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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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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7 17:54: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眼力

  昨日裡王氏帶著善榴去主屋請安時,身邊還帶了兩個丫鬟隨侍。雖然沒有乘車乘轎,但官宦夫人的氣勢架子始終還在。可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今次她身邊就只帶瞭望江這一個媳婦兒,自己竟是親自牽起了善桐的手,就好像一般出門閒步的村婦一般,如此安步當車地出了院子。

  楊家村一大早倒是熱鬧,街頭巷尾,處處都有人進進出出。不是到河邊去買早飯的,就是攥了錢去河邊割肉回家做菜的。因為二房這所院子靠近內圍,當初規劃得也好,因此竟也說得上是街道整潔行人鮮亮,與其說是一般的鄉村,倒不如說是個富裕寧靜的小鎮子。王氏牽著善榴的手款款走了幾步,便有人認出她來,上前問好。如此熱熱鬧鬧地進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著手在院子裡踱步,見到兒媳孫女過來,沖她們點了點頭,便率先回身進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氣又冷,請安就不擺在早飯前,而是擺在了飯後。王氏母女維持了京城的習慣,起得早,飯吃得也早,雖然住得遠,但到得反而最早。兩母女待得老太太在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個福身一個磕頭,給老太太行過了禮。王氏才略帶羞澀地謝過了老太太,「還是娘想得周到,從京城過來,一路忙亂,路又不好走,居然沒想著早派個人來開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潤,可不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兒買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著錢什麼東西沒有?西北就不一樣了,地廣人稀生意本就難做,尤其是楊家村一帶,家家戶戶進了冬自然會窖藏蔬菜,有要外買的,也是時鮮的洞子貨。要買個大白菜,反而是無處尋覓。王氏這句話,倒是體現出了她是個當家的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說話,望了善桐一眼,見她滿面歡容,心下倒是一軟,就將話吞了嗓子裡,咳嗽了幾聲,又道。「你們送信也遲,本來多窖個一兩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偏偏這邊才封了窖,那邊信才到。再要開進去,反而一窖的東西都該壞了。當時又來不及物色房子,說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點,也就一兩個月就開春了。」

  她掃了王氏幾眼,見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樸素,王氏自己身為四品夫人,不過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更是一身的棉衣,看著和楊家村常見的小女孩兒沒有半點不同。便又滿意地點了點頭,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來也就該給你送來的,事情一多,忙著就忘了。昨兒聽說你們買了那什麼暖房裡出的洞子貨嘗鮮,我這才想起來這碼子事。這不就趕著叫老三媳婦收拾了一大背簍,給你們送去了?以後你們也別買菜買肉了,老三媳婦每天早上會收拾魚肉給你們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買洞子貨,老太太就不送,這就是千古之謎了。王氏倒也不大在意這個小小的釘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煩三弟妹了,再說——」

  她的再說還噎在嘴裡,老太太就毫不客氣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說什麼麻煩不麻煩!咱們這可還沒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攏了嘴,面上顯出了幾許尷尬,只低頭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啞謎,倒是打得善桐一臉的迷糊——這還是小姑娘這些時候忽然開了竅,漸漸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連這對話中的機鋒都聽不出來。

  不過,現在內堂氣氛緊張這一點,她倒是已經看出來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聲奶氣地道,「妞妞兒是今兒就進祖屋吃飯呢,還是明兒呢?」

  她神態天真可人,總是比老太太身邊幾個已成少年的孫子更可愛一些,老太太看了,心裡的一點點鬱氣倒是跟著就散了開去,她笑著招了招手,讓善桐到自己身邊坐下,這才問,「怎麼,你是想今兒過來吃,還是想明兒過來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我惦記著張姑姑做的酸菜肚片鍋子——」

  老太太頓時忍俊不禁,「這都幾年了,西北什麼都沒有記住,就記住了你張姑姑做的鍋子?」

  王氏冷眼旁觀,雖然還維持著略帶不快的表情,心底卻好似被一杯熱水滾過,從裡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險些就愜意得要笑出聲來。

  自己不討婆婆的喜歡,已經是板上釘釘無可挽回的事了,自從過門以來,幾樁恩怨,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剛愎,自然不會認錯,自己又遠在京城,難免疏於修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間重得老太太的歡心,難比登天。

  本來還以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歡心的。不想陰錯陽差之下,也沒討著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個奢侈輕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執,第一眼偏見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經十六歲了,頭幾年自己覺得她還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個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沒有能說得上親。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之後,上門提親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這守孝兩年下來,就耽誤到了十五歲。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說在京城,一時間也沒有合適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負盡在邊事,又惦記著老家母親不能奉養,因此恐怕這一次回西北之後,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會太大。能把善榴說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門望族,四品的大伯、親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二來將來榆哥是肯定不會隨意離鄉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楊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輩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著縱使老太太和自己關係冷淡,可善榴是孫輩又不一樣,能討著老人家的好,請老人家出面說親。豈不是兩全其美,又得了裡子又有了面子。

  可沒有想到,昨日裡一進門,老太太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善榴一頓,說她打扮太過富貴,神色傲慢,似乎目無下塵,看不起老家風物。字字句句戳的卻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淚汪汪,若不是她識得大體連連請罪,倒讓老太太緩了語氣。這邊就要讓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場熱鬧。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離,如今細細斟酌起來,竟是年紀越大,越發有些剛愎乖戾,越發的偏聽偏信……卻也越發的老謀深算了。

  還以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聽必定大發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來申斥。不想她卻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過來,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飯。雖然連二姨娘三個字都沒有提,但無形之間,卻是將對二姨娘的譏刺、的不滿,給說得明明白白。二姨娘連糊塗都裝不得,當著自己的面,就已經是滿面紅暈。——最嬌氣的妞妞兒都能忍著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揀四的。老太太態度如何,還用提嗎?

  當然,這裡也有村著自己,和自己賭氣的意思:自己剛打了善桐一巴掌,說她忤逆長上。這邊立刻就對善桐顯示出非比尋常的偏愛,這是無聲無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確實疼愛善桐,捨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調教。

  老而彌辣,老太太雖然性子更偏執,但說到行事卻越發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這一招是清風拂面,又照顧到了梧哥的面子,又無形間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馬行空,不見絲毫煙火氣息。

  不過,自己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幾重的用處。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現,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兒臉上流淚的場面,她的笑意又化了開去,低頭又沉吟了一會兒,才抬頭笑道,「善桐,別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紀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計,一下摟緊了善桐,親昵地道,「沒有的事!三妞從小猴到大的,怎麼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見善桐臉上有些為難,似乎果然要離開自己的懷抱,竟橫了王氏一眼,將不快表現出來,倒讓王氏不禁報以微笑。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活泛了起來,雖然依舊靜謐,但尷尬已不復存。老太太逗善桐說了幾句,便撐著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說話,而是不著痕跡地打量著老太太的動作,見老人家總是捏著腕間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變得還是那樣地快,從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現在也拈起佛珠來了。早知道,從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卻是看看母親,再看一看祖母,小臉上是寫滿了不解,寫滿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問出口來,把剛才那一瞬間的尷尬,給打破砂鍋問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兩個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盞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聲,沒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連袂而至,見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給老太太行過禮,紛紛又過來給二太太問好,「昨兒您來得遲了,倒是沒有撞見。現在家裡都安頓下來了吧?」

  「都安頓下來了,多謝弟妹們惦記著,還老派人過來問候。」王氏也笑得春風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著手彼此寒暄了一番,這才各自落座說話。三太太慕容氏撈了善桐一眼,又笑著問道,「怎麼,今兒善桐過來看祖母?可要多坐一會,陪老太太解解悶了!」

  此時已經到了上學時分,男孩兒們到了年紀的自然已經去族學了。小五房的女孩兒們呢,二姑娘楊善桃隨著母親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體弱多病,一到冬天幾乎不能出門冒風。大姑娘善榴昨兒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沒有過來。五姑娘善槐三歲夭折,六姑娘善櫻身體還沒有痊癒,也不曾過來。倒是只有善桐一個人可以過來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這話是說到了老人家心裡,老太太欣然一笑,環住善桐的肩膀,對慕容氏道,「從今兒起,三妞就跟著我吃飯,吃到開春二月,過了龍抬頭,再回她們自己院子裡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還是沒說出集中供應菜肉的事。饒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笑著站起身來答應,「是,媳婦記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麼,你求三嬸,三嬸給你買。」

  小五房人口多,雖然老太太不喜張揚,但畢竟還是物色了兩個廚師為一家人做飯。跟著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個小五房,也就是長房長孫善檀有這個待遇了。別的兩個孫子,雖然算是養在老太太身邊,但吃飯還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這一下,是給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來的臉面……

  王氏的心在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實處:不管是和自己賭氣,還是真心疼愛善桐,老太太對三妞另眼相看,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整個二房最討老太太歡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這個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兒的話,不禁漫不經心地笑了——是啊,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這個釘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善桐能夠懂事起來,二房還不算太沒有運氣。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蕭氏的臉色就沒有那樣好看了。慕容氏還好些,這個容貌俏麗的少婦只是轉了轉眼珠,就似乎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說起了自己娘家請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說是這一次要辦得大些,請人來唱七天的戲,再開個流水席。」

  這是全盤的西北鄉村做法,為了炫耀財富,儘量地多開席面多唱戲——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確殷實。西北辦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親朋好友們歷來是禮輕情意重,一家人帶來又吃又玩連吃帶拿,全由主家出錢,隨禮很可能不過一吊錢罷了。沒有相當的財力,是不可能支撐起這樣的排場的。老太太一邊聽,一邊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這一次婚事辦下來,幾百兩銀子是跑不掉的!這成親的是你哪一個弟弟,你爹娘這樣捨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婦家裡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著場面大一點,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婦的門第了。」

  慕容氏家裡雖然是天水一帶有名的大地主,但卻一直沒有出過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蕭氏卻是縣官家的閨女,雖說父親早已告老,但畢竟是官家出身,聽著聽著,不由得就一撇嘴,沖王氏遞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懶懶問道,「三嫂,這是哪家的閨女?至於這樣當回事?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這五媳婦是五媳婦,不比長房長媳……架子攤得太大,你大嫂眼看著,心裡不好受呢。」

  老太太雖然不吭聲,但面上卻頗有贊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說起來,是老九房桂將軍的嫡親堂妹……」

  蕭氏猛地就閉上了嘴,轉著眼珠子不再說話。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麼,好麼,這可是門好親事!從此你們慕容家在天水,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當著老太太的面,幾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盤算。也就只能交鋒到這個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會,王氏就起身告辭,「妞妞兒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學一個時辰女紅的——我這裡先帶回去,等到吃午飯了,再給您送過來——」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頭,也就笑著應了。王氏便又和妯娌們招呼過了,這才帶著善桐回了二房落腳的小院。才回身關上門,善桐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娘,您說三嬸……三嬸是故意的麼?」

  王氏心中一動,她欣慰地笑了。

  看來,自己這個女兒,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聰明得多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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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7 17:54: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三戒

  她沒有正面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先掃了院子裡一眼,見倒座抱廈的窗戶還開著,便又望了善桐一眼。

  雖然自己一句話沒說,但善桐面上已經有了恍然之色,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又有些心虛地抬頭望著母親,低聲道,「娘,我又說錯話了?」

  王氏微微一笑,牽著善桐進了堂屋東稍間,見善榴已經在裡頭做起了針線,便沖望江點了點頭,待得她退了下去,才徐徐道,「說錯話倒不至於,但說話還是要看場合,你年紀小,到底是沉不住氣。」

  善榴就住了手,好奇地看了看母親,王氏一邊落座,一邊就問。

  「第一件事,你想知道娘為什麼不肯讓三嬸送菜肉過來,而是一意要自己操辦。甚至為此不惜觸怒你祖母,讓當時的氣氛,更僵冷了一分,是不是?」

  見善桐點頭,她便指著善榴道,「讓你姐姐解釋給你聽吧。」

  善榴又沒有跟去請安,怎麼就能解釋給自己聽?善桐不禁多添三分不解,她正要開口,善榴已是會意一笑,向母親道,「我說,原來老太太是等在這裡……娘沒有鬆口吧?」

  「老太太也就是虛晃一槍,這件事只怕還是要等你父親回來過年了再提。」王氏神色自若,見善桐一臉的糊塗,又沖善榴擺了擺手,笑道,「解釋給你妹妹聽了……是大姑娘了,也該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善榴就輕聲細語地指點起了妹妹,「咱們家分家了沒有?」

  善桐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中思緒湧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又無法明白過來,一時間小臉不禁皺得厲害,又聽善榴指點道。「沒有分家,咱們家的俸祿收入,是不是都要交到當家人手上?這麼多年,咱們二房有沒有自己的產業?」

  「娘有陪嫁……」善桐囁嚅了幾句,旋即又明白了過來。這些年王氏名下的陪嫁,是興旺發達,也不知道就是自己在京城那幾天,偶爾聽姐姐和母親談起,已經是不知道置辦了多少田產,又生發了多少號鋪。若不是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過後,母親要韜光養晦,收縮經營裁撤了不少分號。恐怕如今她的嫁妝,已經抵得上尋常官宦人家的全副家當了。

  不等善榴再說什麼,她便追問了一句,「這些年,爹的進項,肯定是不止俸祿那一點錢吧?」

  王氏不由和善榴相視一笑,兩母女的笑容裡,都滿是欣慰。

  善桐真是大了,觸類旁通,只是一點就已經明白了過來。

  「現在做官要是指著俸祿,那是誰都活不下去了。」王氏便親自開口,淡淡地為女兒解釋。「你爹已經算是手短的了,大家都收的,他自然也收。不該收的,送到手邊他也不要。也所以這些年來周旋財務料理軍機,沒有出過什麼大的差錯,上官見喜,他的路才走得順。走得順,發財分潤的機會自然也多。雖然談錢是件俗氣的事——但你要記住,三妞,人生在世,沒有錢是到哪裡都抬不起頭,沒有權,更是到哪裡都開不了口。明白這兩件事,你也就明白了你三嬸和四嬸間的那點不快。」

  她舉起茶碗,略略潤了潤唇,又放下茶盅輕聲道,「這話是說岔了,拉回來繼續說這俸祿的事。你爹歷年來當官所得,除了俸祿之外那些進項,我也不瞞你,咱們是自己留了一半,往家裡送了一半。」

  人的天性,誰不自私?對善桐來說,除了在外當官的大伯不算,三叔四叔根本不事生產,尤其三叔海文,成日裡只是吹吹打打,不是寫唱詞就是親自下場票戲,從前她沒有想到三叔花的是誰的錢,自然也無所謂,反而覺得三叔人挺好玩,不比父親嚴肅。今天聽到母親這麼一點破,頓時就覺得三叔四叔兩家人自己沒有營生,成日裡都是花的公中錢財,自己家卻要拿錢不斷貼補進去,一點都不公平。她臉色不禁一沉,就是滿腔的不高興。

  「老太太總想著一碗水端平,都是她的兒子,你大伯和你爹的進士,也都是她一手培育出來的。」王氏看在眼裡,只是一笑,「越發和你說破了,只要當家人還是老太太,財權在握,兒子媳婦們誰不上趕著討她的好?老人家也是年紀大了害怕寂寞,所以就想著要將家裡的錢都捏在手心裡,她多次說過,將來去世之前怎麼分家,她早就有了腹案。」

  「那怎麼一樣!」善桐滿面寒霜,險些就要拍案而起,「沒得因為一碗水要端平,就養出兩個懶漢來。四叔還時常為老太太跑腿兒,三叔呢?成日裡是什麼都不做,專管吃喝玩樂……呸!真沒出息!」

