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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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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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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9 23:29: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章:初見

  第二日一大早,王氏果然吩咐貼身帶著的媳婦,同王家大管家為伴,上門向桂太太問好。因兩家雖然沒有正式見面,但桂家、楊家都是陝西望族,彼此總是熟悉的。西北地界上,四品官也值錢得很,更別提二老爺怎麼說也是糧道,這是當紅實缺,誰見了都要給三分面子。桂太太也並不曾怠慢,上午才收了王氏的拜帖,下午就來人請王氏並米氏過府吃酒,「我們太太說,『自從年前聽說您回了西北,就一直惦記著,難得嫂夫人進西安省親小住,務必要賞臉過來吃頓飯,因如今西北日子過得苦,並不曾預備下戲班子,請嫂夫人勿怪呢』。」

  這才是小五房熟悉的桂家作風:其實按照桂家家底,就是日日唱戲,又能怎麼了?因桂老帥人在前線,西北今年又的確缺糧,桂太太是寧可事先道歉,這樣低調樸素的做派,老九房是十多年未改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將老九房目為良配……王氏一時倒有些出神,同那媳婦好言好語了幾句,米氏自然命人將她帶下去奉茶。因見小姑子走神,便笑道,「就是我們也嚇了一跳,桂太太這幾年來,很少有待人這樣客氣的。非但打發了手底下有臉面的媳婦來請,還紆尊降貴,叫了你一聲嫂夫人。」

  「我們家那口子要比老帥年輕了幾歲,這聲嫂夫人,桂太太是真的客氣了。」王氏倒不介意米氏話裡微微的酸意,自覺面上也有些光輝,吃了幾口茶,又不禁歎息,「在村子裡住了半年多,幾乎都把自己當個村婦了,哪裡還記得身上是帶誥命的。還是進了城裡,才有了些往日的味道。」

  「你們老太太不忘本,發達了也還是老樣子。」米氏不禁微笑,「我們在西安這三年,四時八節,都打發人送節禮來。倒是沒甚好回送的,說來也有愧。」

  婆媳之間縱然不合,但當著娘家人,還是捨得為自己做面子的。王氏心頭千般的苦,頓時又不願往外說了,沉默了一會才道,「說起來,大郎、二郎也都到說親的年紀了吧?」

  總之如今不比王家得意時,傷心話說多了也是無味,又沒有多少喜事,說來說去,還是只好說西北的戰況同糧況,米氏扳著手指頭只是算,「都說江南魚米之地,真是一點不錯。咱們福建就是富庶,真到了荒年,地裡沒收成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怎麼都能活,這邊就不成了,你看看,就因為兩年收成不好。你們什麼樣的人家,也這樣苦起來。」

  其實楊家村放言西北,都是有數的村子裡了。就是去年那樣艱難的年景,村子裡也都沒有餓死人,只是住在村牆邊上的下人們有些無法生活,收拾包袱外出謀生罷了。王氏想到諸家村不但在更貧瘠些的甘肅,而且還遭鬍子搶了一把。女兒嫁過去,雖然不是宗婦,卻也勝似宗婦。要是老人家腦筋死板一些,竟不願意放嫡長孫外出,想必在西北戰事出一個結果之前,都要費盡心思操持家務,對戰事就格外多了幾分抓心撓肺的關切。她就壓低了聲音問米氏,「說起來,你經常見桂太太的,怎麼樣,戰事如何,有消息嗎?」

  米氏的神色更陰沉了些,只是輕輕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其實三娘子說得一點錯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件事,根本來說還是看朝廷。我看……皇長子千歲這一次做得過分了,桂家本來立志明哲保身,這一年多的仗打下來,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和許元帥非但沒有互相猜忌牽制,走動得還越發密切起來,互通有無,糧草都是一塊用的。要不是許家只有幾個庶女,身份低了不說,年紀也小了幾歲,桂家又沒有庶子,我看兩家是大有結親的意思了。」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許家是最鐵杆的太子黨?難怪會把主意打到小四房庶女頭上,畢竟有個岳父在那裡,小四房大爺不是東宮黨也是東宮黨。王氏不禁低眉不語,又多添了幾分心事,慢慢地道。「怎麼說都是嫡子,娶個庶女,又不是續弦呀、填房,說出去總有巴結的意思,也不大好聽的。我看老九房行事,還不至於這麼沒有章法。」

  大凡天下的嫡太太,只要看著姨娘、庶子、庶女,天然都有三分的酸意。任是彼此再談不上來的,一說起此事,頓時同病相憐,米氏歎了口氣,想了想又道,「是這麼個理,但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出來的。就是不合情理,我看西北也沒人能給桂太太顏色看,還不是憑著她怎麼喜歡怎麼辦了。」

  未進桂家門,王氏心中已經先涼了三分,她面色沉了片刻,見大嫂似乎發覺要問,幾乎是立刻又轉移了話題。「現在進來的糧食都在西安轉運,恐怕各家各族都有人在西安常住吧?也不知道明日裡席上會有哪些奶奶太太們,這裡不像京城,送來的帖子上是要寫全賓客的,倒要廢點心思來猜。」

  米氏果然不疑有他,興致勃勃地道,「少不了牛家四太太的,還有諸家姑奶奶,新出爐的慕容家親家母、張家太太,大差不差這幾戶人家,關隴地方小,能做你陪客的,也就是這幾戶人家了。」

  的確,西北幾家大戶,慕容家不多說了,和自己也算是沾親帶故。牛家本家現在正是顯赫的時候,皇后雖然無寵,但索性膝下有個太子,這麼多年來和許家合力,也算是要捧出來了,還有諸家更不必多說。至於張家,倒要更東一些,雖然也算是關隴世家,但這些年來最出名的反而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張唯亭。自己丈夫走的又不是文人領袖路子,倒是可惜了大哥沒有女兒,要不然,現成就是鼓吹的好幫手……

  王氏的心事,就一直重到了第二天上路去桂家。

  天氣炎熱,車內實在是悶熱難當,眾位女眷們乘的都是街頭巷尾雇來的小竹轎。一溜四乘轎子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坊,又往南走了約一射之地,便可見到一條小巷內,諸官署匾額次第懸掛,轎子從巷中穿行而出,又走了不過一炷香時分,眾人頭頂一黑,已是又拐進了一條夾道。善桐心中好奇難當,見這夾道並不寬敞,恐怕轎邊沒有外人跟隨,便微微掀起轎簾探看時,卻只見兩邊已經是一色的白牆,下頭是平整圓潤的青石板,隱約可見夾道終點一扇垂花門……原來這夾道竟是桂家二門內女眷們專門出入的一條甬道,方才眼前一暗,已是穿過了桂家大門。

  按京城規矩,在大門前就有小廝換了轎夫,二門前便有婆子上前換下小廝們。只是西北畢竟不如京城講究,這四頂轎子一路進到垂花門前才住了。眾人次第下轎,倒也未曾刻意遮蓋頭臉:隔著牆頭,還能隱約聽見牆那邊有弓馬之聲,並有女子隱隱嬌喝聲傳來。善桐卻只微微一偏頭,便不動聲色地跟在桂家人身後,隨母親、舅母、大姐一道,徐徐進了桂府後院。

  畢竟是武將人家,這院子裡竟沒有多少花草,反而處處都是松柏,偶然還有幾個侍衛自後院匆匆穿行出來,男女交通竟不大避諱。善榴是要出嫁的人,不免有些避嫌,早扭過頭去,不和這些年輕外男做視線接觸。善桐年紀尚小,反而更放得開些,陪在舅母身邊目不斜視,隨舅母一道又過了幾扇門,進了正房內室,屋內卻空蕩蕩的,一時不見人影。就是米氏都有了幾分納悶,剛同王氏交換了一個眼色,屋外已傳來笑聲,「貴客臨門,倒是我來遲了,楊太太別和我計較!」

  這是個高挑健美的婦人,儘管大兒子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但看著卻彷彿才三十出頭,雖說容色平常,但雙頰嫣紅,氣色極佳,裝束又甚俐落,穿了一身窄袖袍子,看上去竟如同剛過門沒多久的少奶奶一般,哪有當家主母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嚴。進得門來,人卻是極熱情的,和兩位太太都見了禮,又笑道,「真是失禮了,家居無聊,這騎射又是一天不練就生的,索性每天早上起來演習演習,不想今日興起,多射了一壺箭,倒險些怠慢了客人。」

  這樣的待客之道,也委實令人絕倒。王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來,才要讓兩個女兒拜見桂太太,桂太太又歉然一笑,「出了一身汗!兩位容我再失陪片刻,換件衣服出來!」

  她額角頸邊頓時有些汗跡,王氏同米氏還能說什麼?兩人只好都笑道,「桂太太儘管自便,不用著急。」目送桂太太進了屋子,便又坐下來喝茶。兩姑嫂都很沒興致,相對默然無語,屋內的氣氛,倒有了些滯澀。

  桂太太手腳卻也俐落,不多時便換了一身貢緞長衫出來,面上脂粉也重新勻過,也多插了幾件頭面,此時她面上紅暈漸漸消退,善桐才覺出眼角眉梢,畢竟是有了紋路,又兼氣息喘勻了,神色也深沉了幾分,這一下,她才真正像個當家主母,像個長輩的樣子了。

  「這就是兩位千金吧?」一開口卻還是高聲大氣,豪爽不減。「來來來,我看看,嗯,真是春蘭秋菊,竟說不出誰更強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規矩拜見,眾人這才算是全過禮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閒話起來。桂太太倒也直接,說不多幾句話,問過老太太並楊家村好,便笑道,「楊太太這兩位千金,都說了人家了?」

  多年來眾星捧月,畢竟是將桂太太的脾氣捧得古怪了起來。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談吐就見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爺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聲有色,與仕途上並無求于桂家,一時間倒有些當不得桂太太的作風,只是想到大哥大嫂還要再西安住著,到底耐了下來,和顏悅色地道,「大的已是說了人家了,這一次來,也帶她給婆家人看看。我們家說親按序齒,小的這一位,家裡排行第三,二姑娘還沒說呢,輪不到她。」不免又解釋一番,二姑娘善桃現在隨父親闔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細細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幾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滿以為大姑娘也沒有說親,這一次來,是想在城裡物色一戶人家。正竊喜奇貨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裡哪戶人家不想搶回去做兒媳婦?——卻恰好楊太太在城內人頭也不熟悉,我正好討了人情來,這邊帶楊太太相看一家,那邊再介紹楊太太認識一家,騙些酒來吃也是好的!」

  還當她是迫不及待,已經以為自己有攀親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絕起來,沒想到卻是要贊善榴。這贊得雖然也粗、也隨意,但王氏聽在耳中,總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無意於善榴……她心中念頭亦不過一閃即逝,便又從容笑道,「桂太太真說笑了,以小女資質,只怕是要托賴了桂太太的面子,我們才有酒吃呢。」

  她平時在家最是穩重,縱使玩笑,也是私室獨處時偶一為之,此時卻是滿面春風,說起俏皮話來連眼皮都不眨。這個玩笑又恰巧開中了桂太太的脾氣,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來,合掌笑道,「楊太太太謙虛——又會說話,我可說不過你!」

  不幾句話,就已經和王氏說得投機起來。一時就連米氏亦不過陪笑而已,竟插不進話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開口,只是閃著眼睛,在一邊見習母親的社交能力。又過了一會,眾陪客們也都到了,各自廝見之餘,都拉著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難得見到這樣嫺靜秀氣,又靈慧大方的閨秀。」兩姐妹都得了一盤子的表禮。

  牛姑太太尤其喜愛善桐,將她拉在一邊細細地相看了些時,才向眾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兒的人,我也不客氣。咱們久住西北,養出來的女兒大方是大方了,可總透了些粗氣。就是再三養護,也養不出這孩子蛋清一樣細嫩透亮的臉頰,這烏鴉鴉的頭髮。還有這眼神,亮得就透了靈氣兒,又霧濛濛的,一笑起來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個給伯母瞧瞧?」

  善桐雖說是嫡女出身,但養得並不嬌貴,性子烈是烈,同驕縱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愛,雙頰自然飛起紅暈,櫻花一樣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來,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親,又轉回來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愛,其實善桐哪有您誇得這樣好。」

  這幾句說話雖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說不出的風味,幾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樣,不愧是京裡養出來的姑娘。滿西北都難找第三個!」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這一說,也留意起善桐來了,她本來粗粗看過,心思並不在善桐身上,此時留神一看,也不禁隨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難得又大方。楊太太真好福氣——」

  正說著,一拍大腿又念叨起來。「你們楊家也真是會調理女兒,前幾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親經過西安要到蘇州去,在誰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們家吃酒,隔遠看了幾眼,雖說長相不比你強,穿得也樸素多了,可做派卻是一樣樣的精緻!」

  善桐只覺得心頭似乎壓了一塊大石頭,好似正往無底深淵沉去,怎麼都沉不到實處。她一時間幾乎都要喘不上氣來,只能咬著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環繞著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是楊家村裡的叔叔嬸嬸,能由著她七情上面的。這一個個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點端倪,自己的——在此時看來,是如此不合適的想望——沒准就能被揣測得底兒掉!

  她就盡力自然地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樣子,垂下眼簾道,「桂伯母也來鬧我,善桐不依啦。」

  小姑娘的嬌聲軟語,桂太太又是愛開玩笑的,自然欣然受落。一邊慕容家太太又問,「嗯?都說你們小四房要更富貴些的,怎麼他們家七姑娘反而要穿得樸素了。」

  這裡面牽扯到的彎彎繞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真要說起來,七姑娘以庶女身份,同姨娘忽喇巴回老家住,細細琢磨,小四房主母難免要挨幾句風言風語。善桐不及細想,倒沒覺出那麼深,只是本能地遮掩了一句,「七妹妹平時就不愛紅啊綠的,那些年找她玩,箱子裡壓著的紅石榴小裙子,怎麼都不肯拿出來穿。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還笑她不懂得打扮呢。還是她教我的,這居家行旅,打扮得樸素些,並不礙什麼,只有方便的。橫豎場面上不出錯,也就盡夠啦。」

  王氏也忙幫著彌縫,「正是這話,雖說小四房大哥如今發達了,但畢竟是白手起家,極是念舊,衣食起居素來都很簡樸——倒不比我們,有了些銀子就要穿戴出來。」

  她惱慕容太太不會說話,難免也綿裡藏針村她一句。慕容太太本人卻怡然自得,頂著那碩大的金鑲玉樓閣釵,竟似乎毫無所覺,倒是牛姑太太同張太太、諸太太互相遞了個眼神,都撇著嘴笑了。

  家裡沒讀過書出過官,就是上不得台盤……人家楊家一百多年的積累,就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說出來的話都這樣得體大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牛姑太太就哎呀一聲,向著桂太太道,「倒是忘了,我們家麒山從定西回來了,今兒也來給您請安。不巧才進來,又被含芳劫走,兩個小子不知在咕噥什麼呢,我這就讓他進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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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7: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一章: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眾人關心的焦點,連桂太太也不例外,一疊聲道,「還不快喊進來!」

  她又親昵地對牛姑太太數落起了小兒子含芳,「還是你們家麒山聽教聽話,我這個含芳,家裡兩個哥哥都出去了,唯獨剩他一個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給他爹送點夏衣,這個小奴才,有一千句話等著我呢!」

  眾人都笑道,「三少爺聰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說年紀還小,去前線做什麼?」

  一併得米氏也問牛姑太太,「只聽說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麼去的。也不知道現在定西情形怎麼樣,糧草緊張不緊張。」

  牛姑太太夫家姓衛,也是桂元帥麾下的猛將,因有勇有謀,如今身上帶的是五品正千戶的頭銜。因屢次都有斬獲,這一戰結束之後,一個將軍是十拿九穩的,說起來要比米氏還高了兩集,同王氏卻只是平級了。她對米氏對王氏,卻都很客氣,「糧草還行,多虧了楊家二老爺周旋,雖不說盡善盡美,但好歹從上到下都能吃個八九分飽。軍營裡也挺平穩,沒鬧麼蛾子。聽說不獨桂老帥滿口誇獎,就是遠在延安的平國公,都道把二老爺要回老家,這步棋真是走對了!如若不然,現在恐怕早就亂起來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輝,就是善榴姐妹聽了,心裡自然也是喜歡的。善桐綻開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親,忙又不著痕跡地收斂了下來,同姐姐一道退過一邊,將熱鬧讓給了大人們。

  定西平安,在座眾人心裡也都安穩多了,牛姑太太這才接了米氏的問話,向著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爺爺一颳風腿腳就疼,多少年來尋醫問藥,都沒能見好。可巧權家小神醫不是到定西去給桂老帥把脈麼,我就讓他緊趕著捧了脈案過去,想方設法,到底是讓小神醫看了一眼。小神醫說了個方子,回來抓了一吃,果然是緩和多了!」

  這是她一樁得意事,說來自然是眉飛色舞。眾人都感慨道,「都說這小神醫出於藍而勝於藍,聽起來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幾乎都聽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兒的手,似乎要用這溫軟的小手,來約束自己的儀態,閉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問道,「這是良國公家的二公子?一直聽說他跟著先生在江南學藝,出師都沒有幾年。不想醫術居然這麼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卻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顧不得是否失禮了,忙緊跟著王氏問牛太太:「這事怎麼我們一點風聲都沒收到呢,是什麼時候來的西安——又是什麼時候走的呀!」

  「嗐,小神醫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臉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貴,性子又和閑雲野鶴似的。這一次要不是自己願意到西北來,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動呢。就是這樣,也是悄悄地來,誰都沒有告訴——他這邊一出京,那邊宮裡就飛馬送信來了。我派人在城門口等了五天,險些都沒有堵住。可就這沒能留著住一個晚上,只好讓麒山把脈案捧過去,一來呢也是為了慎重,二來,也讓這眼高於頂的小子見識見識,什麼才叫真正的天之驕子、一時俊彥。」

  眾人都紛紛道,「您真是花費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戶在,怕也做不得這樣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盡力罷了,聞說小神醫針灸之術是極神奇的。」牛太太噓了一口氣,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聽說在江南,也不知哪戶人家的小娘子,臉上劃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麼,一上藥,又施了一針,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了,據說這一手絕技,連歐陽老神醫都瞠乎其後。人家今年也不過才剛剛二十歲呢!」

