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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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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11: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章:手段

  雖說還沒有正式通過諸家長輩,但善桐還是向祖母稍事透露了諸燕生本人的說話。

  「年初二我遇著他,諸大哥還說,家裡的事,祖父母一向是隨他做主。」

  今年十八九歲,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可以代表諸家村出面借糧,這樣的人要被人做了主去也難。兩廂有意,門當戶對,這親事十分倒是成了五分了,老太太雖然素習穩重,喜怒不形於色,但也還是不免將諸燕生當成了未來的大孫女婿,就半真半假地同善桐抱怨,「人都在村子裡了,少不得也要上門百年,這點禮數都不知道,不懂事。」

  善桐笑嘻嘻地,也沒有往心裡去,半開玩笑地為諸燕生分辨了幾句,「沒沾親帶故,也不好隨便上門。再說,他現在一動,咱們家的門檻還不得被人踏斷嘍?」

  是啊,怎麼說都是借糧來的,雖說這問的只是外九房,沒有老帥們的霸氣,一問就是一村子。但沾了糧字的邊,就不好胡亂走動了。老太太自己也不是想不明白這一層,只是沒想到善桐居然也看得這麼清楚。

  孩子大了,真是一日千里,每天都比從前更懂事得多了。有時候就是自己,也不能一眼看透了深淺……

  她不由得就又打量了小孫女一眼,才略帶欣慰的一笑,起身道,「行啦,別擺弄你那大辮子了,陪祖母出門轉一轉吧。」

  眼看著就是年初七了,大孫女的婚事再大,大不過一村人的前程,就是王氏面上也絲毫看不出一點不順,這兩天過來請安時,話裡話外問的也都是族內小會的事。老太太心裡有了數,倒也沒有為難次媳——打老鼠還怕傷著了玉瓶兒呢,只是按下不提。

  她難得說要出門,今日又是年初六,善桐不能沒有聯想,只是沒想到祖母居然會帶上她。要在從前,這可都是善檀的差事,她一下來了精神,直起腰板脆生生地應了一句,「哎,我扶著祖母走!」

  才出到院子裡,張姑姑不言聲就上前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肘,善桐不過是意思意思罷了。這一老一少一僕三個人還真在村子裡轉了幾圈,老太太還帶著善桐去到河邊,看了看上凍的河水,說了聲「今年天氣冷,好事,開春了莊稼就旺盛」。這才不緊不慢地踱到了宗祠附近,帶著善桐進了宗房。

  楊家宗房血脈連綿,一百多年下來,雖然不斷有人分家出去,只有族長一支在這宗房院落群內居住,人口其實說不上多,但多年老宅,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興旺潤澤的氣息,透在了這一片寬敞的四合院群落之中。老太太才進了大門,就有人上來行禮,口稱「拜見伯祖母」,沒有多久,宗房長子楊海林就恭恭敬敬地接了出來,給老太太行禮,「今年事多,沒能親自上門拜年,伯母別見怪。」

  宗房和其餘各房不同,年節時事情更多,打發孫輩出外拜年已成慣例。不過在往年,楊海林怎麼都會到小五房、老三房、十六房這樣的人家走一走的,畢竟隨著年月,老一輩在世的越來越少,除了一枝獨秀,年已屆花甲的老族長楊子沐之外,族內子字輩的老人家,經過當年的連番戰亂,還健朗的已經著實不多了。

  到底還是和宗房有了些生分,否則就算宗房大爺不上門,自己也要主動上門來坐坐的,不說別的,借糧的事,通個氣也比裝聾作啞強得多了。

  不過,自己不上門,宗房大爺也不上門,這裡面的意思也不大好,恐怕老七房背後,不僅僅只是一個宗房老四,整件事老大也是看在眼裡的,只是裝聾作啞罷了。

  老太太在心中歎了一口氣,面上卻是顯得有幾分不快,「哪裡的話,聽說族長老哥年前又犯了咳嗽,你們事情也多!一家人不計較這個。」

  她一手養出了兩個兒子,說來也是有誥命的太夫人,宗房就算素來很有體面,哪敢真和老太太拿大?楊海林又幾次請罪,一邊讓老太太上座奉茶,他去扶老太爺起身相見,這邊他妻子也上前給老太太行了禮,這才低聲向老太太賠不是。「今年過年,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從天黑到天亮,都是來問借糧一事的,這種事,家裡人除了大爺,說話也都不算數。老爺子身體不好,不能累著,因此就沒有出面,只是打發了大郎過去。如有冒犯,伯祖母也別往心裡去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善桐本來對於宗房意見老大,此時倒覺得宗子、宗婦這樣低聲下氣,可以說是給足了小五房面子,她見祖母臉還是繃得厲害,倒覺得祖母有些不近人情了,可一想到善喜,又在心底猛地抽了自己一嘴巴:面上柔媚,背地裡做壞事的人可多了去了,這也是祖母、母親都時常教導的,怎能因為一點笑容,就失了立場。

  老太太就很軟硬不吃,得了楊海林媳婦的解釋之後,她面上本好看了些。可一等宗房老四楊海明夫婦出來給她見禮,她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了下去,吃過茶居然木然不語,善桐和張姑姑兩個人一邊一個昂然立在身後,善桐除了請安問好竟是別無他話,倒是讓氣氛一陣尷尬。

  這位宗房四爺雖然讀書不成,和小五房三爺一樣,平日裡也就喜歡票個戲,但畢竟並無顯著劣跡,忽然得了伯母的臭臉,臉上也有些不大好看。好在此時族長一邊咳嗽一邊進了屋子,拱手給老太太問了安,「老嫂子,今日貴腳踏賤地啊。」

  雖說貴為族長,但私底下這族長爺爺的行事,也實在是有幾分不著調的。善桐沒忍住,一撇嘴就笑了,「族長爺爺耍貧嘴——」

  氣氛一下就緩和了下來,楊海明若有所思地掃了四弟一眼,見四弟一臉的莫名其妙,納悶也就先裝到了心底,扶著父親和老太太廝見了,各自分賓主坐下說話。

  這一次老太太過來,眾人自然都猜到了她的用意:肯定是為明天的小會來打前哨的。因此話沒有說幾句,楊海明就站起身來告退,順帶著將幾個弟弟都帶了出去,還要帶善桐出去玩,老太太止住了:「讓小孫女伺候我抽煙吧。」

  族長也笑道,「海明留下來端茶倒水。」

  待得人都退了出去,老太太卻是一句話沒提借糧的事,而是提起了小五房想進宗學讀書的幾個孩子,「善柏和善桂都不是什麼讀書種子,也就懶得費心提了。如今倒是要討個面子,把孩子們都送進去沾染沾染文氣。」

  族長很有些詫異,他掂量地望了老太太一眼,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中,小事罷了,老嫂子不拘派誰過來打聲招呼,也就是了。」

  老太太臉上微微綻出笑容,「畢竟是宗房自己的私學,和族學不同,是你們自己的東西。我老婆子還沒那麼拿大,總是要過來親口說道說道。」

  她字字句句扣緊了『自己的』這三個字,族長未免有些訕訕然,「其實就是給家裡孩子們起的私塾,老嫂子也知道,族學人多,先生也顧不大過來……」

  老太太就算再急公好義,也不會在這當口就這件事和宗房較真,橫豎小五房的孩子要上宗學,宗房是決不會說不的,只是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便笑道,「好先生的確難得,我們也想自己開個家塾呢,可惜一直也沒能物色上好先生,也就罷了。不過族學先生也不錯,起碼是把善檀給教出來了。」

  見族長臉上越發不好意思起來,當著善桐的面,老太太也不為己甚,隨口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一家一族,讀書種子是越多越好。山西、江南的名門望族,還不是盡心搜刮讀書種子,宗學要能為村子裡多培養出幾個秀才,甚至舉人、進士,那也是全村的大好事。」

  話雖如此,她卻心知肚明,族長老哥開了宗學,為的只怕也不是搜刮族內讀書人才,多半還是老先生去後,覺得族學人多,孩子們學不到東西,這才動了念頭,為自家人辦個家塾。

  其實這倒也沒有什麼,錯只錯在宗房的身份,連宗房自己都不上族學了,族人對族學的信心可想而知。這一下,族學是不散也散了,本來幾個好先生,不是另謀高就,就是進了宗學……宗房的身份,一件事稍微辦錯,就是這麼個結果。

  老太太雖然不大高興,但到底還是沒往下說,咳嗽了一聲,又問候了族長的舊疾,兩個老人家你來我往地客氣了一番,善桐聽得朦朦朧朧的,只顧著捉摸祖母話裡的門道,有些門道她已經悟出來了,有些卻似乎還蒙了一層薄紗,更有些話,在她聽來就是廢話,可族長爺爺卻聽得極是認真。好容易,才從族長爺爺那裡盼來了一句,「說起來,老嫂子也來得正好,明日借糧的事,還沒問過你的意思……」

  這到底還是到了戲肉,善桐精神一振,又直了直腰,小心地給祖母捶打起了膝蓋,沒想祖母反而擺了擺手,毫不在意地道,「您秉公行事,還有誰能說您不成?我這就是來問問宗學的事,別的沒有二話。族裡怎麼安排,我老婆子都聽命行事就是了。」

  一邊說,一邊就拉起善桐告辭,「出來這麼久,家裡要惦記了,也是年節,大家都忙,你們忙!」

  雷聲大雨點小,把眾人都遣下去,滿以為是要來密斟的,沒想到只得了秉公行事這四個字。老太太這行動實在是有幾分天馬行空了,非但善桐不解,族長父子也有片刻僵硬。族長忙道,「老嫂子這是哪裡的話,族庫這是族人共有之物,總是要耆宿們都點了頭,這才可以開庫。會前通通氣,也是該當的——」

  老太太的態度卻很堅決,「這是族裡的大事,沒得我提前來打招呼的,到時候聽憑族長安排,我們小五房倒是不會有一句二話!」

  善桐先還有些納悶:這當口上門,擺明瞭是問糧的,客氣客氣,大家面子上做到了也就是了。祖母這裝得有些過了……

  她暗自按捺下了心頭的疑問,聽祖母和族長又客氣了幾句,末了竟要起身告辭了,族長一疊聲地留客,到底還是把老太太留了下來。

  「就是老嫂子不上門,我也要派人去請的。」楊子沐終於是吐出了實話,「這裡有件事,我們一時間還很難下個決斷呢。」

  老太太不動了,一揚眉看著族長,老人家卻又不著急了,喝過了一盞茶,才慢慢地道,「老帥們是這個意思,這借糧呢,當然也不能白借。是朝廷兵馬又不是鬍子,做事都是憑著理字的……」

  他歎了口氣,又有一絲嘲諷地笑了,「至少面子上總是過得去。世子爺說了,老帥們的意思呢,這糧食借出去,算利息,三分。利息是還錢還是還米都行,等後邊的軍餉到了,一應歸還,一分都少不了咱。」

  三分的利,算是高利貸了。如果限期沒還,利滾利可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不過世子爺既然沒有言明歸還期限,借一年是三分,借十年也是三分,後邊軍餉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頂不得真。

  老太太揚起眉毛,聽宗長續道,「此外還有,三個國子監的缺額,不拘是秀才還是舉人功名,願去都能進去,這是熱心軍事輸捐錢財,由太子爺奏請皇上特批的。這邊糧食交割清楚,那邊人就能上路進京讀書了。不過為了做得好看些,這家人的糧米就不能算利息了。世子爺意思,哪家捐得最多又有秀才的,這名額就給了哪家。」

  善桐年紀小還沒有怎麼樣,老太太已經先叫了一聲厲害,她旋即又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道,「老帥們是心急了……恐怕前線,是真的缺了糧食。這樣費盡心機地來擠,是要把最後一點餘地都擠出來啊。」

  族長也是有煙癮的人,見老太太手指彈動,忙吩咐楊海明,「給你伯母敬煙。」

  楊海明到了這樣的場合,卻是一句話都插不上來了,只是肅容靜聽,得了父親的吩咐,忙站起身來為老太太舉過一袋水煙,老太太也不謙讓,由得善桐服侍,和楊子沐對著吞吐了半日的雲霧,才低沉地道,「老哥,聽我一句勸,這利息沒得話說,為使族人心服,那是一定要受的。國子監讀書的事,還是緩著點辦。」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你們家也不是沒有秀才,我看,最好和老三房、十六房商議一聲,三家分了,也就算了。不必再橫增枝節,不然,倒是只讓老帥們得意了,對村子也沒什麼好處。」

  老太太是什麼性子?往壞了說,那是有幾分清高孤介,正直到極點的老腦筋,往好了說,就是急公好義處事公道。西北畢竟不比江南文氣旺盛,好先生少,能進京城國子監讀書,若是本人有幾分才學的,將來一飛沖天的機會就大得多了。楊家村畢竟是百年望族,讀書人不少,秀才就有十好幾個,不第舉人也有七八個,這三個名額雖然沒有明說,但無異於是給這些人一個自由競爭的機會。卻偏偏是祖母建議,將這三個名額給昧下來——善桐一下都有些懵了,就是族長父子,似乎都始料未及,半晌沒能說得出話來。

  「老嫂子這是老成之言啊。」楊子沐清瘦的面容,在煙氣中倒是帶了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泥雕木塑一般呆滯了許久,他才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咳嗽著道,「滿村子裡能看透這一點的人,除了老嫂子又能有多少呢……只是這個名額,我們宗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要的,老嫂子看,善檀大侄子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善檀父親也是有品級的,官生他是跑不掉的。」老太太擺了擺手,「這個缺我們也不敢吃,老哥心裡有數,借糧這件事我們小五房出力不少,越是這樣就越要避嫌……」

  楊子沐神色有些發苦,善桐平時也是見慣族長爺爺的。總覺得他雖然老說些笑話,看著和氣,但其實從容不迫,似乎很少有被難倒的時候。直至今日,才發覺他畢竟已經年過花甲,是個老人了。

  再一看宗子楊海明,雖然也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但在兩個老人精跟前,還是有些稚嫩,聽到兩個長輩的密斟,面上更是神色變幻陰晴不定……

  她一直覺得雖然擺在楊家村之前的困難不少,但這麼多大風大浪都過去了,眼前這個波瀾,必定也能平安度過。可此時小姑娘心裡明白了:沒有哪一道坎,是能平平安安熬過去的,從前不覺得,那是因為有長輩給掌著舵呢。

  「老帥們真是拿住了我們楊家村的命門了。」又過了一會,楊子沐才徐徐地道,「是啊,這三個名額,哽著脖子要私吞,我看沒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要吐回去不吃這個餌,可這個餌又實在是太香了,也真的捨不得……老嫂子,你說得有理,我也是難下決心那。再說,你這邊要瞞,人家那邊一下揭開來,還是一樣難做人。」

  老太太哼了一聲,很有些悻悻然,她說了半句,「看著都是好孩子,想不到如此——」

  話卻又斷在了嘴裡,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她便站起身來,柔和地道,「老哥要為一村人謀劃,實在是辛苦了。家家多出,那族庫少出一點也沒什麼,只是太小氣了,大家背後也難免說三道四,個中分寸,老哥還是要把握清楚。」

  楊子沐神色一動,笑容更是有些苦澀,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也站起身來,「我送老嫂子出去!」

  這一番暗藏機鋒的問答,讓小姑娘一路琢磨回了小五房祖屋,還不肯出去,只是在老太太身邊為她捶著腿兒,自顧自地低頭沉吟。

  會聽得出文章,就是可造之才。老太太歇過了一口勁兒,又閉著眼小睡了片刻,稍微緩過精神,就把善桐叫到身邊,沉聲道,「問吧,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出來。和外人儘管繞圈圈,和自己人,咱們有一說一。」

  善桐想到自己和母親卻是又算計了老太太一會,多少有些心虛,在心中默念了幾句『妙在清濁兩可之間』。這才脆聲問道,「不懂的主要有兩點,第一,您為什麼那樣客氣,始終繃著不肯說是來談借糧的事的。第二……就是這入監讀書的名額——這不是好事嗎?可您為什麼卻似乎並不太贊同?」

  嗯,這是看出了戲中三昧,沒問宗學的事,看來是已經讀懂了宗學一事到底壞在哪裡。

  老太太就直起身子來指點小孫女兒,「為人處事,雖然立意要正,但也要有足夠的手腕,不被人所拿捏。宗房再怎麼說,也是村子裡一號人物,借糧的事必須他們主持。這當口你撞上去一頭熱血地說這說那,人家反而容易懷抱疑慮。欲擒故縱,只是雕蟲小技,卻也不得不為。」

  見善桐有恍然大悟之意,她又閑閑續道,「至於這三個監生名額用心深在哪裡,你畢竟年紀尚淺,沒能品出味道,也不算什麼。其實無非就四個字,僧多粥少,為來年計,最好別讓各房捨生忘死地追求這玩意兒。私底下能退就退了,不能退,各大戶分一分,大家心裡也好受些。」

  大戶自然是要多出糧食的,把三個名額暗箱操作過去,人家心底自然也寬慰了幾分。比如說老三房和十六房,家裡都是有秀才的。這彎彎繞繞善桐自然已經明白,得到祖母一語點醒,她福至心靈,忽然恍然大悟,「其實族長爺爺也就是在找藉口吧,他要是私底下退了那三個缺額,世子爺也未必會自己挑明瞭拿出來為難他……借糧的事,還得指著宗房幫忙辦呢。」

  老太太唇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她沒吭聲,由得孫女兒繼續往下說。「僧多粥少,為了能夠理直氣壯地得了這個缺額,大家自然是踴躍借糧,數目擺在那裡,大家多出,宗房自然少出……難怪,他們自己不要那個缺額,原來還是想為族庫多留點糧食!」

  她自覺看透了宗房的伎倆,頓時就有些不屑,「真是把族庫都當作是他們自己的私產了!」

  「族庫本來就已經是宗房的私產,他們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太太犀利反問,「三妞,咱們要臉,架不住有些人不要臉啊……這麼多年經營下來,族庫除了宗房,誰還有資格過問?他們想著自己多留一點糧食,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畢竟要是各房都不肯出,餘下的還不都要攤到族庫裡去。」