  她之前沖二姨娘幾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罵的,如今這樣臧否三叔,她卻只是責備了一句,「以後當著人的面,不許這麼說!告訴過你小輩頂撞非議長輩,是為不孝!」

  她又放軟了語氣,輕聲道,「你記住,很多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說出來亂了場面,娘不罰你說不過去,罰你又過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雖然沮喪,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三妞記住了。」

  她又聽母親續道,「當然,老太太心裡也是有數的,各房攢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咱們從前在外頭的時候,總要給自己留點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楊家村裡住。家用有主屋供給的話,這交給公中的錢,就應該要多一些了。」

  至於是多多少,王氏卻並沒有說,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現在就考考你,你說這家用歸公的事,會是誰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經開動了腦筋,仔細地尋思起了這件事背後的彎彎繞繞,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三叔家裡其實也有錢呢,三嬸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說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們是肯定看不上這點小錢的……那,就是四叔四嬸了?」

  三房雖然花錢花得比較兇猛,但手眼也大,不說別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夠楊家老三糟踐一輩子的了。如今家裡有錢,他們盡可以糟踐家裡的,家裡沒錢了還有陪嫁可以糟踐,因此這一點小錢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論倒是十分正確。王氏眼中多了一絲笑意,她慢慢地道,「怎麼,你為什麼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說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決心,又哪裡是我隨便撒個嬌就能糊弄過去的?」善桐毫不考慮地道,她越說越順。「四嬸出身雖然高些,可是家裡兄弟姐妹多,聽丫頭們平時說起來,手是很緊的,似乎把錢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歡就是這一點,幾次關起門來教訓她呢。這件事呀,一定是她攛掇四叔,向祖母開的口!祖母呢,卻不過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說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楊家村住了,沒得還要分兩處家用開銷的。如此一歸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給家裡的銀子多加幾分,這不就又擠出了一點錢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說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開一開口。在王氏這裡碰了釘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見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這一點小錢。

  「就是我十歲的時候,恐怕都沒有妞妞兒聰明。」善榴不由得脫口而出,至此終於徹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來,一把就把善桐抱進懷裡揉搓起來。「我們妞妞長大了,姐姐心底真高興!」

  王氏心中又何嘗不高興?望著這對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軟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幾分抽痛。

  兩個女兒都這樣聰明,善榴不必說,妞妞臉上糊塗心裡明白,略加點撥就什麼都懂了。榆哥一歲就會說話,兩三歲時那個靈氣,楊家村裡沒有誰不誇的。要不是那一場大病,如今開蒙讀書,少說考個舉人回家,如果考上進士,一輩子的康莊大道,是隨他怎麼走都好!一家人和睦親熱,哪裡如眼前這般,連個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還要耐著性子……

  她又將這熟悉的、絕望的思緒給掐斷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訓善桐。「不錯,你想得已經很深。不過娘想得就要比你淺得多了。」

  善桐不說,這一下是連善榴都吃驚地望了過來,王氏頓了頓,才慢慢地說。「你祖母雖然節儉,但卻不把錢看得過重。三叔三嬸,雖然也不是沒有不對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樣的人。一家子唯獨你四嬸斤斤計較,因此老太太一開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無非是因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對每個人的心思行事,都有瞭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這件事,見微知著,一個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裡體現出來。將來你們出嫁後,要和婆家親戚打起交道,這些人當然形形色色,有好也有壞,如何遠著你該遠著的人,近著你該近著的人,將你不得不親近,又不願意親近的人,維持在不遠不近的關係上。憑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這一下是對著善榴說了。「越早看明白一個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對症下藥。比如……」

  她見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過頭對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饒人,是最壞的習慣。你知道為什麼?恐怕不知道吧。當時雖然應下,心底未免還有些不以為然。娘現在就告訴你,這件事,二房可以說是占著理的,這些年雖然三房四房不事生產,但我們念在兩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順母親,非但一句話不說,連年送回家的銀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還要這樣來擠,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應該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對質了?」

  善桐囁嚅了幾聲,卻是答不上來,半晌才鼓足勇氣道,「這……這樣做,豈不是傷了兩房的和氣?」

  王氏容色不變,淡淡地道,「是,非但傷了和氣,一旦傳出去,咱們為了一點錢和兄弟翻臉。村子裡的人豈不是都要議論起來,小五房還有臉面可言嗎?因此雖然這件事你四嬸做得很不對,但娘非但沒有說破,也根本不打算說破。得理不饒人這句話,在一家人裡是絕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悅誠服,她也不是死不認錯之輩,當下便站起身朗聲道,「三妞知道了,以後在家,決不再和二姨娘置氣。」

  孺子可教,王氏唇邊的微笑一閃即逝,她沒有再接二姨娘的話題,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說三嬸最後那一番說話,是不是故意而為呢?」

  得到母親的一線微笑,已經足夠鼓勵善桐,她越發興奮起來,腦子轉得飛快,不過片晌,就已經肯定地道,「妞妞兒覺得,三嬸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來,四嬸平時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嬸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過官嘛,如今三嬸的娘家雖然還沒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將來出個官,那是看得見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寶雞楊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盡了陝西的地靈之氣,楊家小四房的大老爺是一品總督,桂家桂大爺也並不差,世襲的鎮西將軍銜不說,如今還掛了討寇大元帥銜,同京裡來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國公許氏,竟是隱隱有分庭抗禮的意思。兩人分帥兵馬互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說起來善桐父親楊海清還是給這兩個人同時打下手料理糧草的跟班長隨呢。能和老九房扯上親戚,慕容氏雖不說飛黃騰達,但此後在陝西一帶,也沒有多少人敢隨意欺侮了。

  「嗯。」王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點撥女兒,「那你說,為什麼三嬸不逗你娘來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嬸呢?」

  見善桐卡殼,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著善榴道,「大妞來說。」

  善榴眉尖輕蹙,低聲道,「我想,一來恐怕四嬸平時行事也實在是過於囂張,動輒抬出娘家來壓三嬸,三嬸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頓了頓,見善桐拼命點頭,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微微一笑,又道,「二來呢,兩房久居一處,不可能沒有摩擦。四叔因為三叔是個庶出,因此處處排擠,不讓三叔沾了家務的邊,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戲曲。恐怕三嬸也是有些不甘,逮著機會,就要刺四嬸一刺,壓三嬸一壓。」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問善桐,「聽了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嗎?」

  善桐說不出話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看得足夠透徹,眼下聽到姐姐點破,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懶散。恐怕還是有心幫手家務,卻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邊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從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雖然管家嚴格,但從不約束三叔冶游,心中早已經信了七八分,只覺得好似吃了一團肥肉,噁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嬸的面孔,就覺得透著可憎了。

  王氏度女兒神情,已經知道善桐明白過來,她又是一聲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兒最後再教你三句話。」

  她豎起了一根手指頭。「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麼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無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時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濃,一瞬間竟似乎和女兒一樣,也流露出了少許噁心,只是這情緒畢竟一閃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

  「二,男子漢大丈夫,必須有自己的營生!哪怕販夫走卒也好,總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一旦遊手好閒,不是和你三叔一樣變成一個於國於家無用的廢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樣,只成一個隻會算計家裡人,唧唧歪歪小肚雞腸,只會繞著小利打轉的蒼蠅。」

  她不許善桐無事罵人,自己罵起人來,卻要比女兒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覺得心裡郁氣被母親這樣一說,一下全都消散了去。還未開聲時,王氏又斬釘截鐵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學會克制,決不能以你的短處去比別人的長處,一旦如此,則如同你三嬸一般,對你四嬸的官戶出身又羨又妒,或如你四嬸,對你三嬸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記恨。一旦貪婪至此,則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將醜陋。這戒貪兩字,你每每心浮氣躁時默念百遍,絕不許忘記!」

  善桐怔怔無語,回味良久,只覺得母親所說,真是句句珠璣,她一下站起身來,鄭重地道,「善桐記下了,絕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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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任務

  由二姨娘挑頭,善桐鬧大的這一鈔奢侈糾紛,泛起了一小陣餘波,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散了開去。當天中午,王氏親自主持包了一頓餃子,又帶話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頓飯,到了半下午的時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邊。

  「你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畢竟是親娘親女兒,彼此說話幾乎沒有顧忌。王氏也沒有和善桐玩什麼微言大義、什麼彎彎繞繞,而是直截了當告訴小女兒,「這差事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娘本來也不想交給你來辦——你畢竟還小呢,眼下該是學本領的時候……」

  她略帶感傷地歎了口氣,又輕輕地將女兒的額發撩開了些,把善桐光潔的額頭顯露出來,仔細地端詳著自己這個又聰慧又任性,卻又懂事得招人心疼的小女兒。「可家裡這麼一大攤子事,娘也就是一個人,分身無術。很多事也只能硬著頭皮差遣你去辦了。」

  善桐卻是早已經躍躍欲試,滿面容光煥發,「娘,妞妞兒大了,能給您幫忙了!您就只管吩咐!」

  一邊說,一邊轉著眼珠子揣測王氏的用意,「是要妞妞兒去盯著三叔、四叔呢,還是讓妞妞兒私底下摸摸咱們家的家底……」

  王氏不禁被女兒童稚的言語,逗得一陣好笑。「你才多大,這兩件事,還輪不到你來辦那!你放心,娘自然有所考慮。」

  她語帶玄機,「該是咱們的,就是咱們的,誰也搶不走。」

  見善桐一臉的不解,她便又放柔了聲音,仔仔細細地解釋給女兒聽。「你大姐今年十六歲了。早兩年在京城的時候,雖然也不乏人家想和咱們結親,但那時候她不過十二歲,年紀還小,你父親官位也沒有上去。這麼多人家,不是這不合適,就是那不合適,娘也不想委屈了你姐姐,親事始終就沒談下來。」

  她頓了頓,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又續道,「昭明十八年,你外祖家又出現了那樣的事,當時鬧得風風雨雨的,家裡一下門庭冷落,幾戶人家一下都沒了聲音。要不是轉過年來,你爹在官位上又抬了半步,嘿嘿……」

  望了善桐一眼,王氏又覺得她始終還是太小,官場的事說得太多,恐怕女兒一時未必能夠聽懂,她便輕描淡寫地將此事給跳了過去。「可你外祖父就是那時候去世的,你大姐守孝期滿,就是十五歲了。到了年中,咱們又忙著回老家的事。這一下就把親事耽誤到了現在。」

  她頓了頓,又幾乎是不自覺地向女兒解釋,「本來想把你姐姐說在京城,如今看來,沒說在京城也好。西北畢竟是楊家的地頭,如今你爹又是甘肅布政司裡說得上話的左參議。在京裡四品不算什麼,多得是一品、超品的人家,一般的四品京官窮起來,那是能窮個底兒掉。可在西北就不一樣了,從容物色一家門當戶對家風嚴正又少瑣事滋擾的人家,十六歲也算不上太大。畢竟西北出嫁得晚……」

  見善桐似懂非懂,眨巴著眼卻聽得入神,她又不禁自失地一笑——說得再好聽,也畢竟是自己早年間有所疏忽,否則即使嫁在京城,也沒有現在說得這樣不好……

  王氏就又振奮起了精神,細細地解說給善桐聽,「可咱們畢竟多年在外,偶然回鄉也就是小住。要在這兒說上一門知根知底的好親,就得指望你祖母了。你祖母一輩子在楊家村過活,自從你大伯中了進士,就越發有了臉面。人人也都敬她三分,由她出面物色打聽,要比娘出面強得多了。怎麼說也不至於盲婚啞嫁,被媒人的嘴給騙了去。」

  當然,由老太太出面給善榴物色親事,還有些看不到的好處,不過這好處,善桐就無須知道了。——至少現在,她還太小,有些事不必說得太細。

  善桐漸漸地明白過來,「可沒想到您一上門就碰了釘子,大姐點子背,無意間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就不喜歡……」

  王氏不禁苦澀地一笑,「老太太也不是不喜歡你大姐,其實一件白狐斗篷又算得了什麼。老太太自己雖然居家節儉,該花錢的時候可從來都不會皺眉頭的。」

  她頓了頓,又猶豫了起來,思前想後,再三審視善桐,只覺得心中這個隱痛要分享出來,真是無異於在傷口上再挖一刀。又擔心女兒年紀小,心底藏不住事,被老太太看出端倪,反而不美。

  可善榴十歲大的時候,也已經很懂事了。就懂得安慰自己,「這福分都是天生的,弟弟的福分在後頭呢,您別急,您急也沒有用,您越急,老太太反而越生氣,越要和您對著來。」

  現在,善桐轉過年來就十一歲了,雖然開竅得晚,但也幾乎是一日千里地懂事起來……

  再說,現在不說,到了主屋,善桐又怎麼知道該如何行事呢?

  她一咬牙,就將女兒攬到了懷裡,細細地揉搓起了這個越來越懂事的心肝寶貝兒,聞著她髮間的桂花味道,過了一會,才輕聲道,「孩子,你年紀小不知道,你大哥早年間是個最最聰明最最靈慧的孩子,一歲半話就說得極為流利,根本就不結巴!五歲給他開蒙,不到半個月就把千字文全背完了,先生都說是個神童。前面三個堂兄,榕哥在外地不算,檀哥、柏哥根本都比不上他。嬤嬤奶奶一說起來就是一臉的喜色,常跟人誇口,說我們楊家恐怕要出父子雙進士了。」

  她緊緊地閉了閉眼,卻還是沒有忍住眼中酸澀的淚珠,由得晶瑩的液體,緩緩地滾了下來。「那時候你還小,都不記事,這些事恐怕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在你大哥六七歲時候,發起痘子高燒不止,這一場大病足足病了有三個月才能下床,反復高燒,幾次都不行了。最後……最後他命是保住了,可從此……」

  她說不下去了,就是善桐都不禁掉起了金豆豆。她竟是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這個榆木疙瘩一樣遲鈍緩慢的親哥哥,居然曾經如此聰明。一時間心中真是酸苦到了極處,只覺得一團棉絮酸脹脹地,在心底一下就泛了開來,堵得她簡直透不過氣來,一下就嗚嗚咽咽,放開了聲兒。

  此事乃是王氏一生最大的憾事,多年來只要看到榆哥一眼,心中就如同被戳了一刀,竟是從來都未曾釋懷。被善桐這一哭,她也再忍不住,眼淚走得更急更快,如同斷線珍珠一般滑落下來。二人抱頭痛哭了一會,王氏才勉強振作精神,強笑著道,「好了,別哭了,一會到了主屋,你祖母又疑心我把妞妞兒怎麼著了。」

  妞妞兒就忙擦了擦通紅的雙眼,又使勁吸了吸鼻子,尋出手帕來拭去了臉上的涕淚。神色反而越發肅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臉上的孩子氣,簡直已經消退乾淨。她心底似乎又明白了許多事,雖說一時還難以言傳,但有一件事卻是清楚的:娘並非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也有辦不到的事。既然如此,她當然責無旁貸,必須出面幫忙。不論這事有多難辦,也一定要幫著娘辦下來。

  王氏見她神色,心底又是一酸——不說楊家村裡那些個不懂事的鄉野村姑,就說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十歲也是剛懂事的年紀。尤其嫡女,更是千恩萬寵,誰會讓她小小年紀就學著和人鬥心眼子?

