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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夏洛特·勃朗特]簡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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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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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38:5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簡愛  作者:夏洛特·勃朗特

  簡·愛是個孤女,出生于一個窮牧師家庭。父母由于染上傷寒,在一個月之中相繼去世。幼小的簡寄養在舅父母家里。舅父里德先生去世后,簡過了10年受盡歧視和虐待的生活。一次,由于反抗表哥的毆打,簡被關進了紅房子。肉体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屈辱和恐懼,使她大病了一場。
  舅母把她視作眼中釘,并把她和自己的孩子隔离開來,從此,她与舅母的對抗更加公開和堅決了。以后,簡被送進了羅沃德孤儿院。
  孤儿院教規嚴厲,生活艱苦,院長是個冷酷的偽君子。簡在孤儿院繼續受到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殘。由于惡劣的生活條件,孤儿院經常有孩子病死。簡畢業后留校任教兩年,這時,她的好友海倫患肺病去世。簡厭倦了孤儿院里的生活,登廣告謀求家庭教師的職業。
  桑恩費爾德庄園的女管家聘用了她。庄園的男主人羅契斯特經常在外旅行,偌大的宅第只有一個不到10歲的女孩阿戴列·瓦朗,羅契斯特是她的保護人,她就是簡的學生。
  一天黃昏,簡外出散步,邂逅剛從國外歸來的主人,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以后她發現她的主人是個性格憂郁、喜怒無常的人,對她的態度時好時坏。整幢房子沉郁空曠,有時還會听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笑聲。
  一天,簡在睡夢中被這种笑聲惊醒,發現羅契斯待的房間著了火,簡叫醒他并幫助他扑滅了火。
  羅契斯特回來后經常舉行家宴。在一次家宴上向一位名叫布蘭契的漂亮小姐大獻殷勤,簡被召進客廳,卻受到布蘭契母女的冷遇,她忍受屈辱,离開客廳。此時,她已經愛上了羅契斯特。其實羅契斯特也已愛上簡,他只是想試探簡對自己的愛情。當他向簡求婚時,簡答應了他。
  婚禮前夜,簡在朦朧中看到一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在鏡前披戴她的婚紗。
  第二天,當婚禮在教堂悄然進行時,突然有人出證:羅契斯特先生15年前已經結婚。他的妻子原來就是那個被關在三樓密室里的瘋女人。法律阻礙了他們的愛情,使兩人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在一個凄風苦雨之夜,簡离開了羅契斯特。在尋找新的生活出路的途中,簡風餐露宿,沿途乞討,歷盡唇難,最后在澤地房被牧師圣·約翰收留,并在當地一所小學校任教。
  不久,簡得知叔父去世并給她留下一筆遺產,同時還發現圣·約翰是她的表兄,簡決定將財產平分。圣·約翰是個狂熱的教徒,打算去印度傳教。他請求簡嫁給他并和他同去印度。簡拒絕了他,決定回到羅契斯特身邊。
  她回到桑恩費爾德庄園,那座宅子已成廢墟,瘋女人放火后墜樓身亡,羅契斯特也受傷致殘。簡找到他并和他結了婚,得到了自己理想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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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7-27 02:39:51 |只看該作者
《簡·愛》作品賞析

  這是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主人公簡·愛是一個心地純洁、善于思考的女性,她生活在社會底層,受盡磨難。她的生活遭遇令人同情,但她那倔強的性格和勇于追求平等幸福的精神更為人們所贊賞。
  在里德太太家,10歲的簡面對舅母、表兄妹的歧視和虐待,己經表現出強烈的反抗精神。當她的表兄毆打她時,她勇于回擊;當舅母嚷著叫自己的孩子遠离她時,她高喊“他們不配和我在一起”;當她被囚禁在空房中時,想到自己所受到的虐待,從內心發出了“不公正”的吶喊。在孤儿院,簡的反抗性格更為鮮明,這和她的朋友海倫·朋斯忍耐順從的性格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海倫·朋斯雖遭迫害卻信奉“愛你的仇人”,在宗教的麻痹下沒有仇恨,只有逆來順受。而簡對冷酷的校長和摧殘她們的教師深惡痛絕。她對海倫說:“假如她用那根條子打我,我要從她手里把它奪過來,并且當面折斷它。”充分表露了她不甘屈辱和不向命運妥協的倔強性格。
  小說主要描寫了簡·愛与羅契斯特的愛情。簡·愛的愛情觀更加深化了她的個性。她認為愛情應該建立在精神平等的基礎上,而不應取決于社會地位、財富和外貌,只有男女雙方彼此真正相愛,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在追求個人幸福時,簡·愛表現出异乎尋常的純真、朴實的思想感情和一往無前的勇气。她并沒有因為自己的仆人地位而放棄對幸福的追求,她的愛情是純洁高尚的,她對羅契斯特的財富不屑一顧,她之所以鐘情于他,就是因為他能平等待人,把她視作朋友,与她坦誠相見。對羅契斯特說來,簡·愛猶如一股清新的風,使他精神為之一振。羅契斯特過去看慣了上層社會的冷酷虛偽,簡·愛的純朴、善良和獨立的個性重新喚起他對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因而他能真誠地在簡面前表達他善良的愿望和改過的決心。
  簡·愛同情羅契斯特的不幸命運,認為他的錯誤是客觀環境造成的。盡管他其貌不揚,后來又破產成了殘廢,但她看到的是他內心的美和令人同情的不幸命運,所以最終与他結婚。小說通過羅契斯特兩次截然不同的愛情經歷,批判了以金錢為基礎的婚姻和愛情觀,并始終把簡·愛和羅契斯特之間的愛情描寫為思想、才能、品質与精神上的完全默契。
  簡·愛是個不甘忍受社會壓迫、勇于追求個人幸福的女性。無論是她的貧困低下的社會地位,或是她那漂泊無依的生活遭遇,都是當時英國下層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作者能夠把一個來自社會下層的覺醒中的新女性擺到小說的主人公地位,并對主人公為反抗壓迫和社會偏見、力爭取獨立的人格和尊嚴、為追求幸福生活所作的頑強斗爭加以熱情歌頌,這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是難能可貴的。
  《簡·愛》是一部具有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現實主義小說。整部作品以自敘形式寫成。大量運用心理描寫是小說的一大特色。全書构思精巧,情節波瀾起伏,給讀者制造出一种陰森恐怖的气氛,而又不脫离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背景。作者還以行情的筆法描寫了主人公之間的真摯愛情和自然風景,感情色彩丰富而強烈。這部优美、動人并帶有神秘色彩的小說,至今仍保持著它獨特的藝術魅力。
                           (魏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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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7-27 02:40: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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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其實,早上我們還在光禿禿的灌木林中溜達了一個小時,但從午飯時起(無客造訪時,里德太太很早就用午飯)便刮起了冬日凜冽的寒風,隨后陰云密布,大雨滂沱,室外的活動也就只能作罷了。
  我倒是求之不得。我向來不喜歡遠距离散步,尤其在冷颼颼的下午。試想,陰冷的薄暮時分回得家來,手腳都凍僵了,還要受到保姆貝茵的數落,又自覺体格不如伊麗莎、約翰和喬治亞娜,心里既難過又慚愧,那情形委實可怕。
  此時此刻,剛才提到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亞娜都在客廳里,簇擁著他們的媽媽。她則斜倚在爐邊的沙發上,身旁坐著自己的小寶貝們(眼下既未爭吵也未哭叫),一副安享天倫之樂的神態。而我呢,她恩准我不必同他們坐在一起了,說是她很遺憾,不得不讓我獨個儿在一旁呆著。要是沒有親耳從貝茜那儿听到,并且親眼看到,我确實在盡力養成一种比較單純隨和的習性,活潑可愛的舉止,也就是更開朗、更率直、更自然些,那她當真不讓我享受那些只配給予快樂知足的孩子們的特權了。
  “貝茵說我干了什么啦?”我問。
  “簡,我不喜歡吹毛求疵或者刨根究底的人,更何況小孩子家這么跟大人頂嘴實在讓人討厭。找個地方去坐著,不會和气說話就別張嘴。”
  客廳的隔壁是一間小小的餐室,我溜了進去。里面有一個書架。不一會儿,我從上面拿下一本書來,特意挑插圖多的,爬上窗台,縮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下,將紅色的波紋窗帘几乎完全拉攏,把自己加倍隱蔽了起來。
  在我右側,緋紅色窗幔的皺褶檔住了我的視線;左側,明亮的玻璃窗庇護著我,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陰沉天气的侵害,又不与外面的世界隔絕,在翻書的間隙,我抬頭細看冬日下午的景色。只見遠方白茫茫一片云霧,近處濕漉漉一塊草地和受風雨襲擊的灌木。一陣持久而凄厲的狂風,驅赶著如注的暴雨,橫空歸過。
  我重又低頭看書,那是本比尤伊克的《英國鳥類史》。文字部份我一般不感興趣,但有几頁導言,雖說我是孩子,卻不愿當作空頁隨手翻過。內中寫到了海鳥生息之地;寫到了只有海鳥栖居的“孤零零的岩石和海岬”;寫到了自南端林納斯尼斯,或納斯,至北角都遍布小島的挪威海岸:
  那里,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渦,咆哮在极地光禿凄涼約小島四周。而大西洋的洶涌波濤,瀉入了狂暴的赫布里底群島。
  還有些地方我也不能看都不看,一翻而過,那就是書中提到的拉普蘭、西伯利亞、斯匹次卑爾根群島、新地島、冰島和格陵蘭荒涼的海岸。“廣袤無垠的北极地帶和那些陰凄凄的不毛之地,宛若冰雪的儲存庫。千万個寒冬所積聚成的堅冰,像阿爾卑斯山的層層高峰,光滑晶瑩,包圍著地极,把与日俱增的嚴寒匯集于一處。”我對這些死白色的地域,已有一定之見,但一時難以捉摸,仿佛孩子們某些似懂非懂的念頭,朦朦朧朧浮現在腦際,卻出奇地生動,導言中的這几頁文字,与后面的插圖相配,使兀立于大海波濤中的孤岩,擱淺在荒涼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過云帶俯視著沉船的幽幽月光,更加含義雋永了。
  我說不清一种什么樣的情調彌漫在孤寂的墓地:刻有銘文的墓碑、一扇大門、兩棵樹、低低的地平線、破敗的圍牆。一彎初升的新月,表明時候正是黃昏。
  兩艘輪船停泊在水波不興的海面上,我以為它們是海上的鬼怪。
  魔鬼從身后按住竊賊的背包,那模樣實在可怕,我赶緊翻了過去。
  一樣可怕的是,那個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獨踞于岩石之上,遠眺著一大群人圍著絞架。
  每幅畫都是一個故事、由于我理解力不足,欣賞水平有限,它們往往顯得神秘莫測,但無不趣味盎然,就像某些冬夜,貝茜碰巧心情不錯時講述的故事一樣。遇到這种時候,貝茵會把燙衣桌搬到保育室的壁爐旁邊,讓我們圍著它坐好。她一面熨里德太太的网眼飾邊,把睡帽的邊沿燙出褶襉來,一面讓我們迫不及待地傾听她一段段愛情和冒險故事,這些片段取自于古老的神話傳說和更古老的歌謠,或者如我后來所發現,來自《帕美拉》和《莫蘭伯爵亨利》。
  當時,我膝頭攤著比尤伊克的書,心里樂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樂,就怕別人來打扰。但打扰來得很快,餐室的門開了。
  “噓!苦惱小姐!”約翰·里德叫喚著,隨后又打住了,顯然發覺房間里空無一人。
  “見鬼,上哪儿去了呀?”他接著說。“麗茜!喬琪!”(喊著他的姐妹)“瓊不在這儿吶,告訴媽媽她竄到雨地里去了,這個坏畜牲!”
  “幸虧我拉好了窗帘,”我想。我真希望他發現不了我的藏身之地。約翰·里德自己是發現不了的,他眼睛不尖,頭腦不靈。可惜伊麗莎從門外一探進頭來,就說:
  “她在窗台上,准沒錯,杰克。”
  我立即走了出來,因為一想到要被這個杰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么事呀?”我問,既尷尬又不安。
  “該說,什么事呀,里德‘少爺?’”便是我得到的回答。“我要你到這里來,”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打了個手勢,示意我走過去站到他面前。
  約翰·里德是個十四歲的小學生,比我大四歲,因為我才十歲。論年齡,他長得又大又胖,但膚色灰暗,一付病態。臉盤闊,五官粗,四肢肥,手膨大。還喜歡暴飲暴食,落得個肝火很旺,目光遲鈍,兩頰松弛。這陣子,他本該呆在學校里,可是他媽把他領了回來,住上—、兩個月,說是因為“身体虛弱”。但他老師邁爾斯先生卻斷言,要是家里少送些糕點糖果去,他會什么都很好的,做母親的心里卻討厭這么刻薄的話,而傾向于一种更隨和的想法,認為約翰是過于用功,或許還因為想家,才弄得那么面色蜡黃的。
  約翰對母親和姐妹們沒有多少感情,而對我則很厭惡。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兩次,也不是一天一兩回,而是經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經都怕他,他一走運,我身子骨上的每塊肌肉都會收縮起來。有時我會被他嚇得手足無措,因為面對他的恐嚇和欺侮,我無處哭訴。佣人們不愿站在我一邊去得罪他們的少爺,而里德太太則裝聾作啞,儿子打我罵我,她熟視無睹,盡管他動不動當著她的面這樣做,而背著她的時候不用說就更多了。
  我對約翰已慣于逆來順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他費了大約三分鐘,拼命向我伸出舌頭,就差沒有繃斷舌根。我明白他會馬上下手,一面擔心挨打,一面凝視著這個就要動手的人那付令人厭惡的丑態。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沒有,反正他二話沒說,猛然間狠命揍我。我一個踉蹌,從他椅子前倒退了一兩步才站穩身子。
  “這是對你的教訓,誰叫你剛才那么無禮跟媽媽頂嘴,”他說,“誰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帘后面,誰叫你兩分鐘之前眼光里露出那付鬼樣子,你這耗子!”
  我已經習慣于約翰·里德的謾罵,從來不愿去理睬,一心只想著加何去忍受辱罵以后必然接蹤而來的毆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問。
  “在看書。”
  “把書拿來。”
  我走回窗前把書取來。
  “你沒有資格動我們的書。媽媽說的,你靠別人養活你,你沒有錢,你爸爸什么也沒留給你,你應當去討飯,而不該同像我們這樣体面人家的孩子一起過日子,不該同我們吃一樣的飯,穿媽媽掏錢給買的衣服。現在我要教訓你,讓你知道翻我們書架的好處。這些書都是我的,連整座房子都是,要不過几年就歸我了。滾,站到門邊去,离鏡子和窗子遠些。”
  我照他的話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他把書舉起,拿穩當了,立起身來擺出要扔過來的架勢時,我一聲惊叫,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可是晚了、那本書己經扔過來,正好打中了我,我應聲倒下,腦袋撞在門上,碰出了血來,疼痛難忍。我的恐懼心理已經越過了极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個惡毒殘暴的孩子!”我說。“你像個殺人犯——你是個奴隸監工——你像羅馬皇帝!”
