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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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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09: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章:暗湧

  桂含春這一番出場,即使是善桐這樣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也不由得要在心底稱讚了一聲:真是好精神的桂二哥。

  或許是因為接近了年節,也或許是因為借糧之事雖然還困難重重,但畢竟已經有了眉目,他眼眉之間含了濃濃的笑意,雖然含沁又冒冒失失,將球打向了宗祠,也都未能洗脫這少年郎臉上的愉悅。

  說到輪廓的精緻英俊,他確實是不如許鳳佳那樣,非但出身好,長得也好,氣質更好,縱然有千般傲慢,但也難掩他的矜貴。但善桐本人卻更喜歡桂含春的樸素剛健,只覺得桂二哥看起來就顯得老實可靠,更得她的眼緣。倒不像是每次見到許鳳佳的時候一樣,總是擔心要被他欺負了去,尚未接近,就要豎起了一身的刺來防備。也不像和桂含沁說話時一般,總得廢著心琢磨他話裡的含義,到底是真還是假。

  只是她更喜歡桂二哥,倒不知道姐姐如何……小姑娘一邊想,一邊就偷眼去看善榴。

  善榴卻是極為大方,她見桂含春策馬到了近處,便翻身下馬,迎面走來,便含笑示意兩個妹妹跟著自己一道向桂含春問好。桂含春亦忙不迭還了禮,善桐已經撿起球來送到桂含春身邊,殷勤地介紹道,「桂二哥,你還未曾見過我大姐吧?這是我大姐善榴,這是我十三房的小妹妹善喜!」

  究竟老太太同二太太的一番心事,到目前為止都還只是一番心事而已,桂含春本人並不知情,因此對著善榴,只有他天然的一點靦腆。少年郎摸了摸鼻子,笑道,「見過世姐,含沁無狀,打擾世姐清靜了。」

  善榴微笑著和桂含春客氣了幾句,見妹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中倒不禁有了幾分好笑。又看了看桂含春,見他已經含笑和善桐說話,心中多少有了些眉目,便道,「大家親戚,何必那麼客氣,不過含沁也實在是不大小心,怎麼,他都不敢過來拿球,倒要桂世弟給他出頭呀?」

  桂含沁是兩邊的親戚,善榴是他的表姐,這樣數落他也說不上太拿大。桂含春眉頭這才一皺,似乎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的表情又舒展了開來。「含沁少年頑皮好弄,他又出繼得早,常年在天水居住,我們幾個哥哥也難得見到弟弟,難免就失於縱寵,請世姐念在此點,不要過於責怪含沁。」

  真是再尷尬的事,從桂家的這位二少爺口中說出,都多了幾分的自然而然。

  善榴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來:雖說含沁出繼實在是令人費解,但從桂含春的言談來看,幾個大哥哥對含沁還是很照顧的,並沒有嫡兄欺壓庶弟的事兒。

  大家大族,講的就是兄友弟恭,昭穆和睦。嫡庶爭鬥雖然難以避免,但如果太過激烈,常出人命,也的確很犯忌諱——鬥到那份上,可還怎麼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更別說含沁和哥哥們感情好,至少就說明桂太太為人還是寬和的……

  善榴的目光又落到了妹妹身上,見小三妞正眨巴著眼看著自己的神色,她不禁又是一笑,口中道,「小事而已,也談不上什麼責怪。不過大家自己人,含沁就是挨我幾句說也是該當的嘛。桂世弟還是太護著他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桂含春這才從善桐手中接過了那五顏六色的馬球,他笑著對善桐誇了一句,「三世妹今兒打扮得很可愛!」

  卻是一點都沒有了同善榴說話時那淡淡的靦腆,而是透出了兄長一般的親昵。

  善桐得到他人誇獎,自然也笑得開心,她擺弄著辮梢,難得地露出女兒態來,微微地紅了臉,「桂二哥客氣了!」一邊說,一邊又覺得自己看著地上實在是太粗魯,便抬起頭來沖桂含春燦然一笑——卻又害羞起來,笑完了,就藏到了姐姐身後,倒是和善喜撞到了一起——小姑娘自從見到外男,就縮到了善榴背後。

  她要是若無其事就受了這稱讚,桂含春也不會覺得什麼,現在善桐難得地露出了羞赧,他倒也被鬧得有了幾分不好意思。臉上浮現了一點深澤,轉開目光,不和善桐接觸。善榴轉著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也抿著嘴微微地笑了。

  場面一時倒是多了幾分尷尬,正好背後幾個少年郎都過來了,這才把局面緩開。桂含春便轉了頭,作勢要拿馬球砸桂含沁,口中怒道,「先讓你過來你不過來,現在倒是拉了一群人過來!」

  桂含沁接過馬球,還是一臉的迷糊,顯然根本不把兄長的怒氣放在心上,他正正經經地給善榴行了禮,又沖善桐擠了擠眼珠子,笑道,「三妮,好呀,今兒個玩得開心嗎?」

  善桐一見到桂含沁,心裡就很警覺著怕他又惡作劇,此時聽到桂含沁這話中有話的一句話,不禁又更害羞起來,卻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忸怩。好在桂含沁也沒有再說什麼就放過了她,這邊善榴已經訓他道,「行事還是要小心一些,今兒個若是族裡別家的女孩兒站在這裡,就難免要受驚了。」

  她是慣做大姐的人,此時教育含沁,態度嚴厲中又帶了溫和,且顯得推心置腹,讓人明白這訓斥終究還是為了桂含沁本人好。桂含沁也收斂了神色,誠懇地道,「大表姐說得是,含沁日後不敢了。」

  桂含春看在眼底,神色驟然一片溫和,他還沒有說話,身後諸燕生並許鳳佳兩人也走到近前來,許鳳佳拉長了聲音,慢悠悠地道,「桂二哥,怎麼拿個球倒是拿了這樣久?」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用了和善桐一樣的稱呼——善桐卻已經全沒了羞意,自打許鳳佳走近,她就站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望著這位少將軍,唯恐自己不當心起來,示敵以弱,許鳳佳又要對自己這邊的姐妹們無禮了。聽見許鳳佳若有似無的打趣,她更是立刻反擊,「桂二哥懂禮貌,打擾了我們總要賠個不是的,這可不就耽擱住了?」

  許鳳佳沖她擰了擰眉頭,哼了一聲,大有不屑和善桐計較的意思,眾人反倒都被這兩人取悅,均露出笑意。諸燕生也笑了兩聲,才和善桐姐妹相互見過,他望了善榴一眼,拿過了桂含春手中的馬球,便道,「咱們該回去了,眼下是祭祖的時候,外人聚在宗祠附近,被人看到總不大好。」

  善榴也就看了諸燕生一眼,便垂下臉去,望著眼前的土地,若無其事地同桂含沁道別,「出來這麼久,我們也該回去了,你們玩得開心些,不過天黑了也別在外逗留,天冷路滑,不是鬧著玩的。」

  桂含沁摸了摸腦袋,倒是略帶詫異地看了善榴一眼,他略加尋思,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笑眯眯地逗了善桐幾句,才拉著桂含春道,「二哥,咱們走吧,諸大哥說得對,人家祭祖呢,我們總不好太過打擾的。」

  這一番會面,會得是暗潮洶湧,善桐看出了一些,善喜也看出了一些,善榴卻是全盤湧動幾乎都盡收眼底。桂含春同桂含沁也都看出了一些,兩邊各自都有沉思,一時間個人滿懷心事,倒是許鳳佳左看看右看看的,也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諸燕生卻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善榴,卻又不想為人發覺,見眾人都未曾動,他便乍著膽子又看了善榴一眼,正巧善榴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對,又都各自別轉了頭去。

  眾人心裡有事,倒是都未曾發現,只有許鳳佳心中是無事的,電眼一掃卻是盡收眼底,他摸了摸下巴,不動聲色正要說話時,只聽得姐妹幾人身後一陣腳步聲響,有人高聲笑道,「噯,還當你們三個人躲到哪裡去了!」正說著,一個明媚可人的妙齡少女,便探出了半邊身子來,擠在善榴姐妹身邊,興味盎然地盯著眼前的幾個少年郎,又招呼道,「諸大哥,你好哇!今日原來是和這幾個客人在一道玩耍!」

  諸燕生的神色一下變得很嚴肅,他猛地直起身板來,只是點了點頭,並不說話。善榴與善桐都很有些吃驚,善榴還未開口,那少女已經又轉了視線,瞥了許鳳佳一眼,又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去看桂家兄弟。

  善榴善桐姐妹和桂含沁帶了親,與桂含春、許鳳佳並諸燕生等人,也都算是認識。這樣見面說話,彼此之間知道如何稱呼,也才不算尷尬。如今多了這麼一個兩邊都不熟悉的女孩兒,氣氛一下就嚴肅起來。諸燕生更是再沒說一句話,就一言不發回身上了馬,在馬上又沖善桐點了點頭,和氣地道,「三世妹再會。」

  善桐還沒說話,那女孩兒已經笑道,「諸大哥再會!」

  諸燕生便也向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絲笑模樣,道了聲再會。便領著幾人一道,浩浩蕩蕩地撥馬回身。善榴沒等他們開拔,便招呼善桐、善喜:「咱們也該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回身掩了屋門。

  善喜生性怕生,適才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道,「大姐姐沒有見過善婷姐姐吧?」

  善桐這才想起來善榴一直出門在外,對村中人事並不太熟悉,她略帶些勉強地道,「是啊,大姐,你沒見過小二房的善婷姐吧?」

  諸家和村裡的老九房是親戚,除此之外,可沒有聽說和小二房有什麼來往……

  善榴心中的思緒快速地打了幾個轉兒,一下又收到了心底。她又抬起頭來,親切地對善婷露出笑意,「初次見面,這是善婷妹妹還是善婷姐姐呢……」

  善婷露齒一笑,自然而然地道,「我今年十三,姐姐今年十六了吧?我自然是妹妹了。上回到外九房串門,海和叔把姐姐一頓好誇,說姐姐是全村裡、全縣裡,乃至整個陝西都難得一見的大家閨秀。我早就有心結識了——」

  她就這樣挽上了善榴的手臂,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方才那湧動的暗流。善榴一時倒也拿她沒法,只得讓她攙著,口中笑道,「我哪有那麼好,是海和叔太客氣了。這話傳出去,我倒是羞得都沒法見人啦。」

  善婷一邊說一邊笑,「哪裡的話,我呀可是一看姐姐就看出了不凡,這個長相這個打扮,真是一看就知道是從京城來的大家小姐!」

  她看著善榴的眼神中果然全是羨慕,「就說這裙子的花色布料,姐姐別怨我眼淺,我可是真沒見過!是京裡今年的花樣嗎?」

  在古代交通不便,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比不得江南富庶。天下最時興的花樣出自蘇杭,從蘇杭流行到京城可能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可從京城再流行到西北,那就久了。善榴自從進了楊家村,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流行花色,她自以為是西北住民天性樸素,倒是沒有多想。得了善婷這話,才醒得祖母看自己處處不對,果然不是沒有道理:自從知道自己打扮上惹了祖母的眼,自己已經儘量簡樸,今天是只穿了一件紅綢襖子,上頭隱了纏枝蓮罷了。

  只是這樣的剪裁,已經引得善婷如此羨慕……

  善榴再看善婷一眼,見這位出身殷實的富家女兒,也不過是一身淡紅色的棉襖,心中忽然就多了幾絲擔憂:在京城住久了,即使自己怎麼韜光隱晦,和西北只怕還是格格不入。不論是桂家還是諸家,都……

  更別提諸燕生和這位善婷姑娘似乎早有前緣,兩家根本扯不上關係,善婷卻對他如此熱情。

  正做這樣想時,耳中已聽得善喜問道,「善婷姐,剛才那個諸家的公子,你同他很熟悉嗎?」

  她心中頓時一動,豎起耳朵等著善婷回答之餘,也不禁看了善喜一眼。

  善喜眉宇間一片安寧,只是有些純然的好奇,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只有望向自己的那一眼,露了一點端倪。

  善榴再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根本不知所以,傍在自己身邊是一點都沒有留意到話裡的機鋒,心中不由得就歎了口氣:家計艱難,孩子懂事得就早。善桐已經夠懂事了,卻還根本比不上善喜識得看人眼色,小小年紀,已經觀察入微……

  「噢!」善婷也閃了善榴一眼,這才笑道,「我上回去外九房串門的時候,正好諸大哥也在外九房做客,一來二去這就認識了嘛!」

  她又沖善榴綻開了燦爛的笑容,「不怕姐姐笑話我,我們西北的女兒家,可從來都不學江南那邊拿腔拿調,喜歡就是喜歡,犯不著害臊。我看著諸大哥第一眼,就覺得誰能當他的娘子呀,誰可就有福氣了!」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笑著問,「姐姐你看我,像不像有福氣的人?」

  這話實在是一片天真,可善榴聽在耳中,卻覺出了無限殺機。她本有無數暗藏鋒銳的答話,可想到母親的心思,卻又都化成了重重的憂慮,只得勉強一笑,輕聲道,「嗯,這個麼……」

  一時間又覺得有人輕輕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低頭一看,卻是善桐望著自己,眉頭微皺,神色隱現憂慮。善榴心中一暖,又續道,「我剛和妹妹認識,說實在的,也看不出你有福沒福……這福氣畢竟是天定的,一般人也看不出來不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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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暗潮

  善榴和善婷這一番隱藏機鋒的對話,並沒有能持續下去,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向前,已經進了裡屋。慕容氏一早沖姐妹們招了招手,示意兩姐妹過去,海鵬嬸也笑著招呼了善喜一聲。善榴歉意地對善婷一笑,便拉著妹妹踱進了小五房女眷們身邊,只聽得老太太口中道,「什麼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的,總歸都是我們楊家村的閨女。」

  一邊說,老太太一邊沖孫女兒點了點頭,語氣帶了一絲微妙的威嚴,「來,見過你們老十六房的叔祖母。」

  「叔祖母好。」

  「侄孫女拜見叔祖母。」兩個女孩兒便忙鶯聲燕語地拜了下去。邊上的族人都紛紛笑道,「真是對珠圓玉潤的姐妹花。」

  善榴心知小十六房也是楊家村十分殷實的一戶人家,且書香世代,家教最嚴。雖然之前沒有聽說過這位叔祖母的名字,但想來其在族中說話也甚有分量,這個禮行得是結結實實,額頭觸了地,才稍微偷眼看了看這位叔祖母的相貌。見她裝扮樸素神色嚴厲,心中先提了幾分小心。果然雖說周圍族人湊趣的甚多,但叔祖母卻是靜默了一會,才先對善桐道,「小丫頭,幾年沒見,長得蠻快。」

  這才沖善榴不冷不熱地道,「嗯,看禮數,真不愧是京城來的姑娘,一舉一動,都這樣有禮有節。」

  她字字句句都提著京城、禮節,自然是誰都聽出了她的不善,善榴微微偏頭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見王氏神色間略帶擔憂,卻並不大沉重,便知道這位叔祖母畢竟不是個厲害得令母親都無從招架的角色,只是這一次態度也的確不好,恐怕在之前已經和祖母、母親,爆發了小小的唇槍舌劍。

  善榴還未說話,見善桐肩背繃緊,忙將手放到她肩上,這才柔聲細氣地道,「叔祖母謬贊,善榴不敢領。」

  她頓了頓,又抿著唇微微一笑,瞥了祖母一眼,自然又帶了些羞澀地抬出了老太太剛才的話,「什麼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其實呀,也都是村子裡的閨女。」

  周圍的婦人們頓時就是好一陣笑,就是老太太臉上也都露出了難得的笑意,她沒有等十六房老太太發話,便將善榴拉起身來,似乎有些嗔怪地問道,「剛才到哪裡去了?你叔祖母要見你,我們還一頓好找。」

  老太太可從來都沒有對姐姐這麼親熱過……

  善桐只覺得自己又來到了一團一團的迷霧裡,身邊似乎有些明槍暗箭在你來我往,就好像剛才姐姐和善婷姐姐之間的對答一樣,似乎暗潮洶湧,可細品之下,又說不出暗潮洶湧在哪。

  姐姐必定是做對了什麼事兒,這才得到了祖母的誇獎,可自從進門以來,除了反常的馴良忍讓之外,她又做對了什麼事兒呢?

