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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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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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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7 17:56: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抬頭

  老太太出了神,屋內一時就無人說話,善榴唇邊噙著一絲淡淡的笑,低頭用了一口茶,在心底盤算了片刻,就聽得善桐脆生生地問,「祖母,咱再來一筒?」

  老太太頓時就笑了,「傻丫頭,水煙雖然是好東西,可傻抽傻抽那也不行。你擱一邊吧,別亂捅煙道了,免得煙油沾了一身。」

  善桐就傻笑著把水煙筒擱到了一邊,又拿起了美人拳,輕輕地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老太太愜意地哼了一聲,又抬起眼來,笑著向善榴道,「我尋常是不誇人的,不過三妞這孩子,真不怨我偏疼,家裡孫輩這麼多,也就是她最有孝心,最惦記著伺候我了。」

  誇了善桐一句,氣氛頓時就活泛了起來,三老爺欠了欠身,笑著道,「可不是?我前兒還和慕容氏說,等開了春,四妞身子好了,就讓她多和三妞來往,也學學三妞的機靈孝順。」

  善桐紅著臉笑道,「人家哪有這麼好!」又一頭鑽到祖母懷裡撒了半天的嬌,老太太才握著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別鬧騰了,你這折騰得我老婆子骨頭疼——三妞,你說一說,咱們不和老七房打交道,還有什麼別的用意麼?」

  她這一問,倒是把善榴問醒了,她扇了扇睫毛,心中倒不禁有了一絲悔意:早想到這裡,今早就不上巴掌了……

  可一想到老七房三爺那憊懶無賴的樣子,又覺得自己這兩巴掌打得的確痛快,眉宇間倒掛起了一絲倔強,一時咬著唇,並沒有說話。

  善桐連剛才那打狗看主人的問題都不能答,如今老太太天外飛來一筆,她如何想得出來?自然是搜索枯腸也無法作答,期期艾艾了半晌,又望向姐姐。

  善榴便平靜地道,「老七房雖然窮,但人口多,要竄是非,也竄得快。眼看著西北來的借糧使者就要到了,這件事雖然是族裡的大事,但也和我們小五房密切相關。爹人就在前線為糧草發愁,我們不好扯他的後腿……要是把老七房往死裡得罪了,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的人,認真和咱們過不去,光是在借糧上,就能鬧出好大的風波。」

  善桐恍然大悟,只覺得心頭又一重迷霧被善榴一語點破,眼前頓時就敞亮了開來:為什麼老七房的溫三爺幾次上門找十三房的樂子,祖母人就在隔鄰卻並不開聲,一反從前嫉惡如仇的性子。而母親在知道自己和善溫的衝突之後,也沒有進一步對老七房施壓的樣子。甚至今早被人把大糞都潑到門口了,也不曾暴跳如雷……

  她才要說話,三老爺已是笑道,「大姑娘真是蘭心蕙質,你這一席話,倒是把三叔都說得豁然開朗起來!」

  老太太看了三老爺一眼,不輕不重地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是真想不透?怕是只惦記著你的戲,根本就沒往深裡想吧。」

  見三老爺面露愧色不敢說話,又掃了兩個孫女一眼,見孫女兒們面露尷尬之色,善桐更是沖著善榴直使眼色,似乎正在請示姐姐是否應該起身回避,老太太又歎了口氣,「家裡的事,你好歹也上點心,別老讓你媳婦一個人忙裡忙外的操持……今晚和宗房老四說話的時候,口氣別太硬,卻也不能軟。」

  點了一句,就也不再往下繼續這個話題。她的語氣變得更冷了一些,輕輕地磕了磕水煙袋,又森然道,「咱們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人敢這樣欺負到我們頭上來。老七房是當我老得不像話,竟怕起事來了?——你不要把話說死,就讓宗房老四先把這事壓一壓。等明年開春緩出手來,再從容收拾善溫那不成器的東西。」

  三老爺面色一正,肅然道,「是,娘的吩咐,兒子記下了。」

  他見母親再沒有話,便小心地站起身來告退,「那兒子就先下去,母親要想起什麼,再叫兒子過來吩咐——」

  老太太嗯了一聲,揮了揮手,便閉上眼不再說話。三老爺又沖善榴一點頭,同善桐擠了擠眼睛,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善桐見善榴泰然自若,並無告辭的意思,心中又有些好奇,又有些著急:雖然今天祖母似乎轉了性子,但幾次也都沒有給大姐什麼好臉。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今天的事兒,能在祖母心中稍微扭轉印象已經是幸事了,想要一夕之間扭轉在祖母心裡的印象,只怕就太冒進了些。

  她給善榴使了好幾個眼色,善榴都微微搖頭不予搭理。善桐也只好安靜下來,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擔心,就不知道大姐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不過她一心二用,手底下捶背的節奏卻是絲毫不亂,老太太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也不睜眼,就這麼懶懶地道。「今兒我們家大姑娘出風頭了……十六歲的人了,這樣上去扇人耳光,也不嫌跌分?」

  這話一出,善桐倒是放心了:老人家慣於拿捏小輩,欲揚先抑,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上回自己都能夠度過這一番試探,更別說大姐了。

  果然,善榴的語氣依然不卑不亢,「這一番是孫女兒衝動冒進了。不過弟妹們都小,一時大意身邊也沒有能說話的底下人,孫女兒又實在懶得和那樣的人拌嘴,反而顯得自己是個市井潑婦只會逞口舌工夫。如若不理會呢,又覺得人家都欺負到門口了,甚至犯了事還不走,要在巷口看著我們的反應……這也太欺人太甚,太可惡了。讓底下人去應對呢,人家又說我們仗勢欺人,落了話柄了。不如摔兩耳光拉倒。他就是要認真鬧起來,那也沒賬。」

  堂堂男兒,因為行動輕薄著了族妹幾耳光,這事就算以善溫無賴的身份,說出去也實在是丟人了。老太太再嚴肅,唇邊不禁也微微蘊起了笑意,她又在心底回味著善榴的表情——方才問善桐的時候,自己是早就已經把善榴的神態給看在了眼底。

  沒想到這丫頭雖然在京城養了一身的嬌小姐做派,談吐更從她母親那裡學出了一派福建人的軟和,骨子裡居然還真有些西北兒女的硬朗。

  這樣的孩子,倒是值得自己出面說一門親事的,最好是說在西北,說個體面些的夫家,將來榆哥要是受到兄弟……族人的排擠,大姑奶奶出面說話,那是天經地義。善桐畢竟還是小姑奶奶了,再說年紀又小,將來歸宿何方,還是說不定的事……

  老太太心中是早已經思忖開了,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嗯了一聲,又道,「這件事鬧出來,你娘只怕是要嫌你不夠嫺靜了。你怕不怕?」

  善榴並沒有被老太太的話嚇住,她似乎是早就考慮過了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道,「事急從權,孫女兒也這麼大了,娘就是心裡不痛快,也不過是說幾句罷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她的語氣只是溫和了一點,但就是這一點微妙的變化,也被善桐和善榴同時捕捉到了。「嗯,還當你有勇無謀,兩巴掌只是圖個痛快。既然前因後果心裡都盤算明白了,那也沒什麼好說。以後出入還是小心注意,三妞她們還是孩子,不比你到底大了。沒事還是在家多做做針線,別外出走動了。」

  這還是老太太第一次含蓄地誇了善榴,雖然這褒中還帶了貶,但畢竟要比從前隨口一句話,都能引來一個硬釘子要好得多。善榴微微地笑了,她就站起身來向老太太告辭,「出來這半日,眼看著快中午,娘應該也回家了。村子裡閒話傳得快……」

  善桐也插嘴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到晚都做些什麼,閒話傳得比人腿還快!活像是沒個別的事了,就指著閒話活著!」

  老太太哈哈大笑,「農閒時分,可不是就沒有別的事了?等開春下了田,想傳都找不到人來傳了。」

  她揮揮手,又趕善桐,「今兒我們吃羊雜,你不是一聞到羊腸的味道就要吐?回去和你娘吃吧,到晚上再過來喝牛肉湯。」

  善桐果然色變,忙牽著善榆的手出了屋子,口中猶自道,「哎呀,我想到羊腸就一陣噁心,大姐吃過沒有?愛吃的人都說還吃呢,我是一聞到那味兒就想吐——」

  兩姐妹就一路閒話,出了院子沒多久,張看便迎頭接了過來,笑道,「剛把幾個少爺送回家——」

  這一次回家的路上,就有人指指點點的,依稀可聞議論,「別看生得俏,潑辣著呢!兩巴掌,老七房的老三都被扇到地上……」

  「嘖嘖,別看是官家小姐,到底還是像她姆姆,一朵帶刺兒的玫瑰花……」

  善桐不禁皺起眉頭,見姐姐面容恬靜,她卻也不敢說話,進了院子才抱怨,「哼,從前居然也不覺得——村子裡怎麼這麼多長舌婦!」

  「從前你還小,哪裡懂得這些。」善榴不以為意,一邊走一邊說,「其實走到哪裡也都一個樣,在京城的時候你是不知道,那些個官宦夫人聚在一起,又何嘗不是東家長西家短的……」

  說話間,姐妹倆已經掀簾子進了裡屋,果然見到王氏正在屏風後脫外衣換家常穿的夾襖,善桐想到祖母所說『這一次回去,你娘肯定是要說你的』,不禁又擔心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想善榴卻是泰然自若,非但如此,甚至還笑靨如花地主動到王氏跟前,和她耳語了幾句。

  王氏臉上頓時露出了興味的笑,這位貴婦之前雖然說不上是一臉的官司,但也是滿身的疲憊風塵,聽了善榴的幾句話,所有疲憊竟似乎一掃而空,她親昵地頂了頂善榴的額角,嗔怪地道,「真是個小鬼靈精,逮著機會就順著杆子往上爬。你娘在你這個年紀,也沒有你這樣的手段!」

  雖然是責怪,但這責怪裡竟分明帶了無限的讚賞。

  善桐一下就呆住了,她張大嘴,傻乎乎地看著母親與姐姐,猛地一下回過神來,又急著追問,「什麼手段什麼手段,姐姐你——可我們今兒一直在一塊的呀……」

  王氏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被善桐逗笑,善榴親熱地捏了捏妹妹的鼻頭,笑道,「就不告訴你,三妞自個兒琢磨去吧。」

  一邊又和母親道,「祖母說,今兒那邊吃羊雜湯,怕妞妞兒見了羊腸要嘔,就打發她回來吃飯……」

  母女三人正嘮嗑家常時,二姨娘忽然掀簾子進了裡屋,三人倒都是一怔:二姨娘那天吃了老太太的排頭,倒是稍停多了,卻也很少進主屋來服侍王氏。

  「太太。」二姨娘卻是不管不顧,一臉的著急,「剛才大椿看著榆哥、梧哥哥倆和三房的善柏一道,往村外頭去了。臉上神色都不大對呢,她多問了一句,問去幹嘛,榆哥說——說——說要給大姑娘出氣去!」

  不要說善桐善榴,就是王氏一下都站直了身子,一疊聲追問,「叫人去追了沒有哇?」

  她一面說一面就叫望江,望江忙進來回道,「剛才大椿過來找我,我已經趕著打發張看去了。」

  王氏聽說,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二姨娘卻猶自操心,她轉著眼珠子又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就道,「不成,太太,我這還是得去看看!」一邊說,一邊擼袖子就往外走。

  善桐本來對她殊乏好感,此時倒是有了幾分同病相憐——她也很想去湊這個熱鬧,可還沒動彈,王氏就蹙眉道,「我們這樣人家的姨太太,等閒有出門的沒有?」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二姨娘卻一下似乎被打蔫了,她精緻的面容上浮現出少許猶豫,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扭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在京城多少人壓在頭上,咱們也沒有這樣丟人過。太太啊,人家是都欺負上門來啦,這您還不出面,往後在村裡還抬得起頭來嗎?」

  再粗俗的姨太太,都有討著人喜歡的時候。這想法一下就竄到了善桐心底:從前看二姨娘,覺得她俗不可耐,又妄自尊大,自私傲慢。真是怎麼看怎麼討人嫌,她甚至於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生下梧哥的。可今日裡看,她雖然粗俗,但這潑辣刻薄用到家外,就是精明強幹,雖說這精明強幹始終帶了幾分市井,但也要比家裡大人們那老謀深算的所謂溫吞水,來得更討人喜歡得多。

  忽然間,善桐的思緒飄了開去,似乎又一片迷霧,從她眼前緩緩地揭開了。她一下就明白了姐姐今早為什麼作風丕變,一下就爽快地甩了老七房溫三爺兩個耳刮子,而母親又為什麼這樣欣喜地誇獎大姐『才露了一絲破綻,你就順著杆兒往上爬』……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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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0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私聊

  張看很快就把幾兄弟帶進了二房的小院子裡——這三個少年郎還沒有跨進老七房的門檻,便被張看提溜著耳朵,軟硬兼施地拎了回來。二姨娘人就站在院子裡,殷切地盼望著,見到善梧進來,別的不顧,先上去仔仔細細地將他上下翻看了一遍,善梧紅了臉要掙,卻都沒有掙開,他見兩兄弟先進了裡屋,越發有些站不住了,一邊掙扎一邊說,「姨娘,我沒有事兒!您這像什麼樣子!」

  二姨娘見他皮肉完好精神飽滿,這才放下心來,她悻悻然地哼了一聲,卻沒有答話,也不曾再進屋服侍王氏,鬆開善梧回身就進了抱廈——卻是才進抱廈,就又把耳朵貼到窗戶邊上,聽起了正房的動靜。

  已經接近飯點,西稍間裡是擺了一桌子的菜,屋內炕燒得暖,倒還冒著熱氣。只是誰也沒有動一筷子,王氏沉著臉在炕頭打坐,善榴善桐姐妹都在下首陪坐,善楠更是忐忑不安,站在母親身邊,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才進屋的兄弟幾個,一時間竟似乎都有些手足無措。還是三房的善柏素來皮厚,又仗著是隔房的侄子,靜靜地站了一會,便涎著臉道,「二伯母,此事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魯莽,您別生弟弟們的氣,只管罰我。」

  見王氏木著一張臉似乎不為所動,他猶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成麼?」

  這個善柏,從小到大雖不說是膽大妄為,但也實在是散漫調皮,偏偏臉皮又厚嘴巴又甜,連老太太他都不怕,對著自己這個二伯母,自然就更不會有畏懼之心了。

  王氏又看了善榆、善梧兩兄弟一眼,心中無限思緒一閃即逝,她漫不經心地道,「就是老三你不說,我當然也要罰你的。你這個做哥哥的,哪有帶著弟弟去鬧事的道理?一家人,二伯母也不會和你客氣……」

  見善柏一僵,似乎真被自己嚇住,她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不過好在這事兒還沒鬧大,老七房那裡是一無所知,就是要罰你,也傷不著你的筋骨。你大可以不必作出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二伯母呀,不吃你這一套。」

  這話硬中帶軟,善柏先憂後喜,一時間倒是被王氏搓摩得沒了脾氣,又小心翼翼地陪了幾句好話。王氏方道,「你一心要為大姐姐出氣,這是你維護自家人的心思,你大姐姐知道了,心裡也很謝你。不過這件事畢竟不是你們小輩能管的,善柏,眼下我們可還占著理,要是你鬧上門去,占理變了沒理……」

  她話說得雖然含糊,但意思卻很明白。善柏略一尋思,就咧嘴笑了,「二伯母就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以後我肯定規行矩步的,不和老七房鬧事!」

  他又沖善榴點了點頭,大剌剌地道,「大姐,還有誰給您不舒服了,您要覺得和長輩們說了不方便,又不想和大哥說的,您就找人給我帶句話。老七房是硬骨頭沒得說,這楊家村裡別戶人家,咱還真不怕!帶上兩個兄弟咱去小小鬧騰一番,沒賬!」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善榴也是一臉的尷尬,待要笑又不好意思,待要呵斥善柏麼,他又是一番好意。善柏卻滿不在乎,他向善桐擠了擠眼睛,似乎在說『小丫頭你也一樣』,便一縮脖子,回來給王氏行禮,「到吃中飯的點兒了,我回去了,過些天再來給二伯母請安!」

  「好歹也吃了飯再走——」王氏才出了一聲,善柏就跑得沒了影,隔著窗子還能聽見他的聲音,「今兒個家裡吃羊雜,愛吃呢,下回再來叨擾吧!」

  「這個善柏!」王氏隔著窗子望出去,見他已經溜出了院門,只好搖了搖頭,又看了看兩個兒子,思忖了片刻,竟笑道,「好啦,有驚無險,總算沒有闖禍,先吃飯吧!」

  不要說善榆善梧兩兄弟,就是善楠都沒想到兩兄弟這一次居然這樣容易就過關了。他不禁詫異地望了母親一眼,又看了看善榴,善榴沖他微微一笑,低聲道,「讀了一早上書,餓了吧?還不快吃?」

  此時也到了晌午,眾人一早上各有各的忙,雖說飯桌上的氣氛要比往常低沉幾分,但飯菜也都沒有少吃。善桐第一個吃飽了,摸著肚子嚷了一聲,「您慢慢吃。」一邊就跳下地回了屋子,不一會善榴也吃完下了桌。倒是王氏雖然早就撂了筷子,但還是支著下巴,等三個兒子陸續吃完下桌,才起身道,「榆哥跟我進屋來。」

  早就知道這件事沒這麼容易過去,榆哥倒一點都不驚訝,他順從地嗯了一聲,當先出了屋子。王氏見善梧給他直打眼色,他都似乎沒有看到,不禁抿唇一笑,又叮囑善梧,「你也別走,一會兒就輪到你了。」這才施施然起身進了東次間。

  這裡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比起兼作餐廳之用的西次間要私密得多。門一關是一點聲音都漏不出來,王氏連望江都沒有留在屋內服侍,親自回身關了門,給榆哥、自己倒了兩碗茶,又輕聲道,「來,坐到娘身邊來。」