  我讀過哥爾斯密的《羅馬史》,時尼祿、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看法,并暗暗作過類比,但決沒有想到會如此大聲地說出口來。
  “什么!什么!”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說的嗎?伊麗莎、喬治亞娜,你們可听見她說了?我會不去告訴媽媽嗎?不過我得先——”
  他向我直沖過來,我只覺得他抓住了我的頭發和肩膀,他跟一個拼老命的家伙扭打在一起了。我發現他真是個暴君,是個殺人犯。我覺得一兩滴血從頭上順著脖子淌下來,感到一陣熱辣辣的劇痛。這些感覺一時占了上風,我不再畏懼,而發瘋似地同他對打起來。我不太清楚自己的雙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得他罵我“耗子!耗子!”一面殺豬似地嚎叫著。他的幫手近在咫尺,伊麗莎和喬治亞娜早已跑出去討救兵,里德太太上了樓梯,來到現場,后面跟隨著貝茜和女佣艾博特。她們我們拉開了,我只听見她們說:
  “哎呀!哎呀!這么大的气出在約翰少爺身上:”
  “誰見過那么火冒三丈的!”
  隨后里德太太補充說:
  “帶她到紅房子里去,關起來。”于是馬上就有兩雙手按住了我,把我推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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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0: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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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路反抗,在我,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于是大大加深了貝茜和艾博特小姐對我的惡感。我确實有點儿難以自制,或者如法國人所說,失常了。我意識到,因為一時的反抗,會不得不遭受古怪离奇的懲罰。于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隸一樣,我橫下一條心,決計不顧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只發了瘋的貓。”
  “真丟臉!真丟臉!”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爺來了,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會是我主人,難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連仆人都不如。你不干事,吃白食。喂,坐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坏。”
  這時候她們已把我拖進了里德太太所指的房間,推操到一條矮凳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但立刻被兩雙手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穩穩坐著,我們可得綁住你了,”貝茜說,“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襪帶借給我,我那付會被她一下子繃斷的。”
  艾博特小姐轉而從她粗壯的腿上,解下那條必不可少的帶子。捆綁前的准備工作以及由此而額外蒙受的恥辱,略微消解了我的激動情緒。
  “別解啦,”我叫道,“我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讓雙手緊挨著凳子。
  “記住別動,”貝茜說,知道我确實已經平靜下去,便松了手。隨后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臂而立,沉著臉,滿腹狐疑地瞪著我,不相信我的神經還是正常似的。
  “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末了,貝茜轉身對那位艾比蓋爾說。
  “不過她生性如此,”對方回答,“我經常跟太太說起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這小東西真狡猾,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有那么多鬼心眼的。”
  貝茜沒有搭腔,但不一會便對我說:
  “小姐,你該明白,你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養著你的。要是她把你赶走,你就得進貧民院了。”
  對她們這番活,我無話可說,因為听起來并不新鮮。我生活的最早記憶中就包含著類似的暗示,這些責備我賴別人過活的話,己成了意義含糊的老調,叫人痛苦,讓人難受,但又不太好懂。艾博特小姐答話了:
  “你不能因為太太好心把你同里德小姐和少爺一塊撫養大,就以為自己与他們平等了。他們將來會有很多很多錢,而你卻一個子儿也不會有。你得學謙恭些,盡量順著他們,這才是你的本份。”
  “我們同你說的全是為了你好,”貝茜補充道,口气倒并不嚴厲,“你做事要巴結些,學得乖一點,那樣也許可以把這當個家住下去,要是你意气用事,粗暴無禮,我敢肯定,太太會把你攆走。”
  “另外,”艾博特小姐說,“上帝會懲罰她,也許會在她耍啤气時,把她處死,死后她能上哪儿呢,來,貝茜,咱們走吧,隨她去。反正我是無論如何打動不了她啦。愛小姐,你獨個儿呆著的時候,祈禱吧。要是你不忏悔,說不定有個坏家伙會從煙囪進來,把你帶走。”
  她們走了,關了門,隨手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空余的臥房,難得有人在里面過夜。其實也許可以說,從來沒有。除非蓋茨黑德府上偶而擁進一大群客人時,才有必要動用全部房間。但府里的臥室,數它最寬敞、最堂皇了。—張紅木床赫然立于房間正中,粗大的床柱上,罩著深紅色錦緞帳幔,活像一個帳篷。兩扇終日窗帘緊閉的大窗,半掩在清一色織物制成的流蘇之中。地毯是紅的,床腳邊的桌子上舖著深紅色的台布,牆呈柔和的黃褐色,略帶粉紅。大櫥、梳妝台和椅子都是烏黑發亮的紅木做的。床上高高地疊著褥墊和枕頭,上面舖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色調陳設的映襯下,白得眩目。几乎同樣顯眼的是床頭邊一把舖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一樣的白色,前面還放著一只腳凳,在我看來,它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房子里難得生火,所以很冷;因為遠离保育室和廚房,所以很靜;又因為誰都知道很少有人進去,所以顯得庄嚴肅穆。只有女佣每逢星期六上這里來,把一周內靜悄悄落在鏡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塵抹去。還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來一次,查看大櫥里某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這里存放著各類羊皮文件,她的首飾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上面提到的最后几句話,給紅房子帶來了一种神秘感,一种魔力,因而它雖然富麗堂皇,卻顯得分外凄清。
  里德先生死去已經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遺体在這里讓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殯葬工人從這里抬走。從此之后,這里便始終彌漫著一种陰森森的祭奠氛圍,所以不常有人闖進來。
  里德先生死去已經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子里咽气的,他的遺体在這里讓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殯葬工人從這里抬走。從此之后,這里便始終彌漫著一种陰森森的祭奠氛圍,所以不常有人闖進來。
  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著的,是一條軟墊矮凳,擺在靠近大理石壁爐的地方。我面前是高聳的床,我右面是黑漆漆的大櫥,櫥上柔和、斑駁的反光,使鑲板的光澤搖曳變幻。我左面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兩扇窗子中間有一面大鏡子,映照出床和房間的空曠和肅穆。我吃不准他們鎖了門沒有,等到敢于走動時,便起來看個究竟。哎呀,不錯,比牢房鎖得還緊吶。返回原地時,我必須經過大鏡子跟前。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鏡中的世界來。在虛幻的映像中,一切都顯得比現實中更冷落、更陰沉。那個陌生的小家伙瞅著我,白白的臉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駁的陰影,在—切都凝滯時,唯有那雙明亮恐懼的眼睛在閃動,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幽靈。我覺得她像那种半仙半人的小精靈,恰如貝茵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繪的那樣,從沼澤地帶山蕨叢生的荒谷中冒出來,現身于遲歸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丁我的矮凳上。
  這時候我相信起迷信來了,但并沒有到了完全听憑擺布的程度,我依然熱血沸騰,反叛的奴隸那种苦澀情緒依然激勵著我。往事如潮、在我腦海中奔涌,如果我不加以遏制,我就不會對陰暗的現實屈服。
  約翰·里德的專橫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親的厭惡、仆人們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淀物,一古腦儿泛起在我煩惱不安的心頭。
  為什么我總是受苦,總是遭人白眼,總是讓人告狀,永遠受到責備呢?為什么我永遠不能討人喜歡?為什么我盡力博取歡心,卻依然無濟于事呢?伊麗莎自私任性,卻受到尊敬;喬治亞娜好使性子,心腸又毒,而且強詞奪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縱容。她的美貌,她紅潤的面頰,金色的卷發,使得她人見人愛,一俊便可遮百丑。至于約翰,沒有人同他頂撞,更不用說教訓他了,雖然他什么坏事都干:捻斷鴿子的頭頸,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溫室中的葡萄,掐斷暖房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時還叫他母親“老姑娘”,又因為她皮膚黝黑像他自己而破口大罵。他蠻橫地与母親作對,經常撕毀她的絲綢服裝,而他卻依然是“她的寶貝蛋”。而我不敢有絲毫閃失,干什么都全力以赴,人家還是罵我淘气鬼,討厭坯,罵我陰絲絲,賊溜溜,從早上罵到下午,從下午罵到晚上。
  我因為挨了打、跌了交,頭依然疼痛,依然流著血。約翰肆無忌憚地打我,卻不受責備,而我不過為了免遭進一步無理毆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眾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我的理智呼喊著。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變得早熟,化作了一种短暫的力量。決心也同樣鼓動起來,激發我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來擺脫難以忍受的壓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餓死。
  那個陰沉的下午,我心里多么惶恐不安!我的整個腦袋如一團亂麻,我的整顆心在反抗:然而那場內心斗爭又顯得多么茫然,多么無知啊!我無法回答心底那永無休止的問題——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我不說多少年以后,我看清楚了。
  我在蓋茨黑德府上格格不入。在那里我跟誰都不像。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仆,都不融洽。他們不愛我,說實在我也一樣不愛他們。他們沒有必要熱情對待一個与自已合不來的家伙,一個無論是個性、地位,還是嗜好都同他們涇渭分明的异己;一個既不能為他們效勞,也不能給他們增添歡樂的廢物;一個對自己的境界心存不滿而又蔑視他們想法的討厭家伙。我明白,如果我是一個聰明開朗、漂亮頑皮、不好侍候的孩子,即使同樣是寄人篱下,同樣是無親無故,里德太太也會對我的處境更加寬容忍讓;她的孩子們也會對我親切熱情些;佣人們也不會一再把我當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紅房子里白晝將盡。時候已是四點過后,暗沉沉的下午正轉為凄涼的黃昏。我听見雨點仍不停地敲打著樓梯的窗戶,狂風在門廳后面的樹叢中怒號。我漸漸地冷得像塊石頭,勇气也煙消云散。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我將消未消的怒火,誰都說我坏,也許我确實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謀划著讓自己餓死嗎?這當然是一种罪過。而且我該不該死呢?或者,蓋茨黑德教堂圣壇底下的墓穴是個令人向往的歸宿嗎?听說里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重又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而越往下細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不記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彌留之際,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作她自己的孩子來撫養。里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論,也确是實踐了當初的許諾。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歡一個不屬于她家的外姓、一個在丈夫死后同她已了卻一切干系的人呢?她發現自己受這勉為其難的保證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所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遠硬擠在自己的家人中間。對她來說,這想必是件最惱人的事情了。
  紅房子里白晝將盡。時候已是四點過后,暗沉沉的下午正轉為凄涼的黃昏。我听見雨點仍不停地敲打著樓梯的窗戶,狂風在門廳后面的樹叢中怒號。我漸漸地冷得像塊石頭,勇气也煙消云散。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我將消未消的怒火,誰都說我坏,也許我确實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謀划著讓自己餓死嗎?這當然是一种罪過。而且我該不該死呢?或者,蓋茨黑德教堂圣壇底下的墓穴是個令人向往的歸宿嗎?听說里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重又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而越往下細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不記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彌留之際,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作她自己的孩子來撫養。里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論,也确是實踐了當初的許諾。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歡一個不屬于她家的外姓、一個在丈夫死后同她已了卻一切干系的人呢?她發現自己受這勉為其難的保證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所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遠硬擠在自己的家人中間。對她來說,這想必是件最惱人的事情了。
  我忽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我不怀疑—一也從來沒有怀疑過——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會待我很好。此刻,我坐著,一面打量著白白的床和影影綽綽的牆,不時還用經不住誘惑的目光,瞟一眼泛著微光的鏡子,不由得憶起了關于死人的种种傳聞。据說由于人們違背了他們臨終的囑托,他們在墳墓里非常不安,于是便重訪人間,嚴懲發假誓的人,并為受壓者報仇。我思忖,里德先生的幽靈為外甥女的冤屈所動,會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還是死者無人知曉的世界,來到這間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淚,忍住哭泣,擔心嚎啕大哭會惊動什么不可知的聲音來撫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召來某些帶光環的面孔,露出奇异怜憫的神色,俯身對著我。這念頭听起來很令人欣慰,不過要是真的做起來,想必會非常可怕。我使勁不去想它,抬起頭來,大著膽子環顧了一下暗洞洞的房間。就在這時,牆上閃過一道亮光。我問自己,會不會是一縷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了進來?不,月光是靜止的,而這透光卻是流動的。停晴一看,這光線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抖動起來。現在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著燈籠穿過草地時射進來的光。但那會儿,我腦子里盡往恐怖處去想,我的神經也由于激動而非常緊張,我認為那道飛快掠過的光,是某個幽靈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先兆。我的心怦怦亂跳,頭腦又熱又脹,耳朵里呼呼作響,以為那是翅膀拍擊聲,好像什么東西已經逼近我了。我感到壓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崩潰了,禁不住發瘋似地大叫了一聲,沖向大門,拼命搖著門鎖。外面們廊上響起了飛跑而來的腳步聲,鑰匙轉動了,貝茜和艾博特走進房間。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來了。”這時,我拉住了貝茜的手,而她并沒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亂叫亂嚷的,”艾博特厭煩地當著我的面說,“而且叫得那么凶!要是真痛得厲害,倒還可以原諒,可她只不過要把我們騙到這里來,我知道她的詭計。”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個咄咄逼人的聲音問道。隨后,里德太太從走廊里走過來,帽子飄忽著被風鼓得大大的,睡袍悉悉簌簌響個不停。“艾博特,貝茜,我想我吩咐過,讓簡·愛呆在紅房子里,由我親自來過問。”
  “簡小姐叫得那么響,夫人,”貝茵懇求著。
  “放開她,”這是唯一的回答。“松開貝茵的手,孩子。你盡可放心,靠這些辦法,是出不去的,我討厭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責任讓你知道,鬼把戲不管用。現在你要在這里多呆一個小時,而且只有服服貼貼,一動不動,才放你出來。”
  “啊,舅媽,可怜可怜我吧:饒恕我吧!我實在受不了啦,用別的辦法懲罰我吧!我會憋死的,要是——”
  “住嘴!這么鬧鬧嚷嚷討厭透了。”她無疑就是這么感覺的。在她眼里我是個早熟的演員,她打心底里認為,我是個本性惡毒、靈魂卑劣、為人陰險的貨色。
  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對我瘋也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煩,無意再往下談了,驀地把我往后一推,鎖上了門。我听見她堂而皇之地走了。她走后不久,我猜想我便一陣痙攣,昏了過去,結束了這場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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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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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隨後記得,醒過來時仿佛做了一場可怕的惡夢,看到眼前閃爍著駭人的紅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條子所隔斷。我還聽到了沉悶的說話聲,仿佛被一陣風聲或水聲蓋住了似的。激動不安以及壓倒一切的恐怖感,使我神智模糊了。不久,我明白有人在擺弄我,把我扶起來,讓我靠著他坐著。我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輕乎輕腳地抱起過,我把頭倚在一個枕頭上或是一條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鐘後,心頭的疑雲消散了。我完全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紅光是保育室的爐火。時候是夜間,桌上燃著蠟燭。貝茵端著臉盆站在床腳邊,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俯身向著我。
  我知道房間裏有一個生人,一個不屬于蓋茨黑德府、也不與裏德太太拈親帶故的人。這時,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寬慰,一種確信受到庇護而覺得安全的欣慰之情。我的目光離開貝茜(盡管她在身邊遠沒有艾博特那麼討厭),細細端詳這位先生的面容。我認識他,他是芳埃德先生,是個藥劑師,有時裏德太太請他來給傭人們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們不舒服時,請的是位內科醫生。
  “瞧,我是誰?”他問。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同時把手伸給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笑說:“慢慢會好起來的。”隨後他扶我躺下,並吩咐貝茜千萬小心,在夜裏別讓我受到打擾。他又叮囑了一番,說了聲第二天再來後,便走了。我非常難過。有他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我感到既溫暖又親近,而他一走,門一關上,整個房間便暗了下來,我的心再次沉重起來,一種無可名狀的哀傷威壓著我。
  “你覺得該睡了嗎,小姐?”貝茜問,口氣相當溫存。
  我幾乎不敢回答她,害怕接著的話粗魯不中聽。“我試試。”
  “你想喝什麼,或者能吃點什麼嗎?”