  縱使手心被母親捏得隱隱作疼,善桐一時竟也顧不得計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色,只是礙於場合,不得不將滿心的喜悅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動提醒王氏。「娘,說起來,祖母也有腿風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畢竟不願意外傳,王氏得女兒一語提醒,也回過神來,真是一下連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澱了一會兒,才笑道,「可不是,我這不就是想到這茬了?你看看人家衛世伯母,消息多麼靈通,打點得多麼妥當。真可謂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時都坐不住了,只覺得臊得厲害!」

  「楊太太風趣!」由桂太太起,眾人頓時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點著牛姑太太,「要不是宮裡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馬來送信,您瞧她消息還靈通不靈通了!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您還當真了。」

  再怎麼親昵,到底當著自己一個生客,這又是得力屬下的夫人……王氏一時間對桂家這門親事,倒是淡了幾分心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權仲白的行蹤,忍不住又問,「這到了定西,按理說也有段日子了。我們家那位是最孝順的,知道這事,必定會捎信回來——」

  「小神醫古怪著呢。」這連桂太太都知道了。「別看他年年在各地義診,這四處行走時,卻都是儘量隱姓埋名,絕不喜大肆張揚。楊大人要是稍微忙一點兒,沒收到風聲,那是再平常不過了。依我看,您就是要去求診,也都得把聲音放軟和些,這是國公府的次子,大長公主的親外孫,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可不是一般大夫能比的。」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小神醫倒是難得回京城來,都在江南一帶行醫。自己又覺得他畢竟只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子,能懂得多少?這樣看來,真是白白錯過了多少良機!早知道,就親自帶了榆哥下江南去,現成的小四房大爺還欠了小五房半個人情,舉手之勞順水人情,斷斷不會不幫的……

  王氏一反方才的興奮與期待,一下在心底又懊悔無極。要不是她多年養氣,心思深沉,只怕早已經形諸於外。饒是如此,也是平復了一會兒,才又參與到眾位太太的談話中去,卻是寡言少語,再沒有之前的從容揮灑。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楊太太,是添了心事了。

  眾人又說了幾句話,便有兩三個面容平實身材健壯的丫鬟進來回報,「太太,酒菜已備下了。」

  牛姑太太這才咦了一聲,「那個小兔崽子,又跑到哪裡去了!」桂太太又現叫人去找去催,眾人再等了一會,兩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這才手牽著手進了屋子,給一屋子桃紅柳綠的衣裳們行禮請安——雖說來得極慢,但禮數卻還很到位。王氏是頭次相見,自然也預備了表禮相送不提。

  善桐倒是第一眼就認出了桂含芳:桂家這一代幾個兄弟,都有一雙丹鳳眼,可就是這幾乎一色一樣的丹鳳眼,都挑出了不一樣的氣質。桂含沁眼仁就淺得多了,似乎還鑲了一圈淡淡的黃邊,細看時又覺得不是。他眼皮要厚些,就是睜著眼,看起來也和沒睡醒似的,挑出了一身的憊懶。桂含春的丹鳳眼就很精神,瞳仁兒也黑,不說話時別有一股鐵血的味道,好似剛長成的小老虎,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躍躍欲試,要一試身手。一說話卻又溫厚起來,偶然開起玩笑,丹鳳眼一眯,雖說人生得並不多風流,但善桐自己……就是挺喜歡的。

  桂含芳呢,這雙丹鳳眼挑得要高些,他臉又尖,要比含春、含沁都俊俏多了,可這丹鳳眼卻挑出了無限的殺意。雖說年紀尚小,臉上也還帶著笑,但那股濃重的煞氣,卻似乎是與生俱來,怎麼都抹不掉的。善桐只看他一眼,就有些害怕,別開眼去,又打量起了衛麒山。

  怪道這兩個人這麼沒有規矩,又有恃無恐的:在西北住了這大半年,一路從楊家村過西安,也不是沒有見過路人,沒有見過所謂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但說老實話,也就只有許鳳佳的儀容,能和這兩人一比了。要是拋掉他談吐間那股說不出的味道,只從外表來看,沒准還輸衛麒山一截呢。

  他雖然是武將家的子弟,但卻居然高高瘦瘦的,並不虎背熊腰,年紀雖小,已見劍眉星目,站在那裡,就似一株臨風玉樹。最妙眉宇間居然帶了一絲病容,看著似乎沒精打采,但雙眼偶一顧盼,卻又神光四射。這樣的反差竟是說不出的耐人尋味,看著越發讓人打從心底湧出一股溺愛似的,就連牛姑太太自己都捨不得太說他,才數落了幾句,「以後喊你就馬上過來,在別處磨磨蹭蹭的幹什麼?」

  便一臉慈愛地把他推到桂太太跟前,「他也跟著他爹,在老帥帳下聽用了幾日的,您想知道什麼,就只管問!」

  桂太太自然有一堆的話要問,「老帥瘦了沒有?這一向舊傷沒疼吧?小神醫怎麼說?」

  衛麒山便逐一回答,「看著雖然瘦了幾分,但精神好得很,一頓省著省著,還要吃兩碗冒尖的小米飯。舊傷本來犯疼的,權世兄用了兩次針就好得多了,聽說再用一個月的針便能斷根兒。」

  他的聲音也要比一般男孩更清涼幾分,桂太太也不知道是聽得聲音舒坦,還是聽得回話舒坦,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爽利倒是褪去不少,又浮現了幾許慈祥。這慈祥,可是連善榴姐妹都沒能享受到的待遇。「還是麒山知道伯母的心思,親兵們笨死了,總是問不到點子上!」

  這個桂太太,論變化之大,面容之多,也真可謂是獨一無二了。

  善桐不禁在心底暗暗斟酌:她身邊的成年女性,幾乎人人都有幾套面孔,譬如說母親王氏,在家時穩重,出門應酬時,或者寡言少語,或者玩笑連連。總是揮灑如意,不使場面太過冷清,又或者熱鬧得不像話。還有祖母,哄自己時故作威嚴,遇到大事殺伐果決,小事卻似乎一團和氣並不過問,或者深沉或者無奈,或者精明或者大度。可這都畢竟只是人的幾個側面罷了,畢竟底子還是在的,江山易改,本性總難移。母親——(她目前也只敢在心底小聲承認)穩重中的高傲,祖母的霸氣,都並不是不一樣的幾張面具可以全然掩蓋過去的。

  可桂太太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否認識尚淺,從見面以來,她幾次變臉,都變得很快很果斷,變得讓人竟有些無所適從:雖不說喜怒無常,但說句大不韙的話,竟有幾分天威難測的意思。雖說每一張面孔都端得好,但總似乎是在做戲……不知怎麼回事,善桐居然有幾分怕她,只覺得她雖然這一刻在笑,但沒准下一刻就能掀桌子拔劍,翻臉無情。

  才這樣想,外頭就又進了一個圓臉丫鬟,在桂太太耳邊一陣低語——卻到底是嗓門天生高了,沒能把調子壓下來。

  「邱千戶的夫人在外頭等著見您……」

  桂太太臉上特別的的慈祥和善,一下就褪得一乾二淨,她好似一樁泥雕,不說話也不動彈,一下就把廳內說說笑笑的熱鬧氣氛都壓了下來——就連諸姑奶奶,正問衛麒山定西的事呢,都一下不自然地收住了聲音。

  雖說這個高挑健美的貴婦人,臉上並沒有浮現多少戾氣,但僅僅是一沉下臉,就能收到如此效果,也還真是善桐生平僅見。她注視著這張略帶焦黃的臉,注視著那好似入過窯燒制過的沉默表情,忽然間覺得桂太太的確是三個孩子的娘——在這一刻,她看起來是和年紀一樣的老了……

  她一下有些膽怯,便又垂下頭去,主動抓住了母親的手。王氏略微一怔,便回握了片刻,才抽出手來端茶。

  屋內雖然人口不少,但讓人窒息的沉默,卻持續了許久,才隨著桂太太的一句話,被狠狠打破了。

  「軍令如山。」桂太太就淡淡地道,「老帥人在定西,我怎能在西安吹枕頭風,把前線的軍令都吹歪了?我口氣再大,也應不下這件事。你讓她回去好生歇著,改日再來找我說話吧。我這裡待客呢,她一個待罪官眷進來,場面上不大好看!」

  這句話,簡直硬得能繃掉這梨木桌一角。幾個太太頓時都交換了幾個眼色,就是善桐,不禁都越發不自在起來。

  邱千戶獲罪的消息,還是大舅母說的,楊家村消息閉塞,母親和祖母一直都還以為,邱千戶是桂元帥手底下的實權派。

  就是邱太太,聽說當年也是和桂太太常來常往,親密逾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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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7: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二章:鎮定

  有了邱太太這個插曲,雖說桂太太很快又恢復了笑臉,但廳裡的氣氛,到底還是冷淡了不少。

  有資格做王氏陪客的奶奶太太,斷不是那些個蒼蠅逐血一般,圍繞著權勢打轉的小官太太們。在座出身最低微的反而是慕容太太——丈夫沒有實權不說,家裡也沒有出過一個官兒,純粹因為是天水的大地主,和桂家一衣帶水,家事著實豐厚,又是桂家的親家,這才做了陪客。別的打從牛姑太太起,諸家的大姑奶奶、張家太太,或多或少都有親戚在桂元帥手底下做事。反倒是王氏,因二老爺的編制算是甘肅布政使司下頭的糧道署,反而是文官編制,職務上有交叉,也算是棄筆從戎,可說到晉升,走的就是文官路子。米氏更不必說了,王大老爺不論升黜,都和桂家這個外地武將沒有關係,文武殊途,和桂家走得近,是大家互相給面子,就是疏遠些也沒什麼。

  這些官太太們,在家也是說一不二,由著人哄由著人巴結的,為什麼對桂太太這樣遷就?無非因為上司太太,多少有些蔭庇,打好關係,將來有好事多說幾句,也能多落著點好處,有壞事那更不必多說了,得桂太太一句好話,比別人的一千句都好使呢。

  可桂太太就這樣當著大家的面,把邱太太給發落出去了:好說歹說,大家也都來往了快十年了。就是鐵了心不給說情,怎麼也好言相勸幾句,再婉轉拒絕,大家都留點情面為上嘛……

  就是王氏,面上笑著,心裡都不由得費起了思量,對桂家這門親事的心思,再冷了三分。她此時全心全意想的倒不是桂家,而是這個出身權貴行蹤詭秘,卻又據說醫術通神的小神醫權仲白。席間酒菜過半,見張家太太打點起精神,同桂太太說馬事說得起勁,便又笑著向牛姑太太道,「這位小神醫今年才十九歲吧,前些年來,也聽說他居然是個學醫的奇才,不過才十五六歲,就已經可以四處問診了。只是他素來懶得應酬我們這些官場上的人物,一心只給義診,我還當他是——」

  這話說出來有些不好聽,王氏住了口,又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明白您的顧慮!」牛姑太太已經是一臉的推心置腹了。「說老實話,一開始宮裡給出信來,讓我等著等著,把小神醫接到家裡,我也犯嘀咕呢!名門世家出身的公子,沒得是個脾氣大本事小的,又做張做致弄出這無數的規矩來,倒很有……」

  良國公府出身高貴,雖然沒有掌兵,但素來位高權重,紅得發紫。論根基,又不是王氏、牛姑太太這樣的身份可以妄加議論的。因此牛姑太太的話,也就斷到了一半,這位略微有些豐滿的官太太露出了和王氏一色一樣的笑,捂著嘴道,「一邊派人在城門口等著,一邊我又打發人親自到河北去問了二堂哥——您也知道,就是娘娘的親二哥,老犯咳嗽的那個。」

  就絮絮叨叨地同王氏說起這個小神醫權仲白的神奇來。

  善榴和善桐都坐在母親身邊,拉長了耳朵聽得專心,還是善桐靈醒些,見諸姑奶奶含笑目注善榴,忙拉了姐姐一把,又要去推王氏。諸姑奶奶已經察覺了,對善桐額外一笑,便起身踱過來,拉著善榴的手,笑著向桂太太同王氏道,「我要告個罪了,吃多了,胃氣不大舒適,想散散步——今兒豪華,有兩朵玉一樣的姐妹花陪著,索性就拉了她們走走,桂太太、楊太太可別笑話我。」

  王氏心知肚明,這是大姑子要來相弟媳婦了,雖說當著桂家的面,做得不夠婉轉,不過畢竟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未能頭一個拜訪諸姑奶奶,說來也有些不對,又兼心切多打聽些權仲白的事蹟,便只笑道,「只怕善榴粗陋,礙了您的眼呢。」

  桂太太自然不會留難了,倒還記得吩咐下人,「後院小花園罩房裡,預備下點心、酸湯子,日頭大,免得中了暑。」

  善桐就只好隨著雙頰酡紅的姐姐一道去做煙幕,隨在諸姑奶奶身後,聽諸姑奶奶一左一右地問善榴,「今年多大了?平時在家都做些什麼?瞧你們姐妹花兒一樣的臉頰,只怕是不大出門吧?西北日頭毒呢,曬一曬臉蛋就粗了,你們看,我今年多大,臉上就有些細紋了。」

  她同諸燕生在輪廓上很相似,都是白淨的臉兒,清秀溫文的眉目,說起話來文雅中透著爽朗,並不難親近,也全沒有拿捏大姑子架子的意思。善榴又不是個沒譜沒弦的人,兩人自然說得投機,諸姑奶奶還照應著善桐,不一會就問她幾句話。善桐不搶姐姐風頭,中規中矩回答幾句,也就算是完過場面了。

  「今日在桂太太家裡相見,倒是好事。」沒有多久,諸姑奶奶就同善榴低聲說起私話了。「雖說自己家更方便些,但畢竟有婆婆在,要拉你進房說幾句私話呢,又礙著親家太太……」

  「倒還要向您道歉呢,按理說,是該先上您家裡送帖子的——」善榴也是輕聲細語,兩姑嫂你也客氣,我也客氣,倒顯得和姐妹一樣親密。

  「這是哪裡的話,我們哪裡敢搶桂太太的風頭呢。你們到了西安,自然是要先送拜帖過桂家,拜過了山頭再做別的計較的。」諸姑奶奶反而嚇了一跳,「快別不好意思了,這些年南來北往,哪家的親戚來了都一樣。倒是桂太太對你們特別客氣,還特地設宴招待,想來是很看重的。」

  兩人相對一笑,善榴不免又看了妹妹一眼,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在人家地盤上坐著,總不好說太多主人家的事。

  畢竟是午後,天氣相當渥熱,三人沒有散多久的步,就進了後罩房喝茶說話,善桐告罪進了淨房,從淨房出來走到窗下,隱隱約約聽到了『嬸母、續弦、江南、妹妹』幾個字,便站住腳不肯進去,反而轉身在樹蔭下站著納涼。

  西北倒有個好處,甭管日頭多毒,在樹蔭下要再有一絲涼風,便不覺悶熱。這桂府也的確和善桐去過的幾個園林不同,雖說占地也很大氣,但處處可見武風。這小花園裡不過敷衍了事地栽了幾株芍藥,餘下一律都是松柏,看年份也都不短。善桐便在樹下的石凳下坐了,手裡把玩著一杯冰茶,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沒過了多久,就聽得遠處起了笑聲,兩個少年一邊說話,一邊相攜進了後院,見到善桐,倒都是一怔。還是善桐先點頭打了招呼,「桂三世兄好,衛世兄好。」

  她今年才十一歲,還沒到十三四歲要說親的年紀。就是桂含芳、衛麒山,也都是十三歲上下,如若不然,又怎能不隨著父兄上陣作戰?兩邊見面也不忙著回避,桂含芳回了禮,還問她,「你在這裡做什麼?孤孤單單的,也沒個人陪著。」

  論自來熟程度,此人真是不輸桂含沁的。善桐笑道,「嗯,就是吃飽了,出來走走坐坐,看看風景。」

  衛麒山本來沒有做聲,只是站在當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善桐,此時忽然笑起來,一拉含芳,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一邊說,一邊還看著善桐,擺明瞭在議論她。略微清瘦的臉上毫無遮掩地就現出了一個壞笑,善桐看著心底倒是有些毛毛的:這個千戶公子,雖然出身不如,長得也更文雅些,甚至很有江南文士略帶病容的風流,但雙目一轉神光熠熠,卻令她感到了一股只有許鳳佳這個國公府世子爺才有的逼人。

  她本來性子倔強,若是一年之前,管他什麼身份,老早就要一揚眉喝過去:「鬼鬼祟祟的,看什麼看!」雖說如今性格沉潛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卻也不願示弱走開,白了衛麒山一眼,便不理會兩人,又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桂含芳卻也沒有喝止衛麒山的意思,呵呵一笑,竟坐到善桐對面,沖一邊侍女道,「來兩碗涼茶,跑了半天,真渴死人了!」又親熱地問,「哎,世妹,你說你膽子大不大?」

  這一聽就是要生事的語氣,善桐就是再不怕事,此時也知道再待下去恐怕要生事了。她移開茶杯,冷下臉來正要說話,只聽得波的一聲,手中驟然一輕,一股涼意頓時就從腿上沁了下來,低頭看時,卻見得手中茶杯下半截,不知什麼時候已成齏粉,餘下一點茶水,卻是將自己的半邊裙擺都染得褐了。

  時逢夏日,又是出來做客,這條香雲紗裙子就是京城都頗為名貴,如今眼看著染了色,是不能再要了。善桐一下有些心疼,耳邊又聽得那侍女道,「衛公子,三少爺!」

  她雖然做呵斥狀,但聲音發虛,顯見得有些畏懼這兩個小惡少,善桐抬頭一看,果然就見此二人根本未曾害怕走開,衛麒山手中猶拋接一枚小石子,見善桐望來,還作出無辜的樣子,望向了別的地方。

  雖說他迄今未發一語,但善桐卻已經想將手中半個茶杯沖他拋擲過去。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撇去了裙擺上的污漬,站起身將茶杯放回桌上,在心底告誡自己:這樣的人,你越理他他就越來勁的,別惹麻煩!

