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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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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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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4:4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章 夜奔

  結果周翡鑽出來只看了一眼,就縮回去了——聞煜大半夜不睡覺,看賊似的坐在她平時愛坐的窗口附近,正在自斟自飲,空蕩蕩的客棧裡燈火通明,上上下下好幾個親兵輪班轉。

  她再一推開窗戶,只見往日早早靜謐下來的長街格外熱鬧,挑燈的兵將三五一群地沿街巡視,把小小一家客棧包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簡直有點插翅難飛的意思。

  周翡撐著下巴,在夜色中凝神想了想,認為自己沒必要自作多情,聞將軍防的賊肯定是好不容易捉到的那位行為不端的王爺,自己要走,他不見得會攔,實在不必這麼鬼鬼祟祟,大大方方地推門出去就行了。

  「倘若他狗拿耗子,連我一起攔……」周翡略微回憶了一下當年聞煜打掉她刀鞘的那一掌——她承認,那時候聞煜確實比自己厲害,至於現在麼?

  周翡將長刀在手腕間轉了一圈,心道:「倒可以來試試。」

  就在她打算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光明正大地告辭的時候,旁邊一間房的窗戶突然給人推開了一條小縫。

  客棧的木頭窗戶框年久失修,發出了細細的「吱呀」一聲,周翡側頭去看,等了半天沒等到下一個動靜,還以為是風吹的,正要離開,那窗戶縫裡突然飛出了一個小東西。

  周翡忙側頭躲開,定睛一看,不是暗器,是隔壁彈進來一塊紙團疊成的「菱角」,正落在她的窗邊。

  隔壁住的是謝允,周翡不知道他又作了個什麼妖,疑惑地拆開一看,只見裡面分別用正楷、行草以及隸書三種字寫了一長串「救命」,白紙黑字間都能聽見他嗷嗷慘叫的心聲。

  周翡白天沒回過神來,這會夜深人靜了,才有機會細想這件事。

  「端王」這封號,一聽就讓人覺得還挺值錢的,此人化名「謝允」,四處招搖撞騙,還離家不歸……周翡自動把謝允和李晟歸到了一路貨色裡。

  理智地想一想,讓他回「家」也不是要害他,就謝允這種三腳貓還自以為「夠用」的功夫,整天在兵荒馬亂的世道中四處亂竄,活蹦亂跳到現在,實在是祖墳上冒青煙。

  周翡冷漠地心說:「愛莫能助。」

  她抬手便要關上窗戶,剛關了一半,隔壁就急了,從打開的窗戶縫裡傳出了一聲捏著嗓子的貓叫,尾音顫顫巍巍的,足以以假亂真。

  周翡:「……」

  臉呢?

  周翡探出頭,往四下看了看,見這會四下人不多,便沖隔壁小聲道:「你幹……端王殿下,你在搗的什麼鬼?」

  謝允一唱三歎地「喵」了一聲後,將窗戶縫推大了一點,露出半雙手,以十分正宗的要飯姿勢沖周翡作了作揖。

  周翡翻了個白眼,果斷將窗戶甩上了。

  突然,長街盡頭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鑼聲,「鐺」一聲,傳出去老遠,在山間來迴響,砸得人心頭一跳。

  周翡忙往窗外望去,只見霧氣昭昭的長街上,除了聞煜巡夜的親兵外,多了約莫有七八個人,先開始是幾條影子,眨一下眼,那些人便近了不少,再眨一下眼,這幾個人竟然已經鬧鬼似的到了客棧下面,這幾個人個個包得嚴嚴實實,從樓上看,帽頂到衣衫,都是白花花的一片。

  走在最前頭的人手裡拎著一面銅鑼,無視周圍已經戒備起來的官兵,在客棧門口,振臂一鎚,又將那銅鑼「鐺鐺」敲響了兩次。

  周翡耳邊一炸,一時竟然有點暈。

  只聽隔壁低聲道:「三更鑼?」

  周翡驀地一偏頭,只見謝允衣衫整潔地靠在隔壁窗邊。

  謝允伸手點了點她:「我算認識你了。」

  周翡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合適,便乾脆省了,直接問道:「三更鑼是什麼?」

  「是……」謝允剛說了一個字,一掀眼皮,掃了周翡一眼,「就不告訴你。」

  周翡的刀柄蠢蠢欲動。

  這時,客棧中跑出兩個親兵,彬彬有禮地衝外面那夥人一拱手,說道:「我家將軍問青龍主安好,不知青龍主深夜前來,有何貴幹?」

  這一幫子夜幽靈聞言,紛紛讓開,露出走在最後面的一個人,那人生得人高馬大,幾乎要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來,負手而立,打量了這三春客棧一眼,隨後略微一低頭,旁邊一人立刻會意,屈著膝蓋走到他面前。

  青龍主輕輕地捏起這手下的下巴,對著他的耳朵說了句什麼。

  周翡心道:「有話不吭聲,這是幹什麼?」

  隨即她一轉念,反應過來了——是了,聞煜派親兵出面,這青龍主也是好大的架子,非得同樣讓手下回答。

  帝王將相看江湖草莽,是一群不服管教的匪人,各路高手看朝廷鷹犬,乃是一群摧眉折腰的奴才,自來是互相看不上,且又知道對方不好惹,因此都互相繞著走,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曹仲昆破了這個規矩。

  早年間宣揚「大昭正統」的抗曹人士中,有不少熱血書生,這些人眾很多不見得官高,也不見得權大,卻結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士,一朝被北朝強行鎮壓,有那些個江湖莽撞人自然要相救,惹了不少事。惹事倒沒什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犯了國法,抓得到的抓了就是,過一段時間也就算了,偏偏那曹仲昆仗著手下北斗,非要去攪合這一潭混水,鬧得現在仇深恨大,哪裡都是亂七八糟。

  青龍主的手下上前兩步,開口說道:「我家主人言道,此地南北不沾,不知是哪一位將軍過宿?」

  親兵將手中令牌一亮。

  那青龍主門下人又道:「原來是飛卿將軍,深夜不速之客,攪擾將軍休息了,只是我家主人走丟了一條小狗,那小狗伶俐得很,乃是我家主人愛寵,自己頑皮跑了,聽人說被人綁了關在這家客棧中,我們也只好陪著來走一趟,請將軍見諒。」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做出傾聽的模樣,想必青龍主是有「傳音入室」之類的功夫。

  過了一會,大概是青龍主傳完了,那人又學舌道:「另外有手下狼狽逃回後,說這客棧中有一夥兇徒,不分青紅皂白,不但扣了我家主人的狗,還殺了我們青龍座下的使喚人,踩裂了青龍旗,我等不過是來討要個說法,飛卿將軍也是個講理的人,想必不會怪罪。」

  「兇徒」之一的周翡和謝允對視了一眼。

  便見聞煜緩緩地從木階上走下來,抬頭沖青龍主笑了笑,開口說道:「不是聞某不講理,只是三春客棧中眼下住了貴人,實在不便久留諸位,我們明日清早就走,青龍主不妨多等一宿,明天您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我們絕不打擾。」

  青龍主終於拿完了架子,低低地笑了一聲,卻搖了頭。

  那敲鑼的見狀,又將手中銅鑼重重地砸了一遍,隨即這七八個人倏地散開,同時出手,立刻便有幾聲慘叫響起。

  居然招呼都沒打一聲,說翻臉就翻臉!

  周翡神色一凜——這幾個跟在青龍主身邊的,每個人的武功都不在九龍叟之下。

  這時,那青龍主本尊突然抬起頭來,周翡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與他對上,瞳孔不由得一縮,只見那青龍主面白無鬚,一張大嘴卻大得驚人,整張臉下面好像開豁了口,裂開好大一條縫,陰惻惻地衝他們一笑,然後憑空拔地而起。

  周翡面前的木窗都在震顫,彷彿要被他一掌給吸過去。

  這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武功都太過可怖,周翡卻未懼反迎,手中刀鞘破窗而出,不由分說地撲向青龍主的掌心,被青龍主輕飄飄地一把抓在手中,然後鐵打的刀鞘從尖端竟開始塌陷融化,一寸一寸地被他揉成了一團。

  轉眼青龍主已經上了二樓,手印在牆上一印,留下了半寸深的痕跡,謝允再顧不上開玩笑,喝道:「阿翡,躲開!」

  周翡沒理他,仗著窗外青龍主無處著力,破雪刀的「破」字訣流星似的潑了出去。

  這刀被貪狼、九龍叟乃至於青龍教的翻山蹈海陣先後磨練過,快得發亮,青龍主似乎有些驚奇,「咦」了一聲,擦著周翡的刀光在空中一旋身,隨後一揚手,要去抓周翡的刀背。

  周翡躥上窗戶,陡然變招,她的刀好像分成了三道鋒,將青龍主整個人籠在了其中。

  青龍主連避三下,隨後「砰」一下抓住了她的刀背。

  周翡當時就覺得一股無法抵禦的大力順著刀身傳了過來。

  她乾脆飛身而出,伸腳一踩謝允推開的窗戶,輕輕一蹬,先是將謝允連窗戶再人都給拍回到了房中,隨後藉著這一腳之力,將身上的枯榮真氣運轉到極致,雙手陡然下壓,硬是將青龍主從半空中壓了下去。

  聞煜提劍上前,一劍向著青龍主身後挑來。

  青龍主拽著周翡的長刀,回身輕拍了一掌,歪了的刀鋒立刻撞在聞將軍的劍上,聞煜輕輕一側身,騰出一隻手扶了她一把,笑道:「真是後生可畏,周先生見了,一定很欣慰。」

  周翡一提肘撞開他的手,執刀立在一側,輕輕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腕。

  聞煜卻不給她再戰的機會,吹了一聲長哨,幾個親兵立刻上前,將青龍主團團為住。

  周翡皺皺眉,正要上前,突然覺得身後有風聲襲來,她本能地伸手一格一擰。

  只聽「嗷」一聲慘叫,周翡愕然地發現謝允那廝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連忙放開。

  謝允一臉呲牙咧嘴地甩著手:「快別逞英雄了,趕緊跟我趁機溜,快點!」

  周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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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2:2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一章 殷沛

  謝允話沒說完,突然一縮頭。

  周翡吃他的霉運已經吃撐了,一看他的動作,立刻默契十足地連頭都沒回,橫刀就砍,原來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鑼人不知怎麼往這邊飄了過來。

  刀刃撞上銅鑼,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是揮了一刀,那鑼卻頃刻間響成了一片,堪比敲鑼打鼓喜迎新媳婦。

  敲鑼人一撤手,銅鑼四周立刻長出了一圈利齒,那鑼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了個刀槍不入的烏龜殼。

  此人輕功極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發詭異可怖,偏偏周翡的蜉蝣陣越走越熟,兩人轉眼間在原地轉了約莫有七八圈,簡直讓旁觀者都眼花繚亂。

  周翡刀法為一絕,跟蜉蝣陣搭起來更是絕配,可這敲鑼人抱著個可攻可守的銅鑼盾牌,像個蜷在殼裡的王八,教人無從下口,而且無論蜉蝣陣怎麼千變萬化,他好像總能先一步察覺。銳利者常不能持久,何況周翡年輕,積累不深,這麼長久地跟他磨下去也不是辦法。

  謝允看得直皺眉,四下尋摸了一番,突然扭頭衝進客棧,不知從哪找了個銅盆出來,朗聲道:「阿翡,法寶來了,速戰速決!」

  周翡:「什……」

  她沒問完,就聽身後「嗡」一聲。

  周翡吃了一驚,腳不沾地地閃開,只見一個碩大的銅盆破空而來,噹噹正正地撞在鑼上,撞出一聲石破驚天的巨響。

  銅盆邊給那豁牙的鑼撞了個口,嘰裡咕嚕地彈了出去。

  周翡一抄手將破洞的「法寶」接在手裡,看清了此物是何方神聖,差點回頭給端王跪下磕頭。

  這打得正熱鬧呢,一個破銅盆趕來搗什麼亂?

  可惜人家不給她五體投地的機會,那敲鑼人先是被砸過來的銅盆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又捲土重來。

  周翡手裡舉著個礙手礙腳的銅盆,扔也沒地方扔,左支右絀地用銅盆當盾牌擋了幾下,這通亂響,震得她自己耳朵都發麻,簡直好像化身雷公電母。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了這銅盆的妙處——那敲鑼人原來眼神有點問題,半夜三更裡需要靠鑼聲的動靜定位,加上一個搗亂的盆,他頓時成了個沒頭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亂了!

  這謝允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這麼多年到處閒逛,是不是仗著輕功好跑得快,滿世界聽牆根了?