  “不啦,謝謝,貝茜。”
  “那我去睡了,已經過了十二點啦,不過要是夜裏需要什麼,你盡管叫我。”
  多麼彬彬有禮啊!於是我大著膽子問了個問題。
  “貝茜,我怎啦?病了嗎?”
  “你是病了,猜想是在紅房子裏哭出病來的,肯定很快就會好的。”
  貝茵走進了附近傭人的臥房。我聽見她說:
  “薩拉,過來同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兒晚上,就是要我命,我也不敢同那個可憐孩子單獨過夜了。她說不定會死的。真奇怪她竟會昏過去。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沒有。裏德太太也太狠心了。”
  薩拉跟著她回來了,兩人都上了床,嘁嘁喳喳講了半個小時才睡著。我只聽到了片言只語,但我可以清楚地推斷出她們討論的主題。
  “有個東西從她身邊經過,一身素裝,轉眼就不見了”——“一條大黑狗跟在後面”——“在房門上砰砰砰”敲了三下——“墓地裏一道白光正好掠過他墳墓”等等等等。
  最後,兩人都睡著了,爐火和燭光也都熄滅。我就這麼可怕地醒著挨過了漫漫長夜,害怕得耳朵、眼睛和頭腦都緊張起來,這種恐俱是只有兒童才能感受到的,
  紅房子事件並沒有給我身體留下嚴重或慢性的後遺症,它不過使我的神經受了驚嚇,對此我至今記憶猶新。是的,裏德太太,你讓我領受了可怕的精神創傷,但我應當原諒你、因為你並不明白自己幹了些什麼,明明是在割斷我的心弦,卻自以為無非是要根除我的惡習。
  第二天中午,我起來穿好衣服,裹了塊浴巾,坐在保育室壁爐旁邊。我身體虛弱,幾乎要垮下來。但最大的痛楚卻是內心難以言傳的苦惱,弄得我不斷地暗暗落淚。才從臉頰上抹去一滴帶鹹味的淚水,另一滴又滾落下來。不過,我想我應當高興,因為裏德一家人都不在,他們都坐了車隨媽媽出去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間屋裏做針線活。而貝茵呢,來回忙碌著,一面把玩具收拾起來,將抽屜整理好,一面還不時地同我說兩句少有的體貼話。對我來說,過慣了那種成天挨罵、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的日子後,這光景該好比是平靜的樂園。然而,我的神經己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終于連平靜也撫慰不了我,歡樂也難以使我興奮了。
  貝茜下樓去了一趟廚房,端上來一個小烘餅,放在一個圖案鮮艷的瓷盤裏,圖案上畫的是一隻極樂鳥,偎依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苞上。這幅畫曾激起我熱切的羡慕之情。我常常懇求讓我端一端這只盤子,好仔細看個究竟,但總是被認為不配享受這樣的特權。此刻,這只珍貴的器皿就擱在我膝頭上,我還受到熱誠邀請,品嘗器皿裏一小圈精美的糕點。徒有虛名的垂愛啊!跟其他久拖不予而又始終期待著的寵愛一樣,來得太晚了!我已無意光顧這烘餅,而且那鳥的羽毛和花卉的色澤也奇怪地黯然無光了。我把盤子和烘餅挪開。貝茜問我是否想要一本書。“書”字產生了瞬間的刺激,我求她去圖書室取來一本《格列佛遊記》。我曾興致勃動地反復細讀過這本書,認為書中敘述的都實有其事,因而覺得比童話中寫的有趣。至於那些小精靈們,我在毛地黃葉子與花冠之間,在蘑菇底下和爬滿老牆角落的長春藤下遍尋無著之後,終於承認這悲哀的事實:他們都己逃離英國到某個原始的鄉間去了,那兒樹林更荒涼茂密,人口更為稀少。而我虔信,小人國和大人國都是地球表面實實在在的一部份。我毫不懷疑有朝一日我會去遠航,親眼看一看一個王國裏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樹木;看一看那裏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鳥們;目睹一下另一個王國裏如森林一般高聳的玉米地、碩大的猛犬、巨大無比的貓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然而,此刻當我手裏捧著這本珍愛的書,一頁頁翻過去,從精妙的插圖中尋覓以前每試必爽的魅力時,我找到的只是怪異和淒涼。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淪為惡毒可怖的小鬼,而格列佛則已是陷身於險境的孤獨的流浪者了。我不敢往下看了,合上書,把它放在桌上一口未嘗的小烘餅旁邊。
  我以前常聽這首歌,而且總覺得它歡快悅耳,因為貝茜的嗓子很甜,至少我認為如此。而此刻,雖然她甜蜜的嗓子依舊,但歌裏透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有時,她幹活出了神,把迭句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長。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唱出來,如同挽歌中最哀傷的調子。她接著又唱起一首民謠來,這回可是真的哀怨淒惻了。
  我的雙腳酸痛啊四肢乏力,前路漫漫啊大山荒蕪。沒有月光啊天色陰淒,暮靄沉沉啊籠罩著可憐孤兒的旅途。
  為什麼要讓我孤苦伶丁遠走他鄉,流落在荒野連綿峭岩重疊的異地。人心狠毒啊,唯有天使善良,關注著可憐孤兒的足跡。
  從遠處吹來了柔和的夜風,晴空中繁星閃爍著溫煦的光芒。仁慈的上帝啊,你賜福于萬眾,可憐的孤兒得到了保護、安慰和希望。
  哪怕我走過斷橋失足墜落,或是在迷茫恍惚中誤入泥淖。天父啊,你帶著祝福與許諾,把可憐的孤兒摟入你懷抱。
  哪怕我無家可歸無親無故,一個給人力量的信念在我心頭。天堂啊,永遠是歸宿和安息之所,上帝是可憐孤兒的朋友。
  “來吧,簡小姐,別哭了,”貝茜唱完了說。其實,她無異於對火說“你別燃燒!”不過,她怎麼能揣度出我被極度的痛苦所折磨?早上勞埃德先生又來了。
  “怎麼,己經起來了!”他一進保育室就說,“嗨,保姆、她怎麼樣了?”
  貝茜回答說我情況很好。
  “那她應該高興才是。過來、簡小姐,你的名字叫簡,是不是?”
  “是,先生,叫簡•愛。”
  “瞧,你一直在哭,簡•愛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哪兒疼嗎?”
  “不疼,先生。”
  “啊,我想是因為不能跟小姐們一起坐馬車出去才哭的,”貝茜插嘴說。
  “當然不是羅!她那麼大了,不會為這點小事鬧別扭的。”
  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而她這麼冤枉我傷了我的自尊,所以我當即回答,“我長得這麼大從來沒有為這種事哭過,而且我又討厭乘馬車出去。我是因為心裏難受才哭的。”
  “嘿,去去,小姐!”貝茜說。
  好心的藥劑師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灰色的小眼睛並不明亮,但現在想來也許應當說是非常銳利的。他的面相既嚴厲而又溫厚,他從從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後說:
  “昨天你怎麼得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貝茜又插嘴了。
  “跌跤:又耍娃娃脾氣了!她這樣年紀還不會走路?八九歲總有了吧。”
  “我是被人給打倒的,”我脫口而出。由於自尊心再次受到傷害,引起了一陣痛楚,我冒昧地作了這樣的辯解。“但光那樣也不會生病。”我趁勞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煙吸起來時說。
  他把煙盒放入背心口袋。這時,鈴聲大作,叫傭人們去吃飯。他明白是怎麼回事。“那是叫你的,保姆,”他說,“你可以下去啦,我來開導開導簡小姐,等著你回來,”
  貝茜本想留著,但又不得不走,准時吃飯是蓋茨黑德府的一條成規。
  “你不是以為跌了跤才生病吧?那麼因為什麼呢?”貝茜一走,勞埃德先生便追問道。
  “他們把我關在一間鬧鬼的房子裏,直到天黑。”
  我看到勞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時又皺起眉頭來,“鬼?瞧,你畢竟還是個娃娃!你怕鬼嗎?”
  “裏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同房子裏,還在那裏停過欞。無論貝茜,還是別人,能不進去,是不在夜裏進那房間的。多狠心呀,把我一個人關在裏面,連支蠟燭也不點。心腸那麼狠,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瞎說!就因為這個使你心裏難受,現在大白天你還怕嗎?”
  “現在不怕,不過馬上又要到夜裏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麼事?能說些給我聽聽嗎?”
  我多麼希望能原原本本回答這個問題!要作出回答又何其困難:孩子們能夠感覺,但無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部分分折能夠意會,分析的過程也難以言傳。但是我又擔心失去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機會。所以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之後,便琢磨出一個雖不詳盡卻相當真實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
  “可是你有一位和藹可親的舅母,還有表兄妹們。”
  我又頓了頓,隨後便笨嘴笨舌地說:
  “可是約翰•裏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媽又把我關在紅房子裏。”
  勞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煙盒。
  “你不覺得蓋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嗎?”他問,“讓你住那麼好一個地方,你難道不感激?”
  “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還說我比這兒的傭人還不如呢。”
  “去!你總不至於傻得想離開這個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樂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長大成人我休想擺脫蓋茨黑德。”
  “也許可以——誰知道?除了裏德太太,你還有別的親戚嗎?”
  “我想沒有了,先生。”
  “你父親那頭也沒有了嗎?”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問過舅媽,她說可能有些姓愛的親戚,人又窮,地位又低,她對他們的情況一無所知。”
  “要是有這樣的親戚,你願意去嗎?”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來貧困顯得冷酷無情,孩子則尤其如此。至於勤勞刻苦、令人欽敬的貧困,孩子們不甚了了。在他們心目中,這個字眼始終與衣衫檻襤褸、食品匿乏、壁爐無火、行為粗魯以及低賤的惡習聯系在一起。對我來說,貧困就是墮落的別名。
  “不,我不願與窮人為伍,”這就是我的回答。
  “即使他們待你很好也不願意?”
  我搖了搖頭,不明白窮人怎麼會有條件對人仁慈,更不說我還得學他們的言談舉止,同他們一樣沒有文化,長大了像有時見到的那種貧苦女人一樣,坐在蓋茨黑德府茅屋門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沒有那樣英雄氣概,寧願拋卻身份來換取自由。
  “但是你的親戚就那麼窮,都是靠幹活過日子的麼?”
  “我說不上來。裏德舅媽說,要是我有親戚,也准是一群要飯的,我可不願去要飯。”
  “你想上學嗎?”
  我再次沉思起來。我幾乎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樣子。光聽貝茜有時說起過,那個地方,年輕女子帶足枷坐著,戴著脊骨矯正板,還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規矩才行。約翰•裏德對學校恨之入骨,還大罵教師。不過他的感受不足為憑。如果貝茜關於校紀的說法(她來蓋茨黑德之前,從她主人家一些年輕小姐那兒收集來的)有些駭人聽聞,那麼她細說的關于那些小姐所學得的才藝,我想也同樣令人神往。她繪聲繪色地談起了她們製作的風景畫和花卉畫;談起了她們能唱的歌,能彈的曲,能編織的錢包,能翻譯的法文書,一直談得我聽著聽著就為之心動,躍躍欲試。更何況上學也是徹底變換環境,意味著一次遠行,意味著同蓋茨黑德完全決裂,意味著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願意去上學,”這是我三思之後輕聲說出的結論。
  “唉,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勞埃德先生立起身來說。“這孩子應當換換空氣,換換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神經不很好。”
  這時,貝茜回來了,同時聽得見砂石路上響起了滾滾而來的馬車聲。
  “是你們太太嗎,保姆?”勞埃德先生問道。“走之前我得跟她談一談。”
  貝茜請他進早餐室,並且領了路。從以後發生的情況推測,藥劑師在隨後與裏德太太的會見中,大膽建議送我進學校。無疑,這個建議被欣然采納了。一天夜裏,艾博特和貝茜坐在保育室裏,做著針錢活兒,談起了這件事。那時,我已經上床,她們以為我睡著了。艾博特說:“我想太太一定巴不得擺脫這樣一個既討厭、品質又不好的孩子,她那樣子就好像眼睛老盯著每個人,暗地裏在搞什麼陰謀似的。”我想艾博特准相信我是幼年的蓋伊•福克斯式人物了。
  就是這一回,我從艾博特與貝茜的文談中第一次獲悉,我父親生前是個牧師,我母親違背了朋友們的意願嫁給了他,他們認為這樁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的外祖父裏德,因為我母親不聽話而勃然大怒,一氣之下同她斷絕了關系,沒留給她一個子兒。我父母親結婚才一年,父親染上了斑疹傷寒,因為他奔走於副牧師供職地區、一個大工業城鎮的窮人中間,而當時該地流行著斑疹傷寒。我母親從父親那兒染上了同一疾病,結果父母雙雙故去,前後相距下到一個月。
  貝茜聽了這番話便長歎一聲說:“可憐的簡小姐也是值得同情吶,艾博特。”
  “是呀,”艾博特回答,“她若是漂亮可愛,人家倒也會可憐她那麼孤苦伶仃的,可是像她那樣的小東西,實在不討人喜歡。”
  “確實不大討人喜歡,”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樣處境下,喬治亞娜這樣的美人兒會更惹人喜愛。”
  “是呀,我就是喜歡喬治亞娜小姐!”狂熱的艾博特嚷道,“真是個小寶貝——長長的卷發,藍藍的眼睛,還有那麼可愛的膚色,簡直像畫出來的一股!——貝茜,晚餐我真想吃威爾士兔子。”
  “我也一樣——外加烤洋蔥。來吧,我們下樓去。”她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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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同勞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談,以及上回所述貝茜和艾博特之間的議論,使我信心倍增,動力十足,盼著自己快些好起來。看來,某種變動已近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著。然而,它遲遲未來。一天天、一周周過去了、我已體健如舊,但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卻並沒有重新提起。裏德太太有時惡狠狠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我生病以來,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截然分開,指定我獨自睡一個小房間,罰我單獨用餐,整天呆在保育室裏,而我的表兄妹們卻經常在客廳玩耍。她沒有絲毫暗示要送我上學,但我有一種很有把握的直覺,她不會長期容忍我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因為她把目光投向我時,眼神裏越來越表露出一種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厭惡。
  伊麗莎和喬治亞娜分明是按吩咐行事,盡量少同我搭訕。而約翰一見我就裝鬼臉,有—回竟還想對我動武。像上次一樣,我怒不可遏、忍無可忍,激起了一種犯罪的本性,頓時撲了上去。他一想還是住手的好,便逃離了我,一邊破口大罵,誣賴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的拳頭確實瞄準了那個隆起的器官,出足力氣狠狠一擊。當我看到這一招或是我的目光使他嚇破了膽時,我真想乘勝追擊,達到目的,可是他已經逃到他媽媽那裏了。我聽他哭哭啼啼,開始講述“那個討厭的簡•愛”如何像瘋貓一樣撲向他的故事。但他的哭訴立即被厲聲喝住了。
  “別跟我提起她了,約翰。我同你說過不要與她接近,她不值得理睬。我不願意你或者你妹妹同她來往,”
  這時,我撲出欄杆,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聲:
  “他們還不配同我交往呢。”
  盡管裏德太太的體態有些臃腫,但—聽見我這不可思議的大膽宣告,便利索地登登登跑上樓梯,一陣風似地把我拖進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上,氣勢洶洶地說,諒我那天再也不敢從那裏爬起來,或是再吭一聲了。
  “要是裏德先生還活著,他會同你說什麼?”我幾乎無意中問了這個問題。我說幾乎無意,是因為我的舌頭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這句話,完全是隨意傾瀉,不受控制。
  “什麼,”裏德太太咕噥著說。她平日冷漠平靜的灰色眸子顯得惶惶不安,露出了近乎恐懼的神色。她從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著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個孩童還是魔鬼。這時,我騎虎難下了。
  “裏德舅舅在天堂裏,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媽媽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知道你把我關了一整天,還巴不得我死掉。”
  裏德太太很快便定下神來,狠命推搡我,扇我耳光,隨後二話沒說扔下我就走。在留下的空隙裏,貝茜喋喋不休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說教,證實我無疑是家裏養大的最壞、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為我確實覺得,在我胸膛裏翻騰的只有惡感。
  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的上半月轉眼已逝去。在蓋茨黑德,聖誕節和元旦照例喜氣洋洋地慶祝一番,相互交換禮物,舉行聖誕晚餐和晚會,當然,這些享受一概與我無緣,我的那份樂趣是每天眼睜睜瞧著伊麗莎和喬治亞娜的裝束,看她們著薄紗上衣,系大紅腰帶,披著精心製作的卷發下樓到客廳去。隨後傾聽樓下彈奏鋼琴和豎琴的聲音,管家和僕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上點心時杯盤磕碰的叮咚聲,隨著客廳門啟閉時斷時續傳來的談話聲,聽膩了。我會離開樓梯口,走進孤寂的保育室。那裏盡管也有些許悲哀,但心裏並不難受,說實話,我絕對無意去湊熱鬧,因為就是去了,也很少有人理我,要是貝茜肯好好陪我,我覺得與她相守,安靜地度過多夜晚倒也一種享受,強似在滿屋少爺小姐、太太先生中間、裏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過那些時刻,但是,貝茜往往把小姐們一打扮停當,便抽身上廚房、女管家室等熱鬧場所去了,還總把蠟燭也帶走。隨後,我把玩偶放在膝頭枯坐著,直至爐火漸漸暗淡,還不時東張西望,弄清楚除了我沒有更可怕的東西光顧這昏暗的房間,待到餘燼褪為暗紅色,我便急急忙忙、拿出吃奶的勁來,寬衣解帶,鑽進小床,躲避寒冷與黑暗,我常把玩偶隨身帶到床上,人總得愛點什麼,在缺乏更值得愛的東西的時候,我便設想以珍愛一個褪了色的布偶來獲得愉快,盡管這個玩偶已經破爛不堪,活像個小小的稻草人,此刻憶起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當時,我是帶著何等荒謬的虔誠來溺愛這小玩具的呀!我還有點相信它有血有肉有感覺,只有把它裹進了睡袍我才能入睡,一旦它暖融融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裏,我便覺得愉快多了,而且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很久客人們才散去,才候著貝茜上樓的腳步聲,有時她會在中間上樓來,找頂針或剪刀,或者端上一個小麵包、乳酪餅什麼的當作我的晚餐。她會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會替我把被子塞好,親了我兩下,說:“晚安,簡小姐。”貝茜和顏悅色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人世間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熱切希望她會總是那麼討人喜歡,那麼和藹可親,不要老是支使我,罵我,無理責備我,我現在想來,貝茜•李一定是位很有天賦的姑娘,因為她幹什麼都在行,還有善講故事的驚人訣竅,至少保育室故事留給我的印象,讓我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如果我對她的臉蛋和身材沒有記錯,那她還長得很漂亮。在我的記憶中,她是個身材苗條的少婦,有著墨色的頭發,烏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光潔的皮膚,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則性和正義感。盡管加此,在蓋茨黑德府的人中、我最喜歡她。