  要起身走開時,見到這兩人臉上的笑,終於再忍不住,刻意笑得甜美,一副不怒反喜的樣子,輕輕鼓了鼓掌,「衛世兄真是好俊的身手,這一手好絕技,將來想必能在班子裡討個滿堂彩呢。」

  沒等衛麒山回話,又轉向桂含芳道,「桂三世兄也不差的,真是個好捧哏!我看就是京城有名的麒麟班,他們的雜耍,都沒有你們的精巧。」

  當時天下貴族子弟,玩票可以,甚至下場票戲也不是不行。但將其比作戲子,卻是很嚴重的侮辱。兩個少爺臉上頓時沒了笑影子,衛麒山面上更起了一層青氣——看著病懨懨的,卻倒是更惹人疼了些。

  他第一次開口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這兩個人裡,桂含芳本來天然就帶了煞氣,一旦惱了,真令人無法逼視。如今衛麒山一說話,清秀臉上戾氣湧起,善桐更是有些頭皮發麻。一時間她居然惦記起了許鳳佳的好:這位世子爺雖然也霸道蠻橫,但至少就從來不會凶女眷。

  她本來還要說些俏皮話,但見那丫鬟神色倉皇,又聽到後罩房有了動靜,便只是扔下一句,「手上勁兒這麼大,耳朵怎麼不好使了?」便轉過身去要走。

  正巧諸姑奶奶帶著善榴出來,善桐忙招呼一聲,翩翩然踱到姐姐跟前,諸姑奶奶眼尖,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可不得了了!怎麼這麼不小心,壞了這條裙子!」

  善桐看了看猶自立在樹下的兩人,還有那不知溜到了何處去的丫鬟,只輕聲道,「就是不小心,沒有什麼的。」

  諸姑奶奶雖然年紀不大,城府似乎也不大深,但看了善桐的表情,如何不能會意?她住了嘴不說什麼,只是帶著兩人出了院子才道,「這兩個人出了名調皮搗蛋,你是懂事的,別和他們一般計較。」

  她都這樣說了,善桐還能說什麼?自然只有笑道,「嫂子放心,我沒事兒。」

  諸姑奶奶似乎是沖著善榴,又似乎是沖著善桐,還嘟囔了一句,「桂三少爺不說了,衛少爺仗著母親溺愛,又得了家傳武學真傳,不要看一臉文弱,其實似乎有些病懨懨的,其實那是習練了他們家祖傳一門絕學……又好賣弄,以往也時常鬧出事來,偏偏說起來,也算是宮裡那位的外甥……你們就別和他計較了。」

  到底還是明明白白地把衛家的靠山給點出來了。就算是狐假虎威,天高皇帝遠的,誰能去查證不成?恐怕那個衛什麼麒山,就是因此才這樣無法無天的吧。

  善桐閃了紗裙一眼,終究不是不心痛的,面上卻只是乖巧一笑,謝過諸姑奶奶的提點,「嫂子且安心,我膽肥呢,一點都沒被嚇著。」

  「那就好。」諸姑奶奶終於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上回也是這樣,有人帶了個孩子過來,被衛少爺隨手彈落了手上一塊糕,當時就哭起來。桂太太面上數落了三少爺同衛少爺,背地裡還說,孩子也太膽小了……」

  一邊說,三人一邊進了堂屋,諸姑奶奶笑道,「楊太太,我可是把人給您還回來啦——」

  才說了一半,她就將話吞進了肚子裡。牛姑奶奶一臉心疼,已經起身把善桐拉到了懷裡,好一頓揉搓,「好孩子,麒山不懂事!你嚇著了沒有?」

  隨即又一臉心疼地看著裙子嘖嘖做聲,「這一條連做工帶料子,三五十兩跑不掉吧!這孩子真是該打了!你放心,回頭伯母給你出氣!」

  就是桂太太,也不由得望著善桐笑了,「我們家孩子粗野,嚇著了沒有?」

  善桐心中一動。

  她就平靜地搖了搖頭,「只是微微嚇了一跳。」

  桂太太一怔。

  聽那丫頭的說話,這兩個小混球,是把人家姑娘手裡的茶杯給打成粉了……

  就算是自己,只怕也都要驚得一驚,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算當時不哭,神色必定也難看得很。

  楊家小五房這個三姑娘,卻看著是真沒有嚇著,連說話的氣息,都均勻得很。

  這一次,她運足了目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善桐幾眼,才略帶掩飾地笑道,「沒嚇著就好,也是我忘了囑咐他們,今兒個款待貴客,可不許他們胡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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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7: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三章:苦辣

  雖說有了這個算不上愉快的小插曲,但眾位太太奶奶的興致似乎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沒一會這兩個小淘氣也到了,牛姑太太就強著要衛麒山給善桐道歉。

  雖說私底下沒准橫行霸道得不得了,以至於連侍女都不敢對這兩人的行徑多說一句。但當著太太奶奶們的面,這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郎還是很有分寸的。衛麒山也未曾如何作態,便爽快給善桐做了個長揖,笑道,「不知道世妹不是武將家的閨秀,還以為大家都研習武藝,一時技癢難免賣弄,世妹請見諒。」

  又大包大攬地將所有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沖著桂太太道,「含芳就是被我帶累的,伯母您別罰他。他勸我來著呢,是我沒聽。」

  倒是挺有義氣的!

  桂太太本來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聞聽此言,不禁欣然一笑,望著善桐道,「這可不在我,你問問這位三世妹,要不要伯母罰他了。」

  看來桂太太雖然把二少爺含春教得相當好,但對三少爺含芳卻是異常偏寵……王氏心中一動,就給女兒使了個眼色。

  善桐本來已經聽懂了桂太太的潛臺詞,又得了母親的眼色,怎麼不知道該如何行事?她索性也就大方到底,笑道,「算啦,一點小事嘛,衛世兄的武藝真挺不錯的。我也沒有嚇著,倒要你來賠不是,得了一個揖,是我賺了呢。」

  這一下眾人都笑起來,桂太太連聲道,「真是個鬼精靈!比你娘還會說話!」

  又叫她到身邊站著,握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邊揮手讓兩個男孩子下去,一邊問,「今年是十一歲?嗯,倒是比你小四房那位堂妹大了一歲。家裡有幾個兄弟姐妹?平時愛吃什麼,愛玩什麼?」

  善桐卻只覺得被桂太太握著的手一陣一陣地發冷,卻又說不出這是為了什麼,她只盼著桂太太沒能察覺到這個變化。面上努力擠出笑來,儘量表現得大方些,卻又不願失了女兒家的矜持,把態度表現得過於熱切。

  「家裡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妹妹。我倒是江南人的口味,平時愛吃大米飯……讀書針線閑了,偶然也出門騎馬。祖母說,西北女兒,騎射上不用精通,卻也不能不會……」

  這個年紀的女孩兒,稍微驕縱懵懂一些的,還是一派童言童語呢。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兒,庶女多半怯懦了些,嫡女又總是有些當仁不讓的傲氣。如善榴善桐姐妹一樣,大方中帶了詼諧,又還有一絲女兒家羞澀矜持的做派,在西北的確是難得一見。桂太太撈了王氏一眼,倒是暗暗點頭:楊家不比桂家,只是老九房一枝獨秀,從宗房算起,小四房、小五房,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家。

  可惜,身處桂家這樣的高位,一舉一動,都不能不再三慎重。這小姑娘雖好,母親一系如今卻是燙手的山芋……如今京裡鬥得如火如荼,有些事就不能辦得太急了,免得招惹來不必要的誤會。

  再說,怎麼說,小五房這位二老爺的官位也的確是低了一些,若是受到舅爺帶累,仕途艱難,倒為不美了。

  她心中思緒萬千,不多時已是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只是看著善桐白嫩秀麗的容顏,所有念頭又漸漸消散了開去,又問了善桐幾句話,便鬆開手笑道,「好孩子,我家裡沒有女兒,最喜歡水靈靈的小姑娘了。我知道你姐姐要備嫁不好隨意出門的,在西安的日子裡,你閑了就打發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接你到家裡來,帶你騎馬,教你射箭!」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抿著唇只是笑,卻不肯說話。王氏笑道,「您是抬舉她了,她說是說會騎馬,其實又哪裡能和您的身手相比呢。」

  話才說到一半,桂太太已經截入道,「這些虛客氣話,我不要聽!我聽孩子自己的說話。」

  一邊說,一邊又笑著看著善桐問她,「三姑娘,你甭聽你娘的,你就說,你愛不愛騎馬。」

  第一次上門拜訪,已經得到桂太太的青眼,能夠時常到她跟前,陪著她騎馬射箭的,其實已經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尤其騎射本來也是善桐所好,她本該稱心如意到十二萬分,可不知怎麼,這個愛字懸在口中,居然似乎有一千斤重,墜得她一心的酸疼。她猶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母親,見王氏雖然不說話,但眼神裡帶了淡淡的笑,還有舅母對自己微微點頭,心中不知為何又是一痛,便掩飾地垂下頭擺弄著衣角,輕聲道,「嗯,愛。」

  桂太太頓時笑顏逐開,眾人也都笑道,「到底年紀小,聽說有馬騎,怎麼不肯來了?」

  如此又打趣了善桐一通方罷了,那邊張太太又問起定西的事並朝廷局勢,眾人也都放下善桐,都聽住了。善桐靠在母親身邊,垂著頭望著底下樸素的青磚,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微微抖動,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只覺得心亂如麻,長輩們的對話,卻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含春兩個字忽然劃破混沌,響在了小姑娘耳邊。她猛地一震,這才回過神來,聽桂太太道。「含春也不是不想上陣殺敵的,是我不許,我說你老實呆著,過了二十歲,有你殺人的時候。這一次你就先把糧草的事辦完了,那也是大功。跟著你幾個世叔到江南去,見識見識這催糧的難辦,你就知道什麼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一邊說,一邊又向著王氏道,「正好在總督府裡遇到了楊家宗房二爺,也是過來打點生意的,前回給我送信,說是正好搭伴回來。」

  這年頭,凡是世家大族,都有幾門自己的生意。楊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宗房為什麼這樣殷實,就是因為世世代代都將幾門生意握在手心,雖說賬做得清楚,但這裡頭的現金流水能翻出多少利潤來,王氏也能稍微想像。她心中卻先是一動,動到了這上頭,片刻後才想起來:桂家二少爺這一次去蘇州,恐怕是去給人相女婿的了。

  連小四房七姑娘的面都沒有見過,就上趕著去江南給人相看!

  看來,桂太太面上雖然霸道,心底卻還是很清楚,什麼時候該擺架子,什麼時候,又該把面子兩個字,給拋到九霄雲外去。

  只是王氏心中依然惦記權家小神醫的事,對這些細節一時也不大著意了,過了一會,才歎息道,「也不知道二爺買著了多少糧食,這一遭我們村子為了支援大軍,可是把底兒都罄出來了。今年收成要是不好,那就真叫……」

  眾位太太的臉色也都不由得一沉,桂太太過了半晌才歎息起來,「全國米價都貴!都缺糧食!江南那邊也不例外,往年到了豐年,稻米價錢和土一樣賤,今年就不一樣了,本來還想在當地賒買一些過來的,可幾間大糧鋪都開了倉庫進去看了,實在是要空了,餘下的一點也不敢動。總督府親自打的招呼,恐怕今年收成不好,官庫裡糧食是沒多少了。得指著這點子糧食賑災救命呢。」

  屋內氣氛就更差了些,王氏臉色也不由得難看起來,半晌才問,「我們寶雞的白麵,從兩錢銀子飆升到二兩銀子一石!也不知道西安這一帶怎麼樣了……」

  眾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道,「雖不如寶雞的那樣貴得怕人,卻也很吃不起了。我們還好,家裡有糧食不怕的,街上好些百姓別說白麵,玉米麵都快吃不起了。」

  如此又說上興頭來,竟是近晚時分才陸續告辭。牛姑太太又握著王氏的手再三道歉了,猶道,「改日親自上門來拜。」這才依依不捨地去了。

  一行人回到家裡,才各自洗漱坐下來吃了晚飯,席間米氏便歉意道,「是我們沒用,權神醫來西北這麼大的事,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不然,一定快馬報給妹妹知道的!」

  王氏知道嫂子意思,乃是唯恐自己暗自埋怨哥嫂,忙道,「榆哥也是你們看大的,我如何不知道你們也一樣著急。只是權神醫來得這樣低調,我看除了牛姑太太事先得到消息,別人也都是事後跟著聽說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人在定西,回頭我親自帶榆哥過去,也是一樣的。」

  這就是親娘了,別說八百里路,八千里路都願意帶著折騰過去。米氏想到自己在老家的長子,鼻子不禁一酸,「可要早點回去,仔細遲了小神醫人一走,那可真就無處去尋了。」

  「明兒去諸姑奶奶家坐坐,也算是全了禮,瞧著驢馬都歇過來了,大後日大大後日就走!」當著自己嫂嫂,王氏也沒有故作淡然。她略帶歉意地看了女兒一眼,順了順善榴的鬢髮,「本該再多留幾天,諸姑奶奶自然帶你到她們諸家在西安的老親那裡走動走動……」

  善榴自然別無二話,眾人又籌畫了許多預案,預備著打動權神醫,讓他出手去救榆哥:實在是良國公的二公子,身份如此尊貴,也不能同一般良醫似的,患者家還要擺出個官宦人家的架子來。

  王氏自從得到小神醫權仲白的消息,那股子興奮勁兒壓抑了半天,直到此時才爆發出來,一時間興奮得連牙齒都要打抖,雖然應酬了一天,但竟絲毫都不覺疲憊,同米氏在燈下籌畫了半日。等王大老爺自衙門回來,也不顧哥哥又喝得微醺,又拉著他將好消息告訴出來。王大老爺立時也激動起來,兄妹兩個又說了一個來時辰,王氏回客院時,已經是過了三更。

  兩個女兒分住客院兩廂——屋內燈火居然都還未熄,王氏此時漸漸冷靜下來,想了想,先進了善榴住的東廂,善榴已是換了竹色連紋的布袍子,靠在竹床背上沉吟不語,雖說做了要睡的樣子,但雙頰嫣紅唇畔含笑,顯然神思不屬,哪裡有半點睡意?

  大女兒也到了思春的年紀了!

  王氏心下又是一暖,含笑在女兒身邊坐下,低聲問,「諸姑奶奶人可好相處?」

  善榴便紅著臉將諸姑奶奶同自己的對話說給母親聽,「人是極好的,雖說婆婆是續弦,但只生了一對女兒,又在江南住著。即使將來我們也到江南去了,想來也斷斷沒有……」

  兩母女輕聲細語地說了好一番私話,善榴又偎到母親懷裡,輕聲道,「這一次出來,倒是值當的!若是榆哥的病能夠治好,咱們就是傾家蕩產了,也都甘心。當時我說什麼來著?時來運轉,很多事心急不得,時候到了自然有個結果。榆哥那樣聰明靈慧,哪裡能沒有他的結果?您就只管等,緣分到了,您看這不是,小神醫人就到西北來了,偏偏就還在定西住著,還要住一段日子……」

  要不說女兒是娘貼心的小棉襖?王氏心情本已經漸漸平復,聽了善榴這話,眼淚頓時又落得同走珠兒一樣。「好孩子,娘心裡的苦,就只有你能明白幾分了!我只盼榆哥能好起來,就是折了我二十年三十年的壽,拿我的命去換,我也甘心的!」

  善榴忙又勸慰了母親一番,回思這些年來的艱難困苦,不禁也落了幾滴眼淚。好容易雙方都平復下來了,才推王氏,「您也看看妞妞兒去。回了家她就靜得很,回來了只說想靜一靜,就把自己關起來了……」

  想到小女兒今日在桂家的表現,王氏心底又舒坦了幾分,若說這些年來,她心頭是蓄了幾萬斤的黃連水,這一次到西安來,這黃連水漸漸地似乎都要放空了,反而要從心底泛出甜味兒來。她擦著眼淚就笑了,「我誇你妹妹,你可別生氣,這孩子真是靈性極了,怨不得老太太那樣愛她……你看看今天在桂家,知道的說她十一歲,不知道的,二十一歲的大人,表現得也沒有那樣得體呢。」

  善榴就笑了,「我吃什麼醋呀,您這話說的,我只盼著妞妞兒比我強得再多些。日後啊,我跟著沾光!」

  母女倆不免相視一笑,王氏又撫慰了善榴幾句,這才起身出了屋子,想了想,見善桐屋內燈火果然未熄,便又放輕腳步,悄悄地進了西廂。

  雖說善桐號稱要靜一靜,但六州同六醜兩個丫鬟又哪裡敢忤逆王氏,悄無聲息就開了內間的門。王氏緩步進門時,只見同東廂一色一樣的一張竹床上,善桐面沖裡躺著,連外出衣服都沒換下。聽到有人進來,也是一動不動的,只是啞著嗓子道,「我一會兒就起來洗漱!」

  聲音又啞,鼻音又重,分明是哭過!王氏心頭一緊,忙幾步到竹床邊上坐下,將善桐翻到燈下看時。果然見得那秀麗的桃花眼,已經腫成了紅潤可愛的小桃子,小姑娘白皙的面頰上不但被壓出了竹條紋路,更是沾滿了淚痕。

  善桐從來倔強,即使是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那一次,也不過掉了幾滴淚就完事了。何曾哭得這麼凶過!王氏心裡頓時酸痛難當,一把將女兒擁進懷中,心痛道,「怎麼就哭成這樣子了!」

  善桐先不說話,只是一抽一抽,不出聲地流淚,王氏百般哄問,她才抽噎著道,「我就是心裡難受!」

  話匣子打開了,倒不用母親再問,小姑娘自己就斷斷續續地招認了。「我、我們家也算是名門世家,和桂家比,差、差不得多少!就是爹的官銜沒他們高,又、又犯得著那樣勢利眼嗎!她以為她是皇后娘娘,還是貴妃娘娘!我、我又不是走街竄巷的貨郎擔子,專要賣給他們家……染了我的裙子,一句不是不肯賠。那是她兒子,還是東宮太子?就是平國公的世子爺,也沒有那樣做派……我們靠她給吃還是給喝呀,要受這樣的氣!」

  一邊說,一邊禁不住又流下淚來,「偏偏我們又想著……又想著……」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伏在母親懷裡,彷若一頭受傷的小獸,斷斷續續的嗚咽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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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酸甜