  她說得自然有理,但善桐依然不禁有些憤憤然,「族庫是他們的,宗學是他們的,損公肥私,這個宗房還要來幹嘛!」

  「也不能這樣說。」老太太卻沒有和從前一樣,鼓勵善桐的鋒芒,她略帶不滿地掃了孫女兒一眼,淡淡地道,「有私心較量,是人之常情。宗房大節上始終還是無虧的,也就是這些年族長有幾分糊塗了,約束不了兒子們,這才鬧出了幾件不像話的事。」

  頓了頓,想到善檀幾乎已經長成,除了閱歷不夠,格局還小之外,這些事上是無需自己費心的了。唯獨小孫女年紀不大,尚需見識場面,增長眼界,便下了決定。「也罷,明兒的小會就帶著你去,讓你開開眼,見識見識宗房的手段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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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9 23:26:1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一章:族會

  不論是一貧如洗還是家事豐厚,楊家村一村子上下在大年初七這一天都沒能有多少過年的喜悅。人面廣些的,才吃過午飯就上了各耆宿房中候著等消息,人面不那麼廣的,也難免老著一張臉,去了人面較廣的人那裡,等著二手、三手的消息。小五房身為族內紅得一等一的一門,自然也少不得三親六戚都上了門來,只等著老太太回來了說話。

  老太太卻顯得很沉著,一大早起來,先在院子裡遛了幾道彎,吃過早飯讓家下人請了安,便吩咐王氏,「老大媳婦不在,遇到這種事,本該讓你們伺候在一邊的,奈何你也是個誥命了,不好出來拋頭露面的。倒是我老婆子老了老了,也無所謂避嫌。這一次,讓妞妞兒跟著我伺候茶水就行了。」

  王氏本來打量著自己怎麼都有份跟隨的,見婆婆說得也是道理,自然也只能應承下來。倒是蕭氏、慕容氏臉上均都是一寬:雖說和婆婆不睦,但二嫂的回歸,的確對兩個小媳婦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又用了半碗茶,老太太一整年來頭一次換了錦衣,勒了額帕,又插戴起了半套金鑲玉連魚的頭面,雖然對於京城、江南地界來說,實在還有些簡陋,但在老太太而言,已經是難得的華服。

  人要衣裝,老人家這樣打扮起來,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氣息,又柱了沉香木拐杖,手中扶著也是著意打扮過的善桐,兩人進了宗房,頓時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眾人也似乎直到今日才想起來:小五房的兩個兒子都有為母親申請朝廷表彰,這一位是正兒八經的四品恭人,眼下楊家村裡諸女眷,能在品級上和老夫人拼個旗鼓相當的,怕是還未曾出世。

  一時間就連宗房都對老夫人多了幾分客氣,欠身自主位上起來,親自將老太太迎進了上首第二個座位,和老十六房老太太挨著坐到了一塊,善桐自然在祖母身後站著伺候,她游目四顧,見屋內即將滿座,再一默默細數,心中也有了計較:族內家事略豐厚一點的人家,幾乎也都到齊了。從宗房的狗腿子小二房算起,外九房、老三房、老十六房、小十三房都來了人,小十三房甚至是海鵬叔撐著病體勉強出馬。此外還有些兒子多的人家,譬如老七房居然也混到了一個位置,雖說一房只有一個位置,但再加上眾人帶進來『端茶倒水』的小輩,屋內竟是一點都不覺得寬敞,鬧哄哄的連著甜絲絲的水煙味,嗆鼻的旱煙味,這個小會說是小會,倒不如說是田間地頭擺的龍門陣兒。

  其實這話也不能說錯,當時的大家大族,是以耕讀為要。讀書不成務農為業也是本分。雖說家大業大,可沒有官職就得親自和田土打交道,同佃農打官司,西北連年戰亂,人口最少的時候,到了農忙時分,地主們也得下地幹活送飯。自然養就了這些人一身的土味兒,可善桐心裡明白:京裡的窮官兒們,別看面上風雅光鮮,未必比這些土老冒兒們殷實呢。這些年也說得上風調雨順,西北人又節儉,指不定存了多少糧食,就等著熬荒年。不說別的,就是小十三房,人丁雖然稀少,可地實在是多,光是存糧的庫房就有十來個。要不然,老七房怎麼眼睛都綠了,非得要咬上這塊硬骨頭……

  她正自出神時,只聽得族長輕輕咳嗽了幾聲,忙積聚精神,全神貫注地望向了這位其實已經出了五服的叔祖父,略帶好奇地等著宗房的手段。眾人也都靜了下來,聽族長給這會議開了一個小頭,「大家也都知道了,臘月無好客,村子裡來的三位貴客,是借糧來的。」

  或許是西北人性子憨直,這個開場白實在是平平無奇,沒什麼驚豔的地方。眾人一片寂靜中,又聽他道,「這糧食也不白借,算三分的利。眼下路壞了大家也都知道,糧食在江南在京城,就是運不過來!大軍就在延安定西,餓了是要出事的。就是不給利息,老帥們張口了自然也沒得說,得借,又還有三分利,我打量著也不壞,就先應承了一個數目。」

  他咳嗽了一下,說了一個數字,眾人這一下就炸了鍋了,老七房房長都不顧自己的年紀,直跳起來,幾乎是吼出來的,「兩萬石!全村一年,再風調雨順也就是三萬石!他們倒好,一開口就是兩萬,我們得不吃不喝地攢幾年啊!」

  雖說老七房素日裡名聲不好,但這番話出來,倒是激起了一大片贊同的嗡嗡聲。族長不說話了,只是拿眼睛看了善桐這邊一眼,垂眸做起了老僧入定狀。

  這是擺明瞭要讓祖母出頭說話……善桐倒沒覺得族長這是禍水東引,畢竟這件事小五房出力多,那是看得見的,大家看似是在駁族長,不少人的眼睛也看著祖母呢。就是祖母不出頭,她都想替祖母說幾句話了。

  可老太太還沒開聲,就有人發話了。

  十六房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站起身來了,「這是都忘了元德年間的事了?」

  這聲音並不響亮,卻一下就把眾人都說得啞了火,唯獨老七房房長——這個精壯黝黑,頗有幾分無賴氣質的壯年漢子,還不服氣地嚷道,「元德年那也是朝廷駐軍不力幾乎是縱兵入關!如今我看前線消息也不大好,咱們就是給了糧食,人家還打輸了,老叔,這仗該問誰討呢?」

  這話雖然是歪理,可也不無道理。元德年間北戎南犯,就是因為駐軍把守不力,退得比兔子還快了幾分,把大好的西北糧倉,陝西腹地留給敵人燒殺搶掠。直到桂元帥調兵遣將從後掩殺過來,這才解了圍。可就是這樣,寶雞一帶也幾乎是十室九空,此役不但傷了西北的元氣,著實也傷著了西北諸人對朝廷的信心,大軍要糧食是不怕的,怕的是要了糧食還打不贏,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十六房老太太還沒開口反駁,族長已是先咳嗽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人家沒糧食吃,兵散了就是匪。誰不知道楊家村是個富戶,知根知底的人盯了上來,咱們又得罪了官家,倒是全族都要折進去了。這糧,肯定是要借的。」

  到底是族長,這話說得雖然不怎麼大義凜然,但勝在實在,一群漢子紛紛稱是。老七房房長還要說什麼,宗房老四起身給眾人添茶,他也就沒了聲音。

  要借肯定還是要借的,老七房這幾句話,不過是各房的一番垂死掙扎,見不是事,眾人也都認命。十六房老太太先表了態,「俺們家地不大多,人口不少,也難……就出個五百石吧!」

  十六房秀才雖然多,地卻的確是不少,這一千石的數目說出來實在是有幾分小氣。善桐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到了自己頭上,就顯出小氣來了。

  旋即又是一凜,提醒自己:我又何嘗不希望人家多出些,我們少出些。畢竟是活命的糧食,誰知道來年年景怎麼樣,鬧起饑荒來,可不是說著玩的。

  有了十六房開頭,其餘幾房也都各自說了數目,倒是有多有少,善桐心算了一番,加在一起也有近七八千石了。宗房出個一萬,還有小五房未發話的,出個兩三千,這兩萬石的數目,足可以湊齊了。說到底,楊家村這麼大的人家,兩萬石還真動不了他們的筋骨。小姑娘一時間倒覺得祖母很有幾分小題大做了,這件事眼看著就能平安過度,又哪來宗房的手段可看。

  此時也就只有小五房未曾發話,眾人不期然都看著老太太,十六房老太太更是神氣十足,自覺大義凜然——也的確,出了兩個四品官,雖說小五房家風正,這些年來也未曾欺男霸女魚肉鄉里,但家事要比尋常人家更豐厚些,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就說地,實在也是並不少的。

  老太太卻始終並不說話,只是看著族長,半日才咳嗽了一聲,淡淡道,「老哥,該揭盅了吧?」

  只聽這話,善桐心裡就是一個咯噔:她太熟悉祖母了,聽了老太太的話,便知道這決不是事情的結束。換句話說,老帥們肯定是不止借了這麼多的……

  也是,就兩萬石,十萬大軍,夠吃多久,就是實打實地發下去,也就是半個月的工夫。人家又為什麼要廢這麼大的勁兒,連少將軍都派來了做筏子。

  從前沒長大的時候,成天都覺得大人的世界很複雜,如今自覺已經長大了,覺得大人的世界沒那麼複雜了,很多事兒自己也可以辦了。善桐才赫然發現,到了正經場面,自己的腦子,還實在並不夠用。處處都落後了一步,雖然已經能看懂大部分的鉤心鬥角,卻總是要等人家的招出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面還蘊藏了如此心機,是自己沒有看明白的。

  她能想到的,各房房長自然不會想不到,眾人又起了些小小騷動,老族長面色數變,終究是道,「唉,老嫂子這樣說了,那咱就這樣辦。」

  他就又咳嗽了一聲,才慢悠悠地道,「這一次呢,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老帥們特地請旨,得了三個國子監的恩生空缺,三個京衛武學的恩生缺……」

  到底還是瞞了點家底。

  老太太本來用意,是想催促宗房說出真實數目,不想族長反而順水推舟,到底還是要把監生名額的事放到臺面上來說。她不禁大皺其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偏過頭來,讓善桐伺候著打起了一袋水煙吸了兩口,才低聲吩咐孫女,「你仔細看看,這就是你老叔祖的手段了。」

  善桐自然看得明白,深知這才是戲肉所在,之前一切不過鋪墊。族長是先摸了摸各房的底線,再祭出這一招來。如此各房如果對此名額有意,則勢必不能加得太少,尤其是那些對恩生名額勢在必得的人家,必定會互相攀比。如此一來,踴躍捐輸之餘,族庫要出的份額,自然也就少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也壓低了聲音回祖母,「叔祖還是厚道呢,按著我來,族庫說不準是一兩穀子都不用打了。」

  「哦?」此時屋內已經起了一陣嗡聲,老太太興味盎然,索性也和小孫女竊竊私語,「那依你的辦法,該怎麼樣呢?」

  善桐扒在祖母耳邊,輕聲細語地道,「要是依我呀,我這會子就說,大家也不急,回去想想,想好自己能出多少了,再來找我說道。留個數位就好了,到時候誰出的多,名額自然就給誰了……」

  她話才說了一半,族長已經笑道,「大家不用急,動用族庫總要告訴全族一聲,正月初十在宗祠有個大會。初十之前,各家願出多少,往我這說一聲也就是了。」

  居然和善桐的主意不謀而合!

  老太太一下有些心驚,一面是心驚孫女兒居然如此聰明,小小年紀,和飽經世事的族長都想到了一塊。另一面,她也是老人精了,幾乎是一下就看出了這主意的厲害。

  眾人暗中攀比,唯恐不高,不能得中那難得的恩生名額,這是看得出來的事。只看老三房和老十六房那摩拳擦掌的樣子,就知道這三元之中,他們是必定要占上兩元的了。餘下一元,族內多的是人家巴望著呢——再加上武學門檻低,武秀才的功名也好拿一些,不能走文路,走武路那也是功名……好些人家已經流露出了蠢蠢欲動的神色。這一招一出,恐怕宗房是不用動用族庫多少,就已經可以湊夠數了。

  宗房小氣,本來是宗房的事,也沒甚好說的。可天下亂象將起,一家一族如果不能緊緊抱團,只怕覆滅就在轉眼之間,不能再由著宗房這樣鬧下去了!

  老太太掃了屋內一眼,見眾人臉上寫滿了計較,竟是沒有一人和她一般憂慮,一時間不禁大起無奈之感,歎了口氣,振奮精神正要說話時,只聽得耳邊又有人問道,「伯祖母,您……打算出多少哇?這恩生,是打算便宜了善柏,還是善桂呢?」

  也是有些見識,知道善檀同善榆他們,用不著這恩生的名頭,也能蔭庇進國子監讀書。

  這話一出,屋內的眼光頓時又刷地一聲聚集到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不得不肅容道,「這件事我老婆子就不摻和了,糧食我們出,名額,讓給大家吧!」

  卻沒有多少人訝異——小五房為借糧的事出了多少力,和借糧的人有多黏糊,大家也是看得見的。此時若不避嫌,話說出來就很難聽了。又有人乍著擔子去問宗房,族長還沒說話,宗房老四已經輕描淡寫地道,「家裡沒有讀書種子,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到底是族內耆宿,」十六房老太太也不禁挑起大拇哥,臉沖老太太贊了一句,「這事辦得,乾淨利索!」

  老太太苦澀一笑,見眾人都有起身的意思,竟似乎就要這麼散了,一咬牙,她站起身來,放沉了聲音,「老哥,這事這樣辦也不是不行,您思謀深遠,我是佩服的。不過有一樁事您得先答應我,要不然豁著和您破了臉,我也不能應承。」

  先不說她素來威望高,就是這一身的華服,已經讓眾人高看一眼——平時小五房不顯山不露水的,大家也都難免忘了她們的顯赫。今日老太太披掛上陣,才叫人想起,這一位背後乃是有兩個四品大員撐腰,更別說其中一味還就在定西,到寶雞不過八百里路,說得難聽點,他跺跺腳,楊家村就得吃不住的搖!

  就算是最拿大的十六房老太太一下都沒了聲,屋內暫態靜了下來,族長皺了皺臉,倒像是在做鬼臉一般,一時間顯得有幾分滑稽。他卻是沒半分停頓,「老嫂子只管說。」

  老太太一點都沒有放鬆自己的姿態,她死死地盯著族長,一字一句地道,「族庫裡還存有多少糧食,年年都是帳上看的。多少年也沒有開倉驗看了——這是瑣事,素來都是煩宗房操辦的。不過今年情形特別,大家要多出了糧,手裡沒了餘糧,若遇到災年可真就一點辦法沒有,只能靠族庫了。我老婆子老腦筋,不信帳上的數目,那都是虛的,老哥,族庫多出少出不要緊,您得讓我看一眼,庫裡的糧食,足額不足!」

  這話一出,旁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善桐卻已經是響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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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雙簧

  這主意既然她也能想得出來,小姑娘就不會把握不到族長的思路。她之所以會做此想,就是不禁把自己代入了宗房,想著怎麼能讓自己少出一些,讓別人多出一些。

  只是還是那句話:年紀太小,看事只看得到眼前,沒能看得到後頭幾步。她想到了這個主意,卻沒想到族庫畢竟不全是宗房的私產。適當地中飽私囊可以,護食護到這份上,不惜以種種手段儘量鼓勵私房多出,個中用心,實在是惹人疑竇。

  雖說這些年來族人已經漸漸地不往族庫中繳納糧食了,但多年來置辦出的族田,說起來是不比小五房家的田產少多少的,宗房的吃穿用度還自有自己的私田供給。族庫裡的糧食,平時多半用來周濟貧苦族人,主持祭祀、族學等等,總是進多出少,帳本雖然不輕易示人,但對小五房老太太來說,要看到帳本並不困難。年前祭祖的時候,老太太問了一嘴,回頭還和母親感慨了兩句,善桐記得當時她說,族庫裡有四萬石的存糧,也的確不少了。

  恐怕祖母那時候就開始為糧食的事操心了吧……四萬石看著不少,足夠一村人吃上一年半載的了,但這也得是實數才行。再說一旦遇到饑荒,不但得留夠一村人吃的數目,還有來年的種糧,再加上族人沒湊夠的糧食,族庫得湊足了借給大軍,算起來已經左支右絀了,更別提那可怕的兩個字:挪用。

  善桐不是孩子了,像她這樣在村子裡長大的小姑娘,平日裡若是留心,可以接觸到的社會層面,反而要比被關在屋內的嬌小姐更廣得多。自己再一善於琢磨,成熟起來的速度連自己都會被嚇著。此時此刻,她腦中就不禁構建起了這樣的思緒:祖母說自己多年沒有進族庫去看,也就說明宗房把持族庫,非只一天兩天。不說別的,西北糧價波動很大,從前在祖母身邊的時候,還聽她和嬤嬤奶奶算過這筆賬。甚至嬤嬤奶奶他們家做的就是糧食生意……宗房有四萬石糧食在手,囤積居奇,追漲殺跌,一波行情做完獲利多少,還真是說不清的事!要是再善於操作一點,這邊支取出去,那邊盈餘到手,悄悄補了虧空,一年就是這一項資本,能翻出多少利來!