  榆哥便手足無措地挨著王氏坐下——卻是只挨著了炕邊,似乎再坐深一點,都顯得太不禮貌。

  王氏見了,倒不由得想起善桐來,心中越發是一陣酸楚:善桐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才不過七歲,雖然一開始也是這樣戰戰兢兢客客氣氣的,但沒有多久就和自己熟慣起來,女孩兒性子嬌,動不動猴在自己身上撒嬌,她倒經常忘了這孩子是在祖母身邊養過四年的。善榆又不一樣了,才幾個月就送到西北,間中雖然回去幾次,但卻是直到十歲才接到自己身邊。孩子年紀大了,記事了,對自己雖然恭敬,但就沒有在身邊養大的善榴那樣,尊敬中又帶了理所當然的親昵。

  好容易三年下來,見到自己也不害怕了,也敢偶然撒撒嬌了。沒想到才做一點錯事,自己還沒有說他,就露出了這副可憐的受氣樣。

  她頓時就想到了嬤嬤奶奶信裡的話,「在老太太身邊是被搓揉得慣了,他越是不會讀書,老太太就越是要逼著他學,時常挨手板子。檀哥、柏哥雖然都心疼得不得了,可連兩個叔叔為他說過幾次話,全都得了不是,誰敢觸這個黴頭?久而久之,受了罰也不敢讓人看出委屈來,只好背著人偷偷地哭,我過去問他,還要裝個笑臉說他沒有事……」

  她的拳頭就漸漸地收緊了,榆哥見到,越發一縮肩膀,臉上現出了少許驚懼。王氏看在眼裡,想到他在主屋時可能的遭遇,直是心如刀割,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才鬆開手,輕輕地按上了榆哥的肩膀,將他擁進懷裡柔聲道,「孩子,你懂得心疼姐姐,娘心裡很高興!」

  榆哥渾身一僵,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瞪大眼看著母親,甚至疑惑地張大了嘴。

  王氏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輕輕拍了榆哥臉蛋一下,低聲道,「娘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姐姐被人輕薄了,娘也生氣。只是娘……娘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前瞻後顧,其實娘心裡又何嘗不想像你們一樣,直接上門去找老七房的麻煩呢?」

  她頓了頓,見榆哥猶自不敢相信,只得將話再挑得明白了些,「如果你大姐今年只有七八歲,溫三爺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娘是決不會攔著你們兄弟的,做兄弟的不為姐妹出頭,那還算什麼男子漢?只是今日溫三爺他是大人了,很多事沒那麼簡單,為你大姐出氣,就是你娘和你祖母的事了——」

  榆哥嘴唇翕動了一下,露出深思之色,王氏熟知他思維遲鈍,一時也不說話,只是耐心等著兒子想通。果然過了半天,榆哥才慢慢地說,「明、明白了,我不、不找七房的麻煩!」

  王氏唇邊不禁露出笑意,她還沒有說話,榆哥又望著她認真地道,「可,可爹不在家,我……是長子,遇事,該我出頭!我、我……我得去!」

  他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輕聲道,「不該去……也得去!」

  他雖然平時說話時常結結巴巴,可這幾句話,卻是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王氏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聽到這一句話,也都要化了。更何況她心中對兒子實在是又愧又愛,聽得此語,一時間心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所有心酸似乎都隨著榆哥的這一句話而蒸騰起來化作了薄霧,似乎已經無關緊要,卻又似乎更加無孔不入。

  榆哥畢竟是懂事的!

  可惜,現在都這樣懂事,如果當年……

  她一下紅了眼眶,又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力壓下了鼻間酸澀,強笑著道,「是啊,咱們榆哥是長子……家裡的事,以後都要交到你手上……」

  話說到這裡,王氏終於再也繃不住了,她一把摟住榆哥,眼淚紛紛而落,全都掉在兒子髮裡,又哽咽著在榆哥耳邊輕聲道,「你放心,你放心,孩子,娘絕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家業也好,將來的出身也罷,娘心裡都有數兒,我們榆哥不比人差,我們什麼都會有,什麼都不比人差!你弟弟有的你有,你弟弟沒有的,你也有!你是長子,家裡的一切,總有一天全是你的……」

  榆哥一下慌了手腳,他紮煞著手呆了一會,才閉上眼緊緊地抱住了母親,卻並沒有說話,只是眨動著雙眼,若有所思、迷迷噔噔地出起了神。半天才道,「娘,別哭,別哭……是,是我笨,是我不爭氣……」

  王氏越發哭得厲害,她幾乎語不成聲,「誰說你笨,誰說你不爭氣!我們榆哥比誰都更爭氣,我們榆哥,我們榆哥……」

  她說不下去了,唯獨眼淚似乎再止不住,越發如斷線的珍珠一般,落入了榆哥發裡。

  又過了半晌,王氏才漸漸地住了淚,她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一邊收拾臉上的妝容,一邊又強笑著道,「孩子,聽你姐姐說,你很能守得住話。這是好事,以後這屋裡的話、的事,咱們出了屋子就誰也不提,好不好?」

  見榆哥慎重點頭,她才又打起精神,細細地叮囑榆哥,「以後這樣為姐妹出頭的事,固然可以去做,但也不能過分。我們家是大戶人家,行事要有大戶人家的風範,你上門去,見到小夥伴的爹娘,也要客客氣氣地行禮,再把事情說明。不分青紅皂白一進門就動手,那是紈絝惡少的作風。知道了?」

  榆哥雖然遲鈍,但妙在很聽爹娘祖母的話,王氏見他點頭,心中一塊大石頭便放了下來。她尋思了片刻,又問,「今兒這事,真是你三哥挑起來的?怎麼就楠哥沒有過去?你把事情仔細說給我聽聽?」

  「娘,我、我結巴……」榆哥倒是有了些為難,「又說得慢,您,您不如找梧哥——」

  「我兒子說話,再慢我也愛聽。」王氏沉下臉來,又將榆哥摟在懷裡。只憑兒子苦思冥想,結結巴巴期期艾艾地敘述著稍早的景象,自己卻是細細地打量著榆哥的穿著打扮,氣色神態,時不時又翻開榆哥的衣領看看,看他穿得厚不厚,內衣是不是舊了。又一邊以眼神丈量,取了榆哥的尺寸在心裡,惦記著開春要將他的幾件外衣放一放……等榆哥說完了,她才回神復述一遍,問善榆,「你們兄弟在回家的路上,你三哥追出來說,要去老七房討個公道。讓你們等等,一會兒他脫身了就過院子裡來找你們,是不是?」

  榆哥點頭道,「是。」

  找的是三兄弟,怎麼只去了善梧同善榆?楠哥那麼一個大活人,去也不去,不肯為姐妹們出頭,報信也不報信,就悶在廂房裡讀書……

  王氏微微一偏頭,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她本來和女兒生得就像,此時這一笑,竟大有善榴、善桐姐妹的味道,只是笑中的天真,到底已經為更深沉的一些東西取代。

  她又拍了拍榆哥的肩膀,溫言叮囑,「以後還是少惹事,今年西北不太平,村子裡也就跟著不太平,別白讓娘擔驚受怕的,啊?不喜歡讀書,就敷衍過功課,咱寧可和小夥伴們去踢……踢——」

  「踢、踢灌了水的豬尿泡!」善榆響亮地道,他咯咯地笑起來,似乎為母親難得的語塞所取悅,又主動偎向王氏。「娘總說不出口。」

  善榆這樣主動親近自己,很是少見。

  王氏也抿著唇笑了,她高興地附和著善榆,「是,娘不爽快,那三個字,娘說不出口!」

  善榆母子這邊談天說地,氣氛寧恰,善梧卻是在西次間裡候得忐忑不安。他深知嫡母雖然慈和公允,但決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次自己跟著過去卻不報信,恐怕一會難免要落下不是,一時間又轉而憂慮起了別的事,心中各種思緒是此起彼伏紛至遝來,煩躁得他恨不得大喊幾聲,卻偏偏又是在堂屋之內,非但不能隨意出聲,反而要加倍地小心。好容易等到外頭吱呀聲一響,榆哥甕聲甕氣的聲音在門口響了片刻,又出了屋,善梧竟似乎反而輕鬆起來,一口氣還沒有歎出,那邊已聽到了王氏的聲音,「梧哥呢?」

  他又一下緊張了起來,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力維持住了面上的平靜,垂著頭進了西次間給嫡母行過禮,小心地道,「兒子來領罰了。」

  王氏儼然已經回復了大家主母的從容,除了眼圈還略略泛著一點紅暈——卻是不仔細再看不出來的,竟是一點都沒有不對。她氣定神閑在炕邊打坐,聽到善梧的說話,反而笑了,親昵地沖善梧招了招手,道,「來,站到娘身邊來。」

  善梧便向前幾步,忐忑地抬起頭來,由得王氏審視——西北炕要高些,他畢竟才十一歲,人還矮小,王氏在炕上,倒是正好可以平視他。

  「這一次你三哥帶著你四哥去搗蛋。」王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徐徐地道,「我心裡是不詫異的——柏哥不懂事,榆哥……娘就是納悶,你怎麼也摻和進來——梧哥,這可不像你尋常的性子啊!」

  自己果然還是讓母親失望了!

  梧哥心頭一沉,口一張就要推託:是柏哥不由分說拉了自己就走——可現放著楠哥就沒有過去,老老實實地在屋裡讀書……

  或許是屋內的炕燒得太暖和,他不知不覺已經是一臉的汗。可母親卻還是沒有看見似的,只是含笑望著他等著自己的答案……

  要想搪塞敷衍過關,怕是不成的了!

  「是……是……」梧哥的聲音就小得像是蚊子叫。「是我氣不過……我們四品人家的兒女,也被老七房那樣……那樣的人家欺負……三哥一說,我血沖上頭就……娘,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敢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心驚膽戰地去看王氏的臉色。

  王氏果然已經沉下臉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唉……」

  雖然只是一聲輕輕的歎息,但這歎息聲卻似乎比一個耳光更銳利,直直地刺入了梧哥的耳朵裡,好似摔了他一耳光一樣,摔得梧哥滿臉通紅,雙膝一軟不由得就跪了下來,滿面羞赧。「兒子讓娘失望了!」

  看來,不僅僅全二房乃至全小五房都清楚,二房第三代裡,就指望著善梧了。恐怕連善梧自己心裡都很有數:榆哥是不頂用的了,將來二房的頂樑柱,舍他其誰。

  王氏心不在焉地思忖著,又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你知道就好,多的話,娘真是不想說,也不願意說……唉,很多事,你自己也看得出來!」

  頓了頓,又滿不在意地問,「梧哥,你怪娘嗎?娘知道,我一直對你特別嚴厲一些!」

  梧哥抬頭看著母親,見她臉上疲憊之色越濃,才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竟有了幾分蒼老。一時間想到榆哥,想到檀哥,實是心潮翻滾,未曾細思就說出了真心話,「我不怪娘!我知道,娘都是為了我好!」

  王氏頓時就欣慰地笑了,她彎下腰扶起梧哥,略帶親昵地責怪,「站起來吧,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呢!」

  又低下頭喝了幾口茶,才又抬起頭來,望著垂手侍立的梧哥,她輕聲說,「今兒,我數落了二姨娘一頓。」

  梧哥頓時訝異地睜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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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世態

  自從楠哥、梧哥懂事,王氏在人前就很給兩個姨娘留面子:畢竟是有生育的屋裡人,動輒打罵,也顯得她這個做大婦的太刻薄。大姨娘、二姨娘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王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大姨娘還好,她從小進了王家跟著王氏出嫁,行為舉止深有法度,偶然有什麼照顧不到的,嗣後自己明白過來,悄無聲息就彌了縫兒。二姨娘卻是小戶人家出身,一身洗不去的市井氣息,隨著梧哥成長,越發是得了意了,成日裡飛揚跋扈的,連二老爺看不過眼都說過幾次,王氏卻還是看在梧哥面子上不和她計較。似今日這樣明明白白地告訴梧哥自己數落了二姨娘,似乎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梧哥心中一下就湧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乎有些氣憤,卻也似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鬆弛:以母親的手段和身份,要管束生母自然是理所當然。雖說生母和自己怎麼都更親近些,但也實在是太上不得台盤了,有個人管管,也是好的……

  王氏似乎沒有注意到梧哥的千回百轉,只是自顧自地道,「她也是關心太過,先知道榆哥和柏哥去了還好,後來知道你去了,越發著急得不行。急著要出去親自把你給叫回來,雖然是一片關心,娘也不是不懂,只是我們畢竟是大戶人家,做姨娘的沒有拋頭露面的道理。我就說了她幾句——」

  王氏一邊說,梧哥的心就一邊往下沉。

  柏哥還好,畢竟只是堂親。可榆哥和自己可是親兄弟,二姨娘也把心偏得太明顯了一點。

  母親就從來沒有這樣,總是一視同仁。因為榆哥沒在身邊長大,有時候竟還不懂榆哥的喜好,反而自己的一些小習慣小偏嗜母親是記在心裡的,那天吃餃子,自己愛吃什麼餡兒的母親一口說出,反倒還要去問榆哥……這些小事,梧哥也都是記在心裡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母親也帶著自己出門應酬,哪家的姨娘不是和大姨娘一樣低眉順眼,主母一聲哼,就恨不得跪下來磕頭請罪?

  也就只有二姨娘,會在被主母數落之後,還故意站在門外等著自己,回來後還要一把拉過來驗看過了再進門了。

  他也知道,這是出於好意,這是生母疼惜自己。可這疼惜雖然是好意,卻還是疼得梧哥打從心底尷尬出來,疼得他好像被人打了幾耳光,臉上是熱辣辣的紅,難堪不由得就形諸於外。

  王氏看在眼裡,就停了話頭,靜了半天,又慢慢地歎了口氣。

  這口氣似乎是歎到了梧哥心裡,歎出了他甚至是無窮無盡的委屈,他一下就紅了眼,待要撲到王氏懷中哭泣,卻又有些畏懼。還是王氏將他摟住,徐徐帶進了懷裡,這才將頭埋在王氏肩上,死死地咬著下唇嗚咽了起來。

  「娘也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你這麼懂事,原來也不想說……」王氏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可這一份淡裡,似乎又掩蓋了無數的情緒。「可思前想後,還是告訴你知道一聲。免得你從別人那裡聽到,反而不好,你就埋在心底,也不必露出來給姨娘知道,否則又生事端。」

  她又緊了緊懷抱,輕聲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苦。個人都有個人的不容易,人活世上誰不是這樣?你別往心裡去,很多事想太深又有什麼用……」

  又溫言寬慰了梧哥幾句,見梧哥漸漸收淚,才綻出笑來,輕聲道,「好了,眼看著就快過年了,你爹要是回來,想必也就是這幾天到家,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免得到時候,又要挨打。」

  二老爺雖然現在走的是軍官的路子,但當年也是兩榜進士,學問是沒得說的頂呱呱,對兒子們的教育抓得也很緊。一回到家必定要考校兒子們的功課,只是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榆哥是不中用的了,楠哥的天分擺在那裡,這考校考的是三個兒子不錯,但主角卻只是梧哥。

  梧哥只覺得身上的壓力似乎又重了幾分,卻也有淡淡的歡喜,他擦了擦眼睛,勉力笑道:「兒子失態,沾髒了娘的衣服。」

  到底不是親生,才會說出這樣生分的話來。王氏心中不禁暗歎,面上卻故意板起臉來,「小時候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尿了幾次——」

  兩人竟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梧哥這才退出屋子,王氏在心中又前思後想了一番,這才慢慢歪到炕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叫人進來添茶捶腿,扯過錦被搭在身上,竟是就這樣迷糊了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牆邊的自鳴鐘響了幾聲,王氏驀地驚醒時,卻見是善桐在牆邊撥弄著自鳴鐘的鐘擺。她揉著眼先愜意地打了個呵欠,問女兒,「什麼時辰啦?」

  善桐的回答顯得中規中矩,缺乏了往常慣有的活力與愉快,竟可以用冷冷的、淡淡地來形容,她說,「未時正了。」

  王氏不禁納罕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女兒臉上有些心事,心中倒是一動,先喊人進來服侍著洗漱了,才換上新茶來,和聲問善桐,「怎麼還不出門玩耍去?難得今日不用在主屋孝敬,卻又不出門?」

  善桐畢竟年紀小,心裡藏不住事,又葳蕤了片刻,忍不住就蹭到母親身邊,低聲問,「娘,大姐那兩巴掌……」

  見這句話成功地吸引了王氏的注意力,她又躊躇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是有意而為之,就是要討祖母的好?」

  這個小姑娘,實在是聰明剔透得有些過分了!

  一時間,王氏心中的欣喜,險險竟就要轉化成了擔憂:早慧如此,真是讓人又喜又憂……

  她沒有答話,只是略略抿了抿唇,反問善桐,「怎麼會這樣想?難道這老七房的無賴,咱們也能安排了上門來唱雙簧?」

  善桐只是年小沒有經過事情,其實一點都不愚笨,見母親不答反問,心中已是拿穩了九分,一下倒真有了些醍醐灌頂式的恍然大悟,又有了些隱隱的寒意。

  就說姐姐從來都是溫言細語,就是要給人厲害瞧瞧,也都是綿裡藏針,怎麼這一次反常地戾氣外露,作風居然要比自己更加霸道爽快。原來是應在了這裡,難怪,難怪姐姐說自己是一員福將……

  原來這一員福將的最大作用,是試探出了祖母的喜好,俾可讓姐姐對症下藥,扭轉在祖母心中的印象,讓老人家對姐姐多添了幾分好感。

  原來,人心是這樣好操弄的東西,就連祖母這樣精明的人,都受不得這精心的馬屁,果然就對大姐多了幾分欣賞……

  這當然是件好事,可善桐卻覺得這好事好得讓人脊背發涼,有了幾分毛骨悚然。

  母親肯定是知道個中究竟的,沒准這事就是她和大姐商議出來,正好遇到善溫前來滋事,姐姐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發揮的機會——

  一時間,她倒是忘了為姐姐高興,心中只是反反復復地在想:若是有人要這樣對付我,我能——我能看穿麼?

