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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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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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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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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0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可愛

  「桂少將軍,怎地貴腳踏了這賤地——」一句話沒說完,又扭頭去罵院子裡的那個誰,污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聽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頭去,悄悄地沖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此時此刻,不論是誰在她跟前出現,只要不比溫三爺更無賴。善桐自然都樂於向此人求助脫身。不過當此人走近了,她認出來是桂含春不是桂含沁時,卻不由還是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桂含沁似乎也並不含糊,但他油嘴滑舌,總是給人以輕浮而不可靠的印象。桂含春就要穩重得多了,且個性溫厚,恐怕不會因為自己的膽怯取笑自己。

  果然,桂含春雖然見到善桐偷偷摸摸躲在院門邊上,卻並沒有嘲笑戲謔,只是略帶吃驚地望著善桐,溫溫和和地問她,「怎麼,眼看著就要吃晚飯了,三世妹卻跑到這裡來?」

  善桐雖然慌張,但卻並不笨拙,她先合上了院門,才道,「桂——嗯……桂世兄是來找許家那個世子爺的吧?剛才在小二房的巷子口,他央求我帶他來小四房的院子裡看看,我本來不想來的,結果他這樣一說那樣一說……我又沒忍心就帶他來了!結果人一到這裡,就跑沒影了!」

  她不禁跺了跺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我要追進去的,這裡多少年沒有人了,我又……我又有點怕。」

  桂含春眼底閃過了一絲笑意,令這個剛健樸素的少年臉上,多了一絲柔和,他先道,「原來野丫頭也有怕的時候?」見善桐雙眼圓睜,又不禁微微發噱,轉而安慰道,「是許少將軍不對,這裡沒有人煙,他怎麼也不該留你一人——不要緊,一會我們一道出去,我把你送回去。」

  一邊說,桂含春一邊環顧周圍,以他的沉穩,亦不由得露出了些許驚異。善桐看他神色,已經猜到他的想法,她感激桂含春沒有怎麼笑話自己,心底對他已經多了幾分親近,沒等桂含春說話,便壓低了聲音,輕聲道,「我也覺得古怪呢,這一帶是村子裡比較偏僻的地頭了,我很少過來。沒想到進來一看,這麼破破爛爛的,和小四房的富貴可一點都不襯。」

  桂含春遊目四顧,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又問善桐,「許少將軍往哪裡走了?」

  見善桐指著甬道,他便推開門也要跟進去尋找,善桐害怕自己被丟下,便緊緊跟在桂含春身後。只覺得這甬道長得慎人,且夕陽顏色又紅得厲害,沒走幾步,她心底想到了柏哥沒事時說來嚇她的鬼故事,居然真的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左顧右盼時,恨不得兄姐中有一個人可以在此現身,好讓她依偎進去。

  兩個人先找了一邊,見那甬道盡頭的小院子上了鎖,鎖上積了厚厚的灰塵,便知道許鳳佳怕是去了另一邊,轉身而回時,桂含春望了善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遞給善桐道,「世妹牽著我的袖子吧。」

  善桐見桂含春伸手,沒有多想已經把手放到桂含春手心裡——兩人都戴了手套,卻也不覺得什麼,聽了桂含春的話,這才呆呆地問,「怎麼?你的手髒了嗎?我不能牽?」

  桂含春臉上一下就閃過了笑意,他握著拳頭,扭頭咳嗽了兩聲,才慢慢道,「三世妹,你今年十歲,是大姑娘啦。」

  雖說在江南時,十歲的姑娘說不定都開始說親了。但西北人家,十五六歲才定親的也有的是,且善桐一向稚氣未脫,誰也沒把她當個大人看。在她心中,桂含春這樣十三四歲的少年,已經幾乎是隔著輩的大哥哥了,牽個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小時候德寶哥也經常牽著她回祖屋來著。

  聽了桂含春這一說,她一下才明白過來,連忙改為拎著桂含春的衣袖,紅了臉囁嚅道,「我……我忘了!」

  不知怎麼,她又在心裡想:這個人要比許家的世子爺細心得多了,世子爺目無下塵,雖然見面時已經通了年紀,但他肯定轉頭就忘了,這才又要問我。可這位桂少將軍就已經記在心裡了。

  「自己的年紀也能忘?」桂含春眉眼間的笑意越濃,他的語氣卻是溫和的,這話在別人口中,也許是嘲笑,在他口中就像是一個婉轉的打趣,落到人身上軟軟的一點都不疼。

  呆在這人身邊,只覺得自己的頭髮尖兒都要被撫順了,善桐不知不覺已經忘記害怕,她笑嘻嘻地道,「都賴祖母、娘她們,老叫我妞妞兒,我就把自己當個小妞妞了唄。」

  桂含春看她可愛,忍不住騰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是啊,你沒戴媽虎帽,不然,我也把你當個七八歲的小妞妞啦。」

  媽虎帽是專給孩子冬日禦寒的大帽子,可以直接遮蓋面孔,只露出兩個眼睛。善桐畢竟是女孩子更愛漂亮,早就求了母親不肯戴媽虎帽了。聽到桂含春打趣她,她有些不依,一邊走一邊說,「也沒有那麼小嘛!都十歲了還戴什麼媽虎帽!我都長得這麼高了——當著祖母的面,桂二哥可千萬別這樣說,不然,祖母又要逼我戴了。」

  不知不覺間,世兄已經為桂二哥取代,這稱呼雖然說不上多親密,但要比假模假式的世兄世妹要來得實誠得多了。

  這孩子真是個西北性子,爽快得和男孩兒一樣。桂含春忍不住又摸了摸她頭上的皮帽,為她正了正帽子,才笑道,「嗯,不說,絕不說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進了甬道西邊的小院子,果然見到許鳳佳正背著手和一個老家人說話,一邊側耳細聽那老家人的江南口音,一邊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小院裡的幾間屋子。

  這幾間屋子,就有了人氣了——在西北冬天,有沒有人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有人住的屋子裡才燒炕,有炕就有煙,有暖和氣。看得出,這幾間屋子裡都住了人,雖說窗戶上糊的都是白紙,但影影綽綽,還是能透過白紙,望見屋內物件的輪廓。

  善桐一腳踏進來時,只聽到那老家人的話尾巴,「九姨娘帶著七娘子回去之後,我們倒覺得這屋子到了冬天能暖和些。送九姨娘回去的大哥問了太太,太太說那就把這屋子給奴婢們住……當時七娘子和九姨娘就住在堂屋裡。」

  她看了善桐等人一眼,又壓低了聲音,只是老人家自己也許有些重聽,聲音還是大的。「先九姨娘還只能住在廂房——畢竟七娘子是主子,沒有主子奴才一起住堂屋的道理。還是七娘子懂事後鬧了一場,說沒有姨娘帶睡不著。唉,鄉下地方也沒講究那些……就讓九姨娘搬到堂屋了。」

  她又緊了緊身上披著的大襖子。「廂房冷呢!畢竟是老屋子,覺得連窗縫都漏風!」

  善桐不禁和桂含春面面相覷,又不可置信地去看許鳳佳——小四房的家底有多厚,她並不知道,但怎麼說都是三省總督一品大員。怎麼連自己的祖屋都不肯修繕,搞得回鄉的家人,只能住在這漏風的破屋子裡……

  善桐更是喃喃自語,「怪了,我們一起玩的時候,楊棋從來也沒有抱怨過的。那時候祖屋裡就用玻璃了,楊棋看了,一句羨慕的話都沒有。我還以為她的屋子,肯定也全都裝了玻璃……」

  許鳳佳一下旋風一樣地轉過身來,他略帶不耐煩地瞪了善桐一眼,眼睛亮得就像著了火,又抱著手幾乎是掂量地上下打量著那陳舊的堂屋,似乎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善桐吃了他一眼,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委屈,她就求助一樣地去看桂含春。果然桂含春輕輕咳嗽了一聲,出言道,「許六弟,眼看著那邊就要散了。」

  許鳳佳對他倒是很尊重的,他點了點頭,又幾步上前,推開門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轉過身來又沉思了片刻。一抬頭,已是換出了一臉的笑,「沒想到四姨夫老家居然殘破至此。我還想,若是村子裡有事,這裡——」

  他掃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那老家人,一邊說一邊拉著桂含春往外走,只是略略壓低了聲音。「若是村子裡有事,這裡離村牆近些。我做主給親衛們起居,四姨夫也不會見怪的,不過這樣看,恐怕……」

  輕輕幾句話,就把自己的反常給遮蓋得滴水不漏。

  善桐一路緊緊跟在桂含春身邊,一邊聽許鳳佳和桂含春議論起了村子裡有多少適合親衛起居宿衛的地方,一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行動處處出人意表的世子爺。她不禁在心底又感慨了一句:一樣是十三四歲,看看人家,再看看榆哥……

  可不知為什麼,小姑娘卻又隱隱覺得,這個世子爺這一番小四房祖屋來,倒是未必全為了親衛起居的事。

  說穿了。這附近空著的院落雖然不多,但也決不會沒有,這樣的事如果可以談成,自然有宗房出面說話,比他自己自作主張似乎要來得方便得多……這個藉口看著好像很合理,仔細一想又似乎處處都有些牽強。

  善桐眨巴著雙眼,想了半日又不禁有些好笑——人家找不找藉口,好像也不關她的事嘛!

  不過,世子爺聽著似乎真的挺在乎楊棋的。說起來,楊棋現在也是……也是大姑娘了,難道——

  可,可她畢竟是個庶女……雖說善桐自己是不大在乎嫡庶之別的,也從不曾看不起別家的庶子庶女,可京城裡的大戶人家,可不是這個做派。就是自己母親對庶子慈和一些,都有要好的伯母嬸嬸不以為然地告誡母親,「這庶出就是庶出,一家子將來的出息,看的還是嫡子!」

  想到善榆,她心頭又是一痛,只覺得眼前這兩個出色的少年,簡直就是兩把尖刀,攪得自己眼睛一陣酸楚疼痛,幾乎就要流下淚來。

  原來真正出色的少年郎,是桂含春和許鳳佳這個樣子的,雖然跋扈,雖然也有不足,但卻是這樣的……這樣的……這樣的不凡!

  從前她也覺得,哥哥雖然反應慢了些,但和村子裡別家的男兒相比,其實也沒有什麼太不對的地方。村子裡不識字的人也不少,不讀書的人更不少。哥哥的小夥伴們,也沒有嫌棄他是個榆木疙瘩。娘一提到哥哥就傷心成那個樣子,其實多少有些多愁善感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見識太少。原來真正優秀的少年,竟是眼前這兩個少年一樣,出身大家舉止有度,年紀雖小,心機卻已經深得自己看都看不透。自己在這兩人跟前,就像是真正的小妞妞,要抬起頭來,才能望得到他們的腳底。

  自己見過的所有青年少年裡,也就只有檀哥,可以和這兩個人比一比了!

  要是哥哥沒有發燒,要是哥哥沒有……今日的他,也許就是這兩個人現在的樣子!

  一時間,她忽然明白了娘的傷心,在這一刻,善桐只覺得自己心頭熱辣辣的,就像是有一把火燒到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燒得她已經是一眼的淚。

  她不敢開口,唯恐自己的聲音已經哽咽。只是鬆開手想要背著臉去擦掉眼淚。沒想到手一動,桂含春就看了過來。

  雖然天色漸漸地黑了,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善桐的不對,一時間倒是嚇了一跳。忙柔聲道,「嗯?三世妹?好好的,怎麼哭了?」

  善桐也嚇了一跳,她忙扭過頭去,逞強道,「我——我沒事的!我才沒哭!」

  卻是一開口,聲音裡就現出了哽咽。倒讓許鳳佳也看了過來,兩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眼神,均感到了少許無奈。

  桂含春思前想後,只覺得善桐可能是之前一個人在院子裡受到驚嚇,本來情緒就不夠高昂,在裡院又受到許鳳佳的呵斥——一時間委屈之意上湧,又沒被安撫,因此越想越不舒服,這就哭了起來。

  還真是個孩子!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見善桐背過臉去,肩頭一抖一抖的,又覺得這倔強的小姑娘雖然稚氣未脫,但卻也很可愛。便沉了臉沖許鳳佳使了個眼色。

  許鳳佳心中的想法,自然也和桂含春相類,他猶豫了片刻,面上雖有不耐,卻也勉強伸出手來,拍了拍善桐的肩膀,溫言道,「嗯……野丫頭,剛才瞪你那一眼也不是有心的——你還真和善禮很像!嬌生慣養得很,受一點委屈,就要哭起來。」

  想到遠在江南的親表妹,他的眼神又柔和了下來,話中也帶了溫情。「偏偏又這麼倔強,哭就哭了嘛,還不肯認!」

  又哪裡比得上那個心機深沉的庶女,怎麼都沒有眼淚……自己都逼成那樣了,在她眼裡浮現的,除了從容,還是從容……

  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善桐才一露餡,心底就覺得羞恥:當著兩個外人的面如此失態,不是大家女兒的做派。她抹去淚水,又深吸了口氣,將鼻中的酸澀咽進了喉嚨裡,清了清嗓子,才啞著聲音,正正經經地對許鳳佳和桂含春半福了個身,低聲道,「是三妞失態了,請兩位世兄不必在意。許世兄更不必往心裡去,三妞是……」

  她也不約而同,想到了剛才在院子裡的那一段獨處。「是自己嚇自己,想到了村子裡的怪談故事——」

  她略帶羞澀地一笑,桂含春和許鳳佳對視一眼,也都笑了起來。桂含春又為她正了正皮帽,道,「不要緊,不用怕,有我們在呢。」

  他自己沒有妹妹,見善桐哭過之後面色嫣紅,色比林檎,雙眼泛著粉紅柔光,竟是可愛可憐得很。一時間心底倒是微微一動,想道:這丫頭真是又古怪,又……又挺可愛的。雖然晚熟得很,稚氣未脫,但行動也的確有大家風度。

  一邊思忖,一邊又笑道,「嗯,告訴你,鬼怕惡人,也怕我們當兵的丘八爺。有個當兵的在啊,它們才不敢來的!」

  他雖然秉性沉穩也不乏趣致,但畢竟嚴肅一些,又靦腆得很,一向回避女眷——和弟弟們說話哪裡會這樣溫言細語,這哄小孩哄得是疙疙瘩瘩的,語調很有故作歡快之嫌。善桐還沒說話,許鳳佳已經忍不住捧腹大笑,他頂了桂含春一下,笑道,「桂二哥,你這樣說話,我雞皮立起來了!」

  桂含春還未說話,善桐也不禁噗嗤一笑,笑聲脆亮,聲若銀鈴。兩個少年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帶著善桐步出了院門,許鳳佳站在門口,回身和老家人說話。桂含春才欲回避,低頭要和善桐說話時,卻覺得小女孩的身形又僵硬起來,他有些不解,順著善桐的眼神望過去時,卻見巷子對過那戶人家的院門大敞著,一個憊懶青年正站在門口,不知和誰說得正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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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要臉

  桂含春是何等人也?見了善桐的神色,又想到善桐說的,「這一帶靠近村牆,很是偏僻,我從前也很少過來。」再一打量此人的打扮,便知道這人多半是楊家村裡混混一流的人物,說不定還欺壓過眼前這粉嫩嫩的小姑娘。

  他雖然年紀不比那憊懶青年更大,但也是見識過戰陣的人物,又兼熟習武藝。這麼一個混混還真不放在眼裡,見善桐神色警戒,心中不禁憐意大起,便彎下腰拉起善桐的手,低聲道,「別怕,有我們呢。」

  一邊說,一邊去看許鳳佳。卻見許鳳佳還和那家人說得熱鬧,似乎都未曾留意到這裡的不對。心中不禁就略略犯起了沉吟:才到楊家村,就按捺不住要到這裡來轉轉,扯的那什麼親兵駐紮,根本只是敷衍之詞。借糧的事八字才有了一撇,哪裡就想到這裡了……現在還和那老家人說得這樣用心……

  該不會是和許家、楊家內裡的私事有關吧?