  她雖然還覺得十六房叔祖母的態度陰陽怪氣、惹人討厭,但卻也已經不敢再使什麼性子了,而是乖巧地偎到了祖母身邊,聽姐姐回答道,「這裡人多,怕礙著伯母、嬸嬸們出入,就帶著妹妹們到外頭略微避了避。」

  分明是出去透氣了,但人家就能把話說得這樣動聽……

  十六房叔祖母就又掃了善榴一眼,在心底更多了三分的不喜,再一掃老妯娌,見老太太望著善榴的眼神一派溫和,心念轉動之間,無限思緒一轉而過,又牢牢地釘死在了自己的道理上,她偏頭端起一盞茶,口氣中多少帶了些勸誡,「老嫂子,也不是我年歲大了,就看不慣鮮嫩嫩的小姑娘。不過你們家這一位大姑娘,京城做派實在也重了點兒,氣性和京城的姑奶奶們一樣,可是大得不得了哇……」

  現在楊家村紅得最沖的除了小五房之外,也就是小四房了,可小四房沒有家人在老家。老太太當然隱隱就有些當紅不讓的氣派,身邊除了自己的兒媳孫女們,多得是一等平凡人家的族人婦女簇擁了湊趣,小十六房老太太這話一說出來,周圍的歡聲笑語忽然就是一滯,老太太左右一掃,已經全瞧明白了。

  都是聰明人,心裡都有數呢。十六房的老弟媳婦,這是沖著當時善榴那一巴掌來了。

  不管為了什麼事,做族妹的人掌摑族兄,說起來的確也不好聽。不知道內情的人,聽說善溫只是言語上略微不規矩幾句,善榴就老大耳刮子打了上去,也的確會同情善溫——儘管善溫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在這件事上,他是吃了虧的。

  可真正的明白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很多事背後都有自己的隱臺詞?也就是十六房的這位老弟媳婦,生平最是光風霽月,一點算計都不能容納,一輩子認了死理,自己的兒子孫子們也都爭氣,認出了一肚子的脾氣。眼下才聽說了一點雞毛蒜皮,就迫不及待要興師問罪,來給別人當槍了。

  老太太心念電轉,又掃了孫女兒一眼。見善榴神色寧靜自然,似乎完全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只是眨著眼望著自己,好像在等自己的示下。反倒是善桐已經鼓起臉頰,露出了一臉的不悅,她心下就頓時一軟:三妞真是還小,家裡人一受氣,就忍耐不住自己的不快了。

  好,會懂得維護姐姐,這孩子就是有一顆孝悌的心。

  她借著喝茶的當口,又給自己爭取到了一點時間,再看了看幾個兒媳婦。

  蕭氏還是老樣子,一臉的事不關己,慕容氏呢,氣憤是有的,卻也還有些莫名其妙,顯然是不明白小十六房老太太的火氣為什麼這樣旺盛,唯獨王氏,卻是已經若無其事地掃視著人群,將目光投注到了幾個角落裡……

  這才是真正看透了局勢的聰明人那。

  她也不禁跟著兒媳婦的眼神,望向了人牆的角落。但卻又很快廢然而止,收回了目光。

  年紀畢竟大了,眼神不好使,又是坐著,很多事,靠自己已經看不清,必須要有另一雙眼睛來為自己看了。

  老太太不由得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這才和顏悅色地道,「老弟妹,我們善榴的性子,我這個做祖母的是最清楚的。」

  她就和氣而慈愛地握住了善榴的手,笑道,「好孩子,坐到祖母身邊來。」

  善榴也是一臉的孺慕,她自然地笑了,半蹲下身子靠到了老太太身邊,伸手就為老太太捏起了大腿,輕聲道,「方才見祖母坐姿僵硬,敢是腿上的老傷又犯了?」

  老太太當年騎馬行走得多,腿筋是有毛病的,這件事村裡知道的人不少。只看善榴這樣自然地慰問老人家,就知道祖孫情誼深厚,老太太說自己清楚善榴的性子,絕非虛言。

  「這孩子性子隨我。」老太太又看了眾人一眼,話裡有話。「別看平時這開開朗朗的,好像沒什麼脾氣。可真有誰敢欺負到我們自己人頭上,那也決不會含糊。」

  她又像是解釋,又像是感慨,「本來是想要說她的,金尊玉貴的女兒家,在家也是千恩萬寵的,很多事別出頭就別出頭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可再一想呢,這孩子也是隨我,凡事不占個理字,那是絕不敢出頭的。別看行事似乎大膽了些,可決不是肆意胡為。」

  王氏在她身邊忽地一動,老太太忙看了二兒媳一眼,見二兒媳的眼神追隨了誰往外一路出去,她心下一動,口中又續道,「再加上她又可人疼,也就養出了這樣的性子。她要是什麼時候衝撞到了老弟媳婦,我讓她給你賠罪!」

  一邊說,一邊就板起臉來問善榴,「從前見過十六房的叔祖母沒有?可是對叔祖母無禮,得罪了叔祖母?」

  善榴頓時就露出了幾分惶恐,「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叔祖母……」

  小十六房老太太被祖孫倆的聯手雙簧給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她畢竟年紀在這裡,再一根筋,至此也終於琢磨出了一點滋味,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嘿然道,「我也就是聽說了什麼!祭祖的大日子,不說那些個了。老嫂子自己心裡有數,那就成了!」

  老太太也忙露出笑臉,「這就是弟妹心裡有我了,不把老嫂子當作外人——」

  兩個重量級的老妯娌又彼此客氣了幾句,氣氛果然大見緩和,眾人的說笑聲也都又高了起來:這沒見硝煙的一場比試能夠這樣結束,的確也能令人松上一口氣。

  善桐就眨巴著眼睛,靠到了姐姐身邊,低聲嘟囔,「大姐,你捶得累了,我幫你捶呀?」

  老太太本來正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什麼,聽到小孫女的這句話,她倒不禁一笑,垂下眼略帶欣賞地看著善榴——自己腿筋不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她是如何得知?必定是平時就處處留心,這時候才能這麼順暢地接了話茬子。

  一個人的心思用在哪裡,是看得出來的。就算善榴是有心討好,老太太心裡也受用。

  她就故意放沉了聲音,「怎麼,你見不得你姐姐孝順祖母呀?」

  善桐嚇得脖子一縮,又撲上來抱著祖母的脖子撒嬌,「您老人家就愛挫磨我……」

  老太太還沒說話,小十六房老太太先哈哈大笑,忍俊不禁地彈了彈善桐的額頭,「你們家這個三妞,這都十歲了,怎麼還和五六歲的小妞妞似的童言童語!」

  善桐將臉藏在祖母肩上,又半真半假地發起了脾氣,「叔祖母彈得三妞疼呢,叔祖母壞——」

  老太太也大笑起來,眾人也都紛紛笑道,「真是個嬌嬌的小妞妞!」

  在一片熱鬧笑聲中,宗房宗婦進了屋子,於是眾人魚貫起身出外行禮祭祖,在一片寒風中肅然行禮,完了年下最隆重的一場禮儀。

  祭祖之後,楊家村的新年已經正式拉開帷幕,老太太發話,二房的下人們也好,主子們也罷,從今天起就在祖屋開飯,一直吃出了正月才算完。因此王氏並沒有帶著兒女們回自己的小院子,而是侍奉著婆婆一路進了正屋,大家又落座說話。

  村子雖然初一十五,也要清掃祖祠,但畢竟人聚得從沒有這樣齊。蕭氏在外還能維持體面,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慕容氏議論起了誰家的女眷穿戴得光鮮,誰家的家境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頭上的首飾都沒能翻新云云。慕容氏平時不大看得起蕭氏,但畢竟也還是個女人,提到這樣的話題,如何不興致勃勃?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是低聲說得熱鬧。

  三老爺和四老爺也都在低聲議論著族田上誰新得了差事,誰又得了體面。老太太歪在炕上似聽非聽,眯著眼抽過了一袋水煙,這才撩了王氏一眼,低聲道,「說吧,都看著什麼了?」

  這還是老太太這些年來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和自己商量臺面下的事。

  自從榆哥出事那年之後,兩人之間雖然沒有斷過聯繫、斷過來往,但全是臺面上能淡出鳥的客氣。有什麼私底下的事要商量,自己還沒開口,丈夫已經大包大攬,根本不給自己說話的餘地。要不是這一次回到楊家村來,恐怕兩人是再不能有今日的這一番對話了……

  王氏心潮洶湧,只覺得酸甜苦辣,一時都泛上心頭。她掃了榆哥一眼,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娘,還是把孩子們都遣出去吧?」

  這話說出來,便坐實了她的確是看出了些門道,老太太心頭一凜,毫不猶豫地沖善檀擺了擺手。

  她和王氏對話聲是低的,善檀根本都沒有聽到什麼,可只得了祖母一個眼神,他就含笑起身招呼弟妹,「咱們出去玩吧?」

  孩子們轟然應諾中,老太太又補了一句,「三妞留下!」

  她疼愛地瞥了善桐一眼,似乎是向著屋樑解釋,「這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了,讓她知道知道家裡人的不容易!」

  就是老太太不發話,回到家王氏自然也會解釋給善桐聽的,她飛快地看了慕容氏一眼,等孩子們都退出了屋子,便神色自若地揭過了這一頁,開門見山。「十六房嬸母是個炮竹性子,又認死理,家裡也殷實,以老賣老……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這一次出頭要用善溫的事來下我們家的面子,倒不像是十六房要和我們作對,應當是老人家自己聽了誰背地裡的挑唆,要出頭當槍了。」

  事情分析到這裡,大家都還跟得上的,慕容氏和蕭氏未必沒有想到這一層。除了善桐有恍然大悟之色,眾人都還維持著平靜。老太太嗯了一聲也不著急,她淡淡地道,「你繼續說。」

  王氏游目四顧,不知為何,她竟歎了口氣。「說起來……我們在村子裡也沒有什麼不得勁的人家,除了這一次和老七房鬧了生分之外,這麼多年來,母親行事謹慎出手大方,眾人只有誇沒有貶的。十六房嬸母背後是誰在說小話,我一時倒是沒有猜出來,後來心念一動,索性東看看西看看,這一看就看出些不對了。村子裡幾個敢於和我們作對的人家,主母都是神色自若,顯然並不心虛,唯有宗房的老四媳婦,是不敢看我的……」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凝重了起來,四老爺氣得猛地一敲桌子,「他娘的,他這是吃定我們小五房好欺負?這什麼意思?這邊滿口子答應得好好的,那邊就挑唆了人來給我們添麻煩——」

  話說到一半,看到老太太的臉色,他又訕訕然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說。一屋子人的眼神,倒是都集中到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沉吟了半日,這才抬起頭來,環視了屋內一周,卻又根本沒有細想,便歎了口氣。

  自己老了,很多事雖然還拿得住大準兒,但小細節,已經需要人提著醒兒了……而這一屋子的人裡,也就只有老二媳婦,能給自己分點憂啦。就是自己看上一千遍,也看不出第二個人來。

  她又不禁撫了撫小孫女的長髮——至少在這幾年,是看不出第二個人來啦。

  「老二家的,」她就低沉著嗓子,疲倦地問,「你看著這件事,族長知道不知道?強行過繼謀奪家產,傳出去,可實在是不好聽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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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收穫

  老太太這話問出來,就分出高下來了。

  三老爺目光閃動,沉吟不語,顯然是品味出了老太太話裡的味道,一時卻沒有開口的意思。四老爺同四太太對視了一眼,臉上卻都露出了不解,四太太想要說話,卻又被四老爺給按住了手。三太太慕容氏握著臉想了半天,都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她轉了轉眼珠子,卻是誰都沒看,直接看向了善桐。

  善桐心裡自然也有無數不解,就等著祖母和母親前來解惑,她雖然年紀小,此時卻也看出來了:滿屋子的人裡,也就只有祖母和母親,一向是從容不迫,智珠在握了。

  「三妞。」正這樣想著,耳邊就傳來了祖母的聲音——老人家似乎對她的反應也很有興趣,一邊順著孫女兒的鬢髮,一邊徐徐開口問,「宗房老四的心思,你明白不明白?」

  在祖母身邊伺候,就要比在母親身邊更累人一些。母親是把自己當成了不懂事的小妞妞,什麼事跟著她的步伐去使勁就行了,偶然指點設問,善桐也很明白總有個答案準備在後頭。可祖母卻總是帶了幾分莫測,似乎總是在若有若無地考校著自己。總是希望自己能夠開動腦筋,給祖母一點驚喜,總是會在這樣深奧的問題上,期待著她自己的看法……

  這想法只是浮光掠影,在善桐的腦海中一閃即逝,小姑娘一時也說不上來自己更喜歡誰的做法,她很快就把心思給投入到了眼前的難題中。低頭琢磨了半晌,才帶著疑惑地道,「或許,這還是和十三房過繼的事有關?」

  老太太和王氏不約而同都動了動身子,老太太面上的喜色一閃即逝,王氏更是帶了幾分驚訝。就是慕容氏不禁都抬起一邊眉毛,略帶吃驚地道,「什麼,過繼?」

  見眾人都望了過來,她倒有了幾分不好意思,「我還當宗房老四是鐵了心要給老七房撐腰,這才兩面三刀,這邊糊弄我們,那邊又攛掇十六房出面,給我們氣受……」

  老太太想到今天在祖祠的那點事兒,唇邊不知不覺浮現冷笑,「也算你看得明白,還知道十六房嬸子是沖著我們小五房來的,並不是要為難咱們家大姑娘。」

  如此簡單的道理,屋內人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十六房和小五房又不是仇家,如果是真的覺得善榴做法不對,私底下勸誡老太太輾轉教導,怎麼都要比在祭祖的大場面裡驟然發難要親切得多。十六房老太太要真只是想說一說善榴無禮的事,又怎麼會如此行事?

  這位老妯娌倒也未必是真的想和小五房作對,估計還是覺得自從二兒子一家人回了楊家村,又是添置這個又是花銷那個的,雖然已經盡力低調,但四品的人家,手筆放在那裡。有心人難免覺得刺眼,這才借題發揮想要找找麻煩,也是壓一壓小五房的風頭。

  「一輩子就是這麼個二五眼的性子。」老太太話裡難免帶了抱怨,「聽風就是雨的,看事只看一層,就以為自己看懂了全部……」

  一邊說,她一邊瞥了蕭氏一眼,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又續道,「一般人看事情,也就是看到這一層了,都以為這一次小五房是和十六房過了一招。其實十六房和我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人家自己家教嚴,幾個兒子都是秀才,孫輩們也都拘束了起來讀書。實在讀書不成的,自然有家業分給他過活。家裡也不是沒官,雖然遠了些,就位份上來說也比不上咱們小五房,但這樣的人家,是犯不著也決不會四處作耗,拿捏窮困族人以此牟利的。」

  話說到這裡,其實事情已經分明,善桐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長長地喔了一聲。老太太就勢指著她笑道,「嗯,三妞妞看來是明白了,那你說說。」

  善桐心底雖然已經有了一線曙光,周身那些個未解之謎,彷彿也都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串聯了起來,但聽了祖母的吩咐,到底還是犯起沉吟,鬥著膽子看了母親一眼,見王氏似笑非笑也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輕聲道,「聽祖母的意思,老七房這一年來對十三房百般糾纏,幾乎是死皮賴臉也要坐實了這過繼的事,背後當然不至於沒人撐腰。這一位撐腰的實權派,應當就是宗房四叔不錯了。」

  她頓了頓,索性又把話說破了,「宗房嘛,什麼事都得顧慮宗房的面子,又不是桂家的老九房,什麼事都獨佔鰲頭。」

  想到含沁的過繼,善桐不禁一皺眉頭,又看了看祖母的臉色,她小心地跳掉了這個話題,續道,「十三房家事雖然豐厚,但宗房要過繼進來,總是不大成的。就是人選似乎也不合適,宗房四叔和老七房之間……」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經極為明白。宗房四爺和老七房合謀,看上了十三房的家產,想要過繼進去坐享好大的富貴——

  蕭氏忍不住就一撇嘴插了口,「這和咱們家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這宗房老四是怎麼回事,怎麼什麼事都沖著咱們家來鬧了?我就是鬧不明白這個,他好日子過夠了?咱們家那和十三房能一樣嗎?也能讓他騎在頭上拉屎拉尿?」

  在這一瞬間,善桐心底頓時就流過了絲絲縷縷難言的情緒,她一向覺得身邊的人都要比自己聰明一些,可在這一刻,小姑娘才恍然明白,在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是要比自己駑鈍得多的。

  她輕咳了一聲,正要說話,祖母忽然間捏住了她的肩膀,母親也開口道,「十三房無依無靠的,就是宗房老四手裡的泥,他愛怎麼揉捏就怎麼揉捏。宗房老四可犯不著和他們犯相……」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已經明白過來:十三房也就配和老七房捉對廝殺了。要和宗房四爺作對,他們可沒那麼大的膽量和能量。宗房四叔雖然不是未來的族長,但畢竟是宗房出身,他的對手也只可能是小五房。

  王氏話說到這裡,蕭氏也終於琢磨出了味道,她一下站起身來,罕見地露出了幾分激動,「這個宗房老四!這件事和我們什麼相干,不就是三姑娘在十三房受了氣,我們給了老七房一個沒臉。說到底那還是老七房自己不知趣——他這怎麼回事?還以為我們和十三房好,是為了貪圖十三房家產怎麼地?像是我們會礙著了他的事!」

  老太太一豎眉毛,重重地將茶碗放到了桌上,她還未曾說話,四老爺已經低聲呵斥蕭氏,「做什麼這麼咋咋呼呼的!坐下!天大的事?能吃了你去?」

  善桐其實心底也有和四嬸差不多的疑惑,雖然自己家願意對十三房伸出援手,是她樂見其成的事,但畢竟這件事也給小五房帶來了形形色色的麻煩,小女孩心思,總是有些畏難,更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得家人處處都有麻煩。因此對宗房老四的行為,她是很有幾分疑惑的:人家又沒有要礙你的事,只盯著我們家出招,這算什麼呀?

  可這話被四嬸一說出來,祖母就有了幾分不高興……

  小姑娘才清明的腦袋瓜子裡,又多了一團雲霧,她幾乎是反射性地看了母親一眼,想從母親眼底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沒想到這一眼望出去,善桐卻怔住了。

  她在母親的眉眼間看到了一縷被隱藏得很好的,深深的喜意。

  雖說王氏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但她畢竟是善桐的親娘,在女兒面前也不會刻意遮掩情緒,善桐又不是愚鈍之輩,這幾年朝夕相處下來,對母親的神態自然也瞭解入微。雖然此時王氏一臉淡淡的憂慮,但她還是在母親光潤的眼角,發覺了幾縷淡淡的笑紋。

  娘也就是在極開心的時候,眼角才會有這樣的笑紋。即使是自己伺候在母親身邊這麼久,這樣的笑,也就見到兩三次而已。

  眼前這亂糟糟令人費解的場面,就算不是因為自己而起,畢竟也不是什麼好事,母親這是——

  善桐又望了蕭氏一眼,再看了看沉吟不語的祖母,她乖巧地站起身來,請過水煙袋為祖母點了一袋煙,借著祖母吞雲吐霧的當口兒,仔細地思量了起來。

  祖母和母親不約而同地不准她解釋,這道理善桐倒也很快就想通了:不論如何,四嬸終究是個長輩,沒得個小輩向長輩說教的道理。這事又這麼簡單,自己都明白了,四嬸還不明白,長輩臉上難免不好看。

  可母親又為什麼這麼開心呢?

