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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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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6:44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七十章 三點水

  僅僅是一瞬間,霓裳夫人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本能地想去看謝允一眼。

  不過霓裳夫人畢竟是個老江湖,飛快地權衡過後,她生生將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裡卻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這個來歷成謎的「千歲憂」是不是從她方才一聲脫口的驚呼裡聽出了什麼。

  即便對於羽衣班來說,「千歲憂」這個人也是隱藏在重重迷霧後面的。

  一個簡簡單單的文弱書生,能在當今這個雲譎波詭、四處暗藏危機的江湖中有驚無險地蹚出一條悠閒自得的路來?

  霓裳夫人雖然看過無數的話本,唱過無數傳奇,卻早已經過了相信這些鬼話的年紀了。

  謝允卻好似全然沒有在意她的異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楊瑾和周翡的你來我往。

  周翡顯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期,畢竟,不是所有人都瘋到能在洗墨江裡一泡三年的。

  從楊瑾的第一刀開始,周翡就沒還過手——謝允給出的分析相當準確,他們兩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無法彌補的差距,一旦周翡還手,這種差距立刻就會顯示出來,比較弱的一方就會完全喪失自己的節奏,一直被人壓著打。

  因此她並不還手,只是閃避,偶爾非常巧妙地從對手那裡借一點力,不走遠、不靠近,始終保持著一點彷彿在刀尖上行走的愜意從容,不知她這樣躲來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來,她顯得十分遊刃有餘。

  楊瑾不是鄭羅生、花掌櫃那種內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況下,他的刀再快,快不過洗墨江的細刃,力氣再大,大不過能牽動千斤巨石的牽機……更何況周翡現在還有越來越得心應手的蜉蝣陣助陣。

  要不是謝允不是第一天認識周翡,幾乎也要懷疑起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這種情況根本不是周翡無計可施,好倒像是她比楊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為了看一看所謂「斷雁十三刀」的深淺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許還在驚嘆這女孩身法從容,謝允作為眾人裡唯一一個知道輕重深淺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穿花繞樹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間,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遠不知疲憊地團團轉下去。

  除非……謝允的目光漸漸落到楊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綻。

  不錯,楊瑾性情暴躁衝動,又是個武痴,從某個方面來看,他跟紀雲沉有點像,確實很可能一時激憤失了水準,莫非周翡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這小丫頭下山一趟可真沒少長心眼。

  不過在謝允看來,即使楊瑾被她遛得怒髮衝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綻,周翡能抓住機會一舉制敵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雙閱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對手的弱點,可她的身手不見得跟得上這份眼力。

  果然如謝允所料,三十招之內,楊瑾還在有條不紊地步步緊逼,之後他的刀越來越快,幾乎成了一片殘影,刀背上的銅環聒噪地響成了一片。

  周翡轉了個大跨步,一手將望春山往身後一背,輕輕擋了一下楊瑾捲過來的刀鋒,而後整個人彷彿隨風而捲的海浪,頭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不知怎麼一晃半繞過了羽衣班門口的一塊下馬石,楊瑾的刀緊接著追至,失之毫釐地與周翡擦肩而過,「嘡」一下落在了那石頭上,一剎那,石頭上居然彷彿有火星濺起來,與他眼睛裡愈燒愈烈的怒火很有相映成輝的意思,楊瑾果然被周翡這種「輕慢」的態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這時周翡回過頭來,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楊瑾猛地上前一步,轉瞬間遞出三刀——劈、帶、截,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險些要叫一聲「好刀」。

  可是這「好刀」卻沒能截住泥鰍一樣的周翡,每次斷雁刀都像是擦著她的衣角滑過,每次都驚心動魄地差那麼一點。

  楊瑾此時已經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尋常比武,他未必會這麼沉不住氣,可是面對這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南刀傳人」,他卻是有些先入為主。

  周翡越是遲遲不出招,他心裡對她的想像就越妖魔鬼怪,乃至於他無意中用了一個重複的招數,左側腰處竟露出了空門。

  周翡等的是這個嗎?

  謝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別人拿刀追著他砍,他都不會提心吊膽得這樣全神貫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沒有回轉的餘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沒有趁機動手。

  她依然是若離若即地甩開了楊瑾的刀鋒,同時,將左手一直拿著的刀鞘遞了過去,輕描淡寫地在楊瑾那處空門虛虛一點,笑了一聲,又飄然轉開。

  楊瑾額頭上頃刻間見了冷汗。

  她看出來了,卻不出手,為什麼?

  在楊瑾看來,這場比武對於周翡來說,好似跟玩鬧一樣,她之所以繼續,是因為還沒有看到他黔驢技窮。

  他的怒氣登了頂,乃至於心裡竟然生出一股隱約的屈辱……還有恐懼。

  他親眼見到周翡的時候,理智上固然將她當成了平生大敵,可心裡卻始終存著幾分疑惑——這看起來幾乎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女孩怎麼會是破雪刀的傳人?她真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聲名鵲起?真能挑了眾人都談之色變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聖之首?她究竟能有什麼能耐?她的功夫是從投胎那天就開始練的嗎?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柄點過來的一剎那,這懷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說楊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裡還想的是「我要贏」,那麼到此時,他心裡隱隱升起了一個不祥的念頭「我可能會輸」。

  高手過招,有時候差的就是那麼幾分精氣神。

  楊瑾原本如行雲流水似的雁翅刀頓時多了幾分不甚明顯的凝滯,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卻再一次放過了他,這一次她連刀柄都沒動,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還頗為遺憾地微微搖了搖頭。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麼?」

  謝允一直緊鎖的眉頭卻忽然打開了,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霓裳夫人:「你笑什麼?」

  謝允從刀光劍影中移開了視線,背過雙手,低頭沉吟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發問道:「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前一陣子,齊門內突然生變,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認為這是舊都那邊覬覦他們的奇門陣法之術,派了北斗前去追殺……」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

  「我想這傳聞可信,」謝允嘴唇幾乎不動,聲音幾不可聞地壓成了一線,「夫人或許也不知道,忠武將軍死後,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殺,這似乎也沒什麼稀奇,只是追殺他們的人正是北斗祿存。這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兒寡母而已,何必出動這麼大的一條鷹犬來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縮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個通體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閃,她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謝允終於轉過頭來,他的眼角被假皺紋黏住了,眼皮只能睜開平時一半的大小,眼睛無端小了一圈,卻並沒有擋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靜而悠遠,甚至微微帶了些許悲憫之意。

  霓裳夫人對上他的目光,無端一愣,蜷起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了。

  「沒什麼,」謝允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與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敵是友您看得出來,只是有些事已經洩露,我特地來提醒夫人,多加小心。」

  霓裳夫人心思急轉:「你是誰的人?梁紹……不,周存的人?」

  謝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點笑意,他輕輕地說道:「只是個大昭的故人。」

  霓裳夫人正待追問,忽然聽見李妍驚呼一聲。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楊瑾手裡的雁翅刀引了過去。

  楊瑾第一次露出破綻是因為激憤,第二次則是因為慌亂,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這一次是致命的,他遲疑了。

  快刀是不能遲疑的。

  一個人信不過他手中刀劍的時候,意味著這些翻臉無情的冷鐵也會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這一刻,陡然從洗墨江上一根細軟的柳條變成了銳利無匹的破雪刀,一瞬間,正神歸位,恢復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動已久的枯榮真氣陡然提到了極致,刀尖轉了一個極其圓滑的弧度,而後,刀斬衡山的「山」字訣劈頭蓋臉地砸向楊瑾。

  楊瑾心神巨震之下,倉皇舉刀去扛,方才片刻的遲疑終於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勢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畫地為牢的斷雁刀身上,而楊瑾的手腕甚至尚未來得及發力,刀背上的銅環陡然發出一聲悲鳴,刀柄被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來,斷雁刀竟然脫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緊逼,頃刻間抽刀撤力,「喀嚓」一聲,將望春山還入鞘中,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對手。

  她竟然真的勝了這一場本應實力懸殊的比試!

  楊瑾好似已經呆住了,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刀,繼而目光又緩緩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見了。」周翡不高不低地說道。

  她近乎倨傲地衝他一點頭,轉身走回謝允身邊,然後在謝允難以形容的複雜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將他那飄逸過分的衣擺拽了過來,把手心的冷汗擦乾淨了。

  謝允:「……」

  楊瑾好似依然沒回過神來,好似不認識了似的盯著橫陳地面的斷雁刀。

  徐舵主搖搖頭,心道:「要不是擎雲溝於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撿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將刀柄上的塵土擦乾淨,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楊瑾好像方才回過神來,他合上自己的刀,讓過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幹嘛?你輸都輸了,還想幹嘛?」

  楊瑾臉色忽紅忽白,嘴唇顫動幾次,終於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走了。

  徐舵主嘆了口氣,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謝周姑娘指點,這回老朽思慮不周,多有得罪之處……」

  他頓了頓,從懷中摸出一個拇指大的瑪瑙小印,通體柿子紅,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上面刻了個活靈活現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覺地沒湊到周翡跟前,而是轉身遞給了李妍,說道:「拿個小玩意給姑娘回去耍,此物叫做『五蝠令』,往後出門在外,您只要是帶著這個,甭管是住店還是僱車,一干差遣,必沒人敢耍滑頭,保證盡心竭力。」

  李妍到現在都是一腦門漿糊,還不知道什麼叫「行腳幫」,她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奇道:「啊?怎麼著,能給便宜點啊?」

  周翡伸腳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賠了個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周姑娘,你聲名已起,往後怕是要是非纏身,必然步步驚心,多加小心。」

  周翡沒怎麼當回事地一點頭,心說:「反正我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們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徐舵主當然看得出她的不以為然,便也不再交淺言深——偌大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廬,躊躇滿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過那些污濁紛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揮揮手,來無影去無蹤地帶著他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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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7:01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七十一章 物是人非

  行腳幫的攪屎棍子們走了個乾淨,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了,霓裳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紅披肩,招呼眾人進屋,還笑盈盈地對周翡說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聞言,心裡不喜反驚,將「泉下有知」在心裡過了一遍,心虛地想道:「他老人今天晚上不會託夢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個絕頂的自來熟,很快七嘴八舌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沒找著,只好情緒不高地回屋坐了一會。

  她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鬆寫意,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

  周翡整整三天沒怎麼闔眼,將那天晚上謝允細細與她講來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調過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

  第二天她又滿心焦慮地推翻了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謝允說得對,她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於是大氣一鬆,決定放棄。存了放棄的念頭後,周翡心無旁騖地練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周翡裝了一腦子破雪刀入睡的結果,就會半夜三更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裡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演練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醞釀氣氛的台詞!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極慢,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冥冥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暢通無阻地鑽進她雙耳、肺腑乃至於魂魄之上。

  「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第三天沒等天亮,周翡就果斷對自己出爾反爾,並且突然不知從哪來了一股靈感,掐斷了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而是從「如果我是楊瑾,我會怎樣出招」開始考慮。

  她這一場應對堪稱「劍走偏鋒」,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成為笑話,反而徒增尷尬。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愛行不行,大不了丟人現眼。武裝了幾層臉皮,她就放心大膽地上了。

  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一瞬間之前,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她心裡「高興」的念頭剛冒了個頭,就給潮水似的不安與愧疚沖垮了,第無數次在心裡囑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會看臉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她火氣上撞,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手裡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往她眼裡塞,「這個真好看,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也沒說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了!」

  周翡聽見她熟悉的聒噪,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一腔憋屈頓時有了傾瀉之地,寒著臉色進入了說好的「跟李妍算賬環節」,衝她吼道:「誰讓你亂跑的?你活的不耐煩了是不是?誰讓你隨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癟癟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訥訥道:「大當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當家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李妍:「……」

  她震驚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周翡,並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說大……大當家……」

  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你在哪跟他們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讓幹什麼幹什麼,別人都安排好了,她整好偷懶,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色。

  在師兄們面前,她會相對放鬆一些,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她生氣,開幾句刻薄的玩笑。

  而在謝允面前,她就比較隨便,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度。

  吳楚楚則算是她一個難得的同齡女孩朋友,她們倆共患過難,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感,不過因為吳楚楚大家閨秀出身,雖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風骨,這使得周翡雖然將她當朋友,但友得十分鄭重其事,有些略帶了幾分欣賞的君子之交意味,跟她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打鬧鬧耍貧嘴。

  這會面對李妍,周翡卻不得不搖身一變,成了個憤怒的「家長」,訓斥完,她又開始不熟練地操起心來。

  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周翡就腦仁疼,她三言兩語說完,皺著眉想了想,決斷道:「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了,這樣吧,咱們儘量別耽擱,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盡快去找他們會合。」

  李妍小聲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說道:「閉嘴,我說了算……等等,這是什麼?」

  李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香囊,衝她解釋道:「這個裡頭有幾味特殊的香料,是馬叔——就是秀山堂的馬叔——他讓我隨身帶著,說這樣萬一跟大家走散了,他們能用訓練過的狗循著香味找到我,咱們寨中的晚輩們出門都帶著這個的——」