  那吊死鬼似的敲鑼人很快露出破綻,周翡抬手將銅盆丟到一邊,「咣當」一下,敲鑼人下意識地跟著響動偏了一下頭,然而這一刻分神已經致命——周翡一帶拉回長刀,半點不拖泥帶水地抹了他的脖子。

  她再一回頭,發現謝允那廝已經不見了,四下掃了一圈沒找著人,突然,面前落了一個小石子,周翡抬頭一看,見他竟不知什麼時候上了房頂,正衝她招手。

  周翡趁亂縱身躍上一棵大樹,腳尖在樹梢上一點,倏地上了房頂。

  謝允一拽她的袖子,嘴裡還美顛顛地胡說八道:「拐個小美人私奔嘍!」

  說完,他預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頭,誰知等了半天,周翡卻沒動手。

  謝允詫異地一回頭,見周翡摩挲著沾了血跡的刀柄,問道:「打王爺犯法嗎?」

  謝允道:「打誰也不對啊,毆打庶民與毆打王子同罪……」

  他本意是勸說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聽到「同罪」二字,就放了一百二十個心,當即提起一腳便將謝允從房頂上踹了下去。

  謝允像隻九命貓,雖然是滾下去的,但在空中十分舒展地翻了個身,落地時已經調整好了姿勢,幾乎悄無聲息地飄落在馬廄旁邊。

  他一手扶著馬廄的木頭柱子,驚魂未定似的撫胸道:「分寸呢,分寸呢?男人閃了腰是鬧著玩的嗎!」

  周翡蹲在房頂上,睜著一雙大眼睛問他:「哎,你真是端王爺嗎,會不會……」

  她本想問「會不會是他們認錯人」,但是轉念一想,聞煜雖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來是個靠譜的人,應該不會犯這種錯,於是話音一轉,問道:「……是你投錯胎了?」

  謝允的嘴張了又閉上,愣是沒想出應該怎麼接這句話,啞然片刻,終於忍不住扶著腰笑了出來:「不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翡——這都能讓你看出來?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說著,他三下五除二從馬廄中拖了兩匹馬出來,將一段韁繩丟給從房頂上跳下來的周翡:「放心,聞將軍是你爹手下第一打手,青龍主從他手裡討不了什麼好處……咦?吳姑娘?」

  周翡回頭一看,只見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雙手還抱著個小小的包裹,氣喘吁吁的。

  周翡皺眉道:「這裡刀劍無眼的,你出來做什麼?快回去!」

  吳楚楚猶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說道:「你、你們這就要走嗎?東西都帶齊了嗎?」

  謝允笑嘻嘻地回道:「跟著我抬腿就能走,什麼都不用帶,沒錢了……」

  周翡面無表情地接道:「去要飯。」

  謝允驚詫道:「你怎麼知道我還幹過這一行?是不是見我年輕貌美,偷偷跟蹤過我來著?」

  周翡:「……」

  周翡其實看得出,吳楚楚不想獨自跟聞將軍他們走,南朝無親無故,她孤苦伶仃一個女孩子,去投奔一個從不認識的人,投奔的人只聞其盛名,從未見過,人品好不好、脾氣好不好,一概不知道,確實令人惶然恐懼。

  可是周翡自己風裡來雨裡去,隨時能跟人拔刀動手,也實在不方便帶著她,只好有意危言聳聽,想讓吳楚楚自己回去。

  周翡心想:「怪只怪我本事不夠大吧。」

  要是她能像她外公一樣就好了,跺一跺腳,整個武林跟著震三震,當年帶著一個重傷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還能大搖大擺地從北往南,想去哪就去哪,哪用顧忌那麼多?

  以吳楚楚的家教,斷然不會開口強人所難,一時間,「可不可以帶上我」這句話怎麼都說不出來,眼淚都快下來了,就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她身後伸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脖子。

  吳楚楚被迫仰起頭,連聲都發不出來。

  只見那分明被花掌櫃封住穴道的小白臉居然不知怎麼自己站了起來,他半張臉都隱藏在暗處,鼻樑高而細窄,下巴尖削,嘴角含著一點笑意,越發像個傳說中殺人吮血的妖。

  他越過吳楚楚的頭頂看向周翡他們,輕聲道:「別動,我雖然本領稀鬆,比不得南北刀這種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掐死個小丫頭還是不難的。」

  周翡一看見此人就戾氣上湧,森然道:「你大可以試試,她少一根頭髮,我活片了你。」

  小白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側頭在吳楚楚頭髮上輕輕嗅了一下,品評道:「我覺得這個姑娘比你好看一點,女孩子,細細軟軟的才好,整天打打殺殺的,小心長一臉皺紋……哦,也對,我忘了,通常你們都活不到能長一臉皺紋的年紀。」

  周翡動了殺心,心神自然落在手中刀柄上,短暫地關閉了她的伶牙俐齒,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小白臉。

  小白臉衝她眨眨眼睛,又笑道:「再說,我看起來難道像個怕死的人?」

  這時,沉默了許久的謝允忽然叫道:「阿沛。」

  那小白臉聽見自己的名字,目光一動。

  「唐突了,我聽紀大俠這樣稱呼閣下。」謝允彬彬有禮地衝他笑了笑,然後一張嘴就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想必閣下大名便是這個了,那麼敢問尊姓,是否是『殷』呢?」

  周翡沒聽明白,心說姓「陰」還是姓「陽」有什麼區別?

  那小白臉的臉色卻倏的變了,整個人就跟被瘋狗咬了似的,嘶聲吼道:「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得吳楚楚真快斷氣了,哆嗦得像一片秋後的枯葉。

  花掌櫃不知什麼時候潛到他身後,那小白臉暴怒之下心神失守,竟沒能察覺,被獨臂的花掌櫃一掌打了個正著,他踉蹌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去,周翡毫不遲疑地一步邁上去,探手扭住那小白臉的小臂,一拉一拽中帶了點分筋錯骨的意思,「嘎啦」一聲便將他的小臂關節卸了下來,同時接住吳楚楚,往身後一甩丟給謝允,提刀便要宰了對方。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落下——

  「住手!」

  「慢著!」

  周翡的刀刃離倒在地上的小白臉只有一線,油皮都擦破了,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森冷的刀光一閃,便收入血槽中,映得刀下之人臉色一片鐵青。

  出聲的一個是謝允,一個是紀雲沉。

  紀雲沉先低聲下氣地說道:「我沒料到他竟然學了青龍主的移穴之法,一時失察,實在抱歉。」

  那殷沛人在刀下,依然孜孜不倦地試圖找死,聞言大笑道:「難不成你以為我入青龍教是個幌子?」

  怪不得這小白臉給什麼吃什麼,鬧了半天是積聚體力,等著夜深人靜沒人防備的時候再殺人逃跑。

  紀雲沉沒搭理他,誠懇地對周翡道:「可否請姑娘饒他一命,看在……」

  周翡預備著他只要敢說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在這小白臉脖子上開個洞。

  這紀雲沉婆婆媽媽、磨磨唧唧,天天頂著一張活膩了的晚娘臉,也不知道給誰看,要不是被他連累,花掌櫃也不至於自斷一腕,他不說替朋友出氣,反而給這小白臉求情。

  雖然花掌櫃本人沒說什麼,周翡一個外人也不好做些強行替別人打抱不平的事,但這不妨礙她看紀雲沉不順眼。

  幸虧紀雲沉的臉沒那麼大,只聽他口中說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周翡:「……」

  她好懸好懸才把準備在嘴邊的「算哪根蔥」給嚥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謝允在她身後低聲道:「阿翡,是真的,要是我沒猜錯,此人是殷聞嵐之後。」

  周翡愕然道:「……『山川劍』?」

  山川劍就是「雙刀一劍」中的那一劍,劍乃君子,自古十個練武的,起碼得有六七個使劍,但凡能靠劍闖出名頭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劍殷聞嵐和枯榮手那些少年成名、風頭無雙的不同,他是正經八百出身名門,一輩子穩紮穩打,最後大器晚成、自成一代宗師。

  殷氏曾經興盛一時,舉世無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江湖中已有數百年沒出過號令群雄的盟主,山川劍在世的時候,卻真能一呼百應,雖無名號,卻隱隱是群龍之首。

  可惜,殷氏地處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樣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對峙的時候首當其衝,自然不能獨善其身。

  當年七大北斗聚齊殷家莊裡,逼迫殷聞嵐投向北朝。

  堂堂山川劍,連正統大昭趙氏都沒有依附過,怎麼肯晚節不保投靠偽朝?殷聞嵐自然不肯,只是他當時年紀大了,倒也沒什麼鬧事的心,一時生出歸隱的念想。可惜不招風的樹除了矮就是死了,殷聞嵐一再避讓,終究沒能躲開險惡的世風。

  殷聞嵐怎麼死的,至今仍然是眾說紛紜,到了周翡他們這一代人,只大概知道殷聞嵐暴斃而亡,此後殷家莊分崩離析,像無數淹沒在塵埃中的門派一樣,斷了傳承。

  周翡的目光緩緩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臉身上:「他?是山川劍的後人?」

  周翡的神色實在太驚詫,不知怎麼刺激了殷沛,那小白臉驀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

  周翡忙縮手撤刀,用腳尖將殷沛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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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二章 凋敝

  周翡暴躁道:「你都長成這樣了,還怕別人說?真這麼要臉早幹嘛去了?」

  不知是她下腳太重,還是殷沛氣性太大,聽了這句話,殷沛當場怔了片刻,之後面如金紙,居然活活嘔出一口血來。

  紀雲沉神色微微一動,面露不忍,嘆道:「其實他……」

  謝允見他又是一山高的苦衷,忙打斷他道:「紀大俠,別其實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

  他還沒說完,客棧樓上突然有人說道:「三公子,您在這哪?嚇死屬下了,以為您又丟了。」

  白先生找來了!

  謝允腳底下大抹了十八層純豬油,「蹭」一下鑽到周翡身後,一迭聲道:「英雄救命,快快快幫我攔住他。」

  周翡:「……」

  謝允比她高了半頭,跟她對視了半晌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麼,端肩縮脖彎下腿,施展出縮頭大法,硬是把自己塞進周翡一點也不偉岸的背影裡,眼珠一轉,嘴裡還嘀咕道:「你恐怕打不過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說幾句話,拖一會,容我想想。」

  周翡徹底拜服在端王爺這張厚重無雙的臉皮下,感覺要是將此物剝下製成鎧甲,肯定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她一抬腳,將殷沛踢到了花掌櫃那邊,口中卻道:「白先生小心。」

  白先生一愣,沒明白周翡讓他小心什麼,聽她出口示警,還以為身後有敵人,連忙四下查看,這一分神可不要緊,只聽「呼」一聲風響,待他回過頭來,正見一床被子劈頭蓋臉地衝他撲過來。

  客棧後院中曬了幾床換下來的被縟床幔,周翡眼疾手快地挑了個最厚的,一把掀起來,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臉,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後面有什麼,忙提劍便劈。

  誰知周翡就在被子後面,那被子帶著她的勁力,白先生剛一動刀,她就猛一掌將其推了出去,兩廂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頃刻間粉身碎骨,內裡大團大團的棉絮炸了個「千樹萬樹梨花開」,飛得漫天都是,白先生當即被迷了眼,就這麼剎那間,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閃電似的絞開白先生的掌中劍,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少年沒吃過這種悶虧了,一時大意,居然被一個小丫頭暗算了——還是個他一直以為忠厚直爽沒心眼的小丫頭!

  周翡低聲道:「對不住。」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渾身僵直,胃裡往上反酸水,然而還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穴道,隨後似乎十分羞愧地衝他一抱拳,說道:「我都說讓您小心了。」

  撂下這麼讓人七竅生煙的一句,周翡跳下去就跑了。

  白先生:「……」

  他就知道!整天跟他們家三爺混在一起的,怎麼可能近墨者不黑!

  謝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紀雲沉這次終於長了一回眼力勁兒,揮手道:「青龍主未必是自己來的,你們騎馬出行太危險,請先跟我來。」

  說完,他率先帶路在前。

  周翡猶豫了一下,謝允卻衝她招招手:「走吧。」

  周翡一揚眉,還沒說話,謝允卻彷彿知道她要問什麼,緩緩地說道:「再教你一個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來不對你的脾氣,討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俠,任憑自己混成這幅半人不鬼的模樣,至少說明他人品還不錯。」

  周翡雖然不相信紀雲沉,卻比較相信他,提步跟了上去,當下舉一反三道刺了他一句:「這麼說,端王殿下任憑自己混成這幅江湖騙子的德行,也是因為你人品還不錯?」

  謝允好像一點也沒聽出她的嘲諷,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承了這句「誇」,讚嘆道:「聰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這樣一來,花掌櫃、吳楚楚,乃至於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臉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來了。紀雲沉將他們領到了後院的酒窖下面,掀開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個通道,看起來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紀雲沉隨意摸出一個火摺子,率先潛了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櫃手裡,無暇鬧妖,嘴卻還不肯閒著,見狀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客棧裡給人做廚子,做廚子都惶惶不可終日,硬是要給自己挖一個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櫃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氣息驀地一滯。

  那花掌櫃卻在神色緩和了片刻後,緩緩地開口解釋道:「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關紀老弟的事。」

  周翡和謝允都沒問,只有吳楚楚不太懂這些規矩,奇道:「您留下這一條密道做什麼?」

  花掌櫃也沒跟她計較,一笑起來又是一團和氣,說道:「姑娘,我們這些人,有朝一日肯隱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殺,沒別的緣由啦。」

  這時,走在前面紀雲沉忽然將密道兩側的小油燈點了起來,黑黢黢的空間裡瞬間有了光亮,將人影拖得長長的,細弱的光裡搖搖晃晃,吳楚楚嚇了一跳,隱約聞到了一股潮濕腐爛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無人來的密道裡生出了不請自來的苔蘚。

  紀雲沉的後背有一點佝僂,每天迎來送往、切肉炒菜,大概久而久之,彎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不怎麼能直回來了。

  周翡聽著花掌櫃和吳楚楚說話,心裡卻另有想法,她見識了花掌櫃斷腕的果斷狠辣與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會是那種為了躲避仇殺委屈自己鑽地道的人,還是覺得他在給紀雲沉扯遮羞布。

  周翡問道:「這條路是往哪的?」

  花掌櫃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腳下。」

  周翡「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問道:「直接挖到衡山腳下,衡山派沒意見嗎?」

  早年間各大門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華山劍,衡山路飄渺,峨眉美人刺」,這樣算來,衡山應該也是個很有名的名門大派。

  周翡本是隨口問的,誰知她一句話出口,週遭靜了靜。

  周翡十分敏感道:「怎麼?」

  謝允低聲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這一片交戰……大概有六七年前了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頗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無動於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了引火燒身。」

  花掌櫃接道:「不錯,那一戰從掌門到幾個輩分高的老人都折在裡頭了,零星剩下幾個小輩,哪裡撐得起這麼一個爛攤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著新掌門離開了,聽說那新掌門乃是老掌門的關門小弟子,走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從花掌櫃那張被肥肉擠得變形的臉上掃過,又落到殷沛身上,心裡一時有點茫然。

  二十年前,最頂尖的高手們,現而今,都已經音塵難尋——南刀身死,北刀歸隱關外,眼下只剩下一個武功全廢的傳人,在小客棧裡當廚子;山川劍血脈斷絕,滿院蕭條,就剩下一顆歪瓜裂棗,枯榮手一個瘋了,另一個也銷聲匿跡了十年之久。

  至於蓬萊東海的「散仙」,此人好似從未曾入過世,至今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都說不好。