  自己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善榴的事,再不能拖,就是苦了妞妞兒,無憂無慮了這麼些年,忽然間要學起來心機手段,這一條路,必定是要走得艱難,將來還不知有多少時候,自己要疾言厲色地教她,這麼多苦都在前路,這孩子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心心念念,只是要幫著家裡……

  她忙別開頭去,咽下了喉中的腫塊,才又慢慢地道。

  「你大哥從小就抱到西北,在你祖母身邊長大。我們四房的長子都是一個樣,當時同你大哥一道發花的還有檀哥——」

  時至今日,王氏聲音裡猶帶一絲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將無數言語吞進了心底,才慢慢地道。「檀哥現在什麼樣,榆哥現在什麼樣,你也是看得到的。當時娘難免也埋怨老太太偏心……現在雖然都過去了。但老人家記仇著呢,不管你大姐的婚事,就還應在當年的事上。」

  善桐從來也不知道原來祖母和母親之間,居然還有這樣一段恩怨,她不禁訝異地瞪大了眼,心中直是五味雜陳,卻又有很多事一下清楚明白起來,好似原來的懵懂,一下也都有了答案。

  為什麼祖母對榆哥總是特別嚴厲,明知道他腦子不靈活,還非得要強著他懸樑苦讀,鬧得榆哥一看到祖母,就好像老鼠看到貓。

  為什麼嬤嬤奶奶常常背著人擦眼淚,對榆哥幾乎是百依百順,榆哥讀書不讀書,她是一概不管。為什麼三嬸四嬸背著人說『二房沒福,可惜了榆哥……』。為什麼三堂哥善柏嘴裡從沒有正經話,最愛和人開玩笑,但卻從不叫哥哥榆木疙瘩。為什麼善檀哥一聽別人取笑榆哥腦子笨拙,就要沉下臉來,為什麼兩兄弟對榆哥這樣回護……

  她一下又要掉下淚來,又怕招惹得母親傷心,吸了吸鼻子,又忙道,「那娘的意思是……」

  「娘和你祖母之間是沒有多少回轉的餘地了。」王氏就尋思著徐徐地道,「多年來的恩怨,一朝化解,那是戲臺上唱的故事。眼看著你大姐的婚事是不能再拖——再拖,就真成老姑娘了。可老太太又是那麼個樣子,你嬤嬤奶奶勸了幾次,都碰了軟釘子。老人家似乎是鐵了心再不肯插手咱們二房的事,免得……免得——」

  「免得又是個吃力不討好。」善桐倒是明白了過來。

  她雖小,卻也知道這出痘子是難說的事,別的不說,就是自己的五堂妹善槐,不就是幾年前出痘子沒了的?榆哥雖然是在西北出事,但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不覺得自己偏心。這母親一回家,卻是滿嘴的老太太偏心——偏偏擺著檀哥,一起出的花子,人就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就是善桐心裡一想起來,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母親心裡如何那是不用說的了,也難怪老太太不想管大姐的婚事,在她,這肯定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恐怕還是擔心將來大姐在婆家受了委屈,母親又要說她的不是了。

  這件事從這個角度去看,她又有些迷糊了,似乎老太太也沒有太大的錯處,只是榆哥自己倒楣。可當年那聰明伶俐的哥哥,現在卻變成這副模樣,就是她都感到憤憤不平。母親的心情,她也能夠體會。

  小姑娘心底就迷迷濛濛地出現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俗話來,她又甩了甩頭,聽母親吩咐。

  「楠哥、梧哥都是庶子,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家裡也就是你在祖屋最有體面,最得老太太的歡心寵愛。你到了主屋,除了侍奉老太太討她的歡心之外,娘交待給你唯一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就是相機多為你姐姐說幾句好話,牽線搭橋,讓你姐姐孝敬孝敬老太太。等時機到了,我們再好好地求一求你祖母——怎麼說都是孫女,老太太會心軟的。」

  這差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如果換作榆哥去做,成功希望肯定是極為渺茫。楠哥梧哥固然不傻,可身為庶子,先天就不討老太太的喜歡,在主屋的嫡子堆裡恐怕也討不到便宜,善櫻就更別說了,就是個沒主意的糊塗蛋。

  善桐一下明白過來:也就是自己這樣,在老太太身邊養過,得老太太的寵,人又算得上機靈的小孫女兒,能夠為母親來辦這件事了。

  她和善榴感情極好,甚至要比和王氏更為親近,就是王氏不說,能夠幫忙她自然也不會回絕,更不要說此事根本責無旁貸,她辦不好,也就沒有人能辦了。

  善桐就挺起胸膛,儘量慎重地望著母親的眼睛,認真地道,「娘就交給妞妞兒吧,妞妞兒一定盡力去做。」

  王氏看著小女兒的臉蛋,眼神一下又悠遠了起來,她強笑著說,「你要比你大姐還苦些,你大姐十歲的時候雖然懂事,可也沒有要做這樣的事兒。娘真是沒有辦法……」

  她的話斷在了喉嚨裡,又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臉蛋,深吸了一口氣。

  王氏眼神就漸漸銳利了起來,語氣也由動情的綿軟,變作了剛硬。

  「盡力去做,」她徐徐地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善桐頓時就被母親給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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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初露

  到得向晚時分,善桐已經裝束停當,由望江親自送去,在主屋陪祖母用了一頓晚飯。此後幾日遂成定例,她每日裡在家吃過早飯,便同母親一起,有時還帶上善榴一道,去主屋給祖母請安。之後便不再回二房居住的小院子,而是在主屋玩樂一個上午,吃過中飯才回家。睡過午覺做做針線,便再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往往要吃過晚飯又陪老人家說幾句話,才被放回來休息。

  二姨娘一事在二房內激起的重重波瀾,似乎也終於泛到了頭,因為時近臘月,王氏忙著料理年貨年禮,又要預備著二老爺回家過年,此外小五房自己的年事她自然也要參與,因為楊家村地方小,她回鄉時遣散不少下人,因此許多事不得不親自安排。大姨娘、二姨娘自然也都忙著幫手,老太太看在眼底,這一日王氏過來請安時便道,「你們年前忙,你也不必每日裡過來了,來回走一走再坐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我知道你這一回來,多得是人上門送年禮套近乎的,你忙你的,年後了再來請安也不遲的。」

  她說這話時,屋內人倒是齊全,因進了臘月族學放假,連榆哥善榴等人也都來了,孫輩們就是濟濟一堂,三房四房兩口子也都到齊。雖然老太太是體貼王氏,但王氏亦不能順口就答應下來,她就笑道,「娘這怎麼說的,就是再忙,這晨昏定省也是誤不得的。咱們離家在外多年,好容易回來住,自然要盡盡孝心。」

  老太太還沒答話,三子楊海文已經笑道,「二嫂,話不是這麼說的,我那天給你送魚去,眼見著天都要黑了,院子裡還是來來往往,全都是村子裡的人。咱們這的規矩,人家來過,你是無論如何也要去人家那裡走動走動的。就是這一樁事,就夠你忙十好幾天的了。一早一晚過來坐著,多耽誤事啊?」

  他雖然是小五房唯一的庶子,但因為生母難產,從小跟著老太太長大,和一般的嫡子根本也不差什麼。在老太太跟前甚至很有體面,搶了老太太的話頭,老人家非但沒有生氣,還道,「老三說得在理。咱們家裡的事,怎麼都是小事,對外可千萬不能缺了禮數,免得人家說我們小五房才一發達,就抖起來了。」

  老人家一生起起伏伏,最艱難的時候,西北連著幾年遭災。家裡又沒個主事的男丁,田裡是顆粒無收,外頭還有些仗勢欺人的族親想要侵佔小五房僅剩的一點田產。最富貴的時候便是如今當下,可她口中時常念叨,「忘不了當年的苦滋味,要不是窮親戚們你幫一把我幫一把,咱們家現在怎麼樣,還難說呢。」因此雖然發達,但最忌諱家下人擅自作威作福,擺出官眷的架子。這一點非但媳婦們,就是孫兒孫女輩也都清楚的。

  話說到這份上,王氏自然也就順著臺階往下打滾,「也好,索性等年後忙完了,再定下規矩,每日裡帶著孩子們過來請安。」

  她就笑著沖善櫻招了招手,把二房最小的女兒帶到了老太太跟前。「這孩子身子弱,一回家就病了,這幾天人才好起來。七妞,來給祖母請安。」

  善櫻生得一點都不像生母大姨娘,同哥哥善楠也殊無相似之處,倒是生得很像二老爺楊海清。白生生的圓臉兒,彎彎的眼睛,不笑也是在笑,看著倒像是一隻溫順的綿羊,只差沒有咩咩叫了。她抿著唇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請過安,老太太相了她一眼,便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起來吧,西北日子苦,不比京城風調雨順首善之地。還是要錘煉錘煉身子,免得風吹吹就病了,以後這日子可不好過。」

  這話雖然硬,但卻也是一片關心。王氏見善櫻呆呆的不知道回話,忙沖善榴使眼色——卻已經是習慣成了自然。

  善榴還沒開口,善櫻身邊的善桐已經笑開了,她一邊拉起善櫻,一邊道,「六妹,等明年開春,姐姐帶你學騎馬去。可好玩了,我騎得很好呢!」

  西北兒女,就算是讀書人家的子弟,也都有沾染騎射。尤其楊家村還有村兵制度,到得災年是立刻築起木頭村牆,由村兵來回把守交通要道,唯恐村裡被響馬瞄上釀出事故。雖說歷年來鳳翔府一向很照拂楊家村,但制度未廢,習武之風也未曾頹敗,這些年來還真發揮作用,挫敗了幾起來犯的小馬賊群。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就連最孱弱的善柳都會騎馬,不要說善桐這個野姑娘了。

  提到騎馬,三堂兄善柏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給善桐使眼色,卻不巧被老太太看到,老太太倒是沒有搭理善桐的話頭,而是把善柏叫到跟前,拎著他的耳朵問道,「你又起什麼壞水兒,要帶著妹妹去哪裡犯事啊?」

  善柏雖然生得白淨斯文,但素來嬉皮笑臉,倒是一點都沒有讀書人的穩重,老太太也從來都不管著他讀書——又是在老太太身邊一手帶大的,因此祖孫關係格外融洽。他就學著善桐的樣子,一下撲到老太太懷裡,奶聲奶氣地道,「善柏最乖了,善柏才不會鬧事呢。」

  這是擺明瞭取笑善桐愛撒嬌,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只有榆哥眨巴著眼沒回過味來。善桐臊得臉兒通紅,趕忙也沖進了老太太懷裡,趴在她膝上呢聲道,「祖母,你瞧三哥又欺負人!」

  老太太摟著一對孫兒孫女,雖然孫兒大了些——有十五歲了,但依然是心花怒放,她難得地露出了笑臉,打趣善桐。「我看你三哥學得很好,學得很像嘛!」

  眾人又是一笑,榆哥的笑聲格外響亮:他終於也明白過來了。

  四房的蕭氏卻是心中一疼,環顧四周,又垂下臉不易察覺地摸了摸眼角。

  小一輩是男多女少,在老太太跟前養大的更少。三房的善柳從小身子弱,養在屋內絕少出門,雖然也算是在祖母左近長大,但和老太太是一點都不親近。善榴、善桃、善櫻,又都遠在外地,只有自己的善槐,是老太太從小看大。雖然善桐嗣後也跟著回鄉,但到底不比繈褓之間就疼過的善槐受寵。

  要不是命薄早夭,現在老太太跟前的心肝寶貝開心果,分明會是善槐!哪有善桐賣弄的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忽然覺得袖子被人一扯,這才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道,「族學現在看來是不大行了,你們看著怎麼樣?若都覺得不好,年節裡王氏跟我到族長家走一走,還是把孩子們放到他們自己的宗學裡去吧。」

  四房都有兒子,當然這上學的事是大家都關心的話題。眾人都換了姿勢聚集精神,準備和老太太商議此事。老太太掃了孫輩們一眼,便道,「檀哥留下,柏哥帶你弟妹們出去玩吧。」

  她的目光不期然就落到了善榆身上,見善榆脖子一縮,便又轉了開去,若無其事地攬住了身邊的善桐,「三妞也留下,給祖母捶腿。」

  善桐本來渴望出去玩樂,聽到老太太的差遣,還有些不大樂意,但旋即想到自己的使命,心下一凜,她便直起身子,神氣活現地取過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

  老太太就愜意地眯起眼睛,享受著小孫女的服侍,慕容氏又站起身來,嫺熟地伺候著老太太抽了一筒水煙,老人家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自從去年開了宗學,我心裡就知道,族學是不成了。」

  楊家一百多年來興旺發達,最難得的一點就是宗房綿延不絕,正統傳承不倒。歷代族長全是宗房宗子,在族中威望極高。宗房一句話,在楊家村是比什麼都更管用。雖不說是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但即使是小五房和小四房這樣顯赫的分支家族,也都要給宗房三分面子。這宗房的地位可見一斑。

  因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楊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緣的親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個稱呼,從家主算起,是族長三等親內的,則為宗房。出了三等親,但還在五服內的,是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數七代還是一個祖宗的,是為老某房。上數了七代都不再是一個祖宗的,則為外某房。宗、小、老、外,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樣,對家族承擔的責任,當然也不一樣。——當然對於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沒有出讀書人的分支來說,是和宗房的關係越近,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譬如說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頃族田,裡裡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這管事怎麼任免,一應由宗房說了算。看得見的產業之外,還有宗房的人脈……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開設宗學之後,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氣的楊家子弟,自然都鑽營著要往宗學裡擠。留在族學裡的多半是些自己無知,家人更無知的頑童,學風一壞,縱使先生還是好的,也都沒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經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讀預備鄉試,並不再去族學讀書,只是等閒時有空,同族學的先生挫磨學問。三房的善柏根本無心讀書,和父親一樣一心寄情戲曲,票戲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麼,一來人小,二來也不是什麼讀書的好料子,去年這一年,老太太就沒有動念將孩子們送進宗學去。

  可如今二房回來,善榆不說,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讀,想要走科舉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為孫輩們考慮,也要動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們塞進去了。

  「這件事究竟並不難辦,咱們家有事是從不小氣的,不說別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應下來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幾下煙嘴,才愜意地將水煙筒一遞,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兒個把你們留下來呢,還有另外一件事兒。」

  她就掃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帶出了少許憂慮,「海清遞話回來,說自己已經到了定西安頓下來了,定西那邊情況很不好!已經開始缺糧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過得去。老帥們互相一商議,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糧食,先把這個難關過了,等到朝廷軍糧解到,再加了息還給咱們。」

  在西北要說大家大族,繞不開的就是一個楊字,這話一出,屋內倒是都靜下來了。就是善桐,都感覺到了少許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勢,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她本能地就開始擔心起了父親的安危,旋又想到父親是管糧草的,餓死誰也不能餓死他,心下又安穩了少許,美人拳的節奏稍微一亂,就又恢復了常態。

  但屋內大人們的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第一個開腔的倒是蕭氏,「這事兒可不好辦啊,今年收成不好,咱們家都沒有多少餘糧,勉強維持一個不賺不賠也就是了。這要再拿出來支援將士,可就有點……」

  慕容氏鄙夷地掃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態,「咱們也都是沒主意的人,娘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娘說借就借,說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這樣的場合,一直都是什麼話也說不上的,此時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卻是眼神連閃,並不出聲。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臉色,見王氏臉上很有幾分難看,心底歎息了一聲,又指著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歲了,你爹不在,你也要開聲。這件事,你怎麼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時才坐直了身子,掃了眾人一眼,低聲道,「祖母,這……是宗房的事,宗房說了才算呢,咱們這麼商議,不大頂用的。」

  蕭氏臉上頓時就舒展開了:她是真以為老太太考慮將自己家的存糧外借,所以這才著急上火地反對起來。被檀哥這麼一語點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關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聲,一時間卻是一語不發,只是閉上眼沉思起來,又過了一會,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長大,雖然自己是悉心調教。但要比他爹十八歲的時候,嫩了許多。

  家裡境況好了,子孫們懂事得就慢,這原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開口點破個中關竅,忽然發覺孫女兒捶腿的節奏忽快忽慢,睜眼望去,卻見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沒一下,卻是全亂了節奏。