  桂含春雙目一凝,頓時不打算再探究下去。他回過神不緊不慢地帶著善桐走向巷口。只覺得小姑娘的手一開始還有些僵硬,待到靠近那青年,便緊緊地反握住了自己。心中倒是覺得她越發可愛:「雖然膽子大,但卻其實也不是不知道害怕。好像一隻小家雀兒,能飛到人臉前,可要手一動去捉,它早就飛走了。是又膽大又靈醒,還有些嬌嫩嫩的任性。」

  一時間又遺憾起來:只可惜非但家裡,連幾支近親,都沒有女兒,不然,有個這樣可人意兒的小妹妹,也怪有趣的。

  他既然已經暗地裡傾向於善桐,看著那混混的眼神自然只有不善。正想著他要是不識輕重首先挑釁,自己該如何處理才占得住理,又打得痛對方時。兩人已經走近了,那混混又將身子一讓,露出了和他詳談甚歡之人來,一邊哈哈笑道,「你這個小犢子,倒是挺會說話的,中啊,下回進岐山縣遇著你,俺就帶你去——」

  他才要往下說時,一眼看到善桐,頓了頓,便越發放大了聲音道,「去窯子裡耍耍!」

  善桐再小,也知道窯子不是正經地方,一時氣得面色煞白,才要說話。桂含春卻早她一步,喝道,「含沁!你和他胡說八道什麼!」

  他雖然老斥責桂含沁,但當時的語氣和現在的凝重卻是截然不同,顯然已經動了真怒。桂含沁一吐舌頭,一下站直了身子——他年紀雖小,但個子卻不小,之前被溫老三擋住,還是因為自己太懶散,靠在門板上就歪了半邊——走到桂含春身邊,笑嘻嘻地道,「剛好有事過來找你們呢,在巷口遇到這位大哥張望,沒忍住就聊開了。」

  善桐之前見識過桂含春和許鳳佳的為人處事,此時看桂含沁的樣子,越發覺得討厭,又因為溫三爺說得實在是難聽,也不免有些遷怒于桂含沁。她白了桂含沁一眼,並不出聲招呼,桂含沁卻也不以為忤,他沖善桐點了點頭,又背著溫三爺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善桐立刻會過意來,忙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聽溫三爺口中的話,「這窯子裡的姑娘……」一邊沖溫三爺怒目而視,一邊快步出了巷口,遠遠地站著。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溫三爺自然不敢尋釁。桂含沁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關門進了院子。巷子口一下又安靜了下來。

  桂含沁這才快步走到桂含春身邊,他忽然神色一整,又低聲道,「剛才打聽了一下,說是岐山縣還平安的,他上回進縣裡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沒聽說鬍子過來的消息!」

  桂含春頓時神色大緩,就連善桐都不禁一驚,心中對桂含沁的輕視立刻全收了起來。豎著耳朵聽桂含沁續道,「我問了問北戎那邊的消息,他倒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看來那群人沒走這條道。」

  桂含春看了善桐一眼,搖頭道,「這件事有爹那邊的人打聽著,你別亂問,也不是你能過問的事——」

  「嗐,順嘴多問一句就問一句了嘛,」桂含沁有了幾分不以為然,他又看了巷子深處的許鳳佳一眼,快速道,「剛才那邊散了之後,出來沒見你人。說是你來找大少爺了,蕭叔夏叔怕出事,又分不開身被留在那邊吃飯了。我就過來找你們,現在過去還趕得上,說是拉了外九房的人來見一見。你們兩個不在總不行的。」

  桂含春一時間倒有了些為難,他看了善桐一眼,還沒說話——善桐都沒回過味來,桂含沁已道,「怎麼,野丫頭自己不懂得回去的路?」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兩人相交的手上,一時間那迷迷噔噔似乎永遠沒睡醒的丹鳳眼,都瞪大了幾分,唇邊立刻浮上了賊忒兮兮的笑,張口就要說話。善桐一看就知道他沒好話,忙鬆開桂含春的手,怒道,「又說我是野丫頭!野小子野小子野小子!」

  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卻沒多搭理善桐,因桂含春已道,「大少爺一時興起,硬要拉她帶路,這耽擱到現在天色晚了……你送她回去?」

  他們兄弟雖然性格很不一樣,但彼此感情似乎非常親密友善,說話態度隨便,背地裡一起喊許鳳佳『大少爺』,那份隱隱的捉狹更是讓人會心一笑。桂含沁看了看善桐,滿不在乎地道,「成,我送!」

  他沖善桐伸出一隻手來,雖然一句話沒說,但眉眼間是寫滿了戲謔,顯然是在笑話善桐剛才牽著桂含春的手。善桐氣呼呼地瞪了桂含沁一眼,又看了看桂含春,想要說一聲謝,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謝他什麼。只得點了點頭,笑道,「桂二哥,我先走了。」

  「三世妹路上小心。」桂含春也報以微笑,又向桂含沁道,「時辰也晚了,你要餓了,就隨便哪裡吃一口也好,不必一定過來。」

  桂含沁一時間竟怔住了,過了一瞬,才望進桂含春的眼睛裡微微一笑,他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二哥疼我。」

  也沒等桂含春回話,便催善桐,「喂,還不走?」

  善桐眨巴著眼,看了看桂含春,又看了看桂含沁,頓了頓才道,「嗯,那桂二哥我走啦!」

  也是沒等桂含春回話,便回過身來,跟著桂含沁一道鑽進了巷子中。

  因今日裡她出門得早,雖然被許鳳佳拉來耽擱了這樣一大會,但其實眼下還沒到吃晚飯的時辰。善桐走得並不太急,反而顯得含沁是走在她前頭的那個,她看含沁拐了幾個彎都是對的,不禁奇道,「咦,你從二房的院子過來的不是?怎麼知道從小四房院子往我家走,是這條路最近?」

  桂含沁哼了一聲,神氣地道,「這有什麼,就是只看一眼堪輿圖,我都能找出一條最近的路來呢。楊家村這樣的地方,走兩遍心裡就有數了。」

  他說話真真假假,似乎是在吹牛皮,又似乎是說的真話。善桐將信將疑,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腔。桂含沁卻打開了話匣子,也放緩了腳步,走在善桐身邊問她,「你和剛才那個善溫大哥,是鬧過什麼彆扭啊?你家這麼富貴,你又才回來村子沒有多久,怎麼就和他不對卯了呢?」

  善桐沒有想到桂含沁連自己剛回村子不久都知道了,也不由得為他的細緻吃驚。她想到含沁和善溫詳談甚歡,就故意嗆他,「你和他談得那樣投機,是他告訴你我和他不對卯?還是他就提了一句,其餘的時候,你們說的都是——都是——」

  窯子這兩個字,她還是說不出口,不過含沁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他笑了笑,淡淡地道,「都是為了你,才和那個什麼楊善溫搭話的,不然,我會理他?我好歹也是個爺呢!」

  善桐吃驚地瞪大了眼,「為了我?」

  她白了桂含沁一眼,怒道,「又說大話!」

  「可不是為了你?」桂含沁索性放慢腳步,為善桐解說道,「我從二房院子裡出來,一打聽,說大少爺跟小五房剛回來的小姑娘不知去哪裡了。再一路問了問,才知道你們是往小四房走。那自然是去小四房的祖屋轉轉,我二哥過來找你們沒回,可見小四房的祖屋是有熱鬧看的。一過來到了巷口,發覺這短巷子裡就兩戶人家,一邊是個大雜院一樣的窩棚,門口還站了一個漢子來回打轉,窺視對門的動靜。又和院子裡的誰罵架,一邊嫌他忽然開了院子裡的門,屋裡風大冷得很,一邊就是不肯關門。」

  他頓住了腳步,喘一口氣又續道,「這樣說來,他肯定是因為你和大少爺、我二哥來了,這才開的門。可大少爺就是再傲慢,也不至於第二天就把這人得罪了吧?他臉上凶光點點,不是沖著大少爺,當然更不是沖著我二哥了,那……」

  「那就是沖著我唄。」善桐忍不住幫桂含沁把話說完了,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震驚:沒想到桂含沁看著輕浮得很,其實卻是這樣的聰明,許鳳佳和桂含春比起來,似乎都勝不過這人的敏捷……

  桂含沁哼了一聲,神氣活現地道,「你說,我上去和他攀談,不是為了你,為了誰?」

  雖然人是聰明,但實在是太……太……太不要臉了!

  善桐也哼了一聲,淡淡地道,「我又不大認識你,你管我幹嘛呀?難道你上輩子當 的,看到誰有鬧事吵架的樣子,就趕著要去說和?」

  桂含沁哈哈大笑,也不生氣,反而親昵地捏了捏善桐的鼻子,誇她,「三妞表妹真聰明!」

  他說完這句話,也不顧善桐摸著鼻子氣得跺腳,便不再說話,只是背著手笑眯眯地看著善桐。

  善桐先生了一會氣,忽然明白過來,桂含沁之前半開玩笑,是認過祖母為外姨祖母的……

  這外姨祖母說起來遠,其實民間都喊姨婆。如果桂含沁的外祖父和祖母是親生兄妹,那的確是門近親。若是堂兄妹那就遠了些了,不過善桐倒是未曾聽說祖母還有一個侄女是嫁到桂家的,一時間也不敢斷定桂含沁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並不敢貿然反駁。她靜默了一會,在心中想了想,便慎重道,「不管你是說實話呢,還是訛我,總之,謝謝你的好意啦。其實我是挺怵那個無賴的!」

  桂含沁「哦?」了一聲,眯著眼道,「沒想到野丫頭也有犯怵的時候!」

  善桐翻了個白眼,老實不客氣地道,「我是怕我被他惹著了,忍不住又要鬧出事情來!」

  她又低下調子,不好意思地擺弄起了辮子,「回頭又要遭娘的數落了……」

  桂含沁一下就不說話了,好像沒聽到善桐這話一樣,驀地就斷了聲音。善桐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臉色,卻因天色太黑,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兩個人並肩行走,一個人不說話總是有幾分尷尬。善桐又忍耐了片刻,終於忍耐不得,輕輕地推了推桂含沁的手,嗔道,「幹嘛不說話呀,天暗了我們又沒打燈籠,本來就陰森森的,你再不說話,我都要害怕了。」

  桂含沁這才回過神來,他的聲音裡又多了幾分笑意,「怕?要不要牽著表哥的手呀?」

  善桐狠狠打落了桂含沁的手,惡狠狠地道,「什麼表哥嘛,臭小子臭小子。」

  桂含沁哈哈大笑,同善桐又說笑了幾句,眼看著祖屋小五房祖屋在望,善桐恐怕自己太活潑又招惹祖母說教,便沒敢再和桂含沁打鬧,住了手兩個人安安靜靜地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自忖和桂含沁熟慣了些,便問道,「我問你呀,分明那聲野丫頭不是你喊的,你也明知道祖母因為那句話不大開心,怎麼你還把這事給攬到自己頭上來?」

  桂含沁不置可否,拉長了聲音長長地嗯了一聲,問,「你真想知道?」

  善桐被他吊起了胃口,一時間倒是把桂含沁當作了善梧似的,不依地搗了他一拳,道,「再賣關子,我就扼你的脖子。」

  桂含沁又做沉吟狀,嗯了好幾聲,才痛下決心一般,「那你告訴我,你怎麼那麼大能耐,讓那楊善溫如此切齒地恨你,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把事兒攬到自己頭上。」

  這件事牽扯到楊家族內的隱私,善桐本來不大想說的,可是被桂含沁這麼一勾引,不自覺就好奇起來。想了想又覺得這也不是什麼秘事,何況看桂含沁和楊善溫勾肩搭背似乎很是親熱,如果自己把事情一說,桂含沁知道楊善溫是個什麼貨色,倒也是件好事。便一口答應下來,笑道,「嗯,行,我一會告訴你!」

  「你看啊,三妞。」桂含沁就壓低了聲音,在善桐耳邊道,「那時候大家也不熟絡,要說心底話呢也難,要是誰來說個笑話,氣氛一下活泛開了,你也開心我也開心,大家豈不是都開心起來了?」

  見善桐點了點頭,他又續道,「正好在河面上現成的事兒,不大不小,稍微賠個不是,姨婆老人家開心了。你呢回幾句嘴我再回你幾句,氣氛也活泛了,大家好說話了,這不是好事嗎?可你能不能指望許家那位大少爺來和你賠不是呢?」

  想到許鳳佳那傲氣外露的樣子,善桐不禁咯咯笑道,「指望他?」

  「這就是了。」桂含沁一拍善桐肩膀,「他不說,那就我來說嘛。一聲不是,咱賠得起!」

  他豪氣地一揮手,好像這賠出去的不是,是真金白銀,而他卻是最豪闊的巨賈似的,即使賠出千萬個不是,也都不在話下。

  善桐略略皺眉,想了半日,都快進了祖屋,才囁嚅道。「可賠不是,畢竟是沒臉的事……」

  「臉?臉值幾個錢呀,」桂含沁又扮了個鬼臉,在祖屋內隱隱輝映的燈火映照下,他臉上的神色一瞬間竟烙進了善桐眼底,讓她不禁怔住,心中有無數的話,似乎又說不出來。只覺得在這一刻,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哥哥,臉上神色的複雜,竟似乎並不下於母親。「我早就不要臉了,我告訴你三妮,有時候,咱就不能太要臉!」

  撂下這句話,他一掀簾子把善桐帶進屋裡,臉上一下又堆滿了笑,甜甜地叫了一聲,「外姨祖母——我把三妞送回來了——」

  屋子的幾個人頓時都看了過來,善桐先還迷迷噔噔的,叫祖母一望,頓時又回過神來,趕忙上前依偎到祖母懷裡,奶聲奶氣地問,「祖母,能開飯了嗎?我餓!」

  她看了桂含沁一眼,忽然想到他和桂含春的那幾句對話,心中無限思緒一閃即逝,不知不覺間,便脫口而出,「含沁哥,你今晚在這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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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改口

  這話一出,屋裡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對坐著嘮嗑呢,張姑姑在一邊伺候著煙袋。這本來是極居家極親切的場面,桂含沁送人進來,一時寒暄也不打緊,可要留下吃飯,不說別的,老太太先得滅了水煙袋,張姑姑也得多安排兩個菜……

  這都還是輕的,西北人好客,無非是折騰一點也不算什麼。可桂含沁又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那樣多的同伴,單他一個在這裡吃飯,算什麼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的孩子了,怎麼還這樣貿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帶憂慮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為小堂妹擔憂起來:這話說錯,倒是把場面說得尷尬了,祖母現在不說,沒准私底下又要說三妞一頓……

  卻不想老太太一點惱意都沒有,在最初的驚訝過後,儼然已經恢復了鎮定,她不緊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煙,淡淡地問桂含沁。「留下來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來正吃驚地望著善桐,好像還沒回過神來,聽老太太這麼一問,他一下正了臉色,恭敬地道,「回姨婆的話,方便的。」

  老太太就看了張姑姑一眼,張姑姑立刻站起身來,將仙鶴嘴煙袋遞給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子。善檀也笑著站起身來,將炕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個詢問的眼色,見善桐微微點頭,他心裡有數了:這親戚關係,恐怕還真不是隨口亂攀的。

  老太太許久都沒有說話,兩個孫兒孫女也都不曾開腔,桂含沁更是一臉嚴肅,盤坐在炕邊出神。屋內一時倒是靜得不得了,過了一會,一袋煙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最後一個煙圈,又用下巴點了點南窗,善桐便會意地擱了煙袋,開窗放了半屋子的煙氣。又回身拿起美人拳來給祖母捶著腿兒,老太太愜意地享受了一會,才半眯著眼睛問,「你原是哪房的兒子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噔噔沒睡醒的樣子,剛才耷拉著丹鳳眼出神,更像是已經迷糊過去了。此時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裡是快要睡著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卻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話,我本來是老九房的老四。」

  老九房的老四,那就是桂含春的嫡親弟弟了。可——善桐一邊捶腿,一邊打量桂含沁的表情,桂含沁卻是一臉的平靜如水,一反剛才的口若懸河,只是答了這話,便又垂目不語。

  老太太似乎也沒有料到這個答案,她嗯了一聲,略帶詫異地道,「老九房?這行事可有幾分霸道了啊?」

  這話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桂含沁。聽得善桐是一頭霧水,她圓睜雙眼望著桂含沁,可桂含沁卻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的話。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麼入繼進去的,說說看?」

  桂含沁頓了頓,低聲道,「當時先父母過世之前,惦記著香火無人承繼。因與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過繼了我來,繼承十八房的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來,當時他自報家門時,並沒有提到自己的出身。和桂含春的對話似乎也沒有明確地叫過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頭,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的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最強勢的桂家派系。這樣過繼一個兒子進絕嗣的支房,其實極有仗勢欺人的嫌疑……原來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頭說的那樣公正嚴明?