  而這思緒,一下又發散到了另一個疑問上去:若娘和大姐早已經這樣用我,我能察覺得出來嗎?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便讓善桐羞愧地幾乎紅了臉頰——不論娘和大姐的手段有多厲害,自然都不會對付她。她應該擔心的,卻是自己能不能學會大姐這樣、這樣自如的……的演技……

  她搖了搖頭,低沉地道,「沒有那個該死的善溫,也會有別人的。立定了這樣的心思,還怕沒有筏子麼……就是……」

  她拖長了聲音,抬頭看了看王氏,又把沒出口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王氏看在眼裡,如何不明白女兒心底的想法?

  善桐天性光明磊落,其實和祖母的確有幾分相似,這當然是件好事,只是畢竟為人處世,少了謀略也行不通。

  她不動聲色,只是笑道,「現在是來不及說了,娘雖然將村子裡的人家都走遍了,但十三房還沒去呢,眼看著天色不早,你和娘一塊過去吧,到十三房坐坐,再進主屋給你祖母請安——這也有十幾天沒和老人家打照面了。」

  自己對母親、姐姐的做法有一定意見,這畢竟是自家人關起門的事。這道理善桐還是懂得的,母親應酬過十三房,要進主屋和祖母商量對付老七房的事,這才是眼前的正事。她壓抑下心頭翻湧著的不快,又打起精神來笑道,「成,那我回去換衣服。」

  王氏自然也換上了外出的衣服,又格外讓望江多預備了二色禮物,讓善桐親自捧著,又帶了兩個垂髫小鬟在一邊服侍,如此安步當車,徐徐地出了院子,卻又招惹得一大堆族人遠遠地圍觀。王氏卻一概不理,只是和善桐偶然說笑,直到小五房和小十三房共住的小巷子。自然早有人當前敲門投名次,海鵬嬸已經親自等在門口,她滿臉是笑,握住王氏的手,就將她讓進了院子裡。

  這一番是主母親自來往,自然和善桐自己過來找善喜玩耍有所不同,海鵬嬸將兩人讓進了上房上茶不說,就連海鵬叔也掙扎著過來和王氏廝見了,謝她,「從前憲太太在京城的時候,沒少托老太太,請您幫著買藥。」

  王氏平時雖不說不苟言笑,但的確總是一臉的嚴肅,很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樣子。此時卻是未語三分笑,和和氣氣地道,「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何況咱們兩家不但是族親,又還是近鄰?這些年我們都在外頭,家裡有什麼事,難免麻煩您們照應著,互相幫忙,那是應該的。」

  這樣的寒暄自然是在所難免,海鵬叔又客氣了幾句,似乎忍不住要咳嗽起來,海鵬嬸就安排延壽延年兩個丫鬟,將他扶進裡間休息,自己慎重指了原在服侍父親的善喜,道,「這是我那不成器的丫頭——」

  自然又是一番免不得的見禮,王氏似乎很喜歡善喜,握著她的手好誇了一番,又細問了出生年月等,這才一邊笑著道,「我說句心裡話,海鵬嬸別笑我,雖說我們家三個女兒,但就從善榴算起,似乎都不如善喜沉穩老成呢。」

  這話是說到了海鵬嬸心坎裡,她不禁就歎了口氣,「唉,不瞞您說,我們家這境況您也是看得見的,要不是善喜懂事,能夠幫我分擔些,這日子也真不知道該怎麼過——」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握住了王氏的手,「其實這事也瞞不過您,那天……」

  善桐此時已經明白了王氏的用意,她雖然依舊不喜歡母親的做法,但卻也沒有從中作梗的意思,見海鵬嬸受到母親話裡的鉤子勾引,已經說起了心裡的苦楚,便沖善喜使了個眼色,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就出了堂屋,進了善喜自己居住的小院子。

  善喜此番對善桐就熱情得多了,她親自給善桐倒了茶,又擺上點心來,笑著說,「這是南邊來的時鮮花樣,我沒捨得吃,要不是你來,我也捨不得擺出來待客。」

  沒等善桐回話,她又一下握住了善桐的手臂連連搖晃,問她,「你說你怎麼就有那麼大的膽子——我倒是也想罵那個不要臉的臭無賴幾句,可我就是罵不出來!」

  善桐本來覺得此事是生平的得意之舉,經過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路,倒不大想提起這事,只是懶懶地笑道,「我嘴巴利你是第一天知道?反正當時一氣就說了唄……怎麼樣,他沒有再來找麻煩吧?」

  善喜哼了一聲,恨恨地搖了搖頭,「我是下定決心了,下次他再敢進門,我就學你,把他罵跑!」

  善桐倒是貨真價實地嚇了一跳,忙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實話實說,「我家裡是帶著官的,他不敢亂來,可你——」

  話說出口,又覺得這話雖然無心,卻有炫耀的嫌疑,便忙忐忑地咬住了,偷眼去看善喜,唯恐她被自己惹惱。

  不想善喜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沖她彎著眼睛笑,這個略帶憂鬱的小姑娘一字一句地道,「三妞,你真是個實誠人,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心為了我好!」

  她一下有些激動起來,又緊緊地抱住了善桐的手臂,輕聲道,「以後,我就拿你當親姐姐看!你別學那些人,和我說些虛話,就和今兒一樣,這話我愛聽……」

  善桐倒是有了幾分手足無措,哎呀呀了幾聲,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好在善喜這感情流露得快,掩藏得也快,她很快就回復了往常那鎮定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分析給善桐聽,「我知道他不怕我,惹急了說不定真扇我,到時候,我就去宗房跪著,請族長爺爺評評理。臘月裡大年下的,闖到人家家裡來,還把我的臉扇腫了……我看宗房這一次,還能不能裝聾作啞了!」

  話到了末尾,忍不住又還是咬牙切齒,露出了幾分刻骨的怨恨。善桐看在眼裡,忽然明白:宗房對於自己來說,雖然素未謀面,但卻是個極為可靠的靠山,似乎並不會讓自己失望。

  但對於十三房來說,卻似乎並非如此……

  一時間,她心頭就湧起了一股酸澀的味道,又沉吟了半日,才明白這樣的一種體悟,其實前人早已經作出了總結。

  世態炎涼這四個字,已將一切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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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出場

  王氏和海鵬嬸就聊得很投機,王氏居然在十三房坐了整個時辰,這才派人進後院來叫善桐過去,「該去給祖母請安了。」

  西北冬天日短,眼看著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善桐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誤了晚飯的時點,又耽誤了善喜服侍父親,她和善喜道了別,善喜一反從前矜持的常態,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你得了空千萬來找我玩,我在家也無聊得很。每天除了上課,沒有多少事做!」

  善桐也覺得善喜軟和下來,也是個可愛的小玩伴,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和善喜說了幾句心腹話兒,這才奔出前院,同王氏一道出了院門,拐進了小五房的大院裡。

  才進了院子裡,王氏神色就是一動,善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時,卻又為高高的青磚牆所阻,她踮起腳尖來使勁張望了一番,這才透過小小的一扇玻璃窗,看到了屋內的景象——

  老太太還是歪在炕上,手中捏著個水煙筒吞雲吐霧,炕上斜對面卻是盤腿坐著個老嫗,她穿著樸素身板硬朗,正一臉笑意地和老太太說著什麼。不是嬤嬤奶奶又是誰?

  善桐早就惦記著去嬤嬤奶奶家裡探望老人家,幾次都沒有成行,此時在這裡遇到,哪有不高興的道理,還在院子裡就要喊起來,「嬤嬤——」

  話才出口,手上就是一緊:卻是母親用勁捏了她一把。

  善桐連忙住了口,所幸尚未驚擾到嬤嬤奶奶同老太太,她看了母親一眼,略帶疑惑地請示,「是妞妞兒犯錯了?」

  王氏唇角逸出了一線淡淡的笑意,垂下頭瞥了善桐一眼,低聲道,「回家再告訴你。」

  就又帶著善桐拐進了偏院,到三房、四房都坐了坐,慕容氏和蕭氏都慰問王氏,「許多年不在家,這一下回來,要應酬的人可是多了!」

  蕭氏更是連連歎息,「按理您也該到西安走走,見見舅爺,只是今年冬天冷得很,收成不好路上就不太平,看來年前是怎麼都去不了了。」

  王氏自從出嫁以來,十多年來都未曾回過福建娘家,王氏雖然顯赫,但在京城為官者卻並不太多,說起來和自己的親兄弟也有近十年未曾相見了,先前從京城過來的時候,就想著在西安多逗留兩天,卻不想官道損毀,繞了遠路反而不得相見,聽到蕭氏提起來,臉上不由得就多了幾分愁緒,歎道,「年前是肯定去不得的,第一個路太難走,第二個也要預備著家裡的大事,隨時要和母親商量……第三個,族裡麻煩事也多,就看看開春後能走得開不能了。」

  提到家中大事,蕭氏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到底是官太太,一開口就是大事,就是大局。二哥一回來,就給小五房找了麻煩,眼看著借糧使者就要到村了,到時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拉幫結派……忙了一年,到年邊都不讓人清靜!

  她久住楊家村,雖然也不乏心機,但又哪裡比得上京城那些個八面玲瓏的貴婦人,心中做了此想,面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蛛絲馬跡。就是善桐都看出了幾分,她頗有些不大高興,望了母親一眼,卻又小心翼翼地忍了下來,笑著拉開話題問蕭氏,「怎麼沒見四叔呀?」

  「噢。」蕭氏就笑著說,「剛才三哥喊他一道出去,拉宗房老四一道進縣裡吃個飯,要喝了酒,就不回來了。」

  她就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

  王氏略帶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說起來還是妞妞不懂事,這就麻煩四哥了。」

  「也不是這麼說!」蕭氏忙客氣了幾句,「這樣的事遇上了就是遇上了,說起來還是老七房那個溫老三不懂事,憑他跟誰飛揚跋扈去了,也不能欺負到我們家頭上來,不然豈不成了笑話了?」

  她眉間閃過了一絲厲色,又輕聲和王氏抱怨,「不是我說,這也忒不像話了些,整個老七房裡竟是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好人都沒有,打從老大算起,二十多歲的人了,沒有一戶人家敢和他們結親,我聽說岐山縣裡有女兒的人家,一看到他們老七房的人進了城門,立刻都關門閉戶的。就只有那些窯子裡的貨色,見了他們和見了親人一樣。你說這個樣子,哪還有一點大家子弟的風範?楊家的名聲都要被敗壞光了,宗房就只是不管,族長是老糊塗了,只帶累得我們這些老實過日的頭疼罷了。」

  也是官家小姐出身,怎麼當著侄女兒的面就說起了青樓楚館的事?王氏不免有些不快,面上卻並不露出,只是笑眯眯地附和道,「可不是?我剛進十三房問好,海鵬嬸還抓著我抱怨了半天,說是老七房裡就有四五個兒子想要過繼進來,偏偏宗房又裝聾作啞只是不管事……」

  提到十三房,蕭氏一撇嘴,竟也沒有好氣,「十三房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家男人不頂事,成天就巴著我們家的大腿,指著我們出面當她的槍,去幫她挑了老七房?誰家有那份閒工夫!也就是攤上了和他家鄰居,要不然誰也不傻,幹嘛和他出這份頭啊。」

  善桐只覺得四嬸實在面目可憎,她再也聽不下去,跳下地道,「娘,我去……」

  一時間想到祖母和嬤嬤奶奶似乎在密斟什麼,並不適合自己進去打擾,三叔不在家,三嬸也是個嘴快如蹦豆的性子。檀哥要讀書,柏哥和桂哥早出去玩了,善柳又多病得很沒什麼意思,猶豫了片刻,就道,「娘,我去外頭走走!」

  王氏並不在意,只吩咐道,「別走太遠了,一會兒就得去前頭請安呢。」

  她又換了個姿勢,聽蕭氏說道,「不過也不怪老七房作出這個樣子,說起來人家祖上也是闊過的,就因為上幾代和宗房鬧了彆扭,現在怎麼樣?這麼多個兒子,宗房愣是一個都不肯照應,也就是老四肯給他們一個好臉色。臉色有什麼用?有什麼好事,人家是上趕著給小二房送去,再不然還有老三房、老十六房,都是又吃又拿好事占盡的主兒,我幾次和母親說起來,海武也這麼大了,身上沒個差事,倒不如和宗房的人略略親近一番,在族田裡謀個管事……」

  這話傳到善桐耳朵裡,她倒是站住了腳,只覺得若是能為四叔謀個差事,倒也是大家幾便的事情。不過蕭氏為人實在不得她的喜歡,小姑娘回頭看了母親一眼,便又加快腳步,出了四房住的偏院。

  楊家村她自然是走熟了的,此時出來東遊西逛,一時間也不知道去哪裡打發時間為好。善桐想著善榆等一群小夥伴,這時候多半是在河邊玩耍:西北天氣寒冷,到了冬季河水上凍堅逾精鋼,孩子們在上頭滑冰玩耍,倒是安全得很,就是大人們有時候來了興致,也會在河上溜一段路。

  她自從去了京城,唯一一次見到大片大片的冰,還是偶然一次和娘親經過什剎海,此時想到滑冰,一時間心癢難耐起來,便一溜小跑穿街過巷的,沒有多久就到了村子週邊,卻見河邊冷冷清清的:偏偏今日榆哥一群人又沒來滑冰。

  村子雖大,但附近畢竟是野地,背後還有一個岐山,可以玩的地方很多。善桐經過這一番失望,也灰心喪氣不再想滑冰的事兒,她站在河邊望著灰白的冰面,一時又惦記起了家裡的鉤心鬥角:從前沒有開眼,真是不知道大家的一舉一動,背後還有這樣的文章。

  祖母把嬤嬤奶奶叫來,說不定就是在詢問大姐的婚事吧,從前她對這個話題根本漠不關心,母親碰了釘子自然也不會詳細說明。眼下一時拉不下臉來,找了嬤嬤奶奶過來盤問,或者一來是問一問大姐的情況。二來也是輾轉傳遞出自己的態度,母親和大姐要是能捕捉得到,順著杆子往上一爬,沒准來年開春,祖母就會為大姐張羅一門好親事了。

  善榴過年十七,在南邊都算是老姑娘了,即使西北成親晚,但也不能再耽擱。祖母能夠為她說親,當然是善桐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可不想大姐所適非人一輩子都不開心,可這件事是這樣辦成的,又令她實在很難開心得起來。祖母茫然無知間,似乎是被母親和大姐聯手算計了一回,真要細究,自己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小姑娘怔怔地站了半日,一時間又想到了母親對十三房反常的客氣。

  母親和大姐說話的時候,是漏過一句嘴的,說祖母『早就告訴你,老太太是一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她對十三房這樣客氣,也是為了要討祖母的好兒吧?

  她又想到了海鵬叔牛吼一樣的咳嗽,與海鵬嬸摟住她時那細細的顫抖,還有四嬸蕭氏的話。

  「十三房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家男人不頂事,成天就巴著我們家的大腿,指著我們出面當她的槍,去幫她挑了老七房?誰家有那份閒工夫!也就是攤上了和他家鄰居,要不然誰也不傻,幹嘛和他出這份頭啊。」

  一時間,善桐的心竟全亂了起來。她又不喜歡四嬸的話,又覺得四嬸的話也不無道理。可又覺得自己看不起四嬸,實在沒有底氣——就是娘親,不也是因為有所求,所以才對十三房那樣的溫存嗎?