  老太太心中一動,又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兀自沉思,卻是一眼都沒有望向女兒,便和顏悅色地問善桐,「妞妞兒,在想些什麼?」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顫。

  一時間,母親的話似乎又流過了耳邊——「須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處處殷勤,又相機為你大姐說話,用心太過明顯,老人家倒未必喜歡。一開始這幾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體貼祖母罷了。平時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不用處處想方設法地出風頭,和兄弟姐妹們爭風吃醋。等時機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開口的時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絲猶豫:祖母對大哥的回答並不滿意,這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的……萬一自己說對了,豈不是搶了檀哥的風頭,和兄弟姐妹們爭風吃醋起來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兩人一起發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親一眼,才低聲道,「妞妞兒說錯了,祖母可別笑話——我想著,這公事歸公事,家事歸家事,是爹常說的話。可現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寫信回來說這件事,是不是也著急了點呀?」

  老太太的眉宇頓時舒展開了,她略帶驚異,又含著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這一眼,已經不是看心肝寶貝開心果妞妞兒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個聰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孫姑娘楊善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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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公事

  「我想著,這公事歸公事,家事歸家事,是爹常說的話。可現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寫信回來說這件事,是不是也著急了點呀?」

  善桐這還帶著稚嫩的話聲一出,屋內眾人,自然是反應各異。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驚訝地望了女兒一眼,這意料之外的驚奇,自然是瞞不過人的。老太太看在眼裡,心底倒是越發信實了這是善桐自己的話。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這個消息,倉促之下,才會把心中的不快形諸於外,讓自己瞧見了去。

  到底兒子心裡還是同娘更親些,只看這封信是送給誰的,就已經能夠看出海清心裡,這內宅做主的人是誰。

  小小年紀,就能看透這一層,善桐將來大有可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內眾人雖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著,卻都不敢開口,擾了老人家的思緒。

  還是四叔海武——畢竟是麼兒,更受寵一些,壯著膽子道,「娘,這件事既然著落到二哥頭上來辦,咱們明兒就去找宗房說道說道?」

  畢竟是一家人,兄弟齊心,什麼事辦不成?老太太唇邊就泛起了滿意的微笑,她沒有說話。

  三爺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兒就請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給套一套。看看怎麼開口最好,娘你看怎麼樣?」

  當時天下承平,京裡多的是無所事事沒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兒,因無所消遣,票戲的很多。這票戲又和吃喝嫖賭不同,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須養成早起習慣,平素不抽煙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並不禁止子弟們票戲,也算是為這些有錢的閒人,找一個消遣的去處。這票戲之風,當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帶,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裡就是四處票戲反串,倒是結交了一大幫子一樣的閒人朋友。這宗房四爺平時就和他要好,此時用上這份關係,當然也可以說得上很恰到好處。

  老太太神色一動,卻是先徵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帶了幾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著忙。要是上官對你們二哥還有三分的喜愛,這差事肯定是用不著他來辦的,不然,寧可辭官也決不能幫著外人來算計咱們自己族內的糧食。」

  她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時為家人分析起來,氣定神閑鞭辟入裡。「才提拔了他,就讓他回自己的老家來借糧。是看上他的才具,還是看上他是楊家人?上官只要是個會做人的,就斷斷不能下這樣的鈞令。娘,海清信裡口氣還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過來,點頭道,「還好的,也沒提這提早動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這來借糧的人,肯定不會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點兩個弟弟。「不過大家同僚,彼此友好,這西北軍事,又是國運所系……嗐,這都是說好聽的,說難聽點,許家和桂家一邊握了上十萬的兵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離楊家村都是幾天的腳程。說這一聲借,恐怕還是平國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則是不是借,還難說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來,「怎地還不講理了?不借又如何——」

  話說到一半,已經被母親瞪了一眼,他頓時就蔫了。

  老太太面色肅然,冷冷地道,「這話有理,老二媳婦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上萬的兵要吃要喝,沒吃沒喝就敢兵變敢造反,到時候楊家村這塊肥肉,可就是由著人家怎麼吃了。海清寫信回來,一句話沒提幫忙的事,知道為什麼?」

  她看著善檀,緩緩地道,「因為聰明人自然知道,當此時,該如何行事!」

  善檀便起身跪下,誠懇地道,「祖母教訓得是,是孫兒考慮得淺了,未能胸懷國事。」

  老太太嗯了一聲,又揮了揮手,「起來吧——你們年紀小,也不知道這戰事的可怕,不知道這大軍的威力……」

  她的聲音又漸漸地細了下去,閉上眼沉吟了半晌,才道,「聽海清的語氣,這借糧的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定西過來七百里路,快馬加鞭,不過五六天的路程。我們先也不要輕舉妄動,看來人的口氣,能幫著說話,自然也是責無旁貸。這件事還是除了看宗房的口氣,也還要看來人的口氣。人還沒到,我們一頭熱也不是辦法。」

  見眾人都默然無語,她又格外看了王氏一眼,才淡淡地道,「好了,都忙去吧。老三這陣子和宗房四爺走得近些,到時候若要行事,也方便一些。」

  三爺肅容應了是,四爺和蕭氏自然是無話可說,只有唯唯應是的份。見老太太閉上眼,似乎有疲倦之色,便一個接一個退出了屋子。王氏卻沒有動,反而催促善桐,「出去找姐妹們玩去吧。」

  善桐此時已經知道,母親這是要和祖母密斟。她會意地應了一聲,便輕快地出了屋子,正好趕上了最後一個退出屋子的檀哥。兩兄妹眼神相觸時,檀哥沖她一笑,又把善桐抱起來笑道,「小丫頭,比我還聰明了,嗯?」

  善桐本來有些暗中生氣,雖然說不上理由,但心底始終不快。沒想到自己搶了檀哥的風頭,哥哥的態度卻還如此親切。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面紅耳赤地道,「我也是瞎說的……大哥生我的氣了?」

  檀哥哈哈一笑,抱著善桐出了院子,「傻妞妞,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這個愚者嘛,千慮有一得,也是要許你有的。」

  善桐不禁哈哈大笑,倒覺得對檀哥那一點莫名其妙的不滿,已經煙消雲散,她不依道,「大哥你又逗妞妞。」兩人的笑聲,居然穿過了明亮的玻璃窗,傳到屋內。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似乎被孫子孫女的笑鬧聲給驚醒了過來,她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一皺眉。王氏就起身道,「給您添些茶。」

  「嗯。」老太太低沉地應了一聲,她又短暫地走了一回神,等新茶送上,才驚醒過來,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這件事,海清上任之前心底有數沒有?」

  王氏的臉色也不禁陰沉了下來,她搖了搖頭,苦笑道,「這一次也是三年缺滿了,海清托了南邊的關係,記了好評語。娘也知道,他外放那幾年,經濟倒是搞得有聲有色。幾個上官都搶著想要他去打理財務,甘肅布政司這邊正在打仗,催能員催得緊,吏部就把海清給了甘肅布政使,當時還覺得離老家近也沒什麼不好……」

  這官員的提拔上位,大體可分為兩種情況,第一是有派系的,派系鬥爭成功,則自然青雲直上,官路走得就順;第二種就是二老爺楊海清這樣出名的能吏,就是給他一枚石頭,都能種出花來,那自然也是人人都搶著要他。二老爺雖然一向潔身自好,絕不在朝中的儲位之爭上開口,但背靠了族兄楊海東,眾人多少也要個他一點面子,因此官路走得還算順。

  只是靠族兄的時候甜夠了,如今族兄的連襟要這樣用他,雖然令小五房猝不及防,一併大感不快,卻是沒有一絲回絕的空間。于公,就好像老太太說的那樣,十萬兵馬在邊疆沒有飯吃,那是要出大亂子的。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此時出了血割了肉,保個平安。於私,雖說小四房大爺這些年太得意,身邊奉承的人也太多,同小五房的來往漸漸地疏遠了,但小五房兩兄弟,在官場上也得到過他的照拂和蔭庇。這固然是因為當年小四房大爺落魄的時候,老太太沒少接濟他為他說話,可小五房卻不能因為當年的情誼,就把如今總督府的幫助,看做是理所當然。

  「這許元帥也實在是太……」老太太吧嗒了一陣水煙,眉宇間還是寫滿了不快,「也罷也罷,人家是一品國公府,一等一的大戶人家,名門望族。咱們不過分支,人家要以勢壓人,整村人能站著的也沒有幾個,富貴人有富貴人的做法。」

  如此自我寬慰了一番,她又問。「說到這一茬,你預備什麼時候往各房回拜?」

  王氏盤算了一番,便道,「跨了年總不好,這幾天將家裡的事安排一番,進了臘月十日,便順著各房來訪的順序,一家家團拜過去,想來等海清到家時,也都該拜完了。」

  「嗯……老七房和老八房,你就不要過去了,禮到了就行。」老太太拉長了聲音。

  「老八房也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王氏不由也輕蔑地一笑,「這一次是送了厚禮過來,我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預備著準備相當的禮物回過去。他也不想想,四房大爺是一品總督,咱們家兩個四品算得了什麼。人家真要動手,我們還能護著他們不成?」

  「這就是因果報應,迴圈不爽。」老太太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點快意。「當年他們來碾四房的時候,是恨不得把小四房那兩兄弟逼死。結果呢?逼出一個翰林一個總督,現在竟成了活脫脫的瘟神,走到哪裡,哪裡都關門落戶的……哼,虧心事做不得呀。」

  王氏深知老太太這是物傷其類,忙又跟著她踩了老八房幾句,才小心翼翼地問,「媳婦兒聽善桐說,隔壁十三房的鵬嬸子這幾年時常過來走動……」

  「嗯。」老太太臉上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層陰影,她吧嗒了幾口水煙,又歎息了一聲。「十三房恐怕是要絕嗣了,偌大的家業,難免招人眼紅。」

  多餘的話,卻再不肯說。只是又狠狠地抽了幾口水煙,才吐了一口又濃又辣的煙圈,緩緩靠到枕上,閉上了眼。

  王氏心中有數:老太太這是想到了當年。

  她又垂眸凝思了片刻,才站起身來告辭,「媳婦兒回去忙了,等年後得了閑,再陪娘好好地說說話。」

  她轉過身來,又凝視著窗外同幾個孩子追逐嬉鬧的善桐,一時間倒是看住了。只覺得女兒在冬日陽光裡跑動的身姿,彷若一隻小小蝴蝶,鮮豔而輕盈。

  王氏的眼神不由得就柔和了起來,連帶著老太太也望向了窗外。

  老人家就喃喃地道,「三年不見,妞妞是真成大姑娘了。今日這一番話,問得真聰明。」

  她又歎了口氣,輕聲道,「也不知道是誰有福分把妞妞娶回家去呢!」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是不肯在善榴的親事上鬆口!到底是哪個孫女兒年紀到了,出嫁就近在眼前?

  王氏心底不禁又陰燒起了一團火,她連連吞咽了幾下,才將預備好的回話給吞進了肚子裡。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輕聲道,「是啊,眼錯不見,這孩子就已經精靈成這樣了……」

  她有意一頓,才道,「也不知道都是誰教的。」

  老太太就吃驚起來,「這是你女兒,不是你教她,還是誰教的?」

  王氏笑著擺了擺手,「我總覺得她還小呢,還不到學這些人情世故的年紀,再說在京裡也忙,一時間那裡考慮得到這裡。還當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可又覺得不像,剛到京城的時候,的確是一團孩氣——」

  她點到即止,又看了看天色,便笑著告辭了出去。經過善桐時,只是沖她微微一笑,又擺了擺手,就出了院子。

  老太太獨個兒盤坐在炕頭,又吧嗒了一筒煙,沉思著將煙灰磕了出來。又叫小丫頭,「把前兒老三孝敬進來的幾個蘋果拿出來,幾個孩子們進來分一分,一人吃幾片,都嘗嘗鮮。」

  善柏和爹一樣,在家是呆不住的,早不知溜到了哪裡去。榆哥在祖屋,好像有人咬他的屁股一樣,也早跟著善柏溜走了。楠哥、梧哥都情願回主屋讀書,櫻娘更不必說了,人才好全,根本不敢吹風。院子裡互相追逐的,其實也就只有善桐和四房長子善桂,善檀稍微陪弟妹們玩了一會,也早進去讀書了。

  這兩個孩子年紀差不過兩歲,也都有些天真驕縱,自然很談得來,進來洗了手,一人分了半個蘋果抱著啃。老太太就逗善桂說了幾句話,又逗善桐,「妞妞兒,在家最怕誰呀?」

  善桐深深記得母親的叮囑『該說的話就大膽說,不要曲意奉承祖母,不該說的話,寧可不說,也決不能說謊』。她眨了眨眼,自然地道,「最怕娘了。」

  善桂一下就找到知音,「我也最怕娘了!娘一板起臉來呀,我就……」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問,「那最親誰呀?」

  「姐姐——」善桐拉長了聲音。「姐姐待我最好了,雖然也常常板著臉數落我,可我要犯了錯,時常還代我向娘求情。」

  大了六歲,的確算得上是個小娘親了,沒想到善榴還真有幾分長姐如母的風範。

  老太太不禁又是一笑,緊接著問,「那今兒這番話,是誰教你說的?是姐姐還是娘呀?」

  善桐眨巴著眼,一下就有些糊塗了,她望著祖母,又看了看手中的蘋果,問,「祖母說的是哪一番話?」

  她這一問,反而證實了這番話,的確出於善桐自己的機變。

  老太太不由得就對善榴生出了幾分好奇:能把當時那個懵懵懂懂任性嬌憨的三妞,調教成這一朵含苞待放的解語花,也的確是需要幾分手段。

  她又沉思起來,不知不覺間,就將水煙袋又抓了起來。

  善桂一臉的自然,盤坐在炕上只顧著吃蘋果。善桐卻把蘋果擱下,跳下了炕去,「我給您塞煙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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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無賴

  又過了幾天,二房便換了善榴帶著弟妹們來給老太太問安。

  「雖說娘這一向忙得厲害,」善榴已是換了一件樸素的青緞斗篷,看著半新不舊,倒像是居家常穿的。「但晨昏定省禮不可廢,便叮囑孫女兒日日裡帶著弟弟妹妹過來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對善榴的態度就要緩和一些了,雖說還稱不上和顏悅色,但已經沒有那形於外的冷淡。「也難為你們日日早上都走過來,還好今年冬天算不上太冷,不然一進一出,這——六姑娘又要凍出病來了。」

  善櫻雖然穿得鼓鼓囊囊的,但顯然身體要比兄弟姐妹們都弱一些,凍得是雙頰通紅,進了屋就一個勁兒地擦鼻水。善榴望向麼妹,不禁就是一笑,她親昵地掏出手帕遞給善櫻,又道,「說起這事兒,正想向祖母求個情兒呢,六妹年紀小,身子骨又不大好。今年冬天就免了她的請安吧,等到開春了再帶她過來——六妹,你自己和祖母說。」

  善櫻便聽話地站起身來,抖抖索索地抬起頭來望著老太太,聲若蚊蚋,「孫女兒身體不好,冬日裡恐怕不能時常過來請安。」

  她頓了頓,又望了善榴一眼,見善榴滿面微笑,便又磕磕巴巴地道,「請祖母無須惦記,孫女兒在家休養也是一樣的……」

  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顯然是在來前被姐姐教的。

  老太太嗯了一聲,不由得就又看了善桐一眼。

  三妞就坐在妹妹邊上,她生得高挑,雖然只是比六娘子大一兩歲,看著倒是要比六娘子更老成得多了。雖然沒有說話,但臉上的機靈勁兒倒是絲毫未減,桃花眼彎成了月牙兒,沖善櫻一睞一睞的,似乎是無聲地在提示些什麼。