  難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說,這過繼出去是要繼承香火的,怎麼會過繼桂含沁呢?他現在才十三歲,什麼時候才能娶妻生子啊,就算長子不能過繼,怎麼都該過繼桂二哥吧!

  她一邊想,一邊又聽老太太自言自語,「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當時就聽說為了給她治病,家裡是什麼田土都變賣了,就剩一個定海千戶所的世襲副千戶——沒想到還把你老九房的金枝玉葉過繼出來,就為了這樣一個世襲的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的確,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子也不能看不起五品,還是世襲,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並沒有聽出老太太話裡的譏刺,他欠了欠身子,「的確,因先父母體弱多病,因此除了這五品職每年的錢米以外,家中進項,的確不多。」

  在這一刻,他的語氣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幾分相似,都透了沉穩,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對他有了幾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問,「那你是在西安養大的,還是在天水老家長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在天水老家,我們桂家只有老九房常年住在西安。含沁既然已經過繼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的人,無事時自然是住在天水的。」

  老太太的神色就緩和開了,「好,住在天水,也可以時常給你爹娘掃墓上墳,四時八節,也不至於斷了祭祀。」

  沒等桂含沁答話,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這一向也沒住西安,這一次借糧他們怎麼又把你帶來了?」

  這一下,桂含沁臉上有了些笑影子,「回姨婆的話,我身上畢竟帶了五品的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時間還沒回過味來,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語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子越大那當然越好嘍。」她這才哈哈大笑,連連拍著大腿,興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著急成什麼樣子了,連你這個五品官,都拿出來嚇人了。」

  話沒說完,她又怔住了一會,尋思了許久,才緩緩地道,「嗯,你生母也捨得把你那麼小就過給十八房?你回天水的時候,也就是兩三歲吧?」

  桂含沁頓了頓,他揉了揉鼻子——這動作還帶了一點未褪的稚氣,又調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在兩歲時過世,待得母親彌留時才過繼進的十八房。」

  一邊說,他一邊慢慢抬起頭來,迎視著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見一點忐忑之色。

  老太太的臉色卻一下變得極為難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時都是滿臉的錯愕。

  這過繼的事,因為牽扯到的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無形的忌諱很多。宗房插手本來就不應該,還是拿個庶子過繼進來,實在是有欺人太甚的嫌疑。如果這樣的事在楊家村出現,宗房的脊樑骨都能被人戳斷了,威信自此蕩然無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道理連善桐都明白,宗房講的就是公允,哪有這樣不要臉地往自家摟東西的。就是要過繼,怎麼也得用嫡子過繼,用庶子過繼成嫡子繼承香火,這雖然似乎並不犯國法,也許也不犯桂家自己的族規,但話說出去,總是太不好聽……

  她忽然間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說那句話的意思,明白了他為什麼那樣不要臉,為什麼把賠不是看做是最清爽簡單的一件事兒。

  見祖母的神色越來越沉,桂含沁卻還是泰然自若似乎並不明白老人家的不快,善桐心裡一下又多了一重擔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雖然她對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細想,便脫口而出,「從小就被過繼出去,又要到天水長大……含沁哥身邊都是誰在照顧?」

  她本來還很生疏地叫桂含沁為世兄或者臭小子的,此時卻脫口而出,喚了一聲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動,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邊的陪嫁,當年叫做四紅,現在換作紅媽媽的一位老媽媽帶大。家境不大寬裕,養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紅媽媽外,家裡也沒有太多使喚人了。」

  老太太的神色又漸漸地寬和了下來,善檀藉機道,「祖母,恐怕可以擺飯了。」

  這邊把話題岔開,剛好張姑姑也進來擺方桌,老太太遲疑了一會,又看了桂含沁幾眼,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對自己的任何反應都已經有所準備。心下倒不由得一凜。

  小小年紀進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說,靈活至此,卻又能靜得下來,甚至還不乏傲氣。此子將來或者受身份所累,無法開創太大的局面,但守成是綽綽有餘的了。

  怎麼說都是五品的功名,親爹又是桂老帥……

  「從前的事,不說了!」她淡淡地道,「四紅自小伺候在你母親身邊,是兩輩子的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這一次回到天水,就說我身邊的王嬤嬤惦記她了,讓她有空過來楊家村走走親戚!」

  見桂含沁神色坦然,並不因這句話有所惶恐,她暗暗點頭,又給善檀使了個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飯吃飯,祖母——您別一見表弟,就板起臉來訓他。」

  善桐見祖母話頭活動,忙拉著老太太問,「從前沒提起來居然不知道,居然您還有個表姨孫呢,哎呀,這輩分可把我鬧糊塗啦。」

  「你們的親戚也不算遠!」老太太藉機下臺,起身坐到桌前,讓桂含沁在自己對面坐了,孫子孫女左右打橫陪坐,一邊道,「他去世的母親真真是我四侄女。不過當年那場大亂後沒有多久,含沁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的馬家本來也是名門望族,只是當時北戎大舉入侵,燒殺擄掠屠了好幾個村子,又擄走不少漢人為奴,馬家雖然有人逃得生天,但更多的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的哥哥嫂嫂死於那一役眾人倒都是聽說過的。提到此事,眾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續道,「真真那時候才剛到十歲,唉,我這個當姑姑的也不爭氣,自己也難沒能幫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養大的,沒想到一轉眼去世已經八年。含沁唯獨僅剩那個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買賣一去也不曾回來——他一走沒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連音信都斷絕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當時生活在西北的邊民,哪一個的家史說來都充滿血淚,眾人反倒也漸漸習慣,彼此唏噓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舉杯道,「今日來楊家村反而認了親人,因母親去世得早,鳳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雖說知道有個姨婆在楊家村,一直也沒能聯繫問好,是姨孫的不是,姨孫先罰一杯,再敬姨婆一杯,當認親了!」

  此時此刻,他臉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臉油滑無謂的表情,不等老太太說話,自己一揚手一杯已經落肚,又雙膝落地,給老太太磕了個頭,恭敬地道,「姨孫見過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後還要請姨婆多多教誨照顧!」

  以他的年紀,喝酒居然這般爽快,行事作風實在是乾淨俐落。只可惜,匪氣還是重了……

  可不論如何,也是桂家的一房之主,不說別的,大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心底無數想法一閃即逝,她唇邊罕見地露出了笑意,彎下腰親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這杯酒,姨婆就把你當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在安徽,二表舅就在定西,也不知道你見過沒有——沒見過日後引見!三表舅、四表舅都在家,一會兒吃完飯大家進來從容拜見改口——」

  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現在都先改口了,且叫著再說!」

  桂含沁頓時就又滿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見過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氣,坐著受了含沁的禮,見含沁喝得爽快,一仰脖子也是一飲而盡。老太太見他喝酒爽快,眉頭一挑倒也有幾分得意,善桐本來正轉著眼珠子出神來著,等桂含沁含笑給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來道,「哎呀,表哥,是我來敬你才對嘛——」

  她忙搶過酒壺為桂含沁滿滿倒了一杯酒,一邊倒,一邊笑道,「嗯,斟得滿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滿了才響起來,一拍腦門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從老太太起,連最穩重的善檀,都被妞妞兒逗得大笑起來。屋內的氣氛頓時滿是寧馨歡快,桂含沁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擦著眼淚,他笑著說,「不要緊,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著杯子看了善桐一眼,沖她眨了眨眼,低聲道,「來,表哥謝謝表妹了!」

  一邊說,一邊已經是一飲而盡。善桐連停都來不及叫,桂含沁已經翻過杯子,示意自己沒有養魚。小姑娘急得手足無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這不喝完也太失禮了……祖母——」

  「西北兒女,怎麼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為意,「橫豎也是果酒,甜絲絲的沒什麼勁兒,你喝一杯吧。」

  善桐於是深吸一口氣,又端起酒杯,一下滿滿地飲了一杯,咂了咂嘴還沒有回過味來,剛笑道,「甜甜的蠻好喝的嘛!」

  話音剛落,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已經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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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親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桐這才漸漸醒轉,只覺得頭疼得厲害,稍微一動就有些暈暈的,她左右翻動了幾下,睜眼又揉了揉眼眶,這才發覺自己就睡在堂屋裡間的條炕上,而油燈尚且沒熄,祖母也根本沒有躺倒,依然盤坐在炕前。因炕大,正好就擋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也看不見炕邊還坐了誰,一時間只聽到祖母低沉的聲音道,「老九房的行事真是讓人看都看不透……」

  還殘留在善桐腦中的睡意一下就消散了開去,她稍稍挪動了一下,更湊近了炕外,凝神聽了起來。

  「可不是,這事還是透了古怪。」卻是張姑姑的聲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三嬸四嬸人就在院子裡,可是這樣的事,祖母卻寧願和張姑姑商量……「雖說天水隔得遠,西安也不近,但這幾十年來我們可從來沒聽說過老九房的不是。都說老九房太太是最公正最嚴明,深明大義又厚道大度的當家太太,怎麼這樣的當家太太會操辦出這樣的事來?庶子過繼承嗣,真是不好聽!」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聽到了清脆的碗碟碰撞聲,過了一會,她才道,「這是一回事,庶子過繼且不說了。你聽他的口氣,到天水的時候頂多就是五六歲,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歲的孩子才剛記事就被送到天水。這些年來和老九房不疏遠也是疏遠了,這個五品官她是費盡心機謀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實在是看不透。」

  張姑姑也嗯了一聲,她低聲道,「伺候您抽一袋煙?」

  緊接著就是打火石的聲音,與水煙袋輕輕磕著桌邊的碰撞聲。長長的安靜之後,水煙那甜絲絲又帶了辣味的煙霧飄進了善桐鼻端,祖母的聲音也跟著傳了過來。「不管怎麼說,這門親戚能認還是認了。他一個孤兒,在天水住著,人家看著老九房的面子不來擠他就不錯了。要怎麼金尊玉貴的長大那也是沒有的事。桂家內裡的明爭暗鬥,我不信會比我們楊家好看到哪裡去。能聯絡上這門親,他是求之不得,我們……」

  她沒有說完,張姑姑已經插嘴進來,「年紀畢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處,還是難說的……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結親,恐怕還得找找別的路子。看看桂太太的意思。」

  「老九房我們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猶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員實權元帥,嫡長子不必說了,自然是門當戶對的人家。小四房那邊的嫡長孫女要是沒有說親,兩邊聯姻倒也是美事一樁。就是嫡次子,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許能說這一門親。」

  張姑姑似乎有幾分不以為然,「咱們也是正四品的人家呢……」

  「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語調。「海清在西北做糧道已經是走了武將這條路了,在西北耍槍桿子的,哪個不要看桂家臉色行事?他要是還在京城做翰林,這門親事倒是說得的。現在這樣,大姑娘過去了也沒有底氣……嫁妝要不夠沉,更壓不住場子。」

  「這也得看桂家長媳人怎麼樣了。」張姑姑也沉默下來,她慢慢地道,「不過上回西安那邊過來說起,說是大公子還沒有定親的……這要等也實在是等不起。他們桂家規矩嚴,說親得按序齒,大姑娘轉過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說給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還小呢,年紀差得也大了,二妞又遠。桂家這門親看著是好,但內裡未必真有那麼甜。從前是覺得桂太太行事好,現在看來也未必如此。我來往西安那麼多年,從不知道老九房還有個庶子——聽說桂將軍身邊也是近年來才有幾個通房,按含沁的年紀算,十幾年前桂太太還年輕,老九房內宅就她一人獨大,連一個開臉的丫鬟都沒有。這事,內裡也許有玄機在。」

  沒等張姑姑回話,老太太又道,「這件事回頭問問含沁就行了,這孩子精明,聞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沒准還真能幫得上忙,要能成事,我當然也樂見其成,能和桂家攀親,誰不喜歡?開春後要是四紅沒來,這裡戰事又還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紅拉拉家常,問一問當時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歡這孩子,那沒得說,大家當親戚處起來。唉,老馬家雖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們嫡親的這一房留下的血脈,現在說起來也就是含沁一個外孫子了。能照應,還是要照應。」

  說了這麼久,老太太還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只覺得身上隱隱有些發冷,甚至看著祖母的背影,都沒有了往常的慈和。她雖然已經明白了母親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時候人不能不算計。但祖母私底下和張姑姑分析起來,口氣中的冰冷,卻是她從沒有聽過的。一時間她甚至覺得祖母的身影離得很遠,就好像母親在算計祖母的時候一樣,祖母算計起桂含沁來,竟也是將他放到了秤上,連一點斤兩都要算計清楚。到了最後才補了一句輕飄飄的:能照應還是要照應。這話竟虛偽得讓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對祖母,對小五房沒有用,祖母對他的態度,還能不能那麼寬和?老人家一輩子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繼承嗣,這要是在楊家村裡,這戶人家是別想得到祖母的好臉色了。就因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為現在要給大姐說親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為——

  再說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聽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麼都說不上愜意。但就因為和桂家攀親,能給小五房帶來好處,祖母到底還是說了『能和桂家結親,誰不樂意』。

  她總覺得,將一家人維繫在一起的,應當是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可就在這時候,善桐感到了不對。她感到了在這親情之外,似乎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左右著一家人的一舉一動,左右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兩個字。

  一時間梧哥的讀書聲,似乎又回蕩在她耳邊,那是她無意間聽在耳中的,當時以為轉瞬即忘,可沒想到到了此刻,這句話又跳了出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發抖,只覺得眼前的天地,已經和記憶中那片寧馨的淨土,有了極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娘不是教你詐,是教你做人,這世上沒有能分明的清濁,黃河水還是渾的呢!為人處事,妙就妙在清濁兩可之間,清到家濁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過了很久,善桐才微微歎了口氣,又翻過了身子,透過窗簾的縫隙,望向了窗外泛著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計,祖母也有算計,就是被人算計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計。人活在世上,又有誰能不算計?