  那是一月十五日早上九點。貝茜已下樓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們還沒有被叫喚到他們媽媽身邊。伊麗莎正戴上寬邊帽,穿上暖和的園藝服,出喂她的家禽。這活兒她百做不厭,並不遜於把雞魚類給女管家,把所得錢藏匿起來,她有做買賣的才幹,有突出的聚財癖,不僅表現在兜售雞蛋和雞方面,而且也在跟園藝工就花莖、花籽和插枝而拼命討價還價上顯露出來,裏德太太曾吩咐園藝工,凡是伊麗莎想賣掉的花圃產品,他都得統統買下。而要是能賺大錢,伊麗莎連出售自己的頭發也心甘情願。至於所得的錢,起初她用破布或陳舊的卷發紙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裏。但後來其中一些秘藏物被女傭所發現,她深怕有一天丟失她值錢的寶藏,同意由她母親託管,收取近乎高利貸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個季度索討一次。她還把帳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喬治亞娜坐在一條高腳凳上,對鏡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她把一朵朵人造花和一根根褪色的羽毛插到卷發上,這些東西是她在閣樓上的一個抽屜裏找到的。我正在舖床,因為根據貝茜的嚴格指令,我得在她回來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停當(貝茜現在常常把我當作保育室女傭下手來使喚,吩咐我整理房間、擦掉椅子上的灰塵等等),我攤開被子,疊好睡衣後,便走向窗臺,正把散亂的圖畫書和玩偶傢俱放好,卻突然傳來了喬治亞娜指手劃腳的吆喝不許我動她的玩具(因為這些椅子、鏡子、小盤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財產),於是只好歇手。一時無所事事,便開始往凝結在窗上的霜花哈氣,在玻璃上化開了一小塊地方,透過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裏的一切在嚴霜的威力之下,仿佛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動。
  從這扇窗子後得清門房和馬車道。我在蒙著—簇簇銀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塊可以往外窺視的地方時,只見大門開了,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毫不在意地看著它爬上小道,因為盡管馬車經常光臨蓋茨黑德府,卻從未進來一位我所感興趣的客人。這輛車在房子前面停下,門鈴大作,來客被請進了門,既然這種事情與我無關,百無聊賴之中,我便被一種更有生氣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隻小小的、餓壞了的知更鳥,從什麼地方飛來,落在緊貼靠窗的牆上一棵光禿禿的櫻桃樹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時,桌上放著我早飯吃剩的牛奶和麵包,我把一小塊麵包弄碎,並正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時,貝茜奔上樓梯,走進了保育室。
  “簡小姐、把圍涎脫掉。你在那兒幹什麼呀?今天早上抹了臉,洗了手了嗎?”
  我先沒有回答,顧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為我要讓這鳥兒萬無一失地吃到麵包。窗子終於松動了,我撒出了麵包屑,有的落在石頭窗沿上,有的落在櫻桃樹枝上。隨後我關好窗,一面回答說:
  “沒有呢,貝茜,我才撣好灰塵。”
  “你這個粗心大意的淘氣鬼!這會兒在幹什麼呀?你的臉通紅通紅,好像幹了什麼壞事似的,你開窗幹啥?”
  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聽我解釋,省卻了我回答的麻煩。她將我一把拖到洗臉架前,不由分說往我臉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塊粗糙的毛巾一揩,雖然重手重腳,倒也乾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頭清理了一番,脫下我的圍涎,急急忙忙把我帶到樓梯口,囑我徑直下樓去,說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問她是誰在找我,打聽一下裏德太太是不是在那裏。可是貝茜己經走了,還在我身後關上了保育室的門,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近三個月來,我從未被叫到裏德太太跟前。由於在保育室裏禁錮了那麼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廳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進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蕩蕩的大廳裏,面前就是餐室的門。我停住了腳步,嚇得直打哆嗦,可憐的膽小鬼,那時候不公的懲罰竟使她怕成了這付樣子!我既不敢退後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廳。我焦慮不安、猶猶豫豫地站了十來分鐘,直到早餐室一陣喧鬧的鈴聲使我橫下了心來:我非進去不可了。
  “誰會找我呢?”我心裏有些納悶,一面用兩只手去轉動僵硬的門把手,足有一兩秒鐘,那把手紋絲不動,“除了裏德舅媽之外,我還會在客廳裏見到誰呢?——男人還是女人?”把手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我進去行了一個低低的屈膝禮,抬起來頭竟看見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來是這樣。那筆直、狹小裹著貂皮的東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張凶神惡煞般的臉,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於柱子頂端當作柱頂似的。
  裏德太太坐在壁爐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著做了。她用這樣的話把我介紹給那個毫無表情的陌生人:“這就是我跟你談起過的小女孩。”
  他——因為是個男人——緩緩地把頭轉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雙濃眉下閃著好奇的目光的灰色眼睛審視著我,隨後響起了他嚴肅的男低音:
  “她個子很小,幾歲了?”
  “十歲。”
  “這麼大了,”他滿腹狐疑地問道。隨後又細細打量了我幾分鐘,馬上跟我說起話來。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完,我抬起頭來,我覺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鬥士,不過,那時我自己是個小不點。他的五官粗大、每個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線條,都是同樣的粗糙和刻板。
  “瞧,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回答說“是的”,我那個小天地裏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見,於是我沈默不語。裏德太太使勁搖了一下頭,等於是替我作了回答,並立即補充說:“這個話題也許還是少談為炒。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很遺憾聽你這麼說:我同她必須談一談。”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進裏德太太對面的扶手椅裏。“過來,”他說。
  我走過地毯,他讓我面對面筆直站在他面前,這時他的臉與我的幾乎處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那是一張多怪的臉呀!多大的鼻子,多難看的嘴巴!還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一個淘氣孩子的模樣最讓人痛心,”他開始說,“尤其是不聽話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後到哪里去嗎?”
  “他們下地獄,”我的回答既現成又正統。
  “地獄是什麼地方?能告訴我嗎?”
  “是個火坑。”
  “你願意落到那個火坑裏,永遠被火烤嗎?”
  “不,先生。”
  “那你必須怎樣才能避免呢?”
  我細細思忖了一會,終於作出了令人討厭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麼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紀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兩天前我才埋葬過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一個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已經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喚去的話,恐怕很難說能同他一樣了。”
  我無法消除他的疑慮,便只好低下頭去看他那雙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腳,還歎了一口氣,巴不得自己離得遠一些。
  “但願你的歎息是發自內心的,但願你已後悔不該給你的大恩人帶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裏嘀咕著,“他們都說裏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麼恩人倒是個討厭的傢伙。”
  “你早晚都禱告嗎?”我的詢問者繼續說。
  “是的,先生。”
  “你讀《聖經》嗎?”
  “有時候讀。”
  “高興讀嗎?喜歡不喜歡?”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紀》和《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和《約拿書》。”
  “還有《詩篇》呢?我想你也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哎呀,真讓人吃驚!有個小男孩,比你年紀還小,卻能背六首贊美詩。你要是問他,願意吃薑餅呢,不是背一首贊美詩,他會就‘啊,背贊美詩!因為天使也唱。’還說‘我真希望當一個人間的小天使,’隨後他得到了兩塊薑餅,作為他小小年紀就那麼虔誠的報償。”
  “贊美詩很乏味,”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應當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新的純潔的心,把那顆石頭般的心取走,賜給你一顆血肉之心。”
  我正要問他換心的手術怎樣做時,裏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來,隨後她接著話題談了下去。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個星期以前我給你的信中曾經提到,這個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與氣質。如果你准許她進羅沃德學校,我樂意恭請校長和教師們對她嚴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種愛說謊的習性。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件事,簡,目的是讓你不好再瞞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滿有理由害怕裏德太太,討厭她,因為她生性就愛刻毒地傷害我,在她面前我從來不會愉快。不管我怎樣陪著小心順從好,千方百計討她喜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並被報之以上述這類言詞。她當著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實在傷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對新生活所懷的希望,這種生活是她特意為我安排的。盡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裏,已變成了一個工於心計、令人討厭的孩子,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來彌合這種傷痕呢?
  “說實在,沒有,”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幾滴淚水,我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是一種可悲的缺點,”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它近乎於說謊,而所有的說謊者,都有份兒落到燃燒著硫磺烈火的湖裏。不過,我們會對她嚴加看管的,我要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
  “我希望根據她的前程來培育她,”我的恩人繼續說,“使她成為有用之材,永遠保持謙卑。至於假期嘛,要是你許可,就讓她一直在羅沃德過吧。”
  “你的決斷無比英明,太太,”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謙恭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對羅沃德的學生尤其適用。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別注重在學生中培養這種品質。我己經探究過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們世俗的驕情。前不久,我還得到了可喜的依據,證明我獲得了成功。我的第二個女兒奧古斯塔隨同她媽媽訪問了學校,一回來她就嚷嚷著說:‘啊,親愛的爸爸,羅沃德學校的姑娘都顯得好文靜,好樸實呀!頭發都梳到了耳後,都戴著長長的圍涎,上衣外面都有一個用亞麻細布做的小口袋,他們幾乎就同窮人家的孩子一樣!’還有,她說,‘她們都瞧著我和媽媽的裝束,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一件絲裙似的。’
  “這種狀況我十分贊賞,”裏德太太回答道,“就是找遍整個英國,也很難找到一個更適合像簡•愛這樣孩子呆的機構了。韌性,我親愛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幹什麼都要有韌性。”
  “夫人,韌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職責。它貫串於羅沃德學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簡單,穿得樸實,住得隨便,養成吃苦耐勞、做事巴結的習慣。在學校裏,在寄宿者中間,這一切都已蔚然成風。”
  “說得很對,先生。那我可以相信這孩子已被羅沃德學校收為學生,並根據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訓導了,是嗎?”
  “太太、你可以這麼說。她將被放在培植精選花草的苗圃裏,我相信她會因為無比榮幸地被選中而感激涕零的。”
  “既然這樣,我會盡快送她來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因為說實在,我急於開卸掉這付令人厭煩的擔子呢。”
  “的確,的確是這樣,太太。現在我就向你告辭了。一兩周之後我才回到布羅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讓我早走。我會通知坦普爾小姐,一位新來的姑娘要到。這樣,接待她也不會有什麼困難了。再見。”
  “再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請向布羅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奧古斯塔、西奧多和布勞頓•布羅克赫斯特少爺問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這裏有本書,題目叫《兒童指南》,禱告後再讀,尤其要注意那個部分,說的是‘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的淘氣鬼,瑪莎•格××暴死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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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3:11 |只看該作者
  說完,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裝有封皮的薄薄小冊子塞進我手裏,打鈴讓人備好馬車,便離去了。
  房間裏只剩下了裏德太太和我,在沈默中過了幾分鐘。她在做針錢活,我在打量著她,當時裏德太太也許才三十六七歲光景,是個體魄強健的女人,肩膀寬闊,四肢結實,個子不高,身體粗壯但並不肥胖,她的下鄂很發達也很壯實,所以她的臉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勻稱的。在她淺色的眉毛下,閃動著一雙沒有同情心的眼睛。她的皮膚黝黑而灰暗,頭發近乎亞麻色。她的體格很好,疾病從不染身。她是一位精明幹練的總管,家庭和租賃的產業都由她一手控制。只有她的孩子間或蔑視她的權威,嗤之以鼻。她穿著講究,她的風度和舉止有助於襯托出她漂亮的服飾。
  我坐在一條矮凳上,離她的扶手椅有幾碼遠、打量著她的身材。仔細端詳著她的五宮。我手裏拿著那本記述說謊者暴死經過的小冊子,他們曾把這個故事作為一種恰當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剛才發生的一幕,裏德太太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所說的關於我的話,他們談話的內容,仍在耳邊回響,刺痛勞我的心扉。每句話都聽得明明白白,每句話都那麼刺耳。此刻,我的內心正燃起一腔不滿之情。
  裏德太太放下手頭的活兒,抬起頭來,眼神與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時停止了飛針走線的活動。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別的什麼想必使她感到討厭,因為她說話時盡管克制著,卻仍然極其惱怒。我立起身來,走到門邊,卻又返回,穿過房間到了窗前,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非講不可,我被踐踏得夠了,我必須反抗。可是怎麼反抗呢,我有什麼力量來回擊對手呢?我鼓足勇氣,直截了當地發動了進攻:
  “我不騙人,要是我騙,我會說我愛你。但我聲明,我不愛你,除了約翰•裏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歡的人,這本寫說謊者的書,你盡可以送給你的女兒喬治亞娜,因為說謊的是她,不是我。”
  裏德太太的手仍一動不動地放在她的活兒上,冷冰冰的目光,繼續陰絲絲地凝視著我。
  “你還有什麼要說?”她問,那種口氣仿佛是對著一個成年對手在講話,對付孩子通常是不會使用的。
  她的眸子和嗓音,激起了我極大的反感,我激動得難以抑制,直打哆嗦,繼續說了下去:
  “我很慶幸你不是我親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叫你舅媽了。長大了我也永遠不會來看你,要是有人問起我喜歡不喜歡你,你怎樣待我,我會說,一想起你就使我討厭,我會說,你對我冷酷得到了可恥的地步。”
  “你怎麼敢說這話,簡•愛?”