  她一邊心不在焉地為祖母扶著煙袋鍋子,一邊梳理著事情的脈絡,只是從上往下,什麼事都亂糟糟的沒個分數,過了一會,善桐忽然靈光一閃,開始從結果倒推了回去。

  父親遠在西北,母親也無法為他的差事出力,她的開心,當然不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姐姐的婚事了。

  母親想要將姐姐說給桂家,就需要祖母的幫忙,才能在此事上牽線搭橋。如何讓她自己,讓姐姐更獲得祖母的歡心,也就是母親現在最大的心事了。母親眼下這麼開心,估計就是這件事有了進展。

  可這宗房四叔變相對小五房施壓,究竟又有什麼契機能讓母親利用?善桐卻是怎麼都沒能想得出來。

  屋內一時間就靜了下來,只有呼嚕嚕的沸水聲從水煙鍋子裡往上冒。慕容氏一臉的不解,幾次想說什麼,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卻也沒有開口。四老爺卻是滿面苦吟之色,顯然正在琢磨母親的情緒,王氏雙眸低垂,看不出喜怒。蕭氏卻急得恨不能抓耳撓腮,她坐立不安地按捺了半晌,終究是沒有按捺得住,禁不住就開口問,「娘,咱們還是得想個辦法,讓宗房老四知道,咱們可沒有過繼給十三房的心思!礙不著他的路,犯不著讓他這樣來找麻煩!」

  老太太的臉色頓時又是微不可見地沉了一沉,她沒有說話,而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又垂下眼,吧嗒吧嗒地吸起了水煙。

  這一切自然也沒能瞞得過善桐,她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眼底喜色越濃,越發倒不解起來:母親這高興,究竟是為的什麼呢?

  才正納悶時,王氏開口了。

  這位一臉和氣的貴婦人,此時話裡倒是帶上了幾分正氣,就連說話的腔調,似乎都帶上了西北特有的豪爽。「四弟妹,話不是這麼說的。雖說我們居家過日子,不能惹事。可這麼大的家業,也沒有怕事的道理。」

  她頓住話頭,看了看婆婆的臉色,見婆婆略帶訝異地抬起眼來望著自己,心底更甭提有多舒坦了,面上卻還是絲毫不露,而是帶上了三分的羞愧。「雖說這事是因為三妞小孩子不懂事起的,這才把我們家也捲進來了。但話說的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十三房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可憐。宗房的做法,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得過去。」

  見蕭氏數次想要回嘴,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王氏心底越發好笑:這個四弟媳,什麼都好,就是出身寒酸了些,格外有些小氣。

  也好,越是這樣,越不足慮,今次這件事,倒也許能一石數鳥,為將來留下伏筆。

  「再說,人家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十三房平時和我們走得也近。這時候和十三房劃清界限,倒是讓宗房老四看小了去。」王氏又徐徐地道,「別人看起來,也要覺得我們小五房軟弱怕事,連這樣的事都不肯出頭伸張正義了。要知道,當年我們家也是這樣過來的,要不是有人出面說了幾句公道話,最後的那點家業能不能保下來,可也不好說呢……」

  她略帶歉意地對老太太露出了一絲笑意,又輕聲道,「媳婦的一點淺見,讓母親見笑了。」

  老太太已是吸盡了一袋水煙,抬起眼來細細地打量著王氏,竟是無喜無怒,過了半晌,才似乎有些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偏頭吐出了一口煙圈,喝道,「說得好!這樣的事,沒扯到我們小五房也就算了,都扯到我們小五房了,我們還不肯出頭說話,將來到了地下,我老太婆怎麼有臉見當年的那些恩人!」

  善桐只覺得腦際嗡地一響,一瞬間融會貫通,她來來回回地看著母親,看著祖母,心中已是全明白了過來。一時間心中直是百感交集,又感到祖母老謀深算心事深沉似海,又感到世事真是錯綜複雜,世態炎涼,令人五味雜陳。可到了末了,耳邊也就只有一句話來回翻騰——

  母親的心術,實在是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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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恍然

  自從母親讓自己幫助姐姐,領了這一樁在祖母身邊的差事起,善桐就留了心思,知道母親心底對一切都有了盤算。可當時在她想來,母親面臨的重重困境,竟似乎是一點出路都找不出來。姐姐的婚事,祖母的歡心,善榆、善梧之間的關係……個個幾乎都是死結,姐姐的婚事其實已經算是最容易處分的問題。善桐多次自忖,都覺得以自己的見識,實在是無法想出該如何應對這重重的難題。

  可母親眼下儼然是就用自己的佈置,對這個問題做了最好的回答。

  多年心結,的確一朝難解,但母親和祖母之間又沒有解不開的生死大仇。水滴石穿,若又能夠抓住機會,這個結,也還是可以解得開的。

  只要祖母喜愛,只要祖母能和母親站在一起,姐姐的婚事又算什麼?祖母的本事有多大,善桐影影綽綽心裡也是有數的,她甚至依稀記得,祖母和桂家族裡的哪一位族人也有過交情,算得上是親戚……當年老人家在西北經商也算是有些名氣,交遊廣闊,哪裡是二房這樣初來乍到的人家可以比擬的。要聯繫到桂太太,把大姐紹介過去,在母親這裡恐怕是個難題,在祖母手上,不過是一袋水煙的工夫。

  可要得到祖母的喜愛,卻沒有那麼容易。不說別的,姐姐千好萬好,幾乎挑不出毛病的人,就因為頭回請安沒打扮好,就得了不是,在祖母跟前幾乎抬不起頭來,費盡心機到了現在,才得了一兩個好臉色。多年心結,只憑著殷勤小心就這樣解開祖母心底的不舒服——世上哪有這樣的美事!

  善桐一邊想,一邊又忍不住看了祖母一眼。此時她心底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祖母之所以第一眼就不喜歡大姐,恐怕就是因為她是母親一手帶大,言行舉止,很有母親的風範。

  祖母這個人,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太記仇了點……

  可就是此時此刻,這個最記仇的祖母,竟對母親叫了一聲好。現在正多少有些尷尬地對母親露出了笑臉……就別說自己,連三叔、四叔,三嬸、四嬸,都是一臉的訝異。

  善桐看在眼底,心裡更有數了:母親和祖母的這點心結,一家人面上不說,心底卻都是明白的。

  她心底一下又冒出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好像一朵冰冷的浪花撲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鹹腥的痕跡:三嬸或者不論,以四嬸的性子,只怕是早就等著看母親的笑話兒了。

  善桐看了蕭氏一眼,忽然又覺得自己很有些不對,四嬸明明就在眼前,自己腦中卻還轉著這並不恭敬的想法……

  可就在內心深處,小姑娘也明白,以四嬸的為人,連三嬸的出身,只因為娘家有錢,都和她處成那樣。只怕她是巴不得母親吃癟,以便能讓她看看二房的熱鬧。畢竟……畢竟四嬸這個人就是這樣嘛!

  也就是因為四嬸這樣小氣,才給了母親可趁之機,什麼事都得有個比較,要不是四嬸,哪裡襯得出母親的好呀?尤其在這件事上,四嬸的小氣,尤其是母親最好的陪襯了。

  自打善桐記事以來,十三房的海鵬嬸就往小五房裡走動得勤快,說也古怪,祖母對她的臉色總是特別慈和,也總特別給海鵬嬸臉面。從前她以為祖母是看在鄰居份上,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如今回頭這樣一想:只怕是海鵬嬸這孤苦的處境,勾動了老人家的心腸,讓老人家想到自己當年的境況。一樣是丈夫身體不好,一樣是要被貪財勢利的族人親戚們來擠兌,只是小五房有四個兒子,十三房卻只有一個女兒……

  看透了這一點,眼下的局勢,頓時是一目了然。

  的確,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和小五房對抗,宗房老四在十三房過繼的事上忌憚小五房,是沒有道理的。小五房的男丁雖然不少,但幾乎個個都是嫡子,大堂哥善檀不說了,那是嫡長孫,絕無過繼出去的可能;二堂哥善榕,是大伯母帶在身邊長大的嫡次子,據說寵得不得了,又遠在外地,怎可能拿他過繼;三堂哥善柏是三房獨子,自己的大哥善榆也是二房的嫡長子,五堂哥善桂是四房獨子,六哥善楠、七哥善梧雖然都是庶子,但母親肯定是從沒有過繼的念頭,按照家裡的境況,也根本用不著過繼。任誰對十三房的萬貫家財有想法,都不會是小五房。

  除非……除非小五房的老太太,是憐惜著十三房,是真的想要為十三房出個頭,管一管這閒事的。

  就是因為對祖母的性子瞭若指掌,善桐才幾乎是本能地執拗認定,祖母的確是想要為十三房出頭的。老人家這一輩子最介意的就是『不能讓從前的恩人,以為我們出人頭地了,就換了做派』,可見得當年的往事,對她有多大的影響力。如今海鵬嬸的遭遇,又怎麼能不讓她想到從前的自己?

  可雖然祖母一向是說一不二,但與宗房鬧生分也不是說著玩的,老人家太獨斷專行,也難免遭到兒子、兒媳婦的埋怨。尤其四嬸又是這樣自掃門前雪的小氣性子,祖母行事,也不得不顧慮到小輩們的態度……

  就是因為有了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在內,祖母行事才會這樣出人意表。自己在十三房和善溫對上,非但沒有受到責怪,反而更得祖母歡心。大姐扇了善溫一巴掌,祖母的神色也是大見緩和,甚至在祖祠裡,祖母是借題發揮,隱隱地說出了『占著理就不怕出頭』這樣的話來。這話是說給十六房叔婆聽的之餘,只怕也有幾分是說給宗房四叔聽的吧。

  只要思緒通暢,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幾乎是一個接一個地在善桐面前解出了自己的答案。善桐差一點就要長長地呻吟起來——她總算是明白大姐為什麼作風丕變,為什麼要掌摑善溫了。

  母親和大姐,只怕是早就摸透了祖母的心思了吧。

  要不然,依照母親的性子,又哪裡會對海鵬嬸如此別樣地客氣、禮遇,今兒個也決不會旗幟鮮明地支持祖母為十三房出頭:歸根到底,無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是為了與祖母能更貼心一些!

  要不是有四嬸的全力相助,這差事恐怕還未必能完成得這樣出色呢……

  她又想到了母親對自己的教誨:妙在清濁兩可之間。算計在恰當的時候,也是一大助力。儘管這意味著母親是以兒媳婦的身份,來算計自己的婆母。意味著大姐是以孫女的身份,算計自己的祖母……

  善桐淡淡地出了口氣,她的心思又飄回了眼前的對話,她漫不經心地為祖母捶著腿彎,一邊聽著四嬸雖然經過極力壓抑,但依然隱含氣憤的抗辯,「宗房要這樣做事,是宗房自己的不是。咱們家雖說出了官,兩個哥哥也都爭氣,可和小四房比,還是差得遠兒了。母親,宗房這些年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很牢呢!有些事……」

  蕭氏這一番話,倒的確是過了腦子的。畢竟是官宦人家的閨女,就是再小氣,再狹隘,再愚鈍,一旦給她時間考慮,見事還是要比慕容氏明白幾分的。

  老太太掃了兒子、兒媳一眼,不禁在心中就歎了口氣:老三老四人才畢竟有限,也只能娶到這樣的媳婦兒了。又有出身又有人品的,會屈就你一個白身?說到底還是兒子不夠本事,真和老大、老二一樣中了進士,自然就有孫氏、王氏這樣的大家女兒來嫁……這讀書不讀書,差得實在是大了!

  「就是因為宗房這些年,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太牢了一點。」她低沉地道,「我們才越發不能軟了!」

  這句低沉而威嚴的宣告,幾乎就像以生鐵鑄就而成,一經吐出,立刻沉重地壓在了眾人頭頂,壓得空氣裡都多了幾分沉重。不論是蕭氏、王氏,都一下沒了聲音,眾人全都露出凝聽神色,聽著老太太繼續自己的訓誡。

  善桐也自然屏息凝氣,聽祖母續道,「人這什麼時候,都不能自輕自賤,只因為財勢不如人家,就平白覺得自己矮了人家一截!」

  這句話天馬行空,似乎和眼前的局勢並不相干,善桐愣得一愣,又聽老太太往下說。「十六房老弟妹雖然是個二五眼的性子,可我就是格外敬她幾分。這些年來我們家發達了,人人在我們家跟前,似乎都矮了三寸,多少從前窮困時候,大說大笑的老朋友,現在見了老太婆我,也都要露出局促來。十六房雖說也有官,可聲勢自然不比咱們一房,你看十六房老弟妹在我老婆子跟前露過怯沒有?沒有!」

  她頓了頓,深深地望著善桐,向著她道,「別怪我老人家囉嗦,都這把年紀了還想著要嘮叨你們,教你們為人處事。但為人處事,是寧可學十六房老弟妹那樣過分孤介,也不能同那一等趨炎附勢的人一般,就為了一點財勢,便對人卑躬屈膝的。人家有權有勢,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們家是站不起來,是窮得吃不上飯?」

  見善桐面上漸漸露出激昂,老太太刻板嚴厲的臉上迅速地閃過了一線溫情:這孩子秉性正直,真是和自己如出一轍。只是這溫情又迅速地為一絲苦笑所取代,她不無苦澀地道,「若我們是實在真的站不起來,真的無法自立,說不得也要去捧人的腳,去巴望著人家賞我們一口飯吃。可如今我們是立得起來的,我們家有官,我們家的官也不指著小四房大爺提拔,就是指著,我們也不用看宗房的臉色,怎麼,就因為宗房的臭腳捧得好,我們就得看個二等人的臉色?我們尊重宗房,是因為宗房傳承多年在族內有自己的威嚴,對村子是有功的。我們不尊重宗房,是因為宗房行事不當,欺壓族人。這和小四房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自己站得起來,我們的脊樑骨是硬的,就絕不能忘記有理走遍天下這句話!」

  這番話回蕩在寂靜的屋宇內,隱隱竟有金石之音。

  屋內眾人一時間都似乎被什麼扼住了,還是善桐第一個脆聲道,「祖母教誨得是,妞妞兒記下了。」這才似乎打破了這凝固了的平靜,打從王氏起,眾人都肅容謝過了老太太的教誨——縱使蕭氏還是一臉的不服氣,卻終於也沒有多說什麼。

  至此,整件事的基調似乎是終於定了下來,小五房在之後的日子裡,肯定是不會回避宗房的鋒芒,在這件事上,是要為十三房出頭做主的了。

  要不是王氏在這件事上旗幟鮮明地表露了自己的支持態度,恐怕就是四房被自己嚇服了,三房也不會沒話說的。

  老太太又額外看了王氏一眼,這才垂下眼來,心不在焉地用了一口茶。又過了一會,她慢慢地道,「好啦,宗房老四畢竟還只是個老四麼,照我看,族長也斷斷還沒有糊塗到這份上。我們先也不必慌亂,且看他的下文就是了。如果是族長老哥的意思,宗房的後手,是肯定不止一招的。」

  「但現在借糧的事……」蕭氏還不甘心,囁嚅著說了半句話,就又吞了下去,很有些提心吊膽地抬起眼來,窺視著老太太的神色。

  老太太卻並沒有發火,神色還多少帶了欣慰,她揮了揮手,先道,「我乏啦,都下去吧。王氏留一留——」這才回答了蕭氏的疑問,「借糧不是我們小五房的事,是整個楊家村的事,族長在這件事上,是不會有一點私心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也懶得再觀察兒媳婦的神色,而是逕自閉目養神。直到聽得清淺的腳步聲魚貫出了屋子,最終只餘得了兩三個輕重不勻的呼吸聲,這才緩緩睜開眼來,調轉眼神,意味不明地望向了眼前的二兒媳婦。

  王氏神色靜若止水,她沒有迎視婆母,甚至都沒有擺出順從屈服的神色,以此來取悅老太太,這反而引起了老太太的好奇,她略帶防衛地坐直了身子,又有些譏誚地問,「怎麼,有心事?」

  「媳婦是在想。」王氏並不以老太太的語氣為忤,她輕輕地皺起眉頭,和聲道,「是否可以借一借村裡兩位貴客的勢頭,壓一壓宗房老四的想頭?」

  老太太頓時心中一動,一時間竟走了神兒,過了一會,她才擺了擺手,把話題扭到了原意上。

  「這都是年後的事了,過完年再說也不著急。」她緊盯著王氏,直接就把自己的意思擺到了兩人跟前。「讓你留下來,是想問一問大姑娘的婚事了。過年就十七歲,拖不得啦,眼下村裡兩個少年郎,我看著都好,打聽了打聽,也都沒有說親。我看著諸家的大少爺和善榴年貌相當,說起來家世也是配的。你意下如何呢?」

  竟是一點都沒有婉轉試探,就這樣赤裸裸地把這個問題給拋到了王氏跟前。

  縱使善桐極力抑制自己,在心底拼命地告訴自己——我就蜷縮在祖母懷裡,有一點異動,老人家必將察覺——但她依然隨著祖母的問話,忍不住地僵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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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10:2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四章:責任