  要是在平時,這也沒有什麼。可現在路不好,連年收成也不好。這糧食就金貴得很了,一進一出之間要出了什麼差錯,倉促間真是拿著錢都不知道上哪買糧去!大軍要的也不是金銀,是貨真價實的稻穀。人家就在左近,當然也不能以次充好……自然是希望族人私庫多出一些,族庫少出一些了!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流了一脊背的冷汗,也不知道是被宗房可能的用心嚇的,還是為自己毫無一點證據,就如此惡毒地揣測宗房用心而有些自愧……

  依然還是那句話:一個孩子能想到的事,老人精們只有反應快慢,卻絕不至於什麼都想不透的。如今在屋內的都是一房之長,雖不說個個精英,但事關生計,再沒有誰比他們更上心的了。如此一琢磨,大部分人也都明白了老太太的擔心,宗房數子臉上的神色,也都不怎麼好看了。

  老太太卻依然穩穩站著,沒有絲毫動搖,「我老婆子不是信不過老哥。」她又補充了一句,「只是連年收成不好,今年年景要再差些,又有大軍在左近,這是個吃糧食的無底洞。老婆子怕的是真到了荒年,拿錢也買不到糧食,到那時候大家還得靠族庫過活,不看一眼,我是不放心的!」

  族長卻並無絲毫怒意,他掃了大家一眼,驀地笑道,「好哇老嫂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人老了就是多疑,我也一樣,這兩年都沒有驗過庫了,聽你一說,我也不放心的很!」

  竟是欣然起身,招呼眾人,「那就現在開了庫,都看看,都看看去!」

  懷疑畢竟只是懷疑,宗房表現得如此坦蕩,就是老太太都不禁鬆了口氣,合十低低地念了一聲佛,善桐趕著就扶上來了,輕聲道,「我扶著祖母——」

  宗房居住的乃是楊家村的中心地帶,族庫就在宗祠左近,又養了無數頭貓來捕鼠,雖說平日裡人跡罕至,但倒也熱鬧得很。一群人大駕光臨,一時間鬧得貓兒們喵咪連聲四處亂跑,更增喜慶。楊海明親自從腰間解了鑰匙,笑道,「二十多間倉庫呢,一間是二百石的存糧,要都驗看,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索性大家想看哪一間,我開哪一間吧?從甲字一號到二十五號,都是滿的。」

  這樣的大糧囤,也就只有楊家村這樣的百年望族才能支撐起來了。眾人雖然素知楊家底蘊身後,但身臨其境,臉上也不禁都有些自豪,老三房房長楊海旺就笑,「鳳翔府一帶,是沒人能和咱們比了。聽說也就是天水那邊,糧囤的數目比咱們更多些——慕容家和桂家偏偏又在一個鎮上,就隔了不遠,當地都說,爬到桂家糧囤頂上一看,就能看到慕容家的糧囤了。」

  正說話時,老七房房長已經指了一間,叫楊海明來開,善桐眼尖看著了,一推祖母,老太太忙又指了另一間。楊海明略作猶豫,還是先開了老太太隨手指的那間糧囤。

  才一開大門,眾人魚貫而入時,果然見得金燦燦的麥穗如同小山一樣,將糧坑填得滿滿當當的,楊海明又隨手拿了一根木棍,撥拉開了給眾人看底下,一直插到底,帶上來的都是麥子,只是因陳了,色彩有些黯淡。

  這一下眾人無不放心,老太太還欲再看時,因進糧倉必須上下攀爬,大家年紀也都不小,她自己下地時一個沒站穩,差點崴了腳,想想也就罷了。她多少有幾分訕訕然,又一推善桐,「扶著你海鵬叔些。」

  宗房倒是很有風度,未曾落井下石,雖然老太太枉做了小人,但族長卻一路都幫著打圓場,甚至扯開話題還問了善檀的婚事,「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了,老嫂子可有看中的姑娘?」

  老太太也樂得下臺,「老哥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規矩,沒中功名是不說親的,他還小呢,等中了舉再談也不遲的。」

  眾人原本對老太太都有些埋怨,此時也都轉了笑道,「滿族裡再沒有誰比老太太教子更有方的了,一門兩進士,同小四房的兩兄弟真是交相輝映。」

  如此一路談笑回了宗房,又有人換上茶來,十六房老太太心急,這一路心裡已經想好了數位,覓機會寫了一張短箋就遞給族長,「家裡沒有多少積蓄,這是盡了力了。好歹周全,我念情的!」

  她開了頭,大家也都有些發急,正要紛紛散去和家人商議時,老太太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了無趣,又截入道,「倒還有一件事——眼看著今年要不太平,又難得少將軍許了十一個鐵衛留下來,老哥看著,是不是再興個村兵,萬一有事,也是有備無患。」

  族長露出沉思神色,尚未說話,老七房房長已經嘟囔道,「十一個人連人帶馬要吃要喝,不小的開支呢!人數又少,頂得上什麼事,老嫂子自作主張,帶累族長老叔都沒法討價還價。」

  這事究竟是不是因為老太太自作主張,使得族長無法還價,自然已經不可考了,但這話說出來,眾人不免覺得老太太實在也有些自作主張,雖然不敢說什麼,但看著老太太的眼神不免有幾分古怪,老人家要保持風度,並不理會,善桐倒是在她身後氣哼哼地道,「留了上百個,住誰院子裡呀?」

  這話雖然胡攪蠻纏了點,但也不是不能解釋,老七房房長翻了個白眼,望著天自言自語,「四品的人家呢,娃娃也這麼沒有規矩!」

  小五房和老七房的衝突,在座的沒有哪位不知道,就是由善桐而起。一時間望著善桐是神色各異,善桐見十六房老太太正要開口,在心底正是歎氣時,忽然得了祖母一個眼色,她服侍祖母日久,這一下得了意思雖然詫異,但心中卻是一喜,便也望著天大聲地喃喃道,「比不得人家呢,送假藥送假酒的,巴不得氣死了同宗的兄弟,自己好過繼了謀奪家產。」

  老太太頓時變了臉色,呵斥道,「三妞!怎可妄言!」

  老七房房長卻是一下紫脹了臉說不出話來,十三房的海鵬叔陡然咳嗽了幾聲,這才虛弱地附和小五房老太太,「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好亂說。再說,老哥也沒有過繼的意思,三小姐誤會啦——」

  老太太頓時更多了幾分怒氣,「三妞,聽著沒有?人家哪有過繼的意思,還不快向老七房堂伯道歉?」

  善桐瞟了老七房房長一眼,見海壯伯面色難看到了十分,心中別提有多爽快了,又刻意掃了宗房四叔一眼,索性再擠老七房一擠,她一頓足,倒是使出了十二分的任性,哼道,「才不要!海壯伯又沒說不過繼,他沒開口,那我就沒有說錯!」

  這是還要擠出一個不過繼的承諾了,老七房的楊海壯也是心思深沉之輩,只因為一句話說錯,便被人擠成了這個樣子,心中又如何好受?面上陣紅陣白,啞然半晌,才道,「你小孩子不懂事,我不和你計較!過繼這樣的大事,當然要宗房做主,我便說了,也不算數!」

  這一場好戲雖然短暫,但卻十分精彩,見話題又拋到了自己手上,族長咳嗽了一聲,和事佬狀,「海鵬雖然身子骨柔弱了些,看著不像是短命之相,開了春身子骨好轉,自己就生兒育女傳承香火。正月裡咱們不說這喪氣話!」

  眾人都還沒來得及說話,楊海鵬自己倒是站起來了,這個病骨支離面容焦黃的青年漢子一臉的沉靜,「雖說正月裡不說喪氣話,但這事我也早想開口了。托人把脈案送到外頭,千方百計托了人找神醫看了,人家說了,這病也就是看日子吧。生兒育女,那是休想。十三房的香火自然不能在我這一輩斷了,不過海鵬也就這一句話,今兒個扔在堂伯這,大家也別和我一個病人計較:過繼誰,我都不過繼老七房的侄兒——雖說侄兒們和宗房走得近,也是樁好處,可最小的一個都十七八歲了,年歲太大,又是過繼,內外進出不便不說,還有些話正月裡也不提了。七房大哥的好意我心領,做不了侄子們的便宜爹,是我沒福罷。」

  他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到了後頭還有些氣緊,好像在誰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個故事似的,善桐聽在耳邊,卻覺得這一番話比什麼高聲大嚷都要有力得多,最後一句話尤其刻毒。非但楊海壯聽在耳中勃然色變,就是族長楊子沐也是神色丕變——這是擺明瞭說宗房給老七房撐腰,縱容老七房欺壓十三房了。

  他反射性地掃了四兒子一眼,見四兒子雖然面上依然帶笑,但眼中已是有了幾分怨毒,心下也是一陣煩躁,又埋怨地看了看大兒子:自己臥病,對族裡的事難免知道得少了,十三房背靠小五房,抱了小五房的大腿何止一年兩年?難怪老嫂子今天步步緊逼處處針對,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有小五房做他的靠山,和他一起唱雙簧,態度自然不能太硬。老人家環視一圈,見不少人面上都有同情之色,他也心知肚明,這同情肯定不是同情老七房或者自己,不免在心中哂笑幾聲,才肅容道,「海鵬,你這話說得難聽了。宗房做事如何,大家看在眼裡的,會和別族一樣,玩弄手腕強行過繼?若是如此,說句誅心的話,你們十三房家事是夠豐厚的了,我也不是沒有幾個小孫孫,這等好事,還輪得到老七房?」

  這話義正詞嚴,楊海鵬也不得不低頭道歉,「侄兒說話沒過腦子,伯父別往心裡去。」

  這一下就穩住了眾人,老太太也數落了楊海鵬幾句,「宗房多少年來行事公正,大家都是交口稱讚,你放心,將來萬一如何,你身後事,宗房自然給你做主。要不放心,現在開口,但凡你挑中了,宗房還能說個不字?」

  這就是把過繼權給牢牢地握在了十三房手心,老族長又如何看不清楚?他滿不在乎地道,「就是這話,大侄子,也勸你一句,既然再生育已經絕望,還是早日過繼了,也有個依靠!你只管留心去看,若是對方也情願的,便和我說,只要是楊家人,輩分又合適,再沒二話的!」

  這是徹底地絕了老七房過繼的指望了,楊海壯也不顧場合,嘴一嘟手一抱,頓時就生起了悶氣。善桐看在眼裡,笑意真是從心底往外跑,攔都攔不住。她勉強按捺著又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族內幾件瑣事,等到散會了,才一邊攙祖母起身,一邊甜甜地道,「我今兒算是見識著了,叔祖爺就是叔祖爺,真鎮得住場子!讓人挑不出個錯字!」

  老太太卻是若有所思,她沒有搭理小孫女的話茬,扶著善桐出了院子,都走了十多步,才回身道,「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要和老哥嘮嘮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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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現世

  自從臘月裡三位少將軍進了村子,楊家村就沒有停過熱鬧,只是這熱鬧到底也分人的,大人們的熱鬧,孩子們往往品不出味道來。尤其是正月初七的這個小會,在孩子們看來,無非是長輩們又找了由頭聚到一起說話罷了。而在大人們,這個會卻似乎要比年節本身都更重要得多,又因老太太本身威望足,因此她雖然在宗房又滯留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但回得家來,還有十數個日常往來密切的尋常村人親戚等候。

  這時節有底氣等到老太太回家的,自然都是小五房的近親,其中不乏小五房當年的恩人。老太太自己講究了一輩子,自然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揚著笑臉將族長的話掰開揉碎了向眾人解釋,「這一次族庫卻不會出多少的,有了監生、武學生的名額在,大家踴躍出錢出糧食,私庫裡出來的份子就能有一大半。族長這也是為大家著想,您們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對於這些族人們來說,他們的家計自然是比不上族中大戶厚實,有些略單薄的人家,到了災年還免不得要向族庫拆借,因此自然是樂見族庫可以保存元氣。即使有人對監生名頭心動,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以他們的身家,自然無法和大戶們相比。因此雖豔羨,卻也只能放在心裡——總算也是都帶著歡容,出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今次勞累了一天,又是算計又是擔心,還親自爬上糧囤,疲累也是難免。她不顧家下人的好奇,自己先睡了一兩個時辰,這才將一家人都叫進屋內,傳達了族長的決議。出乎意料,倒是沒能激起多少波瀾,眾人多少還帶一絲欣喜,尤其是蕭氏:銀錢糧米上的事,找她是准沒錯的,她心裡的算盤滴答響呢。本來以小五房二老爺的關係,族庫沒能補齊的,他們自然是當仁不讓,如今眾人願意出糧食,小五房也可以保存元氣。至於這監生、武學生的入學名額,雖然老太太明言,小五房是決不會染指的,但橫豎善桂還小,又不愛讀書,看著也不像是習武的料子,加加減減一番,族長這一招,其實根本于小五房無礙,甚至還有所裨益。

  自從少將軍進村,四太太臉上就少見這樣盛的笑意,老人家又如何注意不到?她略帶無奈地笑了笑,見二兒媳婦神色間透出深思,心下倒不期然有些寬慰。雖說平時同這個兒媳婦,素來是有些心病的,但如今大局這樣晦暗,眼看著要有今年艱難的年景,身邊能有個靠得住的聰明人,總是安心一些。

  「雖說才正月初七,但今年前線局勢緊,我們這邊歌舞昇平的也不像話。」她放沉了聲音,「有幾件事,乘著人齊,也告訴大家一聲吧。」

  她掃了屋內眾人一眼,又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家裡人多了,心就多了,想要和從前一樣,一家人心往一塊想,力往一塊使,真是談何容易!

  「善檀今年也十八歲了,來年鄉試,對一家人都是大事。我的意思,開了春本來是要送他到西安去,在省學裡讀書的,但我們家在西安也沒有什麼近親。要為了他一個人,現鬧著憑房子,買家人,也是沒有的事。」儘管一家人沒有一個露出異色,但老太太還是略微提高了聲調,好像在和看不見的誰爭辯,「再說,雖然我沒讀過什麼書,但江南文氣旺盛,這我還是明白的。安徽又是文氣所鐘之地,我記得去年的狀元似乎就是廬州人。等過了十五,你就去安徽找你爹娘,讓他們管你兩年吧。」

  老太太就扭頭嚴肅地吩咐長孫,「沒中個舉人,都別回來見我!」

  善檀顯然是早已經得到過祖母的吩咐,乍聽此言,竟是半點都不驚訝,只是歎了口氣,「眼看著就是一段艱難的日子,祖母……」

  老太太截入斷喝,「少做兒女態!讓你去,你就去!難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雖說已將古稀之年,長孫都有十八歲了,但這一聲大喝裡,還隱隱可見當年的威風。屋內一下又肅靜了下來,三老爺和四老爺都拿眼睛看住了自己的媳婦兒,倒是王氏一臉的寧靜,甚至還幫著老太太勸說善檀,「知道檀哥沒有離開過祖母,心中難免掛念。你就放心吧,憑怎麼難,能難著咱們家不成?你就只管去安徽安心讀書,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

  屋內的氛圍多少有些鬆動,三老爺第一個附和嫂子,四老爺也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檀哥今年都十八,再過兩年要加冠的,也該出去走走了!」

  話雖如此,可是擺明瞭西北局勢晦暗,這時候把檀哥打發到南邊去,老太太安的是什麼心,用不著太聰明也能參詳得透。在老人家跟前把場面圓過去了,回了房,慕容氏都難得地沉下臉來,「明天我就把善柏、善柳送到姥姥家去!」

  三老爺久久不語,半日才難得地為自己點了一筒煙——他為了養嗓子,平時是不煙不酒,連大葷都少動的——悶頭抽了半晌,才吐出一口煙圈,淡淡地道。

  「那是承重孫,老太太也是留一招後手。心裡多偏著大房也是沒有的事,再說就是偏了又怎麼樣,那是大房。二房、四房也是她親生的,二房還是巴巴地從京城回來吃苦,咱還有什麼能說道的?」

  慕容氏這才想起丈夫不是老太太親生,再一想這些年間,婆婆處處做得公允,她竟都忘了丈夫的出身,一時間倒也氣平,卻到底還有些不快,半晌,才氣哼哼地道,「我是沒什麼說頭的!且看四房鬧吧!這一回,我不信她的臉色能好看到哪裡去!」

  四房的蕭氏做如何想,善桐並不知道,不過二房自己也夠熱鬧了。二姨娘也不知從哪裡聽了些不著調的消息,眾人一回家,她就淚漣漣地來給王氏請安,也不顧子女們都還在一邊,就跪到地上給王氏磕頭。「太太您行行好,把哥兒送回京城去吧!他外公一家都還在京裡呢,苦一點也少不了他一口飯吃!」

  這個二姨娘!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她倒沒看善梧,是先給了善桐淩厲的一眼,將一臉不平的小女兒給壓得沒了聲音,這才和顏悅色地道,「當著孩子的面,說的這都是什麼話呢,快起來吧。」

  二姨娘卻是下了決心來的,望江和大姨娘親自攙了兩次,她是越扶越醉,「咱們家的哥兒哪裡吃過這樣的苦,在京城的時候,可不是錦衣玉食,老爺升了官還要到京城吃糙糧——」

  一聲嚎啕含在口中,還沒有放聲兒,善梧忍無可忍,猛地喊道,「姨娘你說什麼呢!我外公去世多久了,哪裡又跑出一個外公來!」

  他倒退了幾步,見屋內人都看向自己,一時間羞愧無極,轉身就出了屋子。眾人不約而同,都隔著窗戶目送他摔門進了西廂,局面才一下又生動起來。善榴不待人說,已經招呼善桐、善榆、善楠退出了屋子,大姨娘也早囁嚅著,「我瞧瞧櫻娘!」一邊走得無影無蹤。獨留望江一人在王氏身邊服侍,還有地上面色尷尬的二姨娘,同王氏本人面面相覷。

  要不是自己住了一個院子,只怕今日的事,在老太太跟前又要掀起一場風波。

  王氏先不說話,低下頭來先用了半盞茶,才淡淡地道,「起來吧,兒子都這麼大了,也要給自己留點臉面。別老跪不跪的,當著孩子的面,多不好看。」

  二姨娘實在其實並不太傻,就是她真傻,此時也知道自己是傷著了善梧的面子,她訕訕地低下頭來,細聲道,「婢子一時心急,說錯話了,太太別往心裡去。」

  有兒子的人,說話就是硬氣,就是道歉,都道得這樣硬梆梆的。

  王氏偏頭想了想,倒也沒和二姨娘計較,又將剩下半盞熱茶一口一口地咽進了肚子裡,才和聲道,「要送走善梧的話,再也別提了。咱們家本來可以置身事外,就因為老爺的差事,這才熱心謀劃。到了今天這泥足深陷的地步,怎麼,善檀才走,我們也要把孩子送走了?」