  果然,善櫻又加了一句,「等到開春了,孫女兒再到祖屋來侍奉祖母。」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加了一句,「還想請祖母出面,為孫女兒請個師父,學習騎射拳腳,強身健體……」

  話到最後,已經帶了濃濃的猶豫,顯然對於這一句話是否能討好到老太太,善櫻並無絲毫把握。

  老太太沒來由地就有些忍俊不禁:三妞是真的大了,卻又還稚氣未脫。最難得心地純善,倒是對庶妹頗多照顧,知道自己一向對庶出、姨娘等不以為然,便挖空了心思,從騎射入手來討好自己。

  西北生活不易,當然民風要比東南彪悍得多,從不以把女兒養成個嬌小姐為榮,老太太年輕的時候為了打點生意,時常騎馬來往於楊家村與西安之間。對於孫子孫女學習騎馬,從來都是樂見其成。善桐才五歲就敢騎著小馬來回跑動,一直是老人家津津樂道的話題。不過善榴年紀大了,善桃人不在身邊,善柳身子不好。孫女輩裡也就是善桐能夠騎馬,這孩子拉著善櫻來一道學,一面是討好了自己,一面也是給自己拉個伴兒。這一點小小的淺薄心機,當然瞞不過老太太了。

  也就是因為這心機的小、的淺薄,老太太看著善桐,就更看出了三分可愛。她笑著摸了摸善桐的頭,反倒對善櫻多了幾分和氣,「學騎馬、拳腳,那也得看你的稟賦。這一冬你好生歇著,日子長著呢,身體養好了,想學騎馬還不簡單?」

  善榴也忙著在一邊湊趣,「可不是?我們也想學呢,就是年紀大了骨頭硬,也不方便拋頭露面的……」

  她到底在京城長大,雖然儘量要投合老太太的喜好,可京城小姐骨頭裡帶著的嬌貴,是一時半會之間難以抹去的。老太太嘿地笑了一聲,淡淡地道,「拋頭露面?從前你們祖母,也是經常拋頭露面,騎著大馬抽著旱煙,到西安城裡做生意的!」

  屋內的氣氛一下又有幾分尷尬,善榴被老太太這樣一堵,實在委屈。雖然面上還壓抑得住,但眼圈卻不由就有一絲紅了。善桐左右看看,心下又是發急又是駭然,一下就明白了母親的諄諄教導。

  「不要以為幫你大姐說幾句好話,不是什麼重要的差事。你祖母一輩子當家做主慣了,脾氣剛愎偏激。喜歡的是怎麼都喜歡得不得了,不喜歡的要想博得她的喜歡,就是千難萬難。」

  換作自己說了這麼一番話,祖母說不定還哈哈大笑,勸自己『想學不怕晚,真要學就學起來』。大姐這麼一開腔,就得了一個釘子……卻又不是正經放下臉來數落她,就是要賠不是,都不知道怎麼賠……

  善榆不說,就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善楠、善梧,都因為善榴的受挫而格外不安起來。善梧左右看看,便沖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個正著。老人家頓時沉下臉來,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在京裡長大的,心眼兒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幾分負氣,渾然不顧善桐心眼兒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卻聽得腳步聲響處,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兒帶女地進了屋。

  因為老太太今兒邪火旺,三爺、四爺又都沒有過來請安,屋內的氣氛不算熱絡。老太太問得三爺海文昨晚快四更才進門,臉色更不好看了。眾人更都不敢多說什麼,倒是善檀說了幾句笑話,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眾人鬆一口氣,便紛紛起身告辭散去。

  善桐本來一向是直接留在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臉色不好,她也有幾分怵,一路將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在院門邊上又拉著善榴低聲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氣,你別往心裡去……」

  善榴強笑著摸了摸善桐的腦袋,「一句話而已,姐沒事的。」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的衣角,在她耳邊道,「今天祖母口氣不大好,你小心些,別觸了黴頭!」

  幾姐弟這才去了,善桐靠在牆邊,待要進門回去,還真有些不敢——她畢竟還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兒心情低沉,心中難免畏懼。在牆角來回徘徊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便往回走了幾步,拉著張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兒!祖母要問起來,您幫我說一聲。」

  張姑姑才從外頭進來,自然不知道剛才屋內的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鍋子吃呢。」

  善桐胡亂答應了一聲,便順院牆走了數十步,拐到了十三房的小院前。推門而入,笑道,「善喜,我來找你玩啦——」

  話雖然出了口,卻被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她不由住了腳,怔怔地聽著上房內傳來的咳嗽聲,一時間,心底居然泛起了一點淒涼之意。

  她在祖母身邊養了三年,當然時常到十三房來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聽到十三房的海鵬叔咳嗽,只是從前年紀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來就直接進後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聽到這空洞洞牛吼一樣的咳嗽聲,卻品出了裡頭的無限淒涼心酸。

  說起來,也是楊家村裡數得著的殷實人家,雖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錢,老三房人多勢眾,但家裡也有一百多傾地並幾間商號,要是海鵬叔的身體能好轉起來,再生個兒子,哪裡會像眼前這樣……這樣……

  僅僅是一牆之隔,還聽得到小五房的院子裡誰說話的聲音,這個小四合院卻是冷冷清清,甚至連一點人聲都沒有,滿院子裡只有那止不住的咳嗽聲。善桐忽然害怕起來,退了幾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的臉色。

  卻正是此時,海鵬嬸掀簾子出了上房,她手中還端著個痰盒,見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來。「三妞來了?你海鵬叔又咳嗽,就不讓你進上房了。善喜人在後院呢,快進去吧。」

  善桐應了一聲,便加快腳步進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獨女善喜聽到動靜,正貼著窗戶往外看,兩人目光相對,善喜忙下了炕出來笑道,「妞妞姐來了!」

  族內人口多,互相稱呼排行非常容易導致混亂,小輩們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樣地道,「本小姐今日擺駕來看喜妞!喜妞還不接駕?」

  一邊說,一邊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著善桐進屋上炕,才道,「前兒娘回來說你到家了,我還想呢,你這幾天是准要過來的。結果你卻總不過來,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裡人忙著服侍,你們家也遠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塊出門,只得算了。」

  她雖然年紀要小善桐一歲,但說話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許是父親多病,這個清秀的小姑娘臉上總有淡淡的憂鬱,即使是和舊友重逢,臉上也沒有多少喜色。她又貼著窗戶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才自嘲地一笑,「你聽聽,爹這幾天咳嗽的聲音,隔著兩重牆都傳進來了……」

  善桐從前難以體會善喜的難處,倒沒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時稍微懂事,聽到善喜這一句話,真是覺得萬般情腸都被勾動,簡直要為善喜掉下淚來。她沉默了一會,才措辭安慰善喜道,「眼看著冬天就到頭了,海鵬叔這病過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善喜嗯了一聲,又靜了一會,才換上笑臉來問善桐,「怎麼樣,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嗎?」

  「也沒有什麼好玩的,京裡規矩大得很,我們平時沒事都不能出門玩耍。偶然出門,也是去別人家裡做客。我又不愛去,娘也不愛帶我去,嫌我沒規矩。因此只是在家裡悶著。」善桐悶悶不樂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來就好多了,祖母說開春了放我去騎馬,到時候,你也一起來!」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躊躇,「你們家有馬,我們家可沒有……」

  當時馬是金貴的物事,尤其是專門供人騎乘驅策的騎馬,要比馱馬更昂貴得多,因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沒事也不會餵養。十三房家境雖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爺四爺日常外出都要騎馬,因此要找出一匹馬來竟還很難。善桐毫不在意,「你和我騎一匹,怕什麼,我們輕著呢,你要自己騎,我還不放心——笨手笨腳的,上回善檀哥帶我們出去,要讓你一個人騎,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紅了臉嗔道,「幹嘛揭人家的短呀。」

  ——她終於有了小姑娘的樣子。

  兩個人笑笑鬧鬧了半天,善喜才擺了擺手,又挽了挽頭髮,才笑道,「你在京裡認了多少字了?我都學到論語了!娘說等開了春,半天認字,半天繡花,半個月才給一天假。要和族學裡一樣,也上起課來。」

  「你個女孩子還學什麼論語。」善桐不禁吃驚起來。「我平時沒事,就讀些女誡之類的書,沒什麼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現在——」

  她剛想脫口而出:現在有差事了,娘就更不惦記這個了。話到了口邊又連忙收住,搪塞道。「現在一整天都在祖母這裡打轉,更沒空讀書了。」

  「娘說,雖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當男孩子養。」善喜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說是雖不能考個功名,但也要知書達禮,將來才不會被人隨意……」

  不等善桐開腔,她又笑著甩了甩頭,「你看我,老說些敗興話。十四叔他們都好嗎?我好久沒有出門找他們玩了。他們來了幾次,我不能出去,漸漸也就不來了。」

  「都好呢,我也是,雖然回來了,可不能隨便出門玩兒。倒是榆哥還是老樣子,一不上學就和十四叔他們玩兒去。」善桐撇了撇嘴,難免有些酸酸的。「我要是個男孩子,我也成天在外頭玩。」

  兩個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敵愾,都哼了一聲,表示對這不平等待遇的不滿。對視了一眼,又都笑了起來。善喜抱著善桐的胳膊道,「以後你常在你們家主屋走動,我就有人玩了。你們家的善柳,我不愛和她玩,成天到晚想的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的娃娃,一點點意思都沒有。」

  她又問,「對了,這一次你姐姐也回來的,你姐姐……是個怎樣的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在主屋受的委屈。她嘖了一聲,只覺得滿心都是事,想要對小夥伴吐露,又恐怕傳揚出去不好,正猶豫時,只聽得外面一陣騷動,隱約傳來了男人說話的聲氣。她不禁就側耳細聽,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更是早已經氣得紅暈滿臉,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襖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在她身後,到了後院院門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腳步,將耳朵貼到了門上,善桐自然有樣學樣,兩個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貼到了門上,聽著門外那怪聲怪調的聲音嚷道,「海鵬嬸,這可就見外了吧?這是外頭訪來的上好老山參,給我海鵬叔吊命的。您不收不說,怎麼把客人往外攆哇,這可失了禮數不是?」

  善喜已是氣得滿面紅暈,她低聲對善桐道,「是老七房的——」

  她頓了頓,似乎尋找著合適的說法,卻又找不出來,過了一會,才恨恨地道,「是老七房的無賴!」

  善桐頓時就露出了幾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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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膽量

  兩個小姑娘雖然都說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紀還小,善喜沒有開門出去,善桐也就沒動,兩人只是扒著門縫兒往外看。只見海鵬嬸不知什麼時候出了上房,已經是氣得滿面通紅,指著階下一個二十啷當歲的憊懶青年怒道,「你走,你馬上走!別逼著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時說話總是帶了綿軟,此時雖然氣得厲害,但聲調還是柔柔糯糯的並不嚇人。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點都沒有出門的意思,而是嘬著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幹嘛這樣火冒三丈的,要傳出去了,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溫老三怎麼著您了呢鵬嬸!來來來,咱今兒就是來看海鵬叔的,鵬嬸子您讓個道,我進去把這老山參放下就走,不喝您的茶,不髒了您的地方,行不行?」

  他雖然也是滿口憨厚的西北土腔,但說話拿腔拿調,聲音也拉得長,一臉的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的羊皮襖也不知道沾染了什麼湯湯水水,一片污漬是讓人看了都直搖頭。善桐就低聲問善喜,「這是老七房的三哥?」

  「什麼三哥,是三無賴!」善喜此時反而不氣了,她冷冷地道,「自從今年進了冬,爹的病不大好了。就見天地過來打轉,也不知道從哪裡淘換來了什麼所謂的燕窩魚翅老山參,全是假貨,就敢拎著上門來,說是孝敬我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誰不知道?呸,二十多歲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輪,還想過繼進來喊爹呢?做夢!」

  她壓低了聲音交代善桐,「你在院子裡別出來。」便推開院門出了後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覺得不妥,便在半開的門後半遮半掩地望著當院的動靜。

  海鵬嬸見善喜出來,倒是一皺眉,她才要說話,上房裡又咳嗽起來。善喜顧不得說什麼,便奔進了上房內去照看父親,那溫三爺也乘勢想要闖進屋內,海鵬嬸忙又攔住了去路,怒道,「說了多少次了,咱們家就是要過繼,也不過繼你老七房的種。出去,出去!」

  溫老三這一下上得臺階,倒是離海鵬嬸近了幾分。從善桐眼裡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態中那油膩膩色迷迷的表情,他幾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幾步,逼得海鵬嬸步步後退,才笑道,「咱們兩房是通家之好,鵬子嬸您真是別見外了——哎,也別咒我海鵬叔早死,咱還盼著他吃了咱送的老山參,啊,龍精虎猛龍馬精神,給我大妹妹添個小弟弟——」

  一邊說,他一邊有意無意上下掃視著鵬嬸子的身子,善桐看在眼裡,只覺得從心底反胃出來,她再也顧不得了,幾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溫三哥,你這像什麼樣子!」

  溫三爺雖然留意到了院門後這個小姑娘,但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只當是善喜的小夥伴,忽然被善桐這麼大喊一聲,一時倒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幾步。善桐不待他回過神來,已經怒道。「咱們楊家族規記載得分明清楚,子孫輕浮無賴及一應違於禮法之事,眾得言之家長,家長率眾告於祠堂,擊鼓聲罪而榜於壁。海鵬嬸是你長輩,瞧瞧你是怎麼和長輩說話的!這是我們楊家人該有的樣子?」

  她聲音洪亮氣勢凜然,雖然年紀小,但義正詞嚴頗有威勢,溫三爺一時居然不能回嘴,他轉了轉眼珠子,又作出凶相來,指著善桐怒道,「小丫頭片子,大人說話插什麼嘴,滾一邊去!別招我一腳踹你飛老遠!」

  一邊說,一邊就要上來推開善桐,海鵬嬸忙上前幾步要護住善桐,善桐卻偏偏走前幾步,指著溫三爺道,「你碰我一下!轉臉我就上宗房找族長爺爺告狀!」

  一邊又扭臉喊人,「張姑姑!有人欺負三妞!您快來啊!三叔!四叔!大哥!」

  她越說越是生氣,不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呸!下九流的無賴胚子,在京城我見得多了,比你無恥的還真沒有!你踹麼!你倒是踹啊!」

  似溫三爺這樣靠無賴混飯吃的人,素來都是極有眼色的。善桐扭臉喊人,又是一口的三叔、四叔,他自然想起近日裡剛搬回楊家村的小五房二子一家。

  從來都有俗話,民不和官鬥。他一個白身,家裡最顯赫的親戚無非就是族裡的幾個官兒,又如何敢動善桐一根手指頭,又見善桐一臉的煞氣,雖然年小,但氣度儼然,比起海鵬嬸來竟似乎是塊更難啃的骨頭,一時間不由就有了退意,往後又退了幾步,強笑道,「小族妹,您別和哥哥為難哎。俺們西北土老冒可禁不起你京城大小姐的搓弄——」

  一邊說一邊就往門口走,到了院門口猶自回頭道,「鵬嬸子,俺可就把藥留下了啊,吃得好儘管說,咱再買!」

  鵬嬸子還沒有說話,善桐早已經撿起藥包拆開一看——她尋常也是見過些人參的,卻是從沒有見到這樣發紫發黑的參沫沫,一下更是義憤填膺,上前幾步將藥包劈手就摔到溫三爺背後,朗聲道。「三哥您被騙啦,這可不是什麼老山參,不知道哪裡挖來的樹根充假的吧!下回買著真的,您再來吧您!」