  可母親這樣大張旗鼓地去十三房拜訪,被街坊鄰居們傳開了,或者老七房也會有些顧忌吧。雖然是為了討好祖母,可十三房也能得到好處……

  她感慨萬千,不禁就歎了一口氣,又蹲下身來怔怔地望著河面,心中思潮翻湧,卻又和塞了一團棉花一般不得勁兒,這一出神就是半日,這才覺得手腳發麻,站起身來原地跳了跳,反身要走時,卻見得一個長相陌生的少年站在身後,神色頗為友善地望著自己。見到善桐轉過身來,他就笑眯眯地問,「這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嗎?」

  善桐不禁退了一步,略帶吃驚地問,「請問您是哪位?」

  那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歡容滿臉,刮著臉道,「小三妞,你不記得我啦?我是你德寶哥!哎呀呀,一晃四五年沒見,我們三妞成大姑娘了,剛才乍一眼我可還沒有認出來!」

  「德寶哥!」善桐一下又驚又喜,她笑著道,「你才變得厲害呢,四五年沒見,你成大人了!我記得我去京城的時候,你還拖著兩管鼻涕呢——」

  見德寶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她哈哈笑起來,「聽嬤嬤奶奶說,你娶親啦,都要給我生小侄子了!」

  這一位德寶哥,正是王嬤嬤的親孫子王德寶,他和善桐等人關係自然非比尋常,雖說王嬤嬤是小五房的僕人,但從她兒子王德寶他父親開始都是自由民,因此和善桐說話從來並沒有主僕架勢,又比善桐大了幾歲,兩人雖然隔了四五年沒見面,但親密倒和往日裡一樣。互相問過了好,善桐就笑問,「是嬤嬤大爺回來送年禮了?還是你們今年就在村子裡過年啊?」

  「我爹還沒那麼早呢!怎麼也得進了臘月二十八,把店裡的事給安頓完了再說。」王德寶笑著道,「我是回來接你嬤嬤奶奶去鳳翔府的,今年咱們在鳳翔府過年來著。」

  他又往後一讓,拱手沖身後一名少年笑道,「諸兄,認識一下也好,這是我舊主家的三姑娘,三妞,這是蘭州諸總兵家的大公子燕生,這次和我同路過村子裡來。說起來和你們小五房似乎也輾轉有親的!」

  西北各世家大族,聯絡有親的很多,如果算上各族女眷本身牽扯的親戚關係,那就更別提了。因此善桐一點都不驚訝,她給諸公子行了禮,又很規矩地問了好,這才好奇地看著諸公子,笑著問,「世兄,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時候過來,還趕得回家嗎?」

  諸燕生雖然是武將之子,但卻生得十分白淨,雖然相貌稱不上多英俊,但卻自然而然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氣質,且因身材高挑,雖說衣著樸素又帶了沙塵,但牽著馬站在當地,竟還有些玉樹臨風的氣質。他含笑沖善桐回了禮,「今年甘肅過來路很難走,本以為臘月初就能到村子裡了,沒想到路上冰結了尺許厚,要不是遇到王兄,現在恐怕還被困在驛站呢。」

  他從甘肅過來,和二老爺走的可能是一條回家路,善桐哎呀一聲,關心之色,頓時溢於言表,她看了王德寶一眼,又沖諸燕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將王德寶拉到一邊,低聲道,「諸世兄是來找哪房的呀?你知道世兄是從哪條路過來的?我爹人也在甘肅呢,要是路那樣難走,豈不是可能也被困在路上了?德寶哥,一會你仔細問問唄?」

  王德寶會意地笑了,他還未說話,諸燕生忽然在兩人身後驚異地咦了一聲,「怎麼遠處又有了蹄聲?」

  當時能夠騎得起馬的人,自然都不會是什麼平民百姓,尤其西北苦寒之地,一般人家全都騎驢。善桐側耳一聽,果然聽到蹄聲陣陣似乎成群,她心中一下想到了父親,當下便高興起來,拍手笑道,「我猜是爹回來了!要不然,就是……嗯,就是小四房有人回來!」

  這個猜測基於楊家村現狀來說,當然不算有錯。王德寶才一笑正要說話,諸燕生忽然道,「小世妹,別太往前走,前面就是河,滑——」

  他話才出口,善桐已是往前奔了幾步,聽了諸燕生的話,一回頭卻恰好踏上一片薄冰,只聽得驚呼嬌笑聲中,小姑娘已經滑出了幾丈遠。王德寶笑道,「不妨事的,妞妞兒身手敏捷得很!小時候咱們常常過來滑冰。」

  諸燕生卻是眉頭緊皺,又環顧四周,稍微一想,又自嘲地一笑,低聲道,「卻是我想左了——陝西的情形,還沒那麼差。」

  他這話善桐自然沒有聽見,小姑娘索性一邊笑,一邊往前溜了幾步,想要儘早接到父親。不想人才到了河中,只見得對岸雖現出了十數騎士,但卻無一人身形與父親相似,居中似乎為首的三四人裡,倒有三個是一臉的稚氣,做的是少年打扮,唯獨老成些的兩個,遠遠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爹。善桐不禁喪氣起來,偏偏去勢難止,轉瞬又滑了幾步,已經靠近河岸。那十數人馬正魚貫過橋,見到她滑近橋邊,都笑道,「哪來的野丫頭。」

  其中一人高踞馬上,一身貂裘的,更是指著她戲謔,「滑得好,滑得好,栽個倒就更好了!」

  善桐見不是父親,本來心情就很沮喪,聽了那人的話,越發惱怒,一時激憤起來,本要譏刺回去。想到母親、祖母的教誨,滿腔怒火又是一冷,只是白了那群人一眼,嘟囔道,「到了楊家村地頭,還囂張成這樣。誰借糧食給你?」

  一邊說,一邊轉身回去,心急之下卻是轉得太猛,失去平衡正要摔倒時,只覺得身後風聲一響,自己已是身不由己騰雲駕霧一般,被人拎到了橋上——那救她的人,卻就是之前出言譏刺她的貂裘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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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討厭

  善桐經此一變,雖然暈頭暈腦還沒有回過神來,卻也轉了態度,帶了些羞赧地向這貴公子道了謝,「雖說我摔下去了也沒什麼事,但公子終究是救了我。在此謝過公子。」

  那裘衣公子已經又再翻身上馬,此時一群人都俯視著橋板的善桐,倒讓她有了幾分不自在,只是她素來倔強,連王氏的威嚴都壓不服她,現在更是不會示弱,仍然儘量挺直脊背。又抬起眼來向那貴公子點了點頭,便道,「請諸位讓一條路,讓我出去。」

  那貴公子原本尚未開口,此時卻忽然道,「小丫頭,你是怎麼知道這借糧的事的?」

  他雖然年紀不大,也就是十三四歲左右,但膚色黝黑聲音低沉,倒顯得有幾分老成,一雙火熱的眼睛盯著善桐不放,又兼高踞馬上衣飾華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迫人的氣勢。善桐倒覺得雖然身邊也有大人,但要數此人給自己的迫力最強。她一翹嘴又有了些不服氣,扭頭並不答他,只是踮起腳尖,從馬頭上沖王德寶揮了揮手,王德寶自然奔來,一邊沖那裘衣公子笑道,「這位爺,多謝您照應我們丫頭了,她人小不懂事,有什麼冒犯的您別計較。」

  雖說口上客氣,可行動卻是老實不客氣——他一把握住善桐的肩膀,把她提起來抱到自己身後,沖一群人拱手謝過,回身就敲了善桐額頭一下,低聲責罵道,「你看!這滑出事兒來吧!栽一跤雖說不疼,可在這麼多人眼前出乖露醜,很好玩嗎?大姑娘了,還和小時候一樣衝動莽撞!回頭讓你祖母知道了,看她不罰你!」

  善桐被這樣一說,倒也羞愧起來,臉漸漸地紅了,埋著頭被王德寶一路數落過了橋。身後蹄聲得得,卻是一行人跟在他們身後緩步過橋,善桐一邊聽王德寶說話,一邊不免抬起頭來,打量著這從甘肅一帶過來的借糧專員。

  她雖然年小行事還不穩當,但思維敏捷,聽祖母說過西北要有人過來借糧,不日即到。此時見了這一群人自然有所聯想,對方再一反問,身份互相印證已經沒有疑問。只是在善桐心中,只覺得借糧這樣的正事,怎麼都得挑些老成人來辦,可這一群人中為首的三個卻都是少年人,其中一個說起來年紀竟似乎只在十二三歲,不過比自己大一點點。心下不由就納罕起來,一邊想,一邊偏了頭打量著三個少年。

  救了她的裘衣少年,看著出身地位,似乎都高出眾人,別的不說,就是那一襲裘衣看著就十分輕暖華貴,似乎由貂鼠腦門上的那一塊皮子連綴而成,善桐上一回見到這樣一襲衣服,還是在京城隨母親去惠妃娘家達家赴宴時,在達三小姐身上看到,對方也甚是珍重,當天手爐上的炭火迸上去燒掉了一小星子,雖不說當場大發雷霆,但卻也沉了臉——這少年卻是隨隨便便就當作了路上禦寒的衣物。更別說面上隱隱約約透露出的矜貴傲氣了,此人出身必定不凡不說,善桐總覺得這做派帶了幾分京裡紈絝的習氣,倒不像是另外兩個少年,雖然也穿著好料子,但神色間就沒有他那樣的高人一等了。

  另兩人形容略有幾分相似,看著倒像是兄弟,大的那個神色正經些,丹鳳眼雖然也掃了善桐幾眼,但眉宇含笑神態溫和,倒是比裘衣少年更可親得多。小的那個要散漫些,一路左顧右盼,也是一雙丹鳳眼——眼裡滿是笑意,似乎對楊家村的景色很是好奇,都走過了善桐幾步,還要回頭笑道,「小姑娘,你人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雖說這話也沒有太大的不對,但被他笑眯眯地說起來,似乎總帶了幾分輕薄,善桐想要回嘴,張開口時,他已經回過身去,撥馬前驅幾步,親熱地和裘衣公子說起話來。

  這樣一行人進村,動靜自然不小,沿路眾人都住了手中的活計望了過來,連王德寶、諸燕生都看了許久,直到人們去遠了,諸燕生才皺眉笑道,「怎麼這早晚才到,我還當他們早就進村了,看來路還是不好走……」

  他笑著沖王德寶打了個招呼,自己翻身上馬,王德寶也解了樹邊拴著的一頭大走騾,笑道,「妞妞兒,你上來,我牽著你走?」

  善桐扮了個鬼臉,笑著道,「不要,我自己跑回去得了,你還是和諸公子一道吧。」

  她又擠了擠眼,低聲道,「別忘了問問甘肅那邊的路!」

  一邊說,一邊自己回身跑了,王德寶要留都來不及,只好喊著,「得空了記得到你嬤嬤奶奶家裡走走!」一邊踢了踢驢子,跟在諸燕生後頭去了。

  或許是老太太和嬤嬤奶奶談得太投機,雖然此時天色已晚,但當善桐跑進主屋的時候,來請安的眾人都還沒有散去。老太太見到善桐進來,先嗔道,「野到哪裡去了,一件好好的衣服,又沾了塵土。」

  一邊借題發揮,又向王氏道,「我知道把你閨女打扮得和村裡的姑娘一樣,你心裡未必情願。不過西北塵土大,妞妞兒人又活潑,這要是穿的顏色衣裳,不是勾破了就是髒了洗不掉,棉布衣裳麼,胎一脫,漿洗了又是嶄嶄新,這居家過日子就是得靠勤儉,家裡有錢,咱也不能浪費了物力。」

  這話雖然是向著王氏說的,但眼睛卻看著眾人,特別是看向了慕容氏身上的一件錦衣,眾人都忙齊聲應道,「祖母/母親教訓得是。」

  老太太這才滿意,又板起臉來問善桐,「上哪野了去?雖說是臘月,也沒有鬧得這樣一身狼狽的。」

  善桐雖然顧慮自己今日在河邊的事被母親知道,又要挨一頓說,但心急著想告訴家人甘肅路壞了的事,好關切父親的歸期,因此便口說手比,將兩起人先後造訪楊家村的事說了出來,又強調。「聽諸公子的意思,好像那群借糧的人出門還比他早,沒想到走了這麼久才到。爹要是沒和借糧的人一起出來,年前還能趕得到嗎?」

  二老爺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家過年了,這當然不是小事,老太太聽了只是沉吟不語,就是王氏臉上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檀也道,「難怪現在甘肅那邊一點消息都傳不過來,原來是路壞了。」

  他看了祖母一眼,又低聲道,「既然如此,就算是我們願意借糧,恐怕也很難運過去吧?」

  老太太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淡淡道,「還是只見其一不見其二,楊家村的糧食運不過去不要緊,榆林糧倉怕是半空了也不說它。可從京城也好從江南也罷,哪裡的糧食是不要運來的?甘肅這條路,是一定要修好的。」

  修好,怎麼修?現成放著大軍自然不會讓他們閑著。

  可一旦如此,則北戎攻勢越緊,而大秦卻要分兵去修路……

  眾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來,善檀面上帶起了一絲懊惱,輕聲自責道,「是孫子沒考慮周詳。」

  他頓了頓,又輕聲道,「那二叔的差事,就更難辦了。」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也正瞧著自己,兩人目光相觸,心中都有了數,卻也都沒有說話,老太太只是揮了揮手,略帶疲憊地道,「好了,回去吃飯吧——都惜點福!咱們楊家村不缺糧!定西那邊,現在可就難說了。」

  善桐本來還眼巴巴看著母親,等著她留下來和祖母說話,見母親卻也隨著眾人退出了屋子,不禁有些納罕,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親,眨巴著眼,只覺得身邊的重重迷霧一下又濃重了起來。她靠在祖母身邊又出了一回神,才輕聲問,「祖母,我嬤嬤奶奶回去了嗎?德寶哥今兒回來接她去鳳翔府過年來著!」

  「你嬤嬤奶奶下午過來了一會,已經走了。」老太太不禁一笑,她語帶玄機,「不過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見善桐懵懵懂懂,不禁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孩子還是小,雖然思維敏捷,但到底還是沒機靈到那份上!

  「我不懂您的意思……」善桐只覺得心底直翻泡泡,無數個疑問從下往上跑,卻又有不少梗在了喉嚨裡,她忍不住輕聲問,「就好比剛才,您和我娘使眼色,這又是哪一茬啊?妞妞笨,都瞧不明白。」

  老太太哈哈大笑,她親昵地點了點善桐的額角,笑道,「就數你話多!安生吃完飯,回去問你娘去。」

  善桐不說話了,她不服氣地轉著眼睛,兀自盤算起了自己的心事。

  老太太也不說話了,她慈愛地看了小孫女兒一眼,伸出手為她撥了撥瀏海,忽地又輕聲問,「那個諸燕生,今年多大歲數了?」

  善桐不疑有他,輕聲道,「我看著大約十七八歲吧!」

  老人家眼色一沉,淡淡地嗯了一聲,幾乎是自言自語,「諸家也算是甘肅有數的大戶了,怎麼這一次還要到楊家村來……難道甘肅的情形,真的糜爛成這個樣子了?」

  善桐心裡的那些個小兒女心思,一下又都隨著祖母的話給飛遠了,她擔心地道,「祖母,您說爹在定西,不會出事吧!」

  老太太擔心的卻不是這一茬,她漫不經心地寬慰善桐,「急什麼,你爹是管糧食的,餓死誰也餓不死他。祖母擔心的可不是這個,是——」

  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天下,恐怕是要亂一陣子了!」

  吃過晚飯,張姑姑就牽著善桐的手,親自打著燈籠,把她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

  善桐一開始還有些擔心,生怕母親又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在河邊上演的那一幕——雖說小孩子跌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冬天穿的厚,冰又滑溜溜的沒什麼棱角,就是栽下去了也沒什麼妨礙,但畢竟是又鬧騰出了一點動靜。要是母親心情不好,訓斥幾句也是難免的,和張姑姑在小院門口分了手,他就格外有些躡手躡腳地進了門。

  沒想到才一進門,就隔著窗子望見了王氏的笑臉——她正和炕頭對面的嬤嬤奶奶說得熱鬧,兩人臉上都帶了盈盈的笑意。炕桌上還有幾色果盤,依稀可以見到望江等人在炕下撤走飯桌:母親這是留嬤嬤奶奶吃了晚飯,吃過飯,又和她聊起來了。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祖母剛才的那句話——『你嬤嬤奶奶下午過來了一會,已經走了。不過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祖母雖然年紀大了,心裡可真是有數……

  她略帶感慨地歎了一口氣,又想了想,便明白過來:祖母恐怕是問起了大姐的婚事了。

  從前提到大姐,祖母臉上就沒有好氣,大姐本身的性格志趣,自然是更不屑於去瞭解。而要給大姐說親家,怎麼說也得稍微瞭解大姐的脾氣品格,再問一問大姐本人的意思……不過其實這些話,還是直接問母親最清楚的了。嬤嬤奶奶雖然和二房親近,和大姐可還不怎麼熟絡。

  善桐一邊掀簾子進屋,一邊就沉吟了起來,不片刻恍然大悟:老人家對大姐改觀,可還未必和媳婦修好,有些事明知道是在問媳婦,還得繞個圈子,先問了嬤嬤奶奶再說。

  娘也真是的,乘著這熱乎勁兒,上前求一求祖母,兩邊把臉抹開了,什麼話不好出口?非得這樣勞煩嬤嬤奶奶兩邊帶話——善桐心裡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她掀簾子進了裡屋,先給母親問了安,又親親熱熱地直奔嬤嬤奶奶懷裡,「可算見著您了,今晚您別回去,和我一炕歇著吧!」

  嬤嬤奶奶揉著善桐,聞著這小身子散發出的淡淡奶香,真是心都要化了,她呵呵直笑。「那可不行,德寶今兒回家,怎麼著我也得回家見孫子去哇。妞妞和嬤嬤回家,跟嬤嬤睡一炕中不中?」

  善桐扭著身子道,「不好,明兒一早還要給祖母請安呢——」

  她撒了幾句嬌,見母親看了自己一眼,便安靜下來。聽王氏向嬤嬤奶奶道,「其實也不是我們眼光太高,京城呢是官大進項少,一樣是三品、四品的人家,持身正的,家裡多半都窮。我是捨不得善榴吃這份苦的,要多陪點……家裡口舌又多。夫家自己殷實還好,要夫家窮些,日子就不好過了。」

  嬤嬤奶奶看了善桐一眼,見她似聽非聽,手裡玩著個萬花筒,便也壓低了聲音,「就是這話了,老人家心裡也是有數的。大姑娘是第一個出嫁,這嫁妝怎麼給,各房都盯著呢。尤其四房沒有女娃子,更是忌諱得很。幾次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女娃兒陪嫁還是不能太多……」

  沒有分家就是這一點不好,除了長孫善檀的婚事理所應當是要大辦的之外,其餘幾房的陪嫁聘禮該怎麼給,裡頭的講究就多了。老人家一碗水要端平,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氏低了眉歎了口氣,「只盼著能說一戶殷實簡單的人家,我們自己私房多陪一點也沒什麼。就是今年局勢吃緊,又是見功的時候,那些個有出息的兒郎都跟在父兄身邊熬資歷分功勞呢,要過楊家村給我們相女婿是難了,可要是沒有親眼看一眼,我也不放心的。」

  「老太太也就是犯這個難了!眼看著甘肅路又壞,戰事恐怕是要拖下去,大姑娘過年十七,要還說不上親事那可就真耽誤了。」嬤嬤奶奶也不禁皺起眉,又很快堆出笑容寬慰王氏,「不過您放心,老人家發了話,十有八九是想要管一管的,她肯出面,事情終究好辦。馬家也是西北有數的人家,這七大姑八大姨的,多走動走動打聽打聽,合適的人家沒准就出來了不是?」