  王氏心頭,一時真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無數的話語堵在喉嚨裡,爭先恐後地要往外冒,反而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由得善桐嗚咽了一刻,她才捏住女兒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頰,和聲道,「三妞,你坐起來。」

  善桐一陣納悶,半坐起身子,還當母親又要以大道理來說教,心中不期然就起了一絲煩躁。

  其實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世上這千般折磨,要是知道道理就能毫無掛礙——那反而好了!道理人人都是懂得的,只是懂得道理,也不代表心底不會難過。

  「娘,我……」她就甕聲甕氣地開了口,「其實我——」

  王氏沒有搭理女兒的話茬,她自顧自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你不像是你姐姐,從小就養在身邊,看著娘起起伏伏的,自然而然就懂事多了。從前的事,你知道得也不大清楚。」

  「你父親是元德年間中榜的,當時他也就是二十啷當歲的年紀,尚且沒有說親,你外祖父在京中做個國子監司業的閒職,同他的座師也是同年好友。一來二去,看上了他的人品,便寫信回家,牽成了這門親事。我從福建發嫁到寶雞,全禮不過三天,就跟著你父親回京城居住。」

  王氏的聲音裡就帶上了一絲悵惘,一眨眼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歎了口氣,慈愛地望著女兒,見善桐已經止住了淚水,眨巴著紅彤彤兔子一樣的大眼睛望著自己,便又續道。

  「當時你大伯已經得中,他是二甲進士,未能考中庶起士,外放到浙江一帶為官。你自小在北京打轉,並不知道,王家在南邊也是有數的名門大族。歷代以來,三品、四品的高官是從不曾斷絕的,哪怕是一品、二品,也不是沒有出過。雖說家裡人多數在福建居住,但浙江省是我們祖籍,也不是沒有親朋好友。你大伯在浙江能把事情辦得那樣順,和我們王家是脫不開關係的。」

  這個一臉和氣的中年婦人,面上不免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迷離。「雖說家中也不是沒有姨娘,但你外祖母把得好,你外祖父膝下無非就是你二舅舅一個庶子,餘下兄弟三四人都是嫡出,我又是唯一的女兒。王家門第高,你堂舅年少有為,當時不過三十歲出頭,已經有坐上福建布政使這位置的意思。那是同祖父的親堂哥,你可想而知,我們這一門在族內的風光是有多盛了。你娘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聽到一個不字,雖然也學了千般的管家本領,但當時年輕氣盛,將世情看得很輕,滿心裡只以為這一生就只是這樣順順當當地,不可能有任何波折。」

  「的確也似乎是如此,過門沒有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如今天下,就算是一般商人戶,這大婦有身子,也要相機提拔一兩個通房,免得家婆給人,反而和自己更不貼心。更別說楊家也是數得上號的人家,當時小四房大爺還在京裡做官,沒有外放到江蘇去呢,他身邊就有了兩三個姨娘……我想來想去,與其等婆婆從寶雞送人過來,倒不如自己先做得大方些。這就給大姨娘開了臉……這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常事。沒有多久,我有了善榴,又過一兩年得了善榆,因……」王氏看了女兒一眼,又頓了一頓,才低聲道,「生善榆時傷了身子,也就給大姨娘斷了避子湯。沒有多久,大姨娘有了身孕,你爹呢眼光又高,我索性就更大方些,見他看著巷口那戶屠戶人家的閨女好,也就給他聘了進來。無非是取個開枝散葉的意思,免得我們家男丁太少了,將來是要吃虧的。」

  「官宦人家,納妾納寵也是常事,在京中那些年,除了四時八節按時打發人回去請安送禮,也很少同你祖母打交道。因我們家規矩,長子都要養在祖母前頭,這也是為了各房公平。雖說我心裡極是不捨,但有你大伯母先例,過了周歲,我就親自把榆哥送回寶雞去……這是我婚後頭一次回婆家。你婆婆問我讀過了《楊家規範》沒有,我說我讀了。她也沒有二話,彼此和和氣氣地,住了幾天,我也就回來了。後來楠哥、梧哥相繼出生,我們寫信回家報喜。你祖母不聲不響的,也沒有一句話,我還覺得古怪,我心想,老太太年紀大了,恐怕是想把人安插進二房,可兩個庶子出生,又沒了話柄,因此有些暗自納悶。」

  往事進展到這裡,其實除了同榆哥分離之外,王氏一生也都還說得上順遂,善桐聽母親歎了口氣,心頭驀地一緊,知道緊接著就是自己出生,大哥發燒……她一時竟有些不想往下聽了。

  王氏卻並不給她喘息的時間,只是歎了口氣,又續道,「再往寶雞去的時候,是我們到河北去了,你水土不服,又吐又拉的。找了良醫來看,經他指點,這是你不適應河北的氣候。當時你舅舅雖然在京裡,但舅母不在身邊,沒個大人照顧我也不放心的。只好把你送回寶雞去,沒想到這一次回去就、就壞了……」

  她的聲音有了一線顫抖,即使是多年之後,依然聽得出那股深深的恨意盤旋不去。善桐心頭不由得一緊,她反射性地揪住了母親的衣襟,聽母親續道。「我的榆哥,本來是最伶俐的,望江次次回去看他,都說他聰明得都有些怕人,不到三歲就認得字,背得出幾百字的家訓……天呀!可我這一次回去看他,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問老太太,老太太還不肯說!硬著脖子說榆哥沒有事,就是出了痘子,燒後恢復得慢了一點。王嬤嬤背著人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當了我請罪,說是自己沒有看顧好。我一點都不肯信!她是老爺的養娘,怎麼能不把榆哥當個眼珠子一樣看待,私底下查了又查我才知道,兩個孩子高燒,從寶雞請的良醫足足有三四位,檀哥燒得更重些,老太太就慌了,親自在檀哥床前看顧。」

  她咬牙切齒地道,「她做成這樣,底下人又哪裡不知道輕重!良醫們先看了檀哥再來看榆哥,我派人上門問了藥理,說起檀哥,頭頭是道,說起榆哥,一問三不知!」

  自從兩婆媳在祖屋上演了一出將相和,這半年來,王氏待老太太不但恭敬,而且處處妥帖,老太太待王氏也是客氣中帶了推心置腹,善桐私底下常想,也許這一層心結也會慢慢隨著時間淡化。直到今日聽了母親的敘述,才知道雖然面上不提,但王氏竟絲毫沒有忘記當年往事,只是將它埋藏得更深了些。

  她想要說些什麼,也許是為祖母分辨,也許是寬慰母親,可話到了口邊,又覺得什麼言語都是那樣地蒼白無力。只得怯怯地牽住了王氏的手,聽王氏續道,「吵,吵了,鬧,鬧了。我連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王嬤嬤同望江死命攔著,我能把楊家村鬧得個天翻地覆!我怕楊家麼?楊家也就是個小四房大爺在江蘇做布政使,那又怎麼樣,我們王家也有布政使,也不比楊家差多少!笑話,自己大兒子還要靠我娘家幫襯,她也配和我擺婆婆的款!我豁出名聲不要了,把她打個稀爛又如何——」

  話說到這裡,王氏忽然猛地收住了,她閉上眼,劇烈地喘息了起來,過了一會又開口時,聲音中那露骨的怨毒,已經被克制後的冷靜取代。她的敘述幾乎沒了一點感情色彩,似乎只是以一種旁觀的姿態,復述著當年的往事。

  「可畢竟,我還是軟了……你不知道,我們小五房未發跡之前,最落魄的時候,祖傳的田產幾乎都被賣光了,老太太是拿田地的本去做生意,換了錢來供兒子們上學讀書,赴京趕考。這些田地其實本可以不用賣,但當時族裡你祖父的親兄弟自己貪財來擠,仗著家裡有官,一點點地幾乎都擠光了。後來你大伯你爹當起官來,你大伯為官又清廉得很。做的幾任官也的確窮,倒不如我們進項更豐富些。你爹又是個孝子,我的嫁妝錢他自然沒動,可任上的結餘,幾乎都被他帶回老家賒買這些祖傳的產業。這也是應該的,我沒有二話,可我當時畢竟年輕,我沒想到,這賒買回來的產業,都握在老太太手裡……」

  「手裡錢不夠多,說話就不能大聲。我的嫁妝不少,可也不比這祖傳的產業贏利多。」王氏苦笑起來,輕聲道,「你看老太太多聰明,不動聲色,命脈就被握在手上了。榆哥科舉已經絕望,要再被我牽累,將來分家時二房吃了虧,以後他拿什麼營生?難道專靠舅舅過活?我是他娘,我不能不考慮……這一口氣,思前想後,我忍了!」

  「沒想到我忍了這口氣,老太太還要反過來數落我,說我故作賢慧,明明楊氏規範說得清清楚楚,除非四十無子才能納一妾。我非得給你爹納妾,說我行事自作主張,眼裡沒有她這個婆婆——當時又吵得快翻了天了。你兩個嬸嬸看熱鬧都快笑死,我記得清清楚楚,牆倒眾人推,你三嬸還好一點,面上幫著勸勸架,回了家再幸災樂禍。你四嬸是恨不得再把事情鬧得大些,架秧子兩邊撥火……恨不得我們二房就和老太太鬧掰了那才好呢。這些事,你也要記在心裡,除了親親的一家人,世上再沒有誰是能信的。沒事的時候,個頂個的和氣,有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面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

  她自言自語地又重複了一遍,「要礙著了他的路,別看面上笑著,其實心底巴不得你出醜呢!」這才續道,「雖說當時鬧得難堪,但後來總算,不想讓外人看笑話。還是把場面圓過來了,我認了錯,老太太明知道我心裡恨著她,面子上也和我做起戲來。本想把榆哥帶走,可也不知道任上情形如何,王嬤嬤說,剛燒好的孩子,也不敢隨意搬動,恐怕去了生地,更容易嚇傻了。再過上一年半載,沒准就慢慢地好起來了。我明知道這話多半是在寬慰我,可我,可我……正好你回了老家,也天天見好。我就把你們都留在老家,自己去了河北,三年後人滿回京,我就派人把你們接過來了。我想,我人生中最落魄最低沉的三年也就過去了。等你們到了京城,我好好給你大姐說一門親,為榆哥物色兩個醫生,治得好也好,治不好,我的嫁妝多生發一些,將來就靠祖產,也能夠他過一世了。有姐妹兄弟們照看著,不會讀書又如何,保他一世富貴平安,我還是有底氣的。」

  「沒想到,你們才剛到京城安頓下來。轉過年就得了噩耗,你們堂舅牽扯進上層爭鬥做了棄子,整個王家都跟著倒楣……上頭的貴人們就只顧了你堂舅,保了他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回家養老。底下也是為他勤懇辦事的人,就顧不得理會了。這倒也沒什麼,只是你舅舅……唉,官場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他平時很得皇上看重,難免得罪了些人,落井下石之餘,竟有被免職永不敘用的危險。我們千辛萬苦,塞了五萬兩銀子給東宮身邊最說的上話的連太監,東宮這才抬了抬手,把他平調出來做個通判……」王氏越說越是悽楚,「這一下是快把我們的家底給掏空了——沒有做過親民官,手裡的錢就是不多。大部分又補貼了家裡,現如今是不指望分家,都要指望分家了。」

  善桐幾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母親也有會犯錯的時候,甚至於也有落魄、悽惶的時候,似乎不管兩房處境多差,不管她多麼憔悴、疲憊而傷心,卻總是智珠在握,行事大有章法。可聽母親說起了往事,雖說她對當時自己的心情並無一語著墨,但只聽語氣,她又如何不明白母親當時的煎熬?一時間,她只覺得眼前的母親似乎矮小了不少,又似乎蒼老了不少。卻不再是從前那幾乎無所不能的完美形象……她吞了吞口水,又無聲地鬆開了手,讓王氏調整了一下姿勢。

  「那年春天,我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就在我以為人生中最落魄也不過如此的時候。進了四月,楠哥、梧哥進學讀書,梧哥連連受到褒獎,先生們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奇才。有知道我們家底細的,還拿梧哥和小四房大爺相比……」王氏苦笑了起來了。「二姨娘本來一向是很聽話的,可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到了這時候,她就有些輕狂了,對我也不如以前那樣畢恭畢敬。她心裡清楚著呢,梧哥和她也親,以後有了出息,忘不了她這個生母……那一天我偶然經過她房門口,就聽見她同大椿說話,籌謀著要老爺給她請個誥命,封個七品抬了二房,也好和家人做一門親戚來往。她倒是看得透,她說,你爹雖然看她平常,可很看重梧哥,沒准看在梧哥面子上,是能准的。」

  「我那天回到屋子裡,怔怔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話說到此處,王氏的聲音反而沉靜了下來,連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都不再有,她幾乎是輕聲細語,可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我想我一生循規蹈矩,哪件事做錯了。憑什麼上天這樣對我,和婆婆不貼心,和丈夫也不算太貼心,和娘家人倒是貼心了,可我沒仗上一天娘家的勢,還要受娘家人的連累。親兒子是嫡長,又聰明成那樣,順理成章就是錦簇前程,可又半路病了一場,變成這樣。大女兒花一樣的人品,受此風波牽連,本來可以說成的人家也說不成了……我是得罪誰了,憑什麼我的日子就這樣難熬,人家的路都順得不成,到了我這裡,卻是事事不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任誰都要和我作對,憑天地良心,我對不起誰?兩個妾,我待她們刻薄了?我攛掇著你爹和家裡離心了?」

  儘管事隔多年,王氏談起來當時的情緒,語調甚至有幾分漠然。但她的不甘與無奈,卻已經狠狠地撞進了善桐心裡。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瞭解到母親當年的王時,這些事對於她來說,一向是有幾分模糊的故事。她沒有想到僅僅是七八年之前,母親還有過這樣一段傷心的王氏,甚至,甚至……

  從她的敘述裡,小姑娘敏感地感覺到,在當時,母親的精神,甚至都有了崩潰的危險。

  「也就是在那天,我對自己發誓。這一天將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見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從此之後我再不走黴運,是我的,我要得回來,不是我的,只要為了這個家,厚著臉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來,昧著良心殺人放火,我也奪過來!」王氏一把攥緊了女兒的手,放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什麼名門閨秀,我不要這樣的幌子!我娘家不行了,我就當我沒有娘家,你哥哥讀書不行,我就當我沒有兒子……」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孩子,在那天晚上娘才明白,臉面?臉面都是不值錢的!越是不要臉,你的路就走得越順……這個道理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讓你從此以後連一點廉恥都沒有了,四處撒瘋賣味,可你得明白,你想著求人,你想著攀高枝兒,你心裡有所圖謀的時候,你就顧不著臉面了。等你往上爬了,你到了高枝兒了,你有整年整年的時間來拾起你的臉面。可你要為了臉面不肯彎腰,將來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有的是呢!」

  「今天在桂家,娘受了氣沒有?有。桂太太在西北呆得久了,哼,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招待客人,自己不在屋裡待著,還去騎馬射箭,把客人晾在一邊自己進屋換衣服……她是把我們當成了打秋風的窮親戚,還是來巴結她的小官太太?桂三少爺闖了禍,我們說不要緊是我們客氣,她連一句話都沒有,還不叫自己孩子賠罪……才誇了你一句,忙不迭就說起了小四房的七姑娘,是擺明瞭看不上咱們家。可瞧著你好了,轉眼間又令你常常過去陪伴,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頤指氣使的,這是把我們整個小五房都看得小了。」王氏斬釘截鐵地道,「可咱們家就是這樣,第一嫡弱庶強,第二弟弱兄強,第三老太太又偏心長房。這些事是娘造的孽,可得你背在身上,娘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沒有辦法!你必須擔起來!你是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娘不和你見外……」

  善桐哽咽了,她緊緊地回握著母親的手,「我沒有推諉的意思,我知道除了我您也不能指望誰。娘,我不委屈了,我、我真不委屈了。我就當今晚是我……是我一生最落魄最低潮的日子,我,我以後再也不把臉面當回事……」

  話到了最後,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細細的顫抖。

  王氏心底驀然泛起了一陣不忍。

  自己在三妞這個年紀,何曾知道愁字怎麼寫?嬌生慣養金尊玉貴,每日裡最大的煩惱,就是堂姐妹們又裁了花樣翻新的衣裳,打了自己沒有的新首飾。三妞自小在這樣窮苦的地方長大不說,才剛剛懂了點事,就要彎下腰來,為了今後長久之計,忍著輕視表現自己……

  她又怎麼不明白女兒的淚水,不僅僅是因為桂太太的驕橫,更是因為明白自己要忍著耐著去巴結這樣驕橫的桂太太,尊嚴受了挫折。覺得自己要比桂太太更惹人討厭,反而更自厭起來,又因為桂家分明更有意于小四房,有些出師未捷的積鬱——

  這孩子肩上已經擔了太多東西了,沉重得幾乎都要把她稚嫩的肩膀壓垮!