  幾乎是和女兒一式一樣,老太太話才一出口,王氏就反射性地僵直了脊背。

  老了老了,還是這樣激烈的性子,連一點回轉的餘地都不給彼此,這就把善榴的婚事給擺上了桌面……

  她在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抬起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婆母,見婆母神色深沉如海,心知這位經歷過風風雨雨的老人家多半也猜出了自己的心意,便索性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媳婦還是看著桂家的二少爺好些……」

  她還要再行解說時,老太太的臉色已經顯著地沉了下去,室內氣氛頓時又凝重了幾分,王氏輕歎一聲,索性也不再開口,只是垂下頭來,對善桐使了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

  婆媳之間的這一番對峙,雖然一方極力避免,但畢竟雙方都是性子難改,進行到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回轉的餘地。雙方也都是聰明人,心知多說無益的道理。唯一可以出面緩頰的善桐又得了母親的命令不敢開聲,室內頓時就籠罩在了一陣難言的寂靜之中,善桐只覺得自己周身難受,似乎有誰靜靜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讓她竟有呼吸滯澀之感,偏偏她又不敢亂動,僵著身子在祖母懷裡伏了半晌,老太太才一動,她就彈開了縮到炕角,從瀏海下頭抬起眼來,窺視著祖母的臉色。

  老太太經過一番沉澱,臉上竟也沒有剩下多少怒色,她又靜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道,「桂家這門親事,好處是近在眼前,看得到的。只是桂太太遠在西安,要讓她看到大姑娘的好,可不容易。你既然有這個想頭,那還要好生掂量才是。」

  這話說出來,擺明老人家是不願意再插手善榴的婚事了。王氏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又放軟了語調,徐徐道,「媳婦想著,和娘家舅爺也有多年沒見了,等過了年,要是西北形勢好,倒是可以帶上孩子們去西安走走……」

  她沒有再往下說,而是注視著老太太,略帶徵詢地挑起了一邊眉毛。

  老人家年輕時候往來于西安與寶雞之間經營家中事業,在西安也不知有多少個老朋友、老交情,要找出一條線來,為桂太太和善榴安排一次會面,雖不說輕而易舉,但也不是什麼難事。原本她想,如今善榴和老太太的關係已經大見緩和,到了年後軟語央求一番,老太太就算對這門親事不以為然,這一點面子總是要給的。不想老人家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居然是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給自己,就這樣逼得自己表態否決了諸家,兩人之間才剛好轉了一點的關係,一下又緊張了起來……

  要不是老人家是這個性子,婆媳之間又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王氏在心中再歎了一口氣,隨後,她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這條路再怎樣艱難,也都得走下去了。歸根到底,老太太是從沒有覺得榆哥已經到了那份上——

  她一下掐斷了自己的思緒,注視著婆婆,微笑著問出了自己的問題,「若是母親有什麼能用得上的人脈——」

  話說到這份上,老太太也不可能再裝瘋賣傻,她瞥了小孫女一眼,見善桐死死地咬著下唇,臉上又是害怕又是為難,心下便是一軟,心灰意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好,到時候,自然不會讓你走空的。」

  話裡濃濃的譏誚之意,連善桐都聽出來了,王氏自然不會一無所覺,她卻只是微笑以對,從容地道,「媳婦謝過母親看顧。」

  祭祖後的這一番對話,雖然說不上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但給善桐的震撼卻並不小。見識到了母親和大姐的心機,又正面見證了母親和祖母的衝突,這場面中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都讓小姑娘明白了一些從前不明白的道理,只是這道理究竟是什麼,她又有些說不上來了。

  也正因為如此,善桐這一天都很沉默,同祖母竟鬧了個相對兩無言,就是吃過晚飯回了二房的小院子給母親請安時,也顯得落落寡歡。王氏看在眼裡雖然關切,但無奈自己心事也多,便並不曾多說什麼,只是吩咐善桐,「找你大姐姐玩去吧。」

  善桐也正心切要和大姐說說她的親事——雖說自己因為年小得寵,反而陰差陽錯地在祖母身邊見證了幾乎是決定姐姐終生的場面,可看母親的神色,大姐本人應當還是一無所知。畢竟這件事八字還沒有一瞥,小姑娘影影綽綽地也能猜測出來,按照母親的作風,恐怕是要等西安那邊的會面可以安排出來,才會備細向姐姐說明個中細節。

  她一頭往善榴屋裡走,一頭就不禁在腦中反復回味起了今兒個姐姐和桂含春的會面。

  姐姐說自己不喜歡諸大哥,可……可她似乎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桂二哥。今日見面的時候,她就看了桂二哥幾眼,也還是落落大方的,一點、一點忸怩都沒有。倒是和諸大哥之間,雖然似乎沒有對視幾眼,也沒說什麼,但就是……

  她想到桂二哥對自己微微一笑,叫自己三世妹的樣子,只覺得心兒忽然一跳。這一跳就把心思跳得虛了,小姑娘只覺得自己心底無數心思,似乎都說不出口,竟是有些羞于和大姐見面,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到底還是受不住凍,把心一橫,掀簾子進了屋笑道,「大姐,你做什麼呀。」

  善榴正托腮在燈下出神,手邊一卷書連扉頁都沒有打開,在燭光掩映之下,她的半張俏臉陰晴不定,不知如何,倒是平添了三分的嫵媚,連善桐看了都很有幾分心跳,一時間心頭又有些羨慕: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和大姐一樣的……一樣的……

  見到妹妹來了,善榴慵懶地歎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笑道,「怎麼,看你一臉的心事,又帶了什麼煩惱過來?」

  沒等善桐回話,她又自嘲地一笑,捏了捏善桐的鼻尖,「從前呀,嫌你不夠懂事,恨不得你多些煩惱,別那麼沒心沒肺的。可咱們小三妞有了煩惱,臉上帶了心事,我這個做姐姐的,又覺得自己沒本事,沒能把你護得個周全了。」

  她怎麼忽然有了這樣的感慨,善桐是一點都不明白的。只是姐妹之情,卻從大姐的這一番話中展露無遺,善桐心中一暖,頓時就想:聽含沁表哥的語氣,要嫁到桂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可得幫著姐姐,儘量哄好祖母,也讓老人家能出一份力。

  既然存了這樣的想頭,將這番對話瞞著大姐也就沒意義了,自己該怎麼行事,也得由大姐來拿主意。再說,善桐早已經養成習慣,跟著大姐做事了。她順著善榴的話頭,就把老太太和王氏的那一番對峙告訴了大姐,低聲道,「姐,這還不是為你的婚事犯愁麼?我主意淺,見祖母和母親鬧了不開心,早就嚇得不成啦,什麼都想不出來,還得指望你指點我幾句,在祖母那裡該怎麼行事呢。」

  她這話說出來,別的都先不論,善榴的臉色不禁大變,她幾乎是一下就失態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咬著下唇沉吟了許久,這才低聲道,「怎麼……怎麼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定了桂家?」

  「村子裡也就這兩戶人家了。」這是嫡親的大姐,善桐說話也就沒那麼顧忌了。「你的年紀在這裡,實在也拖不得。大姐又不喜歡諸大哥,娘本來也屬意于桂二哥。一來二去,娘就拿定了主意。」

  她面上不禁又露出了愁容,低聲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祖母那樣看好諸大哥,怎麼都不肯讓步,兩個人才緩和了一些,眼下看來,又……」

  善榴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妹妹話裡透露出的其餘資訊,她憤怒地頓了頓足,終於失態地輕喝了一聲,「誰說——誰說我不——不喜歡他!」

  這番話聽在善桐耳朵裡,倒像是一聲響雷,她一下張大了口,不知不覺地道,「可,可我問你諸大哥長得如何,你卻分明告訴我,你都沒注意到諸大哥的長相……」

  這兩姐妹都不是笨人,話說到這裡,王氏是憑什麼判斷女兒不喜歡諸燕生,已經昭然若揭。善榴氣得雙頰煞白,一下背過身去,不肯搭理妹妹。善桐更是急得原地亂轉,想要說些什麼,可看著姐姐的背影,又一下什麼都不敢開口: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如今母親已經和祖母鬧崩,要把姐姐許配給桂二哥,按照母親的性子,要把話回轉,再取諸家,只怕是難上加難。

  再加上母親要取桂家,更多的還是為榆哥著想……

  自己這一次的誤會,恐怕是要害到姐姐終身了!

  小姑娘好像吃了一口黃連,打從心底苦到了喉嚨邊上,她有無數的話想說,既想埋怨姐姐為什麼連自己都要瞞著,明明喜歡諸燕生卻不肯告訴自己。又想要為自己分辨幾句,解釋母親本來看重的就不是諸家,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時候說出來,還有什麼意思。

  在這一刻,她無比沮喪,甚至是無比苦澀地認識到,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在結果面前,本心沒有任何作用。

  望著大姐的背影,她一下就心慌了起來,即使是母親要懲戒自己,祖母要考校自己的時候,善桐也從來沒有這樣心慌,這樣沒有底氣。一時間她幾乎想掉頭就走,想要回到自己屋裡,把自己埋到被窩裡就此沉睡,巴望著醒來之後,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巴望著姐姐能夠想轉這一切也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不再生自己的氣……這,本來也是孩子們在闖禍後,在闖下明知自己收拾不了的大禍後的第一個反應。

  小姑娘的腳,就往門口挪了半步。

  可這半步才邁出去,善桐又止住了動作。

  在這一刻,她想到了祖母,想到了母親,甚至連大哥善榆,桂含春、桂含沁等人的身影,都在她腦海中掠了過去。這些人雖然個性不一本領各異,但在善桐的腦海中,卻都是有本事有能耐,值得自己去佩服,去學習的人。

  儘管她並不知道這些人在應對眼前的場面時會如何處置,但善桐可以肯定,沒有一個人會選擇走開。

  母親和祖母的關係壞成這個樣子,可也從來沒有停下過緩和局面的舉動,從沒有想過就拋下這攤子不管……自己如果想要成為一個抵用的大人,就不能走開。

  善桐深吸了一口氣,她緊張地望著姐姐的背影,又咽了咽口水,聽著自己如鼓的心跳,低聲道,「姐……你生我的氣了?」

  話出了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都帶了顫。

  善榴卻連動都沒動,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善桐已經開了腔。她秀麗的背影被搖曳的燭光映得明暗不定,善桐看在眼裡,越發添了一陣慌亂,她又深吸了幾口氣,強行咽下喉頭的梗塞,道,「你要是生氣,就罵我吧!我,我該當的。」

  又過了半晌,善榴才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她回過身子,木然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姐姐沒怪你,也沒生你的氣!」

  見善桐一臉的不信,這位穩重而有心計的大姑娘露出了一縷無奈的笑意,她苦澀地道,「你今年才十歲,不過一句話而已,怎能當真?放心吧,姐姐不會怪你的,一家子兄弟姐妹,最疼的就是你這個小妞妞,哪捨得怪你!」

  憑著對大姐的瞭解,從她的神態、語氣中,善桐終於肯定,大姐的確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她一下放下心來,大鬆了一口氣,連連喘息了許久,才納悶起來:姐姐不怪自己,可看神色分明有幽怨之意,那怪的又是誰呢?

  她有這樣的疑問,自然形諸於外,善榴哪裡又看不出來?她心中有無限的苦澀想要訴說,可思來想去,又全訴說不出口,到了末了,也只能幽幽地道,「只怨姐姐命苦,是個女兒,不能遮擋門戶,如若不然……」

  這話題可就扯得遠了,並不是善桐現在關心的話題,她全心全意,還是為大姐的婚事操心。現在肯定大姐喜歡的是諸燕生,會頭一想,便覺得兩人兩次相見,的確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小姑娘年輕心熱,滿心裡都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一套,見大姐肯搭理自己了,只是唯唯敷衍過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抱怨,迫不及待地道,「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姐,我這就和母親說去,是我沒眼力,看錯了你的心思。其實你是喜歡諸公子的……」

  「不必了。」善榴扯了扯唇角,將妹妹拉到懷裡,頓了頓,竟似乎再支持不住,一下將臉埋到了妹妹的肩頸之間,直到呼吸間盈滿了那淡淡的奶香,才低聲道,「娘要想問我的意思,早都來問我了。得你一句話就當真,分明就是不想問我……三妞,姐姐還是那句話,只可惜咱們命苦,不是男兒身……」

  善桐滿心熱血,被這低沉而悽楚的音調一激,就好像照頭被潑了一盆涼水,她抿著唇回味著姐姐的話,不知為什麼,一時竟很有些接受不了,好似身邊的世界一下變了顏色,變得——變得更為醜陋了些,又過了半晌,才低聲道,「那,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善榴心灰意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慢慢地說,「喜歡,又當得什麼事呢?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可日子還不是得過下去?娘要我嫁桂家,我就嫁唄。」

  語氣裡,竟似乎也有了一絲認命。

  善桐卻只覺得耳邊嗡地一聲,熱血上湧,她忽然一下掙開善榴的懷抱,倒退了幾步,瞪大眼望著自己的姐姐,幾乎是不可置信地大聲質問,「這怎麼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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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提議

  雖說臺面下暗流湧動,除了二房的熱鬧之外,小五房的其餘各房也都有自己的算盤,甚至族內的人家,只要但凡覺得自己家事算得上殷實的,無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一旦進了臘月二十八,這些心事也就都被推到了一邊:西北窮苦,一年間也就看重個年節,也正因此,西北人的年,一向也都是過得很隆重的。

  不論是老太太也好,王氏也罷,都沒有在善榴的婚事上再做文章。甚至老太太似乎還變相地給媳婦兒行了個方便: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她就命三老爺同四老爺去邀請桂含春、桂含沁兄弟,並許鳳佳這個身份尊貴的大少爺,讓他們到家裡來吃年夜飯。

  「怎麼說都是親戚,含沁是一定要來的。餘下兩個小夥子也不容易,都叫上一起吃飯,也熱鬧熱鬧。」

  老人家的口氣雖然和緩,但卻不容置喙。眾人自然也都沒有多餘的意見:雖說小五房是決不會趨炎附勢的,但能和桂家、許家人有來往的機會,他們自然也不會拒絕。

  蕭氏特別看了二嫂幾眼,見王氏容色平靜,好像根本沒捉摸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她心下倒是多受用了幾分——這四個媳婦,除了遠在外地的大嫂之外,那是各有各的不好,誰也不比誰強……

  她就露出笑容來,主動和王氏商量,「守歲大家自然是一塊的,善榴是大姑娘了,若是幾個外男進來過年,倒還是要回避一番才是。二嫂要不嫌棄,就讓善榴在我屋裡過夜吧?」

  蕭氏這是還嫌老太太把自己的不舒服表示得不夠清楚,還要再描摹幾分了。

  雖然西北民風開放,但怎麼說都是高門大戶,想把善榴說到桂家,兩個當事人就不能有過多的接觸,不然傳出去很不好聽。老太太就是看在這點份上,今年也不該邀請桂含春一起吃年夜飯才對。

  別看蕭氏人小裡小氣的,不討婆婆的喜歡,但這鑽營消息的工夫,也真是一絕。前幾天自己和婆婆說這事的時候,屋裡可沒有一個外人,她是怎麼得到消息的,也真是耐人尋味。

  王氏不禁就是一笑,她漫不經心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榴低頭沉思不知想些什麼,並沒有同自己做眼神上的接觸,倒是略略有些失望,隨口道,「嗯,那就麻煩弟妹了。」

  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撩了兩個兒媳婦一眼,在心底又歎了口氣,才打發幾個人,「都去忙吧,大年下都是事兒,老太婆老了幫不上忙,少不得要你們多擔待了。」

  的確,老人家現在也就是掌著家務的總舵,底下的事兒,都交給媳婦們忙去了。今年她已經將各種家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三個媳婦都有司職,沒有誰能清閒,從正房出去,立刻就各有各忙,倒是少了相互揣摩猜測的閒工夫,又因為大家也都忙於年事,沒有誰再上門探聽消息,也就給了老太太罕有的半日清靜。

  她歇息了一會,又抽了一袋煙,扶著善桐在院子裡繞了繞彎,回屋內在炕邊盤腿坐下,同張姑姑說了些陳年舊事。見善桐還伺候在邊上,自顧自地低頭出神,不由得就有些納罕,「怎麼,得了空不找你姐姐妹妹們玩去,還賴在祖母身邊?」

  善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秀麗的小臉上寫滿了心事,面對祖母的詢問,只是簡單地道,「就在祖母身邊,三妞才覺得安心呢。一離了祖母啊,這心就亂亂的。」

  這話再肉麻,聽在老太太耳朵裡也是受用的,滿屋子的孫兒孫女,也就是這個傻乎乎的憨三妞,是越來越招惹她的心疼了。見小孫女兒臉上多了心事,她給張姑姑打了個眼色,張姑姑就會意地退出了屋子。

  「是你娘又訓你了?」老太太就低聲地詢問善桐,「心裡有什麼想不開的,和祖母說說?」

  善桐果然張開口來,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她洩氣地道,「是——是和大姐拌嘴了。」

  她這話半真半假,倒的確是把老太太給糊弄過去了,「怎麼?你姐姐要嫁進桂家做二少奶奶了,正是順心隨意的時候,還有閒心沖你這個小妞妞撒脾氣?」

  只看這酸溜溜的語氣,善桐便知道祖母果然是恨屋及烏,對酷似母親的大姐,印象也有所減退。她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姐姐要是順心隨意,就不會和我拌嘴啦,桂二哥畢竟比姐姐小了三歲……」