  而那些好像能翻雲覆雨的名門大派,也都先後分崩離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處興風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經樹倒猢猻散,四大道觀各自龜縮、自掃門前雪,少林遠避世外、有念不完阿彌陀,五嶽人丁凋敝,連個叫得出名號的掌門都沒有……

  當年,哪個拿出來不是風風光光?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走了、散了,就是老死異鄉。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籠了一層說不出的陰翳,所有星塵微弱黯淡,死氣沉沉,在亂世中同人人一起自危自憐。

  反而剩下幾個北斗,威風得很,令人聞風喪膽。

  中原武林傳承浩瀚千年,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千萬般手段,到了這一代人,好像都斷了篇。

  乃至於時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周翡想得太入神,沒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一下撞在謝允的後背上。

  謝允趕緊扶了她一把,又調笑道:「你從前面撞多好——磕著鼻子了嗎?」

  周翡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只見前方突然開闊了些,接著石壁上的油燈,周翡看見前面居然有一處簡陋的小屋子,裡面有長凳桌椅可供休息,牆角還儲存了不少食物。

  紀雲沉這才回過頭來,說到:「諸位請先在這裡休息一晚,等明日官兵和青龍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們出去,脫身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說道:「脫身?別做夢了,青龍主是什麼人?得罪了他,必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一條粗製濫造的密道就想避過他?」

  周翡道:「還指望你主子來救?少做夢了,他要是真追來,我先宰了你,像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後人不如沒有,拖來陪葬到了下邊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該勃然大怒,聽了這話,卻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說道:「救我?青龍主倘若追上來,要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吳楚楚見沒人理他,無端覺得這小白臉有點可憐,便問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嗎?為什麼要殺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掃了她一下:「你知道什麼。」

  「我聽說,別人都是收徒弟,」謝允忽然說道,「青龍主收了十八個義子義女,方才九龍叟稱你為『少主』……」

  花掌櫃哼了一聲:「認賊作父。」

  「不敢當,只是自甘下賤而已,」殷沛說道,「你們沒聽見有些鄉下人管自家養的狗叫『兒子』麼?我們見了他,要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說站起來才能站起來,他吃飯的時候,要跪在他膝頭,高高興興地等著他用手捏著食物餵,吃完沒死,主人才知道飯菜裡沒毒,將我們打發走,偶爾心情好了,還能從他那討到一塊額外的肉吃。」

  殷沛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直直地盯著紀雲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僂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點,說不出的憔悴可憐。

  「至於我,我最聰明,最討人喜歡,最順從,時常被青龍主帶在身邊,那九龍叟本領稀鬆,跪下都舔不著主人的腳趾頭,只好捏著鼻子來拍我的馬屁。跟我出門解決一個廢人,也浪費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精神,運氣好,還能名正言順地搶點東西,豈不便宜?只是沒想到北刀身邊實在是人才濟濟,連南朝鷹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趕來護衛攪局,還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龍叟折在裡頭。」 殷沛笑道,「我私下裡狗仗人勢,這沒什麼,回去頂多挨一頓鞭子,但出門闖禍,不但將他的幹將折損其中,還斷送了一個翻山蹈海大陣,這就不是一頓鞭子能善了的了。」

  紀雲沉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擺著桌椅板凳,又將小壺架在火上,熱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麼的,沒能拿住酒罈子,脫手掉了,謝允反應極快,一抄手接住:「留神。」

  紀雲沉愣愣地站了一會,擺擺手道:「多謝——阿沛,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怒道:「你就算對不起他,這些年的債也算還清了,他去給人做狗,難道不是自願的?難道不活該?」

  殷沛惡毒地看著他笑。

  紀雲沉從懷中摸出一塊乾淨的絹布,將一摞舊碗挨個拿過來擦乾淨,倒上熱氣騰騰的米酒,遞給眾人,那米酒勁不大,不醉人,口感很糙,有點甜,小半碗下去,身上就暖和了起來,縈繞在週遭的潮氣彷彿也淡了不少。

  紀雲沉盯著石桌,低聲道:「我年少時,刀法初成,不知天高地厚,拜別老師,執意要入關,老師勸過我,但我覺得是他老了,膽子小,不肯聽。我的老師勸不住我,臨別耳提面命,令我凡事三思而後行,他說『你手中之刀,譬如農人手中鋤頭、賬房手裡的算盤,鋤頭與算盤,都是做事用的,不是做人用的,不要本末倒置』。」

  紀雲沉說到這,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周翡,不知是不是從她身上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周翡抿了一口米酒,沒有搭腔,心裡將北刀關鋒的幾句話過了一遍,沒太明白。

  「我當然聽不進去,」紀雲沉說道,「刀乃利器,刀法中若有魂靈,『斷水纏絲』就是我一手一腳一魂一魄,怎能被比作鋤頭算盤之類的蠢物?我入關中,果然能憑著這把刀縱橫天下,很快闖出了一點虛名,結識了一幫好朋友,好不得意。我有心想在中原開宗立派,讓『北刀』重現人間,便在半年之內連下七封戰帖,先後打敗一干成名高手,不料……聽見了一個謠言。」

  周翡聽得有點堵心——李瑾容十七歲就敢入北都刺殺皇帝,段九娘二十出頭的時候,已經靠一雙枯榮手橫行天下了,就連眼前這個她一直看不順眼的紀雲沉,也是初出茅廬,便一刀驚世,心裡開始惦記著要開宗立派。

  可是她呢,連家傳的刀法也是稀鬆平常,一天到晚被人追殺,像個沒準備好就被一腳踹出窩的雛鳥,也就只能在謝允這種人面前找點成就感了。

  周翡頭一次對自己失望起來,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恐怕不能有什麼大成就了,既然資質這樣稀鬆平常,那她手裡的刀和鋤頭算盤也確實沒什麼區別。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吳楚楚好奇地問道:「是什麼謠言?」

  「有人說,北刀關鋒當年之所以龜縮關外,幾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為敗給了山川劍殷聞嵐,可見『斷水纏絲』不過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並稱南北。」紀雲沉道,「離殷家莊越近,這謠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聞嵐下了戰書,想要闢謠雪恥——卻被拒絕了。」

  「我雖然頗為不甘心,但殷前輩為人謙恭,言談舉止令人如沐春風,倒也平息了我的怒火。臨走時,碰見殷家莊偷偷跑出來一個小孩,機靈得很,也不認生……」

  殷沛冷哼了一聲,眾人立刻明白過來,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我料想這是殷家的孩子,背著大人偷跑出來玩,當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卻哭鬧不休,我哄了半天沒用,想著自己左右也沒別的事,乾脆帶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轉一圈算了,小孩子麼,用不了多久就玩膩了,到時候再將他送回家去就行了。不料在酒樓中歇腳時,聽那說書賣唱的伶人竟然編出了山川劍是如何大敗北刀的段子。」

  「我聽完大怒,殷家是什麼勢力?若不是他們默許,怎麼敢有人在殷家莊腳下說這些?」紀雲沉說到這,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越發慘白起來,「一時衝動……」

  「一時衝動,扣下了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戰書。」殷沛冷笑道,「紀大俠,真是名俠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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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三章 舊恩仇

  眾人靜了片刻,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紀雲沉看她的那個眼神,便捫心自問道:「如果是我,我會幹出這麼衝動的事嗎?」

  想了想就覺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過,下戰書也是丟人現眼。

  周翡這麼一琢磨,心裡不由得有點淒涼,只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傳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總比他混得好多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這麼個想法,估計能請她吃一頓皮鞭炒肋條。

  紀雲沉不吭聲了,殷沛卻來了勁,大言不慚道:「可笑,就算我爹帶傷應戰,照樣能打得你滿地爬!」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臉一言難盡,連吳楚楚都快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足有房高的一個大小伙子,張嘴就是「我爹這我爹那」,將自己的出息兜了個底掉,還陰陽怪氣不知道寒磣。

  唯有周翡,悚然發現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這小白臉異曲同工,忙以人為鑑,默不作聲地低頭反省去了。

  紀雲沉也沒生氣,坦然道:「不錯,我不是殷前輩的對手……我豈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對手?」

  謝允端著熱過的米酒碗在掌中轉著圈捂手,緩緩地說道:「紀大俠,言語好似飛沫,有忠言如良藥的,也有見血封喉的、勾魂亂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裡去了,便是讓人無形中擺佈了你。人心險惡處,譬如九幽深谷,別人心機千重,算你一片赤誠,你那時年紀又輕,一時衝動上當,本不必太自責。」

  紀雲沉沉默地衝他拱拱手以示謝意。

  殷沛卻跳起來大罵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滿門被滅是什麼滋味嗎?」

  周翡忽然想起吳楚楚跟她說過的「端王」的來歷,立刻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

  只見謝允臉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氣的寧靜,連眼神也不曾波動一點,甚至還帶著一點遷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氣和地對殷沛道:「殷少俠,冤有頭,債有主,你討債討錯人,別人縱然看你可憐,不怪罪你什麼,你就能當自己贏了嗎?那真正的始作俑者豈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居然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多謝公子替我開脫,」紀雲沉說道,他倒是沒聽見聞煜在客棧外面對謝允口稱「端王」,只聽見白先生嚷嚷什麼「三公子」,便也跟著口稱「公子」,接著又說道,「但紀某確實犯了錯,欠了債,沒什麼好抵賴的。」

  周翡這會才知道謝允方才那句「至少人品還不錯」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倘若還知道羞恥,還能坦然認罪,那不管他看起來多不痛快、多優柔寡斷,當不成英雄,也不至於是狗熊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無端挑釁之前,殷前輩剛剛打發過北狗,當年身上本就帶了傷,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帶傷而來。可即使這樣,我仍然不及,比武時,他本可以殺我,卻寧可震碎自己的劍,讓自己傷上加傷,也沒把我怎麼樣。我記得他當時說過一句話……」

  周翡問道:「什麼?」

  「他說『雖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後幾十年,必定是不好過的年頭,你們這些後生們,往後有的是刀槍火海要闖,怎能無端折在我手裡?』」

  周翡端著酒碗放在鼻端,一時居然忘了喝。

  紀雲沉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米酒,他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曾經容易得意、容易衝動,或許心氣有些浮躁,卻又熱血講義氣,一句投機,就能和別人一起喝個四腳朝天,兩句不和,便又能抽刀拔劍大打出手。

  不過二十年的風霜,足夠將石頭磨成砂礫,也足夠讓一個人面目全非了。

  「我雖然敗在殷前輩手下,卻心服口服,自然要將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紀雲沉說道,「不料我帶著阿沛返回殷家莊的時候……」

  殷沛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了想,問道:「所以當時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劍,在你走之後,又立刻偷襲殷家莊——那會是誰?」

  因為方才紀雲沉說殷聞嵐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經跟北斗的人動過手,山川劍是絕代高手,說不定武功還在李徵之上,殷聞嵐受了傷,跟他動過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北斗不太可能一邊設局,一邊賠本打前戰。

  紀雲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卻沒答話。

  花掌櫃忽然大聲道:「兄弟,到了這地步,你還護著這小子!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錯,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當年害殷大俠的人不少,這些年我們兄弟隱姓埋名,就是在追查當年的真相,催逼殷家莊投效偽朝的北狗算一個,當中又有不少跟著他們渾水摸魚的無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還有一方也是主謀之一——殷沛,你可聽好了,就是你認的那好幹爹!」

  周翡以為殷沛又得跟讓人踩了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來狂吠一通,誰知殷沛卻緊緊地閉了嘴,除了陰惻惻地看了花掌櫃一眼,什麼都沒說,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麼意外。

  花掌櫃冷笑著用僅剩的獨臂拍了拍紀雲沉的肩頭,說道:「瞧見沒有,現在你看明白自己養大的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紀雲沉兩口把一碗米酒灌進了嘴裡,不知是因為喝得太快,還是別的什麼,臉上從眼眶一路紅到了額頭,額角的筋張牙舞爪地露出形跡來,幾欲破皮而出。

  花掌櫃恨聲道:「這傻子滿心愧疚,二十餘年來沒睡過一宿好覺,發誓再也不跟人動武,除非手刃仇人——還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地養大了這條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吧——敢問花大俠,你要是知道養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還能繼續裝孝子賢孫嗎?」

  花掌櫃不待見他恐怕不是一天兩天,慈祥的胖臉上硬是繃出了些許怒目金剛的意味:「我哪有這能耐,我看你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練,真是英雄出少年。」

  紀雲沉:「行了!」

  花掌櫃陡然將手中酒碗一摔,指著紀云沉對殷沛道:「你當年突然不告而別,可知他是怎麼找你的?他就差將三山六水每個石頭縫都翻個底朝天了!後來你去而復返,我見你神色陰鷙,眼神不對,幾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這小子偏不聽,怎麼樣?中山狼咬一口疼嗎?被迫自斷經脈好受嗎?」

  這邊本來好好地回憶著崢嶸歲月,突然吵起來了。

  周翡謝允吳楚楚三個人完全接不上茬,只能大概從這吵吵嚷嚷中拼湊出了一點真相——殷沛無意中得知殷家莊覆滅和紀雲沉有關係,因此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麼,總之被青龍主撿去了,每天學習怎麼做一代魔頭,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心術不正」這方面上,果然是天賦異稟,初出茅廬,就成功暗算了紀雲沉,害他自絕經脈。

  紀雲沉「騰」一下站了起來:「都休息夠了,我送你們出去。」

  花掌櫃城府很深,即便失態,也是略一閉眼就恢復了正常,抬手制住殷沛,捏住他的喉嚨,強迫他閉嘴,然後捉在手裡,跟著眾人往外走。

  再見天日的時候,居然已經快要臨近正午了。

  剛從地底下爬上來,那陽光還顯得有些刺眼,周翡探頭一看,綿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頭能隱約看見那藏在雲霧中的頂峰,山脊上披著一層濃墨重彩的碧色,風來不動,遠眺時,還能望見四下成片的瀟湘竹林,是好端莊的一方俊秀河山。

  只可惜,河山雖俊,卻遠近無人。看得出附近本該有一些村子,依稀還有些個破屋爛瓦剩下,不過都已經成了遺蹟,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鳥,人跡渺茫,越發蕭條。