  “我怎麼敢,裏德太太,我怎麼敢,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情感,以為我不需要一點撫愛或親情就可以打發日子,可是我不能這麼生活。還有,你沒有憐憫之心,我會記住你怎麼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進紅房子,鎖在裏面,我到死都不會忘記,盡管我很痛苦,盡管我一面泣不成聲,一面叫喊,‘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我吧,裏德舅媽!’還有你強加於我的懲罰。完全是因為你那可惡的孩子打了我,無緣無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每個問我的人。人們滿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其實你很壞,你心腸很狠。你自己才騙人呢!”
  我還沒有回答完,內心便已開始感到舒暢和喜悅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自由感和勝利感,無形的束縛似乎己被沖破,我爭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這種情感不是無故泛起的,因為裏德太太看來慌了神,活兒從她的膝頭滑落,她舉起雙手,身子前後搖晃著,甚至連臉也扭曲了,她仿佛要哭出來了。
  “簡,你搞錯了,你怎麼了?怎麼抖得那麼厲害?想喝水嗎?”
  “不,裏德太太。”
  “你想要什麼別的嗎,簡,說實在的,我希望成為你的朋友。”
  “你才不會呢。你對布羅克赫斯待先生說我品質惡劣,欺騙成性,那我就要讓羅沃德的每個人都知道你的為人和你幹的好事。”
  “簡,這些事兒你不理解,孩子們有缺點應該得到糾正。”
  “欺騙不是我的缺點!”我發瘋似的大叫一聲。
  “但是你好意氣用事,簡,這你必須承認。現在回到保育室去吧,乖乖,躺一會兒。”
  “我不是你乖乖,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學校去吧,裏德太太,因為我討厭住在這兒。”
  “我真的要快送她去上學了,”裏德太太輕聲嘀咕著,收拾好針線活,驀地走出出了房間。
  我孤零零地站那裏,成了戰場上的勝利者。這是我所經歷的最艱難的—場戰鬥,也是我第一次獲得勝利。我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站站過的地毯上站了一會,沉緬於征服者的孤獨。我先是暗自發笑,感到十分得意。但是這種狂喜猶如一時加快的脈膊會迅速遞減一樣,很快就消退了。一個孩子像我這樣跟長輩鬥嘴,像我這樣毫無顧忌地發泄自己的怒氣,事後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我在控訴和恐嚇裏德太太時,內心恰如一片點燃了的荒野,火光閃爍,來勢兇猛,但經過半小時的沈默和反思,深感自己行為的瘋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處境的悲涼時,我內心的這片荒地,便已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嘗到了復仇的滋味。猶如芬芳的美酒,喝下時熱辣辣好受,但回味起來卻又苦又澀,給人有中了毒的感覺。此刻,我很樂意去求得裏德太太的寬恕,但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那只會使她以加倍的蔑視討厭我,因而會重又激起我天性中不安份的沖動。
  我願意發揮比說話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願意培養比鬱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書,坐下來很想看看,卻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緒飄忽在我自己與平日感到引人入勝的書頁之間。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只見灌木叢中一片—沉寂,雖然風和日麗,嚴霜卻依然覆蓋著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腦袋和胳膊,走出門去,漫步在一片僻靜的樹林裏。但是沉寂的樹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遺物,被風吹成一堆如今又凍結了的行褐色樹葉,都沒有給我帶來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門上,凝望著空空的田野,那裏沒有覓食的羊群,只有凍壞了的蒼白的淺草。這是一個灰濛濛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間或飄下一些雪片。落在堅硬的小徑上,從在灰白的草地上,沒有融化。我站立著,一付可憐巴巴的樣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對自己說:“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我願意發揮比說話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願意培養比鬱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書,坐下來很想看看,卻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緒飄忽在我自己與平日感到引人入勝的書頁之間。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只見灌木叢中一片—沉寂,雖然風和日麗,嚴霜卻依然覆蓋著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腦袋和胳膊,走出門去,漫步在一片僻靜的樹林裏。但是沉寂的樹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遺物,被風吹成一堆如今又凍結了的行褐色樹葉,都沒有給我帶來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門上,凝望著空空的田野,那裏沒有覓食的羊群,只有凍壞了的蒼白的淺草。這是一個灰濛濛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間或飄下一些雪片。落在堅硬的小徑上,從在灰白的草地上,沒有融化。我站立著,一付可憐巴巴的樣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對自己說:“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突然我聽一個清晰的嗓音在叫喚,“簡小姐,你在哪兒?快來吃中飯!”
  是貝茜在叫,我心裏很明白,不過我沒有動彈。她步履輕盈地沿小徑走來。
  “你這個小淘氣!”她說,“叫你為什麼不來?”
  比之剛才縈回腦際的念頭,貝茜的到來似乎是令人愉快的,盡管她照例又有些生氣。其實,同裏德太太發生沖突。並占了上風之後,我並不太在乎保姆一時的火氣,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滿活力、輕松愉快的心情。我只是用胳膊抱住了她,說:“得啦,貝茜別罵我了。”
  這個動作比我往常所縱情的任何舉動都要直率大膽,不知怎地,倒使貝茜高興了。
  “你是個怪孩子,簡小姐,”她說,低頭看著我:“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小東西。你要去上學了,我想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離開可憐的貝茜你不難過嗎?”
  “貝茜在乎我什麼呢?她老是罵我。”
  “誰叫你是那麼個古怪、膽小、怕難為情的小東西,你應該膽大一點。”
  “什麼!好多挨幾頓打?”
  “瞎說!不過你常受欺侮,那倒是事實。上星期我母親來看我的時候說,她希望自己哪一個小傢伙也不要像你一樣。好吧,進去吧,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我想你沒有,貝茜。”
  “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盯著我的那雙眼睛多麼憂鬱!瞧!太太、小姐和約翰少爺今天下午都出去用茶點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點。我會叫廚師給你烘一個小餅,隨後你要幫我檢查一下你抽屜,因為我馬上就要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讓你一兩天內離開蓋茨黑德,你可以揀你喜歡的玩具隨身帶走。”
  “貝茜,你得答應我在走之前不再罵我了。”
  “好吧,我答應你,不過別忘了做個好孩子,而且也別怕我。要是我偶然說話尖刻了些,你別嚇一大跳,因為那很使人惱火。”
  “我想我再也不怕你了,貝茜,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批人要怕了。”
  “如果你怕他們,他們會不喜歡你的。”
  “像你一樣嗎,貝茜?”
  “我並不是不喜歡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歡你。”
  “你沒有表現出來。”
  “你這狡猾的小東西:你說話的口氣不一樣了,怎麼會變得那麼大膽和魯莽呢?”
  “呵,我不久就要離開你了,再說——”我正想談談我與裏德太太之間發生的事,但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為好。
  “那麼你是樂意離開我了?”
  “沒有那回事,貝茜,說真的,現在我心裏有些難過。”
  “‘現在’,‘有些’,我的小姐說得多冷靜!我想要是我現在要求吻你一下,你是不會答應的,你會說,還是不要吧。”
  “我來吻你,而且我很樂意,把你的頭低下來。”貝茜彎下了腰,我們相互擁抱著,我跟著她進了屋子,得到了莫大安慰。下午在和諧平靜中過去了。晚上,貝茜給我講了一些最動人的故事,給我唱了幾支她最動聽的歌,即便是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生活中也畢竟還有幾縷陽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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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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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十九日早晨,還沒到五點鐘貝茜就端了蜡燭來到我房間,看見我己經起身,并差不多梳理完畢。她進來之前半小時,我就已起床。一輪半月正在下沉、月光從床邊狹窄的窗戶瀉進房間,我借著月光洗了臉,穿好了衣服,那天我就要离開蓋茨黑德,乘坐早晨六點鐘經過院子門口的馬車,只有貝茜己經起來了。她在保育室里生了火,這會儿正動手給我做早飯。孩子們想到出門而興奮不已,是很少能吃得下飯的,我也是如此,貝茜硬勸我吃几口為我准備的熱牛奶和面包,但白費工夫,只得用紙包了些餅干,塞進了我兜里。隨后她幫我穿上長外衣,戴上寬邊帽,又用披巾把她自己包裹好,兩人便离開了保育室,經過里德太太臥房時,她說:“想進去同太太說聲再見嗎。”
  “算啦,貝茜,昨天晚上你下樓去吃晚飯的時候,她走到我床邊,說是早晨我不必打攪她或表妹們了,她讓我記住,她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讓我以后這么談起她,對她感激万分。”
  “你怎么回答她呢,小姐?”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床單蒙住臉,轉過身去對著牆壁,”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簡小姐。”
  “我做得很對,貝茜。你的太太向來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敵人。”
  “簡小姐!別這樣說!”
  “再見了蓋茨黑德!”我路過大廳走出前門時說。
  月亮已經下沉,天空一片漆黑。貝茜打著燈,燈光閃爍在剛剛解凍而濕漉漉的台階和砂石路上。冬天的清晨陰濕寒冷。我匆匆沿著車道走去,牙齒直打哆棘,看門人的臥室亮著燈光。到了那里,只見他妻子正在生火。前一天晚上我的箱子就已經拿下樓,捆好繩子放在門邊。這時离六點還差几分。不一會鐘響了,遠處傳來轔轔的車聲,宣告馬車已經到來。我走到門邊,凝望著車燈迅速沖破黑暗,漸漸靠近。
  “她一個人走嗎?”門房的妻子問。
  “是呀。”
  “离這儿多遠?”
  “五十英里。”
  “多遠啊!真奇怪,里德太太竟讓她一個人走得那么遠,卻一點也不擔心。”
  馬車停了下來,就在大門口,由四匹馬拖著,車頂上坐滿了乘客。車夫和護車的大聲催促我快些上車,我的箱子給遞了上去,我自己則從貝茜的脖子上被拖下來帶走,因為我正貼著她脖子親吻呢。
  “千万好好照應她呀,”護車人把我提起來放進車里時,貝茜對他說。
  “行啊,行啊!”那人回答。車門關上了,“好啦,”一聲大叫,我們便上路了。就這樣我告別了貝茜和蓋茨黑德,一陣風似地被卷往陌生的、當時看來遙遠和神秘的地方。
  一路行程,我已記得不多。只知道那天長得出奇,而且似乎赶了几百里路。我們經過几個城鎮,在其中很大的一個停了下來。車夫卸了馬,讓乘客們下車吃飯。我被帶進一家客找,護車人要我吃些中飯,我卻沒有胃口,他便扔下我走了,讓我留在—個巨大無比的房間里,房間的兩頭都有一個火爐,天花板上懸挂著一盞枝形吊燈,高高的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陳列窗,里面放滿了樂器。我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很久,心里很不自在,害怕有人會進來把我拐走。我相信确有拐子,他們所干的勾當常常出現在貝茜火爐旁所講的故事中。護車人終于回來了,我再次被塞進馬車,我的保護人登上座位,吹起了悶聲悶气的號角,車子一陣丁當,駛過了L鎮的“石子街”。
  下午,天气潮濕,霧气迷蒙。白晝溶入黃昏時,我開始感到离開蓋茨黑德真的很遠了。我們再也沒有路過城鎮,鄉村的景色也起了變化,一座座灰色的大山聳立在地平線上。暮色漸濃,車子駛進一個山谷,那里長著黑乎乎一片森林。夜幕遮蓋了一切景物之后很久,我听見狂風在林中呼嘯。
  那聲音仿佛像催眠曲,我終于倒頭睡著了。沒過多久,車子突然停了下來,我被惊醒了。馬車的門開著,一個仆人模樣的人站在門邊。藉著燈光,我看得清她的面容和衣裝。
  “有個叫簡·愛的小姑娘嗎?”她問。我回答了,聲“有”之后便被抱了出去,箱子也卸了下來,隨后馬車立即駛走了。
  因為久坐,我身子都發僵了,馬車的喧聲和震動弄得我迷迷糊糊,我定下神來,環顧左右。只見雨在下,風在刮,周圍一片黑暗。不過我隱約看到面前有一堵牆,牆上有一扇門,新來的向導領我進去,把門關上,隨手上了鎖。這時看得見一間,也許是几間房子,因為那建筑物舖展得很開,上面有很多窗子,其中几扇里亮著燈。我們踏上一條水沫飛濺的寬闊石子路,后來又進了一扇門。接著仆人帶我穿過一條過道,進了一個生著火的房間,撇下我走了。
  我站著,在火上烘著凍僵了的手指。我舉目四顧,房間里沒有蜡燭,壁爐中搖曳的火光,間或照出了糊過壁紙的牆、地毯、窗帘、閃光的紅木家具。這是一間客廳,雖不及蓋茨黑德客廳寬敞堂皇,卻十分舒服。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測著牆上一幅畫的畫意時,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人,手里提著一盞燈,后面緊跟著另一個人。
  先進門的是個高個子女人、黑頭發,黑眼睛,白皙寬大的額角。她半個身子裹在披巾里,神情嚴肅,体態挺直。
  “這孩子年紀這么小,真不該讓她獨個儿來,”她說著,把蜡燭放在桌子上,細細端詳了我一兩分鐘,隨后補充道。
  “還是快點送她上床吧,她看來累了,你累嗎?”她把手放在我肩上問道。
  “有點累,太太。”
  “肯定也餓了。米勒小姐,讓她睡前吃些晚飯。你是第一次离開父母來上學嗎,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解釋說我沒有父母。她問我他們去世多久了,還問我自已几歲,叫什么名字,會不會一點讀、寫和縫紉,隨后用食指輕輕碰了碰我臉頰說,但愿我是一個好孩子,說完便打發我与米勒小姐走了。
  那位剛离開的小姐約摸二十九歲,跟我一起走的那位比她略小几歲,前者的腔調、目光和神態給我印象很深,而米勒小姐比較平淡無奇,顯得身心交瘁,但面色卻還紅潤。她的步態和動作十分匆忙,仿佛手頭總有忙不完的事情。說真的好看上去像個助理教師,后來我發現果真如此,我被她領著在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大樓里,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穿過一條又一條過道,這些地方都是那么悄無聲息,甚至還有几分凄切。后來我們突然听到嗡嗡的嘈雜的人聲,頃刻之間便走進了一個又闊又長的房間,兩頭各擺著兩張大木板桌。每張桌子上點著兩支蜡燭,一群年齡在九歲、十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姑娘,圍著桌子坐在長凳上。在昏暗的燭光下,我感到她們似乎多得難以計數,盡管實際上不會超過八十人。她們清一色地穿著式樣古怪的毛料上衣,系著長長的亞麻細布圍涎。那正是學習時間,他們正忙于默記第二天的功課,我所听的的嗡嗡之聲,正是集体小聲讀書所發出來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門邊的長凳上,隨后走到這個長房間的頭上,大聲嚷道:
  “班長們,收好書本,放到一邊!”
  四位個子很高的姑娘從各張桌子旁站起來,兜了一圈,把書收集起來放好。米勒小姐再次發布命令。
  “班長們,去端晚飯盤子!”