  周翡臉上露出了一個沒經掩飾的詫異。

  「嗯,你沒有嗎?」李妍先是有點稀奇,隨後又不以為然點點頭,說道,「唉,可能是他們都覺得你比較靠譜,不會亂跑吧。」

  周翡無言以對——要不是她知道李妍從小缺心眼,簡直以為她在諷刺自己。

  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周翡一抬頭,只見謝允正站在被李妍推開的門口,見她看過來,謝允便裝模作樣地抬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霓裳夫人請你過去一敘。」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麼,自從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來那麼年輕之後,周翡心裡就隱約有點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擔心這又是一位開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輩。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暫時沒有要瘋的意思。

  周翡被領路的女孩帶著,進了小樓上羽衣班主的繡房中。

  一進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撲面而來,不是浮在香爐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種沉澱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與多種熏香混雜在一起,在長年累月裡不分彼此的氣息,香氣已經有了歷史,深刻地滲入到了這屋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木頭當中。

  紗帳宛然,牆上斜斜掛著一把重劍,上面一格空著,看來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劍,便聽有一人輕聲道:「此劍名為『飲沉雪』,是照著殷聞嵐的舊劍打的,只是當年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聽說蓬萊某位財大氣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劍,我一想,人家的曠世神兵來比我這把野路子不知強到哪去了,便沒再送出去丟人現眼。誰知分別不過兩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楊瑾不分青紅皂白的挑釁為什麼會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讓她不惜和難纏的行腳幫翻臉。

  她試探著問道:「夫人知道當年北刀挑戰殷大俠的事嗎?」

  「北刀早就老死在關外了,」霓裳夫人掀開一重紗幔現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關老,其他人不配——過來吧,孩子,聽他們說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個小孩?」

  「周存」這個名字,周翡也只從謝允嘴裡聽到過一次,就跟李妍對「李徵」不熟悉一樣,她也卡了一下殼方才想起來,忙「嗯」了一聲。

  「小輩人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霓裳夫人感嘆了一聲,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出了會神,「你們四十八寨可還好嗎?」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問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嗎?」

  霓裳夫人聽了「外祖父」這個稱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對一頭霧水的周翡解釋道:「沒什麼,我一閉上眼,就覺得李徵還是那個永遠不溫不火的樣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裳,見了女孩子,永遠站在三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和你說話……我實在想像不出有個大姑娘叫他『外祖父』會是個什麼場面。」

  周翡有些尷尬地低頭瞥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麼接話。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談,大部分時間只需要周翡帶著耳朵。

  而當這位風華絕代的羽衣班主開始回顧過往的時候,她終於不免帶出了幾分蒼老的意味,她說起自己是怎麼跟李徵偶遇,怎麼和一大幫聒噪的朋友結伴而行,從北往南,那真是沒完沒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殺關中五毒,又杏子林裡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閻王鎮,路遇過山匪猖獗、劫匪濟貧,還碰上過末路鏢局的東家揮劍自盡,強行託孤,他們一幫莽撞人輪流看管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手忙腳亂地千里護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後來遇上山川劍,衡山比武、大醉不歸……

  「當時他們倆動靜太大,不小心驚動了衡山的地頭蛇,正好幾大門派都在衡山做客,給大雪憋在山上好幾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誰知撞上我們。你不知道,殷大俠堂堂山川劍,見了那幫人頓時落荒而逃,敢情是這群老頭子異想天開,非要重拾什麼『武林盟』的計劃,逼著他當盟主。我們幾個人跟著他在衡山亂竄,結果不管躲在哪都能被人逮住,你猜為什麼?」

  周翡輕聲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聽她接話,倏地一愣,好像整個人被從少女的回憶中被強行拉了出來,轉眼,她又成了個尷尬的年長者。

  霓裳夫人頓了頓,而後近乎端莊地攏了攏鬢角長髮,擠出一個溫和又含蓄的笑容問周翡道:「是你娘告訴你的嗎?」

  是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徒留佈滿塵灰的地下暗道。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裡頭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結。

  周翡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觸碰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來自於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沒有送出去的「飲沉雪」還掛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陣陣的牆上,當年的一甲一劍都已經破敗在陰謀和爭奪裡。

  還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棧」,老闆和唯一的廚子先後失蹤,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機靈又命大的小二該到哪裡去討生活呢?店面又有誰來接手呢……但無論如何,恐怕不會再叫「三春」客棧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頗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無意地問道,「你在哪裡學的蜉蝣陣?」

  周翡心裡飛快地將事情原委過了過,感覺沒什麼不可說的,便將自己誤闖木小喬山谷,沿街救人的那段挑挑揀揀簡要說了一遍。

  同時,她也一直暗中觀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發現,自己提起「木小喬」三個字的時候,霓裳夫人纖秀的眉心明顯地一皺。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天謝允在後院裡問的問題——當年護送今上南下的人裡,有沒有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謝允在木小喬山谷裡的時候,曾經用過一個類似的詞,當時他說的是「不那麼體面的江湖朋友」,周翡當時只是以為他是諷刺,可是後來她發現,謝允對於黑道還是白道的態度卻並沒有多大不同,只要人還有那麼些許亮點,他的門戶之見比一般人還要輕一些。

  那麼謝允兩次指代,他的重點會不會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那麼體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問道:「那看來是李大當家命你護送吳將軍遺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個人?」

  跟吳楚楚有關的事,周翡全給隱去了——包括從木小喬山谷裡放出張師兄他們一行的事,當時仇天璣瘋狗似的在華容城裡搜捕他們的經歷,讓周翡再粗枝大葉也不免多幾分心眼。

  她心思急轉,隨即露出些許不好意思來,裝出幾分莽撞道:「我因為……咳,一些事,跟家裡人走散了……」

  她一邊說,目光一邊四處游移,好像羞於啟齒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著她,不知看出了什麼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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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七十二章 回家

  刻意誤導是刻意誤導,但親自將謊話說出口,卻又是另一碼事了——特別是周翡對霓裳夫人還非常有好感。

  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幾天,剛剛還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過好感歸好感,愧疚歸愧疚,如果吳楚楚身上有什麼東西,是連仇天璣都要覬覦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頭,也不可能實話實說,這點輕重緩急她心裡還有數。

  周翡故意支吾了兩聲,本指望霓裳夫人能憑藉「心照不宣」的想像力,自己誤會出一個前因後果,不再追問。

  可惜,霓裳夫人一臉興致勃勃,沒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這位美麗得近乎灼眼的女人雍容華貴地坐在木椅上盯著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兩扇厚重而華麗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著下巴,不依不饒地刨根問底道,「那是因為什麼呢?」

  周翡:「……」

  隨即,她將心一橫,把自己為什麼會追到木小喬山谷的緣由改編了一下:「這次出門,是我跟家兄一起隨行,路上家裡長輩偏心太過,我一時不忿就跑出來了,不巧被吳姑娘撞見,她是出來追我的……唔,誰知在路上遇到了馬賊搶劫路人,我一時熱血上頭,追上去管了閒事,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裡。」

  周翡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不怎麼理直氣壯——但也說不上違和,因為爭寵慪氣這種事離家出走,確實不便高聲宣揚,如果霓裳夫人不是聽說了南刀傳人在華容的「豐功偉績」,又被謝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璣在華容截殺吳氏遺孤」的重要信息,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就真的信了這個小丫頭。

  霓裳夫人覺得頗為有趣,因為周翡這個姑娘,看起來並不屬於那種非常聰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她會說話得多。

  周翡面對陌生人,有種舊時那種醉心刀劍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幾分可靠,但是好像沒什麼心計,非常容易被人算計。她要是開口說話,別人會擔心她衝動、擔心她不知人心險惡……但是大概不會擔心她隱瞞什麼。

  所以她真的隱瞞起什麼的時候,就顯得分外不露痕跡。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她端起細瓷的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順著周翡的話音笑道:「這可不常見,一般長輩不是會更寵女孩子嗎?」

  周翡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簡直不知道什麼叫做『委屈』,」幸好,霓裳夫人放過了她,不鹹不淡地講起自己來,「那時候不論是誰跟我說話,聲氣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麼,只要說上幾句好聽的,自然會有人爭先恐後地幫我弄來……有一次我在小樓上彈琴,樓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點不高興,便將琴上的穗子揪下來扔了出去,好多人為了爭搶那把穗子,打了個頭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輕輕掠過望春山刀鞘上細細的紋路,暗地裡鬆了口氣,循著霓裳夫人的話音,想像那妖妃褒姒烽火戲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隨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的繁華才行。」

  據周翡觀察,現在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腳下那種南北交界的地方,別說大姑娘在樓上彈琴,就是在樓上表演上吊都不會引起圍觀。

  霓裳夫人輕聲道:「那時的江湖啊,真是花團錦簇。你騎著馬走在路上,彷彿走到哪都是豔陽天,十個落腳的客棧中,八個有是非,那些負篋曳屣的流浪說書人們高興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張口就來。少俠行遍天下,紅妝名動四方,你要是名氣夠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戰的,有找你去觀戰的,好多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想要出頭,便先準備一打帖子,將前輩們挨個挑釁一遍……當然,這麼浮躁的,大部分都給打回老家去了。」

  「像紀雲沉那樣嗎?」周翡想問,看著霓裳夫人臉上的一點懷念,又嚥了回去,沒開口掃興。

  「跟你們現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傻精傻精的,覺得天下都在我的鼓掌中,沒有你那麼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裡一跳,總覺得她這句是話裡有話。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好像一夜之間,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人卻都散了。」霓裳夫人嘆了口氣,半晌沒吭聲,直到周翡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轉告千歲憂一聲,叫他下次不要來邵陽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麼?」

  霓裳夫人便氣如游絲地哼唱道:「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纍纍,離人遠行胡不歸……」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過,是謝允新戲詞裡的一句。

  霓裳夫人聲音並不像尋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瘖啞,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鑽入人耳,像是一塊小小的砂紙,輕柔地磨蹭著人的頭皮。

  周翡忍不住問道:「夫人要往哪裡去?」

  「哪裡能去呢?哪裡有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輩子守著一個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擺脫它,不料現在居然有蠢人上趕著來討要,我還能怎麼辦呢?自然是找個地方將它埋了,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即笑容倏地一收,她轉向周翡,問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

  周翡實話實說道:「不是,我只是幫著拖延了一段時間,是北……是紀前輩用搜魂針強續經脈,最後手刃鄭羅生的。」

  霓裳夫人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似乎說得太多也太疲憊了,擺擺手,示意周翡自行離去。

  周翡心裡其實有很多疑問,但霓裳夫人已經言明了是「秘密」,貿然追問未免顯得不識趣——何況她自己也沒有實話實說。

  她心裡轉著各種念頭,同時滿腦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個十里豔陽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暫住的屋裡,一推門就看見李妍正坐在她床邊,不知從哪弄來一打五顏六色的絲帶,正在那給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絡子。

  周翡翻了個白眼:「你怎麼還在?」

  李妍見她推門進來,「呸」一下吐出嘴裡的緞帶:「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說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麼厚顏無恥地將「重要」倆字跟自己扯上關係的,她回手將房門一關,將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一副「有本早奏無本退朝」的臉,無聲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飛快地說道:「你跟那個大黑炭比武的時候,我聽見那個男的跟班主姐姐說了幾句話。」

  「那個男的」只能是謝允,因為霓裳夫人的小院裡,他是萬裡紅花一點綠,周翡沒顧上糾正「班主姐姐」這個聳人聽聞的稱呼,緩緩把手放了下來。

  李妍人送綽號——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給起的——李大狀,她從小就是個告狀的高手,不單嘴快,耳朵也靈。

  如果說別人耳聰目明都是因為功力深厚,李妍這方面則完全彷彿是天賦異稟,對人說話的聲音尤其敏感,別人數丈之外的耳語,她都能摸到個隻言片語,在「偷聽」這一行當裡,同輩無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躕了一下,問道:「說了什麼?」

  李妍難得在她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用場,嘴皮子飛快,一字不差地把謝允和霓裳夫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她還沒說完,就發現周翡臉色不對了,李妍話音一頓,奇道:「阿翡,你怎麼了?」

  周翡:「……」

  完蛋,穿幫了!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翡尷尬得宛如剛剛在大街上裸奔了一圈,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青,走馬燈似的變了一圈顏色。

  胡亂打發走李妍,周翡一隻手蓋住臉,仰面往床上一躺,心裡七上八下地猶豫著該怎麼跟霓裳夫人解釋這件事,實話實說,把自己扯破的謊揪回來嚥下去?