  王氏嗯了一聲,雖然依舊愁眉不展,但臉上也有了些笑模樣,她又沉吟了一會,才笑著問善桐,「對了,你今兒不是看到三四個年輕人進了村子——看著,都像是哪家的人啊?」

  善桐搖了搖頭,如實道,「那三個來借糧的,不知道是哪家哪戶的,不過來頭肯定不小,為首的那個穿的是貂仁大氅,神色也倨傲得很,聽談吐像是京中子弟。倒是後頭兩個像是兄弟的,神色談吐要親切一些,我聽口音,像是從西安城裡出來的。」

  嬤嬤奶奶神色一動,忙追問,「這兄弟倆,是不是都生了一雙鳳眼哇?」

  善桐點頭道,「那倒是,都是鳳眼呢。」

  嬤嬤奶奶頓時撫掌大笑,「太太——這可不就趕巧了?生了鳳眼,西安口音,肯定是桂家子弟。能在西安居住的,不是老九房嫡親的兒子,肯定也是近支子弟,您看看,這就叫千里良緣一線牽,這邊才為親事犯愁呢,那邊可不就送上門來了?」

  王氏還沒答話,善桐卻忍不住道,「嬤嬤,可那兩兄弟……看著都不大呀,我看哥哥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弟弟更別說了,比大姐能差出三歲、四歲——」

  嬤嬤奶奶神色一窒,很快又笑起來,「不妨事,不妨事,女大三抱金磚嘛!」

  王氏目光閃動,露出深思之色,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只笑道,「是不是桂家的公子哥兒,就看明兒上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了。」

  善桐啊了一聲,想到在冰面上鬧出的熱鬧,一時倒有些擔心起來,提心吊膽地問,「怎麼,他們還要上門來啊?」

  這一次是連王氏都被逗笑了。「傻孩子,你爹怎麼說都是前線的糧道,按輩分算更是長輩,人都到了楊家村,還能不拜我們這座山頭?你就等著吧,明兒或是一早或是下午,他們准來!」

  她又和嬤嬤奶奶拉了幾句家常,才站起身來,略帶歉意地道,「耽誤您和孫子團聚了——望江,你親自把奶奶送回去,嬤嬤一路小心,可千萬別踩滑了。」

  一邊說,一邊和善桐一道將嬤嬤奶奶送出了院子,回過身又抓住了善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跟娘進屋來。」

  善桐心中暗叫不好,卻又無計可施,只得一苦臉,跟在母親身後,老老實實地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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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身份

  這一天從早到晚,王氏幾乎都是忙得腳打脊樑骨,又兼中午難得動情大哭了一場,送走嬤嬤奶奶之後,精神難免疲憊,她進了東次間先沒說話,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拿起美人拳,近乎慵懶地遞給善桐,輕聲道,「好女兒,給娘錘錘腿,對——就是這兒,用點力……」

  此時沒有外人,不用端出當家主母的架子,她自然就打從心底露出了疲色,善桐看在眼裡,只覺得父親不在,母親一人要獨力支持門戶,還要操心大姐的婚事,榆哥雖然大了,但一點忙也幫不上不說。楠哥、梧哥、櫻娘不添亂就不錯了,大姐又到了出嫁的年紀,自己還小……

  忽然間,她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酸澀,這酸澀中有對母親的心疼,也有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自愧、自卑與無奈,卻也有些隱隱的恐慌。

  將來自己也是要出嫁的,若要這樣日日夜夜沒休沒止的算計著、安排著,那將會是怎樣的疲憊與折磨?

  她本來盼著長大,只覺得長大後可以幫助母親,可現在卻又有些怕起來,只覺得長大後要面對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屋內就靜了下來,只有牆角的自鳴鐘不緊不慢地敲打著,用單調的機簧聲點綴著這濃黑的夜,透過高高的天棚,依稀還能聽到屋外的寒風,一陣又一陣地呼嘯著,吟唱著不休的寂寥。

  雖然屋內炕火燒得很旺,但善桐卻覺得隱隱的寒意,已經爬上了她的脊樑骨。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氏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伸出手握住了美人拳,「行了,你也鬧了一天了,不比娘鬆快多少。」

  她睜開眼,神色間流露出了罕見的溫存,將女兒攬到了身邊坐下,輕聲道,「你還記得今兒下午,你問娘什麼來著?」

  善桐嗯嗯哼哼,想了半日才道,「噢,是……是您和大姐著意討好祖母的事兒。」

  她本來因為這事,心裡不得勁兒,可到底年紀小,後來遇見了外人,倒是把這事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這時候翻出來再想,心頭倒是寧恰多了,沒等王氏開腔就主動道。「其實妞妞兒也想通了,祖母那個脾氣,明著來是肯定不行的,那個善溫也是欠打!既然如此,順著杆子往上爬,其實也、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

  話雖然是這麼說了,但聽得出來,小姑娘軟糯的語調裡還有些說不出的猶疑。王氏不禁一笑,她撩了撩善桐的瀏海,欣慰地道,「你的腦子要能和榆哥換一換,娘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

  見善桐面上露出赧色,她又放沉了語氣,「不過,你心裡是不是還覺得,娘和大姐畢竟做得不光彩,問心還是有愧?」

  善桐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去,不敢看母親。

  「三妞,你要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要是所有做好事的人,都沒有一點私心,這世上就再沒人能做好事了。」王氏卻並沒有動怒,反而要比剛才更加仔細地教導起了善桐。「人家幫我們,我們不管人家還有什麼用意,只要不是害我們,就要發自內心地感謝。」

  她頓了頓,又道,「而若是你去幫別人的時候,能夠順帶幫一把自己——或者反過來說,你幫自己的時候,能捎帶著幫別人一把,這不也是好事嗎?好事就是好事,沒得非要損自己利別人才叫好事,彼此兩利就不是好事了。我們給十三房做面子,十三房得了體面,以後應對老七房心裡更有底氣。我們得了老太太的歡心,這沒什麼不妥……至於善溫那邊,就更是該打,敢在我們小五房頭上動土——」

  她面上閃過了一絲煞氣,嚼著唇一時沒有出聲,過了一會才收攝心神,望著善桐笑道,「孩子,聽懂了嗎?娘不是教你詐,是教你做人,這世上沒有能分明的清濁,黃河水還是渾的呢!你想要一輩子孤高自傲,纖塵不染,那是不成的,前朝海瑞海清官的事,你聽說過了嗎?」

  善桐搖了搖頭,一臉的懵懂,王氏看在眼裡,心頭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善榴是跟著自己啟蒙的,後來梧哥楠哥啟蒙的時候,她也跟著弟弟們識字讀書,雖不說見多識廣,但好歹也看了幾百本書在肚子裡。

  善桐就不一樣了,自小東奔西跑,老太太又不大看重這個,雖然也認字,但說到書本上的見識,就要比姐姐少多了。——這孩子要是多讀一點書,只會更聰明。

  「等年後和你祖母說一聲,讓你跟著善喜上學吧。」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徵詢善桐的意見,卻不等女兒開聲,便又將海瑞的故事,給善桐學了一遍。「窮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卻叫他海閻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無愧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律法,可那又怎麼樣?這樣的人是清到頭了吧?他沒有一個朋友,沒有做出一點成績。活著的時候連兒女都養活不了,更別說死後蔭庇了。於國於家,其實都沒有太大的用處。無非是幾個窮人念他的好,又能念多久呢?」

  「可前朝的張居正就又不一樣了,人家貪墨專權,還和太后娘娘……」王氏看了女兒一眼,收住了就不往下說,「雖說死後下場也淒涼,可當時縱橫天下,做了好大一份事業。沒有他在,大明朝早就倒了,一條鞭法延綿到今日,給多少窮人一條活路?他濁得很,可他對天下更有用處。」

  見善桐似懂非懂,眨巴著眼不做聲,王氏又出了一口氣,「清不能清到頭,濁卻也不能濁到頭,濁到頭那就是嚴嵩,就是賈似道,就是秦檜,那也是不成的。為人處事,妙就妙在清濁兩可之間,這話你現在肯定不懂,就連娘——」

  她不禁苦澀地一笑,「就連娘都是這些年來,才慢慢地品出了味道。不過這話你還是死死記在心裡,沒事就想幾遍,可不能忘了。」

  善桐的確似懂非懂,她嗯了一聲,只當這話題已經結束,便直起身子笑道,「娘,那我——」

  王氏卻又白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急什麼,今兒在橋邊的事,還沒完呢。」

  就知道消息傳得快,是已經傳到了母親耳朵裡!

  善桐一縮脖子,訕訕然地道,「是我一時衝動——我也是以為爹回來了,娘……您別罰我行不行?」

  小女兒這樣嬌憨可愛,縱有所失態,也是一片孝心,還這樣楚楚可憐地眨巴著桃花眼,從睫毛底下瞟著自己,這樣楚楚可憐,真是石人的心都要軟了,王氏又豈是真正鐵石心腸?她嘿然道,「你沖到河面上,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人家逗你幾句,你還什麼口?禍從口出,若是來人是一群惡少,比那個善溫更跋扈呢?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就算有德寶護著,吃個眼前虧也是難免的。以後說話之前先想清楚,這話出口會有什麼結果,想不清楚,寧可不說!」

  她卻沒提個罰字,善桐知道已經過關,忙又涎著臉撒了一會嬌,指天指地地發了一回誓,見母親唇角現出笑意,閉眼不理會她,卻又不著急走了,只是傍在母親身邊問,「娘,今兒在主屋,您和祖母打什麼啞謎啊?」

  王氏嗯了一聲,一時還想不起來。善桐便將自己和老太太的對話復述出來給母親聽了,又說,「我問祖母,祖母不說,讓我回家問您。」

  她頓了頓,又道,「您常年在外,但對家裡的情況瞭若指掌,是……是不是因為嬤嬤奶奶呀?」

  孩子靈慧起來,有時候真能讓大人吃驚的。王氏不禁一笑,望著善桐,只覺得這小女兒真是處處都可愛得很,真恨不得咬她一口,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兒嫩滑似凝脂的臉蛋,反而故意帶了一絲嫌棄,「這麼簡單的事,你竟是現在才想通嗎?」

  善桐想通了關竅,不知怎地心中又是大定:雖然祖母厲害,但母親手段竟似乎更加厲害,家裡家外,各種事都有安排,各種事都瞞不過她的手腕。自己在她的羽翼之下,真是心安得不得了。

  她咯咯地笑了,又蹭了蹭母親的肩膀,呢聲道,「人家還小嘛,從前哪裡知道這個!」

  和王氏又親熱了一會,王氏才道,「其實那個眼色也不是別的,甘肅路壞了難走,運糧肯定更難,而且走過來就必須要結幫成隊的,不然孤身上路肯定被困。你爹都這會還沒到家,也沒有音信,恐怕是忙得厲害,送信的人也過不來,因此就耽誤住了。今年過年,他恐怕回不來啦。」

  雖說二老爺在家也忙得很,但畢竟是善桐的親爹,少了他過年,總覺得沒了幾分年味。善桐不禁沉下臉來不說話,王氏見了,也歎了口氣,「老太太就是猜到了,卻又不想往外說,老人家迷信嘛,總覺得話出口就成真了。唉……算起來,她有十年沒見著你爹了。」

  想到自己也有十多年沒有見到父母,更是下定決心,摟住善桐喃喃地道,「你們姐弟,最好是都在我跟前,嫁也不許出省。免得一別就是經年,要見一面,都和登天一樣難!」

  善桐卻哪裡在意這個,她嘻嘻地笑了,摟住母親的脖子輕聲道,「那個諸公子,祖母問了他好幾句呢,竟似乎要更留意他多些。」

  王氏就是一怔,拍撫女兒脊背的手一下就住了,她略帶驚異地道,「你祖母竟是更看重諸家的那個少爺?」

  要說今天見到的四個少年,其實善桐還是對諸燕生最有好感,畢竟他人又和氣,長相又斯文,對自己也親切得很。她有些不服氣地道,「聽德寶哥說,他父親也是在江南做總兵的呢,就是小四房大爺手底下數得著的那種總兵。」

  「說了多少次了,那叫實權總兵……雖然官職不太打眼,卻是極緊要的職位。」王氏不禁一笑,她漫不經心地思忖了一會,眉頭越來越緊,旋又自失一笑——八字還沒一撇呢,人都沒有見過,不論是老太太還是自己,想頭都只是想頭而已……

  她就催促善桐,「好了,回去睡吧,這都多早晚了。你還膩歪在這,明早又起不來。」

  善桐也知道母親說得對,她依依不捨地嗯了一聲,披上外衣出了堂屋,卻正好和大椿擦肩而過,便隨口招呼了一聲,「大椿姐,去哪兒啊?」

  大椿身形一頓,慢了片刻才笑道,「給二姨娘打水洗漱呢。」

  見善桐並不在意,一蹦一跳地進了後院,她才加快腳步進了倒座抱廈,湊到二姨娘身邊輕聲道,「梧哥說了,他沒有事,人到半道就被拎回來了。」

  二姨娘正抱著腿在炕邊出神,聽到大椿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見大椿欲言又止,她精緻的臉上掠過了一線陰雲,幾乎是咬著牙道,「怎麼,我們三少爺又給你臉色瞧了?」

  大椿雖沒說話,但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二姨娘氣得柳眉倒豎,啪地一聲狠狠拍了炕桌一下,聲音才一高——望了牆角一眼,又低了下來,「說他聰明,聰明在哪?讀書都讀傻了!誰對他好他是一點都不知道。上趕著貼正房的冷屁股,這種事也要搶在前頭去做!平時我動彈一下他說我不安份,如今到他頭上他忘記這句話了,榆哥是個傻的,他要比榆哥更傻——」

  她說到氣頭上,不禁拉著大椿問,「他才十一歲,去和人家二十幾歲的混混搗蛋,不是去墊踹窩的,難道還是去調兵遣將的?你說我這話難道不是正理?」

  見大椿無言以對,她哼了一聲,氣哼哼地道,「說,他又怎麼回你了?」

  「梧哥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姨娘更清楚得多。請……」大椿明知道這話說出來,二姨娘非得大發光火,一咬牙話卻還是出了口,「請姨娘以後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的事用不著姨娘操心,讓姨娘沒事多做針線,少出屋子……」

  二姨娘果然氣得滿臉通紅,白玫瑰變作了一朵紅玫瑰。她咬著牙關狠狠地跺了跺腳,耳邊又聽得大椿小心翼翼地道,「還說,還說姨娘的身份擺在這,請姨娘自重身份,別老和太太使性子,太太身份尊貴……姨娘得罪不起……」

  倒座抱廈裡就又響起了清脆的瓷器碎裂聲。

  這聲響雖然被厚重的門窗遮掩,但到底還有一點動靜傳到了廂房,梧哥抬起眼來,納悶地望了窗外一眼,又站起身子掀開門簾,撩了對門一眼。

  雖然時間還並不太晚,但對門楠哥的房間已經上了門板,被門板一遮掩,裡間影影綽綽的說話聲,就只傳出了一點話影子來。

  他偏著頭想了想,又自微微一笑,放下門簾坐回桌前,又打開書本,全神貫注地閱讀起來,時不時還低吟出聲,喃喃地念誦起了經義。

  嚴嚴實實的門板後頭,楠哥隱約聽到了梧哥嘟嘟囔囔的讀書聲,越發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略帶央求地望著大姨娘,輕聲道,「姨娘,我還有功課呢——」

  大姨娘面沉似水,全沒有平日裡的柔和,她白了楠哥一眼,「不許去!成天到晚就只知道讀書……下回有這樣的事,人家來喊,你一定要去,決不能藉口讀書逃回家來——知道了沒有——」

  西廂內各自壓了聲音熱鬧非凡,東廂裡,榆哥卻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手頭的積木,眼看著壘起了一座瓦房,他不由欣喜一笑,又看了看窗邊的沙漏,便又小心翼翼地將積木放到了炕桌一角,扭頭吹熄了油燈,翻身躺倒被褥一拉,沒有多久,漆黑的屋裡就傳出了淡淡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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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不是

  老太太和王氏猜得都沒有錯,這一群借糧使者頭天才到楊家村安頓了下來——借由善桐到現在還無緣得見,又似乎無所不知的小道消息,老太太和王氏一早起來,就已經知道了這一群人昨日裡是歇在宗房特地為他們打掃出來的兩個院子裡。昨晚上已經拜見過了族長,將來意提出。

  「只看宗房準備這兩個院子,從容不迫,就知道事前必定是已經得到消息。」老太太還是老樣子,把閒雜人等都打發出門了,留下兒子、兒媳婦們,和善檀這個孫子,善桐這個孫女說話。善桐早已經熟能生巧,見老太太伸手,便熟門熟路地掏出了煙葉子,又拿起了水煙袋,要伺候祖母抽水煙。

  不想老太太卻擺了擺手,淡淡地道,「今早許有客人來呢,抽了煙嘴裡總是有惡味,這不大好。」

  她沒有搭理善桐,而是望著王氏,徵詢地抬了抬眉毛,「你看,宗房的態度怎麼說呢?」

  王氏不由得就掃了妯娌叔伯們一眼。

  三叔海文不用說了,一心就惦記著自己的那幾本戲,家裡的事要從他口中拿主意,千難萬難。慕容氏性子雖然爽快,但不是書香世家,家裡有錢是有錢,可惜不識字沒什麼見識。海武庸庸碌碌的,遇事也很迷糊,蕭氏更別說了,一股窮酸氣簡直撲面而來。善檀呢,千好萬好,就是年紀小,看事和妞妞一樣,看不長遠。