  「我沒有怪你!」她撫上善桐的臉頰,禁不住摩挲著那細嫩的肌膚,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將善桐的淚抹去了,再撫出笑靨來。「娘不後悔,這些道理,你現在明白,比以後明白來得更好……娘不後悔……可娘也不是一門心思要賣女求榮,之前看重桂家,是因為看重二少爺的家教同老九房的名聲。可現在老九房分明更看重小四房,作風……也實在是令人看不上眼,很多事,咱們也不必一頭熱,一味強求。桂家這門親事,沒緣分就算了!」

  善桐頓時驚愕地瞪大了眼,聽母親續道。「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才嚇了一跳,權神醫這些年來,據說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也不求他如何,不求榆哥能聰明成什麼樣。只要他不結巴,能讀得進書……你們姐妹又何必這麼辛苦?我心頭肉一樣的女兒,若不是不得已,為什麼要搶著嫁進高門給婆婆糟踐?你自己捨得,我都捨不得!」

  善桐的眼睛又熱了,她悶悶地叫了一聲娘,將頭埋進王氏懷裡,便再不肯說話。

  這一夜,西廂的燈火亮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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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8: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五章:超卓

  第二日起來,王氏就沒讓善桐跟著自己出門,只是帶了善榴,到諸姑奶奶夫家坐了小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官場上行事素來是有規矩的,雖說諸姑奶奶所適的這一戶肖家,也有四品的世襲將軍之職,但如今空頭將軍也多。這戶人家並不算多麼顯赫,以王氏身份,上門拜訪是楊家行事客氣處,若還久坐,未免就太把自己看得低了。

  「為人處事,就是細微處最見學問了。」得閒了也教導善桐。「都說低頭娶婦,抬頭嫁女。當然諸家人也客氣,燕生那孩子還特地到定西給你爹相看過了再回的甘肅。但我們也不能太跌你姐姐的面子,娘家人一言一行,關係著女兒在婆家的臉面,因此是最需要慎重的。」

  到了第三天,諸姑奶奶又上門回訪,王氏也不擺長輩架子,和和氣氣地留她吃了一餐飯,又放她和善榴閒話了多時,這才親自送出門去。回來和米氏說起來,都很滿意,「諸家這才是真正的大戶人家做派,說起來這位也是四品夫人了。雖說沒有實權,擺架子也不是擺不起來。可大家都這樣客客氣氣好來好往的,才是做親戚的正道呢。」

  米氏就想到自己成親沒有多久,還在老家居住時,同自己娘家來往的事情。按了按眼角才道,「就是這個理了,也是因為素日裡看著她家教不錯,諸家這門親,我才沒有說話。不然,甘肅那樣窮,倒不如說回老家去,好歹虎老威風在,我們王家說話,還是有幾分管用的。」

  她又壓低了嗓音,略帶了一線詭秘地道,「聽說大軍陷邊日久,未建寸功,皇上很不滿意。已經命令大皇子在京郊操練禁軍,竟是大有臨陣換將,取而代之的意思。若是真有這一天,恐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雖說自己這一房和大皇子素來往來得不夠頻密,即使大皇子上位,也未必會重新扶植大哥。但堂哥也是親戚,自然都是盼著家裡好的——可王氏想到小四房大爺隱隱約約,也是個不大高調的東宮黨,一時間卻是又喜又憂,沉默了一會才道,「算了,男人家的事,管不了那麼多。這一次來西安,我看諸家對善榴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回頭再往來幾封信,最好今年秋天就把事情辦了。到時候大哥來不了,大嫂一定要來寶雞吃喜酒!」

  米氏沉吟片刻,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王氏心中一緊,又低聲道,「家裡真的難到這份上了?」

  「不是不是!」米氏忙道,「就是王時那孩子,平時他爹也不管著,饒是我在呢,他還東奔西跑的沒個正形。我要一走半個月,只怕是又翻天了。你也知道,你大哥沒帶姨娘通房在身邊,什麼都是我來打理,我要走了,爺倆起居還真怕沒人管著!」

  她歎了口氣,又帶了幾分推心置腹地道,「你大哥今年四十歲了,心裡有數的。王時呢,雖然浪蕩,但我們管得嚴,他也不敢到花街柳巷裡去走動。成親前又不好給丫頭開臉的,眼看著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我是怕我一走啊……」

  王氏會意地點了點頭,「這可要看緊了。要不然,以後說親也難看。」

  姑嫂相得,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米氏嘀嘀咕咕,「我也給他看中了兩個,不過這都是日後的事了。要是媳婦懂得做,我也樂得不開口……我看著這一次善榴過來,她身邊兩個丫鬟也大了些,又都生得平常,你心裡也要有數,及早預備了送到孩子身邊,讓她降伏上一年半載地再跟著過門,也不至於要用人了還不湊手,要到外頭現買,那就沒什麼大用了。」

  這實在是老成之語,實在是世家大族害怕公子哥兒們按捺不住寂寞,在孕期出外沾花惹草,惹了一身的病回來。因此一旦媳婦沒有預備,婆母賞人,根本是順理成章,容不得一絲抱怨。王氏想到自己提拔了兩個通房,卻偏偏還受到婆母的埋怨,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歎了一口氣,才懶懶地道,「老太太的性子,嫂子也不是不知道,最是古怪的。我怕這邊預備了人,那邊她看見了,面上不說,私底下對我又添埋怨了。」

  米氏也苦笑起來,正要說話時,外頭又來人道,「衛總兵太太下了帖子來,說問太太並姑太太明日得空不得,若得空,她帶少爺並表小姐上門拜訪。」

  王氏心中一動,頓時就想到了牛姑太太對善桐那特別的喜愛。——就是米氏也看出來了,她打發了來人,便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在西北行事,從來沒人越過桂家的,桂太太對三妞發生興趣。就算衛家也有意說三妞,那也得先讓桂太太挑完了再說呢……這位衛太太,心急了點吧?」

  「三妞今年才十一,頂上還有一個姐姐呢,現在提婚事,也還太早。」王氏就像是從來不知道桂太太幾個兒子都到了說親的年紀一樣,恬靜地笑了。「桂家和楊家,畢竟也是大家了。沒有這姐妹嫁兄弟的,他們家二少爺不是去江南了?你看桂太太滿口的小四房七姑娘,是做什麼去的,不用多提啦。要是二少爺說了小四房的七姑娘,三少爺便不會說楊氏女。不過年紀還小……先這麼拖個一年半載的,也還無妨了。」

  米氏隔著窗戶,望了眼亭子中的兩姐妹,見善桐手執玉管正襟危坐,屏息靜氣地描紅練字,一邊善榴垂頭做著針線,便不由羨慕道,「我真是沒有女兒的福分,就連姨娘生了兩個也都夭折了。不然,真恨不得有這兩個玉娃娃在身邊做伴,多陪些嫁妝我也甘心的。」

  一時又指點王氏,「不過衛家倒的確殷實,和牛家走得也近的。怎麼說那是皇后娘娘,要活得久,將來一個太后跑不掉的……就命薄,牛家也敗不了。要是衛少爺沒那麼頑皮,西安城內想著和他們說親的人家要更多些,就是現在,也並不少……」

  「你總是旁觀者清。」王氏就笑了。「可我看那天在桂家,話怎麼就那樣少——」

  米氏的臉暗了下來,「雖是姑嫂,可她們看得起你,未必看得起我。唉,還不都一樣,到了京城,她們要挖空心思和一品太太們來往,也會照樣被看不起!」

  這話簡單樸素,倒是將王氏心頭一個水泡一針戳破了,她又沉默了半日,才淡淡地道,「會好的!時來運轉嘛。連權神醫都能等到西北,還有什麼等不到的?」

  本來王氏心急著要動身,第二日就要回去,偏偏牛姑太太說要來,也只好等了牛姑太太一天。順便就又給桂太太發了辭行的小箋,不想桂太太很當真,迅速回信,請善桐明日到桂家,履行一道騎射的諾言,才肯放她回去。王氏無奈之下,只得又把行程往後推了兩天,米氏倒很高興,「——正好王時也該從法門寺回來了,索性見一面再走。」

  牛姑太太這一次來,來得很客氣,她帶了一匹八寶緙絲的料子來做登門禮。

  「雖說也不是什麼難得的物事,但西北市面上也是少見的。是今年娘娘剛從宮裡賞出來的,花式呢又新巧,一般緙絲的料子,多半都是福壽紋的。這樣花花草草的,據說都是給小公主們、小皇子們做大節下鮮亮衣裳,我們也難得見到。」牛姑太太一臉的笑,一邊就沖善桐招手,「偏巧我們家又沒有女兒,表姑娘呢,也不愛這些花兒草兒的,我一拍腦門,正好給大姑娘、三姑娘做幾件衣服穿。」

  牛姑太太和桂太太一比,真是被比得無比懂事文雅,就是賠罪,都賠得很體面。

  王氏見善桐有一絲猶豫,便不動聲色地遞了個眼色過去,善桐也就挪動到了牛姑太太懷裡,一邊被她揉搓,一邊乖巧道,「多謝伯母賞賜。」

  「真會說話!」牛姑太太摟著善桐,簡直一臉開懷,又瞥了兒子一眼。「這個小孽障,回家我就放下臉說他了。楊太太您別往心裡去,他從小性子野,我要管教,他爹還說,這要上戰場的男孩子,寧可是調皮些的。如今也就是他爹不在,才有些沒規矩,等他爹回家,知道他在外頭炫耀武藝,他就有得疼了。」

  王氏略帶掂量地瞟了衛麒山一眼——也不好意思打量得太明顯,她握著嘴笑了,「不妨事的,都是孩子嘛。等到大了,上了戰場了,漸漸也就懂事了。現在是有勁沒處使,這才調皮些。」

  這話是說到牛姑太太心坎裡去了,她一拍大腿,「楊太太就是有見識!」

  就笑眯眯地望著衛麒山道,「你要是再淘氣,就把你送到你爹旗下,做個大頭兵讓你上陣殺敵去,看你怕不怕!」

  衛麒山脊背一挺,病懨懨的態度頓時一掃而空,那股漫不經心的精緻,也為躍躍欲試取代,他雙目晶亮,朗聲道,「娘要是捨得,我明日就走!」

  可牛姑太太又如何捨得?幾個長輩都對視一笑,牛姑太太又拉過身邊的一位小姑娘,向著米氏道,「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是想托您的。知道您針線好,據說當時在福建也是極有名的,我這裡這個小姑娘呢,平時沒事也就愛刺兩針,西安城裡找遍了,都沒有看到好的繡娘可以教她。一時半會也請不到什麼好的,知道您懂行,還想請您在福建給物色一兩個,我這裡先讓她謝謝您了。」

  這是個極其清俊優雅的小姑娘,今年大約十二三歲,同善桐是一樣年紀,只是出脫得極為超卓,瓜子臉上一雙大得都有些驚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就是一個故事。漫說長輩們,就是善榴善桐,一望之下都大為傾倒,通了姓名才知道,這是牛姑太太堂弟的女兒,因母親早逝,父親沒有續弦,牛姑太太不忍得她無人教養,特地從老家接在身邊撫養的,閨名喚作琦玉的。此時聽了堂姑的說法,便站起身徐徐一禮,輕聲道,「麻煩王太太為琦玉操心。」

  王太太自己沒有女兒,一見之下,早忍不住拉起來一陣誇獎。又細細地問了琦玉的出身年紀,因查知她父親並無官職,母親也非系出名門,心下暗歎了口氣,卻也愛不釋手,笑道,「我真是沒福分,沒能生個這樣的女兒呢!」

  又向牛姑太太道,「放心,這件事舉手之勞,一定為您辦好。如今捎信回去,若是得便,一兩個月就有回信的。」

  牛姑太太笑著點了點頭,自然和王氏等人說話。她像是很疼愛琦玉,見她站著多少有些害羞,便打發她,「和姐妹們一道玩去吧。仔細別給人添麻煩了。」

  善桐忙笑道,「哪裡的話呢!琦玉姐姐生得這樣好看,就是看都看得心曠神怡的,又哪裡會添麻煩!」

  她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前一天的低沉,拉起琦玉的手,就同善榴一道進了裡屋。牛姑太太看了衛麒山一眼,嘴唇動了動,倒不曾說話。王氏和米氏一律微笑,只做看不見。

  雖說善桐心底記恨衛麒山,今日連眼尾都不肯看他。但對牛琦玉,她卻沒有多少妒忌的心思,稍微交談下來,只覺得對方又文雅,說話又大方得體,又博學得很。琴棋書畫,雖不說專精,但似乎在書畫上極有心得。她這半年來每日裡也臨字帖,一來練字,二來磨練心志,最近正覺得怎麼練都沒有進益,十分枯燥。才說了幾句,就拉著牛琦玉去看自己寫的字,又請教她,「都說得了神韻,才算是能夠出師了,可我一向也練得用心的,就不知道怎麼回事,不但沒有進益,似乎反而越寫越差了。」

  牛琦玉先還有些怕羞,如今說到書法,反而容光煥發起來,一點羞澀,也丟到了九霄雲外去。她一邊徐徐研墨,一邊柔聲細語地解釋給善桐聽,「這練字就是這樣,講究一個水磨工夫,又要用心,又不能著急。我走火入魔的時候,成日裡只想著,這一橫要怎麼寫才好看。反而進益不快,後來心思緩下來,只是想著陶冶情操,漸漸的倒有些樣子了。正好我和你練的都是前朝唐六如唐大家的字,我看你寫得有些樣子了,只是轉折處還透了著急,你看——」

  一邊說,一邊揮筆寫了一個楊字,果然是柔媚中隱含機鋒,以善桐眼光來看,已得唐寅字體幾分真傳。

  兩人說得興起,善榴倒落單了,她也不在意,囑咐丫鬟們上了茶點,自己打點了針線來埋頭繡花。小姑娘們說得熱鬧了,善桐又大笑起來,拉著牛琦玉的手笑道,「琦玉姐,你雖然只大我一歲,字倒是比我寫得好多了!我要向你學呢。」

  牛琦玉本來害怕善桐高門嫡女,年少氣盛,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暗地裡生氣。見善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坦蕩蕩地稱讚自己,不禁也大起好感,抿唇一笑,紅了臉向善桐透露,「愛寫,多練,就寫得好些。我不愛繡花,每回都要堂姑過問了,這才拈起針來……」

  「可不是了,我也正是如此!」善桐一拍大腿,更覺得投緣了。「有空閒的時辰,我是寧願多看幾本書的!」

  與牛琦玉又說了幾句閒話,牛琦玉與她也熟慣起來。究竟這兩個小姑娘身份地位大不一樣,彼此間毫無利益衝突,因此交好得也快。沒有多久,牛琦玉就紅了臉,羞怯地打聽起了前幾天那場衝突的始末。「表弟還從來沒有氣成這樣呢,回了家憤憤然的,只說你口出不遜。還說,下次要給你顏色瞧瞧。」

  善桐不屑地噴了一口氣,「我怕他呀?」

  就連說帶比,將桂家的那場小風波告訴給牛琦玉知道。

  牛琦玉頓時蹙起眉來,「你可別小看了他,大家都知道他厲害,又有桂家三少爺跟他一道。平時很少有人這樣回他的嘴的……把他的性子挑起來,你吃虧呢!」

  善桐已非昔日只知逞勇鬥狠的吳下阿蒙,想到若是衛麒山一再挑釁,自己多半也難免麻煩,一時間也有些煩惱,並不曾嘴硬,只是傷腦筋道,「唉,這可怎麼辦,總不成還要我和他賠不是吧?」

  牛琦玉握著嘴想了想,大眼裡閃過了一絲狡黠,她伏在善桐耳邊,輕聲道。「他啊,什麼都不怕,最怕女孩子的眼淚了。平時專揀男孩們嚇,就是怕惹得女孩子哭起來,偏偏呢,有時候又忍不住,嗐,還是個孩子罷了。我剛到西安的時候,他也嚇唬我來著呢,我當時倒不怕的,可故意哭起來。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一個勁給我賠不是呢。下回呀,遇到這樣的事,你就……」

  善桐一邊聽一邊笑,「沒想到你也這樣壞!」

  她又歎了口氣,「唉,可惜,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然回了家,娘又要數落我了。」

  牛琦玉面上掠過了一絲快得幾乎難以發覺的羨慕,她略頓了頓才道,「說的也是,不比堂姑倒是寵我的,我怎麼欺負麒山,她都笑眯眯不說話……唉,有娘真好……」

  雖說似乎是在誇耀牛姑太太對她的偏疼,但小姑娘周身,顯然就多了一絲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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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英雄

  送走了牛琦玉,善桐還有些意猶未盡,和善榴議論過了,「天底下也有這樣好看的小姐姐,又這樣溫柔。」

  又跑去和王氏說,「真不知道西安城裡還有這樣清秀靦腆的小姑娘,牛姑太太還誇我們呢,就是一個琦玉姐姐,都夠她看的啦。」

  王氏和善榴、米氏都看著善桐笑,笑完了米氏才說。「傻孩子,你當她為什麼被養得那樣嬌貴,那是牛家預備了要嫁進東宮去的。所以才特地從福建請師傅來教繡花,她不漂亮不溫柔,那還成何體統?」

  善桐一怔之下,才明白自己畢竟是比大人們少了幾分遠見。沒能見微知著,看透事情背後的深意。

  「要做太子妃,那她的出身還是矮了幾分呀。」她就怔怔地道,「能壓得穩後宮嗎?」

  「能不能,那是選秀時候的事了。」王氏淡淡地道,「不過,她生得太美,出身又不夠,恐怕牛家人也未必會選她。他們自己內部,肯定也有紛爭有比較的,還得看當家人怎麼說了。要瞄準的是皇后的位置,就得尋覓一個穩重平和些的,出身高些的。恐怕牛姑太太嬌養一場,也只能落得一場空了。」

  米氏又恭喜王氏,「看來妹夫在定西幹得不錯,你還是有福氣。」

  這一次善桐倒是很快也想明白了:衛麒山剛剛從定西回來,自己父親是紅是黑,他自然是最清楚的。牛姑太太對在自家這樣熱情,只怕還是因為父親受到了上級的好評。

  「這些年來,看在他小四房堂兄並我們家的面子上,一般人倒也不大為難。」王氏唇邊不禁含笑,「他年紀也輕呢,且慢慢來吧。」

  她歎了口氣,又道,「權神醫在定西也好的,這個人忙起來就顧不得吃飯睡覺,身邊帶著的兩個小廝又不敢怎麼勸,能給他把把脈,那是最好。免得累壞了身子,也不值當。」

  一時又和王氏說些京中的事,這兩個官太太久居京畿,別的不說,對京城人事還是極熟悉的。一時間權家長許家短,焦家這個,秦家那個的。善桐聽得幾乎要掩耳疾走,索性退到一邊安靜練字。第二天一大清早,桂太太就派人來接她過桂家去。

  今次上桂家,桂太太邀的是善桐一個人,王氏也沒跟著湊熱鬧的意思。只是打發善桐換了一身貢緞裡素紗面的短打,淡淡地道,「這是你舅母和我趕著給你裁的,畢竟是長輩針線,你要仔細些。」

  娘這幾天累成這樣,得了閑抽空還要做衣裳,善桐撫著衣襟,不禁感慨萬千:也不知道娘通身的精力是從哪裡來的,居然面面俱到至此。

  桂太太這一次根本都沒有在堂屋裡等候,轎子進了二門落地,僕婦便把善桐領到了另一條路上,東拐西繞的,竟又出了二門,進了個大校場。桂太太直接就在校場邊上,一邊刷著一匹大白馬的鬃毛,一邊對善桐笑道。「你來了!」