  一邊說,一邊碰地就關上了院門。倒是把溫三爺氣得色變,一轉身要罵,卻見張姑姑從巷子裡疾步出來,一張臉黑得關公一樣,盯著自己不放。再一看周圍是早聚起了一小叢人看熱鬧,對著自己指指點點,心中雖然想找回場子,但又畏懼張姑姑,只得拾起藥包,罵罵咧咧地轉過身子,去得遠了。

  善桐只覺得一口惡氣總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快的,回過身時,又早被海鵬嬸摟到懷裡,一疊聲謝個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後退了幾步,謙讓道,「我小孩不懂事,說話無狀,倒是給鵬嬸子添麻煩了。」

  鵬嬸子的聲音都有些細細的顫抖。「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擁進了懷裡,與其說是在撫慰善桐,倒不如說是將自己的身體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話出了口,卻又帶了三分的憂慮。「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這一下,連您都有麻煩了。」

  他們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卻是不以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麼著?我就敢去族長爺爺那裡告他的狀!」

  楊家宗房雖然和小五房走得不遠不近,善桐回來之後,還沒有到宗房走動過。但她在京城的時候,時常聽到父親說起,和族長、宗子之間的書信來往,父親凡是提起這事,口氣中輕鬆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爺楊海東之間那些往來時,有幾分戰戰兢兢的。因此善桐心裡也早了些若有若無的了悟:雖說宗房是需要尊敬的,但小五房也未必輸給他們。此時提起到族長家告狀,倒是說得極為自然自信。

  鵬嬸子聽在耳中,心頭實是五味雜陳,她抹了抹眼淚,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平靜下來正要說話。院門又被叩響了,張姑姑的聲音響起來道,「海鵬家太太,咱們家三妞妞在您院子裡嗎?」

  善桐想到上一回在廊下說二姨娘之後,被母親教訓的情景,立刻僵硬起來。鵬嬸子如何感覺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幾分好笑,忙保證,「三姑娘放心,這事兒鵬嬸子要親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謝。」

  她上前開了院門,將張姑姑讓進來低聲說了幾句,便高聲道,「延壽好生熬藥,延年來掃掃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親自牽了善桐的手,與張姑姑一道進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也難得地出了二層院子,站在大門口把鵬嬸子迎進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發到了院子裡玩耍。她心裡有事,如何玩得起來,坐在堂屋裡喝了一碗茶,便捧著臉,只顧著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親數落,甚至在祖母這邊也難得討好。一時間又大悔自己衝動,可又覺得當時不出來說話,心中實在是難受得很。這邊葳蕤了一會,裡間便傳來了鵬嬸子細細地哭聲。

  善桐聽見這一聲,心中忽然大定,她低聲喃喃了一句,「再來一次,我也會這麼做!」又深吸了幾口氣,便安穩下來,挺直了脊背望著桌上的豆青色大茶碗,等著祖母的傳召。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說話的聲氣傳了出來,鵬嬸子的哭聲便止住了。善桐側耳細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看到善柏在屋前一晃,招手讓她過去。善桐沖他擺了擺手,讓他進來,善柏又不肯進來,她只得跑到門邊低聲道,「三哥你掀著簾子幹嘛呢,冷風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進門檻低聲道,「我娘讓我來問問,出什麼事了,隔著院牆聽到那邊吵得厲害。」

  善桐這才知道原來十三房隔牆是三叔三嬸的住處。她心裡有事,越發不願說得仔細,只是隨口敷衍,「還不就是老七房的來鬧事……」

  她話才出口,善柏已經露出恍然之色,拖長了聲音,「哦,我就猜是這樣。算著也是時日了!」

  見善桐睜大了眼,他就壓低聲音和善桐說起了小話。「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裡有錢沒有兒子。老七房呢,家裡沒有錢兒子又多,這不就打上十三房的主意了?唉,也虧他們想得出來的,輪番來十三房走動,這個裝怪臉,那個就一團和氣,就是要讓人覺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將來海鵬叔……」

  善桐已是明白過來,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無恥!」

  善柏聳了聳肩,一臉的無所謂,又叮囑善桐。「那我回去了,你在路上看到老七房的人,小心著別去搭話,那是一幫子窮鬼,仗著家裡男丁多,橫行霸道的。咱們犯不著惹這樣的事!」

  頓了頓,又道,「要是他們敢來惹你,你就和我說。」

  善桐被他這麼一說,心頭倒是又有些毛毛的,她還要再細問幾句,門簾一動,老太太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縮,就跑沒了影。

  祖母傳召,那是肯定要進門的,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重複了幾遍『我不後悔,再來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進了裡間,正好和鵬嬸子擦身而過,又得了她一個感激的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雖然還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鵬嬸子被張姑姑送出了院子,她的臉色就難看起來了。

  「你娘上回罰你,我還嫌她罰得重了,」老人家臉一板,這多年來累積的威嚴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縮了縮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挺直了身子。「可現在看來,她竟是被你鬧得無計可施了。年紀小,膽子倒不小……溫老三那個無賴,都被你沖了一跟頭。你就不怕老七房說我們仗勢欺人,說你這個官小姐四處擺架子?說你目無兄長。就不怕老七房從此對我們小五房生了怨氣?」

  她一拍桌子,一時已是疾言厲色,大喝道,「說!你錯了沒有?要有下次,你還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說話,可話到了嘴邊,忽然又頓住了。

  上一回她強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的。

  雖然,雖然是有幾分打給二姨娘看的意思,可娘也說了,沒有和長輩強嘴的道理……和娘都不能強嘴,更不要說和祖母了。再說,要是自己也惹惱了祖母,自己不得歡心不要緊,姐姐的事眼看著就要耽誤了。難道真要盲婚啞嫁,說給個不知根底的人家?

  還是要低一低頭,再好好地認個錯,事情過去之後,再為大姐的事用心才好。沒得為了十三房的事,反而耽誤了大姐。

  可這一聲『我錯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就好像有千斤重,懸在善桐舌頭上就是出不來,她張了幾次口,都又閉上了,就好像有誰堵住了她的口,將這一聲認錯給堵在了嘴巴裡,噎得她心口發沉,都沒能吐露出來。

  見祖母面色冷厲沉吟不語,只是等著自己的回話,她又再努力了一番,違心之言卻仍然說不出來,索性屈膝跪下,將心一橫,靜靜地說出了實話。

  「孫、孫女兒錯了——但……若有下回,孫女兒、孫女兒還是敢的!」

  說完這句話,即使以善桐的膽色,依然不禁要閉一閉眼,這才慢慢地睜開眼來,預備迎接祖母狂風暴雨一樣的怒火:她是見識過的,老太太氣起來,就算是長孫善檀,她也要劈頭蓋臉地罵上一兩個時辰——

  不想這一睜眼,卻撞進了一片溫存之中。

  老太太唇邊已經含上了笑意,她緩緩道,「好,好,不想這滿堂子孫,卻是三妞最像我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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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迷霧

  善桐眨著眼,還沒有回過味來,尚且有些暈暈乎乎的,要不是聽得真真的,她真想追問一句——「祖母,您說真的?」可沒等她回過神來,老太太就又開了腔。

  「可你畢竟年紀還小,行事還是失了分寸。」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嗯了一聲,「還不起來說話?」

  她略帶心疼地責怪起了善桐,「要跪,也該跪到炕頭上,那兒暖呢。這冰冷的地,把你的膝蓋凍壞了可怎麼是好?」

  善桐囁嚅道,「我……我……」

  見祖母沒有說話的意思,她終於忍不住問道,「祖母,我錯在哪裡?」

  老太太就欣慰地笑了。

  說三妞像自己,真是不假。

  滿屋子的子子孫孫,自己最寵的那還是長房長孫善檀了,可就是善檀,自己一板起臉來,也是怎麼說怎麼是,決不會和自己強嘴。背地裡或者自行其是,或者聽了自己的安排,總之是從不會在明面上和自己發生衝突的。

  老太太心裡也有數——這也是因為孫子孝順,不願在言語上忤逆了自己,讓自己老了老了,還要生起閒氣。連善檀尚且如此,老三老四就更不用說了。老大老二自己是用心教養的,對自己只有更尊重更敬畏,在這個家裡,自己多年來是沒有聽到過一個不字了。

  嘿嘿,可自己又不是聖人,就是聖人孔夫子,就沒有錯的時候了?

  倒是三妞有幾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別看年紀小,可那急公好義仗義執言的性子,竟是和她母親她父親一點都不一樣。就是被自己嚇成了這樣,也不肯委曲求全,認了這不該認的錯……

  人心都是偏的,就算老太太從前看善桐,不過是看著一個可愛的小孫女,此時覺得善桐和自己的性子最是相像之後,她看善桐,就又多了三分親近,與三分原本並不存在的期望。

  孩子還小,行事難免有些不妥當,但心思是正的,這就很好。

  她一時間就又出起了神,心不在焉地考慮起了二房的將來。

  誰叫榆哥……總要把善桐調教出來了,將來自己百年,才能放心撒手。

  人老了心事就多,彎彎繞繞的利害關係,好像一張蛛網,張在老太太心頭,她又出了一回神,在心中回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驚醒過來,有些自失地沖善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頂心,淡淡地道,「老七房那一窩無賴,打十三房的主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雖說這是他們兩房的事,我們隔房的不好多管,還是要宗房發話,更加名正言順。但不平則鳴,遇到這樣顛倒黑白欺淩弱小的事,咱們小五房見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則豈不是辜負了當年親戚朋友們為咱們說話的好意?鵬嬸子把什麼話都和我說了,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小五房的孫女。」

  善桐小時候野得厲害,不大懂事,成天只知道傻玩。到了京城之後,雖然心智發展,漸漸的自然明白是非,但頭頂有善榴這個老成持重的大家閨秀壓著,王氏又是個嚴母,平時竟很少聽到這樣貼心的誇獎,一時間倒是有了幾分羞赧,但她沒有出聲,而是眨巴著眼望著祖母,又等了一會,才聽老太太續道。

  「但你要記住,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小人。別看咱們家出了兩個官,男丁也不少,在族裡說話聲音響亮。老七房是一個官沒有,還窮得掉渣……但正因為他們窮,他們無賴,就更不能把他們往死裡得罪了。凡事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出面呵斥善溫,挑明身份把他嚇走。已經為你鵬嬸子分憂解難,又何必還要追出去扔藥?這一下他面子是跌到老家了,心底對你的怨恨,也自然就更濃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要認真和你找起事來,雖然我們也不怕事,但終究是個麻煩。」

  老太太的聲音就漸漸地凝重起來,又慢慢地道,「祖母從來都把你當成個孩子,也沒有教你為人處事的意思。倒真是有些老糊塗了,你人聰明又機靈,雖然年紀小,卻已經懂事。祖母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句很軟的話——做事不要做絕了,什麼時候都放人一馬,才是大家大族的做派。」

  見善桐若有所思,卻沒有馬上答話,老太太又是滿意地一笑。

  這麼大把年紀了,眼力之毒無需多言,善桐一個小孩子,心裡的彎彎繞繞,大略也瞞不過她。要是善桐順口應了,老太太只怕還有些不高興,現在她懂得尋思這話裡的意思了,反而顯見得是將這話給聽進了心裡。

  「可……」善桐又囁嚅起來,她有些不好意思,靠到祖母懷裡伏了一會,才低聲道,「可要是忍、忍不住呢……」

  「忍不住也要忍。」老太太頓時板起臉來,「百忍成鋼,人世間不平的事很多。今天老七房家裡沒有官,不得不受我們的轄制。如若今日老七房家出了一個大官,如若是小四房家中出了這麼一個無賴,你不忍怎麼辦?到那時,你能忍得住嗎?」

  善桐尋思了一會,便點了點頭,扳著老太太的脖子笑道,「忍得住,我都能向二姨娘賠不是了,還有什麼忍不住的。」

  「這就是了,你不得不低頭的時候能忍得住,為什麼能夠放人一馬的時候忍不住呢?」老太太就柔聲教導善桐,「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因為看一個人厚道不厚道,就得看他在能饒人的時候,到底饒不饒人。」

  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王氏的話。

  這樣看來,得理不饒人,的確是失於厚道……

  她又尋思了片刻,才認真地道,「祖母的教誨,三妞記下了。往後再遇到這樣的事兒,絕不會趕盡殺絕。」

  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老太太心中一片暖意,不由得就將善桐攬進懷中,喃喃地道,「若三妞是個男孩……」

  唉,若善桐是個男孩兒,二房的路,就要順得多了。

  她斷了話頭,又摟了善桐一會,和她說了幾句閒話,才問,「梧哥這一向在家,都做什麼?」

  善桐心中還回味著祖母的教誨,聽到老太太這一問,不疑有他,便笑道,「三——七哥一向在家就是專心讀書的,頂多是在小考前,會抓榆哥過來補一補功課。平時都很少出來玩,這一次臘月過後要進宗學,唯恐被先生小瞧,這幾天都在家溫習功課呢。」

  老太太面色一動,「抓榆哥溫習功課?」

  善桐笑著點了點頭,「要不然呀,我們家善榆大少爺上課也不聽,回家也不讀書的,又怎麼能逃過夫子的戒尺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老太太面色不禁又是一沉,靜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道,「你娘也真是心大,庶子們管教得那樣嚴厲,唯獨一個嫡長子反倒不管不顧的,由得他到處去野。」

  雖說這語調是淡淡的,但個中不滿,聽在善桐耳中卻無異於一個驚雷。她連忙為母親分辨,「也不是不管,就是……就是哥哥又結巴,手又抖,小楷寫得像草書,爹說這個樣子,就算中了進士也不能當官。更別說……」

  更別說榆哥看書久了,就頭暈想吐,若要強迫他再讀下去,是真的會嘔吐出來。王氏在京城試過幾回,又延請名醫瞧過,也都束手無策,無計可施之下,也只有放任榆哥玩樂了。

  當年那樣聰明的孩子……

  老太太乾枯的手指,不由得又捏住了腕間的佛珠。她閉上眼不再說話,老半天才慢慢地道,「快到中午了,你叫善檀進來吃飯吧。吃完飯讓你張姑姑送你回去,以後進進出出也別一個人走,畢竟年紀大了,身邊帶個丫鬟……」

  吃過中飯,老太太要歇午覺,善桐無事可做,雖然按例也都是回家去睡午覺和母親姐姐閒話的,但今日鬧出事情,她很怕母親再行管教,因此磨磨蹭蹭的只是不願意走。張姑姑卻是也要休息的,等了善桐一會兒,失去耐心,便半是請半是拖,將善桐送回了二房院子裡,緊趕著就回轉小五房去打盹兒了。

  善桐雖然想要直接回屋,躲開母親可能的教誨與懲戒,但心中也知道這不過是掩耳盜鈴。雖然一步一磨蹭,但畢竟還是進了堂屋東次間,站在門口探進頭去,窺視著母親的動靜。

  冬日天短,王氏又忙,她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正和善榴兩個人在炕上對坐著說話,見到善桐進來,兩母女面上都似笑非笑的,倒讓三姑娘心底有了些慌張。這探進了屋內的半邊身子,又慢慢地往回縮了縮。王氏倒是一陣好笑,她不冷不熱地道,「回來了就進來吧,這樣扭捏作態,小家子氣。」

  善桐卻熟知王氏的語氣,深知母親這樣說話,多半是沒有惱她。她一下高興起來,奔進屋內就撲到善榴懷裡,藏起半邊臉看著母親,笑道,「娘,你都知道啦?」

  王氏沒好氣地看了善桐一眼,卻沒有搭理她。善榴便笑道,「傻丫頭,村子就這麼大地方,一傳十傳百,閒話傳得快得很。娘一大早都在走親戚,還沒走到一半,消息就長著腿攆上來了。你還當我們是活在什麼地方,閒話都傳不開的?」