  她對二姨娘素來是客氣的,又肯說道理給她聽,二姨娘咬著唇,雖說一臉的不情願,但到底還是作出了側耳傾聽狀。

  「我們在西安現成的親戚,」王氏自失地一笑,「要把孩子送過去,一句話的事,可三叔、四叔心裡會怎麼想?只要老太太不動不發話,咱們二房是一個人都不能走。我把話放在這了,聽不聽,你自己看著辦。」

  二姨娘就一點點地軟了下去——她畢竟聽懂了王氏話裡的潛臺詞。真到了過不下去那天,孩子們送到西安,不過是幾天的路,犯不著和老太太一樣著急,這樣早就送走善檀,倒是落了埋怨。

  「是婢子記性不好!」她一臉的心悅誠服,自己就慢慢地站起身來,撫著額上的青黑訕訕的笑,「忘了孩子他舅爺就在西安,今日……給太太添麻煩了。」

  王氏揮揮手,不為己甚,「下去吧。」

  轉過頭,又讓望江把善梧領進屋子裡談心。望江出了屋子,沒有多久就一臉為難地回來了,「梧哥把自己關在屋裡,誰叫都不應。奴婢剛才出來的時候,大椿進去了,我就站著等了等,大椿叫了幾聲,梧哥非但沒開門……還嚷起來,叫大椿滾……滾得遠遠的。」

  什麼事都怕比,大姨娘就站在邊上,二姨娘的跋扈的任性,誰都比得出來,梧哥臉嫩,一時下不來台,也是有的。

  王氏微微一蹙眉,歎了口氣,又吩咐望江,「這件事還是要捂住,讓老太太知道,又要生事了。梧哥那裡,讓大妞幫著去勸勸。」

  見望江領命出了屋子,她撐著手想了想,又微微地笑了笑,這才從炕桌底下的抽屜裡翻出了給榆哥做的一個荷包,一針一線地做了起來。

  善榴一接到望江的傳話,就拔腳出了屋子,只匆匆叮囑妹妹幾句,「沒有我的話,你絕不許和二姨娘生事。再怎麼說,那是你的長輩,管教她是娘的事。」便把善榆、善楠同善桐三人,丟在了自己屋子裡。

  善桐雖然看不上二姨娘的做派,但因為善梧本人的羞憤,倒是也減了去尋釁的心思。小姑娘心裡一個是擔心自己出面,梧哥知道了和自己不親,另一個,竟是也有幾分可憐起梧哥來:偏偏生母就是個刺頭兒,這樣上不得台盤,他在家中也難做人……

  雖說回家沒有多久,但連番經過事情,善桐倒是多了幾分沉穩氣質,聽姐姐這樣吩咐,也未曾回嘴,只道,「成,姐你就放心吧,我才沒心思管他呢。」

  她倒是盤算著,要給諸大哥傳個信兒,讓他快些上門來提親。這樣私相授受的事,大姐出面不好,讓榆哥出面,又怕他把事情辦壞。楠哥、梧哥,她卻不想讓他們摻和進來……怎麼說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是不信任這兩個哥哥,只是知道的人越少,善桐就越心安。

  她自己出了一回神,抬起頭來,卻見得榆哥和楠哥看著自己,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善桐微微一怔,「怎麼,我臉上有花啊?」

  是親妹妹,榆哥自然是不怕丟人的,「剛、剛才二姨娘,鬧……鬧那什麼鬧啊!」

  善桐這才想起來:祖母是把一家人都叫齊了,這才宣佈大堂兄要走的消息。一回頭二姨娘就鬧著要送走梧哥,這兩個哥哥就是心思再粗疏,也難免要覺出不對勁了。

  若是在往常,她自然也讀不出二姨娘的心思,可如今卻已經能輕而易舉地解讀出二姨娘的盤算。見榆哥一臉的求知若渴,善桐本來一張口就要說話,可看到楠哥,又把話吞了回去。

  就是親哥,畢竟也是庶出,編排姨娘、庶子,總有幾分指桑罵槐的意思……

  小姑娘心裡隱隱就覺出了不對勁。從前雖然嫡庶分明,可在她心中,那是天經地義,並沒有就此見了外。總覺得大家還是一家人,沒有什麼話是需要藏著掖著的。

  可如今世事見識得多了,這才覺得,一家人又怎麼樣,就是一家人,不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就是隔了一層。很多話,和榆哥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和楠哥、梧哥,就得隔了一層……

  她忽然覺得有幾分寂寞,又有幾分解脫,在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了母親的話。

  「別以為一家人就不用算計了,什麼事都在清濁兩可之間。算計過了固然不好,可也不能沒了分寸。」

  她就笑著搪塞了過去,「嗐,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二姨娘享慣福的,一聽要借糧,這還不是怕自己沒吃了……」

  這話暗合她之前和二姨娘的齟齬,楠哥唔了一聲,深信不疑,轉眼又歎了口氣,「倒是可惜了老三,這下倒搞得我也不方便回去讀書了。」

  雖然祖母發話,要依著小五房房內的排行來叫,但楠哥還是老腦筋,一出口,善梧就是『老三』,不是『七弟』。

  是啊,一家人再有隔閡,那也是一家人,和三叔、四叔、大伯比,畢竟又還是近的。再往大了說,房內爭鬥得再厲害,到了族內,又必須抱成團了……

  善桐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惘:年紀還小,這裡頭的分寸,總覺得難以把握。

  不過,小姑娘看了榆哥一眼,見親哥哥悶不吭氣,可臉上卻分明還寫了些疑惑,似乎並不認可善桐的解釋。她很快又笑了,不知為什麼,心底反而又了幾分甜。「急什麼,正月裡還讀書。二哥,你都好久沒陪我拋羊拐骨了——」

  正月裡難得有這樣好的天氣,都是半下午了,陽光還這樣明媚,隔著半扇玻璃窗灑進屋內,為兄妹三人的笑聲,又添上了一層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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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多心

  有老太太這樣一個能鎮宅的老人在小五房坐鎮,很多事不簡單也變得簡單,第二日一大早起來,老人家挑了一個知事的老家人到跟前來,細細地親自囑咐過了,又讓檀哥身邊慣使的一名小廝兒回家休二、三日的假,連元宵節都不讓檀哥在家裡過。打點了行囊,又從帳上支走了一百兩銀子,少許兌成銅錢,少許換作銀票,少許深藏箱籠之內。等到正月初十一大早,天剛濛濛亮時,便拜別了祖母叔伯,騎了三頭騾子,出了村門去得遠了。

  老太太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和長孫分別,雖然面上不顯得,但多少還有幾分若有所失,等善桐等人送別回來,和她說話,老人家都沒怎麼回話的。幾個兒媳婦看在眼裡,倒都沒吭聲,還是善桐道,「到今晚上,大哥就在鳳翔府裡歇著了,有嬤嬤奶奶照看,到西安還有我舅舅在。這一路都有親戚接連照管,出不了什麼事的。」

  二房的這個小妞妞,也的確是精怪得很。面上看著憨實,心底的算盤也不知道打得多脆亮。如今善檀去了,眼看著她是又要再得寵幾分……

  蕭氏前幾天和丈夫大吵一架,雖然面上繃住了沒說什麼,但想到自己的善桂連送都不知道送到哪裡去——她娘家還在更西邊,日子只怕要更苦,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她掃了善桐一眼,待要翻個白眼,又恐怕丈夫敲打,只得垂下頭來,看著腳尖不肯出聲。

  眾人都不說話,善柏、善桂也就跟著勸了祖母幾句,善榴也道,「祖母毋須擔心,我們自京城一路過來,治安還好的。西北的百姓老實,不到過不下去,萬不會做不好的事兒。眼下又剛要開春了,就是賊也要種地,大哥一路不會出事的。」

  老太太這才出了一口長氣,略帶惆悵地道,「到底不如小四房的手筆,連個管家出門,都是前呼後擁,帶了十多個隨從。我們家簡樸慣了,一時間就是要擺闊氣,都拿不出這麼多可靠的人來。」

  其實按照如今小五房兩位老爺的品級,小五房要擺闊,也早都可以在西安城內起大屋,你一個老太太,我一個四太太的叫起來了。只是老太太本人老腦筋,不願學人抖威風罷了。三個兒媳婦心裡不是沒有看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又沉默下來不肯接話。老太太如何不省得?見三老爺、四老爺面上也有些不以為然,心中倒有些窩火,待要發作,想到檀哥剛走,自己就發脾氣,眾人越發覺得自己捨不得孫子,偏心大房。一時間一肚子火氣倒是冰消瓦解,她自嘲地歎了口氣,便問蕭氏,「你這幾天在外行走得多了,往十三房走動得也勤快,怎麼樣,都聽到什麼消息沒有?」

  因老太太一心打發孫子出門,村子裡的事難免關心得少了。蕭氏罕有在婆婆跟前賣好的機會,雖然生氣,但也忙殷勤道,「問過了,最後十六房、老三房同外九房拿得多,得了彩頭,不過外九房屋內沒有人讀書,這個監生的名額,他們又送給宗房了。宗房再三說了不要,外九房大爺就說:『知道族長老叔要避嫌,可這也是我們真心孝敬,敬著老叔一輩子為族人考慮,有事從不先占鼇頭,不要,就是不給我面子』。作好作歹,又有小二房的人在一邊敲邊鼓,最後老叔沒有扛住,就答應了下來。」

  「外九房也難得有在宗房跟前露臉的機會。」老太太略帶嘲諷地笑了笑,「別家事歸別家事,最後攏共各家是湊了多少份子,這個外頭傳出來了沒有?」

  蕭氏怔了怔,老實道,「媳婦也納悶呢,各家害怕攀比,都是寫了數字過去的,也就只有宗房知道各家是出了多少的。如今族裡就是我們沒有送了,咱們家自己也就是五千石的糧食,正想問問娘,我們寫多少好。」

  藏著掖著,到底是露了嫌疑。要不是族長再三保證,族庫全是滿的,自己還真要……唉,年紀大了就是大了,雖說把族庫視為私產,已經是在所難免之事。但宗房在這件事上,做派到底還是太小氣了些。

  「去問問看十六房出了多少。」老太太就吩咐四老爺,「他們出了多少,我們就出多少。十六房老弟妹對我們小五房,也不至於藏著掖著。」

  「哎。」四老爺再沒有二話,都起了身,才想起來問一句,「這話,咱們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著和十六房說吧。」

  「這不是廢話嗎?」老太太沒好氣,又點著三老爺,「你去宗房問一聲,各家攏共出了多少……族庫裡的糧食,咱們得算得清楚些,別做了冤大頭都不知道!」

  這話很耐人尋味,三老爺卻好像聽不懂一樣,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是,便拔起腳來和四老爺一道出了屋子。

  到了半下午,兩個答案都回來了。十六房出了三千石,是各家之首。因西北人實誠,沒趕上監生的人家,數字出口也就出口了,零零總總各家湊的份子居然四萬已經出頭,再添上小五房的三千石,加在一塊那就已經是近五萬了,宗房只要再補進去一萬兩三千石,便湊足了老帥們開的口。

  「這一下是撮弄出了七萬,連個聲響都沒有。」老太太就教導善桐,「人家就敢瞞了五萬下來,對村子裡說只借了兩萬石。嘿嘿,是又安撫了人心,又維繫了軍機機密。宗房手段,你算是見識到了吧。」

  的確,能在不動聲色之間,將七萬之數湊齊,更妙是被擠各家沒有怨言,互相也不知道底細,更維持了族庫的元氣。這手段雖然看似樸素,甚至有些無恥笨拙,但收效良好,實在在善桐意料之外。她不禁點了點頭,露了沉思之色,半天才笑道,「要是咱們這樣的村子再來幾個,十萬大軍,可以吃好久了。」

  「滿西北,恐怕也就是你三嫂娘家一族,還有桂家,甘肅那邊的牛家有這樣的底氣了。可牛家畢竟是通了天的,底氣也足,恐怕不像我們,有你爹這個現成的把柄在,好拿捏。且又在腹地……一旦兵敗就要遭殃,能借來多少,還難說得很呢。」老太太卻搖了搖頭,「一般的人家又太瘦了,入不了老帥們的眼,這一次總能借到二十萬石,我看就不錯啦。」

  她就掰著指頭給善桐算,「二十萬石實打實的糧食出去了,能發到士兵手上,一點克扣折損沒有的,那是做夢,就是按著這樣算,什麼不幹省吃儉用,也就只能吃三個月。這還不說打仗……後頭糧食要還不跟上,到底還是要亂。」

  善桐聽得很有幾分目瞪口呆,這才明白祖母把大堂兄打發到安徽,到底是什麼用意。如今才是正月,就算那邊糧食也還能支撐,可想來到了今年秋前,戰事要還沒有結果,恐怕西北就真的要亂了……

  她一下有些害怕起來,卻不敢在祖母眼前露出,只是究竟也沒了說話的興致,憂心忡忡地靠在祖母身邊,一時間想到自己西行時隨處可見的流民,還有路邊插著草標賣身的少年少女,只覺得饑餓的陰影,一下就籠罩在了自己頭頂,連晴朗的天色,都黑了半邊。

  老太太又哪裡察覺不到?她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呵斥了善桐一句,「傻孩子,餓死誰都餓不死你!你怕什麼,家裡幾千石糧食放著,這麼十多口人,吃上五六年總是有的!」

  善桐卻一點都沒有被這虛假的安慰騙倒,「話是這麼說,可咱們家還有佃農呢,您老就眼看著他們餓死?到了那一步,還有族人們……這幾千石的糧食,能有一半分給咱們自己,都是好的啦。」

  老太太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心底卻不是不喜悅的:孩子真是聰明,所喜立心又正,並不像那一等刻薄寡恩之輩,一旦遇事,只為自己衡量,並不顧身邊驥尾。當家主母,要的就是這一份擔當。

  她就故意板起臉來,「到了那一步,不是還有族庫嗎!」

  說到族庫,到底還是免不得一聲歎息。

  善桐聽出味道來了,「您這還是不放心吧?」

  她喃喃地道,「的確,我也不放心得很,糧食不攥在自己手裡,就是心慌……」

  這話是說到老太太心坎裡去了,她難得地歎了口氣,卻沒有說話。

  善桐就悄悄地道,「要不,我看,這三千石,咱們買一點,自己出一點成不成啊,祖母?庫裡糧少了,妞妞都睡不好覺——現成的嬤嬤奶奶一家就是做糧食生意的……」

  「買?」老太太嗤笑起來,「買不起!」

  她還要再說什麼,話到嘴邊一下又斷了,善桐還要再開口,老人家揮了揮手,已經是一臉的沉思。她只得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有二姨娘的事在,梧哥最近罕有歡容,大姐雖然勸了幾次,但他都寧願在西廂讀書。榆哥和楠哥要勸也說不上什麼話,只好避出去玩耍,屋內氣氛總有幾分古怪。善桐又惦記著想要向諸燕生通報好消息,她索性就借著去找善喜玩兒,從主屋出來,溜溜達達地向外九房的方向踱過去,卻是才走了一半,就遇著了桂含沁。

  雖說糧食還未交割,但這件事畢竟辦得很順,小將軍臉上的笑都硬是多了幾分。見到善桐,他親親熱熱地叫了聲『三妮』,善桐也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聲『表哥』。

  她又轉著眼睛,學著桂含沁那賊兮兮的樣子問他,「諸大哥同你們在一塊嗎?」

  桂含沁眼珠一轉,敲了善桐一下,佯怒道,「女孩家家的,別學我轉眼睛。」

  他又笑眯眯地逗善桐,「幹嘛老諸大哥諸大哥的,怎麼,桂二哥你看不上,反而看上了諸大哥?」

  善桐到底是個女孩,被桂含沁這麼一說,忙左右看看,見無人聽到,才要去打桂含沁,「表哥就愛胡說!」

  兩人笑鬧了一會,她到底還是沒說出自己找諸燕生的用意。倒是桂含沁自己給她揭盅了,「我們在河邊放馬,你要一道來找你諸大哥玩麼?」

  善桐久已經技癢想要騎馬的,只是怕沒有大人在,含沁不肯答應,見含沁自己邀她,忙答應了下來,兩人一道並肩走了幾步,又想起來問,「剛才看你不是這個方向呀,表哥原本預定要做什麼那。」

  「也沒有什麼,就是和姑婆說一聲,我們定在十三號走,你諸大哥也和我們一道。」含沁一邊走,一邊隨口道,「不想倒是撞見你了——等一會放了馬,我再和你一起過去也是一樣的。」

  「十三號就走?」善桐抬起了聲音,旋又自己笑了,「那麼多糧食呢,清點搬運不要日子的?我看,你們到二月才能動身。」

  「傻三妮,那些事哪要我們來做。」桂含沁瞥了她一眼,笑得倒是有些寵溺,「說你聰明,你尋常又只是犯傻。我們還趕著去牛家唱戲呢,這裡的事,有人會來做的。」

  善桐頓時釋然,畢竟以這三人的身份,運送糧草的事,是不用他們操心的。含沁又提到牛家,想來楊家村還真只是開始,他們還得到牛家唱一出好戲,看看能掏出多少糧食來。

  一思及此,她不禁又頂了頂桂含沁的肩膀,低聲道,「喂,這監生的主意,是誰出的?真損!要不是有這玩意,我看你們還得好一陣子才能走呢。」

  桂含沁摸了摸下巴,「你覺得是誰?」

  善桐先猜是老帥們身邊的幕僚,後猜是桂含沁,桂含沁都搖了頭,她急得蹦蹦跳,就差拉著表哥的手撒嬌了,只是總算還記得自己已經十一歲了,孩童之態沒有太露,饒是如此,桂含沁也將嬌聲埋怨聽了個飽,見善桐猜得喪氣了,才指點給善桐看。

  「這個陰損主意,是他出的。」他語氣中倒也多了幾絲興味,「非但如此,還是先斬後奏,這裡先擬就了行文,那邊才回信東宮,托東宮說項,蓋的大紅印子。一路文書往返,都跑死了幾匹馬,才趕在年前把東西送到你們族長手上。」

  善桐看著鮮衣怒馬,意態悠閒倨傲,正高踞馬上正和桂含春談笑的許世子,她的下巴很有些不雅觀地掉了下來。

  桂含沁又壓低了幾分聲音,「至於這個寫暗花的主意,你猜是誰出的呢?」

  雖然一向知道許鳳佳此人並不簡單,但他有這樣的魄力和眼光,還是讓善桐吃了一驚,她望著含沁呆呆地搖了搖頭,含沁又眯著眼笑了笑,將手指微微一偏,就偏到了一臉溫厚的桂含春身上。

  「含沁。」那邊已是發覺了兩人,桂含春一邊策馬近前,一邊數落桂含沁,「指指點點的做什麼?」

  他又親切地對善桐笑了笑,「三世妹,你終於忍不住,要來騎馬啦?」

  這話其實已經透了親近,甚至帶了些微微的戲謔,可善桐卻一點都沒有害羞,她的心思還根本都不在害羞上呢。

  就比自己大了這麼幾歲,打從許鳳佳開始,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是自己身邊這個小表哥含沁,其實說話做事,也都極有法度……

  她不禁有了一絲不服氣:打從今日起,我發奮圖強,未必就比他們差了!