  還是厚著臉皮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周翡這幾天實在太勞心費力,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直到晨曦破曉,第一縷晨光刺到了她眼睫上,院子裡隱約傳來細細的笛聲,周翡才驀地從夢中驚醒,「呼啦」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她表情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了幾下,飛快地把自己收拾乾淨,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然後她怔住了。

  只見院中桌椅板凳依舊,花藤草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練功吊嗓的女孩子一個都不見了。

  石桌上的瑤琴、樹杈上的羽衣也都跟著不翼而飛,孤零零的鞦韆架上只剩下一個懶洋洋的謝允。

  他將臉上可笑的易容抹去了,伸長了腿搭在旁邊的小桌上,手裡拿著一根粗製濫造的笛子,正在吹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還鶯鶯燕燕的小院中寂靜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們,都是一群來去無形跡的鬼魅與精魄,帶給她一場光怪陸離的黃粱大夢,便乘著夜風化霧而去,杳然無蹤。

  謝允中斷了笛聲,抬頭衝她一擺手:「早啊。」

  周翡沒心情管他,一路小跑著去了霓裳夫人的繡房,這間她流連過的屋子門窗大開,裡面的屏風、香爐一樣沒動,小桌上擺出來的兩個茶杯還沒收起來,好像屋主人只是短暫地出去澆個花……唯有牆上那把名叫「飲沉雪」的重劍沒了。

  「別看了,走了。」謝允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上來,沒骨頭似的靠在一邊,伸了個懶腰,「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戲。」

  周翡上前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上面還逡巡著一點餘溫,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說,她一直守著一個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劍有關嗎?還是和你說的那個海天……」

  謝允輕而堅定地打斷了她:「噓——」

  周翡抬頭對上他的眼睛,謝允視線低垂,臉上有點缺少血色,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帶了幾分諱莫如深的孤獨:「不要隨便提起那個詞,據我所知,和它有關係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周翡面無表情地杵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裝神弄鬼。」

  謝允「嗷」一嗓子,呲牙咧嘴地彎下腰:「你謀殺親……那個……哥!」

  周翡:「你是誰親哥?」

  「你是我親哥。」嘴上沒門的端王爺忙往後退了兩步,接著又一臉無賴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了,沒什麼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個什麼寶藏秘籍的故事橫空出世,你沒聽過嗎?你盡可以往不可思議裡想嘛。」

  周翡聽過,不過大多是陳詞濫調了,聽著都不像真的。

  「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呢?

  根據青龍主鄭羅生的反應,似乎他當年害死殷聞嵐就是為了這個。

  然而偌大江湖,人人所求都不一樣,有求財的、有求權的、有求情的……還有一小撮頂尖高手,求的是以武正道,青史留名,什麼樣的寶藏或者秘籍能滿足這麼多種念想,讓眾人都瘋狂爭搶,乃至於當年宗師級的人物都會隕落?

  周翡撇撇嘴,忽然說道:「你說會不會這秘密追究到最後,大家終於你死我活出了結果,然後挖墳掘墓、歷經艱險,最後找到一個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小箱子,打開一看,裡面就倆字?」

  謝允疑惑道:「什麼字?」

  周翡道:「做、夢。」

  謝允先是一呆,然後驟然退後一步,扶著欄杆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被一陣狗叫打斷了。

  羽衣班的門口傳來一陣拍門的聲音,有個耳熟的中年男子沉聲道:「請問主人家,我家那不懂事的大小姐可在貴邸做客?」

  周翡先是一愣,眼睛陡然亮了——她聽出了這聲音,這是當年秀山堂考教弟子的馬總管!

  離家這麼久,周翡幾乎都要忘了家裡人是什麼樣了,一路的驚慌與委屈,不見蹤影的李晟,慘死的晨飛師兄,孤苦伶仃的吳家小姐,至今聯繫不到的王老夫人,華容城裡瘋瘋癲癲的枯榮手,大當家寫給周以棠那封令人掛心的信……還有她這飛來橫禍一般莫名其妙的虛名,這些簡直一言難盡的事平時都被她深深地壓在心底,哪怕是意外遭遇李妍,也沒有一絲半毫吐露的意思——因為告訴她實在沒什麼用。

  直到這一刻,通通爆發了出來,周翡二話沒說就衝了出去,擦肩而過的時候,謝允看見她眼圈居然有點紅。

  吳楚楚和睡眼惺忪的李妍也被聲音驚動,趕忙跟著跑了出來。

  周翡深吸一口氣,一把拉開大門,門外以馬吉利為首的一干四十八寨弟子在大門鬆動的時候微微露出一點戒備來,然後下一刻集體震驚了。

  馬吉利敲門的手還停在半空,愕然良久:「阿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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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7:33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三章 隱憂

  「大當家,都準備好了,您再看看嗎?」

  「不了,」李瑾容好似永遠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她低頭一擺手,又問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還是都沒回信?」

  替她打雜的女弟子口齒伶俐地說道:「尚未,這回北狗動了真格的,咱們在北邊的人都跟寨裡斷了聯繫,王老夫人一時半會想必也沒辦法。不過咱們王老夫人是誰?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該北狗讓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沒理會這句寬慰,因為在她看來,「寬慰」也是廢話的一種,依然是皺著眉問道:「馬吉利他們上次來信說到哪了?」

  女弟子察言觀色,忙嚥下多餘的言語,說道:「上回寫信來報,似乎是剛出蜀,李師妹頭一次出門,頑皮了些……」

  「給他們回封信,讓李妍老實點,外面不比家裡,不用縱著她,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邊在心裡盤算自己還有沒有什麼遺漏,一邊心不在焉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們一早就出發,用了晚膳叫各寨長老到我這來一趟。」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擾,應了一聲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想起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帶上一把刀、幾個人,就敢隻身北上,說走就走,回來的時候險些沒了路費。匆匆數年,她身上負累越來越多,出一趟門簡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

  家裡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帶在身邊的車馬人手,便足足猶豫了好幾天。她何等爽利的一個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業拖成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慢性子。

  李瑾容走進她的小書房,謹慎地反扣上房門。

  書房裡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東西,文房與書本都還在原處,沒有動過,牆角有一大排書架,上面排滿了四書五經與各家典籍,倘若把這一架子書看完吃透,考個功名大概是足夠的。不過自從周以棠離開以後,這些書就無人問津了,至今已經接了一層灰。

  李瑾容隨手拉出一本《大學》,抖落了上面的塵土,翻開後見上面熟悉的字跡寫的批註比正文還多,一股書呆氣息順著潮氣撲面而來,她便忍不住一哂,輕輕放在一邊,將書架中間一層的幾個書匣挨個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繼而一摳一掰,「哢噠」一下,李瑾容取下了一塊木板。

  木板後面靠牆的地方居然有一個密格,裡面收著個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少年沒拿出來過了,那小盒簡直快要在牆裡生根發芽了。

  李瑾容也不嫌髒,隨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將木盒取了出來,例外檢查了一番,她還挺滿意——這足以讓魚老跳著腳嚎叫的爛盒子只是邊角處有些發霉,還沒長出蘑菇,用李瑾容的標準來看,已經堪稱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鐵軸已經鏽完了,剛一開蓋,就隨著一股霉味「嘎吱」一聲壽終正寢。

  可是出乎意料的,這盒子裡被李大當家大費周章收藏起來的,卻並不是什麼珍寶與秘籍,而是一堆雜物。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的裌襖,肩膀微有些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才穿得進去,李瑾容伸手撫過上面層層疊疊的褶子,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來有種受了潮的異樣黏膩,褶子已經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針腳一樣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頭打量了它片刻,塵封了很多年的記憶湧上心頭——

  「破雪刀我有個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闖進來門,而後腳步一頓,「爹,你幹什麼呢?」

  傳說中的南刀頭也不抬地屈指一彈,針尾上的線頭立刻乾淨俐落地斷開,他將自己的「傑作」拎起來端詳了片刻,好像十分滿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著。」

  少女時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過來的一塊布,她也謹慎地退後了兩步,方才調整好姿勢抄手接住,李徵扔過來的是一件十分活潑的碎花裌襖,剪裁熟練,針腳也十分整齊,手藝雖說稱不上多精良,也算很過得去了。無論是顏色樣式還是尺寸,都能看得出是給她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隨即臉「騰」一下紅了,她自覺是個大姑娘了,總覺得讓爹給縫衣服有點丟人,便氣急敗壞道:「你怎麼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會做嗎?」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沒見你張羅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數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這個粗枝大葉勁兒,真不知道像誰,將來嫁給誰日子能過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試試,不合適拿來我再給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說……」

  後面就是沒邊的長篇大論了,李瑾容把舊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點堪溫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傳到了南刀哪個版本的傳說,反正在李瑾容的記憶裡,李徵永遠是不緊不慢、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嘮叨她,因為弟弟比她脾氣好,說什麼他都好好聽著。

  李瑾容總是懷疑,李徵有時候跟她沒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說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麼大成就似的,高高興興地飄然而去。

  偏偏她年輕時候還總是如他的意。

  在這一點上,李瑾容覺得周翡其實就不太像她,周翡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個有點不愛搭理人的野丫頭,但心思比她年輕時重,周翡看見什麼、心裡是怎麼想的,都不太肯聲張出來,除了「溫良有禮」這一點沒學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雖然很少對晚輩給出什麼當面肯定,但要說心裡話,她覺得無論是李晟的圓滑還是周翡的銳利,都比當年被李徵嬌生慣養的自己好得多——儘管他們倆在習武這方面的天賦好像都不姓李。

  不過縱然武無第二,一個人能走多遠,有時候還是武功之外的東西決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現在跑哪去了,一路在外面瘋玩沒人管,好不容易塞進他倆腦子裡的那點功夫可別就飯吃了。

  李瑾容搖搖頭,把舊物和紛亂的思緒都放在一邊,從那盒子底下摸出一個金鐲子。

  那是個十分簡潔的開口鐲,沒有多餘的花紋,半大孩子的尺寸,李瑾容神色嚴肅起來,在鐲子內圈摸索了一遍,最後在接近開口處摸到了一處凹凸的痕跡,她對著光仔細觀察了片刻,只見那裡刻著個水波紋圖。

  李瑾容眯起眼,從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處——那裡也有一個印,和她鐲子上的水波紋如出一轍。

  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寫就,只寫明白了一個地名,後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當年遭遇的意外或許另有隱情」,便再沒有別的了。

  這一次,李瑾容最後決定離開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數個暗樁接連無端斷線,逼得她不得不去處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了這封信上。

  李徵從小到大只送過她這麼一隻鐲子,後來見她不喜歡,便也沒再買過第二個,這本是個普通的金鐲子,雖值些錢,但也不算十分珍貴,絲毫沒有什麼特異之處。

  如果不是李徵的遺言。

  他最後一句讓她聽清楚的話,就是:「爹給你的鐲子要留好了。」

  後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云云。

  但不要打探什麼?他再沒機會再說清楚了。

  鐲子上的水波紋圖到底代表了什麼?

  為什麼那封信上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印記?

  寫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她曾經非常信任的長輩,而此人在暫時找不到聯繫四十八寨的途徑時,託付了周以棠轉交。

  四十八寨是個獨立於世外的桃源,也是個奇蹟。

  這奇蹟成就於它內部徹底打碎的門派之見,以及對外的極端封閉,兩條缺一不可,李瑾容執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這一點,多年來她一直在勉力維持這個平衡,疲於奔命地粉飾著這蜀中一隅的太平,對外基本做到了「無親無故」四個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無論是老寨主的過命之交,還是她女兒的父親。

  李瑾容接到這封神秘的來信後,緊接著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樁接連出事的消息,她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在決定親自走一趟的時候,便給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後捎了信,讓王老夫人盡快繞道南邊,為保險起見,可以先將那群纍纍贅贅的年輕人暫時託付給周以棠,又寫了信給周以棠,並以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暗語表示自己「不日將離開蜀中,辦完一些事可能會去見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樣收拾兩件換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從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這樣一來,從決定走到開始準備,中間便拖了幾個月。

  讓她心裡更加不安的是,這兩個月裡,無論是周以棠還是王老夫人,都沒有給她回信。

  北邊通訊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來往慢些正常,可周以棠那裡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他真出了什麼事,不可能會瞞著不說,那只有可能是送信途徑受阻……難道繼北邊暗樁出事之後,南邊還有內鬼?

  這念頭一起,李瑾容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在四十八寨內布下無數眼線的同時,她還是不放心,臨時找了一批信得過的心腹,把李妍也送走了。

  建元二十一年的深秋,南北局勢在平穩了一段時間後,在北斗頻頻南下的動作下開始變得晦暗不明,南半江山循著建元皇帝的鐵腕,在前後兩代人的積澱下,兵、吏、稅、田、商等等方面,完成了當年間接要了先皇性命的、刮骨療毒似的革舊翻新……不過江湖中人大多不事生產,這些事沒什麼人關心。

  他們關心的是,霍家堡一朝傾覆;北斗在積怨二十年之後,依然不將日漸式微的中原武林放在眼裡,越來越放肆;霍連濤南逃之後開始四處拉攏各方勢力,打著「家國」與「大義」的名號,大有再糾集一次英雄大會的意思;衡山下,南刀傳人橫空出世,殺了四聖之首,除了叛出四聖的朱雀主木小喬之外,其他兩個山頭的活人死人山眾紛紛表示要報此仇;最近聲名鵲起的擎雲溝主人本來聲稱要刀挑中原,不料居然也在那位新的「南刀」手下惜敗,蠻荒之地的愣頭青也不嫌丟人現眼,公然宣佈了這個結果,弄得如今南朝的黑白兩道都在找這位神乎其神的後輩……以及四十八寨的大當家李瑾容悄然離開寨中,攪進了這一潭風雲裡。

  而李瑾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剛剛離開四十八寨的時候,她臨走前安排走的人卻在往回走。

  馬吉利雖然身負將李妍這個麻煩精運送到金陵的重任,但聽完了周翡和吳楚楚原原本本的敘述沿途始末,不得不做主改道掉頭回蜀中……尤其那個添亂能手楊黑炭不嫌丟人地把自己敗績宣揚出去以後,周翡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李妍雖然頭一次出門就被中途打斷,但她一點也沒反對,聽了岳陽華容一帶的事,長輩們個個面色沉重,李妍則沒什麼顧忌地大哭了一場,對這江湖一絲躍躍欲試的期盼都在晨飛師兄的死訊裡蕩然無存。

