時美嬌忽然明白了過來。不用說對方便是方才一聲不吭,向自己施展暗器一掌飛針的那個人了,更有甚者,眼前自己竟然又上了他的當,這一手故佈疑陣,虧他想得出來,竟然連自己也誤為是簡崑崙的腳步,而一路跟隨來到了這裡。
  這個突然的觸及,使得時美嬌一時透體冰涼,做聲不得,真個說不出的氣餒、愧恨。
  以她平素之為人機智,怎麼也不應該會有此疏忽,想不到偏偏一時大意,鬼迷了心,竟自如此糊塗。
  不用說,簡崑崙此刻早已去之無蹤,自是難望再尋。
  想到這裡,真不禁氣得肺都要炸了,一腔怒火一股腦地便衝向對方這個黑衣人。
  「很好——你的詭計……你好……」
  那人一雙眼睛,頗似含有幾分莞爾的笑意,忽然拉長了,神態溫順靜雅,仍然一言不發。
  時美嬌蛾眉微挑:「怎麼不說話?」
  黑衣人的一雙眸子,拉得更長了——也許在蒙布之內,他正在微笑,為著他的詭計得逞。只是笑容之後,不僅斯文,應是隱藏壓制著相當敵意。
  時美嬌驀地後退了一步:「咦——你……是誰?」
  一霎間,那雙靈活的眼睛,已在對方身上打轉無數,接著,她冷冷地點頭道:「我知道了,你所以蒙著臉,當然是怕我認出你是誰來,這麼說,我們原是認識的……再不然就是見過面?」
  話聲未已,黑衣人陡地騰身而前。
  其勢絕快。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步前跨,舉手發招,一掌直向時美橋前心擊來。掌勢極快,似側而偏,兼具有劈、撞之勢,指尖未至,先有一股絕大勁風,可見真力之渾厚。
  時美嬌心裡一動,暗驚於此人掌式之凌厲,幾與自己相伯仲。飄香門柳蝶衣私授武技之中,有蝶衣七式,最是神奇不可預知。
  眼前時美嬌情急之下,不自知便施展而出。
  嬌軀向後一閃,緊接著一式翩躚,現出了纖腰一眼——以此而誘敵進身,十九可能得手。關鍵在於敵人一經襲進,即為緊接而下的蝶衣二式——粉翅雙酣攻入兩側,再從容退身簡直妄想。
  卻是不知,黑衣人竟有詭智。
  時美嬌纖手方出,施展粉翅雙酣一式,按向對方的兩肋,黑衣人卻似先已得警,不俟對方纖手襲近,先已騰身而起。
  這一手,大是出乎時美嬌意外。
  隨著她遞出的雙手,黑衣人偌大的身子,一個奇快的倒仰,卻是不容身子落下,在空中一個疾滾,竟自繞到了時美嬌右側。
  時美嬌驀地一驚,蓋因對方這一式身法,好生眼熟。一念之驚,還沒有會過意來。對方黑衣人反捲的一隻腳尖倒踢北斗,刷地向她臉上踢來。
  時美嬌輕叱一聲,身軀一個倒擰,極其危急一瞬,以蝶衣七式最後一式風捲狂蝶,整個身子宛似飛雲一片,呼地狂揚而開。
  好險。
  黑衣人的一式飛踢,險險乎擦著她的髮絲滑了過去。
  對於黑衣人來說,原以為十拿九穩的制勝訣竅,想不到竟走了空招,而時美嬌亦情不自禁地為之嚇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著黑衣人靈活的長軀,在一腳踢空之下,飛轉出七丈外,落身於一脈修篁之上。
  「領教了。」脫口說出了這麼一句,便再也不欲久留,隨著竹梢的一顫,巨鶴穿雲也似的,已自拔身而起,墜向一嶺青蔥,夜色裡,閃得一閃,便自無蹤。
  時美嬌若是放他不過,黑衣人即使身法再快,也難以擺脫。
  她卻計不出此。一霎間的覺醒,直似有驚心動魄之勢,一時望著黑衣人消逝的背影,做聲不得。
  便是黑衣人臨去之前的那一句:「領教了!」語音清脆,宛若婦人,忽然使得她有所觸及。
  「李七郎!」
  「莫非是他?」
  這個念頭,有如疾電流竄,剎那間傳遍全身,真正是吃驚不小。
  再回想方才出手身法,對方雖似有所掩飾,卻也不無穿幫,她由是更有所悟,怪不得那般神妙的蝶衣七式,竟然也難他不住,看來柳蝶衣對於這個後來入門的少年,更似有所偏愛,非但這一套蝶衣七式早已傳授給了他,更授以破解之道,說不定,更有許多招式,連自己也未能盡知。
  看起來有關二人的許多傳說,應是其來有自,而非空穴來風了。
  一霎間,她只覺得全身透體發涼,眼睛一酸,竟自淌下淚來。
  再想,如果自己沒認錯,這個人便是李七郎了。只是,一個問題……
  他為什麼要救簡崑崙?
  而且,由方才動手,出招之凌厲,以及飛針暗算之狠毒諸情上判斷,可以窺知這個人對自己所隱藏的敵意,分明意欲置自己於死地,正是好毒心也!
  卻又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柳蝶衣?還是簡崑崙?
  一霎間,她陷於迷離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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