  一邊這樣想,一邊又不禁瞥了桂含春一眼,見桂含春對她笑了,善桐面色微紅,轉過臉去不敢和他對視。

  沒想到桂二哥,看著溫溫和和的,其實……其實背地裡也這樣有主意!

  雖說有些害羞,也有些不知哪裡冒出來的自慚形穢,但一想到桂含春就要走了,善桐還是咽下了羞澀,大大方方地央求桂含沁,「表哥,你有馬兒麼?給我騎一會兒成不成?」

  桂含沁狡黠地閃了她一眼,壓低聲音調侃她,「怎麼不叫你桂二哥把馬兒給你騎?」

  一邊說,一邊究竟是翻身上馬,又牽過一頭自己平日裡不大騎的馬兒來,彎腰將善桐拉上了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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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共騎

  善桐雖說多時沒有騎馬,但她說自己騎術上佳,倒不是吹的,上得馬來,和馬兒熟悉了片刻,便已經可以撥馬小跑、來回衝刺。騎術之精熟,倒令眾侍衛都紛紛道,「三小姐不愧是西北世家之女,騎射上果然來得。」

  就是許鳳佳,對她都多了幾分另眼相看,策馬靠近了,揚聲問她,「喂,你能射箭麼?」

  「走的時候還小,村裡男孩兒們學射箭的時候,祖母沒讓我去,說我人小力弱,也開不得幾石弓。」善桐也和許鳳佳喊了回去,「到了京城,再別提了。女兒家連門都不能出,別說射箭,兩三年來,就騎了一次馬!」

  自從除夕夜那天,許鳳佳聽了她同桂含春的對話,世子爺臉上就總是籠罩著絲絲縷縷的陰霾,這十來天以來,也就是此時,他臉上浮現出了真心的笑。這笑意就彷彿是灼熱的日頭,撥開陰霾雲霧,稍一露臉,便烘得人全身都熱了。善桐年紀長大,正是情竇漸開的心思,見此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在心中道,「這個人真像是一團火,走到哪裡燒到哪裡。」

  正這樣想,許鳳佳在空中稍微一揮馬鞭,帶起了尖銳的呼嘯聲,就挑戰善桐,「和我賽賽馬,敢嗎?」

  善桐雖然性子烈,但卻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她翻了個白眼,看著天喃喃自語地道,「又不是我的馬,我又多少年沒騎了,這樣要和我賽馬,我當然——」

  她這樣說,自然是不敢的意思了,許鳳佳失望地哼了一聲,正要說話時,善桐一夾馬肚子,頓時跑出去老遠,銀鈴一樣的笑聲遠遠地被風帶了回來,「當然敢啦!」

  許鳳佳啐地一聲,也哈哈大笑起來,縱馬追上,高聲叫道,「死丫頭,你耍詐啊!」

  楊家村外這一條小河,雖說並不寬敞,但蜿蜒盤繞,放馬跑去,要跑了好久才能跑到岐山腳下無路的地方。眾侍衛恐怕少將軍出事,忙都撥馬追了過去,含春含沁兩兄弟自然也不例外,卻只是遙遙墜在人群背後。有些相熟的侍衛經過的時候,便壓低了聲音對含沁調侃道,「這些年來,也不是沒見過大家小姐,再沒有這一位三小姐這樣活潑的!你這個表妹若是能說成世子爺的媳婦,好不好哇?」

  桂含沁沒好氣地道,「去去去,她四品人家的女兒,哪裡堪配大少爺。大家玩笑罷了,出去要亂說,我不依的!」

  這些侍衛們哪一個不是腥風血雨裡殺出來的,全是跟隨平國公多年的三百鐵衛中人,私底下連許鳳佳都不甚畏懼,又哪裡會害怕含沁。聞言不過大笑而去,桂含春目送他們一個個追了上去,又見諸燕生也追得起勁,在人群前頭,不免微微一笑,對含沁道,「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回頭不會胡說的。不過,三世妹的性子,的確活潑。就是在西北,也難得見到這樣又大方,又伶俐的小姑娘。只是她終究年紀漸漸大了,你可要留神些,別讓她再這樣野啦。今年還好,再過兩年,十三歲了,那就真是大姑娘了。」

  的確,就算放眼西北,也難得見到善桐這樣大方伶俐,活潑中不失分寸的少女。一等人家的女兒,大多足不出戶,可以隨意行走的姑娘家,出身又大多不夠,談吐難免粗俗,哪有善桐的慧黠。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又揉了揉那似乎永遠都帶了睡意的臉,懶洋洋地道,「二哥,你想到哪裡去了。依我看啊,諸大少爺看中的可不是她。」

  桂含春不免失笑,「哦?你道我想到哪裡去了?又把你的歪心思,栽派到我頭上!」

  「你口口聲聲是大姑娘了,又看了諸大少爺好幾眼,你道我想到哪裡去了。」含沁嘻地一笑,撥馬靠近了桂含春,親昵地道,「你看,好東西尚且人人搶呢,好姑娘豈不是更搶手了?你要是看中了三妮,趕緊的,回頭和嬸嬸說了,咱們留神相看著,這場仗打完了呢,就上門提親,先把她定下來再說!」

  「沒你說得這樣容易。」桂含春皺起眉來,「你可別大包大攬地,胡亂做媒。」

  他的聲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家裡很多事,不由我做主的,你也別多問,知道了更心煩。」

  桂含沁張開口,卻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偏頭道,「我說嬸嬸怎麼那樣痛快就答應了大哥的婚事……」

  他失笑了一聲,笑聲中卻帶了無數複雜的情緒,複雜到只能以笑來掩飾。一時又在馬上站起身來,手搭涼棚,張望著前頭,任憑馬兒小跑,他隨著搖晃,腳下竟是紋絲不動,過了一會,才坐回馬鞍上,道,「大少爺追上她啦——嘿嘿,她的性子,和大少爺倒也配的,可惜,出身還是低了些,並不算門——當——戶——對——」

  後頭這四個字,被他故意拉得很長,桂含春自然知道含沁意在言外,他卻沒有多糾正弟弟的諷刺,腳跟輕輕一碰馬腹,一轉眼已經跑到了前頭去。桂含沁嘿嘿直笑,踢了踢馬兒,一邊放聲高唱起了不知哪裡的鄉間小調,一路也尾隨在後頭,跟著去了。

  善桐自然不知道後頭的紛紛擾擾,她迎著風跑了一路,只覺得心胸爽快,似乎連日來的委屈煩惱,都隨之消彌於無形。直到許鳳佳追上她了,小姑娘才驟然勒馬,笑道,「跑得好痛快!」

  她心情大好,也不去笑話許鳳佳帶了一群跟屁蟲,見人群尚且未跟上來,便轉向許鳳佳,笑靨如花地問,「這下我可有心思說楊棋的事了,你聽不聽?」

  許鳳佳白了她一眼,低聲道,「聽什麼勁啊,你沒聽出來嗎?」

  他眉宇間就掛起了少許低落,那絲絲縷縷的陰霾,似乎又遮去了他周身的無數熱力。善桐一下靜默下來,過了一會,她皺起眉頭,慢慢地道,「桂家是有心要說楊棋做桂二哥的媳婦兒嗎?」

  她就是再遲鈍,多少也看得出許鳳佳對這個表妹有非同尋常的興趣,只是打量著楊棋還要比自己更小,而且到江南去沒有幾年,許鳳佳這幾年好像都在西北,再喜歡又有多少認真?此時見了許鳳佳耿耿於懷的樣子,才知道原來大少爺竟然是有幾分當真的,一時倒忘記介意桂含春的婚事,只是好奇道,「我聽他們說,你在西北幾年了,幾年前,楊棋也就是個孩子嘛,你——就這麼喜歡她?」

  許鳳佳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善桐亦不禁為這一瞥中的無限風流,呆了一呆。

  「我還有一筆帳沒收回來呢。」這低低啞啞的聲音,頭一次讓她感受到了一股難言的吸引力。善桐第一次以女孩兒的眼光去打量許鳳佳,她忽然覺得村子裡那些大姑娘們跟著世子爺的屁股跑,也不是沒有來由的。比起溫和的桂二哥,甚至是文雅的諸大哥,這位世子爺身上燃燒著的勃勃生機,同他的尊貴矜持,糾纏成了一股特殊的東西,讓他格外有一種虎視眈眈的進犯感,即使是這樣平常的說話,也令善桐有些本能的心跳……

  她就惦記起了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面容的楊棋,一邊心中難免有些耿耿於懷:這個小小的庶女,是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又讓桂二哥沒見面就惦記起她來,又讓許鳳佳對她念念不忘的。分明除了懂事些,生得也沒那麼漂亮嘛……

  不知怎麼回事,小姑娘心裡有了些輕輕的刺痛。她還是第一次意識到,雖然楊棋是庶女出身,但小四房論權勢論家產,的確都不是小五房能比的。兩相比較之下,小五房能拿的出手的,無非是所謂的嚴格家教罷了……當著財勢說家教,真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感覺。

  「楊棋在江南過得怎麼樣?」她忍不住問許鳳佳,「想必是錦衣玉食,要比西北這邊,舒服多了!」

  「說到衣食住行,自然要比西北強些。」許鳳佳輕描淡寫地道,「她又是在正院養大的庶女,說起來也算是半個嫡出身了。自己一個人就是一個大跨院,比起在這裡住的破屋子,差得那是多得多了。」

  正院庶女,這裡頭蘊含著的意義善桐也不是不清楚的。想到楊棋在西北時,穿著打扮都難免帶了落魄,唯獨談吐尚好,此時卻已經儼然是換上了華服,在江南的錦繡園林中徐徐穿行。善桐的目光不禁就悠遠了起來。在她的想像中,小四房的主母,既然已經是總督府的一品夫人,又容下了那許多的姨娘同庶女,自然是大度寬容到了十二萬分,將楊棋養在正院,雖不說處處能和嫡女一樣,但至少同嫡女也差不得幾分。楊棋的日子,理當是過得同夢中天堂一樣,處處歡聲笑語,堆錦著繡到了十二萬分。又哪裡像是在西北的自己,雖說比京城要自由了好些,但四品人家的閨女,鄰居就是農戶,往來的都是一口黃牙,打扮寒酸的鄉人……

  「但我想。」許鳳佳醇厚的聲音,又將她自這無邊無際,略帶了酸意的遐想中驚醒了,這少年郎靜靜地道。「她恐怕更羨慕你些。」

  善桐頓時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怕已經露到了面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桂含春和小四房之間可能的婚事,又是一陣酸楚,襲上心頭。她輕聲說,「我沒羨慕她,我就是……」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又想到了許鳳佳的身份:堂堂的世子爺,怎麼會在意一個小女兒的心事,此時他自己也惆悵得很,這才將心事吐露了少許。只是他的心事洩露出來,是他的風流,自己的心事一經洩露,就是高攀。男兒和女兒,終究是不一樣的。

  她改了口。

  「我就是覺得,你要是喜歡,你就去求嘛。都說你本事大得很,很多事,連你都做不到,還有誰做得到呢?」

  她又戲謔地沖許鳳佳擠了擠眼睛,便不再理會他,而是催馬上前,迎著諸燕生問道,「諸大哥,你什麼時候動身呀?總要把好消息傳給家裡人知道吧。」

  諸燕生早已經到了,他自然要格外留意善桐幾分,見善桐話中暗帶玄機,心下不禁一喜,他笑著說,「和少將軍們一道走,喜信是早就捎回家,讓家人們準備著辦了,我先去定西,談談借道的事兒。這裡頭還少不得要世伯多照看呢。」

  善桐笑嘻嘻地,也沒有多說什麼,眾人也沒聽出什麼不妥,大家玩耍一番,到底是桂含春老成,害怕善桐回去晚了,受到長輩責罵,又跑了跑馬,便笑道,「來,三世妹,咱們回去吧,讓含沁送你。」

  桂含沁卻是早就覓得了一處空地,帶著眾人玩起馬球來了,聽到哥哥差遣,他老大不樂意,隔遠了喊,「哥你送吧,我玩球呢!」

  桂含春啼笑皆非,有心要凶他幾句,又唯恐當著眾人的面,落了弟弟的面子。再者善桐雖然養得野,但畢竟身份擺在這裡,叫一個侍衛去送,未免托大,只得溫言對善桐道,「那我送三世妹回去?」

  善桐現在看到桂含春,就想到楊棋,心中就不得勁兒,可又想多看他幾眼。便不肯做聲,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便放馬前行。桂含春追在她後頭,倒也覺出了小姑娘情緒不大對頭。只是他一個少年郎,又怎猜得出女兒家千回百轉的心思?縱使善桐還小,只算是半個小女兒,這份心思的精妙,也絕非桂含春可以蠡測。他逗了善桐幾次,看善桐都不說話,也就罷了。兩人一前一後跑了一會,善桐才慢下馬來,歉然對桂含春道,「我想到村子裡的事,一時間有些擔心,桂二哥別怪我失禮了。」

  小小年紀,心思倒不淺。桂含春心下思忖,見她嘟起嘴來,臉上被風吹得紅彤彤的,又覺得她煞是可愛,因笑道,「哪來的失禮。不過這一次,我們開的口是有幾分大了……」

  他臉上竟也真有些赧色,善桐見了,想到那招暗花的主意居然是此人所出,所生的一點點怨氣,也就被風吹跑了,她又恢復了女兒家言笑晏晏的態度,且行且笑且言,「不瞞桂二哥,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那天還和祖母說呢,我說要大家都出糧食,非這招不行。就是這主意也損了點,我是怎麼都沒想到,會是桂二哥你出的!」

  桂含春的臉刷的一下就紅透了,他面紅耳赤地道,「也是形勢所逼,讓三世妹看笑話了!」

  善桐就算原本還有一點怒火,此時也再無法維持下去,剛說了一聲,「還是打仗要緊。」只覺得腮邊一涼,抬頭看時,卻是天邊飄下了點點雪花。

  桂含春忙就道,「了不得,咱們快走,你身上這件衣服是不當水的!可能著涼。」

  的確,善桐因是在家,沒有他們穿得體面,身上的棉披風擋風是盡夠了的,但沾上雪就是透濕。她自己也大皺其眉,正要加快馬速時,桂含春又恐怕即使走快了,善桐身上熱,雪花落到身上就化了,還是有寒氣入骨的危險,索性就把身上大氅解下,緩了馬要遞給善桐,「來,你披上!」

  善桐忙道,「那可不行,風這樣大,沒了擋風的騎回去,你要著涼的!」

  話雖如此,可雪眼看著就下得大了,桂含春實在不放心善桐,兩人爭執一番,見善桐還不肯答應,他索性把心一橫,「今年才十一歲,又這樣孩子氣,避嫌這樣的話,事急從權,也顧不上了。」

  竟就探過身子,在馬上把善桐攔腰抱到了自己身前,重又披上氅衣,沉聲道,「那你縮在衣服底下吧,橫豎你身子小,外頭人也看不到的。」

  善桐只覺得天旋地轉之間,自己便落入桂含春懷中,她的臉一下就紅透了,默不做聲地掀起氅衣一角,鑽到了桂含春懷裡。

  先還保持了一點間距,後來馬兒走起來,冷風鑽入,桂含春不免輕輕一縮,她恐怕害得桂二哥著涼,便又縮到了桂含春胸前,將兩人的最後一絲距離,也給拉得不見,徹底縮進氅下,成了桂含春胸前的一顆大果子。

  桂含春倒不覺得如何,在他眼中,善桐雖然已經十一歲,但的確還是個孩子。只是雪勢漸大,馬行又緩,善桐又再不肯說話了,他倒有些尷尬起來,左顧右盼之間,覺得一股幽香沁入鼻端——這香味還帶了些甜甜的奶味,但若有若無之間,卻也有了些淡淡的茉莉味道,兩相組合,竟十分沁人心脾。

  他想要說一聲『咦,小丫頭你身上好香』,又覺得難免唐突,偶然回頭望去時,卻見地下一層新雪上,只得兩行蹄印,逶迤相隨,心中竟不由一跳,只得將話咬在舌尖,在越來越密的雪花中,漸漸又放緩了馬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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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薑湯