  忽然間,她想到了楊棋,想到了那個沉靜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個美麗卻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們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許家那個少爺的話。

  「姐弟兩個聯手,把我算計得好慘!」

  看來,即使遠在天那一邊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還要小的楊棋,也都早開始了自己的算計。

  祖母和張姑姑的對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止住了,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經困倦了起來,她搖了搖頭,口齒不清地道,「要睡覺……」

  不知是誰輕輕地道,「一直沒有醒呢!」

  然後就是祖母的聲音,「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還是歇在了外九房那裡?」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裡,」張姑姑的語調也多了一絲無奈。「村子裡有點餘糧,四面八方都惦記著了。外九房也難,這兩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聲音飄了起來,在濃重的睡意中,漸漸地扭曲了。「只是為了借糧的事?我看不至於的,小二房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似乎隨著一聲清脆的響,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濃黑。她翻了個身,半邊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卻是無知無覺,很快就在夢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讓老太太和張姑姑相視一笑,都止住了話頭。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張姑姑望著善桐紅撲撲的臉蛋,罕見地將喜愛露在了外頭,她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聲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讓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這可人疼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誰!」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來,她忽然歎了口氣,低聲道。「要是真真那個親生的孩子沒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對。門第也配得上,人品想來也是配得上。現在,就得慢慢地訪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緊,她還小呢,不比她姐姐,這婚事真是已經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時,那發自內心發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後一靠,一邊抽煙,一邊徐徐地道,「你明兒到外九房串串門,看看諸家那個公子哥兒的人品行事,再打聽打聽他說了親沒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過來了,再問問桂家內部的事情吧。王嬤嬤說,王氏始終還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終不願意女兒遠嫁,我們也不能一手包辦,能成全,還是成全。」

  老人家辦事從來是說一不二,這一次居然這樣和軟,脾氣好得連張姑姑都有了幾分不可置信。她想說些什麼,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閉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數著腕間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線感傷。

  「還是說說這借糧的事吧。」張姑姑就輕聲拉開了話題。「這一次不大鬧一場,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還嫌族裡不夠熱鬧一樣……這當口又來了諸家,您看,咱們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內就又響起了低低的絮語,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夢中不滿地動了動嘴巴,嬌聲呢喃著抗議了起來。「嗯……別、別吵啦……」

  第二天一大早,乘著大家都來請安的當口,老太太果然就乾淨俐落地宣佈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來親戚們疏於走動,這一次含沁過來認門,雖說世道艱難,但一頓飯還是要的。我讓他今天忙完了過來認認門,和兄弟姐妹們都見一見,以後到了天水也有一門親戚來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過了,眾人雖然都有些驚奇,但自然也不會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賀過老太太娘家親戚有後。又說了就閒話,這才分頭散去。

  善桐因為昨晚沒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過了一夜,此時起來很是不舒服,惦記著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報備過了中午不過祖屋吃飯,一邊和善榴出了屋子,一邊拉著姐姐的手笑道,「姐,我們回去,你打發我洗頭成不成?」

  因為王氏留在祖屋,幾個妯娌連三爺四爺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糧的事該怎麼辦,這年該怎麼過,因此這一番又是善榴帶了弟妹們回家。善榆帶著兩個弟弟在前頭一溜小跑,兩姐妹手挽手在後頭跟著,一邊走,善桐一邊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嬌。善榴被她鬧得沒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發你洗頭洗澡,你個小泥猴兒,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給你洗。」

  善桐紅了臉,笑嘻嘻地道,「人家本來也沒想姐姐打發洗澡的,可昨兒帶那個許鳳佳去小四房的屋子,沾了一身的髒,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醜和六洲手勁太大了,我不喜歡她們打發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將許鳳佳的古怪表現一一告訴善榴,在姐姐耳邊輕聲細語地道,「要不是桂二哥來找我們,他就把我丟在當院不管了!什麼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點風度都沒有!」

  聽到桂含春的名字,善榴的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頓,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還是輕聲問,「這麼說……你倒是見了桂家二少爺幾次了?」

  善桐點頭道,「嗯,怎麼?」她雖然聽到了祖母的話,但對母親的心思卻是一無所知,因此還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難免也多看了善榴幾眼,見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關心,忙道,「怎麼了姐?——是娘——」

  話音未落時,兩人剛轉過了一個彎角,善榴忽然咦地一聲,站住了腳問善桐,「那一位——是許家的少爺呢,還是桂家的少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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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一見

  善桐順著姐姐的眼神看過去時,只見外九房院子外頭站了一個少年正在裡走,他打扮得沒有那幾個少將軍那麼花哨,身上披的不過是一領灰鼠斗篷,雖然也名貴,但卻不像許鳳佳的貂裘那麼扎眼。只是其身材挺拔氣質溫文,卻是前幾天有一面之緣的諸燕生。她笑道,「噢,這個是諸家的大少爺,才不是那三個壞小子呢。」

  她一邊說,諸燕生一邊已經看了過來,見是善桐來了,便住了腳笑著招呼道,「小妹妹,那天沒有摔傷吧?」

  善桐臉上微微一紅,走近了笑道,「沒有,多謝您想著。」

  她想到諸燕生在甘肅一個人說退了一群馬賊的事,對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沒等諸燕生答話,就又問道,「諸世兄,你武藝好不好呀?我聽許家、桂家的少將軍說,你一個人打退了一群馬賊呢!」

  這話不說猶可,一說出來,頓時惹得善榆等人齊聲驚呼,一下都貼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諸燕生身上看出一個洞來,倒是惹得諸燕生一陣尷尬。他摸了摸頭笑道,「小妹妹,我哪裡有那樣厲害!——還想問問你,王德寶兄弟家住在哪裡呢。我們一道過來,我想去看看他,問了幾戶人家,又都說不知道。」

  「他很少回來,別人不認得他也是有的。」善桐彎了眼還要再說,善榴已是輕咳了一聲,看瞭望江一眼。

  望江便上前提醒善桐,「三姑娘,這一位是諸家公子?您也該給兄弟們引見呀。」

  善桐這才想起來,慌忙拉過善榆,笑道,「這是我大哥善榆,大哥,這是甘肅諸家的大少爺燕生大哥,他厲害得很!聽說今年秋天有馬賊打諸家村的主意,就是諸公子斡旋解決的,沒傷一條人命呢。」

  善榆眼底頓時射出了崇敬的光,他老老實實地和諸燕生互相行了禮,善桐又把善梧和善楠介紹給諸燕生認識了。想到姐姐今年十六歲了,不大方便通曉閨名,便含糊介紹道,「這是我大姐。」

  善榴望著諸燕生淺淺一笑,又福了福身,輕聲道,「見過諸公子。」便又垂下眼,沒有多看他。

  諸燕生眼睛一掃過來,卻是似乎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樣,在善榴身上粘了一會兒,才扯了開來,他回了禮,咳嗽了一下,道,「大姑娘好。」

  善桐卻是一無所覺,見兩人招呼過了,便續道,「嗯,不過,德寶哥今天早上已經把嬤嬤奶奶接走去城裡過年啦,要過了十五才回來呢。他今早給我們家送年禮的時候還說,讓我看到你,給你帶聲好,說下回到了蘭州,他找您喝酒。」

  諸燕生眼睛一彎,笑道,「好,我記著了,麻煩世妹帶話啦。」

  雖然王德寶和他這樣的世家公子,身份相差不可以裡計,但聽到王德寶這話,諸燕生卻一點都沒有露出不屑,而是這樣溫和,一時間善桐更是對他好感大增,她在心底道:還是這樣的做派,更像是百年世族,大家子弟呢。許鳳佳那麼傲慢,真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這一群人聚在門邊又寒暄了幾句,善榆已經是迫不及待地問,「世、世兄,您,是怎麼說、說退鬍子的?」

  諸燕生見他結結巴巴的,神色又熱切,倒是微微一怔,反問道,「咦?善榆世弟,你怎麼知道我是說退馬賊,不是大發神威,把馬賊打退的?」

  他一邊說,一邊含笑看了善桐一眼,雖是打趣,卻也溫和。善桐也並不以為忤,事實上她只要比善榆更好奇,只是和諸燕生不熟,不好纏著他說故事罷了。見善榆問出口了,也就跟著眼巴巴地望著諸燕生等他的回話。

  諸燕生看了,眼底笑意更濃,他躊躇了一下正要說話,院門卻又吱呀一聲拉了開來。一個中年人叼著煙袋鍋,笑眯眯地探出了半邊身子,道,「嗯?燕生,你和誰在門口說話呢?」

  「海和叔。」善榆和善桐忙都行禮問好,善梧等人雖然不認識這海和叔是誰,但也跟著照貓畫虎。一時間院子門口倒滿是此起彼伏的問好聲。那中年漢子吸著煙袋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連聲道,「好,乖,乖。」

  善桐直起身子,天真地道,「我們想聽諸大哥說他打退馬賊的事呢!海和叔,三四年沒見您啦,這一次回來還沒給您請安,真是失禮啦。」

  「嘿嘿,小妞妞,和你海和叔客氣!」海和叔笑出了一臉的紋路:他雖然比二老爺年輕,但臉上風霜之色很重,看著倒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大爺。「難得上門,也巧了,進來坐,喝口茶,讓你們燕生哥給你們好好講講!燕生這孩子是有本事,十七八歲——」

  他看了善榴一眼,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咳嗽了一聲,續道,「連個媳婦兒都還沒說上,還是個半大孩子呢,就已經辦下了這麼大的事兒,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邊說,一邊將眾人往院子裡讓,又高聲招呼人端茶倒水上果子。諸燕生也就從善如流,笑著道,「嗯,都進來說話吧,外頭冷成這樣,呵氣成冰呢!」

  善榆等不得一聲已經進了屋門,善梧和善楠互相看了看,自然也都跟了進去。善榴卻有些猶豫,她望了妹妹一眼,剛要說:他們聽了就行了,回家我打發你洗澡吧。就見善桐一臉的祈求盼望,心下便是一軟。

  三妞雖然懂事,但到底還是個孩子,平時家居無聊不錯,還要服侍討好祖母,為的卻是自己的婚事……難得有個故事,自己要拘著她不聽,也太嚴厲了。

  可眼下自己要一個人先走,三妞也肯定不會讓自己一個人回去的……

  她略微躊躇了片刻,便掛起笑來,還是輕聲向海和叔道別,「我回家還有事,弟弟妹妹就請您多照看些了——」

  話才出口,善桐已經是一臉的遺憾,卻還是斷然道,「姐姐我和你一道回去。」那邊海和叔又連聲道,「臘月裡的能有什麼事啊,大姑娘你別看不起我們外九房地方小,儘管進來坐坐。這位嫂子也一道進來坐,來來!」

  也不等善榴說話,便不由分說將她拉進堂屋,善榴身不由己,只得掀簾而入。左右一打量屋內的陳設,又和諸燕生的眼神撞了個正著,兩人對視一眼,又都轉開了眼神。諸燕生口中續道,「到了秋收前後,莊子外頭已經多是馬賊前後來往活動的痕跡。可老家附近的守軍又全被調到前線去了,一時間居然無可奈何。只是話說回來,家父畢竟是官面上的人物,手裡也是握著兵的,道上的朋友也一向給我們諸家村三分薄面……」

  他口齒清楚明白,娓娓道來,眾人都聽得入神。就是海和叔都不顧抽煙,善榴越聽越是驚心動魄,一時間也顧不得要走,手裡摟著善桐,已是秀眉微蹙,側耳聆聽起來。

  諸燕生沒有多久就已經說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莊戶中有人裡應外合,打開村牆放進了馬賊,要不是諸燕生察覺得早,帶了族中兄弟把馬賊堵在了村口,又請出了家中的四品官服挑在槍口,馬賊們險些就要砍殺進來釀成血案。眾人都聽住了,榆哥結結巴巴地問道,「為、為什麼要拿官服呢?」

  諸燕生還沒答話,善榴已經習慣性地指點弟弟。「民不和官鬥,除非把莊子裡所有人都殺滅了,不然這事傳揚開來,看在江南總兵大人的份上,這群賊子縱然快活一時,但恐怕家人就要受牽連了。」

  這話說出口來,海和叔先是一驚,隨後便拍桌子笑道,「好聰慧的姑娘家!」

  這時候海和嬸已經泡了茶進來,他便指著善榴對海和嬸道,「你成日誇小二房的善婷聰明,怎麼樣?小五房的大姑娘也不差嘛。」

  善榴只覺得眾人的眼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連諸燕生都略帶驚訝地看著自己,不知怎麼,面上就是一紅,她站起身來帶著弟妹給海和嬸問了好,海和嬸果然是握住她的手好一頓誇,又問,「有人家了沒有?叫什麼名字?」

  長輩有問按理是不能不答的,但當著年輕外男,善榴又實在有幾分不好意思,她臉上越來越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善梧已經在旁道,「海和嬸,我姐姐還沒說親呢。」

  善桐緊接著笑道,「諸大哥,後來呢,後來呢?我姐姐說得對不對呀。」

  諸燕生又看了善榴一眼,才點頭道,「鬍子們都是走老了江湖的,我一說報信的人已經出了村寨後頭抄小道去蘭州了,他們頓時也不往裡闖。都說自己今年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一點糧食都淘換不到了,這才打了諸家村的主意。於是大家便坐下來商議,到最後商定了給一人三百斤糧食……」

  這一次卻是善梧問了,「既然報信的人已經去了,諸大哥你幹嘛還真給他們呢?拖一拖時間,等官兵來了,他們自然退走——」

  諸燕生望著他,溫和地道,「世弟,官兵可不能抄小道過來,且不說走大道要繞遠路至少一日一夜工夫,就說他們來了,鬍子們就堵在村口,一發急往裡殺進去,那就是人命呀。」

  善梧這才明白過來,不禁紅了臉訥訥地道,「是小弟沒有想到。」

  就是善榴亦是在諸燕生開口後方才想到這一點,她不禁看了這青年一眼,諸燕生不巧又是也看過來,兩人目光相觸,善榴便微笑道,「世兄真是機敏練達,勇於任事。難怪村裡的老老少少,會將這樣的大事交到世兄手上。」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和諸燕生搭腔,諸燕生面上微微一紅倒是有些靦腆,他又咳嗽了一聲,含糊地道,「世——」

  因為善榴沒有通報年紀,諸燕生就不敢以兄長自居,海和叔看在眼裡,倒有了幾分好笑,他摸著鬍子慢吞吞地道,「燕生你今年是十八歲吧?我記得小五房的大姑娘今年是十五歲?十六歲?」

  見善榴微微點頭,低聲道,「今年十六。」

  諸燕生便緊接著道,「世妹真是過獎了!眾人敬的哪裡是燕生這個白丁呢,多半還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罷了。」

  能把事情看得這樣清楚,便越發是個明白人了。這樣的人物,如果諸總兵有心,早就可以放到身邊做個軍官,少說也謀個出身,怎麼到如今似乎身上連個官都沒有,穿戴得這樣樸素……

  善榴出身京城,日常往來時暗地裡掂量斤兩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這心思只是在心頭一轉就又被她拋開了,她矜持地笑了笑,並不接話,只是目注妹妹,善桐便道,「哪兒啊,我看諸大哥真是能幹得不得了!將來一定能登閣拜相,做個大元帥的。」

  眾人越發一笑,善梧閃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諸燕生,又垂下頭去並不說話。善楠和善榆卻一無所知,善榆還纏著諸燕生說了好些細節,問他一共給了鬍子們多少糧食,如何如何。諸燕生有的答了,有的便含糊過去。尤其是給了馬賊們多少糧食這件事,善榆問了兩次,他都沒說。

  善榆還要再問時,善榴恐怕他追根究底失禮人前,忙橫了他一眼。又笑著起身向海和叔告辭,「弟弟妹妹們年幼喜事,給您添麻煩了,正月裡給您拜年,也請您好歹上我們家坐坐。」

  海和叔一家雖然是族裡有名的富戶,但因為做的是糧油生意,始終露了下乘,一般人家倒是不大看得起外九房。以善榴金尊玉貴的身份,肯這樣和和氣氣地和他說話,海和叔自然是喜出望外,笑得見牙不見眼,沒口子地誇善榴,「大姑娘真是會說話,真是和氣!」

  又苦留一行人吃午飯,這個善榴自然無論如何不會答應,只得和諸燕生一道,將眾人送出了院子。

  善梧跟在姐姐身後出了院子,他轉了轉眼珠,忽然笑道,「我打賭,我能從這兒一口氣跑回家,都不歇!」

  善桐第一個中計,拍著手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孩子們互相追逐,立刻就去得遠了,望江害怕他們跑出事來,也追在身後急忙過去,一時間只得善榴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院門口,她倒有了些愕然,只得回身笑道,「海和叔請別再送了——」

  又看了諸燕生一眼,低聲道,「諸世兄也請留步。」

  諸燕生的眼睛好像又被什麼粘在了善榴臉上,過了一瞬再扯回來,他再咳嗽了一聲,也低聲道。「嗯,世妹慢走!」

  善榴這邊回身要走時,那邊海和叔又道,「哎對了,大姑娘,你叫什麼來著?幾次要問,幾次都被打了岔。」

  長輩用心,至此可說昭然若揭,兩個年輕人臉上一下都熱了起來。善榴待要不說,又覺得實在沒有禮貌,只得儘量大方地道,「我叫善榴,石榴的榴——」

  她眼神掠過諸燕生,也停了停,一想自己真是忸怩作態,不禁一笑,索性放開來沖諸燕生點了點頭,便追在弟妹們身後,拐出了巷子。

  海和叔看了看諸燕生,又歪著頭想了想,他叼著煙斗咧嘴一笑,忽然一扯諸燕生,笑道,「大侄子,昨兒家裡有事也沒顧得上和你說這糧食的事——你放心,你放心,多少年的交情了,又沾親帶故的,難得開口,海和叔不會讓你走空的,村子裡別人來了,那是別人的事,咱們的事是咱們的事——」