  馬吉利命人給李瑾容送了封信,便迅速備齊車馬,喬裝一番低調往蜀中而去。

  有了自己自家人領路,剩下一段路就順多了,隨處可以和四十八寨在各地的暗樁接上頭,周翡也側面瞭解了一下自己惹了多大一攤亂子,難得老實了起來。

  轉眼便已經逼近蜀中,那股游離於亂世的熱鬧漸漸撲面而來,馬吉利讓他們休整一宿,隔日便要傳信,帶人正式進入四十八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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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7:44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四章 事變

  周翡第一次來到四十八寨周邊的小鎮時,完全是個恨不能多長一身眼睛的鄉巴佬,但是一回生二回熟,時隔這麼久再回來,她儼然已經將自己當成了半個東道主,一路給吳楚楚和謝允指點蜀中風物——大部分是上回離家時鄧甄和王老夫人他們剛告訴過她的,周翡現買現賣,還有一些鄧師兄彷彿提過,但時間太長,她有點記不清了,周翡就會在微弱的印象上自再編上幾句,胡說得嚴肅正經、煞有介事。

  要不是謝允當年為了潛入四十八寨在此地潛伏了大半年之久,弄不好真要信了她。

  謝允壞得冒油,就想看看她都能胡編出什麼玩意,心裡笑得腸子打結,卻不揭穿她,還擺出一副虔誠聆聽的樣子,勾她多說幾句,感覺自己後兩年賴以生存的笑話算是一回攢足了。

  傍晚住進客棧,謝允還明知故問道:「我看也不遠了,咱們怎麼還不直接上山去,非要在這耽擱一天?」

  周翡心說:「我哪知道?」

  自從遇上馬吉利他們,她就不再是說一不二、拍板做主的女俠了,把臉一擦,周翡轉身就成了個小跟班,跟著王老夫人時候那種「凡事不往心裡擱」的懶散勁兒立刻就回來了,馬吉利說走,她就跟著走,馬吉利說歇著,她就毫無異議地歇著,在哪落腳、走哪條線路,周翡一概不參與意見。

  據說剛學步的小孩如果摔倒了,倘若四下無人,他會什麼事都沒有地自己爬起來,但周圍要有個大人在,那小崽子們就必須得哭個驚天動地,非將一腔委屈廣而告之不可了。

  周翡沒見著親人的時候,頂天立地都不在話下,但一回到熟悉的人身邊,她沒來得及消退的孩子氣就又佔了上風,聽謝允這麼一問,她便十分有理有據地回道:「這個麼,首先是天黑以後山路不好走,林間有霧氣,特別容易迷路,再者……」

  馬吉利實在聽不下去了,故意微微提高一點聲音,差遣隨行的一個弟子道:「人數、名單和令牌都核對好,就送到進山第一道崗哨那裡。」

  周翡恍然大悟,這才想起還有崗哨的事,又面不改色地找補道:「對,再者我們寨中進出比較嚴,都得仔細核對身份,得經過……」

  馬吉利為了防止她再胡亂杜撰,忙接道:「普通弟子進出經兩道審核無誤就可以,生人頭一回進山要麻煩些,至少得報請一位長老才行,大概要等個兩三天。這會大當家不在家,恐怕比平常還要慢一點。」

  周翡點點頭,假裝自己其實知道。

  吳楚楚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謝允端起茶杯擋住臉。

  周翡莫名其妙。

  馬吉利乾咳一聲,說道:「這位謝公子當年孤身度過洗墨江,差不多是二十年來第一人了,想必山下崗哨和規矩都摸得很熟。」

  周翡:「……」

  謝允在她一腳跺下來之前已經端著茶杯飛身閃開了,茶樓下面彈唱說書的老頭被他嚇了一跳,撥破了一串亂音。

  茶樓裡笑聲四起,說書老頭也不生氣,只是無奈地衝著突然飛出來的謝允翻了個白眼,將琴一扔,拿起驚堂木輕輕叩了叩,說道:「弦子有點受潮,不彈了,老朽今日與諸位說個老段子。」

  謝允翻身坐在了茶樓的木架橫樑上,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方才他那麼上躥下跳,茶杯裡的水居然沒灑出一滴。

  只聽樓上有人道:「老的好,新段子儘是胡編——還是說咱們老寨主嗎?」

  又有好事者接茬道:「一刀從龍王嘴裡挖了個龍珠出來的故事可不要說了!」

  茶樓上下的閒漢們又是一陣哄笑。

  這地方頗為閒適,說書的老漢素日裡與茶館中的眾人磕牙打屁慣了,也不缺錢,頗有幾分愛答不理的風骨,只見他白鬍子一顫,便娓娓道來:「要說起咱們這出的大英雄啊,老寨主李徵,非得是頭一號……」

  離家的時候,王老夫人他們趕路趕得匆忙,並未在小鎮上逗留,周翡頭一次聽見本地這種茶館特色,也不跟謝允鬧了,扒著欄杆仔仔細細地聽。

  說書人從李徵初出茅廬如何一戰成名、練就破雪刀橫掃一方說起,有起有落、有詳有略,雖然有杜撰誇張之嫌,但十分引人入勝,儘管此間眾人不知聽了多少遍,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待他說到「奉旨為匪」那一段時,滿樓叫好。

  周翡聽見旁邊的馬吉利低聲嘆了口氣,說道:「奉旨為匪,老寨主……老寨主對我們,是生死肉骨之恩哪。」

  周翡轉過頭去,見秀山堂的大總管端著個空了的杯子,一雙眼愣愣地盯著樓下的說書人,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稀奇什麼?偌大一個四十八寨,不光你馬叔一個人受過老寨主的恩惠,我爹就是當年揭桿起事的狂人之一,他倒是英雄好漢,戰死沙場一了百了,我那時候卻還不到十五,文不成武不就,被偽朝下令追殺,只好帶著老母親和一雙弟妹逃命,路上親人們一個接一個走,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周翡不好意思跟著別人吹捧自己外祖父,便抓住馬吉利一點話音,隨口發散道:「以前沒聽您說過令尊是當年反偽政的大英雄呢。」

  「什麼狗屁英雄,」馬吉利擺手苦笑,神色隱隱有些怨憤,似乎對自己的父親還是難以釋懷,他沉沉地嘆道,「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

  他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周翡,神色十分正經,彷彿將周翡當成了能平等說話的同齡人。

  馬吉利語重心長道:「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麼?自己死無全屍就算了,還要連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讓孩子從小到大叫他那麼多聲『爹爹』麼?」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一會,出於禮貌,她假裝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其實心裡十分不明所以:「跟我說這幹嘛?我既不是男人,又沒有老婆孩子。」

  馬吉利好像這時才意識到她理解不了自己在和誰說話,便搖搖頭自嘲一笑,隨即話音一轉,溫和地教訓道:「你也是一樣,大當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兩片紅紙就撤出來的時候,馬叔心裡就想,這孩子,仗著自己功夫不錯,狂得沒邊,你看著,她出了門準得惹事——結果怎麼樣?真讓我說著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兩歲,要是他將來跟你一樣,我打斷他的腿也不讓他出門。」

  李妍在桌子對面周翡做了個鬼臉,周翡忙乾咳一聲,生硬地岔開話題道:「馬叔,那老伯說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馬吉利聞言笑了起來:「老寨主的傳奇之處,又何止他說的這幾件事?我聽說當年曹仲昆篡位時,十二重臣臨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還受了咱們老寨主的看顧呢,否則他們怎麼能走得那麼順?」

  吳楚楚睜大了眼睛,連謝允都不知不覺中湊了過來,下面大堂裡大聲說大書,周翡他們幾個就圍坐在馬吉利身邊,聽他說小聲說起「小書」,也是其樂融融。

  由於隨行人中帶著吳楚楚和謝允兩個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饋果然慢了不少,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除非大當家親自叫門,否則誰也不能例外,周翡他們只好在山下的小鎮上住下,好在鎮上車水馬龍,並不煩悶。

  李妍飛快地跟吳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館裡聽說書,就是拽著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亂轉。在小鎮上落腳的第三天晚上,馬吉利端著一壺酒上樓,對周翡他們說道:「明天差不多該來人了,你娘不在家,這幫猢猻辦事太磨蹭,都早點休息——阿妍,我說你呢,明天別又睡到日上三竿,有點太不像話了。」

  吳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跟著走回隔壁間,唯有謝允留在客棧大堂窗戶邊的小木桌邊,手邊放著一壺他習以為常的薄酒,透過支起的窗戶,望著蜀中山間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腳步一頓,她總算是從馬上要回家的激動裡回過神來——無論是「端王」還是謝允,此番送他們回來,都只會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適,謝允……周翡覺得他似乎更習慣過顛沛流離的浪子生活。

  那麼一路生死與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開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鎮上等了太久,周翡發現自己對回四十八寨突然沒有特別雀躍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過去用腳挑開長凳子,坐在謝允旁邊,發現從他的視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見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隱約能看見零星的燈火,是不眠不休的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麼謝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謝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過一句「我家在舊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無端咂摸出了一點無邊蕭索之意。

  周翡忽然問道:「舊都是什麼樣的?」

  謝允彷彿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方才說道:「舊都……舊都很冷,不像你們這裡,有四季常青的樹,每年冬天的時候,街上都光禿禿一片,有時候會下起大雪來,蓋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馬踩過的地方很容易結冰……」

  按照年代判斷,曹仲昆叛亂,火燒東宮的時候,謝允充其量也就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兩三歲能記事嗎?

  這不好說,至少對於周翡來說,她能記住父親冰冷的手和李二爺染血的背影。

  「但宮裡是凍不著的,有炭火,有……」謝允輕輕頓了一下,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記不清了,大概除了凍不著餓不著,也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那裡面規矩很大——長大以後,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邊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周翡踟躕了一下:「那你……」

  「記不記得曹仲昆火燒東宮?」謝允見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後彷彿被他自己嚇了一跳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記得,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場大火,當然記得——至於要說什麼感覺,其實也沒有,我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紅牆的門,我都會失去什麼東西,救我出來的老太監盡忠職守,沒讓我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至於父母……我小時候就見的不多,還不如和奶娘親近。現如今南朝正統有我小叔撐著,這麼多年也從來沒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報仇雪恨什麼的,萬一哪天他們真能掃平反賊,我就順便回舊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還有點沒心沒肺,周翡雖然不長於察言觀色,卻總覺得謝允身上有什麼違和的東西。

  她正要說話,不遠處的山間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成群的飛鳥不知受了什麼驚嚇,呼嘯著衝著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風,「啪」一下將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棧裡昏暗的燈花劇烈地擺動起來。

  周翡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半空中,眼皮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

  此時,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隨意地灑在江面上,偶爾正好落在牽機線上,回有一絲極細的反光擦著水面飛過去。

  李瑾容離開四十八寨之後,寨中一干防務自然戒備到了極致,此時,即便魚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沒有潛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會發現水霧下面的巨石在不斷移位置,一旦有人闖入,牽機立刻就會浮起驚濤駭浪——那威力甚至連周翡都沒見過,魚老一般只是嚇唬她,不可能真把這排山倒海的大傢伙拿給一個尚未出師的小女孩玩。

  可是這一夜,卻有一個人影輕飄飄的掠過殺機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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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五章 桃源

  江風驟然變得濃烈,洶湧地灌入江心小亭,窗檯上一個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搖擺片刻,一頭栽了下去,魚老嘴唇上兩撇垂到下巴的長鬍子跟著飄到了耳根,驀地睜開眼睛。

  這時,一隻手極快地伸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隻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豔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妖異。

  女人好像很清楚魚老是個資深事兒媽,她將被風吹開的窗戶推上,又微踮起腳,仔細循著花瓶原來留下的一小圈痕跡,將它嚴絲合縫地放了回去,這才輕舒一口氣,轉回頭打招呼道:「師叔。」

  魚老皺了皺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們這種後輩在這裡,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還有個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親眼見了也不一定認識,過去十幾年裡,她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是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別家打成一片、卻又不可或缺的一環——鳴風。

  寇丹就是鳴風的現任掌門。

  也正是因為她是牽機的締造者之一,才能不動聲色地穿過滿江的陷阱。

  「聽說大當家走了,我過來看看牽機怎麼樣。」寇丹說道,她自顧自地在魚老面前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塊絲絹,細細地擦拭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經人到中年,曾經豐滿的雙頰微微有些下垂,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無法掩蓋的紋路,但依然有種別樣的美——不是少女們天生麗質的秀麗,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種灼眼的豔麗,她的五官並非毫無瑕疵,可當她隱隱帶著笑意看過來的時候,別人很難不被吸到她的眼睛裡,從瞳孔往外,她那雙眼睛好像是由一層一層氤氳交疊的秘密構成的,說不出的詭秘動人。

  魚老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用過的絲絹上,寇丹立刻會意,將那絲絹整整齊齊地疊成了一個四方小塊,放在桌角。

  反倒是魚老,整天被不拘小節的李大當家和故意搗蛋的周翡折磨,倒有點不那麼習慣別人順著他來,魚老頗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說道:「我其實也沒那麼多事兒,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們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執怪異,這點小偏執就像老百姓遇到難處求神拜佛一樣,是種必不可少的寄託。別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麼能跟著外人不懂事?」