  高個子姑娘們走了出去,很快又回來了,每人端了個大盤子,盤子里放著一份份不知什么東西,中間是一大罐水和一只大杯子。那一份份東西都分發了出去,高興喝水的人還喝了口水,那大杯子是公用的。輪到我的時候,因為口渴,我喝了點水、但沒有去碰食品,激動和疲倦已使我胃口全無。不過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一個薄薄的燕麥餅,平均分成了几小塊。
  吃完飯,米勒小姐念了禱告,各班魚貫而出,成雙成對走上樓梯。這時我己經疲憊不堪,几乎沒有注意到寢室的模樣,只看清了它像教室一樣很長。今晚我同米勒小姐同睡一張床,她幫我脫掉衣服,并讓我躺下。這時我瞥了一眼一長排一長排床,每張床很快睡好了兩個人,十分鐘后那僅有的燈光也熄滅了,在寂靜無聲与一片漆黑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了,我累得連夢也沒有做,只醒來過一次,听見狂風陣陣,大雨傾盆,還知道米勒小姐睡在我身邊。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只听見鈴聲喧嚷,姑娘們已穿衣起身。天色未明,房間里燃著一兩支燈心草蜡燭。我也無可奈何地起床了。天气冷得刺骨,我顫抖著盡力把衣服穿好,等臉盆空著時洗了臉。但我并沒有馬上等到,因為六個姑娘才合一個臉盆,擺在樓下房間正中的架子上。鈴聲再次響起,大家排好隊,成雙成對地走下摟梯,進了冷颼颼暗洞洞的教室。米勒小姐讀了禱告,隨后便大聲唱:
  “按班級集中!”
  接著引起了一陣几分鐘的大騷動,米勒小姐反复叫喊著:“不要作聲!”“遵守秩序!”喧鬧聲平息下來之后,我看到她們排成了四個半園形,站在四把椅子前面,這四把椅子分別放在四張桌子旁邊。每人手里都拿著書,有一本《圣經》模樣的大書,擱在空椅子跟前的每張桌子上。几秒鐘肅靜之后,響起了低沉而含糊的嗡嗡聲,米勒小姐從—個班兜到另一個班,把這种模糊的喧聲壓下去。
  遠處傳來了叮咚的鈴聲,立刻有三位小姐進了房間,分別走向一張桌子,并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門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椅子周圍是一群年齡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這個低級班,安排在末位。
  這時,功課開始了。先是反复念誦那天的短禱告、接著讀了几篇經文,最后是慢聲朗讀《圣經》的章節,用了一個小時。這項議程結束時,天色已經大亮,不知疲倦的鐘聲第四次響起,各個班級整好隊伍,大步走進另一個房間去吃早飯。想到馬上有東西可以裹腹,我是何等高興啊!由于前一天吃得大少,這時我簡直餓坏了。
  飯廳是個又低又暗的大房間,兩張長桌上放著兩大盆熱气騰騰的東西。但令人失望的是,散發出來的气味卻并不誘人,它一鑽進那些非吃不可的人的鼻孔、我便發現她們都露出不滿的表情。站在排頭第一班的高個子姑娘們開始竊竊私語。
  “真討厭,粥又燒焦了!”
  “安靜!”一個嗓音叫道。說這話的不是米勒小姐。卻是一個高級教師。她小個子,黑皮膚,打扮入時,臉色有些陰沉。她站在桌子上首,另一位更為丰滿的女人主持著另一張桌子。我想找第一天晚上見到過的那個女人,但沒有找著,連她影子也沒有見到,米勒小姐在我坐著的那張桌子占了個下首位置。而一位看上去很怪,頗像外國人的年長婦女——后來才發現她是法語教師——在另外一張餐桌的相對位置就座。大家做了一個長長的感恩禱告,還唱了一支圣歌,隨后一個仆人給教師們送來了茶點,早餐就這樣開始了。
  我餓慌了,這會儿已經頭昏眼花,便把自己那份粥吞下了一兩調羹,也顧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最初的饑餓感一消失,我便發覺手里拿著的東西令人作嘔,燒焦的粥同爛馬鈴薯一樣糟糕,連饑餓本身也很快厭惡起它來。勺匙在各人手里緩慢地移動著,我看見每個姑娘嘗了嘗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立刻放棄了努力。早餐結束了,可是誰也沒有吃。我們作了感恩禱告,對我們沒有得到的東西表示感謝,同時還唱了第二首贊美詩,接著便离開餐廳到教室去。我是最后一批走的,經過餐桌時,看見一位教師舀了一碗粥,嘗了一嘗,又看了看其他人,她們臉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其中一個胖胖的教師說:
  “討厭的東西!真丟臉?”
  一刻鐘以后才又開始上課。這一刻鐘,教室里沸沸揚揚,亂成了一團。在這段時間里,似乎允許自由自在地大聲說話,大家便利用了這种特殊待遇,整個談話的內容都圍繞著早餐,個個都狠狠罵了一通。可怜的人儿啊!這就是她們僅有的安慰。此刻米勒小姐是教室里唯一的一位教師,一群大姑娘圍著她,悻悻然做著手勢同她在說話。我听見有人提到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便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她無意去遏制這种普遍的憤怒,無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鐘敲到了九點,米勒小姐离開了她的圈子,站到房間正中叫道:
  “安靜下來,回到你們自己的位置上去!”
  紀律起了作用。五分鐘工夫,混亂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相對的安靜鎮住了嘈雜的人聲。高級教師們都准時就位,不過似乎所有的人都仍在等待著。八十個姑娘坐在屋子兩邊的長凳上,身子筆直,一動不動。她們似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頭發都平平淡淡地從臉上梳到后頭,看不見一綹卷發。穿的是褐色衣服,領子很高,脖子上圍著一個窄窄的拆卸領,罩衣前胸都系著一個亞麻布做的口袋,形狀如同蘇格蘭高地人的錢包,用作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著羊毛長襪和鄉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裝著銅扣。二十多位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頗像少女。這套裝束對她們极不相稱,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樣子也很怪。
  我仍舊打量著她們,間或也仔細審視了一下教師——确切地說沒有一個使人賞心悅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個很凶;那位外國人苛刻而怪僻;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怜,臉色發紫,一付飽經風霜、勞累過度的樣子,我的目光正從一張張臉上飄過時,全校學生仿佛被同一個彈簧帶動起來似的,都同時起立了。
  這是怎回事,并沒有听到誰下過命令,真把人搞糊涂了。我還沒有定下神來,各個班級又再次坐下。不過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一點,我的目光也跟蹤大伙所注意的方向,看到了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她站在長房子頂端的壁爐邊上,房子的兩頭都生了火,她一聲不吭神情嚴肅地審視著兩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問了個問題,得到了回答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人聲說道:
  “第一班班長,去把地球儀拿來!”
  這個指示正在執行的時候,那位被請示過的小姐饅慢地從房間的一頭走過來。我猜想自己專司敬重的器言特別發達,因為我至今仍保持著一种敬畏之情,當時帶著這种心情我的目光尾隨著她的腳步。這會儿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個子,皮膚白皙,身材勻稱,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細長似畫的睫毛,襯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額,兩鬢的頭發呈暗棕色,按一流行式洋、束成圓圓的卷發,當時光滑的發辮和長長的卷發,并沒有成為時尚。她的服裝,也很時髦,紫顏色布料,用一种黑絲絨西班牙飾邊加以烘托。一只金表(當時手表不像如今這么普通)在她腰帶上閃光。要使這幅畫像更加完整,讀者們還盡可補充:她面容清麗,膚色蒼白卻明澈,儀態端庄。這樣至少有文字所能清楚表達的范圍內,可以得出了坦普爾小姐外貌的正确印象了。也就是瑪麗亞·坦普爾,這個名字,后來我是在讓我送到教党去的祈禱書上看到的。
  這位羅沃德學校的校長(這就是這個女士的職務)在放在一張桌上的兩個地球儀前面坐了下來,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圍,開始上起地理課來。低班學生被其他教師叫走,反复上歷史呀,語法呀等課程,上了一個小時。接著是寫作和數學,坦普爾小姐還給大一點的姑娘教了音樂,每堂課是以鐘點來計算的,那鐘終于敲了十二下,校長站了起來。
  “我有話要跟學生們講,”她說。
  課一結束,騷動便隨之而來,但她的話音剛落,全校又复歸平靜,她繼續說:
  “今天早晨的早飯,你們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餓坏了,我己經吩咐給大家准備了面包和乳酪當點心,”
  教師們帶著某种惊异的目光看著她。
  “這事由我負責,”她帶著解釋的口气向她們補充道。隨后馬上走了出去。
  面包和乳酪立刻端了進來,分發給大家,全校都歡欣鼓舞,精神振奮。這時來了命令,“到花園里去!”每個人都戴上一個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著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帶子,同時還披上了黑粗絨料子的斗篷。我也是一付同樣的裝束,跟著人流,邁步走向戶外。
  這花園是一大片圈起來的場地,四周圍牆高聳,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邊有—條帶頂的回廓,還有些寬闊的走道,与中間的一塊地相接,這塊地被分割成几十個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園,分配給學生們培植花草,每個苗圃都有一個主人,鮮花怒放時節,這些苗圃一定十分標致,但眼下一月將盡,一片冬日枯黃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里,環顧四周,不覺打了個寒噤,這天的戶外活動,天气惡劣,其實并沒有下雨,但浙浙瀝瀝的黃色霧靄,使天色變得灰暗;腳下因為昨天的洪水依然水濕,身体比較健壯的几位姑娘竄來奔去,异常活躍;但所有蒼白瘦弱的姑娘都擠在走廊上躲雨和取暖。濃霧滲透進了她們顫抖著的軀体,我不時听見一聲聲空咳。
  我沒有同人說過話,也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著,但己經習慣于那种孤獨感,并不覺得十分壓抑,我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將灰色的斗篷拉得緊緊地裹著自己,竭力忘卻身外刺骨的嚴寒,忘卻肚子里折磨著我的饑饉,全身心去觀察和思考。我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不值得落筆。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蓋茨黑德和往昔的生活似乎已經流逝,与現時現地已有天壤之隔。現實既模糊又离奇,而未來又不是我所能想象。我朝四周看了看修道院一般的花園,又抬頭看了看建筑。這是幢大樓,一半似乎灰暗古舊,另一半卻很新。新的一半里安排了教室和寢室,直欞格子窗里燈火通明,頗有教堂气派。門上有一塊石頭牌子,上面刻著這樣的文字:
  “羅沃德學校——這部份由本郡布羅克赫斯特府的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年。”“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節。
  我一遍遍讀著這些字,覺得它們應該有自己的解釋,卻無法充分理解其內涵。我正在思索“學校”一字的含義,竭力要找出開首几個字与經文之間的聯系,卻听得身后一聲咳嗽,便回過頭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近處的石凳上,正低頭聚精會神地細讀著一本書。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這本書的書名是《拉塞拉斯》。這名字听來有些陌生,因而也就吸引了我。她翻書的時候,碰巧抬起頭來,于是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這本書有趣嗎?”我己經起了某一天向她借書的念頭。
  “我是喜歡的,”她頓了一兩秒鐘,打量了我一下后回答道。
  “它說些什么?”我繼續問。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居然同一個陌生人說起話來。這回我的性格与積習相悖,不過她的專注興許打動了我,因為我也喜歡讀書,盡管是淺薄幼稚的一類。對那些主題嚴肅內存充實的書,我是無法消化或理解的。
  “你可以看一下,”這姑娘回答說,一面把書遞給我。
  我看了看。粗粗—翻,我便确信書的內容不像書名那么吸引人。以我那种瑣細的口味來說,“拉塞拉斯”顯得很枯燥。我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密密麻麻印著字的書頁中,沒有鮮艷奪目丰富多彩的東西。我把書遞還給她,她默默地收下了,二話沒說又要回到剛才苦用功的心境中去,我卻再次冒昧打扰了她:
  “能告訴我們門上那塊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嗎?羅沃德學校是什么?”
  “就是你來住宿的這所房子。”
  “他們為什么叫它‘學校’呢?与別的學校有什么不同嗎?”
  “這是個半慈善性質的學校,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學校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個孤儿,你父親或者母親去世了嗎?”
  “我能記事之前就都去世了。”
  “是呀,這里的姑娘們不是夫去了爹或媽,便是父母都沒有了,這儿叫作教育孤儿的學校。”
  “我們不付錢嗎?他們免費護養我們嗎?”
  “我們自己,或者我們的朋友付十五英鎊一年。”
  “那他們為什么管我們叫慈善學校的孩子?”
  “因為十五英鎊不夠付住宿貨和學費,缺額由捐款來補足。”
  “誰捐呢?”
  “這里附近或者倫敦心腸慈善的太太們和紳士們。”
  “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是誰?”
  “就像匾上寫著的那樣,是建造大樓新區部份的太太,她的儿子監督和指揮這里的一切。”
  “為什么?”
  “因為他是這個學校的司庫和管事。”
  “那這幢大樓不屬于那位戴著手表、告訴我們可以吃面包和乳酪的高個子女人了?”
  “屬于坦普爾小姐?啊,不是!但愿是屬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對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負責,我們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買的。”
  “他住在這儿嗎?”
  “不——住在兩路外,一個大庄園里。”
  “他是個好人嗎?”
  “他是個牧師,据說做了很多好事。”
  “你說那個高個子女人叫坦普爾小姐?”
  “不錯。”
  “其他教師的名字叫什么?”
  “臉頰紅紅的那個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勞作,負責裁剪——因為我們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么都做。那個頭發黑黑的小個子叫做斯卡查德小姐,她教歷史、語法,听第二班的朗誦。那位戴披巾用黃緞帶把一塊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羅夫人,她來自法國里爾,教法語。”
  你喜歡這些教師嗎?”
  “夠喜歡的。”
  “你喜歡那個黑乎乎的小個子和××太太嗎?——我沒法把她的名字讀成像你讀的那樣。”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可得小心,別惹她生气;皮埃羅太太倒是不坏的。”
  “不過坦普爾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爾小姐很好,很聰明,她在其余的人之上,因為懂得比她們多得多。”
  “你來這儿很久了嗎?”
  “兩年了。”
  “你是孤儿嗎?”
  “我母親死了。”
  “你在這儿愉快嗎?”