  眾人都是風裡來雨裡去慣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麼覺得疲憊。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吳楚楚的臉色,提議道:「先休息一會吧,天色還早,下午趕路不遲。」

  吳楚楚雖然強忍著沒吭聲,聽了這話卻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這麼躺下。

  謝允沖紀雲沉拱拱手道:「多謝紀大俠帶路。」

  紀雲沉搖搖頭,問道:「公子要往何處去?」

  謝允笑道:「我一個閒人,何處不可去?倒是二位,鬧了這麼一場,三春客棧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裡走呢?」

  周翡聽到這,心裡一動,忙見縫插針地替她們家大當家拉攏人脈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臉殷沛有點問題,帶著是麻煩,殺了也不好,難不成就地放生嗎?似乎對環境不太好。

  花掌櫃笑了笑,正要答話,突然,靜謐的山間突兀地響了一聲鑼,驚得群鳥都嘰喳亂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炸,對謝允道:「你不是說聞煜靠譜嗎?怎麼那敲鑼打鼓的戲班子這麼快就追來了?」

  謝允心道:「廢話,聞將軍打一半發現丟了人,哪還有心情對付這幫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肯定又得挨揍,謝允急忙堆出滿臉憂鬱,沖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踩了他一腳。

  謝允:「……」

  周翡道:「不知道為什麼,看你擠眉弄眼就來氣。」

  她說完,拎起長刀四下戒備,那鑼聲傳得滿山谷都是,一時分不清是從哪來的,花掌櫃捏著殷沛的喉嚨,說道:「跟我走!」

  一幫人在鑼鼓喧天聲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櫃不愧在此地迎來送往好多年,儼然成了個地頭蛇,在濃密的山林中東鑽西鑽,周翡先開始還能記路,轉了兩圈以後便「雲深不知處」了,只好悶頭跟著,鑼聲漸漸甩下,花掌櫃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半山腰處——此地路非常窄,後面還有個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進去十分隱蔽,居高臨下還正好易守難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見吳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聲,只見一幫白影不知什麼時候飄然而來,幾個呼吸間便來到了上山的小路盡頭,為首一個開路的在路邊插了一面青龍旗,然後分開兩邊,那面如鯰魚的青龍主越眾而出,好整以暇地仰頭望著周翡他們這幫老弱病殘,隨即向空中一伸手,一隻大灰耗子似的動物突然從殷沛身邊的樹上跳了下來,幾下就蹦到了青龍主手裡。

  青龍主十分愛憐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順了順毛,也不嫌髒,還上嘴親了一口,笑道:「項圈都沒摘的狗,別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給花掌櫃掐著脖子,好懸沒斷氣,好不容易花掌櫃手一鬆,他總算是逮著了說話的機會:「我們每日服食一種丹藥,身上有味,人聞不到,只有他手裡那隻尋香鼠能聞見,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誰讓你們非得挾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簡直可惡之至,周翡感覺山川劍的面子已經不夠使了,她非得動手宰了這小白臉才能消心頭之恨。

  那青龍主一鬆手,灰耗子就訓練有素地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他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

  青龍主說道:「不錯,快把我家的小狗還回來,本座賞你們一個全屍。」

  周翡正要開口嗆回去,謝允卻一抬手攔住了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著轉來轉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著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樣,舉手投足間,居然帶出幾分不徐不疾的貴氣來。

  謝允一抬手,從袖中拋出了什麼東西,只聽「咻」一聲,一截煙花拖著掃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裡也十分耀眼。

  青龍主的臉色倏地難看起來,忙往周圍望去,此地山風凜冽,吹著樹枝來回擺動,倒彷彿埋伏了人。

  謝允看著他,似笑非笑道:「是嗎?本王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要給我留一個全屍,嘖,曹仲昆就不肯,青龍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驚地看著謝允一抹擦臉,頃刻間就從一個油腔滑調的江湖騙子化身「端王爺」,一時間有些消化不良。

  謝允隨即側過身,背對青龍主,高深莫測的表情忽地又一變,衝她做了個呲牙咧嘴的鬼臉。

  周翡:「……」

  然後謝允緩緩走到殷沛面前,迎著殷沛和花掌櫃如出一轍的驚駭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詳片刻,又輕輕在他臉上拍了幾下,說道:「本王剛開始還有點不信,不過看青龍主這不打自招的陣仗,看來『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圍一幫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好集體繃著臉,儘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樣來拆台。

  謝允旁若無人地緩緩對殷沛說道:「把山川劍交出來,本王保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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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四章 斬字訣

  紀雲沉和花掌櫃對視了一眼,全都是一臉震驚。

  只有周翡感覺自己將脖子以上落在了三春客棧,還在納悶地想:「山川劍不是死了嗎?怎麼交?」

  殷沛被花掌櫃卡著喉嚨,眼珠瞪得都快要從眼眶裡離家出走,目光化成錐子,仇恨地釘向謝允。

  謝允笑了笑,說道:「你先是說,那九龍叟不過二流,連你都要巴結,他帶來的一幫手下更是嘍囉,又說你騙出九龍叟,一不小心弄死了他,所以青龍主要追殺你——少年,你自己聽聽,這前後的說法哪一句對得上?勞駕編瞎話也費點心,都不過腦子。」

  聽瞎話也沒過腦子的周翡飛快的眨了一下眼。

  她方才就覺出有點不對勁,只是沒細想,這會聽謝允說出來,才明白不對勁在何處,周翡心道:「哦,鬧了半天追殺他是因為他偷了青龍主的東西,還糊弄九龍叟那大傻子給他保駕護航。」

  殷沛一瞬間有些慌亂。

  謝允又說道:「要不是猜出那把山川劍可能在你手上,你真以為花言巧語幾句,就能讓本王撈你一回?你是覺得我傻呢,還是斷袖呢?」

  殷沛氣得臉紅脖子粗,很想呸他一臉,然而一時想不出詞——他不可能在青龍主面前自曝自己的出身,哪怕罵起大街來都要斟詞酌句、謹防說漏嘴,好生不爽快。

  青龍主慎重地問道:「我說南朝大將為什麼會無端出現在此地,不知閣下是哪一位貴人?」

  謝允笑了一下,沒吭聲。

  一般這種情況,他仙氣飄渺的一笑完,就應該有個有眼色的手下人站出來,替他宣佈「我家王爺是誰誰」。

  可是謝允笑完,再放眼四周——發現身邊沒有配備這個角色。

  紀雲沉和花掌櫃全都不明所以。

  謝允只好隱晦地給周翡使了個眼色,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沒有接收到端王殿下的排場——謝允好不胸悶,敵人來得突然,友方陣營裡沒有一個能接住他的戲的!

  就在他頭皮發麻地琢磨著怎麼把形象圓回來的時候,終於有人出面救場了。

  只見吳楚楚一攏雲鬢,走上前去,沖那青龍主盈盈一個萬福,輕聲細語道:「我家王爺封號為『端』。」

  謝允「啪」一下將扇子打開,表面上可有可無地點了個頭,其實在風度翩翩地扇自己身上往外冒的冷汗。

  吳楚楚大家出身,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同一干江湖泥腿子天差地別,一開口就好像有清風飄過,恰如亂葬崗中長出了一朵嬌貴的名品蘭花,因為太過賞心悅目,反而格格不入地讓人有些恐懼……尤其是青龍主這種多疑的人。

  吳楚楚說完,低頭抿嘴一笑,便又回轉到謝允身後。心跳得快從嗓子眼滾出去了,要不是之前跟著周翡,一路從兩個北斗包圍的華容城中闖出來,也算見過了風浪,方才她腿哆嗦得能不能站穩都不一定。

  青龍主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這惡貫滿盈的四大魔頭之首,有朝一日能讓個倆手抱不動半桶水的小丫頭給糊弄了。

  正這當,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巧,山間又來了一陣風,簌簌的風刷過林間,好似有人竊竊私語似的,青龍主心裡有鬼,便覺得哪裡都有鬼,頗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周翡雖然當不好報名的丫鬟,但當個打手還是十分兢兢業業的,她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推開刀鞘,「嗆」一聲在山間迴蕩出老遠,竟無端有種肅殺感,居高臨下地朝著青龍主一笑。

  謝允笑道:「這東西是不是你的,你心知肚明,世上只有苦主討還自己東西的道理,其他人都名不正言不順,如今,那苦主骨頭渣子都爛沒了,咱倆爭搶山川劍,都只能算賊,青龍主這樣的前輩,想必不會幹出『賊喊捉賊』的齷齪事吧?」

  青龍主的臉色不太好看。

  謝允說完,看也不看青龍主和他那一大幫神神叨叨的狗腿子,轉身就要往山上走。

  此時,他整個人的氣勢簡直難以形容,單是這一個拽得二五八萬的背影,周翡感覺他拿出去逼宮造反都夠用了。

  青龍主在聞煜手下吃了大虧,幸好飛卿將軍中途不知有什麼事,走得很匆忙。

  越往南,南朝後昭的勢力越大,聞煜他們這些個「朝廷鷹犬」自然也就能越猖狂,青龍主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匆忙帶出來的幾個人,一時底氣不足,遲疑著愣是沒敢往上追。

  青龍主不是沒懷疑過那自稱「端王」的小白臉是故弄玄虛玩空城計,可聞煜其人,他親眼見了,還親自吃了一頓虧,那飛卿將軍當時就言明,三春客棧中住了「貴人」,這麼看來應該就是端王。

  按照當時的情景,是聞煜放了他一馬,而不是他把朝廷大軍擊退了,那聞煜有什麼理由不跟在他家主人身邊,乃至於跟他玩「空城計」?

  謝允裝得實在太像,再加上前因後果,青龍主不由自主先信了三分。

  謝允讓吳楚楚走在最前面,中間是緊繃的紀雲沉和掐著殷沛不讓他亂說話的花掌櫃,周翡作為除了「身有殘疾者」與「還不如殘疾人」的唯一一位,別無選擇,只好提刀斷後。

  謝允其實方才一掃青龍主的站姿,就知道他受了傷。聞煜本人不見得鬥得過這臭名昭著的大魔頭,但架不住他手下兵多,而且個個令行禁止——倘若不是青龍主先有傷在身,哪怕他今天唱的不是空城計,是真有後援,也不見得唬得住人家。

  如今這山間乍看平靜一片,他越是表現得有恃無恐,青龍主就越是得好好掂量。

  謝允不相信那大鯰魚會不貪生怕死——真正的狂徒,幾十年如一日的專門幹壞事,實在很難經久不衰。

  他們一步一步往前走,青龍主神色莫測地站在原地,目光有如實質,連周翡都感覺到了如芒在背,此時,他們這些人的小命全然在青龍主的一念之間。

  她拚命豎著耳朵留神背後的動靜,走出老遠去仍然不敢放鬆,隱約聽見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周翡的手在刀柄上按了兩下,不敢回頭,只好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想道:「走了嗎?」

  青龍主陰沉地盯著殷沛逐漸走遠的背影,終於決定今日人手不足,暫時放棄,他一甩袖子,身邊的白衣教眾們訓練有素地準備回撤。

  就在這時,尋香鼠突然從他肩頭溜了下去。

  這小畜生領會不到人們之間的暗潮洶湧與相互猜忌,見那需要追蹤的味道逐漸飄遠,以為自己的事還沒完,靈巧地在原地蹦跶了幾下,撒開四肢便順著小路追了上去。

  青龍主身邊一個隨從見了,忙要伸手去抓,被青龍主一抬手擋住了。

  尋香鼠晃蕩著細長的尾巴,步履十分輕快,連跑帶顛地循著山路往上躥。

  青龍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大灰耗子片刻,忽然咧開那張裝得下一個天圓地方的大嘴,說道:「好哇,居然差點被一幫小崽子騙過去了。」

  尋香鼠雖然頗有特長,但本質依然是鼠類,生性敏感,遇到人多的地方都會東躲西藏,然而它眼下這麼放心大膽地順著山路往上跑,只能說明這條山路上根本沒有人!

  周翡手心突然無端一陣發涼,就在這時,方才被他們甩開的青龍主突然發出一聲長嘯,整一片青山都給他驚動了,走獸驚惶,群鳥亂飛,而草木依然是草木,後面並沒有露出埋伏的大隊人馬來。

  穿幫了!

  周翡想也不想道:「跑!」

  話音沒落,謝允已經兩步趕上去,一拎吳楚楚的後脊,整個人離弦之箭一樣,率先飛了出去。

  紀雲沉和花掌櫃繼方才那聲「本王」之後,又再一次震驚於他這神鬼莫測的輕功,不過震驚歸震驚,老江湖們靠譜,喜怒哀樂再盛,不耽誤正經事。花掌櫃一掌將殷沛磕暈,像扛麻袋一樣把人往胳肢窩底下一夾,然後用那只剩下一條光桿缺了手的殘臂勾住了紀雲沉的衣帶,也跟著健步如飛而去。

  周翡落後一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一干青龍眾人追來得好快,還有一條灰色的小影子一閃而過。

  對了,差點忘了那該死的耗子!

  周翡停下腳步,眼看尋香鼠先追了上來,她長刀一捲,便聽「嘰」一聲,將那大灰耗子一刀兩斷,隨後,她以一隻腳為軸,猛地旋身斬向一側的山岩。

  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之前還有些運轉不靈的枯榮真氣將她的經脈撐到了極致,不過二尺長的刀鋒不管不顧地揮向南嶽大山,刀刃與巨石接觸的一瞬間,周翡竟隱約摸到了「山」一式的內核——以極薄撬動極堅,以極幽微斬向極厚重!