  魚老的目光在她鮮豔欲滴的紅指甲上掃過,臉上難得露出一點吝嗇的微笑,他將兩條盤著的腿放了下來,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勢,有些感慨地點頭道:「多少年沒再過過那種日子了,鳴風樓自從退隱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沒什麼分別,如今我不過是看魚塘的閒人一個,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時改不過來,不必遷就。」

  他說著,勉強壓下那股如鯁在喉勁兒,故意伸手將桌上幾個杯子的位置打亂。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笑,又動手重新將杯子擺整齊:「師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何必為難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魚老一頓,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問道:「既不是外人,怎麼還學會跟你師叔話裡有話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師叔——我叫您師叔,大當家因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師叔,這麼算來,倒還是我佔便宜了,可是我有時候想,咱們這樣的人,跟大當家他們那樣的人終究是不一樣的,他們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風霽月,咱們活在暗影黑夜裡,潛行無蹤,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處湊呢?」

  魚老笑道:「年輕人,聽見外面濤聲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輕輕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長地低聲道:「師叔,你何曾聽說過刺客有『避禍』一說,對刺客來說,世道自然是越亂越好,不是嗎?當年您和我師父非要隨老寨主退隱四十八寨時,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鏽的。」

  魚老點點頭,不置可否:「不錯,當年退隱的決定是我和你師父下的,如今你師父也沒了,這麼多年過去,你才是這一任鳴風樓的主人,你要怎樣,我也不會干涉太多,鳴風若是真想脫離四十八寨自立門戶,那也不難,李大當家從來都是去留隨意,實在不行,等她回來,我去替你同她說。」

  寇丹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很甜,幾乎帶著些許撒嬌的意思,說道:「這個自然,周先生當年要走,大當家都沒攔著,又豈會攔著咱們?師叔,您知道侄女問的不是這個。」

  魚老看著她,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下垂的雙頰一瞬間顯得有些嚴厲。

  寇丹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只見她拇指的指甲上有一個小小的水波紋印記,是蔻丹花汁沒乾的時候印上去的:「這是我師父生前那枚誰都不讓動的私印,他老人家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是什麼,師叔,我還知道世上有這個印記的人絕不止一個,只是你們統一都是諱莫如深。當年鳴風樓之所以退隱四十八寨,必然和這枚印章有……」

  「寇丹,」魚老截口打斷她,冷冷地說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紋的事,別怪我跟你翻臉。」

  寇丹一愣:「師叔,我……」

  魚老站了起來,將門拉開:「牽機挺好的,你看也看過了,這會就算是北斗親自來了,也能把他們切成肉片,時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嘆了口氣,低眉順目地起身行禮道:「師侄多嘴了,師叔勿怪。」

  魚老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

  寇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氣似的,又上前一步,輕聲道:「今年弟子們做的桂花酒釀不錯,改日我再給您送兩壇來嘗嘗。」

  魚老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些,幾不可查地衝她點了個頭。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這時,她垂著頭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卻越發輕柔。

  「師父和師叔當年既然決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會害我們,既然不能說,我便不問了,侄女回去就將這指甲抹了,師父的遺物,我也會……」

  她說前半句的時候,魚老不可避免地追憶起了過去的事,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眼神一瞬間飄往別處。而僅僅是這麼片刻的分神,寇丹彷彿想伸手攙他一下似的,纖秀的手掌貼上了魚老的後腰——

  下一刻,魚老整個人驀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掃了出去。

  寇丹卻好似早有準備,腳下輕飄飄地打了幾個旋,毫髮未傷地躲到了兩丈開外,與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鮮紅如火的嘴角輕輕咧開,露出雪白的貝齒,她指尖冒著幽藍光芒的牛毛小針一閃而過,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話音:「……好好保存的。」

  這世上最頂尖的刺客下手極狠,於無聲中一點餘地都不留,見血封喉的劇毒一根釘進血管,一根釘進經脈,毫釐不差,魚老那出於本能的含怒一掌瞬間加速了毒發,眨眼的光景,黑氣已經瀰漫到了臉上,他難以置信地瞪著方才還在和他言笑晏晏的女人,想說什麼,卻驚覺自己的舌根已經發麻,四肢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寇丹微微歪了歪頭,眼角泛起細微的笑紋,輕聲道:「像師叔這樣在一條寒江中默守二十年的人,不想說什麼是不會說的,這點分寸師侄還有,想必海天一色的秘密從您這裡是拿不到了,那麼我便不問了。」

  轉瞬間,魚老已經面無人色,他整個人都在發僵,能清晰地感覺到從腰腹開始,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地死去。

  寇丹走上前去,像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扶」起魚老,將他扶到椅子上,又為他擺了個靜坐的姿勢,然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江風越來越大,吹動水面上繁雜交纏的牽機絲,時而發出細微的蜂鳴聲,小亭中的兩個人一坐一站,彼此都靜默無聲,好像一副凝固在夜色中的畫。

  終於,魚老非常細微地抽動了一下,一口氣卡在喉嚨裡,渾濁的瞳孔緩緩散開。

  寇丹有條不紊地檢查了他的心口脖頸,確定此人再無一絲活氣,便從懷中抽出一根長針,楔入了魚老的天靈蓋,彷彿要連他詐屍的可能一起封死。

  然後她規矩地後退一步,給魚老磕了個頭,口中道:「師叔,您要是在天有靈,碰上我師父,別忘了替我和他老人家道聲好。他老人家自己退隱就算了,為了四十八寨的牽機圖紙不旁落他人之手,十年前不辭勞苦地將我抓回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可心的男人,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都毀在他老人家手上。好,既然這樣,侄女便只好回來做鬼,也算不負他老人家重託了,您說是不是?」

  死人當然不可能再回答她,寇丹輕輕一笑,長袖掃過身上的塵土,轉身推開江心小亭的一面牆,水中牽機巨大而錯綜複雜的心臟全在其中,她就像是挑揀妝奩一樣,隨手撥動了幾下,洗墨江中的牽機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緩緩地沉入了暗色無邊的水下。

  這隻兇猛的惡犬,悄無聲息地睡下了。

  黑夜中,潛伏已久的黑影紛紛從洗墨江兩岸跳下來,寇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等這一天,實在有點久了——如果不是李瑾容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非得出頭接收吳氏家眷,「那邊」也不見得捨下血本來動這個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

  她抬起頭,衝著兩側光可見物的石壁上垂下來的繩子笑了笑——

  話說回來,風雨飄搖的夾縫裡,一隅的桃源,真能長久嗎?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此時,在山下小鎮中,謝允疑惑地將被風颳上的窗戶重新推開,眯起眼遠遠看了看四十八寨的方向,轉頭問周翡道:「你們寨中每天人來人往,巡山的到處都是,鳥群有這麼容易受驚嗎?」

  他話音沒落,又一片鳥群衝天而起,候鳥似的在天空茫然盤旋,淒厲的鳥鳴聲傳出老遠。

  周翡下意識地扣住腰間的望春山。

  就在這時,幾個崗哨的燈火接連滅了,不遠處的四十八寨突然漆黑一片,夜色中只剩下一個黑影,周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謝允微微側耳,喃喃道:「這是風聲還是……」

  周翡立刻喝住他:「噓——」

  遙遠的風穿過山巒與重重密林,本身已經十分尖利,非得仔細分辨,才能從中聽到一絲夾雜的哨聲。

  周翡雖然不明緣由,心卻突然撒了癔症一般地狂跳起來,掌心頃刻間起了一層冷汗,掉頭便跑上樓去砸馬吉利的客房門。

  夠資格護送李妍的,除了深得李瑾容信任,自然也各有各的本領。

  馬吉利雖然深更半夜被周翡喊醒,身上還有小酌過的酒氣,卻在聽了她三言兩語說明原委後立刻便清醒過來,一行護送者轉眼便訓練有素地聚集在了大堂窗邊。

  除了李妍還在不明狀況的揉眼睛,連吳楚楚都警醒地驚惶起來。

  「東西先放下,」馬吉利點了一個隨行的人留下看管馬匹行李,隨後說道,「其他人跟我立刻動身。」

  周翡這時終於微微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在馬吉利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馬叔,楚楚和阿妍……」

  她話音沒落,吳楚楚略帶哀求的目光已經落到了她身上,吳楚楚無數次地以為自己習慣了深夜奔逃的生活,可或許自從在邵陽遇上馬吉利等人之後的數月行程太過安全,她在再一次的突發情況裡不可避免的惶恐起來,本能地希望能跟周翡一起走。

  周翡明白她的意思,一時有些踟躕。

  馬吉利卻斬釘截鐵道:「都跟著,大當家命我護送阿妍,一路我便得寸步不離,倘若寨中真出了什麼事,這鎮上也不見得安全,馬備好了麼?大家快點!」

  周翡心裡隱約覺得不妥,可是也承認馬吉利說得有道理,當時在華容城中,她不也覺得晨飛師兄他們都在的客棧固若金湯麼?

  可是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周翡沒有異議,李妍和吳楚楚更不會有,謝允是外人不方便說話,他皺了皺眉,趁人不注意,從懷中摸出一小盒銀針,穿在了自己袖口上。

  非常時刻,也顧不上進山的名牌有沒有核對完了,一行人飛快地上馬趕往四十八寨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山下。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

  周翡心裡一沉——第一層崗哨處竟然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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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六章 叛亂

  馬吉利伸手一攔險些衝上去的周翡:「冒失什麼,小心點!」

  他說著,謹慎地提長劍在手,沖其他人一使眼色。

  眾弟子訓練有素地上前,各自散開又能守望相助地在原地搜索片刻,忽然有人叫道:「馬總管!」

  馬吉利帶人過去一看,只見那第一道崗哨鐵門看似合著,卻沒關嚴,一排崗哨弟子的屍體整整齊齊地排在門後,全是乾淨利落的一劍封喉,傷口除了致命,幾乎稱得上平平無奇,根本看不出是哪家的劍法。

  馬吉利面沉似水地上前一步,伸手在死人身上探了探,壓低聲音道:「沒有反抗,沒有其他傷,屍體還是熱的。」

  要是放在過去,周翡肯定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可是下山大半年歸來後,她卻能在眨眼間便明白馬吉利的言外之意——殺人者很可能是四十八寨中自己人,而且沒有走遠。

  這會是……四十八寨的第二次內亂嗎?

  李妍被夜風中的寒露一激,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後背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樹杈上,「啪嚓」一聲。

  馬吉利被這動靜驚動,提劍的手微微一顫,轉頭看了李妍一眼。

  李妍用力抽了口氣,顫聲道:「對……對不住……」

  馬吉利看著李妍嘆了口氣,神色一緩,繼而似乎猶豫了一下,他轉頭對周翡道:「我錯了,不該把她們帶來,阿翡,我給你幾個人,你帶著客人和妹妹盡快躲遠一點,你能……」

  他話還沒說完,李妍突然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躥起來跑到了他身邊。

  在場的人除了吳楚楚,耳音都不弱,立刻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雜亂的腳步聲。

  眾人頓時戒備起來,馬吉利本能地把李妍護在身後,就在這時,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現了形,出聲道:「來者何、何人?竟敢擅闖四十八寨……嗯?馬總管,您不是去金陵了嗎,怎麼這會就回來了?」

  此言一出,李妍大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胸口,眾人雖說都未放下戒備,卻也微許放鬆下來,唯有馬吉利後背依然緊繃,手中緊扣著劍。

  周翡眯起眼望著這眼生的巡夜弟子,輕聲問道:「這是哪一派門下的?」

  旁邊人尚未來得及答話,那人已經跑到了眼前,沖馬吉利深施一禮,自報家門道:「晚輩鳴風三代弟子……」

  鳴風……鳴風樓?

  一瞬間,周翡無端想起衡山密道中殷沛口中的那個故事。

  電光石火間,她根本來不及思考這其中的聯繫,本能地提起了望春山,而就在這時,她眼角居然有銀光一閃,周翡一把推開旁邊的人,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風」字訣已經捲了出去。

  望春山的刀背撞上了什麼東西,周翡散落耳鬢的一縷長髮無端夭折,熟悉的觸感讓周翡一瞬間知道了這是什麼——牽機線!

  馬吉利大驚道:「阿翡不可莽……」

  「撞」字尚未出口,便見周翡毫無預兆地突然將手中長刀往下一壓,「不周之風」幾乎毫無轉折地過度到了「一刀鎮山」上,「嗡」一聲——此處的牽機線畢竟不是與洗墨江中巨石陣相勾連的那種,被她一刀壓彎了。

  謝允突然從懷中彈出一顆與他在衡山上引燃的那個如出一轍的煙花。

  煙花倏地竄上天,炸醒了四十八寨上上空靜謐的月色,也那幾個隱藏在兩側樹梢上、幾乎與草木融為一體的人影頓時無所遁形。

  原來他們是用一個人吸引注意力,真正的刺客早已經埋伏好了——怪不得幾個崗哨死得無聲無息。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隱隱勝了削金斷玉的牽機線一籌,硬是將牽機線壓變了形,而後輕叱一聲,兩個「牽線」人先後從樹上滾落,她一招得手,望春山在牽機線上重重滑過,竟悍然無畏地闖進了幾個鳴風殺手的牽機陣中,手中長刀再次變招,這回是「斬」!