  兩人到了遙遙能望見村牆的地方,桂含春便下了馬,從鞍袋裡掏出一把小傘來,笑道,「來,咱們撐傘走吧。」

  善桐要和他共傘,桂含春又道傘下太小,只讓善桐撐著,自己帶起兜帽做數。善桐明白他是為了避嫌,越發有些不好意思,卻也佩服桂含春想得周到:兩人共乘,在別人眼裡,大小總是個話柄。

  雖然桂含春心思是細的,不過天降大雪驟然降溫,路上行人其實已經極少。兩個人並肩走了一段,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卻是眾人遇雪往回,他們跑得快,也趕了上來。

  並不是每個人鞍袋裡都帶了傘的,桂含沁就沒得,他一臉的憊懶,不由分說就鑽到了善桐傘下,「好哇,小丫頭,你偷我的傘使!」

  善桐被他惹得直笑,想到這傘是從他那匹馬鞍袋裡掏出來的,便索性遞還給他,「好意思拿,表哥就拿回去吧!」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桂含沁果然接過傘來,笑嘻嘻轉了一圈,轉得傘上積雪飛濺,將傘面清得個乾淨,又遞回給善桐,自己也帶上了兜帽,「走,上你家討一碗熱湯喝去!」

  善桐這才發覺眾侍衛已是都轉過了另一條巷子,只有桂含春、許鳳佳同含沁三人和自己並行。她一下猜到了原委,心中也不是不高興的:雖說許家、桂家同小五房沒有什麼交情,但這兩位少將軍對小五房還是很尊重的。

  一行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進了小五房祖屋,張姑姑早候在門前,見到善桐伴著三個客人來了,先給客人們問了好,這才一把擰住善桐的耳朵。「剛才老太太問了幾次,怕你淋了雪回來著涼,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都應付過去了,還不快進來!」

  善桐被她擰得齜牙咧嘴,進了屋張姑姑親自為她去了披風,一邊埋怨,一邊在渾身上下細細地摸了一遍,見善桐的確未曾淋濕受寒,才放下心來,板著臉道,「見下了雪,老太太就讓煮羊肉湯,喝一碗去吧!。」

  她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了,又老闆著一張臉,善桐其實有幾分怕她的。待要摟著脖子撒嬌,請她不要告訴祖母自己又出門野了,見張姑姑神色嚴厲,只得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溜進小廚房喝了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上頭灑了好些薑末的,果然渾身上下都暖起來。

  想到桂含春為了給她擋雪,難免受了些寒氣,善桐眼珠子一轉,就摟著廚娘韓媽媽的脖子,笑眯眯地同她耳語了起來。

  這邊廂小姑娘忙著小姑娘的心事,那邊老太太卻也和少將軍們說得熱鬧。許鳳佳鄭重謝過了老太太,「世伯祖母為我們出了多少力,鳳佳記在心底。」

  他略作猶豫,又道,「雖說鳳佳年紀尚小,但畢竟已經出外辦差,也不怕世伯祖母笑話,日後府上有什麼用得著鳳佳的地方,托人帶一句話,鳳佳必定義不容辭。」

  到底是世子爺,這樣客氣,老太太也覺得面上有光。她欠身先謙讓了一句,「世子客氣,老身不敢當。」

  頓了頓,又頗帶深意地道,「——大家也算親戚,日後也要常來常往才好。」

  許鳳佳臉上微微一紅,竟答不上話來。其實他雖然和小四房算是親戚,但怎麼都是打了彎的,老太太這話聽在有心人耳中,自然是含義豐富。就是桂含春都不由有幾分恍然:母親幾次說,楊家五姑娘是早被訂走了的,這話看來就是應在了許家身上……

  他和桂含沁是早拜謝道別過的,老太太又問了幾句運糧的事,知道諸燕生要和他們一道去定西,還道,「諸家這一次也不知道借了多少糧食走。」

  這件事別人不知道,三個少將軍是一定知道的,許鳳佳和桂含春對視了一眼,桂含春溫言道,「諸家村人也多,這一次借了一萬石……利息倒是和我們一樣,都是三分。」

  老太太驚得一跳,半日才喃喃地道,「一萬石……嘿嘿,這一下,可有得好瞧了。」

  雖說借糧乃是公事,但人來一趟,掏走了有八萬石糧食,楊家村元氣大傷是肯定的事,歸還之日又還遙遙無期。幾個少將軍對視了一眼,均有些尷尬,桂含沁就坐到老太太身邊,甜甜地道,「姑婆,我看,您要不還是住到西安去吧。西安城畢竟是省會,能比鳳翔府要好些……」

  雖然明知桂含沁是一番好意,老太太卻依舊嘿然道,「借糧的事是我一手給你們張羅的,現在出了結果,我倒走了?這可不成,就是餓死,咱們小五房也是不能走的。」

  眾人頓時又多添了幾分忐忑,桂含春簡直如坐針氈,「世伯祖母這樣說,我們真是坐不住了,您請放心,軍糧一到,一定立刻給您們送來……」

  屋內氣氛正是僵凝時,善桐端著個桃木盤進了屋子。她人小力弱,托著這沉沉的木盤子,可相當吃力,頗有些顛顛倒倒的。老太太看了,眉頭不禁一皺,「這是在做什麼?多虧三位也都不是外人,不然,你豈不是現眼了!」

  善桐在門外已經聽到了些大概,她未語先笑。「表哥和兩位世兄從外頭進來,這不是下了大雪嗎,我看著都是沒撐傘,一路淋進來的。祖母您也心疼心疼他們,讓先喝一碗羊肉湯,暖暖身子再說話吧!」

  這話透了貼心,最可喜在座包括善桐自己,都沒人把她當個大人,免去許多避嫌。老太太一擺手,「你就胡鬧吧!」

  語氣似乎有些嗔怪,可一轉頭又熱情招呼,「我倒是沒個孩子想得周到了。來來來,怎麼樣先喝一碗湯,免得淋了雨雪濕氣入侵,落下病來就不好了!」

  善桐早已經笑盈盈地給許鳳佳遞了一個精緻的楚窯黑兔毫小盅,「世子爺,您請用,小門小戶,別嫌棄器具粗陋。」

  許鳳佳掀開蓋看時,果然見得裡頭是金黃色的一碗熱湯,羊肉的香味中略帶了一絲薑辣,聞起來就別樣香甜,惹人食指大動。他還沒說話,老太太已先笑罵,「又是從哪裡翻出來的!我竟不知道咱們家還有這名貴物事!」

  「是上回母親給您送藥膳,就落在這兒沒收回去了。」善桐一邊說,一邊又端了一個雨過天青蘇窯小蓋碗給桂含春,看了看桂含春,又低下頭,聲若蚊蚋,「謝謝桂二哥給我遮雪……」

  她瞥祖母一眼,見許鳳佳臉上帶了捉狹,就又略略放開了聲音。「這碗裡的薑,就沒世子爺那碗裡的多,沒那麼辣口!」

  老太太年紀大了,有幾分耳背,見善桐說話聲輕,便不在意,還催促許鳳佳,「多喝些,西北天氣冷,風是會割人的!」

  少女捉狹,竟至於此。桂含春忍俊不禁,輕笑起來連道多謝,倒是許鳳佳摸了摸鼻子,很有幾分自討沒趣。善桐轉了轉眼珠子,又笑嘻嘻地把最後一個略帶陳舊的豆青色粗瓷大杯放到含沁跟前,笑道,「含沁哥欺負我,就只能喝這個啦。」

  才說完,小姑娘就笑著端起木託盤,跑出了屋子。大長辮子在門簾處一擺,人就不知去了哪裡。許鳳佳少年好事,伸頭看了一眼,嘖嘖連聲,就低聲和桂含沁感慨,「看看,親表哥,她也敢給你喝薑湯了事!」

  含沁的大杯子裡,果然是一盞儼儼的薑湯,濃得桂含沁一聞就咳嗽起來,簡直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桂含春雖然也奇怪善桐的做法,可又怕老太太問起來添了口舌,善桐回頭又要吃掛落,忙低聲道,「別嚷了,給什麼喝什麼。」一邊又高聲和老太太道,「今年天氣冷得厲害,這一下又下雪了,開春恐怕要晚些了……」

  農事自然是老太太當前最掛心的話題,她的眉頭就皺起來,將小孫女鬧出的小插曲給擱到了一邊,同桂含春歎了口氣,「唉,關中糧倉,這幾年也就是勉強自給自足,要是今年年成再不好些,真正是不要活了。」

  許鳳佳乘著機會,將湯水一飲而盡,雖有些意猶未盡,但他素來矜持,也不再討要,一擱杯子也插入道,「也不妨事,我們艱難,北戎還要更艱難些。這一次大軍封鎖邊境,再無一家商人膽敢走私糧草,就是耗都能把他們耗死……」

  桂含沁卻反常地沒有出聲,他玩味地把玩著手中的大茶杯,不時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門簾,好半晌,才一口一口地呷盡了杯中濃烈的薑茶,又垂下眼不知想些什麼,長長的睫毛竟不時微微顫動,倒顯得睫毛下的丹鳳眼蕩漾似水,難得地將心中神韻,露出了少許。

  過了正月十三,楊家村一下就平靜了下來,一整個正月再無事端。各家陸續開倉打點存糧裝袋,又預備天氣和暖,要安排佃戶春耕,自然也有不少瑣事忙碌。倒是王氏閑下不少:小五房做派再怎麼平民,到底也是有官的人家,各地陸續有人前來獻田投靠,田土自然不少,老太太一早就安排了可靠管事,這些事,還用不著她們親自操心。

  進了二月,倒也算是風調雨順,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打了春雷,下了幾滴春雨,河上堅冰開凍,王氏便打點了四色禮物,和老太太商量,「宗學開學時,家裡忙著迎來送往的,事情又多,倒沒有特意給老師送東西,您看——」

  老太太無可無不可,擺了擺手,「你隨意去辦就是了。」

  她又在炕上翻了幾個身子,自顧自就出起神來,幾個媳婦兒子不由又交換了幾個眼色:老太太一向是最沉得住氣的,怎麼自從來客走後,這十多天來似乎連飯都吃不安生了。從前最是尊師重道,對家務也最難以放手的,這送出去的禮物,必定要細細地過了眼方罷,如今也就是一句話就輕輕放過了……

  因長媳不在,老太太對家務又把得很緊,雖然底下事多有囑咐媳婦們幫忙的,但大權並無旁落。她自己不說話,慕容氏、蕭氏都不好開口,還是慕容氏大方些,「二嫂,家裡孩子都進了宗學,沒得禮物要你們來出。」

  老太太這才回過神來,也道,「是,這一回備下了也就罷了。回頭把東西報過來,我這裡找找,要有呢就送過去,要沒有,也選些給你填補。」

  這樣一點小錢,別說王氏,就是善桐都未必放在心上。她滿心以為母親是決不會收的,不想母親客氣幾句,居然也就應了下來,「回頭就把禮單給您送來。」

  再看看三嬸、四嬸,小姑娘心底多少也有數了,家裡錢多錢少,越不過一個理字,既然沒有分家,有些花費就該是公中出的。二房雖然相對富裕一些,但卻決不會做冤大頭。

  不過,這道理既然連三嫂都懂得,祖母又為什麼沒想轉過來?這十多天來幾乎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連飯量都減了。

  善桐還打量祖母是牽掛大堂兄,待得請安眾人散去,便沒有出去找善喜一道讀書,而是挨在祖母身邊,柔聲細語,「您就放心吧,大堂兄也是十八九歲的人了,素來又穩重得很的,您給他挑的也是走南闖北慣了的老人了。路途上斷斷不至於有事……」

  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隨意揉了揉善桐的頭髮,低沉地道,「不是這碼子事——哎,和你說了也沒有用,你一邊玩去吧。」

  「我今年都十一歲了。」善桐不禁撅起了嘴巴,「很能為您分憂的。就是姐姐,十一二歲的時候,也能幫著娘打理家務了。您有什麼煩心事不能同我說呀?」

  「你的婚事,不就不能同你說了?」

  到底薑是老的辣,老太太隨口一句,就把善桐堵得無話回答,又跺腳撒起嬌來,倒是略解了老人家的愁懷。又玩笑了一時,她才催善桐,「我聽說你近日時常去十三房善喜那裡,同她一起讀書,愛讀書這是好事。去吧,陪在我老婆子身邊,也是無聊。」

  善桐便隨口道,「也就是這幾日了,娘說等到諸事忙完了,要派人到西安去請個女紅師傅回來,還叫我早上跟在您身邊,學您如何理家呢。」

  老太太的動作頓了頓,坐起身來,慎重地看了善桐一眼,見善桐神態雖然還略有些天真,但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分明已經漸漸長開,有了豆蔻少女的模樣,心下不由得一歎:按善桐排行,說出了她大姐,再說了善桃,就該給她說親了。滿打滿算,也就再留在身邊教養個兩三年,到了十四歲、十五歲上,就該到西安去給那些官夫人們相面。到底是親媽,自己這邊還沒顧得上這一茬,那邊就已經都給定下了課程。

  再一想到善榴的婚事,二兒子的官事,族內各房的鉤心鬥角,還有自己心心念念介懷不已,卻又拿不定主意的糧事……

  老太太就閉上眼來,淡淡的歎了口氣。

  人老了,看事更加情薄,也就更品得出味道來。王氏自從回來,態度就很矜持,似乎並不屑於討好自己,又上趕著將小孫女往自己身邊送,姿態又高又低的,自己一時還真沒回過味來。到這時候才明白:她不用求自己,眼看著族內家裡,操心事這樣多,老大媳婦又不在身邊。老三媳婦、老四媳婦各有各的不好,自己是不用她也不行了。

  「去把三妞她娘叫來說話吧。」見張姑姑正好進來收拾屋子,她一咬牙就開腔吩咐,想了想,又道,「把她大姐也叫過來!」

  張姑姑不動聲色就出了屋子,老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哼道。

  「你也不用走,都在一邊聽著。打了這麼久的啞謎,該把話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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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攤牌

  王氏和善榴很快就連袂進了裡屋。

  儘管乍得傳喚,但兩母女臉上都沒有一絲驚訝,善榴面上甚至還帶著盈盈的笑意,見到祖母,她眼中的笑又加深了三分,傾身請了安,卻沒有多說什麼。

  小姑娘的確懂事,言行舉止,很有分寸。善柳和她們比起來,就露了村相了。

  老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也不看兒媳婦,坐直身子,望著天棚,似乎在和天上的誰說話一樣,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幾乎不容辯駁。「大姑娘的婚事,我知道你有意于桂家。但桂家名門望族,官居二品。不是我們十拿九穩能夠高攀得上的,大姑娘年紀也大了,禁不得折騰。我看著諸家也好,正好人家對大姑娘也有意思,論起門當戶對,人家是實權總兵,隱隱還要比我們高了一籌。我的意思,應了這門婚事,趕在今年把禮全了,讓姑爺帶著大姑娘去江南也好,到京城讀書也罷。總之遠遠離開西北,你看怎麼樣?」

  畢竟是當家人,雖說年紀擺在這裡,說話聲音也並不大,但那股說一不二的氣勢,卻依舊分毫不弱。且又爽快俐落,一下就挑破了雙方心照不宣的分歧,善桐心裡極是痛快,一時間倒忘了自己在這門婚事上還小小玩弄伎倆,笑眯眯看了母親一眼,卻見姐姐眼風掃過,這才警醒起來,垂下頭,不肯讓祖母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唯恐露出馬腳,又生枝節。

  以老人家的性子,肯第二次提起善榴婚事,已經算很給面子了。王氏情知機會難得,也不再做作,低下頭恭謹地道,「既然母親發話,媳婦也沒甚可說的。這件事就這麼辦吧。」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諸家大少爺父母都不在西北,他們家又是族長,他這個承重孫,恐怕未必能隨意外出。媳婦意思,還是等西北戰事結束了,再來行婚禮?」

  老太太擺擺手,神色凝重,「拖不起!多少婚事,就是拖出了變故。諸家兩老,當年我在西北也是見過的,見事很是明白。他們要比我們更靠近前線,是個曉事的,自然要打發走嫡長孫這滴血脈。就是要留他下來,善榴也得馬上嫁過去,以便儘快傳宗接代,若不然……」

  話說到這裡,也不理善榴本人暈生雙頰低頭不語,她又立刻接上了下一個話題,「西北戰事膠著,大軍缺糧,我看形勢不很樂觀!你們心裡要有個數,我們全家人裡,我先送走善檀,並不是我偏心,那是因為他是我們小五房的承重孫,萬一有事,將來傳宗接代,將小五房再度興旺起來的責任,是要落到他頭上的!其餘孫輩,我心底也有數兒,到了使不得的時候,自然會一總送走。」

  她望著王氏,目光如炬,放沉了語調,一字一句地道,「甚至老三、老四兩個大人,到最後我都也許會送走。但你卻是走不得的,不單單是你,從榆哥開始,梧哥、楠哥,三妞,善櫻,都得最後才走。這話和你說破了,你心裡別不服氣!」

  「媳婦明白。」王氏卻是毫不猶豫,「咱們之所以牽扯進這借糧的事,還是因為海清身在軍中供職。既然因我們而起,媳婦自然要陪著娘留到最後。」

  這話倒很真心,也沒有虛客氣,勸自己及早離村。是摸透了自己的性子,明白自己是一定會留到最後的。

  這麼多年來耳濡目染,王氏一身的南邊小姐做派,到底也染上了西北的痕跡。其實歸根到底,她也不算沒有擔當……要從一開始就這樣爽利,兩婆媳之間又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老太太只是傷感片刻,就又果斷地掐滅了這不該有的閒散思緒,嘴角微微一翹,又略帶了安撫的意味,「你就放心吧,什麼事咱們都得預做最壞的打算,楊家村處於陝西腹地,打應該還是打不進來的。真打進來了,戰火連綿,其實逃到哪裡,也都沒有用!」