  灌注了枯榮真氣的刀尖一下滑入石縫之間,周翡猛地再提一口氣,用手腕一帶,手腕被震得發麻,一塊巨大的山石就這麼生生被她撬了下來,當空搖晃了幾下,轟然往下滾去。

  此時,為首的幾個青龍嘍囉已經追得很近了,不妨遇上個從天而降的「石將軍」,跑得最快的最倒霉,那人情急之下,居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同伴,險些把別人也帶下去,白衣人們短暫地混亂了片刻。

  青龍主大罵道:「廢物!臭丫頭!」

  他一抬手拽開一個礙事的貨,當空拍向那滾落的山石,只聽一聲巨響,大石竟然在他手中分崩離析,濺得到處都是。

  此時情形可謂極其危機,可是周翡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自家破雪刀的領悟又深了一層。

  這「四十八寨第一膽」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畏懼立刻就給歡欣沖淡了,並且驟然突發了一個奇想,周翡尋思道:「破雪刀九式平時都是排好隊的,有沒有可能兩招羅在一起用?」

  簡單來說,使單刀的時候,往左砍就沒法同時往右劈,因此「兩招並作一招」基本不能實現,非得是融會貫通的大家才能改良招式。

  周翡的想法卻更加異想天開一點,她發現枯榮真氣又霸道又微妙,一方面好似能拔山撼海、唯我獨尊,另一方面,每次輔以不同的刀法,它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似乎在提點她刀中之意。

  周翡順著山路飛快地往最濃密的林中跑去,將方才領悟到的「山」一式中的枯榮真氣強行用在了「不周風」的招數上,本來就快如煙雲的刀法一下變得暴虐起來,成了呼嘯而來的旋風。一息之內,周翡連出了七刀,乍一看光與影都不分,悍然直取青龍主面門。

  青龍主和她交過手,當時只走了幾招就被聞煜攔下了,並沒有感覺到這小丫頭有多大能耐,此時猝不及防地直面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破雪刀,陡然大吃一驚,胸口內傷處被刀鋒所逼,竟在這時發作起來。

  青龍主驀地後退,他手下一干人等上行下效,都十分貪生怕死,眼看老大都退了下來,自然別無二話,一起如臨大敵地定住腳步。

  「大敵」周翡這會卻不大好過,她的丹田氣海都被那七刀給抽空了,這會要是有人撲過來給她一下,她大概連刀都舉不起來,雖然不太明白那油皮都沒蹭破的青龍主退什麼退,但好歹算是給了她片刻的喘息餘地。

  周翡學著謝允那裝腔作勢的模樣,將鋼刀倒提,輕輕一歪頭,大言不慚道:「活人死人山?不過如此啊,我看你還不如木小喬呢。」

  青龍主聽她提起木小喬的名號,當即更慎重了幾分,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周翡來不及臨時給自己編個名號,又做不到像謝允那樣厚顏無恥地開口自稱「本什麼」,於是她濃密的眼睫忽閃了一下,要笑不笑道:「你猜。」

  青龍主:「……」

  就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一聲長嘯,謝允徒手爬洗墨江的輕功真不是鬧著玩的,周翡都沒料到這片刻的功夫,他竟能爬這麼高。

  接著,一根不知從哪摸來的極長的籐條垂了下來,周翡一把撈起來纏在手腕上,整個人騰空而起,與此同時,她這一悠一蕩間,用方才說話間攢的一點力氣橫刀斬向青龍主。

  破雪刀「斬」字訣,據說有橫斷天河之威。

  青龍主自然知道厲害,然而刀在上,他人在下,山路細窄,旁邊還有一幫礙手礙腳的,青龍主別無他法,只好大喝一聲,出手硬接。

  一時間,他雙掌泛起金屬的光澤,上下一合,竟牢牢地將周翡的刀鋒夾住了。

  周翡早就力竭了,別說「天河」,小溪她也斬不動,這一刀聲勢浩大,其實壓根就是虛的,見對方出手,她乾脆大大方方地一撒手,將長刀送給了青龍主,同時藉著他這一掌之力,猛地悠開數丈之高,上面人再一拽,轉瞬,她便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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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3: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五章 舊物

  周翡藉著青龍主和籐條之力,飛快地將自己遁入茂密的林間,她目光一掃,還沒來得及找到落腳的地方,就被一隻手拎了上去。

  謝允方才搭架子用的「王爺門面」早成了一塊抹布,他一把拽住周翡的胳膊,臉色罕見的難看,好像隨時準備破口大罵。

  不過可惜,謝允嘴裡只會扯淡,不會罵人,憋了半晌,愣是沒能說出什麼來,好一會才對周翡道:「你單挑青龍主?你怎麼不上天呢?」

  周翡心說:「要沒有他老人家那一掌,就你那點力氣,頂多能拉上一籃柿子,還想把我拽上來?」

  但她這會心情正好,便難得沒跟謝允一般見識,只是十分無辜地衝他眨眨眼。

  武學一道,是一條非常漫長的路,大殺四方的經歷都是在傳說裡,須得有無數獨自枯燥的積累,再加上機緣巧合,方才能得到一點小小的堪破,每每往前走上半步,都好像又翻過了一重山。

  破雪刀對於周翡來說,原本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每天做夢都在反覆回憶李瑾容那堪稱敷衍的教導,卻總覺得差著點什麼,好像隔著一層朦朧的窗戶紙。

  方才被青龍主逼到絕境時,那層窗戶紙卻突然破了個小口,透過來一大片陽光,照得她相當燦爛。

  周翡在木小喬的山谷中摸到了「風」的門檻,在北斗包圍中偶然間得到了「破」字一點真章,而第一式的「山」,她雖然早就學會了,卻是直到被憤怒的大鯰魚攆在後面追殺,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領悟。

  不知道別人學武練功是為了什麼,有些人可能是奔著「開宗立派」去的,還有些人終身都在矢志不渝地追逐著「天下第一」,到了周翡這裡呢,她也爭強、也好勝,但為了自己爭強好勝的心並不十分執著,要說起來,倒有些像傳說中的「五柳先生」,「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謝允這會頭皮還是麻的,跑的時候,他只道周翡雖然年紀不大,但遇事非常靠得住,也分得清輕重緩急,便沒有太過操心管她,誰知跑到一半,一回頭發現丟了個人!

  謝允忙將其他人留下,掉頭回去找,竟然見她真的一本正經去「斷後」了。他當時三魂差點嚇沒了七魄——真跟青龍主對上,他是決計幫不上什麼忙的,可把周翡一個人撂下,謝允也萬萬做不到,實在不行,大概也只好下去陪她一起折在這。

  此時,謝允見她絲毫不知反省,笑起來居然還有幾分得意的意思,簡直氣得牙根癢癢。

  這感覺新鮮,因為從來都是他把別人氣得牙根癢癢。

  謝允對著女孩子罵不出來,打也打不過,忍無可忍,只好曲起手指,在周翡腦門上彈了一下:「笑什麼!」

  周翡:「……」

  這貨是要造反嗎?

  謝允動完手,不待她多話,便一手拽起周翡的手腕,邁開得天獨厚的大長腿,飛快地從山林中穿梭而過。

  他速度全開時,周翡跟得竟有些吃力,須得他稍微帶一帶才行。

  周翡忽然覺得有點奇怪,練武功不比別的,不是說一個人學會了寫字,想要彈琴,就得放下一切從頭學起,字寫得好不好與琴彈得好不好沒什麼關係——輕功高到一定境界的人,硬功或許不算擅長,也不大可能完全不會。一個人倘若沒有跟人動武的經驗,對別人怎樣出手沒有預判,光靠四處亂竄躲閃逃命,哪怕跑得跟風一樣快,也很難像謝允一樣遊刃有餘。

  可奇怪的是,謝允又確實是只會跑。

  謝允身上有很多古怪的地方,恐怕就算當面問他,他也不會說,但儘管他有一山的秘密纏身,周翡卻依然無端信任他……不知是不是佔了臉的便宜。

  謝允將她拉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周翡正在走神,卻見山岩間突然憑空冒出一個頭來,衝他們喊道:「這邊!」

  周翡嚇了一跳,這是何方妖孽?

  她定睛一看,發現腦袋竟然是吳楚楚的,原來那山石間有一處十分隱蔽的小隧道,也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挖掘,旁邊荒草叢生,要不是事先知道此處的玄機,絕對會直接錯過去。

  隧道十分狹窄,周翡一眼掃過去,先替花掌櫃捏了一把汗,感覺他非得使勁吸氣收腹才能把自己塞進去。

  謝允將周翡往裡一推,自己謹慎地往外看了一眼,這才跟進去,又用石頭將開口細細地堵上。

  周翡道:「不用緊張,那耗子已經被我宰了。」

  謝允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好漢真牛——等等,你刀呢?」

  周翡無言以對。

  謝允啞然片刻,簡直難以想像,她到底是怎麼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不慌不忙地跟青龍主糾纏了那麼久的。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在腰間摸了摸,摸出一把佩劍——公子哥兒們出門在外,一把扇子一把劍是標準裝束,像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戴珠花手鐲似的,都是比較流行的裝飾。

  謝允說道:「雖然不是刀,但我暫時也沒別的了,你先湊合拿著用。」

  周翡抓在手裡掂了兩下,非但不領情,還反問道:「你還隨身帶著這玩意,壯膽啊?」

  謝允:「……」

  這位一到關鍵時刻就總想用「動手」解決一切,私下裡擠兌自己人倒是機靈得很。

  「你這話剛才要是也來這麼快多好?」謝允揉了揉眉心,伸手比劃了一下,又對周翡道,「我回去啊,肯定給你打一個特質的背匣,七八個插口排一圈,等你下回再出門,插滿七八把大砍刀,往身後一背,走在路上準得跟開屏似的,又好看又方便,省得你不夠用。」

  吳楚楚聽這話裡帶了挑釁,生怕他們倆在這麼窄小的地方掐起來,連忙挽住周翡的胳膊肘,說道:「別吵了,快先進去,裡面寬敞些,紀大俠他們在那等著了。」

  從前在四十八寨的時候,是沒有人會挽周翡的胳膊的——李妍要是敢這麼黏糊,早被扒拉到一邊去了。

  周翡一條胳膊被吳楚楚摟著,另一隻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擺動了,化身成一根人形大棒,同手同腳地被吳楚楚拖了進去,一時間倒忘了跟謝允算賬。

  再往裡走一點,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筆了。

  兩側的磚土漸漸平整起來,仔細看,還能看出些許刀削斧鑿的痕跡。

  能找到這麼隱蔽的地方,想必不是誤打誤撞。

  周翡四下掃了一眼,問道:「衡山派?」

  「嗯,據說當時有官兵圍山,那幫小孩就是從這條道跑出去的。」謝允解釋道,「當時附近有些江湖朋友聞訊,曾經趕來接應過,芙蓉神掌也在其中。如今整個衡山派人去樓空,咱們也不算不速之客,可以先在裡面避一避,我看那青龍主多半傷得不輕,應該不會逗留太久。」

  說話間,周翡已經看見了火光,低矮狹窄的小路走了一段後,視野陡然開闊起來,山壁有回聲,將人的腳步聲襯得十分清晰,她隔著一段九曲迴腸的小路,都能聽見紀雲沉和花掌櫃正在爭論什麼。

  花掌櫃道:「先前我沒見過這人的時候,還當他只不過是年少衝動,容易被人挑唆,或許也有情可原,現在可算見識了——這樣的人,你還護著?」

  紀雲沉低聲道:「花兄,畢竟是……」

  「別嫌老哥說話不好聽,」花掌櫃打斷他,「殷大俠要是還在人世,非得親自清理門戶不可。」

  紀雲沉沒有回答,他大概是聽見腳步聲,舉著一個火把迎了出來:「周姑娘,吳姑娘,還有端……」

  紀雲沉停頓了一下,不知怎麼稱呼。

  謝允一擺手,面不改色地說道:「端什麼?都是蒙他們的,紀大俠叫我『小謝』就是。」

  紀雲沉這種關外來的漢子,從小除了練功就是吃沙子,心眼先天就缺一塊,所以當年剛到中原,就給人利用得團團轉,他腦子裡再裝十八根弦,也跟不上謝允這種「九假一真」的追風男子。

  紀雲沉沉吟片刻,問道:「那麼請問謝公子,你方才同那青龍主說的『山川劍』又是怎麼回事?」

  周翡趁機將自己的僵成一條的胳膊從吳楚楚懷裡抽了出來,漫不經心地想道:「八成也是謝允這玩意編的。」

  便聽謝允道:「抱歉,那也是我編的。」

  紀雲沉:「……」

  謝大忽悠邁步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道:「我早年聽說過一些事,不知真假。據說當年南刀被北斗暗算,一路且戰且退的時候,幾度以為自己脫不了身,他當時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把自己的刀毀去了。這傳聞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被人追殺,不想著怎樣脫身,會毀掉自己的兵刃嗎?」

  周翡眉梢一動。

  謝允又道:「後來民間有好事者,編排出了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說是有一種邪功,只要能拿到傳說中武林名宿隨身的兵刃,便能獲得他生前的成名絕技……紀大俠不用看我,我也是聽說,為了研究這件事,還特意去學了打鐵鑄劍。」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扭過臉去,心想:「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紀雲沉是個老實人,聽謝允這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居然當真了,還非常一本正經地回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分明是無稽之談。謝公子難道要告訴我,當年青龍主算計殷家莊,就是因為聽信了這種鬼話?」

  謝允笑道:「這你就得問問殷公子了,青龍主到底因為什麼不依不饒地要追他回去?」

  殷沛還沒醒,花掌櫃伸出大巴掌,在他臉上「啪啪」兩下,活生生地把他一雙眼抽開了。他略有些迷茫地睜眼一掃週遭,看見謝允,臉色一變:「你……」

  謝允笑眯眯地雙手抱在胸前:「殷公子,現在能說青龍主為什麼一定要抓你了嗎?」

  殷沛反射性地緊緊閉上了嘴。

  謝允說道:「花掌櫃說你多年前得知殷家莊覆滅的真相,曾經一怒之下與你養父反目,這個我信,但我不信你在青龍座下忍辱負重這許多年後,會做出大老遠跑來殺一個早已經廢了武功的人這種不知所謂的事。」

  殷沛聽到這,也不吭聲,只是冷笑地盯著他。

  先前,這個小白臉看起來又廢物又不是東西,渾身上下泛著一股討人嫌的浮躁,此時再看,他依然不是東西,那種流於表面的浮躁和惡毒卻已經褪下去了,變成了某種說不出的陰鬱、甚至帶了一點偏執的瘋狂。