  尚未成型的牽機網難當其銳,登時碎在了她的刀下,牽機線四散崩裂,竟將牽線人也綁了進來,李妍一把摀住眼睛,卻還是來不及了,近距離地看見了兩顆腦袋飛了起來。

  而周翡手中破雪刀餘威未衰,直接抵住了那跑來吸引視線的鳴風弟子喉嚨上。

  馬吉利身後,所有人都被這兔起鶻落的三刀驚呆了。

  周翡在外面的時候,也不知怎麼運氣那麼差,每天輾轉在各大高手之間好不狼狽,根本無暇得知她的破雪刀一日千里的進度。

  這會她也看不見身後眾人驚駭的表情,刀尖卡在那刺客喉嚨上,冷冷地說道:「你受誰指使?」

  那鳴風的刺客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啊」了一聲,嘆道:「居然是破雪刀,命也。」

  隨即他目光從周翡臉上轉開,不知對著她身後哪一處虛空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竟然毫無預兆地往前一撞——周翡再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那刺客就這麼面帶笑容地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周翡輕輕一哆嗦,就在這時,一陣比謝允放的煙花還要刺眼的火光從後山衝天而起。

  不知是誰大聲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正當夜濃欲滴時,出門在外的李瑾容卻仍然沒有休息,她心裡想著事,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描寫舊都的遊記。

  人都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年輕人大多貪睡,上了年紀以後覺才越來越少。

  李瑾容卻有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她從十八九歲開始,就有了失眠的毛病,這小二十年間,也曾經試著調理過幾次,都不見效,好在習武之人身體強健,實在睡不著,大不了打坐調息到天亮,第二天也不耽誤正事。

  此時,李瑾容已經帶人離開了蜀地,一路上不可避免地對新晉風雲人物周翡的「豐功偉績」有了耳聞,然而李大當家卻並不像周翡想像得那麼火冒三丈,反而有些憂慮。

  李瑾容聽了好幾個版本的傳說,第一反應不是奇怪周翡那現買現賣的破雪刀是怎麼把人糊弄住的——而是周翡到底出於什麼原因,才沒在王老夫人身邊的。

  周翡不是李妍,從小喜靜多一些,她辦不出無緣無故自己亂跑的事。

  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她脫離長輩的視線?

  尤其華容城中那一段故事,各種版本的傳說一段比一段吹得天花亂墜。

  在這裡頭,周翡怎麼從那貪狼、祿存那兩尊殺神的眼皮底下順利逃出去的,並不重要,反正按照後續的故事來看,她逃得十分成功,沒缺胳膊也沒短腿——但讓李瑾容想不通的是,中原武林究竟還有什麼人,值得仇天璣與沈天樞兩個人合力圍捕?

  那些神乎其神的謠言中,有一些也提到了吳將軍家人。

  雖然叛將家眷自然少不了被北朝緝捕,但那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兒寡母而已,隨便幾個小兵殺她們也是易如反掌,用得著出動兩個北斗……甚至貪狼星親至?

  曹仲昆的狗是大棒骨吃撐了,沒事出來消食嗎?

  李瑾容隱約覺得自己可能遺漏了什麼,可她思前想後,發現整件事都籠著一層不祥的濃霧,而她始終抓不到那個關鍵。

  她將半天沒翻一頁的遊記放在一邊,用力掐了掐眉心……自己究竟遺漏了什麼?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大當家!」

  李瑾容瞬間將自己疲憊又茫然的表情收斂得一渣不剩,微一側頭,揚聲道:「進來。」

  她尚未歇下,客房的門便也沒栓,從外面一推就開,李瑾容話音未落,替她打點雜事的那位女弟子便一臉匆忙地闖了進來——李瑾容脾氣臭不是一天兩天了,能跟在她身邊的弟子必定是十分機靈又有分寸的,鮮少會這麼冒失。

  李瑾容揚起眉,做出一個有些不耐煩的詢問神色。

  那弟子道:「您快看看是誰來了!」

  只見一個人快步從她身後走出來,叫道:「姑姑!」

  這回,李瑾容狠狠地吃了一驚,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晟兒?」

  即使是個子長得格外晚的男孩,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看起來也基本不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可是李晟站在她面前的時候,李瑾容卻險些一時沒認出來。

  他整個人瘦了兩圈,個頭便無端顯得高出了一截。

  在家裡,李晟雖然稱不上驕縱,卻多少有點公子哥脾氣,衣服頭髮必然一絲不亂,往哪一站都是風度翩翩,恨不能將「李家大少爺」五個字頂在腦門上,可是此時站在李瑾容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卻比要飯花子強不到哪去,兩把短劍丟了一把半——統共就剩下一支沒有鞘的光桿鐵片,用草繩纏了幾圈。

  他臉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捉襟見肘地繃在顴骨上,臉頰上還有一塊黑,也不知是蹭的灰還是什麼傷口結痂後留下的痕跡,嘴唇裂了幾道口子,隱隱能看見其中開綻的血肉,唯有眼神堅硬了不少,甚至敢跟李瑾容對視了。

  「給他倒杯水來,」李瑾容匆忙吩咐了一聲,又一迭聲地問他道,「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在這?為什麼弄成這樣?阿翡呢?」

  李晟好像渴得狠了,連聲「多謝」都沒顧上說,端起杯子便往自己嗓子眼裡潑了下去,不知怎麼扯到了嘴唇上的裂口,他臉上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卻並沒有聲張。李晟飛快喝完,將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在一邊,說道:「阿翡沒跟我一起——此事說來話長了,姑姑,我長話短說,有一位名叫『沖雲子』的前輩托我帶一句話給您。」

  李瑾容:「……什麼?」

  這個名字叫她不得不震驚,因為那封帶著水波紋又語焉不詳的信上,落款正是「沖雲子」,隱居的齊門掌門人,也是老寨主數十年的故交。

  「他說這句話說給您聽,是為了以防萬一,要是您聽不懂,那是最好。」李晟明顯地皺了一下眉,好像至今不能理解老道士是什麼意思,「那句話是『年月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復生,過去的事既然已經蓋棺定論,再挖墳掘墓將它翻出來的,必然不懷好意,大當家,無論別人跟你說什麼,都不要信,切記,不要追究』……師姐,勞駕再給我一杯水。」

  李晟一口氣說到這裡,嗓子都劈了,他用力咳了兩下,幾乎嘗出一點血腥味來。

  李瑾容不動聲色地抽了一口氣,平靜的表情下,心裡幾乎炸開了鍋。

  齊門的沖雲子道長跟四十八寨早已經斷了聯繫,卻居然在數月間前後給她傳來兩封信,一封寫在紙上,托周以棠轉交,另一封卻是她從小帶大的親侄子口述的,而兩封信的內容居然自相矛盾、截然相反!

  倘若不是齊門那老道士失心瘋了,這兩封信裡必有一封有問題。

  李晟沒理會她的沉吟不語,又飛快地接著說道:「還有一件事,姑姑,去時路上鄧甄師兄曾經跟我細細講過寨中沿途暗樁所在,當時北斗在南北交界活動猖獗,我不得已避其鋒芒,繞路到南朝界內,在衡陽落腳。因為怕誤事,我當時本想寫一封信,通過衡陽暗樁傳給您,不料衡陽暗樁生了異心……我不知道是哪一方勢力、誰的人策反的,當時來不及深究,險些被他們扣住,好不容易逃出來,一路被人追殺到這裡——不是普通的追殺,我就一個人,無拖無累,按理說隱於市還是隱於野都容易,但姑姑,我懷疑他們出動的是正經八百的刺客,衡陽暗樁裡有沒有鳴風的人?」

  四十八寨分佈在各地的暗樁,都是各門派分別派駐的,眾人不分彼此,因此暗樁的人手都是混著來的。

  但李瑾容知道,鳴風是特立獨行的。

  這是寨中長老都知道的,老規矩了。

  李瑾容不是不想改,可一來鳴風的人在外面都很孤僻,二來……儘管聽起來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但這是老寨主李徵親自定的規矩。

  而四十八寨來往的重要信件中,如果用上了暗語,為防被人截留破解,來往的信件通常不走一條線。

  比如自蜀中往金陵方向有兩條線路,一條出蜀後落腳邵陽暗樁,另一條恰好是衡陽線路!沖雲子那封托周以棠轉交的來信恰好走了衡陽線,那麼李瑾容寫信給周以棠的時候,則會避開衡陽,改道邵陽,周以棠如果給她回信,那封她一直沒收到的回信則會再一次地卡在衡陽暗樁裡。

  如果真是衡陽暗樁出了問題,那……

  李瑾容猛地站了起來,她難得離開一回四十八寨,此番出門要重整暗樁,各派的精英人物都帶了不少……她在房中緩緩踱了幾步,抬起頭對一直在旁邊目瞪口呆的女弟子吩咐道:「去把人都叫起來,咱們立刻折返!」

  那弟子應了一聲,撒腿就跑。

  李瑾容對輕輕吁了口氣的李晟說道:「你跟我來,把路上的事仔細告訴我。」

  「姑姑,」李晟微微有些赧然地說道,「有吃的嗎?那個……乾糧就行,我可以拿著,邊吃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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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8:27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七章 沖雲

  久旱逢甘霖,久餓逢乾糧,李晟真是餓得狠了,感覺自己張嘴就能嚥下一頭牛,即使被熱氣騰騰的包子餡燙了一下舌頭,他也依然英勇的磨牙霍霍,絕不退縮。

  一個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墜入深淵,肚子裡連聲響動都欠奉,李晟一連吃了五個巴掌大的包子,依然沒飽,但感覺自己心裡有了點底氣,好歹不會被一陣大風掀飛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嚥,消瘦的臉上展開一言難盡的心事重重。

  李瑾容還在等著他回話,李晟一時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對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嗎?」

  李瑾容當然聽說了,霍連濤扛著一大堆大義凜然的旗子,插在腦袋頂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遊說,幾乎恨不能將「報仇雪恨」四個字刻成一副大匾,招攬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李瑾容點點頭:「貪狼與武曲在岳陽聯手火燒霍家堡,這事我知道。」

  「霍家堡不是貪狼和武曲燒的,」李晟低聲道,他微微抬起一點頭,被夜色壓住的地平線遠在天邊,此時只能看見一點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經開始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才接著說道,「是霍連濤為了掩蓋自己的行蹤將霍老爺子留下的,火是他們自家人放的,我……我親眼看見的。」

  李瑾容問道:「你當時在霍家堡?」

  霍老爺子與李徵交情甚篤,但霍連濤就比較不討人喜歡了,霍老爺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對外一直稱病,當年的朋友也便漸漸都不再往霍家堡走動了。

  李晟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隨後,他三言兩語便先將自己一路想方設法脫離王老夫人的緣由和經過說了。

  李瑾容:「……」

  她一時失語,這些年來,她心裡裝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給自家晚輩的,自然只剩下「嚴加管教」一條乾巴巴的準繩——對周翡當然更苛一點。

  她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裡是這麼想的。

  而這本該是最幽微、最不可為人道的少年心事,此時李晟說來,卻是平平淡淡,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咱們寨中的暗樁位置,到什麼地方怎麼走,我都自以為弄清楚了,」李晟說道,「不料剛走就碰上了馬賊,著了暗算。」

  李瑾容回過神來,有些疑惑——李晟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麼馬賊能輕易劫走他的馬?

  「是朱雀主木小喬的人,」李晟解釋道,聽李瑾容微微抽了口氣,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於自己嚇唬人成功了,不過那一點笑容一縱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臉色,接著說道,「木小喬脫離活人死人山之後,就成了霍連濤的打手,替他斂財搶馬,我當時被他們打暈丟在一邊,沒等他們回來滅口,就碰上正好路過的沖雲子前輩。」

  李瑾容道:「齊門不問世事已久,沖雲掌門為什麼在岳陽?」

  「齊門的位置早就暴露了,」李晟道,「沖雲子前輩一直跟忠武將軍有聯繫,吳將軍身邊有曹仲昆的眼線,他們害死吳將軍之後,順藤摸瓜地查出了齊門的位置,只是齊門外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陣法,他們一時破不開而已。沖雲前輩拖了他們一陣子,率眾弟子趁機脫逃,避走蝕陰山附近,不料遭人出賣,只好臨時換下道袍,裝作普通的販夫走卒,化整為零,這才脫困。」

  一群隱居深山、幾乎與世無爭的道士,到頭來保不住道觀就算了,連長袍拂塵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噓,可心裡忽然隱隱一動,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來——齊門是這樣,現如今的四十八寨難道不是異曲同工?