  話才說出口來,善桐就不禁又歎了口氣。

  那一晚她雖然著急上火,只覺得姐姐什麼都不做,眼睜睜就要放棄同諸燕生之間的大好姻緣,實在是讓人急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但大姐的態度卻實在是消極得不得了,口口聲聲:「橫豎娘已經打定了主意,同祖母之間也把話說到那個份上,再難以挽回了。」又說什麼:「才見了兩面,也當不得真,命就是命,不認還能怎麼著。」竟似乎是一點奮起雄心,要顛覆大局的意思都沒有。

  她不是沒想過直接向母親進言,但大姐卻將這條路一口堵死,咬定了『要是娘願意聽,早就來問我了。她不問,就是你說了也沒有用』,善桐一時間還是參不透裡頭的玄機——她就搞不懂,為什麼姐姐這樣悲觀,竟一點都不願意努力,就已經斷定了母親不肯鬆口。但卻也不敢公然違抗大姐的意思,去和母親咬耳朵。

  無奈何之下,只好盡力想在言語上說服大姐,可自己是說得嘴皮子都要幹了,到末了,善榴一句『我看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到底還是把善桐給堵回來了。

  是啊……大姐看上了諸燕生,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呀,諸大哥能不能看上大姐,那還是另一回事呢。

  現在可好,大姐是一切如常,頂多就是神色憔悴了一點兒,可善桐卻是鎮日裡地琢磨起了這兩門婚事,在心中時而憤憤不平,時而又覺得無可奈何,時而又百思不得其解,雖說善榴說了很多次,這件事不怪她,可小姑娘卻還是覺得到底是自己帶累了大姐,一心一意,還是要為善榴做些什麼的。

  雖然自己的這句話,的確勾引起了祖母的興趣,但善桐卻也不敢再往下說了。祖母和母親之間雖不說勢同水火,但關係已經足夠僵硬。大姐的婚事要是再起什麼風波,兩邊關係再繼續僵硬下去,她的罪過可就更大了。

  因此,雖然老太太加緊追問了幾句,善桐卻都用『大姐不讓我說』給敷衍了過去,老太太頗有幾分悻然,哼了幾聲,索性也不再問,還趕善桐,「出去玩吧,老在我身邊打轉,看了煩。」

  祖母老了老了,脾氣倒是越來越像孩子。善桐有幾分好笑,摟著祖母的脖子又親了幾口,親得老人家眉開眼笑,這才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想要找善喜說話,談談自己這幾天來看的半本書。

  才出了巷口,就看到桂家兄弟一邊說笑,一邊朝巷子這邊走過來。善桐眼睛一亮,先甜甜地叫了一聲「桂二哥、含沁表哥」,可看到桂含春,她立刻又想到了大姐的婚事,臉上的笑容不禁一斂,低下頭給兩個桂少爺行了禮,就要逕自溜達開來。

  她幾次出現,雖說並不總是笑口常開,但精力十足的樣子,早已經給桂含春留下深刻印象。今次見到善桐蔫得和霜打的茄子似的,桂含沁還沒有怎麼,他先有了幾分介意,還了善桐半禮,便問她,「三世妹怎麼啦?是受了誰的氣麼?」

  善桐心底一暖,又不禁露出了幾分笑意,「桂二哥總是一看到我,就擔心我被人欺負了去。」

  桂含春想到自己同她在小四房老宅的一段小挾歷險』,又想到她自認人人都把她當成個小妞妞時那嬌憨可愛的表情,也笑了開來,「誰叫你總是一臉要被人欺負的樣子?」

  「她會被人欺負?」桂含沁扮了個鬼臉,懶洋洋地笑道,「她不去欺負別人惹點麻煩,就要阿彌陀佛了。」

  若是以往,這話善桐聽過就算,頂多抬幾句杠,並不會往心裡去。可現在身上壓了大姐的婚事這個擔子,一聽就觸動心弦。小丫頭嘴巴一扁,神色更見委屈,她低沉地道,「是呀……我老惹麻煩!」

  這一下,桂家兩兄弟都看出不對來了——合著小妞妞今兒是真的遇到了不快,心情低沉得很。

  桂含沁沖桂含春遞了個眼色,咧嘴一笑,居然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腦袋,道,「幹嘛這樣半死不活的,大年下的,看了真難受。你在這等著,我們進去給姑婆請安,一會兒出來了,帶你騎馬!」

  也不等善桐回話,就一拉哥哥,和桂含春一道並肩進了巷子。桂含春一路走,一路溫言責備,「雖說是你的表妹,但也是大姑娘了,帶她玩也沒什麼,可別老動手動腳的……」

  桂含沁滿不在乎地道,「嗐,她才多大,我看著和七八歲一樣。二哥你別說,咱們桂家的姐妹雖然也不少,可我看著都沒三妮可愛,要有這樣一個妹妹,倒也不錯!」

  沒等桂含春答話,他轉了轉眼珠子,又道,「嗯,不如你娶了她得了,當不了我親妹,當個小嫂子也不錯。」

  不論是老九房還是十八房都沒有女兒,含沁又是老小,現在見到這個不是老小勝似老小的小妞妞,當然會特別偏疼一些。就是自己,看著都覺得她可愛得很……

  桂含春微微一笑,他輕輕捶了桂含沁肩膀一下,「仗著二哥寵你,你就胡言亂語起來了?禍從口出,你這性子,以後能改就改。」

  桂含沁倒是多了幾分認真,他左右一望,見巷子裡冷落無人,便低聲道,「哥,我是說真的,咱們家和楊家遲早是要結一門親的,我看著,小五房倒是要比小四房好些——」

  話沒說完,桂含春面色一板,已經有了幾分不悅,他沉聲道,「含沁——」

  這一番態度,比起平時那不疼不癢的發作又有所不同,桂含沁便不敢再往下說,硬生生地轉了話題,「那天諸家的大公子來找你,是為了運糧的事吧?」

  「嗯。」桂含春也就將怒色拋開,「他的意思和你猜得幾乎一模一樣,也是打著兌進兌出的主意……」

  桂含沁得意地摸了摸下巴,「諸家這小子,也的確是個人才!」

  「他比你大!」桂含春啼笑皆非,「你這個故作老成的語氣,究竟是哪裡學來的?」

  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一邊已經進了屋子,向老太太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又退出來時,便見到許鳳佳在巷子口和善桐說話,沒說幾句,善桐看到兩兄弟出來,便氣鼓鼓地奔到了他們身後,探出頭道,「我懶得和你說!」

  許鳳佳竟沖她扮了個鬼臉,哼地一聲也不搭理她,又招呼桂家兄弟,「等我一步,我進去給世伯祖母請個安,一道打球去。」

  也不等兩兄弟回話,一邊說一邊已經逕自走開,桂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忽道,「等等,我同你一塊進去——還有幾句話要問姑婆呢。」

  他緊跟著追在許鳳佳身後,又進了小五房祖屋。倒只剩下桂含春同藏在他身後的善桐,桂含春想到弟弟之前的話,知道他雖然嘴上閉了口,卻是又自作主張起來,心底倒有了些惱意,可看了善桐一眼,這惱意也不知如何,竟又化了開去——看她眼神純淨,還是個孩子呢……哪裡就能想到婚事上去了!

  「怎麼。」他就溫言問善桐,「是誰給你不舒服了,還是你自己身子不好?今日裡看著,是要比往常更沒有精神!」

  桂二哥叫含春,真是人如其名。這關心就好像……就好像京城裡天氣最好的那十幾日,春日將近夏日未至時,那和暖到了幾點的風兒,話飄進耳朵裡,就好像這風吹在了臉上,心一下就跟著暖起來了。一聽就知道,就知道這問話的人,是真真切切地關心著你……

  善桐忽然間不敢看向桂含春,她扭過頭去,情不自禁就低聲囁嚅,「是姐姐——」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若是一切順利,桂含春就即將是她的大姐夫了。

  而如果說這個事實還沒有讓她清醒過來的話,第二件事,也足夠令善桐難受了:如果一切不順利,連姐姐都不行,桂家肯定看不上自己。不論如何,桂二哥……都只能是桂二哥而已。

  小姑娘只覺得心房一緊,她幾乎要為這陌生的感受而吃驚起來:如今她已經知道,在訝異到了極點的時候,在明白自己已經闖下彌天大禍,根本無力彌補的時候,說書人說的那『誰誰誰好似一腳踩空,心落到了腳後跟』,實在形容得很生動。可到了這時她才明白,說書人口中的『誰誰誰心頭一痛,噴出一口甜血』、『誰誰誰只覺得喉嚨裡噎了好大的石頭,喘不上氣來』,也都不是平白說出來的。這份感受實在難以形容,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禁一陣吃驚。

  這才見過幾面,說過幾句話呀,自己怎麼就——再說——這嫁人的事不還遠著呢嗎……

  她一下又想到了姐姐。

  雖然只見過兩面,但大姐想到自己和諸公子的婚事已經落了空,心底一定也是這樣難受吧。不然,她又怎麼會那樣大失常態,許久都沒有搭理自己……

  善桐猛地回過神來,見桂二哥正一臉關切地盯著自己,忽然間,她明白了姐姐的說話。

  恐怕姐姐是真的都沒有太注意到諸大哥的長相,就好比自己,也說不出桂二哥長相的好壞,就覺得他看著很可親,很、很順眼……

  她咬了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低聲道,「是姐姐和我拌嘴了——桂二哥,我、我還有點事,我先走啦!」

  也不等桂含春回話,她便發足小跑起來,向著外九房一路過去,沒多久就已經到了小院門前。

  西北民風淳樸,尤其楊家村多半都是族人聚居,白日裡當然是不上門檻的,大部分人家甚至都敞開著大門,方便左鄰右舍隨時串門說話。外九房自然也不例外,善桐跑進門去,左右一張望,便根據格局推測出了客院所在,她沖到客院外頭,推門而入才要說話時,就隔著窗子聽見了一句。

  「這樣說,到了明年,鬍子們是肯定會打咱們村子的主意嘍?」

  善桐的眉頭還沒皺起來,就聽到了諸燕生低沉的回答。

  「其實更可慮的不是鬍子,晚輩怕的是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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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10: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六章:心意

  一聽這話,善桐的心思頓時就從兒女情事上飛了開去,留下的只有一團謹慎。

  在當時的西北,生活的確不易。即使楊家村處於陝西腹地,甚至在寶雞都算得上是獨一份的好地方,但就是這好地方在十多年前,也險些要為北戎蠻子擄掠一空,要不是當時族長當機立斷,將族內眾人先安置到了牆高糧足的鳳翔縣裡,又把斷後的青壯撤到岐山上避開了蠻子們的鋒芒,今日的楊家村只怕就不是這般景象了。

  這一遭熱鬧雖然善桐未能經歷,但距離她出生卻不算遠,她是聽著這一段往事長大的,此時聽到了鬍子兩個字,頓時就想到了當年的事情,一驚之下才又自我安慰:不怕,鬍子畢竟和蠻子不同,只是烏合之眾。

  話雖如此,但西北綠林這些年來活動頻繁,不少好漢傲嘯山林,犯下累累大案,這些事小姑娘也都聽長輩們竄門時磕過牙。雖然也知道鬍子們當然不會特別優待楊家村,但聽到諸燕生和海和叔——她已然聽出了另一個說話人的聲音——這樣煞有介事地將鬍子攻村的事拿來討論,她也依然嚇得渾身一個機靈。

  但想要再聽下去,也已經沒了機會。善桐進門時並沒有特地瞞人,屋內人當然不可能聽不到動靜。諸燕生的話說到一半已經斷了,海和叔緊接著就問,「什麼人?」

  話中頗有些警戒之意,倒讓善桐一陣尷尬,好在她餘勇尚在,索性大大方方地掀簾子進了門,笑道,「是三妞妞!」

  見到是她,海和叔自然神色一緩,他摸了摸善桐的頭,又瞟了諸燕生一眼,一瞬間表情竟有些狡猾,又笑眯眯地咬著煙鍋問善桐,「怎麼,來找你諸大哥嘮嗑呀?」

  既然知道了姐姐和諸燕生彼此有意,善桐也不是個十分粗疏的人,自然就想到了當時姐姐落後和海和叔道別的事。見到海和叔的表情,她心中一動,卻是影影綽綽地猜到了幾分:姐姐的心思,只怕沒有能瞞得過海和叔吧。

  這樣一想,善桐忽然間就警戒了起來,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小二房這些年來和外九房一直走得很近,就是上次過來,海和叔口裡還掛著善婷的名字呢……

  從前不知道,自然不會把善婷那天的話當回事,現在知道了姐姐的心思,善桐就覺得當時善婷的那幾句話很不中聽了。她也不知道海和叔到底會站在姐姐這邊,還是善婷那邊,轉了轉眼珠子,腦海中無數心思一閃而過,將全副心眼都調動起來,話要出口前又想了想,才笑道,「不是我要找諸大哥,剛才我在巷子口和我含沁表哥說話呢,含沁表哥說,要喊諸大哥一道打球,就差遣我來傳話了唄。」

  這個藉口真真假假,又合情合理,海和叔自然無法辯白,他呵呵笑了笑,見諸燕生要開口,忙道,「回來再談!也談得乏了,世侄正好鬆散鬆散筋骨。」

  又壓低了聲音,也不避諱善桐,低聲道,「和桂家走得近了,好處可是在眼前的。」

  一邊說,一邊又摸了摸善桐的腦袋瓜子,站起身來背著手就出了屋子。諸燕生想了想,便略帶自嘲地一笑,沖善桐解釋道,「大家都要借糧,能湊在一道走也安全一點——」

  善桐是立定了主意要來套一套諸燕生的心思的,她平時總覺得身邊的人都比自己厲害,在祖母、母親和姐姐跟前,總是不自覺將自己當成了個孩子,能不用腦很少用腦,可此時這主意是全出於自己的盤算,她不用腦不行了,已是將腦力運足到了十二萬分,見諸燕生這樣說,靈機一動,便笑眯眯地道,「諸大哥幹嘛向我解釋呀,我不會笑你不夠英雄的!你一個人要運那麼多糧食,當然要人幫忙啦。」

  這話倒是看透了諸燕生的心思:海和叔那話說得實在是捉狹了,就顯得諸燕生要去討好桂家似的,他自然不得不作出解釋。

  不過善桐態度大方,諸燕生倒是少了幾分尷尬,他神色大緩,要說話時,善桐又搶著笑他,「噢,我知道了,諸大哥是怕我向善婷姐姐傳話,讓她笑話你不夠英雄。」

  說實話,這試探可以說是相當粗淺,甚至都夠不上婉轉的邊,不過在西北這樣的爽朗地兒,善桐這話已經很含蓄了:她至少沒有大剌剌地直接問諸燕生,『我姐姐喜歡你呢,你意下如何』。

  說實話,小姑娘也實在很擔心話說得細了,諸大少爺他品不出裡頭的意思……

  好在諸燕生也並不傻,目光一閃,已經明白了善桐的意思,他幾乎是毫不考慮地道,「我和那位世妹只是數面之緣,並無深交,三世妹要怎麼說都由得你。」

  頓了頓,又語帶玄機地道,「不過回了家,也別提這事——你諸大哥還是愛面子,怕跌了臉面。」

  善桐不禁解頤一笑,只覺得漫天烏雲,總算是散開了一點,她略帶欣喜地望了諸燕生一眼,又故意板起臉來,想了想才笑,「好,不說,不說,賣諸大哥一個人情。」

  她忽然間跑來找諸燕生說這等話,自然不是無的放矢,諸大少爺眼下的心潮起伏,其實並不比善桐少,他此時看善桐自然又有所不同,要多了三分的客氣,因此就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嗯,諸大哥謝謝你啦。」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去,諸燕生牽了馬來,到了巷子口,還問善桐,「要一道去嗎?若要去,你騎諸大哥的馬,我在地上走著也一樣。」

  善桐笑嘻嘻地搖了搖頭,「我不去了,我要回家陪我姐姐說話解悶兒。」

  諸燕生臉上不由得一紅,這位儒雅的武將公子,至此終於露出赧色,他喃喃地應了一聲,同善桐並肩走了幾步,忽然又低聲道,「這一次我打算將糧食先兌給糧道長官,再從我們諸家村附近支取出部分糧食來,如此大家兩便。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到定西去周旋此事,三世妹可以問問家裡,若是要給世伯捎信,燕生自然義不容辭。」

  如若平時,善桐自然也就欣喜一番,點頭謝過算了。但此時她精神高度集中,幾乎一瞬間就解出了諸燕生話外的意思,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是要給我爹相女婿去嗎』,但又忙咽住了,只笑道,「嗯,好,我一定把話帶到!」

  諸燕生便望著善桐微微一笑,輕聲道,「那就有勞三世妹啦!」

  善桐也的確說到做到,她甚至連祖屋都沒回,就直接進了二房的小院子裡,作好作歹地將同大姐一道做針線的善櫻請出了屋子,也不顧妹妹略帶委屈的嬌嗔,便心急著摒退了底下人們,附耳在善榴耳邊,將自己和諸燕生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善榴。

  或許是關心則亂,或許到底是京城長大,善榴倒是不曾在意海和叔的那半截話,一心一意只顧著琢磨諸燕生話裡的意思,越想面上越紅。善桐看在眼裡,不禁桀桀怪笑,「這一回你心裡有數了吧?你喜歡人家,人家心裡也未必沒你呢。」

  善榴伏在桌上,半晌才勉強道,「這麼大的事,娘都下定決心了,你再說這個又有什麼用……」

  話雖然沒變,但語氣已經是天差地別,同昨晚比,又何止鬆動得了一星半點。善桐看著姐姐只是笑,過了一會,她推了推姐姐的手肘,拿起姐姐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放,就鑽到了姐姐懷裡,在她耳邊低聲問,「姐,怎麼只見了兩面,你就喜歡上他了?」

  善榴畢竟是長姐,面上又一陣紅潮之後,儼然已經恢復了鎮靜,她慢條斯理地撫弄著妹妹的大辮子,聲若蚊蚋,「姐姐不瞞你——一見他,我就覺得脊椎過了一股電……好似被雷打了一樣,說不出的滋味。你問我他長得好不好,我是真都說不上來。就覺得他實在是……」

  善桐只覺得面上一片潮熱,不知為何也害羞起來,她想到了桂含春:難道,難道我也喜歡上桂二哥了?