  也難怪老太太雖然不喜歡自己,卻也只能問著自己了……

  心念電轉之間,王氏已經收回了眼神,徐徐地道。「宗房應該還是看得透這一層利害關係的。」

  她頓了頓,又道。「母親怕是已經聽說了吧?這一次過來的人不少,光是爺字輩的就有五個,又帶了十多個親兵,三個少年郎——親兵口中都是喊少將軍的。」

  才幾天,消息就已經靈通成這樣了……

  和王氏比,慕容氏、蕭氏就顯出笨拙來了。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行事實在是沒得說。

  眾人都有些動容,老太太卻是神色不變,她幾乎是本能地要去抓水煙袋,但才一動手指,又忍住了,只道,「嗯,我想那兩兄弟肯定是桂家人了,另外一個妞妞兒說的貂裘小夥子,應該是許家來客。」

  這一下,連三老爺臉上都不禁微微變色,他倒抽了一股涼氣,低聲道,「這一次,老帥們是真要下狠手來擠我們楊家了!」

  要說這三個小夥子天縱奇才運籌帷幄,可以決勝於千里之外,或者說能把楊家村這老老少少打得一敗塗地,擠出無數糧食,那自然是在說書。但這三人身後所代表的桂家、許家兩大家族,卻是可以和楊家現在最顯赫的小四房大爺楊海東一較高下的豪門巨族。這兩家單獨拿出一家來,楊家村也許還不會太在意,但兩家聯手,又都派出了自己的第二代……這裡頭代表著怎樣的態度,幾乎不言自明。

  宗房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這一次,是免不得要大出血了。

  「我還是那句話,如今誰的兵在西北,誰的嗓門就最亮。指望靠著江南的小四房大爺來壓這兩家,那是遠水來救近火。」老太太神色有些疲憊,也有隱隱的自嘲。「咱們家老二不說了,在人家底下討飯吃。老大也難指望得上,還有幾戶在外地做官的族人……都太遠了。這一次糧是肯定要借的了,就不知道,老帥們到底想借多少……」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又輕又含糊,眾人居然未曾聽清,蕭氏便好奇地問,「娘,這不是好事嗎?咱們肯借糧了,二伯在定西一帶就更好辦事了不是?」

  自從知道這借糧的事應該是由宗房做主,而借出的當然也是族田裡收成的糧食,她就顯得一派賢淑,一臉的深明大義,恨不得玉成好事方便二老爺在定西的公務。此時這句話更是問得迫不及待,似乎唯恐被人搶去了好兒,慕容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誰也不是傻子,娘這樣精明能幹,會想不到?」

  蕭氏一瞪眼才要回嘴,老太太皺眉輕咳一聲,兩個兒子都好像被誰打了一耳光一樣,三老爺橫了媳婦一眼,四老爺更是狠狠敲了蕭氏手背一下。王氏若無其事地繼續了老太太的話題,「娘是擔心——」

  這四個媳婦,還是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娶得稱心。老三媳婦和老四媳婦,都有些不在調子上。

  老太太心裡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到底還是沒忍住,拿過水煙袋來乾吸了一口,歎息著道,「族裡這攤子事,亂得厲害,自從宗房開了宗學,就有人說話不大好聽,借是肯定要借的,怎麼借,那還得鬧上一陣子嘍。」

  她瞟了蕭氏一眼,一時心中又起了一絲反感,便有幾分蓄意地道,「我看到時候,各房私庫出血,也是在所難免的事。」

  見蕭氏一下大急,卻又不敢開口,老人家心底竟起了一絲好笑,她又緊跟著問兒子們,「昨晚和宗房老四喝酒,喝得如何?」

  兩位老爺都是今兒一早從岐山縣裡趕回來給母親請安的,昨晚出去之後,就在岐山縣睡了一宿。

  三老爺點頭道,「聽老四的意思,老七房這一次做事他是不知道的,聽說妞妞兒和大姑娘都受驚了,他吃驚不小。一個勁和我們賠不是呢,滿口裡只讓我們放心,回頭見了善溫那混小子,他會可著勁兒敲打的。」

  「別的就沒再說什麼了?」老太太盯問了一句,見兩個兒子都搖了搖頭,臉上不由露出幾分不快。一看到王氏也是如此,倒又為宗房老四說了幾句話,「且看他日後行事吧,若是存心敷衍,我親自找族長說話去。」

  善檀此時也開了口,「二嬸不必過分擔心,宗房四叔平時雖然不大穩當,但做事應該還是牢靠的,或許幾天後,就能讓咱們見著結果了。」

  王氏這才舒展開面容,笑笑地嗯了一聲。見女兒一臉的迷糊,便隨口指點她道,「人家嘴上說的好聽,卻沒個實在話,說要怎麼敲打。這樣的話多半不必當真,要當真,也得等人家先當了真再說。」

  這話出來,不但善桐,連三房、四房都大有恍然大悟之色,老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好笑起來。正要再說些什麼敲打兒子兒媳,院外忽然有了動靜,緊接著,張姑姑的聲音便在外間響了起來。「回老太太,定海千戶所桂副千戶、親軍都護府經歷許百戶並定海千戶所桂百戶給您投了帖子問好,請問您什麼時候有空,俾可登門拜見。幾位少將軍還帶了二老爺的一封信,隨著帖子也送進來了。」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她坐直了身子,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快,快拿進來!」

  張姑姑便掀簾而入,將一封素信遞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一邊拆信一邊心不在焉地吩咐,「就問問他們中午有飯局了沒有,若是沒有就到家裡來吃吧。怎麼說都是海清的同僚……嘿嘿,咱們也不能太過怠慢。」

  王氏雙眼緊盯著老太太的動作,口中也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娘安排得是——正好讓三叔、四叔陪著……」見老太太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她半抬起身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來,只是盯著老太太不放。

  老太太眯著眼看了幾句,臉上失望之色一閃即逝,便順手將信遞給善桐,道,「你看看,信上都說什麼了——字小,祖母看不見。」

  善桐拿過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輕聲道,「爹說甘肅路壞了,他要主持修復,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回不來了。說這封信還是馬上匆匆寫的,盼著送信人能追上往這邊來的商隊、使者捎來,不然怕是都送不來——路壞了一個人根本走不了……說問家裡人好,說自己挺好的。」

  這封信並不長,她將信紙遞給母親,王氏還是逐字逐句地看了,這才失望地長出了一口氣,又靜默了半晌,才堆出笑來,輕聲寬慰老太太,「不要緊,老爺人沒事就好,要是堅持回來,路又壞了,困在半路上生病了,那才叫尷尬。」

  老太太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唉聲歎氣地換了個姿勢,臉上一下就現出了好幾條皺紋,看了面色木然的慕容氏、蕭氏,不以為意的三老爺、四老爺幾眼,不禁又把善桐摟得緊了些,還是善檀輕聲道,「二嬸說得對,祖母不必操這份無謂的心,二叔能主持修路,足見上官見喜,恐怕這一仗完,又要高升了——」

  王氏和老太太臉上就又都有了些笑模樣,善桐看了看善檀,心中大感佩服,只覺得堂兄雖然說話不多,但卻沒有一句不妥當。她在心中暗暗記下,要向堂兄學習,一時間張姑姑又進來道,「少將軍們說,中午是宗房主持洗塵,若是老太太得空,想現在就過來拜會。奴婢已經乍著膽子答應下來了。」

  老太太正是犯煙癮的時候,又愁著有客到不好抽煙,能夠早點完事如何不喜?她掃了三太太、四太太一眼,皺眉道,「女眷都回避一下吧——王氏可以留下,你是海清家那口子自然又不一樣。」

  看了四老爺一眼,又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才道,「算了,你們也都忙去吧,幾個毛孩子,我老太婆一個人也能應付得了。」

  這是嫌棄三老爺、四老爺上不得台盤,還是有意要藏一手牌,或者是做個姿態給客人們看,一時間卻無人悟出,三老爺、四老爺當著母親的面從來沒個不字,得了這話自然魚貫而出。

  老太太見妞妞兒扭動著身子也要下地,唇邊又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淡淡地道,「妞妞兒卻不能走。」

  善桐啊地一聲,倒局促起來,還沒說話,就聽得祖母續道,「他們不是問了?問你是哪家的野丫頭,今兒就讓他們知道,你是我們小五房的野丫頭!」

  王氏不由得無奈一笑,見女兒沖自己打眼色,也只能笑而不語。——老太太這是年紀越大,越發護短了。一句玩笑話,也要這樣半開玩笑一樣地回過去。

  要不是孩子自己聰穎謙虛,老太太心裡也有分寸,長此以往,只怕妞妞兒是真要被寵壞了。

  善桐卻是早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覺得祖母這話喜怒難測,不過她也不是無膽之輩,既然祖母和母親都知道此事,便索性也不再畏懼,而是偎在祖母懷裡,和善檀互相打眼色玩兒。又用口型輕聲問,「怎麼人人都知道了昨兒的事呀?」

  善檀一邊微笑,一邊也用口型回,「因為妞妞兒一舉一動,都有一百雙眼睛看著嘛。」

  兩兄妹玩得正是開心時,門簾一撩,幾個少年人身邊並伴了兩個中年軍官,魚貫進了屋子,都規規矩矩口稱晚輩,向老太太行禮。善桐忙讓到一邊,一併連善檀都站了起來。倒是老太太和王氏安坐不動,先受了這三人的禮。

  這三位少年將軍在村外時,神色輕鬆中不免帶了憊懶,尤其是那許家的少將軍,原本更是倨傲之色外露。今日進了屋子,反倒是彬彬有禮,一點都沒有帶出京城紈絝的氣息。甚至對小五房堂屋和京城相比明顯寒酸樸素的陳設,也未曾露出一點臧否的意思。

  他雖然年紀並不是太大,但卻隱隱為眾人之首,先上前一步,單膝落地抱拳給老太太請了安,又朗聲道,「晚生許鳳佳恭請老夫人金安。」這才磕下頭去,竟是十足十的拜見世交長輩的大禮。

  老太太聽到許鳳佳這三個字,已經知道此人身份,見他一絲傲氣都無,心中自然驚異,倒是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中又暗歎了一口氣。這才露出笑來,和藹地道,「你也太客氣了,快快請起。」

  許鳳佳露齒一笑,又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朝氣,他一邊說,「在定西時受到楊世伯多方照顧,鳳佳銘感,且四姨夫同家父說起老家時多次提到,老夫人當年對他有提拔接濟之恩……」一邊又閃著眼睛看善桐。

  這少年雖然還有些青澀,但眼神卻要比一般人更亮、更熱得多,善桐吃他看了幾眼,心下不禁懊惱起來。她見母親、祖母都未曾留意到自己,索性輕輕地哼了一聲,擺出了一臉『有膽你就提』的表情,在心中惡狠狠地想:了不起什麼,娘和祖母都知道了,也沒有罰我!你用不著用這樣的事來挾制我。有膽子,你就只管說好了。

  或許是她表情趣致,許鳳佳眼底笑意一閃,便別過頭去拜見王氏,這邊卻是年長的桂少將軍上前自報家門,「晚生桂含春恭請老夫人金安。」

  一邊說,一邊就雙膝落地磕頭拜見——這卻是因為許鳳佳乃是京城人氏,行禮和西北不同。老夫人也含笑受了,一邊叫起一邊笑道,「你是老九房的二少爺吧?上回我到西安吃酒,席間見到你大哥,你們兄弟長得很像,都一樣俊。」

  桂含春就要比許鳳佳多了三分西北青年特有的樸素與剛健,少了幾分京城紈絝的慵懶與風流——只是畢竟年少,這樸素剛健中,又透出了三分的靦腆。聽到老夫人這樣問,他便略略紅了臉笑道,「老夫人過獎了——含沁——」

  那最小的小將軍,本來正背了人沖善桐做鬼臉來的,聽到桂含春說話,才笑嘻嘻地上前請安,道,「晚生桂含沁恭請老夫人金安。」

  要是不說話的時候,他倒是和桂含春很像,鳳眼末梢那一挑裡,似乎都帶了煞氣。可一旦開腔,則所有煞氣竟全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憊懶散漫取代,雖說他的脊背也是直的,但善桐怎麼看,都覺得他站得一派鬆弛。就連雙膝落地那一跪,都跪得特別鬆散。請過安來,還要先揉揉臉,揉出了一臉睡不醒的迷糊樣,才又抬起頭來,親熱地沖老夫人眨了眨眼,道,「晚生和老夫人,說來還帶了親呢。先母馬氏,是老夫人的侄女兒——」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還未曾說話,桂含沁已經又轉過頭來沖善桐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世妹,昨兒在橋上問你是哪家的野丫頭——是世兄不對,世兄給你賠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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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買賣

  善桐不由得就是一怔,她定睛看了桂含沁一眼,又掃了許鳳佳方向一道眼風,抿了抿唇,倒是落落大方地道,「沒什麼,世兄別介意。」

  想了想,又不禁加上一句,「雖說是問得刻薄了些,不過一句話嘛,算了,不和你計較。」

  許鳳佳似乎輕哼了一聲,這邊桂含春已經輕聲喝道,「含沁——你還沒給世伯母、世兄行禮呢。」

  一邊說,他一邊對王氏報以歉意的笑,似乎對桂含沁的莽撞散漫深感無奈,卻又拿他沒法。

  王氏自然不會挑這幾個少將軍的禮,她興味十足地看著這對兄弟之間的對話,聽桂含春這樣一說,只是擺了擺手笑道,「哎喲,不要緊,多大的事兒。說起來,還是我們三妞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

  桂含沁一邊行過禮叫了世伯母,一邊又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要不是三世妹這一跤,我還不知道許六哥有這樣好的武藝,能夠在冰面上自如來去。」

  他沖許鳳佳擠了擠眼睛,許鳳佳本來被善桐看得沒有好氣,經過含沁這麼胡攪蠻纏一番,也不禁露出笑意,沒好氣地道,「說武藝,誰能和你們桂家幾兄弟比?我這點輕身工夫那是班門弄斧,藏拙還來不及呢。」』

  他雖然渾身都是不經意的京城子弟傲氣,但和桂含沁說話時,倒是一點都沒有帶出來,兩人對著嘲笑了那麼一兩句,還是桂含春有些無奈地出面制止,持重道,「當著老夫人、世伯母的面呢——」

  人老了老了,就愛和這樣逗趣的小輩說話,更何況桂含沁和老太太還有遠親。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攏嘴,連聲道,「好風趣的小崽子。」

  王氏卻是抿唇一笑,誇獎桂含春,「我看著少將軍也真穩重。」

  善桐又乘著長輩們不注意,劃著臉去羞許鳳佳,除了善檀還一本正經地和三個少將軍互相見禮,屋內三個人,竟是都各有各的忙,氣氛一下就軟和下來,沒了剛見面的生澀,倒多了幾分圍爐夜話一般的溫馨。

  這眾人剛見面,互相見禮雖然煩瑣,但也是必行之禮,善桐見善檀行禮過了,也就上前和許鳳佳互相見禮,正兒八經地道,「小女楊三妞,見過世兄。」

  當時女子閨名,按理當然是不該隨便透露出來的。不過一般也就自稱個三娘子,或是楊三,三妞這樣鄉土氣味濃重的說法,也只有鄉野村姑會用。善桐這樣一說,分明是報復許鳳佳喊她野丫頭,許鳳佳眼底火光一閃,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他悻悻然地回了半禮,便不再搭理善桐。善桐又給桂含春、桂含沁兄弟見禮,桂含春眼底含著笑意,居然也難得地誇了她一句,「三世妹真是口舌便給。」

  這話和善桐的話一樣,味道很深,善桐倒是聽出來了,心中對桂含春「老成持重」的觀感,立刻打了個折扣,在心底道,「沒想到你也是個嘴皮子刻薄的,哼,三個少將軍,沒一個好東西!」

  桂含沁還是那似乎笑眯眯,又似乎沒睡醒,對善桐的請安他倒是回得中規中矩,這樣互相見禮完了,眾人又不免和兩個軍官行禮——這才知道一個姓蕭一個姓夏,身上都有五品的功名。

  這一次兩個老帥可是下血本了,雖說軍官升官快,這些年戰事不斷,更是養出了一群軍中新貴,但正五品的軍官,陪著這幾個豪門世族的少爺們一道進楊家村來,這樣大的聲勢,所求要小也難。

  老太太面上還笑著,心中卻極速地掂量起了老帥們的胃口和宗房的家底。

  雖說兒子那邊要照應,不能讓他的差事太難辦,不能身為內眷反而給兒子丟份子。但族裡的情分也要顧,這麼多年的老親了,去年收成不好,明年開春好些人家種糧還不知道有沒有呢。族庫要是傾其所有,來年如何接濟窮苦族人?更別說族庫其實就是宗房自己的私庫,這有得還的才叫借,萬一兵敗了可真不叫借了,那就叫肉包子打狗……宗房總不至於能全從族庫裡出血。糧是肯定要給的,怎麼給給多少,族內各房人如何分擔,實在是讓人頭疼。

  實在不行,說不得也得開開口,提一提慕容家了……唉,其實桂家剛和慕容家結親呢,這麼新鮮的親家,他們又哪裡想不到——是了,從甘肅過來是先到楊家村再進天水更順路……

  老太太出神,王氏雖然心事也重,卻也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待客的擔子,同善檀一道一長一短地問過了甘肅的情況。許鳳佳和桂含沁倒都沒說什麼,十有八九,都是桂含春出面作答——雖然善桐覺得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很顯然,這一位少將軍,可是三位少年裡最沉穩的一個了。

  「今年冬天還勉強過得去,我們收成不好,北戎收成就更不好了,進冬時來犯兩次,都被打退了。我們要追出去,路也不好走,他們要打進來更沒有辦法。」今日桂含春打扮得也頗為光鮮,一身玄色團花曳撒,倒顯得他有了幾分富貴氣,雖然這富貴氣裡又透了徹骨的誠懇,並不如許鳳佳那樣在漫不經心中透出了矜貴,但他唇畔含笑,認認真真望著王氏、善檀的樣子,倒格外讓人放心,叫人心底明白,這位少年郎辦事的確是妥當的。「因此進了冬沒有多少事,兵士們也可以分散開來操練的操練,整頓的整頓。」