  「我不知道沖雲前輩為什麼隻身前來岳陽,他什麼都沒跟我說,」李晟的聲音打斷了李瑾容的思緒,「我執意不肯回去,死皮賴臉要跟著他一起走……他便帶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們偷偷潛入的時候,霍連濤已經不止從哪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個霍家堡成了個空殼,我們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經……」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無聲地追問。

  「傻了。」李晟嘆了口氣,「什麼都不記得了,話也說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餵下去,就這樣還是滿處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圍了一個……」

  李晟搖搖頭,沒忍心仔細描述:「可是沖雲道長卻不知為什麼,總懷疑他是裝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潛伏了好幾天。」

  「正好看見霍家堡大火?」李瑾容疑惑地問道。

  李晟點點頭:「姑姑一定奇怪,我和沖雲前輩都在,既然看見了,為什麼沒把老堡主救出來——著火的時候,老堡主正在院子裡澆花,澆一會就發一會呆,他那幾天一直是這樣,有時候就傻得很徹底,有時候就恍恍惚惚的,水壺都空了,他還倒拎著壺呆呆地站在那,我聽見前院傳來騷動,有人大喊走水,整個霍家堡一片混亂,本想把他扛出來,沖雲前輩卻按住了我,我看見……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他這一笑,忽然就不痴也不傻了,一邊笑一邊搖頭,然後抬起頭看著我們藏身的方向。沖雲子前輩就現了身,兩個人一個在院裡,一個在院外,這時屋子已經著了,濃煙鋪天蓋地地蔓過來了,我心裡著急,不知道他們倆在那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麼……然後霍老堡主對沖雲子前輩遙遙一抱拳,漸漸不笑了,又搖了搖頭。」李晟說道,「然後有個僕從大呼小叫地衝進來,想將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卻大笑三聲,抬一掌便將那人輕飄飄地甩出了小院,隨手折了一支新開的花,頭也不回地緩緩走進那著火的屋子裡,關緊了門窗……」

  四十八寨最精銳的人馬匆匆而行,馬蹄聲近乎是整肅的,李晟最後幾句話幾乎淹沒在馬蹄聲裡,輕得像一聲嘆息。

  李瑾容的神色卻越繃越緊。

  她早些年聽說過霍老堡主傻了的傳說,倒也沒太往心裡去,人老痴傻的不少,霍老爺子比李徵還大不少,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倒也不稀奇,可她聽李晟這麼三言兩語的描述,卻起了個可怕的推斷——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還是有人害他?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復神智的過程?

  如果是這樣,罪魁禍首是誰簡直昭然若揭。

  「沖雲前輩不讓我去救他,一直含著眼淚在旁邊看著,直到大火吞下了整個小院,馬上要掃過來了,我們才避開搜捕的北斗爪牙離開。」李晟說道,「沖雲前輩知道我的師承,從岳陽離開後,他便沒有繼續走,反而找了個農家小院住了下來,還問我想不想學他們的奇門遁甲之術。我跟他學了兩個多月,然後另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找來了,那個人道號沖霄,彬彬有禮,對沖雲前輩也十分恭敬,以掌門相稱。」

  李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李瑾容沒聽說過「沖霄」的名號,便追問道:「怎麼?」

  「沖雲前輩便將那句要轉述給您的話告訴了我,說這是一句很要緊的話,接著便打發我回蜀中。我這些日子承蒙前輩教導,受益匪淺,但見他們門內有要緊事的樣子,也不便打擾,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蒼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線,「可是……我總覺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時的表情和霍老堡主轉身走進大火中的表情一模一樣,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對勁,便掉頭去找……那小院裡,卻已經人去樓空了。」

  李瑾容握緊了馬韁繩,反覆思量沖雲子帶給她的那句話。

  李晟也不打擾她,安靜地走在一邊,這少年去年離家的時候還是個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轉眼一回來,卻儼然有了男人的模樣。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伸手一點他臉上的那塊污跡,問道:「這又是怎麼弄的?」

  李晟隨手抹了一把,滿不在乎道:「哦,沒事,摔了一下,擦破點皮,結的痂剛掉,過幾天就好了。」

  李瑾容:「……怎麼摔的?」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點小聰明和沖雲道長教的巨石陣擋住了窮追不捨的刺客一陣子,之後沒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來的刺客眼皮底下混入了北往南遷的流民中。

  流民也有領頭人,自己已經是人下人,卻依然靠盤剝隊伍裡的老弱病殘來維持自己「領頭羊」的地位,新來的想要「受領頭人庇護」,必須得足夠識相,交夠口糧才行。

  鳴風的刺客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氣急敗壞地追著那狡猾的李家少爺一路往南的時候,那位再狼狽都沒掉過顏面的「少爺」其實就在路邊,被幾個窮凶極惡的流民頭頭按在地上「教訓」,臉在地上蹭出一道沾滿了灰塵的血道,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冷冷地透過無數條泥腿子看著追殺者們視而不見地往遠處跑去。

  他就是靠這個,徹底甩脫了鳴風的刺客。

  李晟一想到這個,有點得意,也有點慚愧——因為學藝不精,才非得使這種小聰明,而就在他在「顯擺機智」和「少丟人現眼」之間來回搖擺的時候,李瑾容伸過來的手碰到了他的臉,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卻用指尖輕輕蹭了蹭他那塊蹭破過的皮肉,忽然說道:「吃了不少苦吧?」

  在跋山涉水時跟一大夥刺客們鬥智鬥勇的李少俠頓時鼻樑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沒紅,他將視線低垂,往後一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有什麼,我看鳴風也不過如此麼……對了姑姑,我路上聽見好多亂七八糟的傳說,阿翡他們那邊出什麼事了,人還沒回來嗎?」

  周翡從越發沸沸揚揚的傳說中潛逃成功,卻不料還沒到家,便被當頭糊了一篇更大的危機。

  華容城中,她帶著吳楚楚東躲西藏,衡山密道裡,她拿著一把不趁手的佩劍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每一次她面對的都是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敵人,可將那幾樁事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刻,叫她茫然無措過。

  上前一步生,後退一步死,大不了將小命交代在那,也能算是壯烈……可是這裡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萬水的險惡中,支撐著她的一截脊樑。

  幼時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光與喊殺聲上,分外真實起來。

  馬吉利深吸一口氣,彷彿做了什麼極艱難的決定,對周翡道:「看來崗哨這邊只是嘍囉,洗墨江那裡才是大頭,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經足可以自保了,帶上阿妍他們,怎麼來的怎麼下山,趁他們還沒發現,快走!」

  周翡將望春山緊緊地扣在手心。

  衡山密道裡,謝允也是氣急敗壞地催她快走,逃回她群山環繞的四十八寨裡,繼續當她無憂無慮的小小弟子,好好練功,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能準備得好一點,不要這麼狼狽……

  可是既然不能萬事如意,又哪有那麼多充斥著血與火的夜色,等你「慢慢準備好」呢?

  這時,謝允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了周翡的肩頭。

  周翡倏地一震,幾乎猜得出謝允要說什麼,便半含諷刺地苦笑道:「怎麼,你又要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了?」

  謝允搖搖頭:「我今天不說這個。」

  周翡轉頭看著他。

  謝允沒在嬉皮笑臉的時候,就有種非常奇異的憂鬱氣質,像個國破家亡後的落寞貴族——即使他在金陵還有一座空曠無人的王府。

  「阿翡,」謝允道,「人這一輩子都在想著回家,我明白。」

  周翡胸口一陣發疼。

  謝允嘴角一翹,又露出他慣常的、懶散而有些調侃的笑容:「這回我保證不多話,陪著你,不用謝,大不了以身相許嘛。」

  周翡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將望春山收攏入鞘,正色對馬吉利道:「馬叔,當年老寨主過世的時候,大當家是怎麼把四十八寨支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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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8:42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八章 雛鳳

  後山的鐘聲一聲高過一聲,在沉睡的群山中震盪不已,一直傳到山下平靜的鎮上,大群的飛鳥呼嘯而過,架在山間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內燈火通明,遠看,就像一條驚醒的巨龍。

  洗墨江上,無數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崗哨居高臨下,本該佔盡優勢,領頭的總哨雖然疑惑牽機為什麼停了,卻依然能有條不紊地組織反抗,同時先後派了兩撥人馬去通知留守的長老堂。

  就在這時,有弟子跑來大聲稟報導:「總哨,咱們增援到了,是鳴風的人,想必是聽說了牽機來的異常。」

  他話音剛落,幽靈似的刺客們已經趕到了岸邊。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間開出了這麼一個孤島,並肩數十年,身後是不穿鎧甲的,刺客們抵達時,從總哨到防衛的弟子沒有一個有防備,洗墨江邊堅固的防線一瞬間就淹沒在猝不及防的震驚裡。

  洗墨江邊一亂,長老堂立刻一片混亂。

  眼下到底是外敵來犯,還是內鬼作妖?

  傳話的一時說不清楚,而此時此刻,外敵是誰居然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真有內鬼的話,內鬼是誰?這深更半夜裡誰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禍起於蕭牆之下,誰能保證這些雜亂無章的消息和報信人說的是真的?

  周翡他們趕到的時候,長老堂中正吵作一團,每個人都忙著自證,在這麼個十分敏感的點上,好像一個多餘的眼神都讓人覺得別人在懷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於李瑾容不在,留守長老們沒事的時候縱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卻是誰也不服誰。

  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塊從中間裂開的石頭,原來有多硬,那裂痕就來得多麼不可阻擋。

  周翡深吸一口氣,而後倒提望春山,將長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長老堂那受潮爛木頭做的門閂捅了個窟窿。

  隨後她將望春山往肩上一靠,雙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掃過突然之間鴉雀無聲的長老堂,就那麼站在門口,既沒有進去,也沒吭聲——沒辦法,不是每個長輩都像王老夫人一樣喜歡孩子,長老堂中的好多人跟做弟子時候的周翡都沒什麼交集。周翡原來又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意思,見了面,她勉強能把叔伯大爺叫清楚就已經不錯了,至於此人究竟是何門何派、脾氣秉性如何,乍一問她,還真有點想不起來。

  好在,身邊跟了個順風耳「李大狀」。

  李妍趁著周翡和震驚的長老們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飛快地湊到她耳邊,指點江山道:「左邊第一個跳到桌子上罵街跳腳的張伯伯你肯定認識,我就不多說了。」

  她說的人是千鐘掌門張博林,因為千鐘派的功夫頗為橫衝直撞,因此人送綽號「野狗派」,張博林的外號又叫張惡犬,是個聞名四十八寨的大砲仗,張口罵街、閉嘴動手——不過由於野狗派「拍磚碎大石」的功夫,千鐘裡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陰陽不調,女孩子是個稀罕物件,所以平日裡對周翡李妍他們女孩,張博林的態度會溫和很多,時常像鬼上身一樣和藹客氣。

  「坐在中間面色鐵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門趙秋生趙大叔,是個討厭的老古板,有一次聽見你跟姑姑頂嘴,他就跟別人說,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個,也得把這一身膽敢沖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過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告刁狀!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長話短說,不必那麼「敬業」。

  李妍翻了個白眼,又說道:「最右邊的那位出身『風雷槍』,林浩……就算咱們師兄吧,估計你不熟,前一陣子大當家剛把咱家總防務交給他,是咱們這一輩人裡第一個當上長老的。」

  林浩約莫二十七八,自然不是什麼小孩,只不過跟各派這些鬍子老長的掌門與長老一比,這子弟輩的年輕人便顯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這時候出事,他一個總領防務的長老第一個難逃問責。

  這會指定是又焦慮又尷尬,被張博林和趙秋生兩人逼問,林浩眉宇間隱隱還能看見些許惱怒之色。

  周翡覺得耳畔能聽見自己心狂跳的聲音,剛開始劇烈得近乎聒噪,而隨著她站定在門口,目光緩緩掃過長老堂裡的人,周翡開始暗暗對自己說道:「我做我該做的,我娘能辦到的事,我也可以。」

  李瑾容對她說過:「沙礫的如今,就是高山的過去,你的如今,就是我們的過去。」

  周翡將這句話在心裡反覆重溫了三遍,心跳奇蹟般地緩緩慢下來了,她掌心的冷汗飛快消退,亂鬨哄的腦子降了溫,漸漸的,居然迷霧散盡,剩下了一片有條有理的澄澈。

  李妍臨時抱佛腳似的給她點出了誰是誰,剩下的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周翡微微垂下目光,將望春山拎在手裡,抬腳進了長老堂,沖面前目瞪口呆的三個人一抱拳道:「張師伯、趙師叔,林師兄。」

  「周翡?」趙秋生平時看家她就皺眉,這會當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掃,見身後馬吉利等人,立刻便將周翡李妍視為亂上添亂的小崽子。

  趙秋生越過周翡,直接對馬吉利發了問:「馬兄,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帶李妍那孩子去金陵了嗎?怎麼一個沒送走,還領回來一個?怎麼還有生人?」

  馬吉利正要回話,卻見謝允隱晦地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倘若這第一句話是馬吉利替周翡說的,那她在這幾個老頭子眼裡「小累贅、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實了。

  馬吉利猶猶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卻眼皮也不抬地走進長老堂,開口說道:「事出有因,一言難盡,趙師叔,鳴風叛亂,眼下寨中最外層的崗哨都遭了不測,洗墨江已經炸了鍋,你是現在想讓我跟你解釋李妍為什麼沒在金陵嗎?」

  她這話說得可謂無禮,可是語氣與態度實在太平鋪直敘、太理所當然,沒有一點晚輩向長輩挑釁反叛的意思,把趙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剛才說連進出最外面的崗哨都……你怎麼知道是鳴風叛亂?」

  那四十八寨豈不是要四面漏風了?