  可旋即心底又是一陣苦澀:就是喜歡又能怎麼辦?我今年才多大,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再說了,含沁表哥也說過,要嫁進他們家可沒那麼容易。

  在這時,她終於理解了姐姐的感受,『就算我喜歡他又如何,人家也未必喜歡我呢』這句話,只是這一眨眼的工夫,就在自己心裡流轉了幾千次、幾萬次……

  她出了一回神,覺得姐姐要看出不對了,又連忙收斂了這惱人的思緒,問善榴道,「人家都要特地去定西給爹爹相女婿了,姐,你該不會還是那滿口的認命吧?」

  善榴又靜默了半晌,撫觸善桐辮子的手一下比一下重,到後來幾乎是在狠狠地撩擦著妹妹的辮子,善桐一聲也不敢出,過了半晌,善榴才將她一鬆,咬著牙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件事,很難安排!」

  善桐卻立時已經放鬆了下來,她知道,姐姐會這樣說,肯定是已經決心要放手一搏了。

  果然,善榴又托腮沉吟了一會,便沖善桐招了招手,在妹妹耳邊輕聲道,「好三妞,你年紀還小出入方便,這幾天你尋個機會問一問他,他能不能做得了家裡的主!」

  沒等善桐答應,她又急急地叮囑,「就像今天這樣問,別問得太白了。」

  能幫得到姐姐,善桐不知有多高興,自然是一千一萬個好,她又和姐姐膩了一會,盤問了不少姐姐對諸燕生的感覺,才托著腮納悶地道,「我昨兒看後漢書,看到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總覺得光武帝真是怪得很,就看了陰麗華一眼也這樣說。原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了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緒,「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事!」

  善榴心中一動,看了妹妹一眼,見她面色朦朧,倒是比平時的一團天真要多了些心事,一時不禁想到桂含春——可心知此時絕不能逼問,便又把話吞了回去,隨意道,「都看起後漢書來了,你是要考科舉麼?」

  「是善喜給我看的,她說她的先生講,讀史可以明興亡、知更替,可以醫愚,可以清心。」善桐搖頭晃腦地道,又嘻地笑了,「我就覺得挺好玩的,和看故事一樣,倒是比什麼女誡、女則的,合我的胃口!今早看,還看到一個婕妤要為皇帝擋熊——」

  話說到一半,小姑娘忽然又跳起來,丟下一句『我去主屋』,便披上棉襖,疾奔出了屋子。

  適逢年節,媳婦們裡外操持年節瑣事,忙得都不可開交,倒是老太太第一個是享福的,她午睡起來在院子裡溜了幾個彎,和幾個上門說話的老妯娌嘮了嘮家常,小孫女就想著到眼前侍奉了,眾人見了都笑著誇,「還是您這個三妞妞貼心,我們家的孩子們,一個個和沒熬熟的鷹似的,飛出門了就不知道回來!」

  老太太笑眯眯地擺了擺手,又把話題拉回了原來的軌跡,「三妞就是長不大,多大了還和小囡囡似的——老嫂子,上回您進西安,看著西安那一帶怎麼樣?」

  「畢竟是省會,是古都,我看著還行!就是街面上要冷清得多了。」說話的是老三房的老太太,這位老人家要比小五房老太太更年長一些,也算是楊家村碩果僅存的人瑞了。善桐知道她出身西安,對西安人事自然是熟悉的,忙也豎著耳朵靜聽起來。「我走了一圈親戚,都說今年日子要比往年難過,不過,還不是過不下去。」

  老三房老太太一邊說,面上一邊就有了得意之色,「恰好是老九房桂太太過小生日——」

  西北世家彼此婚配,牽扯來牽扯去,都算得上是親戚。善桐從來不知道老三房伯祖母娘家和桂家老九房輾轉也算是親戚,不由得格外看了祖母一眼。

  就是這一眼,倒是看壞了事,老太太本來還聽得好好的,得了孫女兒這一眼,忽然間哎喲一聲,摸了摸肚子站起身謙讓道,「老了老了,也不和老嫂子講面子,我先回避一下。」

  人有三急,西北人又不必江南人、京城人那樣窮講面子,老三房老太太並不介意,便住了話頭,笑著問善桐,「你大了不少啦,要說人家了沒有?我上回看到你姐姐,喝!好齊整的姑娘,言行舉止,真不是咱們這窮地方養得出來的!十六房弟妹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就看她的做派,全西北也沒誰能比得上了。她說上人家了嗎?」

  她不明白,善桐卻明白了祖母的潛臺詞,一時間倒是有些啼笑皆非,才想說『我姐姐還沒說人家呢』,想到老三房伯祖母是個熱心腸,又要賣弄和桂家的關係,只怕自己才這一說,她就要給姐姐做媒說去桂家。便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裡,避重就輕地撒起嬌來,「伯祖母就誇大姐,都不誇三妞妞,三妞妞也大啦!」

  老三房老太太哈哈大笑,她疼愛地摸了摸善桐的辮子,慢聲道,「你還要人誇啊?一般十歲的孩子,有你這麼精的嗎?嗯?你這個小人精,偏偏又這麼可人疼,你還缺人誇呀!」

  其實善桐平時來往的小姐妹們,年紀相當的,也就是一個善喜能和她說的上話了,別的人確實不如她聰明。可想到方才和許世子的那一番對話,她便不由脫口而出,「我還記得小四房的七妹妹,叫楊棋的那個,就比我精得多了!」

  老三房老太太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才鄭重其事地點著善桐的腦門,壓低了聲音道,「什麼不好比,你自低身份,和個庶女比?人家不精能行嗎?」

  老人家一撇嘴,竟說出了和善桐祖母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來,「小五房外頭熱鬧,裡頭也是亂得厲害。姨太太納到第九個,她不精點,怎麼回江南去?」

  雖說對楊棋的印象已經有些淡薄,但見伯祖母提到楊棋時,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屑,善桐多少還是感到了一些不舒服,她靜默下來,憑得老三房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當時海東剛出去時,也不是這個樣子,立身還是很正的!畢竟是沒有人管……這一點,小四房比不上你們小五房!兒子出息了也決不納妾!」

  想到善梧、善楠兩個哥哥並善櫻這個妹妹,善桐一下就覺得口中全是苦澀,她嗯了一聲,便垂下頭去,老三房伯祖母又說了幾句,張姑姑上來奉茶,老太太也整了衣服出來說話。待得近晚時分,客人這才告辭而去。

  將老妯娌送到了院門口,老太太就帶著小孫女進了屋子,點著她的額頭笑道,「幹嘛這一臉的心事?是嫌祖母吊你姐姐的胃口?」

  對於善榴的婚事,一切尚未底定之前,善桐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就拉著祖母的手,將自己在外九房聽來的隻言片語告訴了祖母,不解道,「我就是不明白,這怕官兵是什麼意思——就來問祖母了。」

  老太太卻早已經收起了一臉的戲謔,怔然回味著孫女兒話裡的意思,過了半晌,她才勉強一笑,隨口道,「怕官兵缺糧,滋擾地方嘛……你放心吧,他們也就是隨便說說!」

  善桐就算再精,畢竟涉世不深,又對祖母和母親都有一股近乎盲目的崇拜,得了祖母的這句話,頓時就放下心來。站起身笑道,「那我就沒心事了!我——我找善檀哥玩去!」

  一邊說,一邊回身就出了屋子,老太太歪在炕上目送她出了門,又沉吟了半晌,正好張姑姑過來敬茶,她便問,「王嬤嬤現在人還在不在村裡了?」

  張姑姑略微一驚,她毫不考慮地道,「嬤嬤去鳳翔府過年了,怕是要出了元宵才回村子。」

  老太太就略帶煩躁地翻了翻身,低聲道,「晚了……你來,我有事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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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任重

  辭舊迎新,隨著除夕的到來,昭明二十年的紛紛擾擾,終於也要落下帷幕。這一天一大早,王氏就帶著子女們進了祖屋,老太太也已經穿戴齊整,她臉上反常地掛出了和煦的笑意,就連對兒子、兒媳婦說話,語調都軟和了不少:天大地大,過年最大,老人家這也是在幫著營造過年的氣氛呢。

  既然連老太太都這麼識趣,眾人也都不是擺不上臺面的鄉下人,就是最小氣的蕭氏,臉上也帶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聲細語地指點著底下人清掃家裡家外,又給家人發放新衣壓歲錢,帶著人置辦年夜飯。三爺、四爺帶著善榆等子侄一道,轉悠著給家裡貼揮春……裡裡外外,是又透著和睦,又透著分明的規矩。

  這一次應邀到小五房來做客的三位少將軍,自然也是將小五房的做派看在眼裡的。他們雖然在小五房過年,但不是一姓人,自然不便摻和這些家事,由蕭氏出了主意,老太太首肯,讓善檀做主待客——不過,蕭氏想讓善桂傍邊的心思,卻落了空。老太太發了話,善榆、善桂都還小呢,這陪客,她只點了善柏一個人。

  大家都是年輕人,善柏性子活潑,少年好弄,不一會兒,同許鳳佳已經是大為投緣。善檀性子穩重談吐文雅,又和桂含春對上了卯,一行人關在屋內吃茶看雪景,倒也逍遙得很。只是含沁少年無聊,聽善柏和許鳳佳說了一會打馬球的事,便覺無聊,他站起身來在窗前踱了幾步,見到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出了屋子,不禁眼前一亮,笑眯眯地隔著窗戶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來。

  善桐今日又不比前幾天,自從姐姐和諸燕生的婚事,似乎柳暗花明有了一線生機,小姑娘就精神了起來。又恰逢除夕,老太太放鬆禁令可以隨意打扮,善榴不敢打扮自己,倒是將妹妹當作了個小布娃娃,非但悉心打點,讓她披了一件大紅羽紗小鶴氅,甚至還在小姑娘頭髮裡編了幾顆米粒大小的南珠。在京城這打扮本來也不出奇,可到了西北,就顯得善桐眉清目秀,膚色潤得比珍珠還亮,見到含沁叫她,她也笑嘻嘻地跑到窗戶前頭同含沁招手,桂含春隔著窗子望見,不禁莞爾,也沖她招了招手。就是許鳳佳,也都沖她翻了個白眼,就算是招呼過了。

  見善桐不肯進來,含沁索性開了窗子,笑問,「三妮,你要到哪裡去?前幾天帶你去騎馬,你又不去,我才聽你說你想騎大馬來著,真沒良心。」

  這人真是天生的自來熟,才在楊家村住了半個來月,已經和這半路撿來的姑婆一家混得爛熟,善柏聽到他這樣打趣善桐,也不禁笑道,「三妞可不就是個小沒良心的,成天只顧著陪大姐做針線,喊她跟我玩去,十次能來一次就不錯了。」

  善桐本來看見桂含春有些害羞,並不想進來同他照面,但聽著含沁和善柏接二連三的嘲笑,跺了跺腳,終於忍耐不住,翻身進了屋,轉了轉眼珠子,縮到善檀懷裡去告狀,「大哥,你看三哥同含沁表哥欺負我。」

  天下的男孩子,就沒有不愛這嬌憨的女孩兒撒嬌的,不論善桐是十歲還是二十歲,這一條都改不了。善檀順了順她的鬢髮,沖桂含春略帶歉意地道,「一家人都寵著她,寵得一點分寸都沒有了,見到世兄也不知道見禮——」

  他一邊說,善桐一邊已經抽身出來,乖乖地給桂含春行了禮,她也知道若是露出羞澀,難免被含沁、善柏並許鳳佳等人瞧出端倪,因此儘量大方,叫過了桂二哥,含沁自然上前來和她鬥嘴。善柏就又回去給許鳳佳講幾個男孩子拉弓射箭的故事,「老四新做的那兩支弓我也看著了。」

  他竟似乎也對這弓箭有很大興趣,又兼言語便給,和許鳳佳也談得相當投機。善桐和含沁說了幾句話,瞥了那頭一眼,想到哥哥今日裡正和小夥伴們在外快樂玩耍,心頭不禁一酸,想道:祖母不肯桂哥來和客人們說話,其實就是因為他要比榆哥還小,如果連他都出面了,榆哥自然也要過來。可榆哥反應木訥,祖母一定是擔心丟了小五房的臉……四嬸還是白費了一番心機。

  這一個多月來,小姑娘的心思總是轉得很快,無形間已經懂事許多。這一點心事只是在心頭稍微一轉,她就又回過神來,聽含沁和她絮叨,「這一次過來,聽善柏他們說了好多岐山上的事兒,要不是今年太冷,整座山都快變成大冰坨子了,我還真想去岐山看看。」

  要說含沁不靠譜,很多事他又辦得靠譜,可要說含沁靠譜,這樣不靠譜的話他是絕不離口的。善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劃著臉羞他道,「你好意思呀,大冬天上山,你不是西北長大的?」

  其實說起來含沁也就是比善桐大了一歲,只是他平時有些別樣的老成,善桐從不覺得這個表哥和自己年紀有多接近,此時含沁一翻白眼,終於有了些孩子氣,他拍著胸脯道,「不是和你吹呀,你表哥那是一般人嗎?」

  緊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他在天水時的豐功偉績,善桐只好笑著靜聽他吹牛皮,一邊聽,一邊心不在焉地瞅著桂二哥那邊的動靜:桂二哥和檀哥說話,就要文雅得多了,什麼兵道呀、修路呀,兵營生活呀、武舉呀……都是些極務實的話題。

  她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偷聽了桂含春的說話,自然沒顧得上聽含沁的念叨,含沁問了她兩次,「你在這的時候,也常去山上玩嗎?」善桐才回過神來,嗯嗯啊啊地道,「沒有,那都是野小子們去的地方,我還小呢,去不得的。」

  含沁左右看看,不禁嘿嘿一笑,他親熱地拉起善桐出了屋子,善桐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幹嘛呀,炕上多暖和,非得拉我到沒生火的冰窟窿裡站著。」

  北方到了冬天,有些儲物的屋子自然是不燒炕的,也難怪善桐要跟這抱怨。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先給自己挑了個凍柿子,這才頂了善桐腦門一下,低聲道,「怎麼樣,讓你相女婿,相中了沒有?」

  善桐這才想到,他誤會了自家是想以自己同桂家結親的,這件事若是在她還沒有……沒有喜歡桂二哥之前說出來,她隨口兩句也就辯白清楚了。可此時想到桂含春的一言一笑,小姑娘的臉就不禁往上燒得紅了,她忙別過頭去,聲若蚊蚋地道,「表哥別亂說話!人、人家才沒……沒……」

  天下的男兒家,沒有不吃這一套的,桂含沁看她動作太大,辮子都甩在臉上了,不禁一陣好笑,幫善桐把辮子撥到了身後,和顏悅色地道,「叫你貪圖漂亮,往辮子裡編米珠,打在臉上就不疼嗎?」

  他越是儘量和氣,嘲笑的意味就更明顯,善桐要回擊兩句,自己一想,也覺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開來,「死表哥,就會欺負人!」

  桂含沁拋了拋凍柿子,又將話題拉了回來,輕聲道,「把你帶出來,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可沒你想得那麼容易。別看他是次子,可在我叔叔嬸嬸心裡,分量比長子不輕,這門親事,我嬸嬸是寄予厚望的。要坐上桂二奶奶的位置,你還得花不少心思呢。」

  就算明知道自己許配給桂含春的可能性,幾乎就比……就比河水倒流要大上那麼幾分,但善桐依然不禁被桂含沁話裡的鉤子勾住了,她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抬起眼來,望著桂含沁,聽他往下說。

  或許是少有人這樣慎重地將自己的話聽在耳朵裡,桂含沁顯得格外容光煥發,他雖然還是那睡不醒的憊懶樣子,但半睜半閉的丹鳳眼裡,已經放出銳利的光芒。竟先拉著善桐在窗邊坐下,讓兩人都沐浴在冬日暖陽之中,擺出了長談的架勢,才徐徐地道,「從前你不肯認,我也不便多說。現在倒不妨告訴你,老九房雖然人口簡單,但內裡也不是沒有故事。我大哥含欣的婚事,就說得並不太好。」

  他頓了頓,見善桐眼底放出了好奇的光,便低聲叮囑了一句,「這件事,只告訴你娘同你祖母,別人是一句都別多說……大哥的婚事已經說定了,其實就是慕容家一個遠親的女兒,家裡就是二十來頃地,聽說我大嫂在農忙的時候,還要到田間送飯。」

  以桂家老九房的聲勢,承嗣的宗子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要是在從前,善桐可能也就當個稀奇事兒,聽過就算了。此時卻是一聽就瞪圓了眼,腦中流過了無數的利害關係:宗婦如此,將來族人如何心服?長媳出身這麼低,往後的媳婦們該怎麼說……