  「就是沒想到路居然壞了!」老夫人回過神來,不禁就皺起了眉頭。「這事可難辦得很,知道是怎麼壞的嗎?」

  桂含春還沒說話,許鳳佳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今年進了冬天雪多,進臘月之前天氣忽然一暖,反常得和小陽春一樣。雪一化就壞了,道路崩裂,又一冷全都上凍,現在一時半會恐怕也修不好。」

  他看了桂含春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榆林大倉的補給現下還是充足的,就是要修路也不知花多少時間,京城到定西一線又有好幾處地方和甘肅一樣路都壞了,到了明年開春還修不好……恐怕大傢伙就得斷糧了。」

  都說世家子弟,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其實是不是大門大戶出身,第一就看談吐。別看許鳳佳這矜貴傲慢的感覺環繞周身似乎揮之不去,一旦說起正事,立刻是一臉的嚴肅,說話條理清晰,潛臺詞含而不露卻又分明易懂,十幾歲的少年能把話說得這樣清楚得體的,其實不多。

  王氏不禁在心裡就歎了口氣:家裡這幾個孩子,也就是梧哥幾年以後,可以有這樣的談吐了。如果榆哥……

  她一下收住了這不該有的念頭,略帶焦慮地蹙起了眉尖,也把眼神調轉向了婆婆。

  談話至此,其實已經觸及核心。老太太不知道借糧專員們的胃口有多大,借糧人卻也不可能對楊家村的底細一清二楚。要得太多,那就把楊家得罪得太狠了,兩邊結怨至少對於桂家在西北行事毫無好處——許家在小四房大爺那裡也不好交待;要得太少顯然又難以滿足老帥們的需要。所以不但老太太想要知道對方的肚皮有多大,這一群人,自然也想要知道楊家村這鍋飯裡,到底有多少米粒兒。

  現擺著老太太是村裡的老人,又是二老爺的親娘,也因此,這三位少將軍這邊才安頓下來,那邊火急火燎地就帶了人來拜會老太太,為的自然是探一探老人家的口風了。

  老太太心念電轉,一時間竟難得地犯了難,在幾個數字之間斟酌難下,咬了咬牙,索性就問許鳳佳,「打開天窗說亮話,少將軍,這一次你們過來,心裡是預算了多少呢?」

  她掃了屋內眾人一眼,又道,「這裡都是自己人,說話不必忌諱,我老婆子年紀大了你也不必回避,要覺得不方便說出口,就附耳密語一兩句,也讓老太婆心裡有個數兒。」

  許鳳佳先看了兩個中年軍官一眼,又和桂家兄弟交換了幾個眼神,他摸著下巴還沒有說話,桂含春卻從容一笑,欣然道,「老夫人真是爽快,如此明人不說暗話——」

  他便果然起身踱到老太太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

  老太太臉色驟變,幾乎連想都不曾想,她斬釘截鐵地道,「這個數字,絕不可行!」

  屋內的氣氛似乎一下就僵冷了起來,王氏反射性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桐一臉的懵懂,知道她也沒有聽著。便一心一意地望著婆婆,許鳳佳調整了坐姿,這個少年將軍已經沉下臉來,似乎並未習慣這樣不留情面的拒絕,此時身子前傾——竟活像一頭年輕的豹子,有了擇人欲噬的氣魄。就連桂含沁都一下睜大了眼,迷迷噔噔地望著老太太,沉吟著沒有說話。

  桂含春卻是一臉的沉穩,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動怒的意思,眼神甚至一直沒有離開老太太的眼睛,就這樣誠懇地盯著老太太道,「老夫人,這數字大了些,我們也是知道的。可將士們保衛的正是大秦的疆土,說得難聽些,定西到鳳翔就是八百里路,延安到鳳翔更近。士兵吃不飽肚子鬧了嘩變,怕的不是他們擄掠百姓——我們桂家和許家的兵,還不至於這麼下作。」

  說到此處,他不經意地頓了一頓,見老太太微微色變,又懇切地道,「怕的是北戎在我們自己亂起來的時候乘虛而入,那幫蠻子,老夫人您也是知道的……當年闖進來燒殺擄掠——」

  「夠了!」老太太面色有些發白,她咬著牙道,「我老太婆活得久,見識過北戎的厲害,還輪不到你們小娃娃講故事一樣講給我聽!」

  畢竟是久居人上說一不二慣了,老人家情緒激蕩之下,對著這幾個身份不比二老爺低的少年將軍,居然也用了這樣的語氣。

  眾人都尚未說話時,善檀已經歉然道,「先祖父正是沒於邊亂……」

  桂含春忙一疊聲致歉,老太太胸口起伏不定,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屋內氣氛一時陷入僵局,許鳳佳咬著下唇沉思不語,神色越見嚴厲,似乎思緒已經飛出了眼前。桂含沁輪著眼珠子,看了看兩個軍官,又看了看老太太,他忽然問善桐。

  「哎,三妞,昨兒在你身後那一位年輕的公子,也是你們家的世兄嗎?」

  善桐氣鼓鼓地白了桂含沁一眼,雖然惱他自來熟地就叫了自己的小名,卻還是回道,「那是諸家的大少爺,也是昨兒剛到。我不認識他,只是見到了招呼一下。」

  「噢,原來是諸家的世兄。」桂含沁拍了拍腦門子,回身就和許鳳佳拉起家常,「哎,說起來,諸家來這怕也是借糧的,許六哥,咱們可得提防起來,別讓諸家獅子大開口硬是搶先分走一份去。」

  許鳳佳還未說話,老太太倒是忍不住開口了,「怎麼,他來村子裡,還真是借糧來的?我原以為是,可又……說起來也是甘肅有數的大戶——」

  「今年收成不好,甘肅治安更亂,諸家是遭馬賊了。」許鳳佳低沉地道,「十幾綹鬍子匯合在一起,諸家村雖沒死人,可糧食幾乎也被淘換盡了。聽說是連種糧都沒有全保住……」

  他神色嚴肅,語氣沉重,這一番話說得善桐倒發起了抖——她從來未曾想到,這馬賊進犯一事,居然會真的發生在自己身邊。

  桂含沁又笑嘻嘻地道,「哎,二哥,都說這一次是多虧了諸大少爺出面斡旋,才沒出人命來著。不想這一次還是他出面張羅借糧,英雄出少年欸——他雖沒功名,可把你和咱許六哥比下去啦!」

  桂含春穩穩當當地擺了擺手,「諸世兄一心要考武進士,這才不曾入伍,否則以他的身份,在江南謀個職位卻也不難。他志向高潔,我們如何能比。」

  客氣完了,才又橫含沁一眼,低聲道,「你別老東拉西扯插科打諢,仔細回去不給你飯吃。」

  他雖然穩重大方,但對含沁卻似乎很是無奈,連這威脅,都透了三分無力。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卻似乎一點都不把兄長的威脅放在心上,他迎著老太太的黑臉,又看了兩個千戶一眼,欣然道,「世外姨祖母,您別瞪我,您瞪得我心慌——嘿嘿,許六哥,您也該揭盅啦,免得外姨祖母要用眼神呀,活吃了我。」

  他憊懶無賴到這個地步,幾乎和溫三爺有得一拼,偏偏年紀小嘴又甜,不過剛和老太太認了親,東拉西扯就是一個外姨祖母叫起來,叫人有火也發不出。老太太哼了一聲沒有好氣,只是冷冷地望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略作躊躇,便向前壓了壓身子,鄭重地道,「世家大族之間互相照拂,本是常理,尤其四姨夫雖然人在江南,但多次來信叮囑,請我們照拂族人。鳳佳受到諸家村一事震動,此來還帶了二十親兵,以為貴族守衛門戶之用——」

  他話還沒有說完,老夫人已經動容,「難道是平國公威震天下,可以以一當百的三百親衛?」

  這位身份尊貴的許少將軍面上掠過了一縷笑意,他傲然道,「正是親衛中人。」

  只是這一句話,便有無限鐵血,噴薄而出。

  老夫人一拍桌子,斷然道,「這筆買賣,我看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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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撩惹

  有了老太太的這句話,接下來的對話自然就輕鬆了不少。桂含沁沖老太太擠了擠眼睛,他甜甜地道,「外姨祖母,您真是巾幗英雄,老而彌堅。這句話說得真是擲地有聲,外姨孫聽了,心裡佩服得很!」

  老太太雖然嚴肅,但也不禁是一臉的笑意,指著桂含沁笑道,「真是個小鬼靈精,你也別急著敲磚釘腳,我告訴你,這事我老太婆說了不算——」

  她又看了那兩名中年軍官一眼,加重了語氣,「就是宗房說了也都不算,能不能成事,還得看族裡幾個大宗的意思。要是大家都說不成,老婆子沒那麼大本事,能力排眾議,給你們把事辦成。恐怕就是宗房,也都難說。」

  那兩名軍官對視了一眼,其中姓蕭的那位輕輕咳嗽了一聲,站起身道,「少將軍——」

  老太太也看了王氏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些別的東西。王氏看在眼裡,略一琢磨已經會意,她笑著站起身來,招呼三個少年人,「好啦,大事說定了,小事咱們也管不了,幾個世侄早上來得早,且隨伯母用些點心吧。」

  這幾個身份尊貴的第二代,這一次來與其說是辦事的,倒不如說是來撐場面的,很多細節和這群嘴上沒毛的大孩子商量,老太太自然也不放心。既然買賣已經做了一半,這剩下的事該怎麼操辦,自然要辦事的人來細談了。

  這裡面的道理,善桐雖然半懂不懂的,卻也知道自己退場的時間到了。她偎在母親身邊,想要跟母親一道混出去,以便逃到院子裡玩耍。沒想到祖母眼睛一斜,卻是看向了美人拳,小姑娘暗暗歎了口氣,卻也識趣地笑了開來,「祖母,我給您捶腿。」

  老太太滿意地嗯了一聲,目送著王氏、善檀帶著這幾個毛頭小子出了裡屋,這才換出憂色來,淡淡地道,「這一次諸位既然開了這麼大的口……可見這一場仗,不是一時半會就可以打完的了?」

  善桐心底頓時又對祖母多了幾分佩服:她雖然旁聽了整場對話,但卻從未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老帥們的要求。直到聽到祖母這一問,才明白一葉落已知天下秋,更何況糧草這樣和軍情緊密相關的消息,更是可以從一點資訊,推演出整個大局來。

  祖母這麼一說,她頓時有恍然大悟之感,可祖母要是不說,善桐自己是決計不會有這個想法的……

  她一邊想,一邊越發留心地聽那蕭軍官道,「老夫人真是慧眼如炬,其實這戰況怎麼說都還是有利的——」

  他看了善桐一眼,老太太立刻道,「我這個小孫女人很懂事,不該說的,決不會亂說。」

  善桐也脆聲道,「請世叔放心,善桐知道該怎麼說話的。」

  蕭軍官到底還是壓低了幾分聲音,他輕聲道,「最重要是恐怕京城附近的幾個大糧倉,倉儲也沒有那麼十足了。還要從江南調糧上來……這裡頭一進一出,花的時間就長了。」

  糧倉空了,對於前線來說是個毀滅性的打擊,楊家村自然也要受池魚之殃,老太太神色驟變,一下就直起了身子,又驚又懼地道,「這樣說,明年開春就算路修好了,糧食一下還進不來?」

  蕭軍官露出了一絲苦笑,他點了點頭,卻不曾再說些什麼。

  善桐心裡卻冒出了無數個泡泡:即使她年紀小,卻也知道這糧倉裡的儲糧,通常都是滿的,才能支應軍糧的需求。尤其是陝甘一帶,戰線拉得很長,要支應大兵,當然要後方的支援。可此時後方糧倉居然空虛,那這事兒——

  這事兒,可不就鬧得太大了?

  她想要繼續往下細問,追問到底該由誰來為這件事負責,皇上又知道不知道這件事,想要追問這件事該如何解決——可看了看祖母的臉色,又把所有問題都吞進了肚子裡。

  該問的,祖母肯定不會不問,不該問的,自己問出來也沒有用……

  忽然間,她明白了母親的教誨:話出口前再想一想,很多時候,可以避免無數麻煩。至少此刻,就給她避免了一場數落。

  老太太卻也沒有多問。

  很多事問了也是僭越,倒不如不知道為好。橫豎知道不知道,也不能如何。

  「倒是我老婆子小氣了。」她淡淡地道,「若是京城無法支應,只怕楊家村這點糧食,不過是杯水車薪。」

  她歎了口氣,又道,「罷了,能挨得一日是一日吧,真的不成了,那也是天命!」

  見蕭軍官面上也有隱隱的悲苦之色,老太太心中是更涼了幾分——如果情況稍微樂觀一點,這時候蕭軍官是一定會出言寬慰的……

  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只是不動聲色地道,「不過,老太婆還是那句話,這件事小五房說了不算,宗房說了不算,就是小四房大爺站在這裡,他說了也不算。楊家村百年繁衍,有出息的子弟不少,各房是山頭林立,誰也壓不過誰。單單就說這借糧的事,你們要的分量太大,從族庫出是肯定不夠的。我們小五房之外,還有幾房是必須要拜訪的。」

  老太太換了一個姿勢,又舉起手來,為蕭軍官解說道,「老十六房多年來書香世代,這一代雖然沒有出官,但善字輩的幾個孫子都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在族裡人望一向不低,且家境也十分富裕,是族裡的地主之一。最難得房主深明大義一心國事,只要略微告知實情,肯定會傾囊相助……」

  「小二房兒子多,雖然也沒有出過官,但和宗房走得近,族裡有事也肯出面幫忙,在族中人望也不低的。他們家家產雖然不算豐富,但聲音響亮,能得到一句好話就省事多了。」老太太眯著眼,動了動手指,又把水煙袋推到一邊,打起精神續道,「又都是族田的管事……族庫的底細,他們心裡是最清楚的了。」

  善桐雖然在楊家村長大,但從來只知道這家窮那家富,背地裡的故事竟是從來沒有想過,一時間倒是比蕭軍官聽得還更入神些。

  「老三房呢,你們不用太操心,那是小四房的大恩人,這些年來受到小四房的提拔。現在小四房的親戚上門了,當然沒有怠慢的道理。」老太太又徐徐出了一口氣,她略帶疲憊地道,「就是外九房要略略廢些心思——其實也沒有什麼,他們家和甘肅諸家是親戚,眼下諸家上門借糧了,當然不能怠慢。這樣一來,還肯拿出多少勞軍,那就要你們去下工夫了。」

  她頓了頓,語帶玄機,「外九房別看聲勢不大,在族裡聲音也小,但你們卻不好小看了去——這是族裡唯一一戶經商的人家。現在的商賈能有多富,您心裡也是明白的……」

  蕭軍官臉上就現出了貨真價實的感激之色,他站起身來長揖到地,同那夏軍官齊聲道,「老夫人盡心提點,下官等感激不盡!」

  老太太擺了擺手,她刻板的臉上綻出了一絲笑意,「你們和海清也是同僚,大家共事,能幫襯的就互相幫襯起來,其實也不算什麼事兒……還有些沾邊就倒楣的宗房,越發一併告訴你們了。免得行事不慎鬧出口角,又是麻煩手尾。」

  如此又說了一盞茶工夫,兩名軍官這才起身告辭,老太太牽著善桐一路送到了門口,正好善檀也送了三位少將軍從邊廂出來。幾人照了面,桂含春、許鳳佳都先看蕭軍官的臉色,含沁卻是笑眯眯地和善檀嘮嗑,「這可是表哥你說的,眼下糧食緊我不說什麼,日後等過了這一關,我上楊家村來找你,表哥可不許賴賬,你說得這些個菜名兒我是都記在心裡了——」

  這個人油嘴滑舌,有時候有用,有時候卻簡直不分場合惹人討厭,善桐翻了個白眼,老太太在她身邊沒有看到,別人倒是都看著了。許鳳佳忍不住噗嗤一笑,桂含春搖了搖頭,唇邊也泛起了一絲笑意,他先給老太太請了安道了別,又轉向善檀客氣了幾句,才轉過身來,輕聲對善桐道,「世妹,最近世道不大太平,恐怕往下開春了之後還會有事,以後沒事,最好少出村牆……」

  善桐不禁微微一怔:桂含春雖然也被她認作了壞東西,但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分明是帶了絲絲的關心與善意,溫厚醇正得讓人打從心底暖上來。倒是讓善桐有了三分自愧。

  自己是有些誤會他了……說不定壞的只是許鳳佳和那個桂含沁罷了,這個桂家二少爺,是個好人呢。

  才要開聲謝過,桂含春卻沒有等她回話,就又沖她微微一笑,就轉過身子,在善檀的帶領下出了院門。

  這一行三位少將軍的來訪,當然在楊家村內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才只剛吃過中飯,就有些年邁的老人家拄著拐杖進了小五房的大門,慕容氏、蕭氏等人自然也沒閑著,老輩人來找老太太嘮嗑,這中間一輩的奶奶太太,自然是來找三太太、四太太了。反而是王氏因為才回村子沒多久,交遊究竟不廣,便難得地得了半日的空閒。她沒有去主屋蹭熱鬧,也沒有再竄門子,而是留在家裡和善榴一道張羅著支使下人們將這二進小院裡裡外外都擦洗了一遍,這才在炕邊安安閒閑地坐下來,和女兒嘮嗑。

  「你嬤嬤奶奶說得對,這姻緣我看著倒是好的。」她一邊說一邊看善榴的臉色,「雖說是比你小了三歲,但出身好,身上也帶著官位,副千戶不管是不是實職,那也是正五品了。你爹運動了這麼半生,現在也就是個四品,將來能再上一步在三品告老,已經不錯了。武將就不一樣了,現在朝廷有戰事官位升得快,他做的又是見功討好的事……」