  諸燕生眼睛一亮,他的神色越發開朗,一邊轉身一邊道,「老叔的高情厚意,燕生日後是絕不敢忘……」

  海和叔又送了善榴的背影一眼,見善榴始終未曾回顧,心中倒是又有了些不穩,他偏著頭想了想,吐出了一個煙圈,合上院門,又和和氣氣道,「大家自己人何必這麼客氣?只是現在村子裡還有一件事你想必也聽說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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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0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閒愁

  且不說為了這借糧的事,楊家村裡裡外外這個臘月過的都是暗潮洶湧。小五房的孩子們卻都暫時還沒有感受到前線缺糧給他們帶來的壓力,尤其是善桐,她的幾個哥哥姐姐都不是愛玩的性子,善梧難得這樣有興致主動撩撥,使得小姑娘越發是興致勃勃,追著哥哥一路跑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猶自笑道,「我現在還沒長高呢,等我長高了,你就跑不過我啦!」

  善梧和善楠相視一笑,倒是善榆氣喘吁吁地笑話妹妹道,「等你長、長高了,梧哥自然也長得高,難、難道你想長得比男孩子還、還高?」

  他彈了善桐腦門一下,道,「小、小心嫁不出去!」

  善桐捂著腦袋,一時間卻是怔然無語,榆哥還當自己敲疼了妹妹,忙又揉了揉善桐的腦門兒,低聲問,「疼,疼不疼?」

  小孩子的心思不深,有了玩的,往往把正事就拋到了九霄雲外,要不是榆哥這一句話,善桐竟險些把祖母的那幾句話給忘到了九霄雲外。此時聽到了嫁不出去幾個字,頓時就想到了姐姐這老大難的婚事,以及祖母對諸公子的關注。

  剛才海和叔還說呢,諸公子還沒說上媳婦兒……

  善桐轉頭又盼望了幾次,才看到姐姐不疾不徐地掀簾子進了裡屋。她又一掃屋內,見善榆善梧等人都沒有留意到善榴進來,轉了轉眼珠子,便拉著善榴道,「姐姐,一大早累了吧?走,咱們上你屋裡做針線說說話,今兒個,我不出門玩了,讓哥哥們野去吧。」

  善榴哪裡知道善桐的心思,她笑了,「難得我們三妞口中會有針線兩個字!」

  見妹妹紅了臉囁嚅著不說話,她也就不為己甚,又囑咐善榆道,「這幾天村子裡來了生人,也許有些是非,你們別往人多的地方走,天黑了就回來。」見善榆點頭,又吩咐善楠,「不要老讀書,臘月裡也鬆散鬆散。和梧哥一道找柏哥、桂哥玩,都是好的。」

  長姐如母,王氏雖然不在,但善榴的這幾句話說出來,也極有母親的風範,眾人都起身乖乖地應了。善榴這才帶著妹妹進了裡院,又派人到西廂把善櫻請到堂屋東次間來,三姐妹圍著炕桌,果真翻出了針線來做。

  二房這三姐妹,說起來針線活最好的還是善櫻,她雖然平時說話做事有些笨拙,並稱不上靈巧,但手工卻是又精細又飄逸,這才七八歲的人,就已經趕得上一般繡娘的手藝了。王氏就曾經誇獎過她,「你大姨娘伺候我的時候,是專給我做小衣服的,她做得最用心的小衣服,都沒有櫻娘隨手繡的帕子好看。」

  也因為有王氏的這一句話,善櫻得了閑就常給母親做些鞋襪,也為善榴、善桐做過小衣服。雖然進了西北一直生病,但如今在屋內將養得稍微痊癒,身邊就又有了五六樣活計,她低著頭飛針走線極是專心。善榴也拿了個手帕一針一針地紮著,唯獨善桐從小在女紅上就極平常的,隨手紮了一朵花,和善櫻的稍微一比,又恨不得絞了,才繡了幾針,她就忍不住打破了東次間內的靜謐,一邊對著陽光比線一邊笑道,「姐,你沒看到許家、桂家的少爺不知道,其實我覺得,許鳳佳、桂二哥和桂含沁,都比不上諸大哥的穩重。」

  她偏著頭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者桂二哥可以比一比吧,但許鳳佳和桂含沁同諸大哥比起來,真是差得有十萬八千里,什麼百年世家的子弟——分明是是暴發戶家的紈絝子弟呢!」

  善榴專心地紮了一針,輕聲道,「是嗎?你看著那個桂家二少爺那樣好,這才幾天,就叫起桂二哥了?」

  要是別的小姑娘,難免就要紅了臉嬌嗔起來了。善桐卻是根本沒往歪裡想,她大大方方地道,「說起年紀,桂二哥要比榆哥都大,說做派,也要比許鳳佳、桂含沁都更像是個大人。我覺得他穩穩重重的挺值得尊重,就叫他一聲哥哥。又有什麼不對嘛?」

  善榴住了針線抬起眼來,望了妹妹一眼,想要說什麼,又歎了口氣,只是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西北畢竟和京城不一樣,女兒家的講究要少得多了。再說,你還小呢……再過幾年,才要提回避的事。」

  善桐還要再逼問善榴對諸燕生的印象,偏偏善櫻又閃著眼睛問起了借糧使者中的這三個少將軍,她只得將那天在河邊、在小四房老宅子裡的幾件事略作交待,善櫻聽得眼神晶亮,托著腮半晌都沒有言語。善榴看在眼裡,心中倒有多了幾分好笑:別看善櫻比善桐還小一歲,心思可要比善桐活絡多了。

  只是一個四品人家的庶女,再活絡又有什麼用……唉,兩個妹妹,真是各有各的傻。

  正要將心思集中回手中的針線活計,耳邊又聽得善桐問,「姐,你不覺得諸公子生得挺俊的嗎?我倒是覺得,他要比我們在京裡見過的那幾個公子哥兒,都俊俏得多。」

  這句話倒是問得善榴一怔,她住了針線偏頭想了想,才道,「沒覺得生得特別俊俏?我都沒怎麼看他的臉……」

  善桐心底一個咯噔,頓時就多了幾分喪氣。

  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親人看親人,都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親的。家裡的這幾個兄弟,都說不上多俊俏,可在善桐眼裡,就覺得哥哥們不是虎頭虎腦生機勃勃,就是白淨斯文溫文爾雅。雖說諸公子除了氣質十分穩重之外,她也不覺得有多俊俏。但姐姐要是看得上諸公子,自然會附和自己一兩句。現在非但沒有附和,甚至連諸燕生的長相都要現去回憶。可見姐姐對諸燕生是沒有一點好感,這樣看來,祖母的盤算,恐怕終究還是難成的……

  又想到姐姐剛才還主動問著自己,想要知道諸燕生是不是桂含春,善桐心裡越發肯定:和諸家比,姐姐只怕還是喜歡桂家。

  想到桂含春可能會變成自己的姐夫,她心中倒覺得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勁,可要細琢磨,這感覺又冰雪一樣地消融了去。左思右想才要訕訕地說幾句話為諸燕生圓場,善櫻已經笑話她,「三姐是不是看上人家諸公子了?怎麼三句話不離他!」

  這話還好是閨中女兒玩笑,善桐心胸也大——且又實在是小,不然其實很容易就招惹出口舌來。善榴眉頭微微一皺,看了善櫻一眼,卻沒有多說什麼,善桐已經笑道,「哪有,我就是覺得他厲害得很。和檀哥一樣的年紀,已經辦下了那麼大的事,又幫著家裡人出門辦差了。這麼年輕就這麼厲害,等到他到爹這個年紀,豈不是厲害得可以飛天遁地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善榴也不禁被妹妹逗得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住了針線,略帶沉思地道。「其實諸世兄說的對,他出來借糧,和那幾個少將軍過來辦事,都是起一個拉虎皮扯大旗的作用。只是諸家村拿大了些,沒有派出老成能夠謀事的長者跟著。」

  她心中一動,腦中忽然又閃過了無數思緒,低眸沉思了半晌,才凝重地道,「要不然,就是村子裡能夠主事的那寥寥幾個人,實在是走不開了……」

  見兩個妹妹都面露不解,善榴卻沒有直接揭盅,而是啟發善桐道,「你說,他是為什麼來咱們這借糧的?」

  自然是諸家村被鬍子盯上差一點村破人亡,只好破財消災,眼下是來借春天的種糧的。

  「諸家村雖然規模肯定不如咱們楊家村大,但也出了諸總兵這樣的人物。不是被逼急了誰也不會犯上門來,」善榴輕聲梳理著自己的思路,也是啟發著妹妹的思緒。「可話說回來,今年整個西北收成都不好……農戶窮得吃不上飯,往年膽小的就得背井離鄉逃荒去了,可甘肅今年秋天正在打仗,烽煙處處,百姓們根本逃不出來,到了冬天,路又壞了……」

  她又頓了頓,才慢慢地道。「被逼到了那份上,兔子都咬人呢。落草不過是一咬牙的事,全省裡這樣的人家多了,可像我們村、諸家村這樣存糧多的大戶人家,又有幾個呢?」

  善櫻也不禁住了針線,左顧右盼起來,「你們說些什麼呀。」

  她略帶羞赧地抿了抿唇,輕聲道,「我又聽不懂了……」

  善榴平時常常教育兩個妹妹,對善櫻就得把話說到十二分明白,善櫻才聽得懂。因此姐妹倆並不以為意,善桐想要為妹妹解釋,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概括,想了想只好告訴善櫻。「大姐的意思是,諸家村現在所有的人手,只怕都已經動員起來防禦村子,免得被更多的鬍子——」

  她歎了口氣,「或者說是今年新落草的鬍子們,搶走了自己過冬的糧食。」

  村子裡的居民究竟是有數的,人就這麼多,能人當然也就只有這麼幾個了。借糧雖然是大事,但比起守住現有的糧食,似乎又不算重要了。換句話說,能比借糧更重要的,也就是保住自己所餘下的活命糧了。善桐越想越是心驚,見善櫻依然是一臉不解,便又粗略地解釋道,「姐姐的意思,是擔心有人吃不上飯,也來打我們楊家村的主意……」

  善櫻還是一臉的懵懂,她偏著頭吃力地眨巴起了眼睛,似乎在消化著善桐的言語,過了片刻才道,「三姐,要是……要是有人來打楊家村的主意,咱們該怎麼辦呢?」

  「村牆立起來,河水一澆就是冰坨子,砸都砸不爛的,要從岐山那邊翻進來,全都是羊腸小徑,還得走兩三天。」善桐不假思索地道,「村裡的男丁也會輪番把守,要真有人進來,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再等幾天,岐山縣、鳳翔府都會派人來解圍的。從前也有沒長眼的鬍子盯上過咱們,連村牆都沒立就被打跑了。那時候祖母還帶著三嬸、四嬸和我們,去給村兵們送飯呢。」

  西北存活並不如江南容易,真到了沒飯吃的時候還能打河鮮海鮮的主意,天氣又和暖,再冷的冬天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到了災年,西北是真有連草根都吃盡了的時候,更別說漫漫冬日根本無處覓食,因此到了荒年,常有悍匪劫掠之事。一般人家的女眷就不說了——往往是膀大腰圓和男人一樣能幹,就是楊家村這樣的百年大族,書香門第家的小姐,也都有熟習騎術的,為的就是一旦有事不會成為家人負累。老太太以誥命之尊親自為村兵送飯,在江南肯定是駭人聽聞,善桐說來卻極為自然,好似根本不值一提。善櫻卻聽得張口結舌,又想了半日,才合掌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也沒什麼好操心的,橫豎有村兵在,是出不了事的。」

  她又拿起針線,笑嘻嘻地眯著眼數起了針腳,容長臉兒上是一片寧恰:似乎只要有這句話在,即使真的有賊人來犯,這事——愛誰操心誰操心,反正也不管她的事,她是決不會操心的。

  善桐暗自翻了個白眼,她熟知妹妹的性格,索性也懶得再解說這鬥爭的兇險,也低下頭來,又胡亂地紮起了帕子。

  善榴卻是怔了半晌,忍不住歎道,「和京城比起來,這裡真是另一個天地。」

  她就又托住了腮幫子,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又過了一會,才幽幽地問善桐,「你說甘肅要比咱們更西一些,那裡的民風……是不是更、更悍勇啊?我聽說,窮一些的人家,甚至有兄弟共妻的。就是一般的村戶,家裡是個地主的,也都要跟著下地幹活……」

  一時回過神來,見妹妹好奇地看著自己,又忙遮掩道,「以後定西事情完了,爹要回蘭州去,我們也是要跟到任上去的——」

  善桐這才明白過來:姐姐是擔心蘭州乃是化外不毛之地,即使貴為四品人家的小姐,也要自己操持家務,劈柴燒水……

  沒有想到,素來是智珠在握的姐姐,也有這樣想當然的犯傻時候。善桐不禁就笑了,「有是肯定有的!不過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也輪不到主子們做活,你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善榴頓時鬆了一口氣,她又拖著下巴出了一會兒神,才略帶苦澀地笑了笑,低下頭一針一線地做起了針線活兒。一時間屋內又靜了下來,只有善櫻手中那又快又准細聽之下極有韻律的嗤嗤穿布之聲,在炕桌上輕聲回蕩。善桐又刺了幾針,卻是眼珠子亂轉心思浮動。聽到前院有了動靜,又隱隱聽到了母親那和藹的聲氣,她坐不住了,跳下炕道,「我去瞧瞧娘!」

  也不等善榴回話,便抓過斗篷往身上一披,掀簾子出了東稍間。

  走到窗下時,又不禁往裡看了看善榴。善桐望著姐姐秀麗的側臉,在心中立定了決心:姐姐的婚事,自己是一定要幫到底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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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0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中意

  王氏的確是才從主屋回來。

  認了桂家的十八房這門親,這件事不大不小,以桂含沁的年紀和成就來說,似乎還不算大事,但要真的計較起這孩子真正的出身、人脈和世襲官職,這門親戚也不能等閒視之。至少對王氏來說,這一門親就很有些用處,只是她也和老太太一樣,實在是讀不懂老九房的做法。

  要真是願意提拔庶子……那也沒有這樣提拔的,再怎麼說都是五品的官職。不說別的,當時聽人唱名,嫡次子身上也才是六品的功名呢。當然,這銜下的兵足不足,那還是兩說的事。可這權足不足,還不是桂元帥一句話?庶弟壓過了嫡次子,不成體統不說,兩人之間也很難處好關係,桂太太這是愛庶子呢,還是害庶子呢?

  更別提婆婆說了,孩子是在天水長大的,由她去世侄女馬真的陪嫁四紅一手帶大,和老九房之間感情說不上親近……這就更奇怪了,冒了族人的議論把孩子過繼過去,為的就是將桂家內部的權力儘量集中到老九房,可這樣不管不顧,又不是親兒子,到底隔了一層,人家心底就不會有自己的打算?

  就是因為怎麼都想不透,王氏前思後想,也得出了和婆婆一樣的結論:這個桂太太,或許並不像眾人滿口誇的那樣公正賢明,桂家老九房內部,沒准也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雖說含沁的生母一早就過世了,也從沒聽說老九房出過什麼紅姨娘,但畢竟西安隔得遠,也許消息沒傳過來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老帥是有多偏心庶子了,其實偏心些也不要緊,最要緊不要太忽略嫡子,讓桂二少沒了著落。那這門親事,就有些不妥當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炕邊落座,又和望江說了幾句話,得知孩子們已經都回了院子,不過在途中竟見了諸燕生,還都到外九房坐了坐,聽諸燕生說了諸家村遇險的事,心中就是一動。

  善榴素來謹言慎行,孩子們不懂事胡亂串門是一回事,她怎麼也跟著進了外九房?