  “你問得太多了。我給你的回答已經足夠,現在我可要看書了。”
  但這時候吃飯鈴響了,大家再次進屋去,彌漫在餐廳里的气味并行比早餐時扑鼻而來的味儿更誘人。午餐盛放在兩十大白鐵桶里,熱騰騰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气味。我發現這亂糟糟的東西,是爛土豆和几小塊不可思議的臭肉攪在一起煮成的,每個學生都分到了相當滿的一盤。我盡力而吃。心里暗自納悶,是否每天的飯食都是這付樣子。
  吃罷午飯,我們立則去教室,又開始上課,一直到五點鐘。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了在游廊上跟我交談過的姑娘丟了臉,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歷史課,責令站在那個大教室當中,在我看來,這种懲罰實在是奇恥大辱,特別是對像她這樣一個大姑娘來說——她看上去有十三歲了,或許還更大,我猜想她會露出傷心和害臊的表情。但使我詫异的是,她既沒哭泣,也沒臉紅,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雖然神情嚴肅,卻非常鎮定。“她怎么能那么默默地而又堅定地忍受呢?”我暗自思忖。“要是我,巴不得地球會裂開,把我吞下去。而她看上去仿佛在想懲罰之外的什么事,与她處境無關的事情,某种既不在她周圍也不在她眼的的東西,我听說過白日夢、難道她在做白日夢,她的眼晴盯著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視而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內的,直視自己的心扉。我想她注視著記憶中的東西,而不是眼前确實存在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屬于哪一類姑娘,好姑娘,還是淘气鬼。”
  五分鐘剛過,我們又用了另一頓飯,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不過要是能再來一份,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仍然很餓,吃完飯后是半小時的娛樂活動,然后是學習,再后是一杯水,一個燕麥餅,禱告,上床,這就是我在羅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SOGO超級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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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4: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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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開始了,同以前一樣,穿衣起身還是借著燈草芯蜡燭的微光,不過今天早晨不得不放棄洗臉儀式了,因為罐里的水都結了冰。頭一天夜里、天气變了,刺骨的東北風,透過寢室窗門的縫隙,徹夜呼呼吹著,弄得我們在床上直打哆嗦,罐子里的水也結起了冰。
  一個半小時的禱告和圣經誦讀還沒結束,我已覺得快要凍死了。早餐時間終于到來,而且今天的粥沒有燒焦,能夠下咽,可惜量少。我的那份看上去多少呀!我真希望能增加一倍。
  那天我被編入第四班,給布置了正規任務和作業。在此之前,我在羅沃德不過是靜觀一切進程的旁觀者,而現在己成了其中的一名演員。起先,由于我不習慣背誦,覺得課文似乎又長又難,功課一門門不斷變換,弄得我頭昏腦脹。下午三點光景,史密斯小姐把一根兩碼長的平紋細布滾邊塞到我手里,連同針和頂針之類的東西,讓我坐在教室僻靜的角落,根据指令依樣畫葫蘆縫上滾邊,我一時喜出望外。在那時刻,其他人也大多一樣在縫,只有一個班仍圍著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著讀書。四周鴉雀無聲,所以听得見她們功課的內容,也听得見每個姑娘讀得怎樣,听得見斯卡查德小姐對她們表現的責備和贊揚。這是一堂英國歷史課,我注意到在讀書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在游廊上相識的。開始上課時,她被安排在全班首位,可是由于某些發音錯誤及對句號的忽視,她突然被降到末尾去了。即使在這种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繼續使她成為始終引人注目的對象,不斷用這樣的措詞同她說話:
  “彭斯,(這似乎就是她的名字,這儿的女孩像其他地方的男孩一樣,都按姓來叫的)彭斯,你鞋子踩偏了,快把腳趾伸直。”“彭斯,你伸著下巴,多難看,把它收回去。”“彭斯,我要你抬起頭來,我不允許你在我面前做出這付樣子來”等等。
  一章書從頭到尾讀了兩遍,課本便合了起來,姑娘們受到了考問。這堂課講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的一個時期,問的問題形形式式,船舶吨位稅呀,按鎊收稅呀,造船稅呀,大多數人似乎都無法回答,但是一到彭斯那里,每一道難題都迎刃而解。她像已經把整堂課的內容都記在腦子里了,任何問題都能應對自如。我一直以為斯卡查德小姐要稱贊她專心致志了,誰知她突然大叫起來:
  “你這討厭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沒有洗過指甲?”
  彭斯沒有回答,我對她的沉默感到納悶。
  “為什么,”我想,“她不解釋一下,水結凍了,臉和指甲都沒法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轉移了我的注意力,她讓我替她撐住一束線,一面繞,一面不時跟我說話。問我以前是否進過學校,能否繡花、縫紉、編織等,直到她打發我走,我才有可能進一步觀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動。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那女人正在發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內容我沒有听清楚。但是彭斯立刻离開了班級,走進里面一個放書的小間,過了半分鐘又返回來,手里拿著一束一頭扎好的木條。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屈膝禮,把這個不祥的刑具遞交給了斯卡查德小姐。隨后,她不用吩咐,便默默地解開了罩衣,這位教師立刻用這束木條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几下,彭斯沒有掉一滴眼淚。見了這种情景,我心頭涌起了一种徒勞無益、無能為力的憤怒,气得手指都顫抖起來,而不得不停下手頭的針線活。她那憂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著平日的表情。
  “頑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習性,把木條拿走。”
  彭斯听從吩咐。她從藏書室里出來時,我細細打量了她,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臉頰閃著淚痕。
  晚間的玩耍時光,我想是羅沃德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丁點儿時間。五點鐘吞下的一小塊面包和几口咖啡,雖然沒有消除饑餓感,卻恢复了活力。一整天的清規戒律放松了;教室里比早上要暖和;爐火允許燃得比平時旺,多少代替了尚未點燃的蜡燭。紅通通的火光,放肆的喧鬧,嘈雜的人聲,給人以一种值得歡迎的自由感。
  在我看見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她的學生彭斯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長凳、桌子和笑聲不絕的人群中間穿來穿去,雖然無人作伴,倒也并不寂寞。經過窗戶時,我不時拉起百葉窗,向外眺望。雪下得很緊,下端的窗玻璃上已經積起了一層,我把耳朵貼在窗上,分辯得出里面輕快的喧嘩和外面寒風凄厲的呻吟。
  如果我剛离開了一個溫暖的家和慈祥的雙親,這一時刻也許會非常后悔當初的离別;那風會使我傷心不已:這种模糊的混沌會打破我的平靜,但實際上兩者激起了我一莫名的興奮,在不安和狂熱之中,我盼望風會咆哮得更猛烈;天色會更加昏暗變得一團漆黑,嗡嗡的人聲會進而成為喧囂。
  我跨過凳子鑽過桌子,尋路來到一個壁爐跟前,跪在高高的鐵絲防護板旁邊,我發現彭斯有一本書作伴,全神貫注,沉默不語,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借著余火灰暗的閃光讀著書。
  “還是那本《拉塞拉斯》嗎?”我來到她背后說。
  “是的,”她說,“我剛讀完它。”
  過了五分鐘她掩上了書。這正合我心意。
  “現在,”我想,“我也許能使她開口了吧。”我—屁股坐在她旁邊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還叫什么?”
  “海倫。”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嗎?”
  “我來自很靠北的一個地方,靠近蘇格蘭邊界了。”
  “你還回去嗎?”
  “我希望能這樣,可是對未來誰也沒有把握。”
  “你想必很希望离開羅沃德,是嗎?”
  “不,干嘛要這樣呢?送我到羅沃德來是接受教育的,沒有達到這個目的就走才沒有意思呢。”
  “可是那位教師,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對你那么凶狠。”
  “凶狠?一點也沒有!她很嚴格。她不喜歡我的缺點。”
  “如果我是你,我會討厭她的,我會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條打我,我會從她手里奪過來,當著她的面把它折斷。”
  “興許你根本不會干那類事。但要是你干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會把你攆出學校的,那會使你的親戚感到難過。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的痛苦,遠比草率行動,產生連累親朋的惡果要好,更何況《圣經》上囑咐我們要以德報怨。”
  “可是挨鞭子,罰站在滿屋子是人的房間當中,畢竟是丟臉的呀!而且你己經是那么個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還受不了呢。”
  “不過,要是你無法避免,那你的職責就是忍受。如果你命里注定需要忍受,那么說自己不能忍受就是軟弱,就是犯傻。”
  我听了感到不胜惊訝。我不能理解這“忍受”信條,更無法明白或同情她對懲罰者所表現出的寬容。不過我仍覺得海倫·彭斯是根据一种我所看不見的眼光來考慮事情的。我怀疑可能她對,我不對。但是我對這事不想再去深究,像費利克斯一樣,我將它推遲到以后方便的時候去考慮。
  “你說你有缺陷,海倫,什么缺陷?我看你很好嘛。”
  “那你就听我說吧,別以貌取人,像斯卡查德小姐說的那樣,我很邋遢。我難得把東西整理好,永遠那么亂糟糟。我很粗心,總把規則忘掉,應當學習功課時卻看閒書。我做事沒有條理。有時像你一樣會說,我受不了那种井井有條的管束。這一樁樁都使斯卡查德小姐很惱火,她天生講究整洁,遵守時刻,一絲不苟。”
  “而且脾气急躁,強橫霸道,”我補充說,但海論并沒有附和,卻依然沉默不語。
  “坦普爾小姐跟斯卡查德小姐對你一樣嚴厲嗎?”
  一提到坦普爾小姐的名字,她陰沉的臉上便掠過了一絲溫柔的微笑。
  “坦普爾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對任何人嚴厲,即使是校里最差的學生。她看到我的錯誤,便和顏悅色地向我指出。要是我做了值得稱贊的事情,她就慷慨地贊揚我。我的本性有嚴重缺陷,一個有力的證据是,盡管她的規勸那么恰到好處,那么合情合理,卻依舊治不了我那些毛病。甚至她的贊揚,雖然我非常看重,卻無法激勵我始終小心謹慎,高瞻遠矚。”
  “那倒是奇怪的,”我說,“要做到小心還不容易。”
  “對你說來無疑是這樣。早上我仔細觀察了你上課時的情形,發現你非常專心。米勒小姐講解功課,問你問題時,你思想從不開小差。而我的思緒卻總是飄忽不定,當我應該听斯卡查德小姐講課,應該用心把她講的記住時,我常常連她說話的聲音都听不見了。我進入了一种夢境,有時我以為自己到了諾森伯蘭郡,以為周圍的耳語聲,是我家附近流過深谷那條小溪源源的水聲,于是輪到我回答時,我得從夢境中被喚醒。而因為傾听著想象中的溪流聲,現實中便什么也沒有听到,我也就回答不上來了。”
  “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多好!”
  “那只是碰巧,因為我對我們讀的內容很感興趣,今天下午我沒有夢游深谷,我在納悶,一個像查理一世那樣希望做好事的人,怎么有時會干出那么不義的蠢事來,我想這多可惜,那么正直真誠的人竟看不到皇權以外的東西。要是他能看得遠些,看清了所謂時代精神的走向該多好!雖然這樣,我還是喜歡查理一世,我尊敬他,我怜惜他,這位可怜的被謀殺的皇帝。不錯,他的仇敵最坏,他們讓自己沒有權利傷害的人流了血,竟敢殺害了他!”
  此刻海倫在自言自語了,她忘了我無法很好理解她的話,忘了我對她談論的話題一無所知,或者差不多如此。我把她拉回到我的水准上來。
  “那么坦普爾小姐上課的時候,你也走神嗎?”
  “當然不是,不常這樣。因為坦普爾小姐總是有比我的想法更富有新意的東西要說。她的語言也特別讓我喜歡,她所傳授的知識常常是我所希望獲得的。”
  “這么看來,你在坦普爾小姐面前表現很好羅。”
  “是的,出于被動。我沒有費力气,只是隨心所欲而己,這种表現好沒有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別人待你好,你待別人也好。我就一直希望這樣做。要是你對那些強橫霸道的人,總是客客气气,說啥听啥,那坏人就會為所欲為,就會天不怕地不怕,非但永遠不會改,而且會愈變愈坏。要是無緣無故挨打,那我們就要狠狠地回擊,肯定得這樣,狠到可以教訓那個打我們的人,讓他再也洗手不干了。”
  “我想,等你長大了你的想法會改變的,現在你不過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姑娘。”
  “可我是這么感覺的,海倫,那些不管我怎樣討他們歡心,硬是討厭我的人,我必定會厭惡的。我必須反抗那些無理懲罰我的人。同樣自然的是,我會愛那些愛撫我的人,或者當我認為自己該受罰的時候,我會心甘情愿去承受。”
  “那是异教徒和野蠻宗族的信條,基督教徒和開化的民族不信這一套。”
  “怎么會呢?我不懂。”
  “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辦法——同樣,報复也絕對醫治不了傷害。”
  “那么是什么呢?”
  “讀一讀《新約全書》,注意一下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話當作你的准繩,把他的行為當你的榜樣吧。”
  “他怎么說?”
  “你們的仇敵要愛他,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恨你們、凌辱你們的要待他好。”
  “那我應當愛里德太太了,這我可做不到;我應當祝福他儿子約翰了,但那根本不可能。”
  這回輪到海倫·彭斯要求我解釋明白了。我便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一五一十地向她訴說了自己的痛苦和憤懣。心里一激動,說話便尖酸刻薄,但我怎么感覺就怎么說,毫不保留,語气也不婉轉。
  海倫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話,我以為她會發表點感想,但她什么也沒說。
  “好吧,”我耐不住終于問,“難道里德太太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坏女人嗎?”