  見善桐打扮清爽,她又是一笑,「我還當你沒帶騎馬的衣裳來,特地把含芳的衣服翻了幾件出來改小了。這樣看,倒是白預備了。」

  善桐此時面對桂太太,不知怎麼,反而更落落大方,更放得開了。她雖然還有些不服氣,心裡想著要撐住楊家的面子,但少了想望,反而更揮灑自如,含笑承認,「也都是娘和舅母熬夜趕出來的,出來的時候沒想著要騎馬,的確沒帶。」

  也沒等桂太太回話,她就踮起腳尖拍了拍大白馬的身子,笑道,「這是要給我騎的嗎?」

  只聽得嘶鳴一聲,馬兒長長的尾巴甩過來,要不是善桐躲得快,險些就要被掃到了臉。桂太太笑個不停,「不行,這馬性子烈,你和它也不熟,我怕你出事呢。你騎的馬兒在那邊。」

  便有人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馬來,善桐留心一看,見它是騸過的,倒的確是放心了些。她握住馬鞍,也不要人扶,輕輕巧巧就翻身上馬,看桂太太騎的那匹大白馬,不但沒有騸過,比自己的馬兒又更高大了幾分,心下倒是大為欽佩,「沒想到桂伯母居然能降得伏頭馬。」

  桂太太眼神大亮,笑著贊道,「嗯,是個懂行的,你沒訛我呢,平時在家也常常騎馬?」

  若真不會,訛了還怎麼下臺?善桐心中不免一笑,口中卻甜甜地道,「平時要學的東西多了,也就是十天半個月,才騎一小會兒。要讀書,要寫字,要繡花,要學管家……嗐,能騎就不錯啦!」

  兩人說話間,已經彼此相隨,在校場裡跑了幾個圈,桂太太多少有些不足,一邊帶著善桐往校場外頭跑去,一邊道,「我們家含芳和麒山今兒也在兵營那邊,帶你去瞧瞧吧,要射箭也得往那裡去,家裡還是小了,有些施展不開。」

  雖說西北民風較為粗獷,時常能見著女子拋頭露面地在外行走,但似桂太太這樣撥馬就出門的女眷,也的確還是不多。善桐一面有些憂慮,一面也的確大感新鮮,一抖韁繩跟在桂太太身後,一邊笑道,「噯,我就跟著伯母了,伯母就是把我賣了,我也跟著您。」

  「你這孩子,多會說話!」桂太太朗聲大笑,自邊門出了元帥府,便道聲跟好,一夾馬肚子,放馬跑了起來。善桐忙縱馬跟在後頭,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就出了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又越過了一片破舊不堪,居民蓬頭垢面的貧民窟,眼前依稀就可見東北角城,一併連天的兵營:西北軍事重,這片兵營儼然是建成幾年都沒有撤銷。久而久之,眾人也習以為常,都以城北大營呼之。

  見了兵營,桂太太才緩了馬速。這個貴婦人又是一臉的容光煥發,看起來似乎才三十出頭,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一邊誇善桐,「嗯,你懂得學是好事。女兒家的心思不能只放在刺繡上,讀書寫字也好,騎馬射箭也好,算賬管家也好,都要拿得起來。不然出嫁了有事,只會哭,只會繡花,那有什麼用?——唉,不過有時候,有本事也沒辦法,你看老百姓日子,是眼看著就窮苦了。這還是省城呢,鄉下地方,只怕更難過些。」

  善桐前幾日第一次見桂太太,可以說是又不喜歡她,又有些怕她。今日裡不知怎麼回事,居然覺得桂太太其實也滿和藹可親的,作風爽利大膽,也有種說不上來的魅力。她也跟著歎了口氣,低聲道,「朝廷打仗,第一個苦的還不是百姓!」

  桂太太深以為然,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格外留神又看了善桐幾眼,帶她從營房間穿過,沒有多久,就見到城牆下一大片空地,有許多兵士在其中撥馬為戲,似乎有些在打馬球的,也有些對著箭靶,射那沒箭簇的木箭,以此練習武藝。

  見到桂太太,眾人都抱拳行禮,卻並不下跪,桂太太也不介意。帶著善桐又往外走了走,再繞了個圈,才見到一個寬大的校場,卻幾乎都是空的。

  「這是你伯父親衛們平時演習的地方,眼下人都到前線去了,空蕩蕩的,我倒是時常過來。」

  桂太太一邊介紹,一邊拿過一把小弓來遞給善桐,問她,「一點都不會?」

  善桐倒是玩笑般學過些皮毛的,此時試著將弓拉開,居然可以拉滿,不禁一陣喜悅,沖桂太太炫耀道,「您瞧,我能拉滿呢!」

  桂太太不禁捧腹大笑,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校場外頭已經傳來桂含芳同衛麒山喘不上氣的笑聲,善桐面上一紅,訕訕地收了弓。聽桂含芳一邊笑一邊道,「哎呀,三世妹真厲害——這是我六歲學射箭時開的弓,你居然能開滿呢!」

  「好了,人家是女孩兒,能和你比?」桂太太笑夠了,才直起腰喝了桂含芳一句。

  善桐既然一無所求,自然也懶得討好桂太太,她就紅著臉策馬靠近桂太太,「伯母!您瞧兩位世兄又要欺負我了!」

  桂太太倒是看她可愛,笑眯眯地道,「好,我罰他們——含芳,去取硬些的弓,並一些棉花箭來。我記得你帳篷裡還有些的。」

  桂含芳便怏怏地撥馬去了,桂太太這才對善桐道,「你別小瞧了他,雖然他小,可五六歲起,一年有竟半年在這裡住的。自己的帳篷自己收拾,和他大哥、二哥一樣,都是好樣的。我養兒子,同你娘養女兒一樣,別看年紀小,可從不嬌慣。」

  這話就有些味道了,善桐心裡似乎品出來了,又覺得不信。她索性也不多想了——也不敢多想,隨口敷衍了幾句,便央求桂太太,「您說,我今兒能學在馬兒上射箭麼?這個我在楊家村的時候看桂二哥並許家那一幫子鐵衛做過,好好看呢!」

  桂太太直笑,「你還是好好地在地上練吧!我怕你兩手一抬就得摔了。」

  衛麒山此時也縱馬過來,繞著善桐的馬兒來回穿行,逗得棗紅馬一陣不安。他雖然騎的也是騸馬,但畢竟騎得熟了,善桐有心閃避都躲不開,半日裡才得了空縱馬出去,氣鼓鼓地白了衛麒山一眼。偏偏並不理會他,只是和桂太太說笑。桂太太說了衛麒山幾句,見衛麒山似聽非聽,也就不管他。

  不一時,外頭士卒們忽然鼓噪起來,桂太太眉頭一皺,扔了一句,「你們在裡面不要出去,我去看看!」便轉過馬頭出了小校場,善桐手裡拿著小弓同些棉花箭,一時很有些技癢,想要試著在馬上射箭。可看了衛麒山一眼,又怕自己射得不好被他笑了,只好撥馬在小校場一頭呆立:卻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下馬了。她其實很喜歡騎馬,只是在家總是太忙,又不願給大人添了事。今日之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摸到馬鞍呢。

  她不去招惹衛麒山,衛麒山卻自然是要來招惹她的。沒了桂含芳幫襯,他也並不害怕,慢吞吞地撥馬到她身邊站著,他就笑了。

  「你膽子不小呀,三世妹!我還當你見了我就要跑呢!」

  善桐掃他一眼,面帶寒霜並不說話,衛麒山眨了眨眼睛,帶了一絲病容的面上又現出一縷笑來,他輕聲道,「嗯,你想學射箭?我可以教你。」

  一邊說,一邊就從身後解下弓來,又慢條斯理地抽了一支羽箭,動作俐落爽朗,倒是顯得格外矯健。善桐不禁看著他,卻還不願搭理他。衛麒山笑著沖她眨眨眼,撥馬遠遠地跑動了開來,跑了幾圈,在馬上張弓搭箭,一箭果然就射中了一個固定的木靶子。善桐斜眼看時,只見那羽箭雖然沒有箭簇,箭頭甚至包了薄薄的棉絮,但也將靶子上擊打得木屑飛揚,將將中了十環。

  衛麒山手上的工夫是真的很說得過去的!

  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拍手道,「射得好!」

  衛麒山面上閃過了一絲得意,卻又搖頭遙遙地說,「射得還不大好,兩軍交戰,對方自然是四處跑動,沒有呆在原地等你去射的。這活動靶子,我也就只能中上五環、六環,做不到箭無虛發。」

  見善桐露出聆聽神色,他又道,「我爹說,就是射了移動靶子射得好,到了戰場上也未必能准。畢竟人和靶子總是不一樣的。他說拿了戰俘回來,給我做活靶子來練呢!」

  一邊說,一邊張弓搭箭,遙遙對準了善桐,掀起嘴角道,「我卻有些等不及了!你看,這上頭包的是棉花,被射中了也沒事的,不如你跑起來,陪我練一練?」

  早就知道,他之前好言賣弄,是有用意在的!

  善桐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高高地抬起頭來,冷笑道,「你有膽子,儘管試試看好了。」

  衛麒山眯起眼,竟真的將弓漸漸地拉了開來,對準了善桐胸口,聲音裡也帶了一線緊繃,「我可要放了啊——」

  善桐終究還沒長大,其實就是個大人,在這樣的時候,心裡也不免有些害怕,她咬緊了牙關,卻硬是不願意示弱。只是控著馬兒站立不動,傲然迎視衛麒山,雖然沒有說話,但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了:你有膽子,就放箭吧!

  這個小丫頭,怎麼就這樣倔強!

  衛麒山心下也覺得有趣,正要再說幾句話戲弄她時,忽然聽得遠處一聲怒喝,弓弦聲起,他心下一慌,手中一鬆,箭矢便斜斜地飛了出去,所幸手上其實沒有用力,箭飛出去不多遠,連只是在校場中央就落到了地上。還沒來得及轉頭探看,虎口就是一痛,櫻木弓頓時應聲而落,低頭看時,卻是被一支包了棉花的羽箭射在扳指上,虎口吃痛迸裂,這才連弓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一緊,那邊善桐轉頭一看,卻是喜出望外、笑顏逐開,她趕著脆聲招呼道,「桂二哥,你回來啦!」

  但見校場邊上,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風塵僕僕,猶自穿著一身染了塵土的褐布袍,可即使是這樸素的裝扮,也難掩他自然而然勃發出的一股英雄氣概。他面沉似水,並不做聲,手中一把長弓猶自未放,另一隻手已是又扣住了一枚羽箭,轉眼上弦瞄準了衛麒山。

  不是桂含春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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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救美

  隔了幾道泥土夯成的矮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大校場上衛士們的鼓噪聲。小校場上卻是一片寂靜,氛圍古怪,衛麒山只覺得精氣神都被鎖死了,不禁自額際流下一滴冷汗,強笑道,「二哥,我就是嚇嚇她——」

  卻是全無了剛才的凶霸強橫,善桐見了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她親親密密地策馬靠近了桂含春,跳下馬道,「剛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一邊說,一邊對衛麒山做了個鬼臉,衛麒山氣個半死,卻又無計可施,蓋因精神被箭頭鎖死,雖然箭頭包了棉花不能傷人,但桂含春虎視眈眈,氣勢上一點都不曾放鬆,他要一動,氣機牽引之下,箭一離弦射中,雖說沒有箭簇,但這樣的力量,一場瘀傷是免不了的。一時間只得小心翼翼地看著桂含春,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還是善桐覺得這樣下去也不大像話,被桂太太看到,又生事端,這才向桂含春求情道,「算了,桂二哥,他也沒怎麼著。別鬧大了,讓大家知道,又是一場風波。」

  半年不見,不但長大了不少,看起來更有小姑娘的樣子了,就連談吐,都多了幾分穩重。

  桂含春對她當然要親切得多了,他瞥了善桐一眼,手上一鬆,木箭頓時離弦,才過校場一半,便斜斜落地,竟是軟弱無力的一箭——衛麒山大鬆一口氣之餘,不由得更訕訕然起來:被桂二哥教訓,他是不怕的。可他就硬是沒有看出來,剛才桂二哥只是虛張聲勢,嚇嚇他罷了。

  正這樣想,桂含春已是和和氣氣地問,「你們進這裡來做什麼?」

  這是桂家的親兵校場,當然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善桐轉了轉眼珠子,笑道,「是桂伯母帶我進來的,說要教我射箭來的。」

  她便同桂含春一道望向衛麒山,衛麒山摸了摸頭,要說什麼,又把話咽了下去,低聲道,「是我自己溜進來的。」

  只聽他的語氣,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個心高氣傲,有絕技在身的少年,對桂含春是徹底心服口服,連一點玩把戲的念頭都不敢有,已經被桂含春的那一箭,射丟了自己的銳氣。

  桂含春一邊收弓,一邊淡淡地道,「擅入禁地,念在你年紀還小,也不多罰你了。自己找軍法官報導,把事情說一聲,領軍棍十記。」

  衛麒山面上又憔悴了幾分,他看起來又是那個文弱謙雅的江南公子了,老老實實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是。」便翻身下了馬。

  從善桐和桂含春身邊經過時,他又偷看了桂含春一眼,低聲道,「我真沒想傷人,二哥,我就嚇嚇她。」

  到了最後一句,不禁鼓起嘴巴來,流露出了幾分委屈。

  桂含春啼笑皆非,哈哈一笑,拿弓拍了拍衛麒山的屁股,道,「去吧,你要真想傷人,就不止這一箭了。」

  他頓了頓,又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不過,箭是對著敵人的,不是對著自己人的,是對著男人的,不是對著婦孺的。下次再撞見你這樣,我廢了你的手。」

  他平素裡說話一向和氣,此時也並未板起臉來,可卻自然而然有一股淵停嶽峙、言出必行的氣度。衛麒山何曾再敢多言?一跳老高,匆忙奔遠了,連善桐都不禁咯咯笑起來。桂含春這才扭頭看著她,伸手比了比,笑道,「嗯,三世妹你長高了不少呢。」

  「桂二哥也長高了好些呀。」善桐先搶著說了一句,忽然才覺得小校場內就彼此二人,實在有些不成體統。她心中雖然已經對桂家這門親事不抱希望,但見到桂含春,總是有種說不清的羞澀和喜悅,想要多和他待一會,可又覺得這不大像話。一時間思前想後,反而沒了聲音,半晌才道,「桂二哥,你從江南回來啦!」

  她忽然意會到桂含春回歸的含義,一下精神大振,笑道,「桂二哥,你帶糧食回來了?」

  桂含春見她一驚一乍的,好似又有了小姑娘的樣子,一時間倒很想摸摸她的頭的,只是想到善桐也有十一歲過半了,轉過年來,再過上一段時間,就是十三四歲的大姑娘。手都伸出去了,又縮回來道,「嗯,雖不多,但解大軍燃眉之急,夠了。這是第一批,往後還有好些,會陸續運來的。」

  西北糧急,已經延續了大半年有餘,如今險情終於得到緩解,真是軍民都鬆了口氣。善桐這才明白軍士們為什麼鼓噪,就是小姑娘自己,都很想鼓掌歡呼一番。她喜得滿面通紅,又纏著桂含春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笑道,「對了,桂二哥你進來做什麼,是找桂伯母麼?她方才出去啦!」

  桂含春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道,「我說那群兵痞子怎麼安分得那樣快——糧食還沒進城,這裡人眼看著要多了,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在這裡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善桐也知道,大量軍糧的到來,必定會為桂家添上許多工作。她雖然有些不捨,但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又指著棗紅馬道,「這是我騎來的,我騎著它回去吧?」

  「孩子話。」桂含春不禁失笑。「等著,我讓人給你雇架車來。」

  他大步走開,沒有多久,便領了兩個小親兵,一併桂含芳一起進小校場。桂含芳滿面放光,上躥下跳地圍著哥哥只是問話,桂含春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了,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叮囑道,「好生送三世妹回去了,路上要生了什麼事,和麒山一樣,自己去領軍棍吧。」

  又似笑非笑地道,「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竟一個人跑到了小校場裡,恰好被我撞見了,只好罰他。」

  桂含芳一縮脖子,頓時老實了不少,沒好氣地沖善桐道,「走,跟我來。」

  善桐和桂含春揮手作別,雖有些不捨,但卻不敢流露出來,只笑道,「桂二哥,我走啦。」

  走了不多遠,終於是忍不住回了回頭,見桂含春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二人,心下不禁暖到了極處。只覺得有一股情緒潮潮熱熱,在心頭盤旋,忙轉回頭去不敢再看。直到上了車,才猛地撲倒在自己膝蓋上,想著方才桂含春的一言一行。

  有了桂含春的叮囑,桂含芳這個小猴兒倒是老老實實地將善桐拉回了王家,又對出迎門人略作交待,便隔著窗戶道,「三世妹,我心急回去,就不進去吃茶了。改日我哥哥問起來,你可不許說我的壞話!」

  雖說他同衛麒山狼狽為奸,十分可惡。但這份可惡畢竟是孩童之間的齟齬,善桐得了桂含春為她出氣,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呢。對桂含芳自然也多了幾分大度,隔著窗戶笑道,「你以後不欺負我,我就不說你的壞話。不然啊,胡編亂造,也要編造出來,向你哥哥告狀。」

  桂含芳不禁大為頭疼,哼了一聲,悻悻然道,「早曉得,半路上把你給賣了!」

  等善桐下了車,他打發了車錢,便自顧自地上馬走了。米氏得了消息還很奇怪,「都送你回來了,怎麼也不進來喝口茶。」

  善桐忙指手畫腳,把江南糧食送到的消息告訴給長輩們知道。王氏、米氏都是精神一振,米氏更是喜形於色,「這下好了,看來城裡的糧價可以降了!」

  一邊又歎了口氣,「不過今晚你大舅舅肯定又要在官署忙到半夜啦,我們先吃飯吧——今兒跟著桂太太,都到哪裡玩了?」

  善桐當著舅母的面,倒是沒說起衛麒山的事:雖說桂含春沒有叮囑,但她也明白,衛麒山為這事已經受了罰,要再叨登出來,惹得牛姑太太罰他,又要上門道歉。一來多事,耽擱住了回寶雞的腳步,二來也有些得理不饒人了。她輕描淡寫地道,「就是帶我到城外的小校場去跑了馬——還要教我射箭來著,不過後來桂二哥他們回來,我不想礙事,桂伯母又出去安撫兵士們了。桂二哥就讓桂三哥把我從校場送回來了。」

  王氏這才稍釋疑心,嘴角一翹,笑著說了一句,「嗯,也許三少爺是小兒子,桂太太難免偏寵了些。桂家這個二少爺,行事倒是很穩重的。」

  說到這個,米氏倒也有話說。「桂家也就是三少爺調皮了些——也是桂太太寵他,前頭兩個孩子,都很不錯。大少爺二少爺,行事穩重中透著精明,最讓人放心的了。這一次把二少爺打發到江南去借糧食,裡裡外外的事,是他一個人主辦。跟著過去的兩三個老人,不過是協辦罷了。你看,豈不是辦得漂漂亮亮地回來了?」

  她又沖王氏擠了擠眼睛,「不過,你們楊家村想必出力也不少。」

  不管小四房大爺和村裡幾房有什麼過節,總歸楊家村是他的根。楊家村在西北,西北的事,他就要特別上心地辦。這話都不用說破,朝廷眾人均心照不宣:不然,湖廣也是天下糧倉,川蜀之地這幾年也豐收連連,且又都離得近,為什麼軍隊要到江南去催糧食?