  按照她的性子,就算外九房的人往死裡拉她,有年輕外男在,怎麼都會回避了先回院子裡的……

  正在這樣想著,就聽得門簾一動,伴著一陣冷風,三妞捲進了屋子裡,一下就撲到了王氏懷裡,呢聲道,「娘您回來啦。」

  王氏將女兒摟了個正著,心中一下滿是柔情,所有的煩惱與算計一下似乎都消融在了善桐的聲氣裡。她嗅了嗅女兒的脖頸,笑著說,「是啊,回來了,回來收拾你這個臭烘烘的小妞妞——昨晚吃完飯,沒洗漱就睡著了吧?這一身的酒菜味道!」

  善桐這才想起來,自己惦記著洗澡洗頭,只是被諸事一岔又想到了祖母昨晚的對話,一時居然忘了。她忙央求母親,「娘,您好久沒親自打發我洗澡了。

  一邊說,一邊扳住了母親的脖子,輕聲道,「我還有話要和您說呢!」

  忙了這一陣子,終於把村裡的人家都應酬完了,只有家裡的年事需要預備。不過二老爺不回來過年,王氏的事一下就少了不少,反正大年夜是肯定要到祖屋守歲的,這裡的雜事望江自然會安排。她尋思了一番,想到自己也的確很久沒和三妞親近了,今日除了桂含沁上門認親之外,也沒有多少事,便笑道,「好,你就是沒話和我說,娘也打發你洗澡。」

  一邊說,一邊就吩咐望江拎水,又讓幾個丫頭在地上鋪了油布,扛了浴盆拉起簾子,幫妞妞兒脫了衣服——因燒炕,熱水是現成的,因此一會就全得了。她挽起袖子,令妞妞兒趴在盆邊,擰了絲瓜瓤為她擦背,一邊擦一邊笑道,「我們三妞還真是個孩子,肚子脹鼓鼓的,和小寶寶一樣。」

  其實善桐身上臉上都沒有幾兩肉,只是在外九房吃了些糖果糕點,肚子一帶就不大平整。聽到母親這樣說,她一下沉到浴桶裡,不肯讓王氏看她的前半邊身子,撒了一回嬌才笑道,「娘再笑我,人家不和你說那件事兒了。」

  一邊撒嬌,一邊就把老太太前兒所說的那一番話,復述給王氏聽了。「看祖母的意思,還是更中意諸家呢,倒似乎並不覺得桂家是姐姐的良配。」

  王氏手下的動作早已經緩了下來,她一邊為女兒擦洗脖梗、腋下等孩子自己時常疏漏的角落,一邊已是咬著唇沉思了起來。善桐看母親犯了沉吟,便又道,「今早姐姐和諸大哥不是見了一面麼?我看姐姐倒不是很喜歡他。」

  她又把自己試探姐姐的幾句話備細告訴給母親知道,「我想,姐姐要是真中意諸大哥,怎麼會連他長得俊俏不俊俏都不知道呢……」

  當然,一門親事成不成,和女兒家自己的喜歡似乎沒有太多的關係。但善桐自小在楊家村長大,在她心中,女兒家喜歡誰不喜歡誰,那都是爽爽快快的。西北還真有女兒自己看中了誰家的二郎,父母上門提親的。因此她心裡還是把姐姐的喜歡看得很重,鄭重告訴了王氏,又眨巴著眼睛,祈盼地看著王氏,低聲道,「我想,祖母就算再喜歡諸大哥,姐姐要是不喜歡——」

  王氏卻有幾分不以為然,她淡淡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諸公子也不是不好,只是的確不如桂家……」

  見三妞瞪大了眼,好像並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歎了口氣,輕聲道,「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祖母心裡,是從來沒有覺得當年的事,是樁憾事,沒覺得你哥哥他……」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所幸善桐也明白了母親的意思,見母親語塞,便想要主動為母親補完,「不知道哥哥他……」

  話到了嘴邊,這個傻字卻似乎有千斤的重,母女倆面面相覷,竟都沒有誰把這個字給說出口來。

  王氏輕歎了一聲,跳過了這話,續道,「若是不想著你哥哥,諸家這門親事的確不錯。和我們也算是門當戶對,又是長子,諸公子也有能力,人又穩重……只是要想到你哥哥,諸家就遠了一些,說到根基,也不如桂家根深葉茂。再說……」

  再說,諸總兵雖然官職不小,但和兵馬大元帥比,始終少了三分的威勢。和桂家親事如果能成,善榴算是高嫁,不但對父親的前程有所裨益,以後在娘家說話,也就更有分量了。

  從前是犯愁和桂家沒有親戚往來,還想著是不是能走慕容氏的路子,輾轉托姑奶奶說親,只是又怕新婚燕爾,人家也不知道小五房的底細,不敢貿然說媒。現在倒好了,現成的桂含沁就是親戚,這孩子自己當然還不能說親了。可也是條路子——只是含春究竟小了,現在西北又有戰事,該怎麼辦這件事還得費點周章。

  王氏不禁皺起眉頭,她發覺要辦成這件事,沒准還需要老太太出馬,從她多年來積攢的人脈中,尋覓一條合適的路子。桂含沁雖然是兩頭的親戚,但畢竟年紀小不說,和老九房的關係未必太融洽,從他那裡摸一摸老九房的底可以,要將女兒的優點展示給桂太太,要想方設法促成這樁婚事,還是不大妥當。

  可老太太的性子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自己沒看上諸燕生不要緊,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老人家也未必會生氣,只是這子丑寅卯自己又說不出。或者說,說不出也等於是說得出了。老人家一不高興,指不定又撂開手不管這門親事,要請她出面,那是難比登天……

  當年的那件事,真是一輩子都扯不開的心結。走到今天,已經不是自己還含不含怨恨的事了……說不得,還得指望妞妞兒這裡能不能出點力,試著讓老人家的態度緩和上一分半分的——

  王氏將目光調向善桐時,才發覺女兒已經洗濯好了頭髮,正自己往身上抹第二遍澡豆呢。見到自己看過來,她非但沒有熱切地迎上來撒嬌,反而扭過頭望向了水面。

  怎麼態度忽然冷淡下來?王氏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知女莫若母,她略加尋思,立刻明白了過來,忙又道,「再說,你姐姐自己也不喜歡諸公子——」

  善桐心裡,的確是為了母親的話有幾分不開心。

  是,哥哥需要人照顧,這大家心裡也都明白的,可姐姐也是娘的女兒,總不能因為哥哥需要照顧,就這樣嫁了吧?總要有姐姐喜歡,總要姐姐自己也中意……

  直到聽了母親這話,她心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氣這才略略消散,善桐尋找著母親的眼神,似乎在尋找一個保證,又是肯定,又是徵詢地道,「是呀!最重要,還是姐姐不喜歡諸公子嘛。再好的人,姐姐自己看不上,那也不成的——

  見王氏含笑點頭,她一下又高興起來,趴在浴桶邊上嘰嘰喳喳地道,「桂二哥人是很好的,雖然姐姐還沒見過,可我覺得他倆性子都是一般的穩重。桂二哥呢也愛開點玩笑,雖然小了幾歲,可沒准一看就喜歡呢?娘,你說我找一天帶姐姐看看桂二哥,好不好呀?」

  這找機會讓女兒自己相女婿,也是京城慣有的風俗。王氏笑了笑,順著善桐的話道,「好,要是你姐姐看中了,咱們就和祖母說去。到時候,免不得又要由妞妞兒來幫姐姐,看著怎麼能扭轉祖母心裡的想法,把這門親事說成了……」

  善桐神氣活現地拍了拍平坦的胸部,又頂起了那微微有些起伏的小肚子,在浴桶裡叉腰而立,笑道,「好,就包在三妞身上!」

  王氏不免一笑,雖然有心說善桐幾句,要她也學一學善榴的談吐。但想到老太太就是喜歡孫女兒這稚氣未脫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收住了不提,只道,「水要涼了,還不過來沖沖?」

  一時又為善桐沖了一遍身子,讓她爬出浴桶來擦乾了,打發她穿了衣裳,善桐一邊穿衣,一邊嘴巴還不停的,把自己和善榴的猜測說給母親聽,一徑擔心道,「娘,你說我們村子該不會和諸家村一樣,也遇到這樣的事兒吧?」

  提到這事,王氏心情自然低沉,可也有些隱隱的欣慰:孩子是大了,漸漸地懂事了,也懂得從天下、從政局出發,來看待眼前的局勢了。

  「你祖母也擔心這個呢。」她也沒有瞞著善桐的意思。很多時候,孩子要知道大人的不容易,懂事得才能更快些。「諸家村雖說沒有我們村子人多,但也不是吃素的。連他們都要出血,可以見得甘肅的形勢是壞到什麼地步了,偏偏路又壞了。其實諸公子就是借到了糧食,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運過去。這件事要是走漏了風聲引來鬍子,那就更麻煩了。鬧不好他連命都要葬送,我們想著都為他發愁……」

  她強笑了一下,又道,「最麻煩還不是這個,今年收成不好,各戶人家都沒有多少餘糧,雖然比甘肅好點,但也……你也知道,這借糧的事宗房也不能擅自做主,得問過幾個耆宿的意思。而且各房還多少都得出點血,要是有心人再叨登一番諸家村的事,大家害怕起來,這件事就更難辦了。唉,明年收成好,一切還好說的,要是明年收成不好,只怕就難說了。」

  她手中不停,已經為女兒穿戴好了一身新棉襖棉褲,岔開了一句笑道,「這是你嬤嬤奶奶送來的棉衣,說是你最愛穿的款,站起來我看看——嗯,合身。」

  見女兒洗過了澡,臉蛋紅紅的像是塗了胭脂,極是清秀漂亮,卻偏偏作出了一臉的憂急,入神地聽著自己的分析,心中不禁又有些酸酸的:要是留在京城,現在哪裡這樣操心,孩子們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又怎麼會受這樣的苦,似乎身家性命,隨時可能隨著局勢變化,危在旦夕!

  「單單只是村裡的事就有這些了。」王氏忍不住就又對女兒露出了一點心中的煩難。「更別說你西安的舅舅……」

  話說到一半,想到在西安的哥哥,歎息聲就爭先恐後地要從王氏的喉嚨裡往外跑,她勉強壓下了這股衝動,又摸了摸女兒柔滑的臉蛋,才要繼續說下去,屋外已經傳來瞭望江的聲音。「回太太,表少爺上門來認親了,現在屋外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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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喜歡

  善桐人在屋內收拾呢,雖然穿了衣服,但一地的雜亂實在不適合見客,王氏忙道,「快請到西次間去上茶,我收拾收拾一會兒過去。」

  她隨手把麻布交給善桐,讓孩子自己擦抹頭髮,又進裡間稍微換了件顏色衣服,便含笑掀簾子出了屋門。沒過多久,六醜便笑嘻嘻地進了屋子,手中還拿著香露,笑道,「難得在主屋洗一次頭,又要我們這樣東奔西跑地搬東西來給您抹。」

  善桐和六醜說了幾句話,穿戴得齊整了,在炕上坐了一會便覺得無聊。她頭髮沒幹也不能隨意出門,王氏屋裡雖有幾本書,但卻大多都是勸農救荒,小孩子家家哪裡愛看這個?等六醜打發她穿好了衣服,又把頭髮擦得半幹,便索性出了堂屋,站在西次間門口掀起簾子一角,悄悄地往裡張望。

  西次間裡的氣氛卻很是輕鬆,桂含沁正盤膝坐在炕邊和王氏說話,一眼看到來客,便笑著沖她招了招手,王氏扭頭見了,也笑道,「妞妞兒進來吧。」

  善桐便笑嘻嘻地進了屋子,先沖桂含沁扮了個鬼臉,才規規矩矩地招呼,「表哥好。」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你好哇,野丫頭,今天披頭散髮地就出來了?這是越發野了。」

  當桂含沁一撥人只是外人的時候,他們說善桐是野丫頭,老太太有幾分不高興。如今桂含沁成了親戚,這句話非但沒有貶義,反而已經含了些親昵。王氏不禁笑了,「還不是昨晚和你認親改口的時候,滿滿地喝了一杯酒?當時就醉倒了,一晚上都沒醒過來,是一身的酒臭味。趕著就打發她洗個澡了。」

  桂含沁揉了揉那沒精打采似乎總帶了睡意的丹鳳眼,咧嘴一笑,又調侃善桐道,「三表妹,在西北過活,不會喝酒可不行的。我看你得練起來,每天晚上都喝一碗酒,幾年後,你就是海量啦!」

  他說話老沒正經,善桐也懶得理他,吐了吐舌頭,便猴在王氏身邊。聽王氏繼續起了剛才的話題,「也不是說擔心戰況,就是甘肅情況這樣差,你們那邊更靠近河西,今年冬天想必也就更難過了。」

  說到正事,桂含沁臉上的調侃之色漸漸就消退了下去,他動了動身子,沉吟著道,「我們天水這邊又不大一樣,去年收成還好,而且桂家子弟嘛。表舅母您也知道,都是慣習武藝的。雖說叔父人在延安,但畢竟招牌在這裡,很少有人敢打天水的主意。就是天水又一家大地主慕容氏,因為他們一向待佃戶很好。佃戶們也都是精壯漢子,到了秋後要聚在一起習練些棍棒的,連年來就是最難的時候,也很少有鬍子敢打他們家的主意。所以天水到底還說得上太平。」

  「聚眾習武,還糾結了佃戶。」王氏不免有幾分躊躇,「這是犯忌諱的事吧?動靜畢竟還是大了點……」

  桂含沁卻滿不在乎地一笑,「把話說白了吧,表舅母,天水是我們桂家的地盤,慕容氏習練佃戶呢,其實也有點自保的意思。我們雖然厚道,但他們要為自己打算,有點小心思也不能說是小心眼了。就是因為慮著了這個,覺得他們戰戰兢兢也怪可憐的,這……」

  他一時失言,忙住了口不說話。但見王氏臉上閃過了悟,善桐又極為好奇地盯著自己,等著自己的下文,便索性把話說穿,「這才把二族姑說給他們慕容家。這可不是?人家一下就不提什麼從滄州聘師父的話了,還說請我們指點佃戶們的拳腳。到了荒年的時候大家齊心協力,也可以將不懷好意的人,拒於千里之外。」

  生逢亂世,身處亂局,就覺得武將的好處是眼睛看得見的了。楊家村現在擺著一個一品總督,兩個四品大員,四品往下的小官更是大有人在。只是文官必須回避家鄉,不能在家裡當官,這些勢力壓人可以,現在要自保就有些不夠用了。桂家就不一樣,桂元帥麾下的大軍就在左近,這股勢力,不壓人也是壓人,子弟們又都習練武藝……慕容家要是不糾結起一股勢力來,在天水真是說話都沒有人聽,睡覺都不能安心。

  這樣看來,其實雖然說慕容家地也多,但在天水話事的還是桂家,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問題就在於這桂家內部,是不是也風平浪靜了,武將家可能又同文官不一樣,子承父業要更穩當一些,不必非得擠科舉的獨木橋。只看這麼多年來宗房老九房一直穩穩當當地把握著族內大權、西北大權,這就可見一斑了。

  不過,再往上數個幾代,宗房是不是老九房,那也是說不清的事……這和楊家村又不一樣了,有出息的分支勢力都在省外,對宗房的威脅畢竟是隔了一層。再說,楊家村從來也沒有一枝獨秀的境況,出了小四房大爺,就有小五房的兩兄弟,宗房雖然是夾縫裡做人,但畢竟也還是好做人的。這幾年來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牢牢的,對小五房還真有點怠慢了……

  「說是這樣說,可慕容家一個官身沒有,我記得你那二族姑家裡也是有官的,是幾品來著——」王氏就擺出了一臉的話家常,又笑著吩咐善桐,「給你表哥添茶。」

  善桐聽得有些無味,只覺得王氏問的都是些著三不著兩,和楊家和小五房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閒話。和她想像中該問的借糧、戰事,有很大的差別,因此也有些無精打采,揉著臉應了一聲,這才跳下炕給桂含春倒了茶,又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手中要嗑。

  桂含沁看了表妹一眼,臉上異色一閃,他舉起茶杯卻沒有就喝,望著茶水沉吟了片刻,才爽快地道,「表舅母,和您說句實在話。其實這武將的功名也不大值錢,關鍵還是看能不能上戰場去,如若上不得戰場,那點俸祿還比不上幾頃地值錢呢。我們老九房的叔父又是個極嚴厲的人,從來都不肯徇私的。任是親緣再近,就是自己的親兒子,我那幾個堂哥,也都是兵法、武藝、為人處事都拿得起來,這才能跟在身邊打雜。」