  “毫無疑問,她對你不客气。因為你瞧,她不喜歡你的性格,就像斯卡查德小姐不喜歡我的脾性一樣,可是她的言行你卻那么耿耿于怀!她的不公好像已經在你心坎里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無論什么虐待都不會在我的情感上烙下這樣的印記。要是你忘掉她對你的嚴厲,忘掉由此而引起的憤慨,你不就會更愉快嗎?對我來說,生命似乎太短暫了,不應用來結仇和記恨。人生在世,誰都會有一身罪過,而且必定如此,但我相信,很快就會有這么一天,我們在擺脫腐坏軀体的同時,也會擺脫這些罪過。到那時,墮落与罪過將會隨同累贅的肉体离開我們,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的本源,它像當初离開上帝使万物具有生命時那么純洁,它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也許又會被傳遞給比人類更高級的東西一—也許會經過各個榮耀的階段,從照亮人類的蒼白靈魂,到照亮最高級的六翼天使。相反它決不會允許從人類墜落到魔鬼,是吧?是的,我不相信會這樣。我持有另一种信條,這种信條沒有人教過我,我也很少提起,但我為此感到愉快,我對它堅信不渝,因為它給所有的人都帶來了希望。它使永恒成為一种安息,一個宏大的家,而并非恐懼和深淵。此外,有了這個信條,我能夠清楚地分辨罪犯和他的罪孽,我可以真誠地寬恕前者,而對后者無比憎惡,有了這個信條,复仇永不會使我操心,墜落不會讓我感到過份深惡痛絕,不公平不會把我完全壓倒,我平靜地生活,期待著末日。”
  海倫向來耷拉著腦袋,而講完這句話時她把頭垂得更低了。從她的神態上我知道她不想跟我再談下去了,而情愿同自己的思想交流。她也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沉思默想了,馬上就來了一位班長,一個又大又粗的姑娘,帶著很重的昆布蘭口音叫道:
  “海倫·彭斯,要是這會儿你不去整理抽屜,收拾你的針線活儿,我要告訴斯卡查德小姐,請她來看看了。”
  海倫的幻想煙消云散,她長歎一聲,站了起來,沒有回答,也沒有耽擱,便服從了這位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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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4: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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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羅沃德度過的一個季度,仿佛是一個時代,而且并不是黃金時代。我得經歷一場惱人的搏斗,來克服困難,适應新的規矩和不熟悉的工作。我擔心這方面出錯。為此所受的折磨,甚過于我命里注定肉体上要承受的艱苦,雖說艱苦也并不是小事。
  在一月、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里,由于厚厚的積雪,以及化雪后道路几乎不通,我們的活動除了去教堂,便被困在花園的圍牆之內了。但就在這個牢籠內,每天仍得在戶外度過一小時。我們的衣服不足以御寒。大家沒有靴子,雪灌進了鞋子,并在里面融化。我們沒有手套,手都凍僵了,像腳上一樣,長滿了凍瘡。每晚我的雙腳紅腫,早上又得把腫脹、疼痛和僵硬的腳趾伸進鞋子,一時痛痒難熬,至今記憶猶新。食品供應不足也令人沮喪,這些孩子都正是長身体的年紀,胃口很好,而吃的東西卻難以養活一個虛弱的病人。營養缺乏帶來了不良習气,這可苦了年紀較小的學生。饑腸轆轆的大齡女生一有机會,便連哄帶嚇,從幼小學生的份里弄到點吃的。有很多回,我在吃茶點時把那一口寶貴的黑面包分給兩位討食者,而把半杯咖啡給了第三位,自己便狼吞虎唱地把剩下的吃掉,一面因為餓得發慌而暗暗落淚。
  冬季的星期日沉悶乏味。我們得走上兩里路,到保護人所主持的布羅克布里奇教堂去。出發的時候很冷,到達的時刻就更冷了。早禱時我們几乎都已凍僵,這儿离校太遠,不能回去用飯,兩次禱告之間便吃一份冷肉和面包,份量也跟平時的飯食一樣,少得可怜。
  下午的禱告結束以后,我們沿著一條無遮無攔的山路回校。刺骨的寒風,吹過大雪覆蓋的山峰,刮向北邊來,几乎要從我們的臉上刮去一層皮。
  我至今仍然記得,坦普爾小姐輕快地走在我們萎靡不振的隊伍旁邊,寒風吹得她的花呢斗篷緊貼在身上。她一面訓導,一面以身作則,鼓勵我們振作精神,照她所說的,“像不屈不撓的戰士”那樣奮勇前進。可怜的其他教師,大都自己也十分頹喪,更不想為別人鼓勁了。
  回校以后,我們多么渴望熊熊爐火發出的光和熱!但至少對年幼學生來說,并沒有這福份。教室里的每個壁爐立刻被兩排大姑娘圍住,小一點的孩子只好成群蹲在她們身后,用圍涎裹著凍僵了的胳膊。
  吃茶點時,我們才得到些許安慰,發給了雙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附加薄薄一層可口的黃油,這是一周一次的享受,一個安息日复一個安息日,大家都翹首企盼著。通常我只能把這美餐的一部分留給自己,其余的便總是不得不分給別人。
  星期天晚上我們要背誦教堂的教義問答和《馬太福音》的第五、六、七章,還要听米勒小姐冗長的講道,她禁不住哈欠連天,證明她也倦了。在這些表演中間,經常有一個插曲,六、七個小姑娘總要扮演猶推古的角色,她們因為困倦不堪,雖然不是從三樓上而是從第四排長凳上摔下來,扶起來時也已經半死了。補救辦法是把她們硬塞到教室的中間,迫使她們一直站著,直至講道結束。有時她們的雙腳不听使喚,癱下來縮作一團,于是便不得不用班長的高凳把她們支撐起來。
  我還沒有提到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訪,其實這位先生在我抵達后第一個月的大部分日子里,都不在家,也許他在朋友副主教那里多逗留了些時間。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气,不必說我自有怕他來的理由,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一天下午(那時我到羅沃德已經三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塊寫字板坐著,正為長除法中的一個總數發窘,眼睛呆呆地望著窗外,看到有一個人影閃過。我几乎本能地認出了這瘦瘦的輪廓。因此兩分鐘后,整個學校的人,包括教師在內都全体起立時,我沒有必要抬起頭來后過究竟,便知道他們在迎接誰進屋了。這人大步流星走進教室。眨眼之間,在早已起立的坦普爾小姐身邊,便豎起了同一根黑色大柱,就是這根柱子曾在蓋茨黑德的壁爐地毯上不祥地對我皺過眉。這時我側目瞟了一眼這個建筑物。對,我沒有看錯,就是那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穿著緊身長外衣,扣緊了鈕扣,看上去越發修長、狹窄和刻板了。
  見到這個幽靈,我有理由感到喪气。我記得清清楚楚,里德太太曾惡意地暗示過我的品行等等,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曾答應把我的惡劣本性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我一直害怕這一諾言會得到實現——每天都提防著這個“行將到來的人”。他的談話和對我往事的透露,會使我一輩子落下個坏孩子的惡名,而現在他終于來了。他站在坦普爾小姐身旁,跟她在小聲耳語。毫無疑問他在說我坏話,我急切而痛苦地注視著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期待著她烏黑的眸子轉向我,投來厭惡与蔑視的一瞥。我也細听著,因為碰巧坐在最靠房子頭上的地方,所以他說的話,一大半都听得見。談話的內容消除了我眼前的憂慮。
  “坦普爾小姐,我想在洛頓買的線是管用的,質地正适合做白布襯衣用,我還挑選了同它相配的針。請你告訴史密斯小姐,我忘掉了買織補針的事。不過下星期我會派人送些紙來,給每個學生的一次不得超過一張,給多了,她們容易粗枝大葉,把它們弄丟了。啊,小姐!但愿你們的羊毛襪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來這里的時候到菜園子里轉了一下,仔細瞧了瞧晾在繩子上的衣服,看見有不少黑色長襪都該補了,從破洞的大小來看,肯定一次次都沒有好好修補。”
  他頓了一下。
  “你的指示一定執行,先生,”坦普爾小姐說。
  “還有,小姐,”他繼續說下去,“洗衣女工告訴我,有些姑娘一周用兩塊清洁的領布。這太多了,按規定,限制在一塊。”
  “我想這件事我可以解釋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絲和凱瑟琳·約翰斯通應朋友邀請,上洛頓去用茶點,我允許她們在這种場合戴上干淨的領布。”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點了點頭。
  “好吧,這一次就算了,但是請不要讓這种情況經常發生。還有另一件事也叫我吃惊,我跟管家結帳,發現上兩個星期,兩次給姑娘們供應了點心,吃了面包奶酪,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一下規定,沒有發現里面提到過點心之類的飯食。是誰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誰的批准?”
  “我必須對這一情況負責,先生,”坦普爾小姐回答說。“早飯燒得很糟糕,學生們都咽不下去。我不敢讓她們一直餓看肚子到吃中飯。”
  “小姐,請允許我說上片刻——你該清楚,我培養這些姑娘,不是打算讓她們養成嬌奢縱欲的習慣,而是使她們刻苦耐勞,善于忍耐,嚴于克己,要是偶爾有不合胃口的小事發生,譬如一頓飯燒坏了,一個菜作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應當用更可口的東西代替失去的享樂,來加以補救。那樣只會嬌縱肉体,偏离這所學校的辦學目的。這件事應當用來在精神上開導學生,鼓勵她們在暫時困難情況下,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在這种場合,該不失時宜地發表一個簡短的講話。一位有識見的導師會抓住机會,說一下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難;說一下殉道者經受的折磨;說一下我們神圣的基督本人的規勸,召喚使徒們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說一下他給予的警告: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說出的一切話;說一下他神圣的安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啊,小姐,當你不是把燒焦的粥,而是把面包和奶酪放進孩子們嘴里的時候,你也許是在喂她們邪惡的肉体,而你卻沒有想到,你在使她們不朽的靈魂挨餓!”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又頓了一下,也許是感情太沖動的緣故。他開始講話時,坦普爾小姐一直低著頭,但這會儿眼睛卻直視前方。她生來白得像大理石的臉,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与堅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緊閉著,仿佛只有用雕刻家的鑿子才能把它打開,眉宇間漸漸地蒙上了一种凝固了似的嚴厲神色。
  与此同時,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倒背著雙手站在爐子跟前,威風凜凜地審視著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么耀眼刺目的東西,轉過身來,用比剛才更急促的語調說:
  “坦普爾小姐,坦普爾小姐,那個,那個卷發姑娘是怎么回事?紅頭發,小姐,怎么卷過了,滿頭都是卷發?”他用鞭子指著那可怕的東西,他的手抖動著。
  “那是朱莉婭·塞弗恩,”坦普爾小姐平靜地回答。
  “朱利婭·塞弗恩,小姐!為什么她,或是別人,燙起卷發來了?她竟然在我們這個福音派慈善机构里,無視學校的訓戒和原則,公開媚俗,燙了一頭卷發,這是為什么?”
  “朱莉婭的頭發天生就是卷的,”坦普爾小姐更加平靜地回答。
  “天生!不錯,但我們不能遷就天性。我希望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說何必要留那么多頭發?我一再表示我希望頭發要剪短,要朴實,要簡單。坦普爾小姐,那個姑娘的頭發必須統統剪掉,明天我會派個理發匠來。我看見其他人頭上的那個累贅物也太多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叫她轉過身來。叫第一班全体起立,轉過臉去朝牆站著。”
  坦普爾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過她還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學生弄明白對她們的要求之后,也都服從了。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微微后仰,可以看得見大家擠眉弄眼,做出各种表情,對這种調遣表示了不滿。可惜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沒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許會感受到,他縱然可以擺布杯盤的外表,但其內部,卻遠非他所想的那樣可以隨意干涉了。
  他把這些活獎章的背面細細打量了大約五分鐘,隨后宣布了判決,他的話如喪鐘般響了起來:
  “頭上的頂髻都得剪掉。”
  坦普爾小姐似乎在抗辯。
  “小姐”他進而說,“我要為主效勞,他的王國并不是這個世界。我的使命是節制這些姑娘的肉欲,教導她們衣著要謙卑克制,不梳辮子,不穿貴重衣服。而我們面前的每個年輕人,出于虛榮都把一束束頭發編成了辮子。我再說一遍,這些頭發必須剪掉,想一想為此而浪費的時間,想……”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到這儿被打斷了。另外三位來訪者,都是女的,此刻進了房間。他們來得再早一點就好了,赶得上聆听他關于服飾的高論。她們穿著華麗,一身絲絨、綢緞和毛皮。二位中的兩位年輕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戴著當時十分時髦的灰色水獺皮帽,上面插著駝鳥毛,在雅致的頭飾邊沿下,是一團濃密的卷發,燙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長一些的女人,裹著一條裝飾著貂皮的貴重絲絨披巾,額前披著法國式的假卷發。
  這几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太太,還有兩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她們受到了坦普爾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領到了房間一頭的上座。她們看來是与擔任圣職的親屬乘同一輛馬車到達的,在他与管家辦理公務,飼問洗衣女,教訓校長時,她們已經在樓上的房間仔細看過究竟。這時她們對負責照管衣被、檢查寢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种种看法和責難。不過我沒有工夫去听她們說些什么,其他事情來打岔,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到現在為止,我一面領會著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爾小姐的講話,一面并沒有放松戒備,确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沒有問題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往后靠,看上去似乎在忙于計算,把寫字板端得剛好遮住了臉。我本可以逃避別人的注意,卻不料我那塊搗蛋的寫字板,不知怎地恰巧從我手里滑落,砰地一聲冒然落地。頃刻之間人人都朝我投來了目光。我知道這下全完了,我彎下腰撿起了碎為兩半的寫字板,鼓足勇气准備面對最坏的結局,它終于來了。
  “好粗心的姑娘!”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隨后立刻又說,“是個新來的學生,我看出來了,”我還沒喘過气來,他又說下去,“我可別忘了,有句關于她的話要說,”隨后大著嗓門說。在我听來,那聲音有多響啊!“讓那個打破寫字板的孩子到前面來!”
  我自己已經無法動彈了,我癱了下來。可是坐在我兩邊的兩個大姑娘,扶我站了起來,把我推向那位可怖的法官。隨后坦普爾小姐輕輕地攙著我來到他的腳跟前,我听見她小聲地勸導我:
  “別怕,簡,我知道這不是故意的,你不會受罰。”
  這善意的耳語像匕首一樣直刺我心扉。
  “再過一分鐘,她就會把我當作偽君子而瞧不起我了,”我想。一想到這點,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沖著里德太太和布羅克赫斯特一伙們,我可不是海倫·彭斯。
  “把那條凳子拿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指著一條很高的凳子說一位班長剛從那儿站起來。凳子給端來了。
  “把這孩子放上去。”
  我被抱到了凳子上,是誰抱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去注意細枝末節了。我只知道他們把我擺到了跟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鼻子一般高的地方;知道他离我只有一碼遠;知道在我下面,一片桔黃色和紫色的閃緞飾皮外衣和濃霧般銀色的羽毛在擴展,在飄拂。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清了清嗓子。
  “女士們,”他說著轉向他的家人,“坦普爾小姐,教師們和孩子們,你們都看到了這個女孩子了吧?”
  她們當然是看到了。我覺到她們的眼睛像凸透鏡那樣對准了我燒灼的皮膚。
  “你們瞧,她還很小。你們看到了,她的外貌与一般孩子沒有什么兩樣,上帝仁慈地把賜与我們大家的外形,一樣賜給了她,沒有什么明顯的殘疾表明她是個特殊人物。誰能想到魔鬼已經在她身上找到了一個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說,這就是事實。”
  他又停頓了一下。在這間隙,我開始讓自己緊張的神經穩定下來,并覺得魯比孔河已經渡過,既然審判已無法回避,那就只得硬著頭去忍受了。
  “我的可愛的孩子們,”這位黑大理石般的牧師悲切地繼續說下去,“這是一個悲哀而令人憂傷的場合,因為我有責任告誡大家,這個本可以成為上帝自己羔羊的女孩子,是個小小的被遺棄者,不屬于真正的羊群中的一員,而顯然是一個闖入者,一個异己。你們必須提防她,不要學她樣子。必要的話避免与她作伴,不要同她一起游戲,不要与她交談。教師們,你們必須看住她,注意她的行蹤,掂量她的話語,監視她的行動,懲罰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靈魂,如果有可能挽救的話,因為(我實在說不出口),這個姑娘,這個孩子,基督國土上的本地子民,比很多向梵天祈禱,向訖里什那神像跪拜的小异教徒還坏,這個女孩子是一個——說謊者!”
  這時開始了十分鐘的停頓。而此時我己經鎮定自若,看到布羅克赫斯特家的三個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揩了揩眼鏡,年長的一位身子前后搖晃著,年輕的兩位耳語著說:“多可怕!”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繼續說。
  “我是從她的恩人,一位廉誠慈善的太太那儿知道的。她成了孤儿的時候,是這位太太收養了她,把她作為親生女儿來養育。這位不幸的姑娘竟以忘恩負義來報答她的善良和慷慨。這种行為那么惡劣,那么可怕,那位出色的恩主終于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們分開,生怕她的坏樣子會沾污他們的純洁。她被送到這里來治療,就像古時的猶太人把病人送往畢士大攪動著的池水中一樣。教師們,校長們,我請求你們不要讓她周圍成為一潭死水。”
  說了這樣精彩的結語以后,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整了一下長大衣最上頭的一個鈕扣,同他的家屬嘀咕了几句,后者站起來,向坦普爾小姐鞠了一躬。隨后所有的大人物都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房間。在門邊拐彎時,我的這位法官說:
  “讓她在那條凳子上再站半個小時,在今天的其余時間里,不要同她說話。”
  于是我就這么高高地站著。而我曾說過,我不能忍受雙腳站立于房間正中的恥辱,但此刻我卻站在恥辱台上示眾。我的感触非語言所能形容。但是正當全体起立,使我呼吸困難,喉頭緊縮的時候,一位姑娘走上前來,從我身邊經過。她在走過時抬起了眼睛。那雙眼睛閃著多么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渾身充滿了一种多么异乎尋常的感覺!這种新感覺給予我多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道者、一個英雄走過一個奴隸或者犧牲者的身邊,剎那之間把力量也傳給了他。我控制住了正待發作的歇斯底里,抬起頭來,堅定地站在凳子上。海倫·彭斯問了史密斯小姐某個關于她作業的小問題,因為問題瑣碎而被申斥了一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時,再次走過我,對我微微一笑。多好的微笑!我至今還記得,而且知道,這是睿智和真正的勇气的流露,它像天使臉上的反光一樣,照亮了她富有特征的面容、瘦削的臉龐和深陷的灰眼睛。然而就在那一刻,海倫·彭斯的胳膊上還佩戴著“不整洁標記”;不到一小時之前我听見斯卡查德小姐罰她明天中飯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為她在抄寫習題時弄髒了練習簿。人的天性就是這樣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這類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這樣的眼睛只能看到細微的缺陷,卻對星球的万丈光芒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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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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