  周翡問道:「所以他表面上氣勢洶洶地帶著九龍叟來找麻煩,其實是為了借刀殺人——殺九龍叟?」

  細想起來,殷沛一路跑來儘是在招人恨,先不問青紅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動了手——當然,白孔方比較慫,見人家氣勢洶洶,自己就縮頭了,沒能留下來打一架——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開他四冥鞭之後,不說躲著她,進了三春客棧,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釁,乃至於後來他親自動手推搡花掌櫃,順理成章地被人捉住,還不嫌事大,不斷地出言不遜,直到激化矛盾,花掌櫃出手宰了九龍叟。

  他會移穴之法,卻偏偏不跑,青龍主找上門,又意外和聞煜衝突上,他才趁亂出來,還打算劫持吳楚楚,這樣一來,又能借上聞煜之勢……雖然沒成功,但也機緣巧合下跟著他們跑出來了。

  反正有紀雲沉在,他小命無虞,到現在,雖然形容狼狽,殷沛卻成功擺脫了青龍主,他們一大幫人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周翡一想,發現自己還冒險替他殺了那隻窮追不捨的尋香鼠,也算讓人利用了一回,頓時目露凶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臉。

  殷沛不承認也不否認,臉上帶著讓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說道:「端王爺聰明絕頂,不是什麼都知道嗎,何必問我?」

  謝允嘆道:「跟殷公子算無遺策比起來,在下可就是個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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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3: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六章 密道驚魂

  周翡一隻手的手背被方才飛濺的山石劃傷了,她這一路又是亢奮又是逃命,自己都沒發現,直到這會,才覺得細長的小傷口有點癢。

  她低頭舔了一下,就著那一點略帶鐵鏽的腥甜氣,微有些困惑地問道:「紀前輩既然已經不再拿刀,你就沒想過,萬一客棧裡的人殺不了九龍叟會怎麼樣嗎?」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轉,落到周翡身上,有那麼一會,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滿,好像在疑惑這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為什麼有那麼好的運氣——家學深厚,刀鋒銳利,並且被慣出了一身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麼樣?」殷沛低聲反問道,「還能怎麼樣?」

  周翡一頓,隨即她很快反應過來——不錯,怎樣也不怎樣,最多是紀雲沉和一個客棧的倒霉蛋死在九龍叟手上罷了。

  殷沛只需要隨便編一個理由,聲稱自己和紀雲沉有仇,作為邪魔外道,和北刀傳人有仇天經地義,九龍叟不會懷疑,倘若紀雲沉就此折了,九龍叟只會沾沾自喜於此而已。

  因為那老頭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來就根本沒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經心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依然活蹦亂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麼手段,總歸沒那麼容易死——是不是,紀大俠?」

  紀雲沉死了也沒事,他還備著別的後招,反正九龍叟蠢。

  紀雲沉說不出話來,只是撐著一隻手,死命攔著怒不可遏的花掌櫃,清瘦粗糙的手上佈滿了青筋。

  那一點也不像名俠的手,手背上爬滿了細小的傷疤和皺紋,指甲修剪得還算乾淨,但指尖微微有裂痕,還有零星凍瘡和燙傷的痕跡——那已經成了一雙不折不扣的廚子的手。

  謝允搖搖頭,說道:「背信棄義的事,我見得不算少了,如今見了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無反應。

  他能在殺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麼在乎別人不痛不癢的幾句評價。

  「端王爺方才有句話說得好,」殷沛道,「那老魔頭,當年不擇手段偷了東西,所以他是個賊。山川劍也好,其他的什麼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來,是不是理所應當?既然理所應當,為什麼要說給你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再招幾個賊嗎?」

  這話一出口,連謝允這種曠世絕代的好脾氣聽了,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了。

  殷沛話音沒落,那花掌櫃便一把推開紀雲沉:「我蒙紀兄救命大恩,他既然執意要護著你,我也不好當著他的面動手把你怎麼樣。殷公子既然這麼厲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會再用誰保駕護航,今日從這走出去,你歸你走,我歸我走,下次倘讓我再見著你……」

  他說到這裡,森然一笑,又回頭看了一眼紀雲沉,說道:「這些年,你的恩我報過了,我與這小子有斷掌之仇,必不能善了,你有沒有意見?」

  紀雲沉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似乎想笑一下,終於還是沒能成型,自顧自地走到一邊,挨著周翡他們坐下,眼不見為淨。

  謝允沖殷沛拱拱手,客氣又冷淡地說道:「殷公子好自為之。」

  小小一間耳室中,六個人分成了三撥坐,殷沛嘴角擎著一點冷笑,自顧自地佔了個角落閉目養神,紀雲沉坐在另一個角落,也是一言不發。

  周翡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見氣氛這麼僵持下來,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乾脆靠在土牆一角,閉目沉浸到破雪刀中。

  她很快將什麼「青龍朱雀」都丟在一邊,心無旁騖下來,在心中拆解起無數次做夢都在反覆磨練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點刀中真意,整個九式的刀法在她心裡忽然就變得不一樣了。

  漸漸的,她身上的枯榮真氣開始隨著她凝神之時緩緩流轉,彷彿在一點一點滲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覺中,整一天都過去了。

  周翡是給餓得回過神來的,她倏地將枯榮真氣重新收歸氣海之內,鼻尖縈繞著一點肉湯的味道,一睜眼,只見謝允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小鍋,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湯。

  她一抬眼,對上了花掌櫃若有所思打量的視線,周翡目光中無匹的刀鋒未散,花掌櫃的瞳孔居然縮了一下,剎那間竟不敢當其銳,忍不住微微別開了視線。

  吳楚楚一回頭,見周翡睜眼,便笑道:「阿翡,你餓不餓?多虧了花掌櫃,捉住了一隻兔子,還從密道裡找出他們以前用的鍋碗來,我給你盛一碗!」

  周翡「嗯」了一聲,接過一碗熬得爛爛的肉湯,沒油沒鹽,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她聞了一下,頓時覺得有點飽了。

  謝允看了看她頗有些勉強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長胳膊在周翡的碗邊上一碰,說道:「有道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咱們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兔兄主動獻身,幸甚——來,一口乾了!」

  剛從鍋裡盛出來的肉湯滾燙,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差點灑出來,她糊著一臉熱騰騰的水汽,掃了謝允一眼:「你乾,我隨意。」

  謝允:「……」

  吳楚楚在旁邊笑了起來,周翡看了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聲道:「你跟端……謝公子關係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頭,正好對上謝允的目光,然而謝允不知做賊心虛還是怎樣,一觸即走,立刻又將目光移開了,嘴裡嘀咕道:「夭壽啊,誰跟她好?你快讓我多活幾年吧。」

  這小賤人說完,立刻端著碗原地平移了兩尺,料事如神地躲開了周翡一記無影腳。

  這時,花掌櫃忽然開口和周翡搭話道:「我聽說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這刀法已經很有火候,是從小就開始學嗎?練了多少年了?」

  周翡正在艱難地嚥下難喝的肉湯,聞言差點脫口一句「臨出門之前我娘剛教的」,話到嘴邊,又給難喝的肉湯堵回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感覺出門在外,不好隨便洩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陣了……不是從小,呃,有兩三年?」

  花掌櫃吃了一驚:「兩三年?」

  這是嫌太長了?

  周翡便又心虛地改口道:「要麼就是一兩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實不知道,除非走捷徑、練魔功,否則但凡是天下絕學,非得有數年之功來填不可。

  周翡覺得自己跟段九娘、紀雲沉這些人比起來有辱家學的時候,其實忘了,她學破雪刀的時日,至今滿打滿算也沒有半年。

  只是她迷這個,平時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幾經生死,被各路高手錘煉了一個遍,還誤打誤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縷枯榮真氣,進境已經堪稱神速了。

  花掌櫃沒再問什麼,只是搖頭感慨了幾句「後生可畏」,便摩挲著碗邊,不知出什麼神去了。

  突然,狹長陰暗的密道中炸起一聲銅鑼響,堪比石破天驚、小鬼叫魂,真是能將人心肝都給嚇裂了。

  周翡眼疾手快,一把摀住吳楚楚的嘴,將她一聲驚叫生生給按了下去,同時一伸腳,將吳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攪肉湯的鐵勺子挑了起來,挑到半空中,被謝允一抄手接住。

  謝允跟花掌櫃誰都沒吭聲,飛快地將火滅了,肉湯扣在地上,用旁邊亂七八糟的沙土茅草蓋住。

  花掌櫃面色平靜,沖眾人擺擺手,幾不可聞地說道:「衡山派當年出逃的時候,密道口沒封,那是故意留著拖延追兵的,他們一時半會追不到這裡,敲鑼只是為了讓我們自亂陣腳,不要慌。」

  原來這密道下面四通八達,像個大迷宮一樣,有無數開口——要不然那倒霉的兔子也進不來。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機關,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東南西北,沒有地圖,很快就會被密道和機關困住。

  方才花掌櫃卻是帶著他們從隱蔽的出口進入的,並未深入,隨時能逃。兒青龍主大概是帶人搜遍了整個衡山,沒找著人,在衡山派舊址中無意中發現了密道入口。

  花掌櫃用耳語大小的聲音說道:「不用擔心,那老東西進來容易出去難,今天指不定誰死在這裡,否則他們偷偷摸進來突襲我們便是,敲什麼鑼?」

  謝允回頭看了一眼同樣警醒起來的殷沛:「青龍主看來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罷休了?」

  二十年前,青龍主為了殷聞嵐手上的某一樣東西,不知算計了多少人,可想,現在那東西被自己養的狗偷走是什麼心情——哪怕謝允身邊真有南朝大軍,他想必也只是暫時撤退,必要陰魂不散地一直跟著的。

  正這當,一個聲音從密道中傳出來,經過無數重封閉的窄路與耳室,聽著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龍主見一聲銅鑼沒能打草驚蛇,便親自開了口,說道:「我待你不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何曾吝惜過?你貪財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麼,我何時不給過?叼個空劍鞘走做什麼?山川劍都碎成八段了,不值錢的,你現在乖乖的還回來,我絕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動。

  那青龍主等了片刻,見沒動靜,便似乎是嘆了口氣,又道:「莫非你這狗東西還跟殷家有什麼關係不成?」

  殷沛嘴角輕輕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陰狠的冷笑。

  然而下一刻,青龍主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竟還帶了一點隱約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了,當年殷家女人們的滋味,我手下這幫兄弟們現在都還唸唸不忘,你這年紀,不定是哪位的兒孫呢,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叫別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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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3: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七章 對敵

  殷沛的眼睛紅了,然而紅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時那種從眼珠到眼眶的紅法。

  他薄薄的一層眼皮好像銅鐵鑄就,再洶湧的七情六慾也能給擋在後面,將他沖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縮在眼球裡。

  人的血是不能凝滯不動的,凝滯在哪,就會涼在哪,變成蛇的血、蠍的血。

  花掌櫃嘴上說了不管他,卻還是在時刻留神殷沛,預備著他一有異樣,就給直接打暈。

  然而他發現自己居然多慮了。

  青龍主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當中含著勁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裡捅,無人回應,他反而越說越有趣味,嘴裡說出來的不全是污言穢語,還夾雜著不少自以為妙趣橫生的描述,不管別人怎麼樣,吳楚楚卻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鯰魚的話實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華容的事。

  那時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聽著仇天璣在外面踐踏她親人的屍首,編排她的父母,讓他們死後也不得安息。

  而那大鯰魚還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隨著他的話音,那不祥的銅鑼再次響了起來。

  「咣」一聲,身體弱些的紀雲沉和吳楚楚臉色頓時都難看了起來,連周翡都被那聲音震得有些噁心。

  銅鑼聲比方才更近了!

  謝允低聲道:「不妙,花掌櫃,我聽人說,青龍主座下有一批『敲鑼人』,能在黑燈瞎火中靠三更鑼的回音判斷前面有什麼,要是這樣,那些死胡同、有機關的地方,他們不用親自進去試探就能及時退出來,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們。」

  花掌櫃顯然也料到了,面色頓時不太好看。

  謝允飛快地問道:「照這樣下去,他們多長時間會找到我們?」

  花掌櫃沒回答,但是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謝允皺著眉想了想,轉身便要隻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幹什麼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暫時安全,咱們就先從這密道裡撤出去。」謝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不用擔心,你在這等著,萬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找過來,花掌櫃一個人容易顧此失彼。」

  說完,他便飛快地往外走去,人影幾乎是原地閃了幾下,立刻便不見了——眼神不好的大概還得以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沒拉住他,轉眼一看這週遭老弱病殘,又不敢隨便走開。

  原地想了想,周翡轉向花掌櫃,問道:「前輩,既然是銅鑼探路,我看進來時候那一段路又窄彎又多,此地也還有些石頭,您看看這樣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們先從耳室裡退出去,躲進窄路裡,將窄路用石頭封上幾層,假裝是個死胡同?」

  花掌櫃也不知道三更鑼究竟是個什麼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臨時抱佛腳堆的,可惜別無他法,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點頭道:「試試。」

  花掌櫃是個利索人,先抓過殷沛,三下五除二將他綁了個結結實實,扔在一邊,隨後自己去那細窄的小通道裡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邊裝死的紀雲沉突然伸出手,輕輕地壓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劍,幾不可聞地輕聲問道:「姑娘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為看他那黏黏糊糊勁兒很費勁,所以不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話就說。」

  紀雲沉靜靜地盯著自己的腳背片刻,漫長而四通八達的地下密道中,青龍主大概是說膩了,將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給了某個手下,字字句句都從他身邊滑過,把整個衡山都泡在了一泊無恥裡。

  紀雲沉閉了一下眼,對周翡說道:「此人當殺。」

  周翡一愣,難得跟他英雄所見略同一回。

  紀雲沉略抬起眼,看著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樣長得很齊整,看她的面貌,眼下還不能說是完全長開,再過上個三五年,大概真能長成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長而有些單薄,手掌也不厚實,這樣一個女孩要是換成別人來教,說不定會將她送上峨眉,選尖刺、長鞭之類省力機巧的兵刃,或是乾脆練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輕功過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裡長輩怎麼想的,偏偏給她使刀,還偏偏傳了破雪刀給她。

  紀雲沉突然嘆道:「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樣出身和模樣的女孩,即便是驕縱無能,也足夠過順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處顛沛流離?」

  周翡還以為他要感慨些什麼,突然聽來了這麼一句,當即怒道:「前輩,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扯淡?」

  紀雲沉當即失笑。

  一個女孩子,倘若打心眼裡知道自己漂亮,無論如何舉止中都會帶出一些,譬如她會無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麗之處。可是周翡卻偏偏沒有一點知覺,這恐怕並不是因為她年紀輕輕就能超凡脫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這麼大丫頭了還不知道美醜……很可能是從小到大,從未有人誇過她、偏寵過她的緣故。

  絕代的才華與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見之寶,但一旦對它生出依仗,也很容易變成一個人難以擺脫的魔障。

  紀雲沉忍不住想,當年倘若不是自己太過恃才傲物,太把自己當回事,那些破事……還會發生嗎?