  善榴抿著唇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輕聲道,「娘,我們不忌諱女方大,沒准人家忌諱呢?八字沒有一撇……」

  「這不就是怕你忌諱?」王氏蹙眉道,「你先不忌諱了,娘這才能找人去打聽,去說合。桂家老九房那是沒得挑,一等一的好人家了。二少爺我也見過,比他那個弟弟要穩重得多,又不至於太固執死板,人雖然還小,但行事是有板有眼的一點都不掉鏈子。」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如果他和世子爺的身份掉了個個兒,這話我就不提了。許世子年輕高傲目無下塵,我們這樣的人家,平國公府也不放在眼裡。再說又是將來的國公爺……這位要是大少爺,娘也不想高攀,偏偏又是二少爺——」

  她見女兒不大說話,只是垂下頭擺弄著辮梢,輕咬下唇,一臉若有若無的倔強,便知道其實善榴還是顧慮到年紀差距,恐怕對桂含春也還有疑慮——畢竟是沒有親眼看過。女兒年紀越大,越是自重,也怕輕許了終生一生抱憾……

  她又盤算了一番,才將此事按下,只寬慰善榴,「不要緊,就是問一問你的意思。我看你祖母也有些別的想頭……這幾個少爺倒是都還沒說親,沒准是便宜了你哪一個族姐族妹也說不定的!」

  這件事不牽扯到自己,善榴就頓時鬆了一口氣,她也不禁露出笑意,低聲道,「要不是妞妞兒實在太小,其實說起來,桂二少和妞妞兒也就差了四五歲……」

  姐姐沒說親,哪有給妹妹說親的道理?王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難得地頂了女兒額角一下,「你啊,有什麼好的都想著你妹妹,恨不得是先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先給了她,再想到自己!」

  她頓了頓,側頭稍微一想,又自失地笑了,「不過眼下楊家村裡打著這個主意的人家,絕不止我們一戶。這件事終究還得看家長的意思,老太太要不願意出手,到底還是難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當然不可能私定終生,即使善榴本人滿意桂含春,這件事也要通過老太太的人脈設法輾轉托人提親,王氏和桂家素無往來,更重要的是對於西北人脈關係生疏至極,這件事要成,十分裡有三分在善榴,倒有七分在老太太身上。

  王氏一邊喝茶,心中一邊已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一時往窗外一望,見善桐從側門進了院子,一蹦一跳地往門外去了,又忙隔著窗子喊她進來問,「你上哪去?」

  善桐眨巴著眼道,「我找善喜玩一會兒,直接進主屋吃晚飯去。」

  她甩了甩手裡的小包袱皮兒,笑道,「善喜說借我幾本書看,我拿包袱裝了,讓張姑姑幫我抱回來!」

  女兒真是大了,一天天越發知道上進。王氏本來還想說她幾句,聽善桐這樣一說,頓時一心柔軟,揮揮手放她去了,又隔著窗戶在暮靄中目送她出了門,這才轉過頭來繼續和善榆閒話不提。

  那邊善桐出了門,卻如出籠小鳥一般,她見天色還早,又想找善榆等人玩耍,因還記得桂含春的囑咐,沒有敢往村邊走。想著善榆等人怕是在祖祠邊上的空地裡聚著玩耍也未必,便一路尋尋覓覓,蹦蹦跳跳地小跑了過去。才在半路,便又遇見許鳳佳從巷子裡踱出來,見到是她,又似笑非笑地招呼,「野丫頭,又出來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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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請托

  善桐見到是他,心中倒是先有了三分的不快,她雖然並不害怕這個獸一樣勃勃野性的少將軍,但也顧忌著他的尊貴身份——很多事在這樣一種身份上,小事也要變作大事。萬一弄巧成拙兩邊又拌了嘴,反而更鬧出麻煩。因此倒是想要扭頭跑走,懶得搭理許鳳佳。

  她身形才動,又見許鳳佳抱著手斜斜靠在牆上,臉上似乎有些嘲笑,好像在笑自己沒膽子。一時間不禁有些不忿,轉了轉眼珠子又轉回了身子,略帶了不快地道,「我才不是野丫頭呢!野小子少將軍。」

  許鳳佳顯然被她逗得很是開心,他火一樣明亮而灼熱的眼睛更亮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天色,又伸展了一下身子,漫不經心地道,「三小姐膽子還真不小——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善桐稍微一伸頭,就看到小二房家院門口有好些人在探頭探腦地瞧熱鬧,便知道這是借糧的那批人已經開始四處拜山頭了。許鳳佳多半是又當過了幌子,眼下是溜號出來散心的。她對許鳳佳倒是起了一份敬佩:從早上忙到現在,這幌子也實在是當得不輕鬆。許鳳佳輩分還小,要是從小四房大太太的親戚關係論起來,恐怕進一次門就得行無數的禮,更別說和同輩們的廝認見禮了。

  善桐想到這裡,就有些感同身受,覺得他也不容易。對許鳳佳的敵意不禁消退了些許,她笑著說,「我去找我大哥玩,要是找不到,就回去吃飯。你們晚上在哪兒吃?」

  許鳳佳撇了撇嘴,往後看了一眼,「主人家自然是要留飯的了,不過多半還是回下處去。」

  這個傲慢的少年世子爺一旦不再擺譜,其實也並不太讓人討厭。慢吞吞的話聲似乎總是有些意在言外,可這一回善桐卻不大明白了。她想問,『為什麼不在小二房吃飯』,但又怕問出口來被許鳳佳嘲笑,便沒有開口。沖許鳳佳點了點頭,就要穿過他身邊去。

  不想世子爺似乎忽然間來了興致,善桐才經過他身側,又被他叫住了道,「你說要找你大哥去,這麼說,離晚飯還有些時辰?」

  見善桐納悶地點了點頭,許鳳佳眼神又一閃一閃地,他露出了一口白牙,很親切地說,「愚兄曾聽四姨夫多次提起楊家村內的往事,只是初來乍到,竟不知道四姨夫當年故居何處。三世妹,你若是無事,能否帶愚兄前去瞻仰長輩祖居?」

  他忽然間這樣說話,善桐只覺得渾身毛髮豎起,禁不住好氣又好笑地道,「幹嘛這樣做作!」

  這件事本來也不大,她本想一口答應下來,不過想到小四房的屋子在村牆邊上,自己如果帶著許鳳佳過去,路途遠不說——又實在靠近老七房的屋子。善桐便轉了轉眼珠子,告訴許鳳佳,「你叫我野丫頭,我可不帶你去——」

  見許鳳佳居然眉頭微皺,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被人拂了意思之後的不悅,善桐心中倒是覺得有些不對:她原本以為此人是閑坐無聊,偶然間想到親戚家裡看看而已。可沒想到許鳳佳居然在意到了這種地步……

  看來他是真的很仰慕小四房大爺了——善桐心中倒是對許鳳佳又多了一份好感。以他目無下塵的作風,她還真沒想到許鳳佳是這樣發自內心地孝敬仰慕長上。

  「從這兒過去非但遠,而且路也不好走,一來一回你再站在那兒看看,就得小半個時辰。到時候你上哪裡吃飯呀?」善桐畢竟年紀還小,看許鳳佳親切起來,又因為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就已經你你我我地稱呼上了。她笑道,「倒不如明兒早上起來,你讓宗房派來照應的小廝帶你過去,就在村牆附近,大家都說得上來的。」

  許鳳佳環著手,他的神色緩和下來,又多少有些失落地歎了口氣,淡淡道,「哪有空啊,你當我來就是為了玩兒的?」

  善桐先是一怔,緊接著越發同情起他來。

  說起來,比檀哥還小呢,就是比榆哥大一歲。哥哥成天只知道傻玩,人家就已經要出來辦差了……

  她又看了看天色,想一想,便道,「那我為你找個人帶路好不好呀?」

  許鳳佳露出一絲苦笑,又指了指小巷深處,卻沒有說話。善桐一看之下,卻只見巷子深處隱隱約約,俱是人影,細看之下,卻都是些相對更窮困些的族人,雖然遠遠望著,但也可以看出這些人的神色,倒都是寫滿了好奇。更有些年紀輕些的妙齡少女,看向許鳳佳的眼神,已經寫滿了別樣的東西。

  眼下要找個人來帶路,恐怕年長些的族叔、族兄們,不是惦記著要問這借糧的事,就是惦記著想要世子爺做個東床快婿……這可不是什麼體面人家該有的做派!善桐一時間不禁大窘,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紅了臉半天才囁嚅道,「唉,西北和京城不一樣……」

  在她小小的心靈中,從來都認為楊家延綿百年以上,楊家村裡的每一個族人,都是古樸厚道、富裕健康、舉止得體的積善之民。此時心智漸開,這才明白即使楊家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在哪裡都有些讓人難堪的舉動。只是平時大家都是族人,倒不覺得什麼,此時當著外人的面,她就覺得那些個沖許鳳佳使眼色的女兒家,實在是輕薄到讓自己都有了些羞愧。

  沒想到世子爺卻沒有因此嘲笑善桐,他反而嚴肅地道,「這沒有什麼!西北民風彪悍,我們在武威、定西的時候,當地的女孩兒更不得了。這和京城當然又不一樣。」

  善桐忽然間覺得許鳳佳其實的確是個好人,雖然他也有種種傲慢之處,但卻似乎並不是自己第一眼時所認定的紈絝子弟。她一時衝動,便笑道,「那我帶你過去吧,不過把你帶到了地頭,我可就要走了。不然吃飯晚了,祖母該數落我啦。」

  許鳳佳轉過眼睛,似乎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善桐,他定睛瞧了許久,才舉步隨著善桐出了巷子,笑道,「我知道你像誰了,你很像我的一個表妹——野丫頭,你今年多大?」

  「過年就十一啦。」善桐始終記恨許鳳佳叫她野丫頭,「我們鄉野村姑,那哪裡會像世子爺的貴戚?世子爺真是抬舉了!」

  許鳳佳哈哈大笑,「她也是你的堂姐呢,不知道你見過沒有,要比你大上兩三歲——我也有幾年沒見她了。」

  善桐就知道他說的是小四房的女兒,小四房和小五房雖然有過來往,但多年來都是異地為官,並未相見。她搖了搖頭,多少帶了些好奇,「我聽說小四房的堂姐妹們全都住在江南,難道世子爺也下過江南去嗎?不過,他們家女兒多,我卻只見過他們家的七姑娘。她還比我小了一歲呢。」

  世子爺的步伐忽然一頓,這位英姿勃發卻猶帶了一絲青澀的少年面上,忽然閃過了一絲意緒,卻是快得沒等善桐看明白就不見了。又過了一會,他才慢吞吞地拉長了聲音,道,「噢?我倒不知道,她和你見過?她不是五六歲就已經去了江南嗎?」

  「嗯。」善桐笑道。「她小名楊棋的對不對?我們年紀差得不大,她去江南之前,有出來我們就在一塊玩兒的。不過她姨娘管得嚴,她人又聽話乖巧,沒我們那麼野,平時總是在屋子裡幫著姨娘做針線,也很少出來。後來還是我先動身去京城的,這一次回來問了善……問了十三房的妹妹,才知道我走了沒多久,她也去江南了。」

  許鳳佳許久沒有說話,善桐也覺得楊棋雖然說起來是許鳳佳的表妹,但她是庶出,人家世子爺未必認這門親的,和他說太多楊棋的事,似乎也有些尷尬。她便安靜下來,只是一邊走,一邊大略向許鳳佳介紹了村子裡的佈局。「這裡你們來過了沒有?這是外九房的院子……嗯,外九房有錢,做糧油生意的——」

  又說了些時候,許鳳佳忽然清了清嗓子,又問她,「楊棋這個人脾氣倔得很,她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說起來,小四房女兒那麼多,光光是總督那一房就有六七個女兒,雖說排行年紀什麼的,善桐並不太清楚。但許鳳佳先說的自己和他一個表妹很像,這表妹肯定不是楊棋了——年歲對不上,聽是聽得出來,他挺喜歡那個表妹的。怎麼自己一提到楊棋,他就全問起了楊棋的事?

  善桐心中倒覺得有些不對起來,她想問一問許鳳佳,想了想——現在她是越來越覺得,問出口之前想一想,實在是個很不錯的習慣——又收住了口。只是反駁許鳳佳道,「楊棋一點都不倔,她懂事著,聰明著呢。我帶她回家玩了幾次,祖母都說,她雖然才五六歲,但聰明得就好像十五六歲一樣——」

  在她心底,又一塊泛著重重迷霧,幾乎被遺忘到了深處的記憶忽然間浮了上來,善桐的說話聲頓住了。她想到了祖母當時的說話,卻不記得祖母是對著誰說的了,也許是三嬸,也許是四嬸,也或許是嬤嬤奶奶。

  「不過五六歲的孩子,聰明得就像是十五六歲一樣。甚至要比一般二十五、二十六歲的人更沉靜精明。我們家善檀也算是個聰明孩子了,和她一比,竟覺得平庸的很!」祖母話裡滿是譏誚,「嘿嘿,這個姨娘是不得了!她的心大著呢!」

  祖母在記憶中吐的煙圈,又似乎彌漫在了善桐鼻端,傳來了一陣辛辣。

  「這就是沒父沒母沒人教養的壞處了。」祖母當時又說,「別看海東是個能人,這後院的事他就是管不好。十多個姨娘,妻妾相爭,家裡就不安生。少年時父母去得太早,很多事當時真是不覺得。」

  就是現在聽來,這話也實在是太耐人尋味了,善桐就根本不懂為什麼祖母會從楊棋的早慧裡,讀出這些個感想來。她望了許鳳佳一眼,想要問,卻又住了口。

  楊棋畢竟是庶女,世子爺卻是正太太的親戚,很多話現在問出來不要緊,將來連累楊棋不好和世子爺說話,倒是顯得她搬弄是非了。

  許鳳佳畢竟和善桐並不太熟悉,他沒有察覺到善桐的沉默,又似乎是不經意地開了口,「哦?她懂事?嗯……她肯定是剛出娘胎,就聰明得像個小怪物。哼,小小年紀就……」

  話說到這裡,看了善桐一眼,他又收住了口。善桐打量了他幾眼,就是她也看得出來,這位世子爺雖然面上並不太顯露,但提到楊棋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神態,總是有微妙的差別。

  「你到底和楊棋有什麼恩怨呀?」這個問題在心底轉了轉圈,善桐終於沒有忍住,沖口而出。「我說她一個小姑娘,也不能把你往死裡得罪了吧?還是——」

  她一下又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懵懵懂懂地打趣許鳳佳,「世子爺看上了她呀——」

  許鳳佳神色頓時一整,他瞪了善桐一眼,但卻沒有多少斥責,語調也依然是溫和的,「這話可不能亂說!」

  頓了頓,見善桐面露不以為然之色,他又咳嗽了一聲,才慢慢地道,「她還欠我一次呢——姐弟聯手,算計得我好狠!這筆賬,我一定要討回來。」

  善桐望著許鳳佳,又帶著他轉過一個彎,指著院牆道,「那,這就是小四房的院子了。不過他們家院子裡常年就一兩個老家人住的,現在掩著門,怕是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你現在認路了,改日再自己來吧。」

  她和許鳳佳畢竟不熟,含在口中的另一句話就沒有出口:眼神本來就亮晶晶的,提到楊棋的時候,更像是燒起了一把火。楊棋一個小姑娘,能把他怎麼樣?這個人的心胸,也實在是太狹窄了。

  許鳳佳眉頭一皺,居然直接推門進了小四房的院子,善桐見了不禁大急,忙跟著跳進去道,「別,可別,門雖沒關,卻也不是你能隨意進來的呀——」

  才進了院子,話的下半截就又被善桐給忘在了口邊。

  因為小四房的祖屋靠近村牆,她小時候其實並沒有進來探訪過。之所以知道這裡是小四房的祖居,只是因為小四房這些年來紅得太沖。

  在善桐意中,這祖屋雖然方位不大好,太靠近週邊,但應當是極大氣極穩重的,她沒有想到,眼前的景象居然這樣寒酸荒蕪。

  雖說沒有荒涼到令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但屋簷上的青草,腐朽的門條窗框……那泛黃的窗紙——說起來,楊棋也就是走了四年。可看這堂屋失修的樣子,怎麼也並不止四年。

  再說,就算這裡沒有人住,按小四房如今的富貴,時不時修繕一番,能費幾個大子兒?小四房大爺居然輕忽成這樣,連修繕都不修繕?

  許鳳佳環視周圍,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忽然繞到堂屋背後,推開一扇門進了內院——腳步居然邁得飛快,善桐要跟上去都沒來得及。

  此時天色已晚,慘紅夕陽掛在天邊,沉沉地壓在了屋簷邊上,這寒冷而沒有一點生機的院子,竟讓善桐略微有些害怕起來。她壯著膽子想要跟在許鳳佳背後推門而入,可是推開門探出頭去,只見長長的甬道,兩邊似乎都沒有人跡,許鳳佳竟是不知道走哪兒去了。

  想要不等他自己回去,可走到院門邊上,又見到巷子對過老七房的院門開了,溫老三正叉著腰站在門口,不知和院子裡的誰吵架。善桐想到自己這幾天來已經惹出了無數的事,今日裡要是再和溫老三發生什麼故事,實在是太沒臉面對母親、祖母。一時間竟是進退兩難,僵在了當地。

  正躊躇時,卻只見在一片血紅的暮色之中,又有人緩緩走來,看面孔穿著,也是少年形象。只是光線一時逆行,善桐竟沒看清楚他的臉,只聽到溫老三住了罵聲,咧嘴問了一聲好。

  「桂少將軍,怎地貴腳踏了這賤地——」一句話沒說完,又扭頭去罵院子裡的那個誰,污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聽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頭去,悄悄地沖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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