  她瞥了善桐一眼,見小孫女神色肅然,似乎這才意識到整個西北面臨的是多大的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個人的力量又是多麼弱小——卻又絲毫沒有懼色,不由得又在心底歎了口氣,一手撫上了腕間佛珠,乾淨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諸家去,那邊要更西一些,更貧瘠一些,就算沒有被破,才被搶了一把,日子肯定也不好過。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靜若止水,搖頭道,「孫女兒心裡有數,怕也無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這才像是我的孫女兒,咱們都是好樣的,事到臨頭,怕也無用!」

  她難得地誇獎了王氏一句,「這兩個來月,我冷眼看來,幾個孩子,你都教養得很好。」

  又猶豫了一下,才續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卻也老實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觸到了兩婆媳之間永遠的底線,善桐唯恐母親發作,同大姐交換一個眼色,全身繃緊,只等著氣氛一旦惡化,迅速出言打岔的。卻不想王氏只是渾身一顫,便輕聲道,「榆哥以後,還要靠祖母多看顧呢。」

  不論是語氣還是語調,都不露絲毫破綻。

  善桐心中遺產,

  「我都多大的年紀了,要看顧,還能看顧幾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說進桂家,打的是什麼心思。庶子再好,不是你肚子裡出來的,和你就是隔了一層,養得再親,也還不是你親生的,什麼事,你都得掂量著辦。」

  這話幾乎已經直言不諱地說出了王氏心中的盤算,只為王氏留了一層薄薄的遮羞布,尤其兩個女兒都在一邊,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關係,當此也不禁渾身一顫,低聲道,「娘!」

  「怕什麼。」老太太滿不在乎,「孩子們都很聰明,有些話就算不說,她們自己心裡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會善榴同善桐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桂家這門親,不是不好,也不是我們癡心妄想。但你卻選錯了女兒,我看著含春為人不錯,有勇有謀,卻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子,將來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兒。一門好親事,又能幫得上榆哥,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為什麼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說了幾句話,我早都托人上門,和桂太太提親了,我看我們家三妞,和他們含春,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當時天下風俗,從來沒有當著女兒家自己的面提及婚事的,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紅了臉,只是看姐姐穩重,並不曾因為祖母說起她和諸燕生的婚事,便做小兒女態,這才強自壓抑著聽祖母繼續往下說,只是心兒卻跳得要比之前快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靜了下來。

  「不過這門親事要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雖說桂家早就有意和我們楊家結親,但小四房如今紅得發紫,我們雖然不差,可卻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江南說一不二。」老太太見兒媳婦面上帶了驚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納罕:以王氏為人,這邊和諸家的親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轉眼間,她就該惦記起了三妞才對——

  她不動聲色地續道,「不過,上回你們三叔聽宗房二爺說起,小四房的大姑娘說給了當地人,二姑娘說的是京城定國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紛紛定親,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說給許家她嫡親表哥——這門親事雖然沒有十分准,但看楊家眾人行事,沒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著這邊戰事了了,世子爺下江南再給他姨母相個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兩個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說起來,也就是從西北回去的七姑娘,她的雙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的嗣子,更有臉面一些,這些年來被養在太太膝下,也算是半個嫡女吧。」

  老太太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什麼事情都裝在心裡,沒想到卻是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王氏在京城倒是時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來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這麼多小四房的事,沒想到老太太卻是如數家珍。這麼一番話下來,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進一步,只怕還是更樂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話雖如此,人家畢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輕輕地哼了一聲,「當時在西北,我也是見過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卻實在深了一點。病病歪歪的,看著風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子,也難說得很。」

  她見善桐臉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導孫女,「別以為咱們處心積慮攀龍附鳳,是見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誰不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尤其為了你哥哥,這門親事你得說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臉色,受人挑剔。可這也都是一時半會的委屈罷了,真有手段,等你過了門之後,再熬上十年,往後的六七十年,從前給你臉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對你陪著笑臉說話了。這番話不是親孫女,我也不會說,都記住了沒有——」

  她雖然對著善桐說話,但眼尾卻掃的是善榴,顯然是在提點善榴過諸家後的行事方針。這番話在情在理,透著老成,兩姐妹都起身肅容應是,「祖母的教誨,孫女兒記住了。」

  老太太這才嗯了一聲,面色卻依然沉肅。「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風和小五房比,還是歪了一些。海東自幼孤苦,沒有父母教養,也不曉得家風門風的要緊。別看他現在紅成那樣,但真正家教嚴格的大戶人家,是不會同他結親的,所以他兒女中最重要的兩門親事,都是同武將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孫家、許家不同。那些京裡的人家,一個個都是妻妾滿門,自己就鬥得不像話,自然不會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卻是家風嚴整,多少年來從未出過醜事,這門親事,我猜桂太太心裡恐怕也很難拿定,到底是說小四房,還是說我們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聰明伶俐,那麼我們不高攀也罷了。可無奈這第三代是個嫡弱庶強,」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嘴角繃緊,分明是咬緊了牙關,多少苦澀,都繃緊了不肯現出一點兒,心中卻又是一歎。「你們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強些,你大姐又嫁得遠了,你這個親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裡咽。送上門去給人挑揀,也顧不得了。」

  她一動不動,逼視著清秀可人的小孫女兒,又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細想想,從今兒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進桂家也好,牛家也罷,咱們的家世,都還差了那麼一星半點。你得想方設法地表現自己,你得下了腦筋去鑽研、去揣摩貴婦人官太太們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子放低嘍,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這些矜持給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這矜持給全丟了,無論如何,你得維繫住咱們小五房的臉面……你要是點頭應下,從今兒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沒有人會把你當個孩子看。囫圇吞棗也好,因噎廢食也好,你都得儘快成長起來,做個幾乎十全十美的女兒家,縱情肆意這四個字,再同你無緣——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話,再告訴祖母一聲,你能行嗎?」

  自己和桂二哥的親事也許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這一番話,卻往她火一樣熱的心上潑了一盆涼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實是帶了少許居高臨下的。出身擺在那裡,眼睛看得這樣高,難免遭人輕視……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的不平,卻沒想過以自己的出身,竟還會有一天,可能遭到別人居高臨下的蔑視。

  然而祖母的話卻再中肯不過,以她如今的成長,又怎麼會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親事的特殊,要嫁給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裡咽,把不平給忘到九霄雲外去,將血性、衝動與最後一點天真埋葬在心底,從此以姐姐……不,以那個她如今其實已經並不太喜歡的楊棋為樣本,做一個大方得體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閨秀,一邊維持著小五房的體面,一邊不動聲色地往上爬……

  她幾乎是惶惑地看了母親一眼。

  母親臉上雖然平靜,甚至還有些隱隱的不忍,但嘴角平穩,不曾下撇,眼角更沒有細紋,望著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見不滿,甚至有些隱隱的臣服。

  母親是贊同祖母的做法,這兩位長輩雖然有心結無數,但此時此刻,卻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諸燕生的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的:姐姐命苦,不是男兒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開朗,內中卻含了無數心酸的『臉面?臉面值幾個錢』,想到了榆哥同許鳳佳、桂含沁等人之間幾乎令她不忍卒睹的對比……

  善桐深吸一口氣,輕聲道,「祖母,事到臨頭,舍我其誰?」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的婚事,如今二房嫡女,僅自己一人。瞄準的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許的桂二哥,這種種艱難,舍她其誰?

  老太太就欣慰地歎了一口氣,又望向王氏。「你看,這孩子要怎麼教才好呢?」

  婆媳兩個都是心思深沉之輩,很多事已經不必明說。老太太把話點得這麼白,連嫡弱庶強都說出來了,不認錯,也是變相認了錯。而王氏又還有什麼樣天大的理由,要和婆婆繼續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卻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來,響亮地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頭。

  「娘嘔心瀝血,只為第三代打算。」王氏的聲音卻很平和。「媳婦無以為報,只有給娘磕幾個頭了。」

  雖說王氏不怎麼說話,自己是連唱帶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這幾個頭,足以抵得無數未出口的甜言蜜語。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難當前,一家人總要齊心協力。你兩個弟媳婦都不中用,以後家裡事,還要你多操心了。」

  一邊說,一邊彎下腰來,親自扶起了王氏。兩婆媳目光相觸,都漾出了微微的笑意,隨後卻又都不約而同地扭過了目光,望向了面帶微笑的善桐。

  這一出將相和,至此終於圓滿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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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豆蔻初成,斜風細雨尚不須歸】

第五十八章:大似

  本來西北的春天就短,昭明二十一年的春天,更好像是《五台相會》裡打過場的楊延德,才露了個臉,就急匆匆地退了場。才過三月底,就已經是一派盛夏氣象,到了五月、六月,越發是熱得不得了了,一進中午,西安城竟如死城一般,就連最勤快走街串巷賣脂粉的南貨擔子,都在樹蔭底下歇了,直到太陽沉進西邊,這才肯挑著擔子,沿路叫喚,「南邊來的珠花,京裡貴人們都愛呢——」

  就有大膽的婦人開了門問價,問得了價,卻又狠狠地歎了口氣,「哪裡買得起!秋後再來吧!沒到秋後,手裡可沒餘錢。」

  話說到末了,又轉了個調子,「要不,等大將軍旗開得勝了,你再來也成!到時候啊,俺家沒准還能落幾個賞錢來著。」

  她聲音略大了些,被風一吹,就吹進了巷子口一輛桃木車裡。車內貴婦人聽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沖身邊一個盤腿而坐的半大女孩兒笑道,「這是軍戶……聽她口氣,這家的爺們,少說也是個小軍官了。」

  這女孩兒自然就是善桐了,小半年當口,她身量似乎又長了不少,也不再做女童打扮,打著辮子,而是正正經經地梳起了丫髻,發間也現出了金、玉影子,就是神色間那股天真浪漫的孩童氣息,似乎也隨著打扮的變化,消退得一乾二淨。聞聽得母親這話,她只是微微翹起唇角,「到底是省城,日子要比村子裡太平多了。」

  王氏已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女兒一路,見善桐額頂雖然沁出了幾滴汗,但卻依然穩穩盤坐不動,也不曾趁機探看車外的街景,心中自是無限滿意。她微微一笑,隨口指點,「要看城中興衰,不在這裡看,你舅舅怎麼說是個官身。住的街坊還能差到哪去?要到那一等下三濫的街巷裡走過,才能知道今年城中百姓,日子過得如何……這還是你外祖父教我的道理。」

  這小半年間,楊家村雖然說不上風平浪靜,但也沒出什麼麼蛾子。自己同婆婆暫時放下成見,齊心協力,除了打理家務之外,全副心力裡倒有七八分,都是在雕琢善桐。

  早上起來給老太太問過安,便到十三房去,同善喜一起上課。善桐本已經認字,也讀過女誡,只是功課上未曾精心,學得七零八落。此番除了女誡、女四書等,由先生悉心教導之外,老太太又請動家中帳房,教善桐看帳本算進出,還請三爺海文開了書單,都是教人明理上進,格物致知的百家著作。給善桐開了功課,三四天必須讀完一本,三爺隨時抽查……這為的是增長她的氣質眼界,教她明理上進,思維清晰。

  一個月裡有兩三天,也要跟在祖母身邊,學她管理家務。佃戶、鄰居、族人、生意、家務,一個家裡總有百般瑣事,需要打點。這些事,老太太雖然吩咐給兒媳婦們去做,但始終未曾放鬆掌控。

  到了下午,跟著大姨娘學了女紅,晚上還要聽自己說人情往來。將小五房的人際關係,小五房內二房的人際關係一一謹記心裡,老太太私底下,肯定也沒少說桂家的事給她知道:雖說西北望族,除了楊家、桂家之外,尚有牛家、慕容家、諸家、洪家等等,但寶雞楊天水桂,桂家離得又近,自己和婆婆自然是先指望著桂家,實在不行,把三妞教出來了,人品擺在這裡,出身擺在這裡,配上哪家的少爺也都盡夠了。

  孩子的確是塊璞玉,雖說早年來往於京城與西北之間,大家又都還顧不上她,多少是有些耽誤了,但這小半年來一通惡補,竟很有了幾分脫胎換骨的意思。雖說私底下有時還天真不減,但大面上,卻已經很過得去了。最可喜聰明處猶過其姐,就是年輕心熱,到底還有些心軟,當著老太太,自己也有很多手段拿不出來教她。

  王氏不由得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抬起手來,要順女兒的鬢髮,觸到善桐烏鴉鴉的秀髮,又放下了手:是大姑娘,梳起髮髻了,就不好再隨意去撫她頭頂。

  正出神時,車輪聲中,兩輛桃木車一前一後,又轉進了一條幽深的巷子裡。兩邊高牆森森,有古樹探牆而出,頓時給車中母女添了一絲陰涼。王氏自己倒先掀起了簾子一角,略帶挑剔地審視著這條巷子。見巷中只有兩戶人家,一前一後地開了門,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一時百感交集,又歎了口氣,才隨口道,「這個通判,當得倒是比翰林強些,你舅舅在京裡,也就是憑了兩進院子住著。京官再清貴又如何,進項太少,還是窮苦。」

  話裡卻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雙唇微動,卻也說不出什麼來:自從昭明十八年,自己堂舅福建布政使王光勉倒臺。福建王家頓時失去了遮蔭的大樹,雖然名門世族,歷代累宦之家,也不是說死就死得透了。但捲入黨爭之中,又做了皇長子的棄子,牆倒眾人推之餘,王家也漸漸地現出了衰敗的氣息。

  雖說舅舅素來謹言慎行,不肯踏入黨爭之中。但從母親的隻言片語裡,善桐也漸漸明白個中委屈。當時舅舅身為侍讀學士、國子監司業,雖然官位不高,但身份清貴,又是皇上身邊近人,得皇上心許,甚至隱隱有『為兒養相』的考語傳出。意氣風發之下,難免鋒芒畢露,恐怕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借此風波,不知為誰弄了手腳,京察後被調到西安城內為一通判,迄今已經三年了,轉眼又是一次考察,雖然得了優異考語,卻還沒有動彈的消息。

  翰林出身,外放從來都是正印官,真正的儲相,外放不過是走個過場,撿了最上等的州府,輕輕鬆鬆在任上打熬三年,不是回京入部,就是往上升遷。通判卻是為人做妾,最是吃力不討好的活計,雖然也是正六品,但同翰林滋味差別多大,也就只有舅舅甜苦自知了。

  外祖父年紀大了,早已經退休回家榮養,人走茶涼,當年的門生如今成了路人。二舅舅多年科舉不成,在家耕讀照管產業。王家這一代雖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但可以依靠著,唯獨大舅舅同堂舅兩人,當時一為封疆大吏,一為天子近臣,比小四房兩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小四房大爺的總督位雖然尊貴,但當年在福建,還是王家嗓子最亮。更別說小四房二爺多年來不過一個翰林院編修,又怎比得上侍講學士,定期出入宮中,可以隨時面聖……自己出生懂事前的那段日子,母親想必是很得意的,卻不想先是哥哥出事,緊接著一兩年內朝內風雲變幻,王家從炙手可熱的香餑餑,變作了炙手可熱的熱炭團,現如今倒還要在西安看人家臉色過日子。一時間有不勝今昔之感,又怎麼不是人之常情?

  善桐前思後想,見車已近了巷底小門,便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朝中風雲變幻,兩派人馬鬥得那樣厲害。舅舅能夠蟄伏于邊疆講養生息,並不能算是壞事。」

  王氏心潮起伏,一時不免道,「壞事是你堂舅壞的事,他得了三品虛銜回去榮養。你大舅卻要在這裡受夾心氣,倒還要靠楊家照拂,你說我——」

  話說到一半,她這才意識到善桐的身份,便又收住口不肯再提此調,只是笑道,「女兒大了,讀得懂娘的心事了。」

  從前不懂事的時候,只覺得周身均是迷霧,只曉得穿衣吃飯,餘下的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被安排妥當。母親即使沮喪生氣,也並不大明白背後的文章。如今心智漸開,有些事卻已經不再是母親不想提,她就看不清楚。

  卻也正是因為看得清楚,才越發覺得母親的為難。本來就是嫡弱庶強,同祖母關係又不鹹不淡的,娘家人現在還要靠婆家人照拂,又兼村子裡糧食少了,今年事情就多些,小五房身處風口浪尖……才小半年工夫,母親鬢邊竟有了一兩星銀絲。

  母親今年也才三十多歲而已!