  善桐這才回過味來,知道自己犯了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向母親和姐姐誇耀,「祖母誇我來著呢!」

  王氏神色一動,卻並未露出多少訝異,只是哦了一聲,「你仔細說說?」

  善榴卻立刻犯起了沉吟,攬著妹妹的手都緊了緊,直到善桐開了口,她才猛地回過神來,聽善桐口說手比,將在十三房裡發生的那幾件事都說完了,又把老太太對她說的那些話兒都背了一遍。心中實在感慨萬千,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娘……妞妞兒,可真是咱們二房的一員福將。」

  王氏和善榴這一次卻沒有想到一塊兒,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早就告訴你,老太太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家產又多,主事的男人又病弱不頂用。當年她有四個兒子還好,如今十三房只有一個女兒,還不得被逼到什麼地步?十三房的事,她是早就想出來說話了,妞妞兒這一鬧,反倒給了她插手的藉口……」

  她一邊想一邊說,倒是沒有顧慮到善桐就在一邊,直到善榴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叮囑善桐,「這話可不要往外說。」

  善桐只覺得母親實在是厲害得不得了,將老太太的心思簡直琢磨得絲絲入扣,她甚至都有些歎為觀止起來,聽到母親的叮囑,自然是死命地點著頭,心中卻又有了些不肯定——這樣看來,祖母誇她,倒未必是因為她做得好了……

  善榴卻道,「我想的不是這一回事呢,娘。如此看來,祖母在西北活了一輩子,喜歡的姑娘也是西北一路。最好就像她自己當年一樣,爽快俐落——」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抿唇笑了,捏了捏善桐的臉蛋,這才續道,「剛硬好強——」

  王氏眼睛也是一亮,她難得地輕笑了起來,甚至還摸了摸善桐的頭,這才笑道,「女兒說得是,娘老了,思維比不上你敏捷。」

  這一下,善桐是真有些不懂了,她低下頭琢磨了一會,也沒有明白姐姐說這話的用意。

  善榴和王氏卻都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王氏低頭喝了一盞茶,又尋思了片刻,便換了一張嚴肅的臉,叫善桐,「你坐好。」

  善桐早也已經料到必有這樣一番教誨,忙端正了臉色盤膝做好,低頭聽母親訓誡道。

  「你祖母說得不錯,我們這樣的百年世家,子弟持身必正。遇有這樣欺男霸女的不平之事,出面幫人一把,也是積陰德的好事。你的用心是好的,所以祖母才會這樣誇獎你。」

  她頓了頓,不禁疼愛地用眼神愛撫著女兒柔和清秀的輪廓,口氣卻絲毫不軟。

  「可你想過沒有,你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和人家二十多歲的混混兒頂嘴。溫老三今天是還有三分的清明,知道咱們家是啃不得的硬骨頭,所以他走了。他要是混一點,直接大嘴巴扇你,或者踹你一腳,你不是白白吃了眼前虧?」

  想到女兒今日運氣要是差一點,可能就會吃了大虧,她眼神一眯,倒是有了些戾氣。「溫老三一條賤命到了那時候,固然是死不足惜。可你金尊玉貴的身份,他就是拿命來抵,也抵不得你的一塊皮!你為人出頭是好的,可為人出頭,未必要你這樣和人家對沖。」

  她一指善榴,「大妞你說說看,若是你,你會怎麼做?」

  善榴轉了轉眼珠子,就笑道,「我就走出去告訴海鵬嬸,我說這兒鬧得厲害,我要回去告訴祖母。請海鵬嬸多來我們小五房走動,我們家剛回來,沒有什麼要好的親戚,正缺海鵬嬸這樣知書達禮的親戚說話呢。」

  王氏又問善桐,「知道你大姐這話後頭的意思嗎?」

  善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大姐這是點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告訴溫老三,今兒他的所作所為,都會傳到祖母耳朵裡去……」

  王氏就滿意地點了點頭,「心是好的,手段卻還差了幾重火候。幫一個人,也未必就要得罪另一個人。尤其你人小力薄,更不能因為有心助人,反而自己吃虧。讓家中長上掛心,反而成了你的不孝。」

  她又看了善榴一眼,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女兒密斟,便沖善桐擺了擺手,「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回遇到這樣的事,你會怎麼處置。」

  善桐不禁顰眉思索,只覺得心中又多了一團迷霧,她站起身來,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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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發威

  老太太讓王氏別在年前晨昏定省,倒真是出於體貼她的意思。楊家村從宗房算起,自忖有資格和小五房往來的,有頭有臉的分支各房,少說也有上十家,而那些個中平之家,想要巴結二老爺的,自然也都有送禮。王氏和老太太都不願意落人口實,叫人以為小五房發達了就看不起當年的窮親戚,因此凡是有送禮送帖子來的,均一一回訪,有好些老親戚更是要主動上門拜訪。雖說只是坐坐就走,但也要忙得一整天都不見人影。家中諸事就托給善榴和望江照管,倒是便宜了善榆,進了臘月族學放假,他便抓住機會,每日裡只是回來吃飯,其餘時間都和一群小夥伴們在外頭亂跑。

  善桐今日裡經過了一場小小的冒險,心中自然有事,午覺就沒有睡著,只是睜著眼望著天棚想事兒。她兩個丫鬟都有些納罕,到了半下午,六醜就催善桐起來,「三姑娘,您老在炕上躺著,咱們該在哪裡做活呀?」

  一邊說,一邊就毫不客氣地將善桐鬧了起來,拉六洲在炕上坐下了,各自拿出針線做了起來:卻都是善桐貼身穿著的小衣服。

  善桐和這兩個丫頭幾乎是一起長大,從當年回到楊家村起就是她們服侍,雖說主僕,但日常相處反而像是姐妹。她也不生氣,盤膝看著兩個丫鬟做活,數次張開口,又數次都閉上嘴。

  老太太教訓她的那幾句話,告訴這兩個丫鬟,倒是不妨事的,可王氏說的那些話,善桐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要她說給這兩個小丫鬟聽呢,又覺得並不合適,可真要說到哪裡不合適。善桐又想不出來。

  她越坐越是煩悶,想要找善榴說話,又覺得姐姐和娘委實是一個口氣,很多心事說給她聽,和說給母親聽沒有什麼兩樣。如此翻來覆去東遊西蕩地葳蕤了一番,想到自從回來還沒有去嬤嬤奶奶家探望,不由得眼神一亮,站起身就央求六醜,「好姐姐,你帶我到嬤嬤大爺家去走走吧?嬤嬤奶奶自從上回進來,都過了十多天了,我想著去看她老人家,又老沒空。」

  六醜說起來和嬤嬤奶奶也是沾親帶故的,要能回親戚家走走,如何不願?她就放下針線利索地站起身來,取出棉襖換穿上了,又給善桐披了斗篷,笑道,「你嬤嬤大爺要是已經回家歇年,沒准咱們還能混上些新鮮的洞子貨吃。」

  嬤嬤奶奶唯一一個兒子很有出息,現在已經是鳳翔府幾間商號的主人,雖然是靠了小五房的勢,但自己手腕也很靈巧。他素來是最疼愛善桐和善榆的,到了臘月送年禮的時候,總是會偷偷塞給兄妹倆一些金貴的小零嘴。善桐兄妹往往在大冬天裡能吃到小蟠桃、哈密瓜——要不是嬤嬤奶奶在楊家村住了一輩子,人老戀家不肯搬到鳳翔府去,其實早都可以進城做老封君了。

  主僕倆興高采烈正要出門時,六洲不緊不慢地發話了。「三姑娘要出門,怎麼也得和你大姐說一聲?」

  六醜頓時翻了個白眼,有些不高興了。「就你小蹄子話多,咱們平時不也是愛出門就出門的,怎麼今兒個又要這麼多禮了。」

  她們兩個是提掃帚棒長大的好友,熟不拘禮平時經常拌嘴,善桐已經習以為常。眼看著你一言我一語又要爭辯起來,她想了想也覺得六洲說得有理,便道,「走,和姐姐說一聲去。」

  六洲見善桐納諫,微微一笑,也不接六醜的話,又低下頭去慢條斯理地做起了針線。六醜更不理她,拉著善桐出了屋子,口中還氣哼哼地道,「是一天比一天話少,一天比一天無趣了,哼!」

  善桐不禁微笑。

  她到得善榴屋子裡,邀大姐『一道去嬤嬤奶奶家坐坐』時,善榴卻一下擰起了眉毛,遲疑地問,「我記得嬤嬤奶奶和老七房住的那個大雜院就是隔了一條巷子,是不是?」

  聽得這句話,善桐就知道這一趟門是出不得了,她乾淨俐落地應了一聲是,就脫了外衣,盤膝坐到善榴身邊,低聲道,「姐,犯得著這樣小心嗎?」

  善榴微微一笑,揉了揉善桐的頭頂心,低聲道,「你還小,沒有見識過無賴。這和京城又不一樣,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一族的親戚,很多手段都施展不開……這幾天還是小心些,寧可躲著麻煩,也別自找麻煩。」

  雖說善桐聰慧肯學,但一天連著聽了祖母和母親的說教,其實多少也有些煩躁,眼看著姐姐又要給自己上課,不禁將不耐外露,捂著耳朵道,「那……那我去找櫻娘玩!」

  不想櫻娘卻又有些不舒服,大姨娘正哄她睡覺呢,善桐在門外晃了晃,就又出了後院。左思右想,知道楠哥一向勤力非常,把讀書看得很重。便只好進了東廂去,掀簾子進了南裡間,小聲問道,「梧公子,您在讀書呀?」

  善梧果然正在書桌前坐著,凝神望著手頭的一本書出神,見到善桐來了,他有些訝異,彎起眼合上書,沖妹妹招了招手,笑道,「怎麼,今兒不出去玩,就來鬧你梧七爺?」

  要說二房三個男丁,自然是數善梧口舌最為便給,平時和善桐玩笑起來,機鋒打的是又快又好——偏偏人又和氣很少生氣,善桐一和他說話就覺得開心,見到哥哥搭理自己,便小步小步挪到了哥哥跟前,又撒嬌地要和哥哥坐一張椅子,好在善梧今年不過十一歲,和善桐並肩而坐,太師椅還有些空地。

  「最近都不能隨意出門了。」她就扁著嘴,頗有些委屈,又有些憤憤地將十三房裡發生的事,說給了善梧知道。

  善梧聽得大皺其眉,半日才道,「你也實在是太魯莽了,萬一那個什麼溫老三打了你一下,你這細皮嫩肉的多不值得?下回就算要出頭,也別這麼沖,免得吃虧。」

  這話卻是和王氏一樣的口氣,善桐一扁嘴,更有些委屈,「和母親是一樣樣的說法……祖母就不這樣說!」

  她就隨意將老太太的教誨和王氏的說話,告訴給了善梧知道。又歎了一口氣,小大人一樣地抱怨。「祖母是一種說話,娘又是一種說話,七哥你說,我聽誰的好哇?」

  老太太和王氏不論為人如何,對於教養善桐,是都用了心思的。這兩番話其實都是知味之言,善梧聽得目光連閃,望著善桐心中又有些酸酸的——到底是嫡出,就是有底氣闖禍。自己平時謹言慎行,在大人跟前都只有得到讚譽,倒是錯過了這言傳身教的無數機會……

  「照我看嘛。」他隨意理了理思緒,便笑著說。「祖母和娘說的都對,你能不吃眼前虧,就別吃眼前虧,非得要和人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了,那肯定要占得上風後,再得饒人處且饒人。」

  就又沖善桐擠了擠眼,輕聲道,「要是落了下風呢,你就喊人,喊不到人呢,你就跑!」

  善桐被哥哥逗得哈哈大笑,只覺得自己鑽了半日的牛角尖,梧哥一句話就把難題解開,實在厲害,不由得就滿是傾慕地道,「三哥,你真聰明!」

  一邊說,一邊不禁就把頭靠到哥哥肩膀上,又挽住了他的手臂——心中卻是想起了榆哥。

  今兒這件事,就是全盤掰開揉碎了說給他聽,把裡頭的每一個利害關係都剖析出來,只怕榆哥也根本都不明白,為什麼海鵬叔沒有兒子,老七房就要做出這樣的事吧……

  她不由得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善梧倒不禁有些納罕,笑著就問她,「怎麼,小丫頭也有心事,也學會歎氣了?」

  善桐扮了個鬼臉,自然不會將心底話說出來,隨口就敷衍道,「我怕和祖母說的一樣,那個什麼溫老三恨上咱們了,要給咱們家添堵。那就是我的過錯了……」

  直到話出了口,她才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不禁又添了一重心事,只覺得自己當時所作所為,的確欠了妥當,如果能和姐姐一樣綿裡藏針,只怕溫老三知難而退之餘,對自己就不至於太記恨了。

  如果能和姐姐一樣八面玲瓏進退自如,該有多好……

  她略帶惆悵的思緒,很快就被善梧給調開了。

  「杞人憂天。」善梧乾淨俐落地道,「你來得正好,上回教你背了半本《朱子格言》,你都記住了沒有?背給我聽聽?」

  善桐大叫一聲捂住耳朵,抬腿就想跑,被善梧一把捉住,大笑道,「來了還想走?嗯?背不出,就得打手心!」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兄妹倆熱熱鬧鬧的笑鬧聲,連北屋的楠哥都住了手中的功課,豎起耳朵聽了聽南屋的動靜,他略帶渴望地歎了一口氣,這才又坐直身子,又喃喃念叨起來。「子曰:南中已有人云,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的擔心果然就成了真。

  姐妹幾個才起了身,一家人進正屋給王氏問安時,善榆一進屋便抽著鼻子,納悶道,「哪……哪來的怪味道。」

  王氏也皺起眉頭,「可不是,一大早隱隱就聞到味兒了——」

  眾人也都紛紛抽著鼻子,都道,「可不是有些味道!」

  還是善榆道,「這不是糞肥的味道嗎?哪——兒來的?」

  正是七嘴八舌時候,望江掀簾子進了屋子,面色罕見地有了幾分難看,她附耳在王氏耳邊說了幾句話,王氏臉色丕變,一下就站起身來,又驚又怒地道,「好大的膽子!」

  她一下又冷靜了下來,吩咐望江,「找人打掃一下,再灑些土上去,蓋一蓋味道。」

  眾兒女們彼此交換了幾個眼色,除了榆哥之外,就連善櫻都知道出了什麼事,榆哥才要說話,得了善桐一個眼色也就不出聲了。氣氛正有些沉悶時,二姨娘一掀簾子火急火燎地沖出來,嚷道,「太太!是誰這麼大膽,在咱們家大門口潑了糞!」

  她氣得是一臉通紅,似乎只要王氏說個名字,就要挽著袖子上門幹架去。王氏掃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們,微微地搖了搖頭。二姨娘卻根本沒有回過味來,見王氏不說話,她急得直跺腳,「您這佛爺一樣的性子,怎麼就不會生氣呢——」

  還要再說時,大姨娘上前在二姨娘耳邊說了幾句話,就把她拉了出去,王氏若無其事地坐下來,舉筷道,「吃飯,吃飯,吃了都有事忙呢。」

  這一頓飯善桐就吃得沒滋沒味的,心底似乎已經墊了一大塊肥肉,說不出的膩味噁心,她只吃了小半個饅頭就再吃不下去。王氏看在眼底,心中越發恚怒,面上卻不露聲色。吃完飯,見望江進來點了點頭,便囑咐善榴,「今兒出去多帶兩個人吧。」就站起身來,自己帶走了兩個丫鬟,先出了院子。竟似乎一點都沒將這無名氏的挑釁放在身上。