  過了一會,她才透出了一口涼氣,慢慢地道,「要是這樣,以後你們老九房那麼多事,都得落到……落到桂二哥的媳婦身上了吧?」

  這句話雖然是問句,但卻問得極為肯定。

  官宦人家的夫人,本就不是尋常出身的農戶女兒可以勝任的,要知道大秦豪門世族不少,宮中女眷也不稍停,雖然不多幹政,但社交活動卻極為頻繁。一個拿的出手的主母,可以貌似無鹽,但卻決不能舉止粗魯,一個農戶人家的女兒,不經過多年訓練薰陶,是不可能站到前臺,代表桂家來交際應酬的。即使經過多年訓練,她能不能勝任這個交際的職責,都相當惹人疑竇。

  這還只是一個方面而已,遠的不說,近的比如王氏,比起兩個弟媳婦,她就要多出不少工作,今年回鄉之前,還要和管家一道打點年禮,將管家留在京裡專事送禮,免得在路上耽擱了沒能及時到家壞了禮數。這麼多林林總總的工作,個中輕重很難拿捏,幾乎每一個主母身邊,都要有深諳此道經過專門培訓的大丫環提點主母,望江之所以特別受寵,就因為她也是受過這種訓練的。

  除此以外,還有主持中饋,平衡族中勢力的種種工夫,說起來沒個盡頭,但對善桐這樣的官家嫡女來說,即使她受到的教育並不是那麼正統,但多年來耳濡目染,早已經視作尋常。她一直以來所隱隱畏懼的也並不是這些工作,而是在這份工作之外必須存在的鉤心鬥角。小丫頭覺得自己的腦子實在是太笨了,很容易被人算計了去……

  可不管怎麼說,會為長子說這一門親事,老九房的行事也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桂含沁見善桐目光閃動,還以為她想到了歪處,忙彌了一句縫,「倒不是因為有了什麼不才之事,非得這麼做不可。」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臉上掠過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緒,「是我大哥太喜歡未來的大嫂了,喜歡得不成,嬸嬸也沒有辦法……反正一來二去,這門親事她是已經發了話,定下來了。」

  沒等善桐回話,他又振作起精神來,從眼角瞟了善桐一眼,見善桐一臉若有所思,倒是甚感滿意,「這下你明白,為什麼我說你想嫁進桂家,還沒那麼容易吧。」

  長媳不能承擔主母的責任,就只有由次媳來承擔家務了,這道理善桐是明白的。不過她尚且並不明白桂含沁話裡最核心的那層意思,見桂含沁拿丹鳳眼瞥著自己,似乎自己若不明白,很有要鄙視自己一番的意思,忙又開動腦筋,細思之下,這才明白過來——就好像祖母也不是對桂家這門親事不心動,但想到的卻不是大姐善榴,而是二姐善桃一樣,世家大族之間的聯姻,除了看人品,最重要當然還是看門第了。

  祖母和母親說起來的時候,都是把二奶奶的位置當作了次子媳婦來看待,當然就覺得這門第是夠了的。可現在長媳不大行了,門第又這麼低,次媳的門檻肯定相應就得高點了……按這個標準算,恐、恐怕大姐還不夠數呢……

  善桐心中一動,一時間倒是根本不記得為自己沮喪,她似乎是已經看到了一條最恰當的路來解決姐姐的婚事,並且可能還不費吹灰之力,不用激起一點爭吵……

  她臉上非但沒有蒙上失望之色,反而隱隱亮了起來。這多少讓桂含沁有些意外,才要再說點什麼提點這個小表妹,告訴她嫁進桂家之事雖然難成,但畢竟不是沒有希望,鼓舞鼓舞她的士氣,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悅耳的刺啦聲,隨後便是一陣肉香飄進了窗門。

  ——畢竟是除夕,晚飯吃得早,才過午飯沒多久,年夜飯就開鍋了。善桐聞著這誘人的味道,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喃喃道,「是我最愛吃的燜羊肉,你聞聞這香,一定是張姑姑煉羊油呢!」

  才一轉頭,卻看見含沁一臉的苦色,喉頭一動一動的,似乎有些想吐,小姑娘著慌了,「幹嘛呀,怎麼忽然就這樣了!」

  含沁擺了擺手,又咽了口口水,才苦笑道,「我一聞羊肉味就不舒服——沒事沒事,就是忽然這一下有些受不了,咱們說回正題……」

  「說什麼那?」門口忽然又響起了低沉的招呼聲,善桐回頭一看,見是許鳳佳站在門口,便沖他扮了個鬼臉,道,「說小四房七妹妹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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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端倪

  桂含沁雖然年紀要比許鳳佳小些,但論到緩和氣氛的工夫,倒是要比世子爺爐火純青得多了,見大少爺面上有些下不來,似乎又並不想對表妹發火,便撓了撓頭,傻乎乎地道,「什麼七妹妹不七妹妹的,聽著脆生生的,比這凍柿子好吃啊?上回在巷子口談她,這回來拿個凍柿子,也要追出來說她。」

  這個玩笑開得好,善桐先噗嗤一聲笑了開來,從牆邊掛著的一嘟嚕鮮紅深黃的凍柿子裡取了一個扔給許鳳佳,「是沒凍柿子好吃!」

  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穿過世子爺出了屋子,竟是一點都不把世子爺乍然變黑的臉色當回事,含沁沖許鳳佳攤了攤手,安慰道,「還是個孩子,比你小好幾歲呢,你和她計較?」

  他要是不拿話擠兌,也沒准世子爺還會放下身段來認真和善桐置氣,但這樣一說,許鳳佳自然不可能不顧身份,去同主人家的孩子生氣,他哼了一聲,很有幾分訕訕然,「一樣是表妹,善禮敢這樣對人說話,我早拿大巴掌扇她,含沁,你這個表哥可當得不怎麼地呀。」

  桂含沁也學著善桐,對許鳳佳扮了個鬼臉,無賴道,「我自己都還是孩子呢,還管得了別人呀?」

  這話說出口,他自己似乎都覺得好笑,捧腹了片刻,才親熱地邀請許鳳佳,「來來來,咱們西北的柿子可要比京城的好吃多了。這一整個秋天都忙著打仗,還是今兒聞著了味道,我才記起來是一整年都沒吃了。想來許六哥也不例外,咱們進屋吃去,隔窗賞雪品凍柿,很風雅嘛!」

  被這個無賴纏上,許鳳佳還有什麼好說?世子爺盤著手,似笑非笑地瞟了桂含沁一眼,「你還是孩子?有你這麼會算計的孩子嗎?」

  一句話說了一半,後一半掛在嘴邊,桂含沁要細聽時,又被世子爺咽到了肚子裡。他心知這位胸有丘壑的大少爺,恐怕是聽到了自己和善桐的一點對話,卻並不在乎,只是哈哈一笑,一攤手無辜地道,「我這十八房,沒爹沒娘的,要連我都傻得無可救藥,那能行嗎?」

  許鳳佳只是笑,不說話,一身傲慢氣度之下,似乎有什麼閃了過去,卻只是一閃又不見了。兩人不再說這樣敏感的話題,而是進了屋子,正好聽到桂含春問善桐,「剛才你表哥拉你出去,和你說什麼私話了?」

  沒想到桂老二一臉的道學,說起笑話來也這樣拿手,你表哥三個字,果然逗得小姑娘哈哈一笑。許鳳佳看在眼裡,倒是沒有吭聲,只聽得善桐道,「沒什麼!就是想吃凍柿子了,又不好開口要,索性就帶我出去偷了一個。」

  這話答得倒是俏皮,善檀善柏都笑了,善檀忙命人布了一碟凍柿子出來待客,歉然道,「是我沒想到,這家常東西,原本以為不登大雅之堂……」

  一邊說,一邊自己摘了一個,隨手撕開了柿蒂,本要遞給許鳳佳的,善柏忽然咳嗽了一聲,略帶尷尬地道,「大哥,看仔細了。」

  眾人都定睛一看,卻只見那凍柿子不知被誰已經吃了精光,可卻又仔細地沒有損壞外皮,又灌了水,重新凍成了一個冰坨坨。因為是從柿蒂下面挖開,又復原得好,善檀竟絲毫沒有察覺,便打了開來,要不是善柏說了一句,就要遞給客人了。

  這樣調皮的事,也就是善柏和善桂的差事了,本來善桐也應該屬於懷疑物件,可她回來之後雖然在祖屋逗留,卻很少進沒生活的屋子。眾人又見善柏一臉的心虛,都有幾分好笑,善桐也怕哥哥受罰,忙笑道,「嘿,這個倒讓我想到我們小時候,我也拿這一招來作弄小四房的七妹妹來著!」

  這話一出,許鳳佳的注意力自然被分散開了,就連桂含春都不由得看了過去。善桐受到兩人注目,想到自己對許鳳佳口口聲聲地說:「我們又不輸,哪來那麼多故事告訴你。」面上不禁一紅,遮掩著道。「嗯,那麼多年前的事,只記得一點影兒了。那時候我做了個這樣的水柿子,正不知道給誰好呢,可巧看到七妹妹走來,我就順手塞給她了。七妹妹倒是要比大哥強些,拿到手就知道不對,她動都沒動,立刻就轉送給榆哥……」

  說到這裡,她一下想到當時七妹妹其實才五歲出頭一點,應對敏捷居然不輸如今的自己,且處置得也極為得體。當時榆哥到手了還要撕開去吃,發覺裡頭是一包子水,明知道是自己作怪,卻也沒有責備。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從此對楊棋是多了好幾分尊重,也不敢再對她搞什麼惡作劇了……

  連這一件小事,她都處理得這樣滴水不漏。難怪人人都說她老成持重得不像個孩子了。

  善桐忽然有了幾分怔然,過了一會兒,才留意到一經提起楊棋,非但許鳳佳眼神火熱地看了過來,連桂二哥都流露出了幾分傾聽的神色。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姐和自己說的幾句話。

  「自從昭明十年以來,朝廷裡露了亂象,桂家就很有心思和我們結親。只是宗房沒有女兒,我們小五房也好,小四房也罷,都沒有合適的姑奶奶,能和桂老帥的弟弟們結親。這件事幾乎十年前就已經埋下伏筆,只是我們兩房一直在外為官,你年紀又小,自然不知道個中隱衷。」

  這結親自然講的是門當戶對,桂家長子地位尊崇,不論是小四房還是小五房,都肯定要以嫡女為配。小四房的二姑娘說了京中定國侯孫家,這個善桐還是知道的——她大伯母還是孫家的遠支姑奶奶呢,另外一個嫡女五姑娘十年前還小呢,等到了如今可以說親,小四房的身份又太高了一點,江南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已經隱隱比桂家是高了一層。且小四房大爺又年輕,功名上想必也是心熱的,這女兒多半還是要高嫁到京中人家,桂家僻處西北,對小四房的吸引力肯定就弱了幾分。要娶個庶女——在西北這樣的地方,也沒誰敢給宗子娶個庶女做媳婦兒的。

  既然如此,桂家也就只能在楊家宗房和小五房之間擇配了,偏偏宗房這一代又沒有女兒……小五房呢,兩兄弟都是四品的功名,配桂家略差了一點,做個長媳有些心虛,可一個次媳還是能坐得穩的。在小五房自己房內,善榴又是老大,從序齒上來說、地緣上來說,都要比遠在安徽的二姑娘來得名正言順。老太太就是想跳過大姐為二姐說了桂家這門親事,也得先為大姐籌措一門親事,才能堵了二房的嘴。

  這一番道理分析下來,善桐這才明白,為什麼母親對桂家的這門親事抱了這麼大的期望。原來十年前桂家已經露了意思,再一想也就明白過來:連慕容家,桂家都要主動和他們聯姻了。身為西北大族,桂家和楊家分處兩縣,又沒有多少衝突,自然是合則兩利。小四房沒有合適的女兒,宗房乾脆沒有女兒,小五房自然當仁不讓,這門親事雖然還在腦海之中,但卻決不是白日美夢,十有八九,是可以成事的。

  可桂二哥又為什麼對楊棋的事顯得有幾分在意呢?他從前沒來過楊家村,也沒有下過江南,肯定是不認識楊棋的……

  小姑娘心中似乎又鬆了一口氣:姐姐的婚事,是又有幾分可成了。小五房雖然顯赫,但要和小四房別苗頭,那純屬癡心妄想。

  可一想到桂家說不定是看上了小四房的庶女,小姑娘心底又騰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比不上姐姐,也就認了,那楊棋就算有千好萬好,畢竟出身放在那裡。桂家難道連臉面都不顧了,寧可要小四房的庶女,也不要小五房的嫡女?

  她心思百轉,面上卻到底是壓抑住了,留了心又笑道,「現在想起來,七妹妹真是好聰明。我雖比她大一歲,可在她跟前呀,就像個小娃娃。」

  許世子動彈了一下,面上似笑非笑,似乎低聲嘟囔了一句『也算有自知之明』,善桐並不理會他,只又道,「不過她雖然聰敏,但是身子嬌弱得很,似乎風吹吹就要倒。出來和我們玩了幾次,總是到一半就累得厲害,在路邊一坐,便走不動了。」

  西北是從來不同江南一樣,喜歡扶柳之輩的,天氣嚴苛,局面也嚴苛。別的不說,北戎要再犯邊一次,搶到了地頭大家都要逃命的時候,是病歪歪的美人兒跑得快呢,還是高挑健美,騎射都來得的女兒家跑得快?

  桂含春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善桐看在眼底,就好像把那凍水柿子一口吞了下去一樣,一時間噎得都有些喘不上氣來,她咽了咽口水,耳中只聽含沁笑道,「幹嘛啊,這人是誰?又都不在眼前的,你就只說著她的事。」

  屋中一下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善檀才緩聲道,「這個小四房的族妹,當年我們也都見過的——世子爺見諒,舍妹無狀,妄加議論,倒是讓你看笑話了。」

  只聽大堂兄和緩的回話聲,善桐就知道他必定是看出了什麼。她心中又添煩躁,卻也有些解脫感,捧起一個凍柿子不管不顧地咬了一口,就勢把話題交給了善檀。

  許鳳佳似乎也吃了點什麼冰的,聲調一下淡了下來,「哪裡,楊棋是我表妹,也是你們的堂親嘛。若果四姨夫一家還有別人在村裡住過,自然也會談起來的。」

  談話嘛,總是要談談大家都認識的人,這話倒也並不算錯,只是許鳳佳說這話的聲氣到底有些不對了。善桐正是極敏感的時候,她不禁瞥了世子爺一眼,見那英挺的少年郎面上似乎一下多了一股疏離,一股傲氣,心中多少有數,可一想到許鳳佳自己的門第,又覺得許鳳佳也沒有身份做這個樣子。思緒一時又有些亂了,眼神放出去,就沒有及時收回來,直到和含沁碰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又跑到善柏身邊,纏著他要吃他敲的核桃。

  沒有多久,老太太就讓張姑姑帶了一大包袱的玩物進來,有骰子——玩搶紅的,有羊拐骨兒——給小孫女兒解悶的,還有雙陸棋、投壺,倒是正經給客人們預備的了。含沁不用人說,自己拉了善桐去玩羊拐骨,許鳳佳拈起一顆圍棋,放在手心把玩了片刻,又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沉聲道,「桂二哥,來下一盤?」

  桂含春卻是一無所覺,他爽朗地笑了,「好好,就是怠慢了主人家。」

  善檀和善柏自然是一番客氣,含沁在角落裡看著,又竊竊私語,和善桐咬耳朵,「怎麼,嘴巴忽然翹得老高,都能掛兩斤豬肉了。你急什麼,人家……人家那再好,也是個庶女。」

  他臉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絲情緒,口氣又輕快了起來,「剛才和你說的話,你可別忘了,都要記在心底。你這麼聰明,什麼都看出來了,這件事,也一定能琢磨出來的。」

  畢竟大家都在一間屋裡,有些事,含沁表哥也只能說到這份上了。

  善桐不免有幾分若有所思,她畢竟年紀還小,喜怒哀樂都是一陣一陣的,回頭看了桂含春一眼,心中又漸漸氣平,沒有一會,便嫌羊拐骨玩著沒有意思,拉含沁和她去下象棋。「我雖然圍棋下得不大好,但象棋卻很精通!」

  到了將晚時分,眾人團坐一處,因有外人在,還是分了男女,善桐被祖母攬在懷裡,聽大人們說著閒話,不多時便有些朦朧起來。勉強挨到子時大家吃餃子,善桐連吃了數個都沒吃出什麼,肚子倒是飽了。老太太便安慰她,「三妞妞還小呢,不著急,日子在後頭。」

  一邊說,一邊自己咬出了一枚小銀錢,知道是有意安排上的,不過付諸一笑,便慈祥地道,「咱們家人多,錢放得也多,看看還有誰吃著了。」

  正這樣說,那邊蕭氏忽然哎喲一聲,吐出一枚錢來,起身笑道,「謝娘的吉言,媳婦得喜了。」

  那邊男桌上也陸續聽到了歡笑聲,想來是都吃到了,老太太畢竟老了,還不就圖個熱鬧?聽到這歡聲笑語,心下歡喜得很,才要說什麼時,善榴微微一笑,也吃出了一枚銀錢,大家都道,「大姑娘有運氣。」

  不想善榴一發不可收拾,再吃一個,又出一枚錢,過了一會,因善櫻胃納弱,一碗餃子剩一個吃不下了,她隨口幫妹妹吃了,卻又出了一枚。這連著吃出了三枚銅錢,倒是把老太太心裡吃得有了幾分納罕——這大姑娘倒是有福氣的,今年的運勢,就這樣強?