  他頓了頓,見王氏聽得入神,心中越發明白,望了善桐一眼又微微一笑,續道,「一般的族人,實在不成器的,就算有世襲的官職也不會領兵。二族姑的幾個兄弟嘛,倒的確都在兵事上沒什麼能耐,一個世襲的六品,也談不上威風。嫁進慕容家也不算辱沒了二族姑,遠親不如近鄰,這件事是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慕容家——也就是這樣的人家,慕容家才有膽子娶進門了,要不然,要是真把老九房嫡親的姑姑嫁過去,先不說沒有這號人物,就是有,慕容家有膽子娶麼。」

  王氏聽得簡直極為入神,她對眼前的這個少年幾乎有些刮目相看了:雖然年紀小,雖然是一臉的迷糊,但為人處事卻真不含糊。自己那點含而不露的詢問,他是聽得清清楚楚,答得明明白白。可又滴水不漏,不知情的人聽來,簡直覺得兩個人扯得無邊無際,也就是兩個人彼此心裡明白,這一問一答問的是什麼,答得又是什麼。

  她不禁又瞥了女兒一眼,見善桐一臉的無聊,知道她根本沒有聽懂這背後的含義,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淡淡的失望。

  孩子畢竟還是小了點……要是善榴在這裡,這番話她就能聽得懂了。善桐還不明白聽話要聽音的道理。桂家老九房強勢成這個樣子,桂元帥手裡握著西北的兵馬,有職官有什麼用,人家不給你兵,上哪說理去?要建功立業就得看老九房的臉色。他們宗房在族裡當然說一不二,似桂含沁這樣有世襲官職的分支,只有比那些個沒有的更巴結宗房。老九房的當家太太,受的是眾人的捧,不是眾人的刁難。這一房的日子,的確是好過的。

  桂含沁的話裡透露出的資訊,要數這一條最讓王氏滿意,緊接著他又談起了桂含春的人品,說得也坦白:桂元帥嚴厲成這個樣子,就是要抬舉親兒子,也得過了族人的眼,不能把個紈絝捧出來。所以老九房自己的家教肯定是嚴格的,桂含春可以代表老九房出來借糧,表現不優異,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家世好,門房又強勢,自己也優秀……這樣的人家可不多見!就是桂家在西北沒有這樣大的聲勢,都說得上是善榴的良配。

  王氏倒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

  桂含春是好的,善榴其實也真的不差,自己在京城見過了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不是當娘的偏心,真很少有比得上善榴的。人又大方又有謀略,生得又好,談吐又好,管家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強。自己是把她做當家主母養起來的……西北到底不比京城,放言全陝西,比得上善榴的女兒家恐怕也沒有幾個。

  只是楊家村和西安,說不遠不遠,也是三百里的路。怎麼把善榴的好,展現在桂太太面前,還真是要費點心思——畢竟年紀又差了三歲,就是擱在自己身上,那也得仔細掂量過女兒家的人品,再做打算呢。

  她這邊出起神來,那邊善桐卻無聊得很,見母親出神,便悄悄地沖桂含沁使眼色,又做口型問他,「你的差事辦得怎麼樣啊?」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看著她,他閃了王氏一眼,也做口型道,「都辦完啦,年前都沒我們的事了。」

  見善桐轉著眼珠子不知在想什麼,桂含沁又逗她,「表舅母在相女婿呢,看上我二哥了,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口型做得畢竟快了,善桐費盡心思也只看到了表舅母、相女婿幾個字。她不知不覺就把話說出口了,「什麼?我知道呀!」

  這句話竟把王氏給震得回神了,她莫名其妙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桐和桂含沁都若無其事的,也就把這事擱到了一邊。才要再說些什麼,那邊望江又進來道,「外九房的海和老爺上主屋去了,老太太請您立刻過去說話,還帶話說,若是看到了表少爺,請表少爺晚上過來一道吃飯。」

  楊家村現在主要就圍繞借糧兩個字忙得厲害,王氏身為楊海清的妻子,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忙下了炕笑道,「含沁不要介意,我們自家人失禮些也沒什麼,外九房卻是財主,眼下可得罪不得。」

  桂含沁忙笑道,「可不就是這話了?自家人真不必客氣。表舅母只管去吧。」

  他沖善桐眨了眨眼,又笑道,「我一會進去找表哥表弟們說說話,就也過去給外姨祖母請安。」

  王氏懊惱地輕輕拍了拍大腿,「光顧著和你嘮嗑了,倒是忘了認親改口的事。」

  她煩躁地看了窗外一眼,只得道,「那等晚上大家請安的時候再說吧,含沁你只管坐——望江,把大姑娘請出來待客——」

  一邊說,一邊又和桂含沁客氣了幾句,就急匆匆地出了院子。

  桂含沁眼珠子一轉,又攔住了要進後院的望江,笑嘻嘻地道,「不用麻煩大表姐了,一會兒我還要出去走走呢。勞動她換衣服出來也沒什麼意思,這口茶喝完了,我就去找幾個表弟說話。」

  其實他身為小輩外親,即使身份貴重,也沒必要當個上賓款待。望江雖然深知主母心事,無奈善桐那邊才洗過澡,一攤子亂還沒收拾,王氏又把家裡的年事大半都交給她來辦,一時間也沒往深處去想,便笑道,「那真怠慢了。——妞妞兒,你可不許吵表哥!」

  到了年邊,眾人自然是各有各的忙,一時間全都走得一乾二淨,屋內只有善桐這個大閒人和桂含沁做伴。桂含沁喝了一口茶,見小姑娘趴在炕邊,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小腳一踢一踢的,紅紅的繡鞋踢到了半空,越發顯得她膚色潔白,眼睛又黑又亮,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一時間也覺得她真是可愛。念頭一轉,便笑嘻嘻地問,「喂,你這麼不害臊啊?你娘問女婿呢,你也就在一邊聽著?」

  善桐根本不明白母親剛才和桂含沁的對話,基本就是在盤問桂家老九房的底細了。還當桂含沁又在逗她,她坐直了身子略帶疑惑地道,「什麼害羞不害羞的?你們說什麼了,難道我不能聽麼?」

  「表舅母剛才看你那幾眼……」桂含沁卻根本不理善桐,摸著下巴,眯著那本來就不精神的丹鳳眼,看起來更是一臉的瞌睡,「嗯,是疼你呢,怕你不樂意,看不上我們二哥。」

  他放下茶碗,嘿嘿笑出聲來,「你別小看我二哥,人家可是天水數得著的人物呢——」

  見善桐還是一臉的懵懂,對於桂含春究竟數得著數不著似乎不大在意,桂含沁轉了轉眼珠子,又道,「是啦,你們小姑娘,心裡想的只是喜歡。」

  他又親熱地推了推善桐的額頭,笑道,「和我你不必客氣,昨兒你幫我說話,我還沒謝你呢,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我二哥?若是喜歡,我能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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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人情

  善桐根本莫名其妙,她覺得自己和桂含沁好像說的都不是一件事兒。要不然怎麼兩個人根本是個人說個人的,雖然在一間屋子裡說的是一樣的話,但卻是你也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

  只是桂含沁最末那句話,到底還是擊中了小姑娘的心扉,她想到桂含春、喜歡,一下就又想起了那天自己握著桂二哥的手,桂二哥忍著笑,說自己是大姑娘的樣子。

  自己是大姑娘了麼?原來已經有人把自己當成了大姑娘……可喜歡不喜歡,又是什麼呢?

  似乎有些朦朧而酸澀,澀中又帶了些甜的東西,從善桐心底流了過去。可一想到桂二哥可能是大姐的夫君自己將來的姐夫,這東西又退了回去,善桐皺眉道,「喜歡不喜歡的,我不知道,我就覺得——」

  她多少帶了些逆反地道,「我就覺得,你簡直要把你二哥都誇出花來了。他真有那麼好啊?」

  桂含沁摸了摸善桐的頭髮,笑道,「小姑娘說話慣說反話,我是知道的。」

  又摸著下巴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嗯,我知道了,眼下哥哥沒事,人就在屋裡歇著呢。咱們找他玩去,你自己看著,看看他好不好就知道了。」

  善桐別的倒沒聽到,就聽到一個玩字了。她摸了摸頭髮,見頭髮已經幹透,心思頓時更加活動。又躊躇道,「可我要又胡亂出去瞎跑,娘知道了,越發要罵我——」

  「你這就是胡說了。我會把你帶出去瞎跑嗎?」桂含沁笑嘻嘻地道,「和野小子一道玩叫瞎跑,和表哥一道玩,就不算瞎跑。」

  善桐一想也是:其實族中很多兄弟的親緣關係,還要比含沁更遠,只是沾親帶故,和他們往來就少了顧忌。表哥帶著出去玩玩,的確不算什麼……

  想到善榴和善櫻此時多半正在刺繡,不能陪她玩耍,善桐更是心動得不得了。她一骨碌翻起身來,興奮地道,「那你等我一會兒,我換一身衣服,梳個頭髮!」

  一邊說,一邊又撲入了東次間,死活求瞭望江打發她換了外出的斗篷,又打了兩條辮子,這才掀簾子進來催促桂含沁,「快走快走,沒玩一會,又要去給祖母請安了。」

  桂含沁劃著臉羞她,「不害臊,你趕著相女婿呀?才這麼大的人,就惦記這事兒了。」

  善桐真是不明白桂含沁的意思,她隱隱約約,覺得桂含沁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但又感到很難說明:畢竟人家也沒有明說,可能只是在打趣自己,要鄭重其事地解釋母親打算把大姐說給桂含春而不是自己,似乎又有些過分了。再說,也可能損傷到大姐的臉面……

  她只好跺著腳道,「我惦記的可不是這個——」

  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我、我惦記的是玩……」

  桂含沁哈哈大笑,「虧你說得出口!」一邊和她鬥嘴一邊就出了屋子,又向望江保證,「一定不讓表妹摔著。」

  做表哥的要帶小表妹出去逛逛,有什麼不能的?望江千叮嚀萬囑咐,又請桂含沁,「無論如何別讓我們小妞妞又蹭了一身的泥。」這才讓桂含沁帶走了善桐,兩個人並肩走在路上,桂含沁還感慨道,「原來女兒家要養得這樣嬌,都十歲了還同五歲一樣,似乎一出門就要蹭一身的泥,不然就不算出門!」

  善桐滿是不好意思,「是我……是我不懂事。其實別家的姐妹們,也不會這樣的。」

  桂含沁看著她笑了笑,忽然道,「不要緊,你雖然稚氣些,可大方坦誠,這樣也挺好的。我二哥就喜歡這樣的人。」

  他滿口的我二哥喜歡,你喜歡我二哥,似乎已經把兩人的婚事當了真。善桐心底倒覺得怪怪的,也說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扭著身子,略帶不悅地道,「說了沒有的事,表哥你還這樣說我要生氣了——」

  又不禁問他,「奇怪,你幹嘛對我這樣好,還說要幫我。」

  桂含沁轉了轉眼珠子,「我樂於助人成不成呀?路邊看到一頭狗,我都給它飯吃,更別說你是我表妹了,我不幫你幫誰?」

  善桐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桂含沁,桂含沁自己都掌不住要笑起來時,她才慢悠悠地道,「總算表哥還知道心虛呀。」

  一邊說,自己一邊也掌不住哈哈大笑,兩個人笑了一會,桂含沁才正了臉色,慎重地道,「昨兒晚上的事,我還沒有謝你呢。」

  昨天桂含沁認了親,其中或多或少有善桐隻言片語的幫助,要不是她說讓桂含沁留下來吃飯,這親當然也能認,但未必會認得這麼順。只是為了這點事要謝自己,卻有些小題大做了吧?善桐不禁躊躇道,「我又沒做什麼,就是留你吃飯嘛……就是一頭狗送我回來,我都會留它吃飯的。」

  桂含沁卻沒接這個話頭,他望著善桐,一雙似乎永遠也睜不開的丹鳳眼也睜得大了些,頓了頓,才慢慢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的,為我說這一句話,又處處惦記為我圓過場面,怕我得罪了你祖母被她老人家訓斥……這是你的情分。我桂含沁做人,從來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我湧泉相報。三妞,這份情,表哥真記在心裡了。」

  善桐一時不禁一怔,可沒等她反應過來,桂含沁又道,「眼下就咱們兩個人,表哥就和你說句心底話。我二哥人真不錯,出身人品,長相前程,那都是千里挑一。」

  他環顧周圍,見巷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便放低了聲音。「越發和你說穿心窩子,就是許家的那個少將軍,一品國公府的世子,我看做他的媳婦,也沒有做二哥的媳婦有滋味。人家京城名門,人口多架子大,媳婦多受搓摩。上頭是幾個庶兄壓得死死的,各有各的能耐,大哥簡直是轉世的小諸葛,三哥就是在世的猛張飛,還有四哥、五哥……哪裡比得上老九房,一家子三兄弟,什麼嫡庶那是沒有的事,全是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

  他的笑容就帶了幾分苦澀,「唯一一個庶子還被過繼出去了,家人兄弟親密得很,又有錢——這門親事,真是千里挑一。你是個聰明的娃娃,懂得為自己打算,要是還喜歡我二哥呢,那就更不能錯過了。你得和我說……我幫你!這親事雖然好,可要成,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雖說桂含沁一貫的嬉皮笑臉,滿嘴裡跑舌頭,但這番話的分量,善桐還是掂得出來的,她一下怔住了,一時間心中竟有了感動:自己不過是為他說了幾句話而已,人家就這樣掏心窩子地回了這麼一大長篇……

  她本來一直覺得桂含沁為人輕浮不大可靠,雖然也有精細的的一面,但還是給人以浮動之感,心中其實並沒有把桂含沁太當回事。此時卻覺得他心裡其實什麼都有數,而且——而且也的確是個好人。

  「其實被過繼出去也沒什麼不好。」她就不假思索地安慰桂含沁,倒是把桂含春的事放到了一邊。「本來你是庶子嘛,我倒不是看不起庶出,不過嫡庶之分也不在小,這一過繼不是就變成嫡子了?說不定老九房的太太也是為你好呢……」

  桂含沁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走路並不說話,善桐話說出口自己也是心中大悔:她是嫡女,這樣說話真顯得有些站著不腰疼。她恐怕自己傷到了桂含沁,忙小跑著趕到桂含沁的前頭去看他的臉色。卻見這一臉迷糊相的少年臉上非但沒有怒火,反而帶起了微微的笑,他似乎是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緒之中,這才一時沒顧得上搭理善桐。

  「嫡庶之分,差別是大。」過了一會,桂含沁才輕輕地道,「就是因為差別大,大家心裡才都記得清清楚楚。誰肚子裡爬出來的,都明白著呢,過繼了,那也是庶子承嫡……」

  這話雖然說得輕飄飄的,但不知怎麼回事,落到善桐心裡,卻好像重達千斤,壓得她幾乎都喘不過氣來……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已經近了楊家村最中心,靠近祖祠的一片建築。這裡因為是祖祠所在的地兒,不論是路口還是空地,都要比別處多些。打從宗房大院門口開始,處處可見孩童玩耍的身影。桂含沁就轉頭對善桐道,「到了夏天吃完晚飯,不少人在這裡嘮嗑吧?」

  善桐嗯了一聲,「從前常和祖母來這兒,這兒到夏天涼快!」

  她一邊說,一邊咦了一聲,高聲招呼道,「哥哥!」又向桂含沁解釋,「那是我——我大哥,你的四表弟。——他怎麼會和大少爺攪和到一起!」

  大少爺這三個字,簡直和許鳳佳太過切合,他雖然行六,但來頭大、年紀少、做派又很大爺,因此雖然只聽過人家這麼一叫,再看到許鳳佳的時候,善桐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叫起了這略帶調侃的外號。桂含沁不禁一笑,他跟在善桐身後徐徐踱到一株大榆樹下,和許鳳佳打了個招呼,漫不經心地道,「天氣怎麼冷,你怎麼蹲在這個地方?」

  許鳳佳看著桂含沁同善桐一道過來,也閃了桂含沁一眼,他說,「我看這人的手巧,做的小弓弩有意思,就看住了,讓他給你看看——哎,那個誰,你手裡的弓呢?拿出來瞅瞅。」

  他雖然和善榆幾乎是一般年紀,但不論是談吐還是做派,都要比善榆成熟了何止一星半點。此刻神態傲慢衣著華貴,偏偏又是站在善榆身側,就把個身穿棉服,凍出了些鼻涕的善榆比成了個小廝樣。又因為說話口氣居高臨下,善榆還沒覺得什麼,善桐已經怒道,「怎麼說話呢,你不懂叫名字麼?哥,咱們不給他看!」