  紀雲沉的臉色突然一沉,點頭道:「好,那麼你記著,將來無論是誰同你說這樣的話,都是害你,一個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說的話,你要聽好了——當年並稱的南北雙刀,南刀極烈、北刀極險,又有種說法,說『斷水纏絲』是殺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師之刀。據說修破雪刀者,如風雪夜獨行,須得心智極堅、毅力極大者,或能一窺門路,尤其「無匹」「無常」「無鋒」之後三式,招式乍一看或許平平無奇,有些人或許終身難以參透這一點,刀法再精、內力再深,也沒法踏上這一層,乃至於修煉多年、一事無成。」

  他這論斷說得毫無迂迴,要是李瑾容用這個語氣,周翡不會生氣,周以棠說了,周翡也不見得往心裡去,可一個萍水相逢的外人,這樣高高在上的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適了……特別他還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人。

  周翡:「……」

  她有點跟不上紀雲沉這東拉西扯不著邊際的節奏,只聽懂了此人咒她「一事無成」。

  就在這時,謝允匆忙狼狽地重新從密道裡鑽了進來,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說道:「青龍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帶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馬又都下了密道,現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們現在馬上走,將這洞口堵住,讓這密道再拖一會……哎,你們怎麼了?」

  紀雲沉絲毫沒理會謝允,盯著周翡道:「我說這麼多,就是想問你,你是要跟他們逃,還是與我冒一次險,留下來幫我殺青龍主。如果你肯,我就傳你『斷水纏絲』,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就以你的根骨資質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個好選擇,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讓你送死,只要你能幫我拖住他一陣子,其他的,我自有辦法解決。」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謝允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疙瘩,截口道:「不行!」

  紀雲沉抿了抿嘴,沒吭聲。

  「你讓個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頭?你簡直……」謝允溫潤如玉似的臉一沉,直接從白玉變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頭,才把「厚顏無恥」四個字嚥了回去,又說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給她吃一顆。紀大俠,不是晚輩無禮,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是非寵辱都是過眼雲煙,忍一時能怎麼樣?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鑽牛角尖,現在還鑽,你……」

  周翡一抬手打斷他。

  謝允沉聲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轉向謝允道:「花前輩大概不用你管,那個小白臉愛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是先替我照顧吳姑娘一會就好,先走吧。」

  說完,她不看氣急敗壞的謝允,轉向紀雲沉道:「既然你說你自有辦法,我就留下來幫你一回,留下來是為了殺那大鯰魚,但是別的什麼,你不必教,我也不會轉投他派。紀雲沉,南北雙刀當年並稱,我本不該不敬,但是見識了紀前輩你這種人,少不得也要說一句『斷水纏絲算什麼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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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3: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八章 試手

  大概是已經過了和少年人鬥口角的年紀,紀雲沉聽她出言不遜,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愣了愣,隨即黯然道:「我的斷水纏絲,確實也不算什麼東西——不管怎麼樣,多謝你。」

  謝允臉色很不好看,靠在一邊的石壁上不出聲。

  吳楚楚率先開口道:「阿翡不走,我也不走。」

  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花掌櫃看向紀雲沉,問道:「你是瘋了嗎?」

  紀雲沉搖搖頭。

  銅鑼響如催命追魂,「噹」一聲,餘音冰涼,在密道中反覆迴蕩,一聲響盡,花掌櫃才略低了一下頭,面帶無奈道:「那我便不得不……」

  他話沒說完,已經一抬手扣住了紀雲沉的肩膀,打算把他強行帶走。

  紀雲沉沒有掙扎,被花掌櫃白玉蒲扇似的大手帶得一個踉蹌,神色卻不動——通常只有不會武功的人才會下意識地反抗掙扎,像紀雲沉這樣的人,自然明白哪些力氣是白費的。

  他只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對花掌櫃說道:「躲躲閃閃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

  花掌櫃的兩頰繃了起來。

  「我在想,我查了那麼多年才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誰,如今他既然找上門來了,我為什麼不留在客棧裡呢?我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漫山遍野地躲著他們?」紀雲沉低聲說道,「因為我打不過。遇到危險,掉頭就跑,乃是人之常情,花兄,我變得貪生怕死了。我做夢都想手刃青龍主,而今人來了,我卻在躲著他,你想想這事情可笑不可笑?」

  紀雲沉說著,在花掌櫃的手上拍了拍,又道:「花兄,要不是為了這麼一天,我這樣的廢人,何必苟延殘喘至今?為了了結這些事而苟延殘喘,也算有用,總有一天,我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了,那就只剩下苟延殘喘了,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花掌櫃怔了片刻,緩緩地鬆了手。

  紀雲沉道:「快走吧。」

  花掌櫃看著他搖搖頭:「我今日走了,何時能再回來給你收屍?」

  他這話出口,紀雲沉死氣沉沉的眉目終於非常輕地波動了一下,好像從誰那裡傳染到了一絲活氣。

  一輩子,就剩下這一點情與義了。

  花掌櫃問道:「你需要多久?」

  紀雲沉回道:「六個時辰。」

  花掌櫃點點頭,說道:「這密道我不算很熟悉,好歹也算走過一兩遭,我替你引開他們一陣子,六個時辰恐怕辦不到,剩下的你要自己想辦法。」

  花掌櫃說完,扭頭就走。

  他們兩人的對話叫人雲裡霧裡,什麼「六個時辰」、「收屍」之類的,跟打啞謎差不多,叫人聽來一頭霧水,因此花掌櫃突然掉頭就走,除了紀雲沉,其他人愣是都沒反應過來。

  紀雲沉手上大概也就剩下顛鍋的力氣了,哪裡抓得住他?

  那芙蓉神掌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拂袖,輕易就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來,閃身而出。紀雲沉這回臉色真變了,三步並兩步地追了出去,只見出了耳室,還有一道彎,前面登時多了四五條岔路,花掌櫃敦實的身形早化入了黑黢黢的岔路中,蹤跡難覓。

  紀雲沉的眼眶突然紅了。

  這時,被綁在牆角的殷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看你也不必太感動,你道那胖子這些年為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難道沒有緣由嗎?」

  紀雲沉驀地扭過頭去。

  殷沛吃力地抬起頭望著他,笑道:「你們倆真有意思,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辦了虧心事,不敢當著人面承認,做些多餘的事來,還自以為彌補,暗地裡被自己的俠肝義膽感動得一塌糊塗。」

  紀雲沉雙拳緊握,不去理會他。

  殷沛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說道:「那我就發發好心,告訴你吧。芙蓉神掌花正隆老將『你對他有救命之恩』掛在嘴上,聽說他年少輕狂的時候,既不胖,也不醜,也算是個能看的男人,他英雄救美,蠢得把自己搭上了,受了重傷,命懸一線,是你出手救了他,大概有這事吧?」

  紀雲沉充耳不聞,權當他自己吠叫,對周翡道:「可否先幫我將耳室前面的通道封上,多少能拖他們一會。」

  周翡其實還蠻好奇的,但她剛剛還對紀雲沉不假辭色,實在不好探頭瞎打聽,只好拉著一張冷臉,挽起袖子開始往耳室門口細窄的通道裡堆石頭。

  謝允反正不會自己跑,閒著也是閒著,便也走過來,一邊動手幫她,一邊企圖用嚴峻的面部表情向周翡叫囂自己的憤怒。

  殷沛被眾人集體曬在一邊,遭到了冷遇,卻也沒妨礙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揮,依然自己說道:「他救的女人,有個挺厲害的仇家,震傷了他的心脈,奄奄一息。那女人以前從花正隆嘴裡聽說你二人有交情,便跑來找你,想跟你討一顆『九還丹』救命。『九還丹』你還有一顆,但剛開始沒給她,只是每日用內力給昏迷不醒的花正隆續命,那女人乖巧得很,討不到藥,還是十分感激你,她看起來又單純又善良,對不對?你可知那單純又善良的小美人是誰?」

  紀雲沉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包,最外層是防水的油紙包,裡頭又裹了好幾層質地不同的布,層層打開後,布包中裹的是一把細密的銀針。

  見他不聽也不回應,殷沛便自問自答道:「早年間天下最負盛名的刺客團名叫『鳴風樓』,那女人是鳴風樓主的關門弟子。」

  豎著耳朵偷聽的周翡手一滑,差點將手裡的石頭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腳,還好旁邊謝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鳴風樓?還是刺客!」周翡心裡驚疑不定地想道,「不會和我們寨中的『鳴風派』有什麼關係吧?」

  紀雲沉終於有了點反應,淡淡地說道:「那又怎樣?」

  那畢竟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後來花掌櫃也沒有同她在一起,她是好姑娘也好,是個刺客裝的好姑娘也罷,都與他並不相干,紀雲沉沒放在心上,拈起一根細細的銀針,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了片刻,緩緩地從自己頭頂刺了下去。

  他動作極慢,眉目微垂,動作非常鄭重,幾乎有點神神叨叨的意思,好像下一刻就有大仙上身似的。

  他下針比尋常針灸深上幾分,中間停頓了三四次,額角很快冒出一層冷汗,顯得非常痛苦。

  這一根針下完,紀雲沉極沉極重地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對周翡道:「姑娘,你既然看不上北刀,可否容我以『斷水纏絲』討教一二?」

  周翡一方面被殷沛三言兩語攪得疑竇叢生,一方面又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紀雲沉手中詭異的銀針,正在全神貫注地一心二用,對方突然說話,她都沒反應過來:「……啊?」

  「恕我不能奉陪武鬥。」紀雲沉一抬手,指著自己對面道,「請坐,你知道什麼叫『文鬥』嗎?」

  「武鬥」是交手,「文鬥」是過招,文鬥中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說解招式,或者在互相不接觸的情況下大概比劃幾下,誰也不傷誰,非常和平。

  周翡猶豫了一下,不知紀雲沉又鬧什麼妖,殷沛卻又不甘寂寞地開了口。

  「鳴風樓的刺客,只要接了單、收了錢,自己的親娘老子都能宰,你覺得她單純善良——紀雲沉,你是不是瞎?」殷沛滿懷惡意地笑道,「你後來把僅剩的一顆九還丹給了她,算是救了花正隆一命——紀大俠,你為什麼剛開始不肯給,後來又給了呢?」

  周翡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便又渙散了,心道:「對啊,這為什麼?」

  紀雲沉好像氣力不繼似的,緩緩說道:「我入關時,家師相贈兩顆九還丹,據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它就能生死肉骨。普通人吃了,能有拓經脈、療舊傷之奇效。兩顆九還丹中的一顆,早年間為了救一個朋友,已經用了,只剩下一枚,是我給你留的。你自幼胎裡帶病,經脈先天不通,難以習武就算了,還身體虛弱,我想等你長大些,叫你吃下去,或能伐經洗髓。」

  殷沛道:「可是你沒想到突然東窗事發,我知道了那件事——你想不想問問,我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紀雲沉道:「是我酒後失言……」

  「你酒後失言,我剛好聽見?」殷沛笑了起來,因為怕把青龍主招來,他的笑聲壓得輕而急促,像個漏孔的風箱,不一會便上氣不接下氣起來。

  殷沛道:「紀雲沉,你是真缺心眼啊。是誰灌醉了你,誰引誘你說出來的?誰特意安排我聽見的?我既然聽見了,為何連與你對質一番都不肯,當場不告而別?你發現我不見了以後,是不是那女人還假惺惺地幫你一起找過?」

  有些事,自己身在其中的時候,就雲裡霧裡,若干年後被人簡簡單單提起,好多內情卻簡直是顯而易見的。

  那個女刺客為了救花掌櫃,設計了一個圈套,叫殷沛撞破養父的秘密,讓他們兩人反目成仇,殷沛或許是自己離開,或許是被她使了什麼手段逼走……除了當事人,也便不得而知了,九還丹自然順順利利地落到了花掌櫃的肚子裡,平平安安地保下花掌櫃一命——那麼花掌櫃後來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如今看來,想必是知情的。

  身邊最感激的人,居然是造成自己如今下場的源頭之一,好比紀雲沉之於殷沛,又好比花掌櫃之於紀雲沉。

  殷沛覷著紀雲沉的臉色,忍不住無聲地大笑起來。

  密道中又一聲銅鑼響起,可是方才明明逼近的聲音卻又遠了,那些遊蕩在地下的惡鬼與他們擦肩而過,岔到了另一條路上,此時聽在耳朵裡,這鑼聲倒像是一句冷嘲熱諷的回答。

  昏暗的耳室中,其他三個人聽得目瞪口呆,不知對這些破事作何評價。

  紀雲沉卻倏地閉了眼,再不去看殷沛。

  接著,他伸手一攏,將五六根牛毛似的小針攏入手心裡,自頭頂「風府」逆行督脈直入氣海之間,蒼白泛黃的臉色陡然紅了起來,卻是一種病態的嫣紅,他的氣息驟然加重,汗如雨下,哆嗦了半晌,驀地睜眼,將挾著兵戈之氣的目光射向周翡,伸出兩指,自下而上地輕輕往上一送,那角度分外詭異。

  周翡下意識地站直了,外行人看的是熱鬧,內行人卻遠非如此,南北雙刀都是頂級的刀術,在她眼裡,那端坐不動的紀雲沉粗糙的手指好像突然化成一把詭譎的長刀,從一個她想都想不到的角度斜一掛,泛著寒光的刀劍自下而上地抵住了她的下巴。