  善桐心內一酸,一邊扶王氏下車,一邊低聲道,「還不夠大,不能為娘分憂。」

  王氏聽了這話,卻好似吃了一劑雪花泡飲,大熱的天中,頓時是遍體清涼,說不出的舒坦。她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礙於場合,轉了笑道,「大嫂!三四年沒見了!」

  隨著她的招呼,善桐也徐徐下拜,和從後頭趕上前的善榴一道,兩姐妹鶯聲燕語,「給大舅母請安。」

  王大太太米氏原本站在月洞門口等著,見到眾人下轎,也已經打疊起笑容,迎了出來。「哎,都長大了!——大熱的天,快進來歇著,喝一碗綠豆湯再說話。仔細中了暑,不是鬧著玩的。」

  她是福建出身,說話自然而然帶了南邊口齒,膚色微黑,活脫脫一派「福建蠻子」長相。卻勝在修飾得好,一身半新不舊的寧綢淡褐襖裙,手裡一對碧玉鐲,頭上裝點些許金玉,瞧著穩重大方,極有官宦夫人氣派。因多日未同親人相見,更是堆出了一臉的笑,一邊說話,一邊就把人往屋中讓去。王氏也就就勢握住了大嫂的手,一邊同她說話,一邊進了屋子。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墜在後頭,兩姐妹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雖說做派還在,但分別這三年來,大舅母卻是見老多了。

  人在失意時,總是老得快些,也總是要冷清一些。眾人進了屋子,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湯飲,一時間面面相覷,卻是都無人說話——王氏是忙著打量屋內陳設,善榴眺望當院景色,善桐卻是新學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練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願輕易多話。倒是米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倒笑了。

  「兩個姑娘都大了!大娘子越發穩重,就是我們三娘子,也出脫成大姑娘了,看著多貞靜啊,倒要比小時候沉潛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齒,會將小姑娘稱呼為『某娘子』了。王氏乍然一聽鄉音,多少前塵,頓時湧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善榴道,「大舅母謬贊了,我穩重些還好,可您誇三妞貞靜,那就誇錯人啦。」

  她難得賣弄口齒,眾人自然捧場,從善桐起算到米氏,都發一笑。米氏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忙扯起帕子去拭,卻是越拭越多,王氏強笑道,「大嫂,當著孩子們面呢——」

  話說到一半,眼淚也紛紛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機,兩姐妹悄悄起身,連著屋內下人,不言聲都退出了屋子。自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子已是預備下了,表姑娘們遠道而來,不妨入內稍歇。」

  到底是名門世家出身,縱使落魄如此,口齒談吐,依然不同別家。善榴暗暗點頭,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子來,微笑道,「都辛苦了,回頭打些酒喝。」

  一面說,一面隨手掏出兩個荷包來打賞過了,這才細聲細氣地教導善桐,「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帶了賞封兒,你自己身上也帶幾個,誤不了事的。」

  這小半年來,祖母、母親同大姐,幾乎是要將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經慣了這隨時隨地的機會教育,不過畢竟楊家村內做派粗獷,同城裡規矩又不一樣,得了善榴的指點,倒有幾分新鮮起來,將方才被觸動的愁腸又暫且擱下,同姐姐一道進了客院,各自梳洗換衣,又坐到一塊用了半盞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時候,也上舅舅家走動過一兩次,其實說起來,的確是這兒院子更大些。看來,西安的日子也不算太難過。」

  還是少了幾分火候。

  「京城寸土寸金,和西安比自然不一樣了。」善榴眼底就閃過了一縷深深的失落,她歎息起來。「你心思淺沒留神……舅母身上那件寧綢襖子,還是三年前在京城時做的。」

  善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游目四顧,見房內擺設雖然不多,但卻件件精緻,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半晌才跟著姐姐歎了一口氣,垂下頭撫弄著手上一對春紫鐲子,也不再說話。

  懂得把話往心裡藏了,這是好事。善榴望著妹妹,心頭卻不知為何起了一絲惆悵:真是一天大似一天,過往那個天真無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靜後頭,再也難以露臉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頭來,興致勃勃的燦然一笑,「煩心事且不說它,這一次進城,怎麼說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沖善榴擠了擠眼,「大姐,你說是不是呀?」

  畢竟年紀還小,繃了這半日,當著最親的姐姐,她的嫺靜還是有了一絲裂痕。這小姑娘就像是由無窮無盡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縷裂痕,就將方才室內的沉重頹唐,一掃而空。

  縱使和諸家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紅,卻又被妹妹的活潑感染得直想微笑,囁嚅了半日,才道,「閉上你的口吧,不說話,沒人當我們三娘子小啞巴。」

  「三娘子。」善桐就又玩味起了這綿軟的稱呼,她撅著嘴道,「我倒覺得,要比三妞妞這樣的叫法,文雅得多啦。」

  過了一會,她又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三妞妞,雖說沒那麼好聽,可聽在耳朵裡,就是實誠,就是熨帖!」

  善榴望著她只是笑,才要開口再打趣她幾句,那邊已經來人道,「老爺請兩位表姑娘過正院相見。」

  從來娘親舅大,王大老爺是最疼這一對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著長大,情分自然更不尋常,兩姐妹忙隨來人從夾道拐出客院,又繞過兩扇屏風,進了正房,才掀開簾子,就聽見米氏的聲音。

  「雖說是來給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勸妹子一句,寧可還是先上桂家走走。禮多人不怪,就是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會怪責妹子的。」

  善榴一下暈生雙頰,一隻腳踏在門檻內,進退兩難。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輕聲道,「羞什麼,親舅舅呢,大姐別的事大方,就是這件事繃不住。」

  簾內就傳來了男子的笑聲,「好哇,我們家三娘子竟如此利口,連大姐都敢調侃,還不快進來讓舅舅看看,聽說你長大不少,是個大姑娘了!」

  雖說如今正處於人生低谷,官場失意,但聽此人口氣,竟是一派光風霽月,意態之瀟灑,僅從這一句話,便可以窺見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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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不飛

  善桐和善榴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善桐便掀簾而入,埋怨道,「舅舅又笑話我——」

  一邊說,一邊和姐姐一道插燭般拜了下去,口稱,「見過舅舅。」

  這位王大老爺口氣瀟灑,看著也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三十來歲快四十歲年紀,頭髮已經花白了一半,身披一件葛麻道袍,長鬚飄飄面容清矍,看著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道士。他笑著擺了擺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起來吧,我看看——嗯,真是如花似玉,一個賽一個的好看。」

  王氏當時在京城時,和這個哥哥也是常來常往的,當時王大老爺極修邊幅,不要說長鬚飄飄了,連唇上髭鬚,都修得一絲不苟,即使盛夏,也是衣飾宛然,絕不肯將就半分。不想三年後竟彷如脫胎換骨一般,人更是瘦得都有些脫形,就是她自己一見之下,都忍不住紅了眼圈,還挨了哥哥幾句『何必作此兒女之態』的訓話。卻不想善桐雖然嘴上和舅舅逗樂子,面上卻繃得死緊,連一絲訝異都不曾露出,心中倒也滿意,便不再責怪她的輕佻,反而順著善桐的話往下說,「大哥口德上是越發壞了,連自己的外甥女兒都要調侃,她們要當了真,自高自大起來,我只找大哥算賬。」

  王大老爺撫鬚長笑,意興湍飛,「找大哥算賬,大哥可沒賬和你算,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真要算,就把你大嫂身上的首飾擼幾件下來。」

  他雖然說得像玩笑,但王氏母女三人,無不悚然動容,王氏忙問米氏,「大嫂,家裡到這個地步了?」

  「你大哥就會胡說!」米氏面上尷尬之色一閃,又露出笑來,「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說起來,通判的進項反倒比京官更多些,這些年來,二弟寄錢的次數都少得多了。」

  善桐聽在耳中,初時不覺得什麼,卻見母親和大姐面上都有黯然之色,忙細細品味,才發覺舅母這話聽著是喜信,但聽話聽音,也可說明福建家業漸漸凋敝,在家侍奉外祖父並掌管家業的二舅舅捉襟見肘之餘,支援大舅舅一家的錢,自然也少得多了。

  陝西並不富裕,通判的進項縱多,和家裡幾十年的基業比,也不值得一提。才三年而已,王家這條百足之蟲,似乎已經漸漸地要死得透了……

  「好了,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幹什麼。掛了個通判的銜,總之窮不死你。」王大老爺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倒是你們,怎麼過來得這樣晚,我滿以為開了春就能收著信,不想眼看著夏天都要過完了,才過來走動。」

  當著孩子們的面,王氏也不好再追問家中境況,見王大老爺問起,忙打疊精神交待道,「西北軍糧不夠的事,想必大哥也聽說了吧,我們村子裡也借了一些糧食過去。海清新得的差事就是管糧草的,我們自然不能不做個表率,這下家裡事情就多了,婆婆年紀又大了些,大嫂不在,還有什麼說的?忙亂到了五月,眼看著就要秋收了,緊著就帶孩子們過來看看你們。不然麥穗一落地,又分不開身了。」

  大老爺還沒說話,米氏先問,「怎麼不見榆哥?忙著上學呢?」

  她面上就有了幾分心疼,沒等王氏答話,又壓低了聲音,「孩子的功課怎麼樣?」

  王氏苦笑不語,一時間連大老爺都說不出話來,屋內眾人竟是再度相對無言,過了半晌,米氏才,「能健壯成人就好,說來今年也十四歲了,該給說門親事了!」

  「我們家規矩,孩子說親得按序齒,讀書有望,二十歲之前中舉的,沒中進士又不許成婚。」王氏低聲道,「家裡的大哥兒、二哥兒又都是會讀書的,三房的善柏,今年都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說親。」

  米氏欲言又止,半日才道,「也是積年人家才有的規矩,有它的道理……」

  室內就又沉默了下來,所謂得意人逢得意人,有說不完的話,失意人對失意人,卻只有喝不完的酒,大約就是這個道理。王大老爺手拈長鬚,也收斂了那帶著玩世不恭的瀟灑,半晌才打破了沉默,「記得你們家梧哥倒是個讀書種子,要比楠哥好些,可要留心養育,別讓他走了歪路。」

  男人見事,就是這樣直通通的,一點彎兒都不會轉。就算為了二房著想,要全力培養梧哥,免得被大房越甩越遠,但這話說出來,小姑子心裡如何好受?米氏倒是白了丈夫一眼,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個不煩心的話題。她同王氏姑嫂相得,一看小姑子,就知道她雖然面上不顯,但心底卻畢竟是極苦澀的。正為難時,倒聽得善桐問道,「方才在門外聽見舅母說,倒是寧可先去桂家拜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呢?」

  她就掃了外甥女一眼,見小外甥女一臉的純淨無邪,倒像是無心間問出來的,不似有意緩頰。卻也並沒有再看姐姐,拿姐姐的婚事來打趣,心中不禁暗暗點頭,想道,「畢竟是西北的女兒,又在京城養過,又是精細,又落落大方,倒是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就抓住機會,拉開了話題,「你們畢竟沒有在西安住過,這裡不比京城,高官權貴數不勝數,再大的官兒,也大不過四九城那位。說難聽些,就是街頭賣花郎,沒准都有親戚穿朱著紫的,因此就是一品國公夫人,待人都是謙和的。西北這窮地方,這些年來又不太平。你們寶雞楊名聲雖然響亮,但畢竟走的是文官,總要回避的,小四房大爺人又在江南……整個西北,現在倒是桂家說話最頂用。這兩年許元帥雖然來了,但又沒帶家眷,十多年來,凡是到西安來走親訪友的也好,辦事的也罷,哪怕就是路過,也都習慣了到桂家打聲招呼。」

  她頓了頓,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說難聽些,桂家就是西北的土皇帝,那些個小官夫人們,倒也無所謂了。如今妹夫又坐到四品,不是小官,這方面還是要多注意些,咱寧可多禮,也不能讓人挑了理去。」

  這就是明擺著說二老爺如今身在軍隊系統,要看桂家臉色度日,自然不能得罪了桂家。王氏不禁蹙起眉來,低聲道,「這桂家也未免有些太囂張了吧?十多年前我在西北的時候,老九房聲譽極好的,都說雖然發達,可行事厚道,深知韜晦之理,怎麼這十多年間,就變了個做派?」

  「再韜晦也沒有用,十多年前那是桂老帥剛剛晉升,自然要小心做人。如今桂老帥地位穩若泰山,拍馬的人多了,這做派就是不變也得變。」米氏撇了撇嘴,倒也為桂太太說了幾句好話,「不過桂太太人倒還是公道的,架子也不大,就是多年來養尊處優,又沒往京裡跑,脾氣多少有些古怪了。」

  王氏面上凝重之色越濃,直起腰來正要再問,王大老爺聽得不耐煩,已是插入道,「寶雞一帶米價如何了?這幾個月,西安的米價竟是翻了倍的長,城北一帶,桂家牽頭幾個富戶開了粥棚,筷子立不起來的稀粥,我往年看著也就是百個人來領,如今是排出了幾裡的隊去!」

  米氏也緊接著道,「偏偏今年春天雨水又多,官道沖毀了那幾處,榆林庫又不肯再放糧,說是前線快沒得吃了……唉!」

  她終於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說北邊窮,在我們福建,哪裡有這樣的事!從前在京城住的,覺得北方也不怎麼窮苦,日用百貨是應有盡有,西安這樣住了三年,才覺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過!我和你大哥說,我們倒不如索性辭官回家算了,好歹咱們王家架子還沒倒,一口安穩飯是有的!」

  談到糧價民生,一家人都關心,也都有話題。雖說米氏沒有繃住,將落魄稍微外露,但也無人在意,廳內氣氛反而熱鬧了起來。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來,又遺憾道,「你們難得過來,可惜我們家二郎去法門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齊的。」

  王家兩子,長子和檀哥一樣,都在老家侍奉于祖父母膝下,次子隨著父母在任上的。王二郎王時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的,說起他來又是一籮筐趣事。王氏不免又問過王時的功名,王大老爺道,「什麼功名!我如今把這些都看得淡了,他愛做學問,如今也薄有文名,只是不願應試,我問他明年下場不下,他說再看,我也隨他胡鬧去。」

  舅舅從來都是在功名上最熱心的人,如今口氣大改,形容清減,雖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的不順,已經渲染得淋漓盡致。善桐雖然勉強做了歡顏,但心中卻好似被小蟲子咬個不住,麻麻的有一股酸疼,聽到他這樣說話,險些就沒有繃住。見母親點頭不語,竟似乎又要紅了眼圈,忙眨巴著眼睛,又換了話題,「您在省城住著,倒是要比我們消息靈通些,也不知道現在京裡鬥得怎麼樣了?」

  王大老爺似乎對妹妹的情緒一無所覺,他笑話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關心京裡的局勢!」

  善桐很有些不服氣,抗聲道,「舅舅,一葉落知天下秋,這邊又在打仗,依我看,這一仗能不能贏,看的卻是朝中的勝負。我們畢竟住在西北,又怎麼能不關心呢?」

  王大老爺還沒說話,王氏就皺眉道,「三妞又胡說什麼,朝廷裡的事,你懂得?在舅舅跟前也罷了,到了別人跟前,切不可胡亂賣弄,不然人家心裡要笑話你了!」

  米氏和善榴雖然都不說話,但面上卻均有贊同之色。

  王大老爺心裡有事的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幾分醉意,他掃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婦人之見!朝廷裡的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機行事,得風氣之先?難道什麼事都要等家裡的男人發了話,才知道該怎麼行事?」

  見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氣,便在心底歎了口氣:畢竟家裡的出身還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的大家大族,越是當家主母,就越關心朝中局勢。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著是最大氣的人,也被母親活脫脫地養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畢竟是在小五房親家老太太跟前養過的,和他們家長房長孫一樣,眼界要寬得多了。

  「你怎麼知道這一仗能不能贏,看的就是朝中的勝負?」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來,「難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樣,身在楊家村裡,心懷的卻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在逗自己多說幾句話,可卻實在受不了宴席間隱約可見的沉悶,心中想:就是回頭被母親責罵,也要多說幾句,免得大舅舅看著開心,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聊得開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的。

  「這是明擺著的事嘛。」她就扳著手指頭,半真半假地道,「我聽爹偶然說起來,平國公家裡出的太妃娘娘,是太子爺的養母。您說這都是養母了,許老帥不是東宮黨,又有誰是東宮黨呢?皇上派他出來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要為太子養勢……皇長子又怎麼能善罷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設法地使絆子了。這打仗沒有糧草也沒法打,可糧草是朝廷給的,軍隊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麥子。要我是皇長子,我就卡著前線的軍馬,一個月就給一點點糧食,就不讓許老帥立功……等皇上頂不住了,臨陣換將,換了自己的人上去。我就敞開了供應,軍隊吃飽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話還沒說完,王大老爺已是滿腔驚喜,一下握住善桐的肩膀,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側,摟住外甥女放聲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的人,嘴上沒有把門的,又沖著王氏嚷道。「正月裡你們家檀哥過西安,在我們這裡住了兩天,我已經覺得是個俊彥。沒想到我們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經聰慧成這樣!若是個男兒,只怕將來成就,要高過我們多了!你又何須愁成那樣!」

  他又沉下臉來盤問善桐,「這番話,都是你自己想的?」

  能引得舅舅這樣失態的讚美,善桐心裡也不是不得意的,她一翹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的?村子裡的人吃飽了肚子就算數,還有誰沒事琢磨這個!」

  王大老爺仍有幾分將信將疑,見王氏面上訕訕,略一思索,就覺出自己說錯話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訴你。你猜得不錯!就是今年四月裡,你小四房大伯在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職務,摘了他的官帽,現場就鎖起來送到京城去了……這位劉徵,就是個鐵杆的皇長子黨!」

  這話說出來,連王氏都不免驚得變了顏色,顫聲道,『大哥,江南那邊,到這個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幾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爺也不理會妹妹,直盯著外甥女,又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問,「眼下看來,南邊勝負已分,糧道打通,軍糧是不日必到的。你說,舅舅該不該借這股東風,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驚,在這個絕對興奮,又絕對緊張的時刻,她的腦子似乎也要比平時更靈醒得多了,幾乎是立刻,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這個看似已經無意仕途寄情山水的大舅舅,其實心中依然懷著勃勃雄心,正等待著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只是孤獨的環境,似乎已經將他逼到了一個極寂寞的境地,他甚至已經徘徊彷徨到了一個地步,連自己這個孩子的意見,都不願意放過。

  話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從她的嘴唇裡溜了出來。

  「我祖母常說,賣力氣的活兒,即使只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的力氣。可要拿錢出去的生意,即使十拿九穩,也只能用五分的本去做。朝廷裡的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連九分主意都拿不穩,我看這門生意,風險還是大了一點!」

  王大老爺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開善桐,慎重地對王氏道,「妹子,這個小娃娃你要好好教,萬不能耽誤了。將來就算進宮做個娘娘,我看都很夠格了!你的期望,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頭上的,大哥這句話,你記在心裡!」

  竟是口齒分明,神色冷靜,哪裡又還有絲毫醉態。

  不等王氏回話,他又站起身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笑中,歪歪倒倒醉態可掬地出了屋子,隔著窗戶,都能隱約聽見他的長吟聲,「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

  眼看王大老爺居然就這樣拐出了院子,米氏無奈地歎了口氣,歉然對王氏道,「你大哥這幾年心裡苦得很!家人跟前,更是放浪形骸……妹子別和他一般見識!」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緒,又怎麼會露出不快來?忙跟著歎了口氣,「大哥心裡苦,我也明白——時辰也晚了,明天還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這一席接風宴於是曲終人散。

  善桐牽著姐姐的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只見滿天星辰密密如織,一時不知為何,竟有了一絲惶然,忙調開了視線,又緊了緊姐姐的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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