  善榴自然也是一片淡然,催促著弟妹們換了出門的衣裳,便領頭出了院子。

  一關院門,眾人就見到青石板上一片土跡,便都繞了開去不提。善桐心底憋著一股氣,小臉繃得緊緊的,跟在姐姐身後左顧右盼,簡直恨不得下一刻就找到這膽大包天的主使者。連善榆都看出了她的不對,格外望了她幾眼,便拉住善桐的手低聲問,「怎、怎麼,出什麼事了?」

  善桐才要說話時,一眼就看到了溫三爺斜倚在巷口,她一下氣血上湧,簡直恨不得上去將此人臉上的笑親手撕下。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只是拉了拉姐姐的衣袖,低聲道,「姐,那就是那個無賴。」

  善榴掃了溫三爺一眼,眉頭也不禁一皺,她沖妹妹擺了擺手,便高高地抬起頭來,目不斜視地帶著弟妹們從巷口經過。善桐也就有樣學樣,只是掃了溫三爺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便扭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不想溫三爺反而得意起來,竟攔在善榴之前招呼道,「這不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嗎?這位族妹是誰呀——是你的姐姐麼?嘖嘖嘖嘖,也是個豆蔻年華的大姑娘啦——」

  一邊說,一邊又拿眼在善榴身上亂看,神態輕浮可惡,二房眾小輩全都勃然大怒,善梧上前幾步攔在善榴跟前,善榆雖然慢了一步,聲音卻不小,在善榴身側叫道,「你、你想做什麼,不許亂看!」

  溫三爺倒是乖覺得很,退了幾步作出委屈神態,嘖嘖道,「真是官家子弟,架子不小,咱就看看,看看不行麼——族妹就是再金尊玉貴,我長了眼,看看總不礙著什麼吧?」

  善梧善榆畢竟年紀小,遮擋不住姐姐,他又沖善榴飛了個眼色,竟是露出了十分的醜態,善桐氣得幾乎暈厥,她才要譏刺回去時。只覺得眼前身影一動,卻是善榴已經快步上前。

  溫三爺面上浮現出一抹笑來,只是他還未說話,啪啪地兩聲脆響,善榴竟是二話不說就是兩巴掌招呼上去,力道之大,竟將善溫扇了個仰倒,她垂下頭來望著善溫,冷冷地道。

  「別的眼睛都看得,唯獨狗眼,就看不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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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7 17:56: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章:張揚

  善榴在京城的時候,處處規行矩步,縱使有些手段,但京城小姐,行事要的就是優雅和順這四個字,她又何曾這樣潑辣過?根本連聲音都沒有高過幾次,想不到這回了西北,反而厲害得多了,這兩巴掌,固然是扇昏了善溫,但也將善梧等弟妹們嚇得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周遭人群一下就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嗡嗡聲,場面竟似乎一時凝固住了。

  善桐從小在西北長大,養就了她的爽快脾氣,見到姐姐發威,只覺得這一巴掌簡直是打得她痛快無比,比大冷天裡的一口熱茶還要愜意。她幾乎沒有笑出聲來,快走幾步假意拉住了善榴,脆聲道,「姐,這是個出名的潑皮無賴,慣了輕薄無行,竟不知道禮儀兩個字怎麼寫的。咱們犯不著和這樣的人計較——」

  她話音沒落,善梧已經回過神來,一臉怒容地道,「這可不行!你起來,咱們到族長家說理去!沒見過老大一個族兄,好意思盯著族妹的臉,作出那些個噁心下賤的樣子!這是咱們楊家哪條族規上寫著的?」

  他和善桐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字字句句無非都是損著善溫,把個善溫聽得是兩股戰戰,不由得竟有些怕了:雖然他自恃老七房兒子多,又窮而無賴,小五房是要臉面的,未必會和自己當真計較,但這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身份又尊貴,又都不是省油的燈,字字句句犀利無比,口口聲聲要去見族長說理。所謂橫的怕更橫的,他滿腔胡攪蠻纏的心思,倒是去了大半。也不曾在地上打滾說善榴打壞了他,自己就捂著臉坐起來,低下頭怏怏地分辨道,「哪個輕薄無行了?不就是多看族妹一眼,這當了官的就是不一樣……」

  話音沒落,善榴手又是一舉,他竟嚇得一縮。圍觀的眾族人不由都發一大笑,善桐的笑聲更是響亮,「什麼膽子,兩巴掌就戳破了你的牛皮?」

  「自己做了什麼事,族兄自己心裡清楚。」善榴卻懶得和善溫多加糾纏,只是放下手冷冷地道,「俗話說得好,公道在人心。別人怵你窮而不要臉,我們小五房不怵。族兄近日還是小心些為好,免得事情鬧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誤了你們家一心謀劃的大事,族兄不後悔?」

  她甚至都並未抬高音量,但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最後一句更是蘊含了無限的不屑。善溫一聽之下,面色頓時大變,又見得巷子深處幾個小五房的下人疾步出來,手裡都拎了棍棒,便越發害怕,一縮脖子,連場面話都顧不得撂了,竟是這樣灰溜溜地轉身而去。眾族人有些膽大的,便紛紛向善榴笑道,「大姑娘好鋼口。」

  善榴一律微笑以報,又和幾戶近親近鄰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這才低聲同追趕上來的望江交待了幾句,望江眉宇間也不禁泛起怒色,「真真是戲文裡一樣的事,四品人家的小姐……」

  她嘖嘖幾句,還要再說什麼時,善榴已經輕聲喝道,「嫂子!怎麼說,那還是咱們的族親。」

  望江頓時會意過來,忙住了口不提此事,只是若無其事地安排道,「今兒既然出了這樣的事,就讓張看陪著您們去請安吧,免得還要您親自和這樣的無賴過招……」

  張看正是望江的丈夫,也算是二房最能幹的管家,這番安排雖然妥當,但話到了最後,到底是若有若無地露出了一絲不平。

  善榴見周圍族人已經各自散去忙碌,都未曾留意到望江的言談,便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沖幾個弟妹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進了主屋,都別亂說話。這件事得讓娘和祖母說。」

  善梧心領神會,搶著答了一聲是,又關心善桐,「大姐沒有被氣著吧?可別往心裡去,這樣的人和他計較,倒是讓他得意了。」

  善榆、善桐自小就離開父母身邊,善榴身為大姐,對待底下的庶弟庶妹一向是嚴厲中不乏和氣,雖然嫡庶有別,但弟妹們對她卻都是發自內心的仰慕敬重。善楠雖然剛才沒有搶到話頭,但此時卻也擠上前來,氣得是小臉通紅,「從來在京城都沒有見過這樣——」

  才一開口,善梧和善桐不約而同,都歎了一口氣。

  小五房出了兩個官,在族中的地位當然非比尋常,按照四品大員在京城的氣派,子女們出門,小姐乘車少爺騎馬,那是不用說的排場。可為什麼到了楊家村裡,就要和大家一樣徒步來回?固然是因為這裡居住的都是族親,架子擺得太過,招人議論。更重要的,卻還是老太太一輩子最忌諱人家議論她發達了就忘本,看不起族裡的窮親戚們。

  就算老太太沒有這個顧慮,這樣的名聲傳揚出去,也實在是夠不好聽的了。所以善榴都不許望江往下抱怨,為的就是怕這群好事的圍觀者聽去了回頭一學,就顯得小五房目中無人,是連族親們都看不起了。

  也正是因為都體會到了姐姐的顧慮,善桐雖然且氣且痛快,卻是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唯恐忘形起來,又生事端。沒想到楠哥直眉楞眼的一句話,就又硬生生地踩進了禁區。

  他聲音且還挺大,四周人都看了過來,雖說聽得弟妹們歎氣已經住口,但場面無形間已經多了幾分尷尬。還是善榆甕聲甕氣地道,「咱們還去不去了?眼看著這太陽都要到半天了。沒、沒准主屋那人都散盡了。」這邊才無形間為善楠給解了圍。

  善榴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一家這麼多兄弟,最笨的其實就是楠哥。要是榆哥沒病,真是千伶百俐,梧哥再能耐,又算得了什麼。即使是病了這一場,人也結巴了,說話也慢了,一讀書就頭疼嘔吐,但其實說到底,心底那一絲靈氣也沒有泯滅,平時行事有法有度,雖遲鈍些,卻並不愚蠢。

  楠哥就不一樣了……要說刻苦,真是自己生平僅見,偏偏天資有限,卻是隨了大姨娘,為人處事、讀書識字彷彿總有一竅未通。就算是再有心提拔,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如若不然,二姨娘又哪裡會那麼得意?

  她也沒有太責怪楠哥,只是和顏悅色地道,「出門在外,不要隨意臧否地方,再說這裡是你的老家,哪有人話裡話外,儘是嫌棄老家風物的?」

  楠哥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又想到大姐自己,都因為似乎有怠慢老家風物的嫌疑,被祖母當面數落了一頓,當下面色就是一白,吱吱唔唔,再不敢多說什麼。善梧臉上卻不由得就是一紅,他小心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妞,見兩姐妹面上都是一派自然,似乎全沒有聯想到別處,這才勉力安下心來,笑著同善桐道,「說起來,爹怕也就是這幾天可以到家了。」

  眾兄弟姐妹一路說笑,待到進了主屋,已經是笑聲連連一團和氣,善榴是絲毫異樣不露,她恭敬地帶頭給祖母、叔伯嬸嬸們行了禮,又在眾人下首落座了。善桐便親親熱熱地擠到了老太太身邊,「祖母,我伺候您抽水煙。」

  老太太卻是一臉的似笑非笑,她漫不經心地抓起水煙筒遞給了小孫女兒,撩了善榴一眼,慢慢地道,「聽說今兒一大早,你們院子門口,可熱鬧得很哇。」

  雖然早已經知道了楊家村裡閒話傳得快,但善榴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幾步路的工夫,主屋這邊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她本待還要和母親商量一番因應之策,此時心念電轉,知道敷衍過去絕來不及,便略微抬起頭來,有些局促地道,「是孫女兒一時沒有忍住……給老太太惹麻煩了。」

  老太太的目光就越過窗子,落到了院子裡的張看身上。

  這個精壯的青年漢子她當然也是認得的,二房年年遣人回來送年禮,都是張看主持。今兒個讓他送孩子們過來,可見得在二房院子口的那一番衝突,是有幾分鬧大的意思。二房的僕婦才不放心這一群半大不小的少爺小姐們自個兒在村裡走動了。

  她沒有搭理善榴的話茬,而是望向了善榆,和藹地問,「榆哥,今兒一大早,家裡是不是就不很太平呀?」

  善榆自然而然就是一臉的氣憤,他卻沒有說話,反而先看著善榴——因為這動作實在明顯,眾人的眼神,也就都跟著榆哥一道,落到了善榴身上。

  唉,這孩子,說他笨,倒也不笨,還記得自己剛才的吩咐『這件事要娘和祖母說才好』,說他不笨麼,也實在又很說不過去了。

  善榴一時倒有了幾分哭笑不得,善桐更是再忍不住,噗嗤一聲就笑起來,她和姐姐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邊塞煙葉,一邊翻紙煤兒,一邊就道,「祖母,我說給您聽吧!」

  老太太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就發起了脾氣,「榆哥在我屋裡,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現在祖母點名要你說,你還不聽話?」

  到了末了,她略略抬起了聲調,榆哥嚇得就是一個機靈,卻始終沒有開口,直到善榴點了點頭,他才結結巴巴地道,「是一大、大早起來,院子門口就被人潑了新鮮的人糞……」

  如此吃吃艾艾地將一早二房門口的熱鬧,說給了眾人知道,卻是用詞質樸全無矯飾,連善榴喝止望江、教導楠哥的幾句話,也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老太太聽了猶可,四爺海武早已經是一臉的怒色,手中兩個鐵球捏得咯吱直響,陰沉著臉只是不說話。三爺海文、四嬸蕭氏面色也都不好看,三嬸慕容氏更是氣得連聲道,「平日裡我們待人和氣,不想反而被人從門縫裡瞧——瞧得也忒扁了!老七房這是當我們家裡沒有男人了?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

  就是善檀亦不禁薄有怒色,他關切地瞥了善榴一眼,皺眉道,「三妹沒有嚇著吧?——你一個女兒家,這樣領頭出來行走,的確也有欠妥當……」

  他就轉向了老太太請示道,「橫豎孫子每日起得也早,不如吃過早飯,安步當車往二嬸院子裡走一遭兒,順帶著就把弟弟妹妹們接過來了——」

  善榴心裡倒是一暖:善檀的確有長兄風範,雖說兄妹見面不多,但這番安排,卻是真真切切地為自己著想。

  老太太閉著眼又思忖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嗯,這樣也好。免得老七房還以為我們真那樣好欺負。事情到了門口,還都和傻子一樣,沒個應對的辦法。」

  她又睜開眼來,掃了三爺海文一眼,輕聲道,「這件事,你逮著空和宗房的老四提一提。」

  三老爺神色一動,他看了看滿堂的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輕聲道,「是,娘,一會兒我找他喝茶去。」

  老太太嗯了一聲,居然對善榴的作為一句話都沒有,反而把話題扯向了迄今未歸的二老爺,「海清這是怎麼回事,眼看著都要到二十三了,還沒有他的消息。今年他倒是回不回家過年了,一句話也沒有。」

  「冬天路難走,這送信的一個人路也難走,信送不過來也是有的。」四老爺忙為二老爺分辨了幾句,老太太又念叨了一會,見善桐將水煙袋遞上來,就口一含,便心滿意足鳴金收兵,擺了擺手吩咐,「都忙你們的去吧。」

  她又瞟了善榴一眼,不動聲色地道,「大姑娘留一留,海文留一留。」

  善桐因要服祖母抽水煙,自然也沒有走,她一邊晃紙煤兒,一邊沖善榴打眼色,心中不禁又有了些擔心:祖母看大姐,那是怎麼都看不出好來。這一次又恐怕更難過關——昨日裡老人家才教導過自己,得饒人處且饒人,今天大姐就打了人家兩個耳光……

  善榴卻是不慌不忙,她氣定神閑地安坐原處,對老太太審視的目光竟似乎木無反應,反而隱約透出了不卑不亢,老太太看在眼裡,嗯了一聲,卻沒有搭理善榴,而是先問三老爺。「剛才看你似乎有話沒說,人多口雜,也就沒問——」

  三老爺看了看善榴姐妹,又猶豫了片刻,才道,「娘,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宗房老四,和老七房是互為表裡。這些年來老七房是沒少幫他往裡摟銀子……要不然,老七房早被人趕出村子裡了,還能這樣耀武揚威無所不至?」

  老太太嘿地冷笑了一聲,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煙圈來,她輕聲道,「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這裡頭的道道,只怕連妞妞都聽明白了,你這個說話的人,自己還沒明白過來?」

  三老爺一時就不禁看向了善桐,善桐卻是貨真價實一臉的迷惘,她不禁又求助地望向了姐姐。

  老太太看在眼裡,心頭一動:三妞的確沒有說謊,這二房家的孩子們,是唯善榴馬首是瞻……

  她也就跟著看向了善榴,用眼神略微示意,讓善榴開口來回答這個問題。

  善榴卻是根本不做尋思,她微微一笑,自然地道,「打狗看主人,這惡狗咬人,自然也得和主人抱怨。咱們什麼身份,和老七房計較,沒地跌了架子。宗房四叔要是還把小五房當回事……」

  她沒有再往下說,三老爺與善桐,都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老太太哼了一聲,卻是多少又有了些不甘——王氏雖然行事頗多可議,但的確把幾個兒女,都教得好。

  一時間,她口中又泛起了少許苦澀:如若當年榆哥能留在父母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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