  王氏只是笑,又念了念佛,沒接米氏的話頭。「只盼著糧草到了,能打幾場勝仗吧,西北再這樣下去,是真要亂了。」

  因善桐從桂家回來後,一行人在西安再沒有別的人事必須應酬的,王氏給小五房平時往來頻密的一些親朋好友帶了口信,就說是這次急著回去,下次再上門拜訪。如今往各處去請安的僕婦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善榴、善桐姐妹便在母親身邊幫著記人情帳:這戶人家給了多少賞封表禮,那戶人家又送了什麼東西。

  到得近晚時分,這才將人情帳記清了,東西各自處置,有些鮮貨便交給米氏處理。兩姐妹這才得了空,善榴忙著做針線,善桐又取文房四寶出來,見縫插針地練字,寫了幾筆,又拄著下巴自顧自地笑一笑,寫幾筆,又自己咯咯地笑出聲來。

  善榴早就留意到了妹妹的不對,她微微皺起眉頭,笑道,「你怎麼了,去個桂家,把你魂兒去丟了?」

  見善桐面色微紅不肯說話,心頭倒是微微一動,細細打量了妹妹幾眼,又低頭沉思了片刻,才略帶試探地道,「敢是你見到誰了不成?」

  姐姐的厲害,善桐是早有所領教的,這半年來姐姐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沒那麼熱心了,許多大事小事,卻還是心中有數,只是不開口兒。她見姐姐留了心,倒是有幾分提防,也不知怎麼回事,就不想把心事告訴給姐姐知道,轉了轉眼珠子,便搪塞善榴,「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告訴娘——衛家那個紈絝浪蕩子弟,今兒個……」

  就添添減減,把衛麒山作勢要射她,反而為桂含春射了一箭的事,告訴給善榴知道。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就笑,「叫他淘氣,叫他霸道!我治不了他,有人能治!」

  這是善桐心中得意事,一提起來,笑得自然歡快。善榴倒是信實了,心想,「妹妹今年才十二歲不到,雖說心思聰慧,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晚熟得厲害。倒未必是私心裡中意了誰。」

  她也就握著嘴,跟妹妹笑了一會兒,才放下臉說她,「逞一時之快,又把場面弄僵了。他騎射比你強,你要吃眼前虧的。這一次我不和娘告狀了,下次他再這樣,你只是不理他,撥馬遠遠跑開完了。什麼事都要認真計較,你有那麼多工夫嗎。」

  善桐之所以不欲露出此事,就是害怕被母親姐姐說教,不想還是沒有躲過一劫。可待要俯首聽訓,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雖然到底還是垂下頭去,卻又終究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煩躁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善榴擰起眉毛,看了善桐一眼,也只好無聲地歎了口氣。

  孩子大了,一天比一天懂事,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有自己的主意。很多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就是不願意去做,你奈她何?總不能強按著她的頭,逼她喝水吧。

  想到自己把妹妹比作牛兒,她唇邊不禁又掛上了笑,正要說話時,只聽得外頭畢剝作響,似乎有人往屋頂上倒了一盆炒豆子,轉眼間響聲越大,敲擊之聲不絕於耳,一股寒氣自門窗處席捲過來,兩姐妹都走到窗前看時,卻見窗外天色蒼茫陰霾,空中不斷有冰粒落下,大小彷若米粒,砸在玻璃窗上,帶得窗戶一陣顫動。

  隔著敞開的窗戶望過去,王氏同米氏也都止住了話頭,先後出了屋子,站在廊下面沉似水地望著天。

  雖說院子並不大,大家隔著門窗說話,也都能聽到,可一時卻是誰都沒有了說話的興致。

  隔著院牆,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冰粒與鐵盆撞擊那沉悶的砰砰聲,還有不知哪裡來的孩童尖叫。

  「下冰雹嘍——下冰雹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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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0 10:38: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八章:窘境

  小五房一行人第二天當然沒能回得去寶雞。

  這一場冰雹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半個時辰工夫,就化為了大雨,潑天一般下到了半夜住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又是晴空萬里,似乎是個動身的好天氣。可王氏就好像忘記了榆哥的病情一樣,反而在西安又住了下來,只是打發瞭望江男人張看回寶雞報信。甚至還寫信問桂太太借了兩匹好馬,並備了一封路引,以便可以儘快趕回寶雞。

  寶雞到西安並不如到定西那樣遠,也就是三四百里路,張看正值壯年,又很懂得主母的擔憂。到第三天早上,居然就帶著老太太的回信來了:這一場大冰雹沒有放過寶雞,從西安出去到寶雞一帶都遭了災。——他在驛站還聽到了更可怕的消息,那就是往天水一帶,整個陝南糧倉,都沒有能逃得過這一場災。

  「就差這十多天!」王氏和米氏說起來,臉上寫滿陰霾。「再過十多天,開鐮秋收了,它就是下個三天三夜也不妨事的。現在……今年的收成能有往年的兩三分,那都算是好的了。」

  米氏也跟著愁眉不展,「這下倒好,這是消息還沒到西安,再過十天半個月的,米價又要漲了!」

  一時就想起來囑咐家下人,「索性多買幾百石來,一家人慢慢吃到明年,吃不完再說了。正好最近軍糧運到了,糧價還正跌著呢。」

  每天開門七件事,身為主母怎能不操心?善榴、善桐都聽得很入神。王氏卻忙道,「不必了,你們這樣零散地買,其實也是吃虧。今年糧價貴得離奇,反正我們這裡也是要買的,到時候勻些出來,倒也夠了!」

  米氏看了王氏一眼,又掃了兩個外甥女,她壓低了聲音,「怎麼,你們的糧食也不夠吃了?」

  王氏之所以滯留西安不回寶雞,其實就是顧慮著這一層。只是這畢竟是楊家村的內部事務,卻不好和米氏說得太多。她含蓄地笑了。「老人家這一輩子是挨過幾次餓的,手裡沒有糧食,總是不安心。可我們的存糧又借走了不少,真遇到荒年,米珠薪桂的日子有得是呢。現在趕著買一點,貴是貴了,卻還是安心的。」

  二兩銀子一石白麵,也買得下手!

  米氏瞪大了眼,待要細問,見王氏神色,又住了嘴,半日才道,「你大哥好歹也是個官,城裡也有幾個熟人,要是你心裡沒有成算,我這裡倒是有相熟的米店——」

  「那倒不用。」王氏笑道,「妞妞兒養娘家就是經營這個的,在西安也有分號,我已經派人去請掌櫃的過來說話了。他們家辦事,那是最牢靠的。大嫂就只管放心吧。」

  這一場冰雹下得突然,可小姑子卻一點都沒有慌亂,往家報信,這邊安排買糧,似乎早就有了成算。看來這些年來雖然日子過得不如意,但畢竟是歷練出來了……

  米氏還在咂摸著「米珠薪桂」這四個字時,外頭來報,二少爺王時從法門寺回家了,午飯前就能到家。她頓時又活躍起來,忙著張羅給王時打掃下處,又要做幾個好菜云云。索性就讓王氏自便,自己帶著幾個媳婦子進內院去折騰了。

  兩姐妹一向不曾開口說話,等到米氏去了,善桐才道,「沒想到下這場冰雹,倒是把祖母的決心給下定了。」

  王氏歎了口氣,「也是趕巧了,這會子軍糧剛到,西安的糧價還是在往下走。再早些再晚些,就是想買,怕是都買不起了。」

  善榴這小半年來一心備嫁,對家裡的事難免就沒那麼上心了,一時間居然沒有聽懂母親和妹妹話裡的意思,忙問,「怎麼,這買糧的事,祖母是早就有準備了?」

  雖說姐姐一向同自己要好,但她似乎無所不知,又似乎什麼都能辦好的形象,在善桐心裡實在是太根深蒂固了。聽善榴這一問,她要比姐姐還吃驚,「你沒看出來啊?這幾個月,祖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還不就是又想買糧,又捨不得錢。連三嬸、四嬸都看出來了,三嬸那天還說呢:家裡現放著上萬畝的田地,還要去外頭買糧,傳出去簡直是個笑話。雖說是在議論十六房的事,但其實是村著祖母呢。」

  雖說老太太強勢,但畢竟年紀大了,三個兒媳婦也都不是沒主意的人。她沒有明說,不代表大家都看不出來,慕容氏這是借物言志,暗暗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

  善榴的眉峰頓時就蹙了起來,見母親含笑看著自己,又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吶吶道,「倒是我走神了,沒品出味道來……」

  「你忙著繡嫁妝,誰捨得分你的神。」王氏也笑了,「正好現在妞妞兒也大了,心明眼亮的,又在她祖母身邊伺候,有她提點著,你就只管安心繡你的花。」

  這還是母親第一次明確地表示,自己可以和大姐一樣,為她分憂了……

  善桐含了一枚福建老家捎來的醉橄欖,眯著眼笑了,見善榴也望著自己笑,她羞澀地道,「大姐你也嘗嘗——酸酸甜甜的,好吃著呢!一會兒就能品出味道了!」

  姐妹倆彼此暗地裡打趣,全從眼神動作過招,王氏看得也是會心一笑。正欲說話時,外頭來報,卻是豐裕糧號的少東家王德寶親自來了。

  這和尋常掌櫃的又不一樣,兩姐妹也就都不曾回避,等王德寶進來互相見禮過了,他還沖著善榴笑道,「聽說大姑娘喜事近了,到時候可不能少我一杯喜酒,要不是我帶了諸少爺往村子裡來,今兒大姑娘可還不知道要嫁往哪家呢!」

  善榴頓時紅了臉不說話,王氏也笑道,「小猴子,少不得你一杯酒喝的,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和你同路,發嫁到甘肅去也未必呢。怎麼,上回新年裡你爹過來,還說今年預備要讓你在鳳翔府裡承擔起一兩間分鋪的,才半年不到,你又跑到西安來做什麼?」

  王德寶神色頓時就是一暗,他四周看了看,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二太太,這話就是對著三太太、四太太,俺也不敢隨便開口的……」

  他雖然自小脫籍出去,但對舊主始終極為客氣,見到慕容氏和蕭氏時,總以三太太、四太太呼之,唯獨對二房很是親近,新春裡幾次走動,有時口中也會帶出嬸母字樣來。因是兩代養娘,又是奶侄子,王氏也從來不曾多加指責。王德寶和善榆、善桐之間,反而是像親戚更多于像主僕,這樣慎重其事地稱呼二太太,那還是第一次。不要說王氏,就是善桐善榴都不禁皺起眉來,露出了凝神細聽之色。

  「你只管說就是了。」王氏心中也是一驚:王德寶年紀雖小,但精明能幹,從小幫著父親打點生意。如今已經可以一個人跑遠路了,踏實靠譜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是斷斷不會危言聳聽的。

  再想到豐裕糧號在鳳翔府也算是排得上號的糧店,王氏心中多少已經有數了,卻還是抱了萬一的希望,催促道,「不該多說的,你嬸母是決不會往外漏一個字的。」

  王德寶又瞥了善榴善桐兩姐妹一眼,面上神色數變,終於沒說出請姐妹們回避的話來,他又將聲音壓低了幾分。「嬸母,寶雞全府都沒糧了……我這次來,是想乘著軍糧到了,城裡米價跌了,宕些糧食回去的!」

  王氏頓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當時同業之間,雖然也有競爭關係,但更多的還是互幫互助互通有無,存貨互相平調是常有的事。豐裕糧號背靠了楊家,短短十幾年間,在鳳翔府已經很排得上號了,王善又一向很急公好義,隱隱竟有行業魁首的意思。他說寶雞府沒糧食,那就是真沒糧食了。

  西安城還沒下冰雹的時候,一石白麵都要二兩白銀了,過上幾天等陝南全線遭災的消息傳到城裡,糧價恐怕是要翻著倍的漲!

  不論多貴,現在必須得買糧食了!

  只是到底買多少呢……王氏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了。她掃了女兒們一眼,又看了看王德寶,竟有了些不知所措:這件事牽扯到族中齷蹉,實在並不適合同嫂子說明。可兩個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聰慧,卻不能出面辦事。德寶又不是家裡下人,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口……

  這一次,善桐卻完全讀懂了她的猶豫。

  「娘,依我看,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桂二哥。」她一揚眉毛,毫不猶豫地開了口,「不過,買肯定還是要買的,再貴也要買。這不是買糧食,是買命呢。不管三嬸四嬸怎麼想,在咱們看,肯定是買得越多越好的。」

  是啊,真到了艱難時候,三房和四房可以避到安徽去投奔大房,可自己一家是必須在楊家村陪著老太太堅守到底的。就是老太太走了,丈夫就在前線,自己也萬萬不能離開……

  王氏讚賞地看了女兒一眼,就從袖子裡掏出了幾張銀票,送到了王德寶手上。王德寶又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可這機敏練達的少年東家,不但沒接銀票,反而一臉苦笑,一縮手又續道,「嬸子,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到了西安都七八天了,日常相好的那些個商鋪們,沒有一戶是有餘糧的,都只剩倉庫底了,就是我出到三兩銀子一石,都沒人肯賣,一個是不缺錢,一個也不敢賣……現在就是有錢都沒糧食買,實話說,還指著嬸子能給指條明路呢!」

  西安城裡面上不顯,其實糧荒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屋內一時竟無人開口了,大家你眼看我眼,半天王氏才歎了口氣,低聲道,「從前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國難!你看看,還沒到國難的地步呢,就是西北打了仗,什麼四品不四品的,還不是和佃戶家一樣,今天愁著明天的糧!」

  她也只是抱怨了一聲,就又站起身來,振奮精神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先出門四處問一問,不過,德寶你可別說太多了,就只說鳳翔府糧食要賣完了,想要尋些便宜的米糧回去……」

  一邊說,一邊吩咐套了車,打發人和米氏說了一聲,居然就這樣出門去了。善榴、善桐姐妹面面相覷,都覺得心情沉重,說不出話來。兩人相攜回了客院,善榴忽然道,「真恨我不是男兒身!不然,哪裡要娘親自出去跑!到了有事的時候才知道,家裡沒幾個兒子,真是不行。」

  善桐勉強一笑,心兒卻也是飄飄蕩蕩地落不到實處。只覺得在這樣嚴峻的形勢跟前,似乎所有權勢地位,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只有糧食兩個字才是真的,才能保證生命的延續。

  生平第一次,她想到了死,恐懼起了死。在這一瞬間,她強烈地想要逃離西北,不論是去京城,去安徽,去福建,似乎都比留在這一塊危機四伏的土地上要強得多!

  可她又想到了祖母斬釘截鐵的那句話。

  「這件事是我們小五房從中促成,別人可以走,我們小五房不能走,小五房裡誰都能走,我老太婆和你們二房不能走。就算到了那一步,把孩子們都送走了,你這個二房主母,也不能走!」

  當時母親的回答,卻的確是出自真心,她並沒有絲毫猶豫,便已經答道。「老爺就在定西,媳婦自然是哪裡都不去的。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塊兒。」

  在那時候,她只覺得這話是母親難得的豪壯之言,可到了此時,善桐才覺出了母親和祖母話中的分量。

  明知道離開西北,安徽福建都是魚米之地,退一萬步說,京城至少也絕不可能糧荒,可為什麼卻不能走?