  王氏唇邊也掛上了淡淡的笑:雖然榆哥、三妞是一個都沒吃著,但目前最需要運勢的就是善榴,天意如此,她已經很滿足了。

  就是善榴本人,心思都輕了幾分,她望著手中光亮圓潤的三枚銀錢幣,眼波流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才珍重將銀錢收進了腰側荷包裡,倒是同善桐相視一笑,姐妹倆湊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起了小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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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11: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九章:自得

  西北把年節看得重,除夕晚上吃過了餃子,眾人便分列男女向老太太拜年,因桂含春和許鳳佳同小五房沒有親戚,這拜年問好是趕不上的了。倒是含沁怎麼也算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有心和他親近,等兩個客人回屋去休息了,便讓含沁進了裡間,「還小呢,過了年也就是十二三歲,不到要避諱的年紀。」

  含沁平常油嘴滑舌的,這時候倒是動了點感情,呼吸聲見了粗重,「往常過年總是冷冷清清的,再沒有今年這樣熱鬧——這也是第一次領壓歲錢呢。」

  他是獨立支撐門戶的大人了,手裡的活錢當然是多的,老太太給的二兩銀子也不算什麼。榆哥、梧哥等人,到底也是四品人家出身,平時自然有月錢等著,雖然到不了自己手上,但卻也不短錢使。善柏和善桂年紀不大,家裡也沒有給月錢的習慣,看老太太的壓歲錢就看得很重,接過來了珍重掖在懷裡,老太太看了,心裡倒又高興了幾分,就笑眯眯地逗孫子們,「表哥是頭回領壓歲錢,把你們的份讓給他,讓他拿個三份子吧?」

  善柏倒還好的,明知道祖母是在說笑,便道,「好哇,給了表哥,再問表哥要一份兒。」善桂雖然也明知道祖母在說笑話,但卻還是流露了一瞬間的不捨,才笑道,「嗯,這就給表哥送去。」

  眾人越發一笑,蕭氏看著兒子,滿臉的慈愛。王氏卻不免略略皺了皺眉,因是新年,也不曾多說什麼。也就只有善桐眼尖,一眼瞧見了關在心裡,只等著回頭問母親了。

  大年初一眾人自然要到祖祠祭祖,到了下午,老太太在家招待來拜年的親戚,王氏打頭,三個媳婦們一道出去拜年。因為今年冬天路壞了不大好走,幾個媳婦嫁得也遠,都沒有回娘家的意思,大年初三,老太太就吩咐,「都在家歇著吧,前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正月裡禁忌多,多半也是為了讓人們有個由頭歇著,王氏倒也難得地清靜了下來,靠在炕邊看過了丈夫來的幾封家信,字裡行間都琢磨透了。又想拿帳本來看看,奈何這是正月不讓動算盤,便又熄了心思,正在愜意時,就聽得簾子一響,小女兒進了屋子。

  過年就是十一歲了,善桐不言不笑的時候,多少也有了些大姑娘的樣子。因為年邊忙碌,也有近半個月沒能好好打量小姑娘,王氏定睛一看,倒覺得她長高了些,因在正月裡,穿了顏色衣裳,頭上也見了金玉首飾,看起來倒和在京城的那幾年沒甚差別。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怎麼,不和你那些小夥伴們一道出去野?」

  「我是大姑娘了。」善桐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母親身邊坐下,盯著腳尖道,「前回祖母還說,過了正月,讓我同善喜一道讀書。我想,也不能還把自己當個孩子,閑來無事,就出去亂跑了。」

  孩子太討祖母喜歡,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約束得狠了,她到祖母那裡一訴苦,老人家有心發作,訓斥下來,難做人的還是母親。王氏雖然有心教導女兒,但如今在婆婆跟前已經夠難做的了,也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如今善桐自己懂事,明白道理,她哪有不開心的?心下頓時就是一陣熨帖,拉過女兒來摩挲撫弄了片刻,才想著問,「你姐姐呢?」

  「在裡頭帶著櫻娘做針線呢。」善桐略一咬牙,知道此事總有一天必須得和母親攤牌,她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平靜下了耳邊雷鳴一樣的心跳聲,一張口,話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是含沁表哥年前對我說了幾句話,過年忙,我就沒和您說……」

  王氏不由神色一動,略一尋思,也不禁歎息。

  「真是個小人精。」她低聲道,「什麼事都辦得這樣漂亮。」

  看含沁和三妞親近,還以為他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走到了歪道上去。原來想的卻是借三妞傳話——唉,也是榆哥愚鈍,否則,含沁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

  至於含沁是怎麼知道自己有意同桂家結親的,王氏盯了善桐一眼,心底多半也猜到了幾分。女兒心裡掛念著姐姐那是好事,她也不想拆穿,因此沒加細問,只道,「他都說什麼了?」

  善桐便將含沁的幾番叮囑,和盤托出,「說是這門親事要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桂家長媳名分已定,是……」

  三言兩語,便將桂家長媳竟是農家女的事,告訴了王氏。

  不消任何人點醒,王氏已經聽得眉頭大皺。善桐忙又趁熱打鐵,略帶憂慮地道,「含沁表哥還說,這件事可沒那麼簡單,要辦成不大容易。不過,他自然會鼎力相助……」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就算身後代表了桂家一房,現在也還不到他出頭說話的時候呢。縱使含沁身上帶了功名,人微言輕的,鼎力相助,能助到哪裡去?

  王氏的眉頭不禁慢慢地打成了川字結,善桐見此,知道母親心裡已經品味到了這門親事的難處,索性一咬牙,把底牌也搬了出來。「還有一件事,不是含沁表哥說的,是我自己看的,也不知道該不該和娘說。」

  這答案自然不可能是『那你就別說了』。善桐輕聲細語,在母親耳邊又給桂含春下起了讒言,「就是除夕的時候,含沁表哥和我說事呢。許家的那個世子爺來了,一來又問我楊棋的事,楊棋你還記得嗎,小四房的七姑娘——」

  「怎麼不記得。」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比你還小一歲,精成什麼樣子了。」

  想到桂含沁的人小鬼大,不禁也歎一口氣,「家大業大,這些庶子庶女,一個個都是精怪。」

  善桐聽在耳朵裡,倒也聽出了一點意思,她對楊棋倒沒有什麼,在除夕之後,更有些隱隱地忌恨起了這個印象早已經模糊的玩伴,可卻早把桂含沁當作了自己人,聽到母親這樣一說,不服氣就浮到臉上了,卻不敢多說什麼,只道。「我也難得見到世子爺,就索性說了些我們小時候的事給他聽。我覺得……」

  她咽下了口中的苦澀,道,「我覺得桂二哥聽得也很上心!後來許家的大少爺也發覺了,臉色可一下就變得古怪起來啦。」

  這樣說,老九房是寧願娶個庶女,也想和小四房攀親了?這心思連兒子自己都體會到了,才會對小四房的女眷那樣上心吧。

  也是,按照桂二少的年紀,也就是他們家的六娘子、七娘子和他年紀相近了……

  還以為桂、楊之間早有默契,這一代的親事如果不是著落在善榴身上,也會歸給大房的善桃。沒想到他們吃相居然這樣不好,為了和南邊的總督攀上關係,連個庶女都願意娶回來做當家少奶奶?

  儘管對老太太有諸多不滿,但王氏心裡始終還是服她老人家一件事的:小五房如今光是男丁就有十多個了,雖不是個個都讀書有成,但就是最浪蕩的三爺,也只敢票票戲寫寫唱詞,嫖賭是絕不敢沾手的。別的林林總總也不多說了,小五房的家風,是數得著的正。

  在西北,家風越正,嫡庶之分看得也就越重。自己本來想著,要是善榴婚事不成,桂家的三少爺和善桐也算是年紀相近,這樣看來,即使桂家願意再和楊家結一門親,老太太都看不上這娶庶女為當家主母的做派了。

  也罷,若是要娶為當家主母,小五房也的確是高攀了。再說,次子媳婦出面理家,就為將來伏下了無窮無盡的矛盾。想要安安閒閑地做個次媳,幾乎已成泡影。這樣看來,這門親事也的確是弊大於利了。

  王氏歎了口氣,還有些戀戀不捨地玩味了一下桂家的門第,隨後便一揚眉,乾淨利索地道,「娘知道啦,這件事,我心裡有數。」

  這是變相的逐客了,善桐也不是聽不懂,但卻依然留戀不去,王氏本待與望江計較一番,見女兒如此,倒是有幾分心軟:說了要將她當個大人看,也就得當個大人看起來。

  「要是這消息能來得早幾天就好了。」她將一絲後悔露給女兒看到,「也犯不著和你祖母鬧得這麼僵,這一次,少不得又要你在祖母身邊相機說說好話,讓老人家回心轉意,問一問諸家的親事了。」

  母親能這樣俐落地放下桂家,著實令善桐喜出望外,最初一波喜悅過後,又難免覺得好笑:一家人,本來就應該抱成一團,母親心心念念,也是為了大姐考慮,要還得使出各種手段去打動母親,那還叫什麼一家人。

  就算是祖母,也就是一兩句話,說到點子上的事兒……一家人能有什麼大矛盾?大年初七,族裡商討借糧的小會,那才是真正的戲肉所在呢。自己在這裡為了姐姐算計母親,轉頭再要到祖母那邊挖空心思地為二房謀劃,其實說到底,一家人還不是得緊緊地抱成團來,在小會上維護小五房的利益。

  話說到這裡,善桐不免又要往深裡去想了:其實現在西北亂成這樣,楊家村裡鬥得再厲害,還不是得一心對外?否則鬍子們一來,就得和諸家村一樣,老老實實地交糧食換命。

  她覺得她還能再往深想點,可再想到北戎大兵壓境,她就想不下去了:小姑娘見識雖然廣,但是卻也沒有見過前線厲兵秣馬的樣子。這些事,她心裡只是影影綽綽有個數而已,再往深也想不出來了,只模糊知道,北戎大兵壓境,其實整個西北都應該抱成團來,免得這波蠻子再度犯邊,大家都不得安生……

  可再一看母親,她不禁又在心裡歎了口氣。

  即使是小五房這麼親親的一家人,又何嘗不是你一個心結,我一個心病?要做到緊緊抱團一心對外,哪有那麼容易。

  「祖母像是被傷了心呢。」既然桂家的親事,已經為母親所擱置,善桐也就乍著膽子,將老三房老太太來訪的事告訴了母親。「老三房的叔祖母似乎有心為桂家和我們牽一條線,祖母是一聽就告罪去了淨房……」

  王氏唇邊不禁露出一線苦笑,老人家的性子還是這樣愛恨分明——這是又和自己頂上牛了,也虧得女兒心裡藏得住事,不然,豈不是又要帶著心事過年了?

  她倒沒有往深處去想:歸根到底,善桐今年也才十一歲,又一向顯得稚氣。為什麼她非得在得到了這許多對桂家婚事不利的消息之後,再輕飄飄地將此事告知母親。而非在年前就向母親說明,老三房老太太有周全兩家婚事的意思,這裡面的緣由,王氏只是略一沉吟,就隨意放了過去。

  「眼看著今年戰事恐怕不會太好。」她一轉眼就又操心上了女兒的婚事。「你大姐過年十七歲,親事也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即使她不喜歡諸家,那也沒得再挑。三妞為娘跑一趟,說一說我的意思,勸勸你姐姐。如她願意,你再來和我說說,過了正月,等借糧的事辦過了。娘就……娘就和老太太說去。」

  畢竟是母親,轉眼間已經安排出了一個極妥當的行事方案。善桐自覺能在一切無法收拾之前救火,也頗有些不好外露的成就感。想到自己鼓起勇氣試探諸大哥,又要為姐姐鼓勁,又要試探母親,居然也都妥當地辦了下來,把姐姐口中『娘都打定了主意』,『婚姻大事,咱們做小輩的沒法多想』,似乎竟是無法承辦的一樁事給辦成了,小姑娘心底影影綽綽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很多事,說起來難比登天,真的辦起來,其實也很簡單。

  見母親頗有些愁眉,她轉了轉眼珠子,便大膽地道,「娘,祖母那邊,老人家脾氣執拗,你貿然去說,恐怕又要受氣了——這件事,不如讓我來辦吧?」

  王氏心頭一動,看了小女兒一眼,頗有些不信,「你——你能行嗎?」

  善桐甜甜地笑了。

  過了大年初三,老太太這邊也就閑了下來。

  年前熱鬧,那是因為族人們摸不清借糧一行人的底細,也摸不清他們的胃口,更拿不准族內眾耆宿的意思。難免要攢頭攢腦地四處打聽,畢竟借出去的糧食也不會從地裡憑空變出來,還不是得從自己的手心裡往外擠?等事到臨頭了,大家反而不急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清楚,該拿多少,心裡也都有了底稿。真到這時候,也就用不著在上門陪著小五房這位脾氣多少有些古怪的老太太喝茶聊天,雲山霧罩地想要捉摸一點底細了。

  就是老太太自己,往年多少也會出外走走,和老妯娌們說說話,今年也不出門了,就在屋裡抽煙喝茶,吞雲吐霧地運著氣兒,和長孫善檀嘮嗑。王氏等三個媳婦要來陪老人家說話,也都被老太太自己打發走了。

  明年是鄉試之年,善檀一心是要取個舉人在身的,和老太太說了幾句話,他便露出了神思不屬的樣子。老太太看在眼裡,哪還不知道孫子的想頭?只好打發他回自己院子裡讀書,自己又抽了一袋水煙,正在出神時,隔著窗子就見到善桐進了院子——正月裡,小姑娘臉上卻沒有多少笑影子,一張俏麗的小臉板得緊緊的,一看就知道這是找祖母訴苦來的。

  老太太見到善桐這樣,心裡不由得也是一緊:這孩子雖然嬌貴,但素來懂事,很少擺臉色給人看,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能耐,能把孩子氣成這樣……

  她心裡有了數,等善桐進來一頭紮進自己懷裡,雖然心疼,卻不著急盤問她,只是沉聲道,「大家女兒,喜怒不形於色,臉上帶著笑,那沒有什麼。可受了委屈,甭管多大的事,你也得把情緒往肚子裡咽一咽。七情上面,是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這道理善桐也想得明白:厭你的人見到你生氣,心裡自然稱願,喜歡你的人見到你生氣,心裡自然心疼。只是她頗為不以為然,人生在世,當著親人的面,哭也不能痛快地哭,笑也不能痛快地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頂多當著仇人的面,再擺出高深莫測的樣子來就是了。

  不過今日裡,她是有意作出了一臉的委屈的。雖然等來的不是祖母的盤問,而是一頓教訓,但小姑娘還算沉得住氣,低聲道,「我知道了,下次必定不再犯。」

  老太太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這才問孫女兒,「到底怎麼了,是哪家的閨女兒又給你氣受,還是老七房的人不知死活,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來生事?」

  小孫女兒歎了口氣,也就竹筒倒豆子一樣地將家裡的煩難告訴給了祖母知道。

  「姐姐自從知道母親有說她進桂家的消息,就鎮日裡愁眉不展的。覺得桂二哥比她小了三歲不說,北疆戰事沒停,哪有空辦喜事,這一來出閣時就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

  一門親事要成不大容易,要不成,理由可不是成千上萬?老太太本人又不看好善桐和桂含春的姻緣,自然是聽得頻頻點頭,對善榴也多了幾分讚賞,「她倒是看得清楚。」

  善桐本待將含沁的那一番話再說出來的,不知為什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見祖母已經認可,便又附耳在祖母耳邊道,「況且呢,她在外九房的院子裡和諸大哥見過一面……我看諸大哥的樣子,好像很在意姐姐。只是他孤身一人在這,也沒個長輩做主,現在正著急得很呢。天寒地凍的,也沒個人回家送信——」

  老太太心中千回百轉,一時間已是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到末了想到次媳那淡淡的臉色,心又冷了下來。她沒有吭氣,只憑著孫女兒往下說。

  「臘月裡您問我那一次,我也不是不想說,是她還憋著呢。眼看著過了正月,姐姐的心思也藏不住了,」善桐小心翼翼地閃了祖母一眼,見祖母神色深沉,不禁又有些緊張,恨不得能喘幾口大氣,又強行壓抑下了這股激動,垂下頭去,嘟起嘴撥弄著腰間的小荷包,「和娘吵了一頓,說了自己的心思。娘只是一口咬定,說已經在祖母跟前認定了桂家,否了諸家,人無信不立……現在兩個人都不說話。」

  一房主母,兒女的婚事自然是由得她主持不錯,可倒行逆施到這個地步,要強按著女兒的頭去喝水,這也實在說不過去了吧?

  本來還以為二房內部還是一片鐵板,這一次轉向也是一起轉了向,小孫女兒是輾轉來為王氏說說情,再請自己出面輾轉托人牽頭的。沒想到王氏居然軟硬不吃到這個地步……孫女兒不情願成這樣,婚事也的確不大合適,這件事再不管,有失體統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早就盼著下一下兒媳婦的面子了,老太太這一挑眉,挑得倒有幾分揚眉吐氣。

  她乾淨利索地道,「這件事不能這樣辦,你姐姐說的對,她一個女孩兒耽誤不起。桂家是好親事,只是和她的確沒緣。」

  見自己雖然表態,但小孫女還只是愣愣地看著自己,面上殊無歡喜之色,倒有些忐忑。老太太不禁一笑:孫女兒還小,有時候難免掉個鏈子。

  她就難得地又多說了一句,「傻孩子,你姐姐耽擱不起,滿村裡現在就兩戶人家是合適的,桂家不成,諸公子本人又有意,豈不就是諸家了。讓你姐姐放心,她的意中人,跑不了的。」

  善桐這才露出歡容,笑顏逐開,出口反而卻是埋怨。「祖母——話說得這麼白,姐姐又要害羞了!」

  這一老一少相視一笑,笑裡居然都有幾分自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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