  咽喉乃是要害,周翡再也顧不上去琢磨方才聽見的秘聞,忙後退一步,端起胳膊一檔,她手臂這麼一抬,立刻便發現不對——這姿勢太彆扭了,她吃不住力。

  紀雲沉一搖頭,隨後手勢倏地一變,陡然做下劈狀。

  周翡的手一鬆,差點把謝允給她的那把佩劍掉在地上,瞳孔微縮。

  吳楚楚在旁邊看得莫名其妙,她只看見紀雲沉對周翡隨便做了幾個奇怪的手勢,周翡的臉色就變了,殊不知周翡眼裡,她方才已經被斷水纏絲「一刀兩斷」了一次。

  謝允緩緩地直起腰。

  紀雲沉緩緩地說道:「我需要六個時辰,花兄拖不了他們那麼久,外面的遮擋也只能騙過他們一時,最後恐怕還是要勞駕姑娘你出手相助。此地細窄,他們人再多也難以一擁而上,這是我們的優勢,那青龍主最擅以強欺弱,見你一個年輕女孩,必然會親自動手,他內功積累遠在你之上,你所能依仗的,便只有絕代刀術。」

  「我讓你見一見無出其右的殺術,你用這一宿的時間,若能在此刀下走二十招——青龍主一時半會奈何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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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五十九章 刀鋒

  周翡沒說什麼,卻將手中華而不實的佩劍換了手。

  她略側了身,臉上或不耐煩或心不在焉的神色統統收斂了起來,無端露出某種能在千度浮華、萬般泥沼中巋然不動的穩重來。隨即她以劍為刀,雙手搭住劍柄,只一拉一壓,動作並不快,也不誇張,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來。

  但那卻是絲毫不摻假的破雪開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劍未出鞘,平平地從空中掃過,卻帶著與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嚴感,只一刀,便將紀雲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壓住。

  紀雲沉卻側過臉,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劃。

  電光石火間,周翡彷彿聽見刀鋒相抵時尖銳的摩擦聲。

  紀雲沉的臉色像個虛脫的大病患者,神色卻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周翡劈下來的一刀,他雖然與周翡隔著五六步之遠,那抬起的手臂卻彷如與周翡的兵刃嚴絲合縫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開山」的一刀彷彿陷進了水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方輕鬆寫意的手指,她皺皺眉,當即手腕一轉,將手中劍一橫,切到了「不周風」。

  紀雲沉卻又搖搖頭,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謝允忽然在旁邊說道:「除非與你對陣的人功力遠遜於你,否則你這一招變不過來,不是兵刃脫手,就是自己受傷。」

  周翡:「……」

  怎麼連他都看得出來?

  「紀大俠,你口中的『一時半會』到底要多久?」謝允不客氣地越過周翡,沖紀雲沉道,「一炷香?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要真是一個時辰,我現在出去給大家買幾口棺材,大概還能便宜一點。」

  此事聽天由命,紀雲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允又轉向周翡,感覺自己再勸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這小丫頭片子,耐心約莫就兩張紙那麼厚,這會說不定心裡已經將他團成一團,一腳踹飛出二里地了。

  軟語講道理必然行不通,態度強硬更不必說——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裡飛二里地了。

  謝允一眨眼的功夫就想好了說辭,他十分憂慮地看了周翡一眼,說道:「還有吳姑娘,萬萬不能留在這,我要想辦法把她送走,她現在不肯,你來跟她說。」

  周翡本來預備好讓他閉嘴一邊待著去,誰知謝允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一時被噎得有些詞窮,看了看謝允,又看了看吳楚楚。

  吳楚楚何其聰明,尤其善於「聞弦音知雅意」,一聽就明白謝允想幹什麼。見周翡看過來,她便往牆角一縮,靠著密道中的土牆抱著膝蓋蹲了下來,閉了嘴,眼神卻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著你,別人信不過。

  謝允放柔了聲音,說道:「吳姑娘,木小喬什麼樣,你是親眼見過的,青龍主縱然不比木小喬強,也絕不會弱到哪裡去。而此人力壓一眾壞胚,位列四大魔頭之首,說明他除了武功之外,還有無數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順著密道找過來,這裡沒有人攔得住他,落到青龍主手裡是個什麼下場,我不嚇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先開始跟著點頭,越聽越不對勁,懷疑謝允在指桑罵槐。

  謝允又道:「我以為一個人最難的,未必一定要有經天緯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輕重緩急,什麼時候應當一往無前、什麼時候應當視死如歸,什麼時候該謹小慎微、什麼時候又要暫避鋒芒,心裡都得有數。當勇時優柔,當退時發瘋,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時宜的道理?」

  周翡:「……」

  姓謝的就是在指桑罵槐!

  可是謝允的話她已經聽進去了,再要從耳朵裡挖出去是來不及了。

  周翡承認他說得對,她是親自領教過青龍主功力的,每每落到這種境遇裡,周翡雖然不至於退縮,卻也時而生出「要是讓我回家好好再練幾年,你們都不在話下」的妄想來。

  她和青龍主的高下之分,與她和吳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紀雲沉面不改色地將一根牛毛似的銀針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氣力不繼似的開口道:「謝公子眼光老道,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專攻過刀法?」

  「慚愧,」謝允半酸不辣地說道,「晚輩專精的只有一門,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紀雲沉沒跟他計較,極深地吸了口氣,眉心都在微微顫動,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口氣吐出來,氣如游絲地說道:「謝公子,單刃為刀,雙刃為劍,刀……乃是『百兵之膽』,因為有刃一側永遠在前。

  「不錯,」謝允冷冷地說道,「只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紀雲沉沒理會,說道:「沒了這一點精氣神,管你是破雪還是斷水纏絲,都就成了凡鐵蠢物,我就是前車之鑑。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橫切天河之勢,如今當斬之人近在咫尺,她殺心已起,此時你逼她退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此時的無能為力與怯懦,那她縱然能活到七老八十,於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於此了。」

  周翡驀地將佩劍提在手裡,略一思量便做了決定,打斷謝允道:「不用說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謝允聽了這話,卻一點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要只是怕死,早就離你遠遠的了。」

  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略顯憔悴,說話依然是平和克制,聽不出有多大火氣,只是眼睛裡的光亮好像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失望一口吞了,緩緩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張了張嘴,不知從哪裡哄起。

  謝允略低了頭,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說道:「我當你平生知己,你當我怕死。」

  說完,他便不看周翡,逕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說道:「紀大俠的『搜魂針』凶險,我給你把關護法。」

  謝允像個天生沒脾氣的面人,又好說話又好欺負,這會突然冷淡下來,周翡便有些無措,她從小沒學會過認錯,踟躕半晌,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猶豫間,原本好半天晌一聲的敲鑼聲突然密集了起來。

  紀雲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針險些下歪,被早有準備的謝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銅鑼聲比方才好像又遠了,餘音一散,隱約的兵戈之聲就隱隱地傳了過來。

  要麼是青龍主觸動了密道機關,要麼是花掌櫃跟他們遭遇上了!

  封閉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突然,一聲大笑傳遍了衡山腳下四通八達的密道,那人聲氣中灌注了內力,雖然遠,逐字逐句傳來,卻叫人聽得真真的。

  「鄭羅生,你信不信報應?」

  說話的人正是花掌櫃,「鄭羅生」應該就是青龍主的大名。

  鑼聲與人聲嘈雜成一片,每個人多凝神拚命的聽,響了不知多久,那銅鑼突然被人一記重擊,好像一腳踩在了人心上,帶著顫音的巨響來回往復,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這斷然不是個好兆頭,花掌櫃方才遭遇青龍主,第一時間開口,以聲示警,倘若青龍主真的被困住,他應該會再出一聲才對。

  周翡一口氣吊在喉嚨裡,恨不能將耳朵貼在密道的土牆上,不甘心地聽了又聽,四下卻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靜。

  殷沛冷笑道:「那胖子竟然沒有自己跑,還真的去引開青龍主了,嘖,運氣不行,看來是已經折了。」

  周翡捏緊了劍柄。

  紀雲沉卻啞聲道:「再來,不要分心。」

  事已至此,周翡已經別無選擇,連謝允都閉了嘴。

  周翡強行定了定神,重新回到紀雲沉地面前,深吸一口氣:「再來。」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被方才的那陣鑼聲影響了,周翡覺得自己格外不在狀態,她的破雪刀彷彿遇到了某種屏障似的,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紀雲沉很多時候甚至不用出第二招,她便已經落敗。

  其實如果紀雲沉的武功沒有廢,周翡反而不至於在他手中沒有還手之力。

  她的功夫雜而不精——以她的年紀,實在也很難精什麼,但周翡向來頗有急智,與人動手時,常常能出其不意,前一招還是沛然中正,如黃鐘大呂,下一手指不定一個就地十八滾,使出刺客的近身小巧功夫,尤其從老道士那學了蜉蝣陣後,她這千變萬化的風格更是如虎添翼,即便真是對上青龍主,周旋幾圈也是不成問題的。

  可關鍵就是,此時她跟紀雲沉並不是真刀真槍的動手。

  「文鬥」,在外人看來,可謂是又平和又無聊,基本看不懂他們在比劃什麼,但對刀法與劍招的要求卻更高。因為武鬥時,靈敏、力量、內外功夫、甚至心態都會有影響,但眼下紀雲沉坐在地上,周翡不可能圍著他上躥下跳,蜉蝣陣法首先使不出來,而對上斷水纏絲刀,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小招數再拿出來,便未免貽笑大方,周翡不會丟人現眼地抖這種機靈,只能用破雪刀一招一式地與他你來我往。

  紀雲沉是北刀的集大成者,雖然武功已廢,但一點一動,具是步步驚心,輕易便能將人帶入他那看不見的刀鋒中,周翡本以為就算自己破雪刀功夫不到家,憑她近日來對山、風與破字訣的領悟,在他手下走個十來二十招總是沒問題的,卻不料此時束手束腳,差距瞬間就出來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好歹已經邁進門檻的破雪刀在紀雲沉那幾乎不堪一擊。

  周翡從未有過這麼大的挫敗感,這讓她越來越焦躁,方才噴出去的大話全都飛轉回來,沉甸甸地墜在她身上,越急躁,她就越是覺得自己手中這把破劍不聽使喚——特別是那忽遠忽近的鑼聲重新有規律地響起來之後。

  花掌櫃是不是已經死了?

  青龍主他們還有多久能找到這來?

  她還有多長時間?

  周翡環顧四下,發現此地除了自己,基本上沒有第二個活物具備動手的功能,她後背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在此之前,周翡從未懷疑過自己手中的刀,而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在她心裡破土,她想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太適合破雪刀?」

  這念頭甫一冒出,便如春風掃過的雜草一樣,不過轉瞬,便鋪天蓋地的鬱鬱蔥蔥起來,瞬間佔領了她心神的空地。

  紀雲沉立刻便感覺到了她的異常,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他話音沒落,青龍主探路的銅鑼聲正好響了一下,聲音比方才又近了不少,彷彿距此地已經不到數丈。

  周翡激靈一下。

  吳楚楚依然環抱著膝蓋坐在牆角,謝允垂著眼盯著紀雲沉小布包裡剩下的一排銀針,不知在想什麼。

  「是了,」周翡想到,「他們倆是因為我一句吹牛才留下的,我就算再沒用,也得拚命試試,否則連累了他們,下輩子都還不清。」

  周翡的茫然只存活了片刻,就被她當成破罐子給摔了,她心道:「不行就不行,練了多少就是多少,反正要命一條。」

  她將心裡方才生出的恐慌和焦躁一併踩在了腳底下,將面前的紀雲沉與身後催命的鑼聲都忽略了,原地拄著劍,閉目思量片刻,方才所有的過招都化成實實在在的交鋒,從周翡腦子裡呼嘯而去,隨後招數漸漸淡去,她心裡只剩下兩條雪亮的刀刃——

  周翡驀地睜眼,以劍為刀,虛虛地提起,指向紀雲沉。

  紀雲沉目光一閃,這一次,他竟然搶在周翡這小輩前面率先動了手,險惡重重的殺招以他蒼白皸裂的手指為托,化成逼人的戾氣撲向周翡,周翡依然以「風」字訣相對——這樣的試探她本來已經用過一次,「風」一式以快和詭譎著稱,和北刀有微妙相似,但她在紀雲沉面前,經驗實在太有限,轉眼便被紀雲沉找出了破綻。

  紀雲沉微微一皺眉,直覺周翡不是這樣的資質,見她「黔驢技窮」,自己卻並未故技重施,他手腕一壓,舉重若輕地用「刀尖」一挑,指向周翡另一處破綻,逼她招數不老便撤回自亂陣腳。

  那一瞬間,周翡肩頭突然一沉,提刀好似只是徒勞的擋了一下,整個人卻微妙地調整了姿勢,下一刻,她手腕陡然一立——破雪刀第二式,分海!

  紀雲沉吃了一驚,看不見的刀鋒彷彿已經被周翡打散。

  而此時,銅鑼聲音越來越大,幾乎震耳欲聾起來,那些人好像已經找到了這耳室入口的窄道!

  吳楚楚下意識地用後背靠緊了牆壁,她倘若有毛,應該已經炸起來了。敲鑼人似乎有些不確定,鑼聲的節奏微微變了,一下之後又連著敲了數聲試探前路,像是在確定被謝允他們用石頭堵上的窄道是否通暢。

  紀雲沉和周翡卻好似全然不受影響,你來我往間剎那便走了七八招,周翡凝滯的刀驀地行雲流水起來,她好像找到了一根看不見的線,將九式的破雪刀穿了起來。

  而密道外面的銅鑼響了一陣,又往遠處去了,好像是那假的死胡同騙過了敲鑼人。

  吳楚楚大大地鬆了口氣,一顆心幾乎跳碎了,將手心的冷汗抹在自己的腿上。

  然而就在她一口氣還沒落地時,耳室背後的密道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謝允虛虛地堆在那裡的石頭瞬間分崩離析,吳楚楚再也壓抑不住,驚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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