  善榆本來已經拿出了手裡的小弓箭,聽到善桐這樣一說,只好聽話地又把弓箭塞回了懷裡。幾個小夥伴們本來在左近玩耍,見到許鳳佳這樣氣魄逼人的少年貴公子,或許是都有些害怕,漸漸地都散開了,只留這一行人站在榆樹下頭。

  許鳳佳左右看了看,面色倒有些難看:眾人這一散開,倒顯得他是個惡少,一直在欺負善榆,眼下他家人來出頭了,眾人唯恐遭池魚之殃,這才次第走開似的。偏偏他的語氣的確也輕慢了些,按善榆身份,怎麼說一個世弟是要的,你你我我,那誰這誰的,也挺說不過去……

  桂含沁摸了摸鼻子,還沒說話,善桐白了許鳳佳一眼,一把拉起哥哥怒道,「走,咱們回祖屋去,誰要在這裡被個外來借糧的窮親戚,當個小廝看。」

  許鳳佳還沒說話,善榆已經為難道,「三、三妞!不好這樣話裡帶刺!」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三表妹你怎麼說話呢,不懂得叫人名字的?」

  他看了許鳳佳一眼,見世子爺臉上又黑了幾分,心中暗笑,口上卻又做起了和事佬,因為拿善桐的話堵了善桐的口,氣氛已經鬆動,他又和氣地向著善榆道。「這是四表弟吧?今兒我上你們家認門呢,我是你外房表哥,要叫你祖母外姨祖母的。」

  善榆剛才斥責妹妹,雖然結巴,但氣勢卻還是足的。善桐被他一說,立刻就嘟著嘴不講話了,此時聽到外房表哥、外姨祖母幾個字,卻一下無助起來,拉了拉妹妹的衣角,低聲地問,「外、外姨祖母——」

  ……說話結巴,反應似乎也不快,難怪野丫頭一戳就跳,護哥哥倒像是護弟弟……桂含沁的心思是一閃即逝,他又放慢了語速,解釋給善榆聽。「去世的先母,是貴祖母的內房侄女兒。」

  「內……內房?」榆哥還是暈得厲害,他對這些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的確一向也實在很不在行。善桐歎了口氣正要解釋,許鳳佳眼神一閃,慢吞吞地道。

  「內房,是說你祖母和含沁的外祖父是親生兄弟姐妹。」

  他一語道破,話說得極為淺顯明白,善榆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外房,那說的就是堂兄弟姐妹……」

  他腦子並不靈光的事,到這裡已經儼然真相大白,雖無一語提及,但眾人心底已經全明白得很了。善桐只覺得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狠狠抓撓,一時間又是煩躁又是難受,她慮著以許鳳佳的性子,必定會出言譏刺善榆的腦子,便先惡狠狠地盯著許鳳佳,只等著他一開口,立刻連珠炮一樣地回口過去。一時間心裡卻又酸澀得不得了:自己就是把許鳳佳說得再難聽,一樣的年紀,一個是世子爺少將軍,手底帶了兵,幫父親出了差事,已經前程無量。榆哥呢……

  許鳳佳目光連閃,一時還沒有說話,桂含沁才要開口時,他忽然也蹲下了身子,問榆哥,「剛才那把弓,你自己做的?我看射程要比別人的更遠些!」

  他居然是若無其事地將這一頁給揭了過去。

  善桐怔在當地,要說話又說不出什麼來。心中那難受的抓撓感卻是驟然一輕,她正訥訥不成言時,桂含沁一下也蹲了下來,兩個少將軍都聽榆哥認真地道,「是我畫的圖,請、請人做的。」

  他似乎一下興奮起來,清秀的臉上神采飛揚一派得意,「你看,倘使尋常的弓箭,拉到了這樣滿……」

  幾個男孩子就興致勃勃地搗鼓起了善榆手裡的小弓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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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18 09:09: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相面

  被善榆的事這麼一打岔,含沁所說帶善桐找桂含春玩的事兒,自然是成了泡影。大家在露天裡站了一會,善桐是又無聊又冷,也根本聽不懂男孩子們口中說的都是什麼,她索性死活把哥哥拉回了祖屋,早已經聽得入迷的兩個少將軍自然也跟了進來。兩人稍微給老太太請過安,就跟著善榆進了三房的院子,也不知道做什麼去了,善桐又無聊下來,她也懶得跟去湊熱鬧——祖母又是一臉的困倦,正歪在炕頭和母親密話,不讓她進去。思前想後只得進了十三房的院子,去找善喜玩兒。

  善桐幾次到十三房來,都覺得這院子裡冷冷清清的,有一股難言的頹唐味道,尤其是海鵬叔那空空洞洞的咳嗽聲,更是讓人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此她雖然和善喜投緣,但卻不大願意進十三房的門。沒想到這一次推門而入時,十三房院子裡卻已經是張紅掛綠一派的新年氣象,上房內只是偶爾傳來一聲咳嗽,卻再沒有了從前的動靜。海鵬嬸帶了一臉的笑,站在屋門口支使兩個丫鬟,「酸菜也拿出來,一會兒讓他們開窯子再拿些菜——」

  見善桐來了,她眼神一亮,笑眯眯地用眼睛向善桐打了個招呼,又逕自忙活了起來。善桐反而覺得這樣的招呼要格外貼心得多。她咧嘴一笑,也用眼睛向海鵬嬸打了個招呼,便進了內院。

  善喜正伏案看書,她臉上的憂鬱之色,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開來,善桐透過窗子看進去時,只覺得善喜雙手支頤,臉上的神色一片寧恰。她一時間倒不忍進去侵擾,不想善喜無意間一回頭,見到她來,早綻開笑容,隔著窗子招了招手,讓善桐進去。

  「昨兒說要找我借書看。」善桐一進屋子,善喜就笑吟吟地道,「借到哪裡去了?我留神聽著外頭的動靜,想著你一出門我就能聽著你的聲音,沒想到聽了半天,你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善桐就紅了臉笑道,「我昨晚喝了酒,醉了!就沒出門,在祖屋過了一夜來著。」

  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自然要嘰裡呱啦地說說昨晚喝酒的事,善喜聽得笑聲連連,小臉上難得地帶起了紅暈:「一碗酒就醉了你了?沒出息!我都能喝兩三碗呢,在西北不會喝酒,真正冷的那幾天你都沒法出門。」

  善桐越發慚愧,忙又岔開話題,將桂含沁認親的事告訴給善喜知道,善喜自然是連番感慨,又和善桐說了些當年兵荒馬亂時楊家村的故事。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話自然是越說越多,善桐又說了自己帶許鳳佳去小四房的事。聽得善喜只是連聲道,「我怎麼覺得你這一天比別人一輩子故事還多?你平時是不是什麼事不幹,就光顧著四處去招惹麻煩,經歷這些個事情了?」

  善桐被她說得倒有幾分心虛,望著善喜手頭的書本,不分青紅皂白便奪來道,「從今兒起,我也要多讀書了!」

  一邊說,一邊一疊聲地催善喜,「還有什麼書你是要借給我看的——哎呀,我的包袱皮又沒有帶來,要不你這裡有什麼能包書的東西——」

  善喜托著腮看她在屋裡轉了半天,這才從炕邊的小桌子上搬下了一個小包袱,笑盈盈地道,「在這呢,三姑娘,都給您預備好啦。」

  善桐這才訕訕地坐回了炕邊,一時間卻也不說話,只是垂著頭撥弄起了桌布上的流蘇。善喜也不著急說話,她拿過書愛惜地平整了又平整,這才抬起眼來問善桐,「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呀,怎麼今兒鬧得這樣坐立不安的。」

  想到西北缺糧父親身在甘肅不知道忙成什麼樣子,想到諸家村已經被馬匪圍攻,楊家村來年要是遇到這樣的境況可該怎麼辦,想到祖母和母親之間又一次有了分歧,一個看中諸家一個看中桂家,似乎隨時有鬧大的可能,想到姐姐本人似乎不喜歡諸公子,可聽含沁的意思,桂二哥雖然很好,但要嫁進他家也不容易。想到含沁誤會了母親要把自己說給桂二哥又不是大姐,想到許鳳佳和榆哥之間的對比……

  無數心事流過了心頭,善桐是恨不得把它全說出來,好減一減心中那說不出的不得勁兒。可是看著善喜的面孔,她又把話咽進了肚子裡。

  雖然還沒有人教導過善桐這一點,但她自己早已明白,有些事,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都不能說的。

  「我就是奇怪。」她隨口道,「你說這些人呢,諸大哥、桂二哥、含沁表哥還有那個許鳳佳,到底有什麼好的?族裡的那些姐姐,是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們吃下去。我看長得也就是那樣,怎麼就那麼多人喜歡呢!你說這喜歡,又到底是什麼感覺呀?」

  善喜要比善桐還更小,說到這種事,還要比善桐更加茫然。一時間竟不能答,兩個人對視了一會,也不知怎麼回事,都哈哈大笑起來。善喜道,「我也不知道,那些個臭烘烘的野小子有什麼好喜歡不喜歡的。反正年紀到了就嫁人唄,喜歡不喜歡的,好像也沒什麼用。」

  這話雖然聽著的確在理,可善桐卻覺得事實又似乎並不是這樣,她托著下巴,一會想到諸燕生,一會想到桂含春,一時間只覺得兩人似乎的確各有優劣,但無論如何從姐姐的眼光來看,也該更喜歡桂含春才對——可又有些隱約的心虛,她覺得自己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因為含沁表哥說得對,自己是,是有幾分喜歡桂含春……

  可喜歡,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呢?

  善桐就犯了難了,她在心裡將自己見過的小子們都拎出來挨個兒排了排,又試著用大人們的眼光去想了想。覺得也許許鳳佳才是那個最應該被最多人喜歡的:出身高長得好,除了傲慢些也沒有別的不是……

  想到他蹲下身和榆哥說話的那一幕,她又默默地糾正了自己的看法。

  其實這個人,也不是很傲氣……

  可這就是喜歡了麼?似乎也並非如此,如果這就算是喜歡了,那她得喜歡上諸大哥、桂二哥甚至還有含沁表哥。這只是覺得他身為天之驕子,卻還能體貼榆哥,人挺不錯。

  這……應該不是喜歡吧?

  接下來的幾天,不論是借糧還是婚事,似乎都不約而同地被眾人所遺忘,王氏當天和老太太密斟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卻根本不提此事。楊家村裡的老老少少也似乎都根本沒把糧食的事放在心裡,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這個臘月實在是太多事了,但過了大年二十三那就是年,沒人在臘月裡借糧,也根本沒人會在臘月裡開倉,肯定是要到了新年才能提這借糧的事。族長也已經放出話來了,大年初七,族裡是要議一回事的。

  天大地大,也趕不上過年的大,雖說事情不多,這幾天借糧使者也都不再四處登門拜訪,只是在客院中安靜度日。除了桂含沁不時到小五房給老太太請個安,桂含春和許鳳佳竟是儘量閉門不出,倒是善榆時不時會找許鳳佳說說話,這兩個人儘管性格迥異身份也有相當差距,無形間卻似乎有了些淡淡的情誼,這件事落在老太太耳朵裡,都令她老人家嘖嘖稱奇了一番。

  善桐前陣子可著勁前後折騰,這一向也安靜了幾分,每日裡除了給祖母請安之外,就是看善喜借給她的幾本書,她似乎發現了書本的魅力,雖然這些書紙面也都泛黃了,卻也看得起勁。善榴說了她幾次,讓她專心學一學刺繡,見善桐還當耳旁風,母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不再管。索性也拿了幾本書來陪妹妹一起看,兩姐妹一個在炕頭一個在炕尾,各自專心看書,倒也成了小五房一景。

  到了臘月二十六,這一天是約定了祭祖的日子,楊家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祖祠前頭,眾人雖然貧富不等,但都儘量打扮齊整,由族長帶領,各分男女前後祭祀。因為要按排行順著來一批批地祭祀,小五房一家人以老太太為首,女眷們都聚在祖祠後院裡等著,百八十人都聚在當地,實在是氣悶得厲害。善榴站了一會兒,有些胸悶,見長輩們都圍繞在祖母身邊,自忖今日自然沒有外人,都是女眷也可以隨意行事,便問妹妹,「要不要出去散散悶,透透氣?」

  善桐比善榴更矮,當然更受不得人堆裡的惡味,她點點頭,丟了一句,「姐姐等一等。」便奮力往人堆裡擠去,沒有多久,就從人堆裡牽出了善喜。

  因為善桂善櫻都體弱沒來,善喜一來,屋內再沒有別的熟人了,善榴便帶著兩個小姑娘出了屋子,在祖祠後院門前站著,她愜意地呼吸了幾口帶著涼意的空氣,才要說話,善桐忽然笑道,「哎呀,你看,他們在外頭過年,不用祭祖。這麼冷的天呢,打起馬球來了。」

  祖祠後頭就是岐山,因這一帶山勢平緩些,寬敞的空地很多。善榴定睛望去,果然見到三四個少年郎正打馬在空地中來回穿梭,還有些年長的兵士也混在一起玩樂,雖然隔得遠,只能模糊看見面目,但笑聲卻是早已經鑽進了耳中。

  她還沒有說話,善喜已經興致勃勃地道,「妞妞姐,快和我說誰是誰?」

  善桐眯著眼看了半日,只認出了許鳳佳來,「你看那個穿得最花哨的就是國公府的世子爺,哼……打個球,還穿那樣花花綠綠的,真是京城來的!」

  餘下桂含春、含沁兩兄弟,因為都在馬上看不出身高,穿的衣服又很像,她分辨不出來了。至於第四個身著青衣縱馬賓士,笑聲爽朗的那個,更是好像第一次見到,努力地看了許久,還是善榴淡淡地道,「那是諸公子吧?沒想到他們倒是搭上話了。」

  善桐一時沒有想到,聽善榴點破,這才恍然大悟,「是呀,我倒沒有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搭上話了。」

  她踮著腳尖看了半晌,終於認出了桂含春,頓時就興沖沖地推了推姐姐,「你看你看,大花馬上那個就是桂二哥!」

  善榴只是漫應,她似乎並未留意到遠方的少年們,反倒是看著岐山的景色出了神。善喜看了看善榴,她若有所思地偏過頭想了想,又自一笑,拉著善桐問,「剩下那個就是你的含沁表哥了?噯,他不是才十三歲嗎,怎麼還騎了一頭大黑馬呀。」

  善桐自己其實也會騎馬,看到這些人在馬上顧盼自豪的樣子,早已經技癢起來,她摩拳擦掌地道,「嗯,等開了春,我們騎馬的時候,我也要騎這麼高大的馬兒,娘不是說我大了,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就得騎大馬!」

  真是童言童語,善榴收回心思,扶著門低頭看向妹妹,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回頭告訴娘,看她不罰你。騎個小馬也罷了,那麼高大的馬兒,摔下來是玩的?」

  兩人一邊說,只聽得善喜驚呼一聲,都抬頭看時,卻是那小小的馬球,似乎被桂含沁打出了高高的弧度,竟是往這裡飛了過來,大有要落到宗祠屋瓦上的勢頭。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現在正在祭祖,驚擾了儀式又是一場紛爭。善榴不禁發急起來,倒在心中埋怨起了含沁魯莽,不想那馬球到了半空中急劇下墜,落下地又滾了滾,距離宗祠也還有十幾步路。善桐早躥出去拾球在手,也是撐腰道,「表哥好不當心啊,要是落進院子裡可怎麼辦呢?等他來,我好好數落他了,再把球還給他,你們說好不好?」

  善喜早藏到了善榴身後,只露出眼睛望著打馬過來的少年,善榴本有心要回避,看到過來的是那匹大花馬,倒也沒動。一時間眾人都靜了下來,院門口倒是落針可聞,只有善桐失望地道,「哎呀,怎麼是桂二哥來了,哼,表哥真是沒意思,有膽打過來,沒敢來拿呢!」

  話說到一半,她自己也噎住了沒往下說。而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推善榴,用氣音道,「姐,姐,那就是桂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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