  她不禁就問姐姐,「姐,你說要是甘肅也缺糧,那可怎麼辦啊?咱們和諸家說一說,成親後讓諸大哥帶你下江南去吧!」

  善榴手上一頓,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顯然也並不是不擔心這一點,可話說出口來,軟綿綿的聲調裡又透了一股硬氣。「這話我們是決不能開口的。他是長房長孫,雖說不是宗子,可諸家和咱們不一樣,族長家是早就沒有多少聲望了,一族親戚都指望著總兵老爺的照拂。這時候一走了之,成什麼人了?信義威望蕩然無存,以後就是回鄉,也羞於見人哩。」

  王氏到了晚飯時分都沒回來,只是派人帶話,說自己在小五房一門親戚家吃飯,晚上還要再走幾戶人家,叫眾人都別等了。米氏自然不免犯了疑心,問善榴道,「出什麼事了,這樣著急。」

  善榴倒沒說什麼,善桐已道,「就是怕晚買了糧食,買得就太貴了!」

  她又問米氏,「舅母,要是明年收成還是不好,戰事也不好,您看該怎麼辦呀?」

  話才說了一半,米氏已經驚惶起來,一疊聲地道,「那還用說!當然是回福建去了!連你舅舅都得讓他辭官——」

  她看了姐妹倆一眼,又添了一句,「你們也一起帶回福建老家去!至少飯是能吃飽的!」

  反倒是表少爺王時不以為然地道,「大丈夫死生國事,到那時候棄官而走,哪有臉回鄉去。要走您走,爹是肯定不走的。」

  他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起身道,「吃飽啦,姑姑晚上帶個半大小子在外頭,令人多不放心。我去陪著跑跑,看看能不能從男人們口中問點門路出來!」

  一邊說,一邊已經出了內堂。米氏被他頂得直翻白眼,半日才道,「到這時候又說國事了!讓他去考功名,怎麼都不肯去!你們這個二表哥,也不知道像誰!真是天生的牛心古怪!」

  善榴同善桐對視了一眼,兩姐妹都沒說話。善桐低下頭去,不和米氏對視。

  當晚,王氏很遲才到了家,卻也是一臉的失望:楊家在西安的親戚雖然多,但畢竟和糧號有深厚交情的也就那麼幾家。多少也都和王德寶的關係網有重合,這一天全是白忙,沒能牽得上一條有用的線。

  到了第二天,四老爺楊海武居然也到了,他又帶上了幾張銀票——先先後後,居然湊足了一萬兩銀子,並言明,「娘說了,手頭也就是這些現銀了,能買多少糧食,不分種類咱全買了。」

  只聽這句話,就知道家裡的災情到了何等地步。

  王氏頓時苦笑起來,就是善榴、善桐,都是一臉的苦澀,米氏左看看右看看,一時間眼眶兒都紅了。「哎喲喂,這可怎麼辦啊!真是要塌天了!」

  四老爺還有些不明白,「也到不了這地步吧?咱們手裡捏了錢,還怕買不到糧食?」

  善桐握緊了扶手,想到桂含春當時所說,後續還有軍糧會陸續運到,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去求桂二哥,等後頭糧食到了,勻一點先還給我們村子。」可心中又隱約明白,桂含春決不會答應,這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

  正在此時,又有人來報,「桂家十八房當家來了,說是給二太太請安問好來的。二太太您看——」

  米氏不由得就納悶地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強笑道,「是含沁那孩子?他怎麼也來西安了!正好,問問他有門路沒有。」

  四老爺面上掠過一線不以為然,「二嫂——他一個半大孩子——」

  王氏再忍不住,橫了四老爺一眼,淩厲道,「還看不出來嗎?咱們這裡是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也沒能買到糧食!含沁好歹是自家親戚,不先和親戚開口,難道要老了臉求老九房去?」

  到了這時候,四老爺才露出明白神色,張大了口吶吶地道,「可,可今年田裡幾乎是顆粒無收,家下還有那麼多戶佃農等著咱們周濟呢……」

  王氏還沒回話,腳步聲響處,桂含沁一挑簾子就進了屋。「小侄見過王世伯母——二表嬸!——四表叔也在!三妮,大表姐!這都是怎麼了,有什麼難事?方便的話,也說給我知道知道?」

  只這一句話,就能看出來含沁年紀雖小,在察言觀色上卻要比四老爺強得多了。

  王氏掃了四老爺一眼,在心底又歎了口氣,「也不瞞你……」三言兩語,便將事情交待了清楚。「現在正是不知道上哪買糧了,真是捏著錢也沒地兒買去了——唉,早知道,半年前就買了,今兒也不至於這樣犯愁!」

  桂含沁揉了揉眼,還是一臉睡不醒的迷糊相,偏頭想了想,笑了。「我當什麼事呢,您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這件事,包在侄子身上了。」

  沒等眾人答話,他又沖善桐擠了擠眼,道,「三妮,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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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灰色

  這小半年來,桂含春自然沒有造訪過楊家村,但含沁因為時常要往來於天水和西安之間,往往經常繞到楊家村來看望老太太。眾人和他都是熟稔的,善桐自不必說了,因善檀去後,老太太身邊少了孫輩陪伴,善柏起往下,男孩們又都要上課。因此見含沁來了,高興之餘,總是留他在當院檀哥的住處住了。善桐又時常要在祖母身邊侍奉,進進出出哪能不打照面?善桐和他早熟得不得了了,她掃了眼母親,見王氏沒說什麼,就笑嘻嘻地道,「什麼什麼,別吊胃口了,快告訴我。」

  含沁一揚手,就從身後拿了一個琺瑯描金的盒子出來,遞給善桐道,「你自己拆。」

  一邊說,一邊又笑著向王氏遞了一個眼色,王氏會意,便沉下臉來吩咐善桐,「別在這咋咋呼呼的,耽誤我們商量正事,下去拆吧,和表哥熟了,越發連禮也不講了,哪有當著人面拆的。」

  善桐雖然也掛心糧食的事,但說到底,她一個沒長成的小姑娘,就算能出主意,卻又能幫著辦多少事?雖說明知道桂含沁是要把自己打發下去,但轉了轉眼珠子,還是沒有說穿,站起身和米氏打了聲招呼,便出了裡屋。沒有多久,善榴也跟出來了,問善桐,「表弟給了你什麼好東西?」

  善桐正費盡心思地解著那盒子上的連環鎖,本來天氣就熱,已經解出了一頭的汗,見到姐姐來了,忙道,「快來一起解!我瞧著可難了,比上回表哥帶來的那個子母九連環還難解呢。」

  善榴生性也愛解九連環這樣複雜委曲的鎖扣為戲,一邊問,一邊早不自禁端詳起來,得了妹妹的一句話,便拿過來道,「奇了,我也愛解九連環的,怎麼表弟就不給我一個呢?」

  「上回不是也給你帶了,你又叫人家別費事。」善桐頭也不抬,回了姐姐一句,倒頂得善榴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解鎖。兩姐妹專心起來,便連裡屋的動靜都顧不得聽了,只過了一會,米氏出來吩咐人去衙門請王大老爺時,善桐抬頭瞥了一眼罷了。

  不多時,王大老爺也來了,撫了撫善桐的辮子,便進了裡屋。又過了一盞茶時分,善榴方才和善桐一道揭開了那複雜到極點的連環鎖扣,兩人額邊都見了汗珠。善桐迫不及待,揭開來看時,卻見這盒子裡頭躺了一把五彩漆繪花花綠綠的小火銃,柄上還鑲了些珍珠,一望即知是西洋那邊流傳來的貨色,雖然不比姐妹們在京中所見的西洋貨一樣遍體都是珠寶,但也絕非易得之物。善桐歡呼一聲,頓時拿起來反復打量,愛不釋手,倒是善榴被嚇了一跳,忙奪下來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走了火怎麼辦?含沁胡鬧!」

  善桐頓時老大不樂意,嘟嘴道,「多輕啊,裡頭肯定沒有彈藥。我就拿著看看麼,誰還真要打人了。你看,表哥連火繩、彈藥都沒得。」

  一邊說,一邊去摸索那漳絨底襯,忽然咦地一聲,輕輕往上一提——原來這底襯下還有個夾層,裡頭壘滿了圓而小的彈藥,都拿油紙包著,雖說不見火繩之物,姐妹倆倒也都吃了一驚。

  正說話間,裡屋已是散了,眾人三三兩兩地出了屋子,面上卻是神色各異。四老爺笑顏逐開,見到侄女們在玩弄一把火器,自然也湊過來道,「這什麼東西,你表哥給你帶的?含沁,你又帶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過來。說你小,你比誰都老成,說你老成,又比誰都調皮。」

  桂含沁緊隨其後,也出了屋子。這小半年來,他個頭竄得很猛,幾乎趕得上四老爺高了,卻又沒能跟得上長肉,越發帶了一絲猴一樣的敏捷,要不是一臉睡不醒的迷糊樣子,說不定還要多一分猴精猴精的狡詐。聽到四老爺這樣打趣,他也不生氣,只是懶洋洋地道,「哎,這也是難得的東西,又鑲嵌了珍珠,畫了花兒。我也用不上,送給誰好呢?想來想去,也就是三妮最野了。大表姐也好,四表妹、六表妹也罷,都嫺靜著呢,送了我也落不著好兒。」

  一面說,一面又向善桐扮了個鬼臉,笑道,「我說得對不對啊,三妮?」

  善桐最喜歡和他抬杠的,可這份禮物,的確是送到了小姑娘心坎裡。她都捨不得故意說一聲不好,只好扮了個鬼臉,並不做聲。此時王大老爺也出了屋子,王氏、米氏尾隨其後,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倒是王大老爺若無其事,拍了拍含沁的肩膀,低聲道。「好孩子,為難你了,你儘管去辦吧。我自然知道怎麼做事的。」

  四老爺頓時喜形於色。

  姐妹倆都多了幾分納悶,善桐臉上更是頓時就寫滿了疑惑,她仗著含沁和她熟悉,又很疼她,早就向表哥打起了眼色。桂含沁只做看不見,笑嘻嘻地點了點頭,又沖幾個長輩行了禮,道,「我這就去找人,若是順,明兒就能把糧食裝車了。」

  這麼幾個長輩,連大舅舅這個現管的通判都無能為力的事,怎麼他眨眼間就辦妥了?善桐的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來,卻也按捺住了沒問。好容易等王氏和米氏又低聲說了幾句話,兩人各自回了屋子,她立刻就撲到了母親懷裡。「這怎麼回事呀,娘,含沁表哥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他上哪兒變出那麼多糧食來呀?」

  王氏沒有答她,這個一臉慈和的中年婦人深深地蹙起了眉毛,一臉的心神不寧,過了許久,才緩緩出了一口氣,低聲道,「這件事,你們不許給祖母知道,就是透一個字也不行,知道嗎?就說咱們是終於撞出了一條路來,買到了糧食,別的是一句話都不准多說。」

  善榴、善桐自然只有點頭的份。王氏卻又不說話了,又出了半晌的神,連善榴都催促了一聲『娘』,她才輕聲道,「其實城裡也的確是沒有多少糧食了,含沁畢竟是桂家人,消息要比我們靈通得多。麥子就要下地了,大家都等秋收呢,沒有誰會在這時候進貨的。現在就只有老西兒本錢的那幾間糧鋪子有糧食了,可他們底子厚實,也不是我們能隨意就能擠出來的。上頭有人給他們做主呢……除非是惹惱了許家人,或者是老九房親自出手,那還或者有勝算。可到時候,咱們連一點湯都分不到了。」

  一邊說,王氏一邊走神。

  只看桂含沁小小年紀,對西安城裡的形勢這樣清楚,便能看出他是個怎樣的人精了。

  小五房有這一門親戚,真不知道是禍是福……

  一時間,她居然又忘記了述說,直到善桐再三催促,才心不在焉地道,「唯獨有一家,本錢是西安城內的,兒子又正巧犯了事。現在還沒過堂呢,這不是正巧就撞在你舅舅手上了。說起來也是和桂家沾親帶故的,桂家一向糧食買賣都是和他們做。輾轉就托了含沁來說情,聽含沁的意思,白拿也不是不行。不過這樣的事我們也做不出來,略低於市價,買個三五千兩,想來也是能成的。」

  這雖然解了小五房的燃眉之急,但其實說來並不光彩,也難怪母親臉上不好看了。善桐和善榴對視了一眼,善桐道,「事急從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家裡那點糧食,支撐到明年這個時候,肯定是不成的,現在買了,總比回去餓著好。」

  王氏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又怎麼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我們家做官,雖說也是和光同塵,該拿的沒有少拿,可從來也沒有昧著良心過。不論是你爹也好,你大伯也罷。你大伯做了那麼多任親民官,老百姓只有誇沒有罵的,雖說這些年拿回家的銀子不多,有時還要家裡幫補,可這一點我們是沒有二話的……就是你爹呢,那也是因為任下商人多些。哎……這事要被老太太知道,老人家要睡不好覺了。」

  她說來說去,都沒說那位犯事的少東家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兒,善桐想問,善榴卻趕著對她擺了擺手。又說了些好聽的寬慰王氏,等王氏心情略好些了,兩姐妹退出來,才對妹妹道,「木已成舟,你問了也是給娘添心事,倒不如不問了。大家都舒服些。」

  善桐面上雖然應了,但心裡始終還是放不下,連含沁給她的火銃都玩得不開心。悶悶地到了晚上,桂含沁果然又帶了個人過來——她卻只是聽說,沒能親眼見著了。第二天一大早,楊四爺就帶著張看、王德寶出門忙活去了。王大老爺去衙門辦公不提,王氏又忙著和米氏一道商議找鏢局護送糧米的事。桂含沁到下午再過來的時候,正巧王時又出去了,兩廂拜見過了,善桐便主動拉著他說,「表哥教我打火銃。」

  王氏偏又皺著眉把含沁叫過去商議了半日,善桐豎著耳朵聽時,只聽到含沁的聲氣道,「鏢局是一定要找的,雖說一百多裡地,可東西沉重了,也得運上個三四天。不找鏢局,出了什麼事,可是真金白銀都折在裡頭了。依我看,索性請當時留在楊家村內的十一個鐵衛大哥來接一接那是最好的了……」

  他和桂含芳年紀相差不大,可兩人一比較,善桐就覺得桂含芳實在是沒看頭了。自從她認識桂含沁以來,別看他迷迷糊糊的,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可似乎什麼事都有成算。認識的人又多,門路又廣,主意又巧妙,辦事又靠譜……雖說年歲不大,可竟是比誰都精明厲害。也就是因為如此,她心裡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勁:這邊才要買糧,那邊含沁就上趕著來送路子了。這也實在是巧得過頭了點……

  好容易等含沁從屋裡出來,善桐就死拉活拉,非得要和表哥去打火槍。王氏本來有幾分生氣,可看小女兒一臉祈求,又想到她在桂太太身邊,也不知受了多少說不出的氣——大女兒背地裡影影綽綽露了口風,那天和桂太太一道出去,她又受了些驚嚇。只是一味息事寧人,也不願告訴自己……她心下就是一軟,揮手道,「含沁帶她到後院玩一會兒吧,你學會了也不許多打,吵人呢!回去村子裡,野地多得是,你有空,一天打一百發也隨你。」

  善桐歡呼聲中,桂含沁忙道,「有我在,吵不了別人的。」

  他似乎又成了個大孩子,忙著對善桐擠眉弄眼,「你說是不是啊,三妮?」

  雖說王大老爺如今正落魄著,但西北也不是什麼人煙稠密的地方。以他通判的身份,這一處住宅並不太小。又因為人口不多,後花園內空空落落的,可以打槍的地方並不少。含沁和善桐沒多久就擇定了一塊大石頭,善桐低頭摸了槍出來,遞給含沁笑道,「我還沒見過火銃呢,這該怎麼使呀!」

  「這可是好東西,說是西洋人也當寶貝呢,他們千辛萬苦從廣州淘換來的。沒有一點機緣,你也拿不上手。」桂含沁一邊低頭摸索一邊道,「你看,就這樣上膛,不用點火繩,它自己給你打火,你就把彈藥塞進去,再一扣扳機——」

  只聽轟地一聲大響,那石頭上頓時就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小洞,善桐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這個這麼好用……表哥你自己帶著防身呀!」

  「真到了刀槍相見的時候,這小東西裝填如此麻煩,你還沒塞彈藥呢,那邊槍就進胸口了。」含沁不以為意地道,「也就是日常玩玩罷了,戰場上是當不得大用的。除非是長槍、火炮,那才好使……唉,不過要打騎兵還是得靠騎兵,不然,他們跑得太快了!」

  善桐這是真的不懂了,她一頭霧水地聽含沁忽悠了半日,不禁歎道,「表哥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連打仗都知道。好像你上過陣一樣。」

  含沁面色一暗,靜了片刻才道,「我還沒三哥大呢,怎麼能輪我上陣。其實也都是紙上談兵!」

  善桐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雖說含沁脾氣好,一般不和她計較,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抱歉,原本想問的話,更問不出口了,只是握著火槍把玩,過了一會,才囁嚅道,「嗯……表哥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昨天遇到麒山,聽他說又吃你一個暗虧。」含沁聲音裡又有了笑意。「好哇,三妮,你本事不小。二哥脾氣菩薩一樣的,被你逗得連狠話都出口了。什麼廢了一隻手,唬得麒山都預備到定西躲一陣子去,免得遇到二哥,又被他敲打。」

  善桐原本的歉意,又潮水一樣地褪下去了,她咯咯笑了起來。「又不是我故意的,分明是衛麒山自己欺負人。表哥你不幫我出氣,反而回頭數落我,我不和你好了。」

  桂含沁敲了她頭頂心一下,佯怒道,「不是給你火槍了?還要怎麼幫你出氣,下次他要拿箭射你,你就拿火槍出來,看看誰怕誰。」

  想到衛麒山若是再來逞威風,自己拔出火銃的場景,善桐不禁笑彎了腰。兩個人又說笑了幾句,她見氣氛又活躍起來,轉了轉眼珠子,便扯了扯含沁的袖子,低聲問。「說正經的,你出了什麼好主意,一下就把糧食給買著了?娘說,剛好有個開糧食鋪的少東家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他犯了什麼事呀,又是城裡哪間商號啊?」

  桂含沁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尋思了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輕聲道,「你就刨根問底吧……傻三妮,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

  善桐知道含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對他撒嬌,忙抓住含沁的手一頓猛搖,一邊要求,「告訴我,告訴我。」含沁被她搖得受不了了,只得甩開她的胳膊,沉著嗓子道,「不是什麼小事,要不是西北局勢這樣,我也未必會幫他說話。他在窯子裡和人爭風吃醋,打死了一個窯姐兒一個來嫖的客人……要是沒有意外,按例應該是斬監候。」

  善桐頓時就說不出話來了。

  人命關天,一般的案子,送了禮來,官老爺偏偏手,那是她也司空見慣的事。畢竟世上的事也不是什麼事都是非分明,若是如此,就用不著官府了。但這樣牽扯到人命的案子,這樣上下其手打點關係……

  她立刻就明白了母親的叮囑:這件事要是讓祖母知道了,恐怕老人家是肯定會責怪母親為了糧食不顧大局,竟做了這樣一盤交易的。

  「這家人本來想的是動個手腳,換個人替死……我說這絕不可能。」桂含沁卻似乎沒有留意到善桐的靜默,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頂多就是改了刺字流配,過了幾年再行打點。不過就是斬監候換個刺字流配,也夠得上幾千兩銀子了。」

  難怪母親和舅母面上都有不豫之色。

  善桐只覺得眼前的含沁表哥,就像是換了個人,她情不自禁往旁邊退開了一點,輕聲道,「嗯……嗯。」

  卻是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桂含沁抬起眼來,看了看她,似乎永遠都睜不開的丹鳳眼也睜大了些,他的聲音還是很輕。「我早就說過,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現在,你還想要這柄槍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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