  周翡抬頭看了他一眼,手指輕輕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時,眾人都看見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內側有一層薄繭,指尖沾了尚且新鮮的血跡。

  周翡面無表情地微一歪頭:「因為殺人者人恆殺之,我親眼所見,親手所殺——林師兄,現在你是不是應該整理第二批巡山崗哨,立刻替空缺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牽機很可能已經被人關上了,外敵從洗墨江兩岸爬上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吧?」

  趙秋生看著周翡,就好像看見個豁牙漏齒的小崽穿上大人的衣服,拖著長尾巴四處頤指氣使一樣,覺得荒謬至極,簡直不可理喻:「你這小丫頭片子你……」

  就在他一句「搗什麼亂」尚未出口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間,口中吹了一聲尖銳的長哨,幾個手下人轉眼落在長老堂院裡,身體力行地打斷了趙秋生的厥詞。

  林浩能做到總防務的長老,當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該怎麼辦,他也用不著別人指導——只要這些倚老賣老的老頭子們能讓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這節骨眼上拍著桌子讓他給個說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聽周翡指揮,但她來得太巧,三言兩語正好解了他的尷尬和困境。

  別管真的假的,反正她三言兩語間指名道姓地說明了叛亂者誰,等於將他頭上的黑鍋推走了大半,林浩就坡下驢,越過吹鬍子瞪眼的趙秋生和張博林,連下了三道命令,追加崗哨,組織人手前往洗墨江,這才對周翡說道:「來不來得及,就要看來者本領多大了。」

  周翡將望春山微微推開一點,又「嗆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頓道:「好啊,要是來不及,就讓他們把命留在這裡吧。」

  這是來路上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這寨中的長老們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像對付楊瑾一樣故弄玄虛、增加神秘感非但不會奏效,反而會讓他們越發覺得她不靠譜,因此一定要少問、少說、少解釋,說話的時候要用板上釘釘一樣的力度,「只有你自己對自己的話先深信不疑,才能試著打動別人」。

  周翡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謝允一眼,正好對上他的目光,謝允衝她微微一點頭。

  「拿下最開始的態度之後,不要一味步步緊逼,得張弛有度,你畢竟是晚輩,是來解決問題不是來鬧場的。」

  周翡將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幾下,緩和了神色,低眉順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禮了,實在是一進門就遭自己人伏擊,這才沒了分寸,諸位叔伯見諒。」

  張博林張了張嘴,眉毛豎起來又躺回去,終於沒說出什麼斥責的話來,只是無奈地擺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趙秋生一眼,彎著腰沒動。

  她頭髮有些亂,一側鬢角的長髮明顯是利器割斷,位置十分凶險,上去一分就是臉,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說不定是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人當頭一擊所至。趙秋生覺得周翡平日裡一點也不討人喜歡,見了面永遠一聲硬邦邦的「師叔」,便沒別的話了,此時見她一身恭敬有禮的狼狽,卻突然之間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討人嫌的小丫頭片子懂事了似的。

  趙秋生終於還是哼了一聲:「罷了。」

  說完,他越過林浩,直接以大長老的姿態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勾結了一群什麼妖魔鬼怪!」

  林浩年輕,對此自然不好說什麼,張博林卻不吃趙秋生那套,聽得此人又越俎代庖,當場氣成了一個葫蘆,噴了一口粗氣。

  周翡隨風搖舵,雖然沒吭聲,卻沒急著跟上趙秋生,反而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張博林。

  這是謝允教她的第三句話——到了長老堂,要是他們所有人都各司其職、團結一致,那你也不必吭聲了,長老們意見統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況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長老堂理事,而不是託付給某個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讓他們相互制衡的意思在裡頭,你推開長老堂的門,最好看見他們吵得臉紅脖粗,那才能有你說話做事的餘地,怎麼把握這個平衡是關鍵。

  張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裡鬱結的那口氣這才有了個出口,瞪著趙秋生的背影心道:「讓你得意,別人可都看著呢,人家心裡明鏡似的,知道誰靠得住。」

  於是張惡犬帶著幾分矜持的得意沖周翡一點頭,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去洗墨江。」

  長老堂短暫地統一了意見,林浩略舒了口氣,四十八寨備用的崗哨立刻各自就位,各門派的人馬匯聚往洗墨江——火把夜行,長龍似的。

  周翡目光掃過,見往日裡混在一起的不分彼此的各大門派之間突然有了微小的縫隙,居然是按著門派各自成隊的,好像一潑平湖突然支出無數支流,漸漸涇渭分明起來。

  她不想這麼敏感,卻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邊沉默不語的謝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謝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靈。

  只見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沒在看她,和掌心一樣欠了溫度的手指溫和又不由分說的將周翡略微鬆弛的手緊緊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長柄上。

  還沒完——

  周翡知道他的意思,還沒完,剩下沒來得及出口的話,要用破雪刀去說。

  就在這時,刀槍鳴聲四起,開路的一批增援已經和外敵動起手來,周翡一眼看見遠處熟悉的黑衣人,心裡微微一沉——是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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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8:54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七十九章 刀光

  張博林大喝一聲,一把搶過旁邊一個弟子手中的長木倉,便前去身先士卒。

  千鐘掌門的硬功何等紮實,張博林寶刀不老,乍一沖進人群裡,便好似一顆實心的鐵球入了水,嘩啦一下,頃刻便橫掃了一大片黑衣人,長木倉重重地砸在地上,兩指厚的石板路當即成了過油炸透的薄餅,酥脆非常,裂出了一塊猙獰的「蜘蛛網」。

  不說敵人,連自己人都被他老人家這石破天驚的一出手嚇了一跳,李妍飛快地往後退了半步:「我的親娘……」

  她大呼小叫完,卻沒收到附和,偏頭一看,見周翡拄著長刀,越過打成一團的敵我雙方,遙遙地看著一個人。

  那人站得太遠了,看不清多大年紀,只依稀有個輪廓,彷彿是個長身玉立的男人,他身穿大氅,領口一圈雍容過分的狐狸毛,也不怕在蜀中捂出痱子來,手中一把摺扇,腰間掛著佩劍,乍一看,幾乎跟謝允一個騷包德行,根本看不出哪比別人高明……如果不是他腳下踩著一根樹杈。

  不是粗大的主幹,那是一棵樹上最細、最脆的小枝,約莫只能禁得住幾隻螞蟻,恐怕連蜜蜂都能判斷出「此地不宜久留」。

  細細的樹杈隨著林間的風來回搖擺,樹葉瑟瑟地抖著,似乎時刻準備落葉歸根,而這男人就是穿著一身隆重的衣服,踩著這樣一根輕飄飄的樹杈,老遠一看,簡直是懸在半空。

  下一刻,他好像察覺到了周翡的視線,腳下突然一動。

  那人影一路踩著林間樹梢,轉眼飛掠到了四十八寨眾人近前,炫技似的,一路上腳尖竟然沒沾地,過處草木不驚,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哪借力的!

  這身法快得幾乎讓人眼前一花,說不出的壓迫力當即被那獵獵作響的大氅裹挾而來,叫人忍不住想往後退——除了趙秋生等老一輩的高手,連林浩都沒能站在原地。

  唯有周翡一動沒動,神色竟然還十分平靜,在一群年輕弟子間顯得分外鶴立雞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周翡這回真不是裝的,來人輕功卓絕,太過卓絕了——讓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謝允,一和謝允聯繫在一起,眼前就算來個天尊下凡,也沒法激起周翡的半點敬畏之心。

  她非但不慌,心裡還飛快盤算起這個陌生人是誰——北斗七個人,死了個廉貞,剩下貪狼、祿存、武曲她都已經見過……所以來人是巨門、破軍還是文曲?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謝允終於開了口,他輕聲介紹道:「『清風徐來』,多半是谷天璇。」

  「巨門。」周翡已經看清了來人,那谷天璇是一副俊俏書生的模樣,雖然年紀不小了,卻依然堪稱英俊瀟灑,一雙桃花眼尾上拖著幾道細細的紋路,彷彿還盛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周翡皺眉道:「我感覺不太好,據我所知,北斗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單打獨鬥』,來得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

  趙秋生再剛愎自用,聽了這句話,也不由得轉頭瞪向周翡,問道:「你怎麼知道?」

  周翡飛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個乾巴巴的苦笑:「不瞞趙叔,我這回出門一趟可算收穫頗豐,都快把北斗認全了。」

  雖然即使這樣,到了生地方依然找不著北……

  趙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愛說話,但說話便很算數,沒事不扯淡,聽著這一句駭然,他心下不免駭然,頭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麼事。

  還不待趙秋生細想,林浩便問道:「周師妹,那依著你看是怎樣?」

  周翡大部分時間只負責拔刀,很少負責「看」,聽問,她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

  謝允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放開了她的手,站在兩步之外,正在不言不動地注視著她,他目光沉靜而且溫和,映著些許清澈的星光,卻絲毫沒有替她說話的意思。

  「這不……」

  周翡本能地心虛,差點脫口說出一句「這不過是我個人之見,不一定對」,可是話差點滑出嘴角的時候,她驀地想起謝允教她的第一條原則,當即堪堪一合牙關,將這句話後面幾個字一口咬斷。

  她沉吟片刻,說道:「這不對勁——林師兄你看那邊,北斗的黑衣人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多,而鳴風更不過是我四十八寨中其中一支,就算是裡應外合,他們有什麼把握取勝?」

  周翡用這兩句話理順了自己的思路,心裡飛快地回想起山谷中帶人抄木小喬後路的童開陽,華容城外親自去綁了祝家少爺的仇天璣,越說越有底,後面的語氣便貨真價實地篤定起來,她接著又道:「谷天璇千里迢迢地趕到蜀中,又好不容易找了個大當家不在家的時機,正值寨中群龍無首,還出了內鬼,到處人心惶惶,這麼好的機會,如果是我,我絕不會帶著這一點人來打一場沒有把握的仗。」

  「我會故意在洗墨江弄出一場大動靜,將各寨精銳都引來這裡,然後……」

  周翡對上林浩的目光,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剛剛換上的崗哨本就人心惶惶,一旦此時受襲,身後又一時等不到援手,必然加劇慌張,十成的戰鬥力剩下五成就不錯——此時四十八寨的防衛正好是最脆弱的!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聽了個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他背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匆忙間,只來得及沖周翡點一下頭,便接連點了十幾個「飛毛腿」,掉頭就走。

  林浩年紀輕輕就坐上長老堂不無道理,他叫人將手中燈籠掛在樹上,只留下幾個舉火把的,其他大部分人手都跟著他靜悄悄地離開,撤退得分外不動聲色。

  四十八寨中密林掩映,倘若不走近了看,只能通過人手中的燈火判斷對方人數,一時居然無從查覺,連周翡都不知道他把人調走了多少。

  而此時眼前局勢已經不容她再操心別的。

  谷天璇將手中摺扇搖了搖,「啪」一下合上,目光掃過眼前以長老堂為首的四十八寨各大門派,遙遙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深夜來訪,主人家見諒了。」

  趙秋生與張博林雖然不怎麼對脾氣,此時在北斗面前一致對外,倒也十分默契。

  趙秋生微微側過身,將一干礙事的晚輩擋在自己身後,與張博林換了個眼色,兩人各自挪了幾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趙秋生冷笑道:「知道自己討人嫌還來,是想來找點死當土特產裝回去嗎?」

  谷天璇風度頗佳,被人指著鼻子罵,他也沒翻臉,只是含笑看了趙秋生一眼,繼而微微轉身,對身後的什麼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款款而來。

  「寇、丹。」趙秋生從牙縫裡磨出了這兩個字,他沒問鎮守洗墨江的魚老是什麼下場,眼下這種情況,實在也是沒必要問了,他低聲道,「你這欺師滅祖的東西——」

  寇丹隨手托了托豐盈的長髮,鮮紅的十指在火光下閃爍著近乎於圖騰的神秘光澤,迎著四十八寨眾人行將噴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師滅祖不敢當,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樓主想要上位,第一個就要殺老樓主立威,這才是我鳴風樓世世代代都能以舊換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師父乃是壽終正寢的,相比前輩們,小女子實在已經很沒出息了。」

  張博林說道:「四十八寨收留你們,給你們庇護,敢問兩代人到此,哪裡對不住貴派了?」

  「四十八寨收留庇護的是你們這些義氣當頭的名門正派之後,鳴風樓?」寇丹伸手掩住嘴,輕輕一笑道,「鳴風樓不過是一群無情無義、收錢辦事的刺客,李徵當年有那麼好心嗎?張掌門,你也一把年紀了,動動腦子想想,當年南刀將鳴風樓收入四十八寨的時候,多少人有過非議,他為什麼一意孤行?」

  張博林被她問得一時語塞,隨後反應過來,忍不住破口大罵——老寨主一手創立四十八寨,又經過幾十年記憶的美化,在他們這些四十八寨老人心裡已經接近神話,哪容得別人明裡暗裡說他「有所圖謀」?

  寇丹頗為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那種永遠藏著秘密的微笑又浮現在她臉上,火光中有一點晦暗不清:「鳴風為了亮出誠意,在洗墨江中獻出了牽機,牽機事關重大,多少年了,當年參與過牽機建造的核心弟子像未出師的弟子一樣沒有離開四十八寨的名牌,永遠止步於洗墨江後,沒有虧待過我們……張掌門,這些事,大當家心裡那碗水可端平了?」

  周翡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試著和殷沛說的那段「鳴風樓關門弟子和花掌櫃」的故事聯繫起來,聽到這裡,她便試探著問道:「寇掌門,你心懷怨憤,和芙蓉神掌花正隆有關嗎?」

  寇丹一愣,這時才注意到趙秋生身後的周翡。

  寇丹:「小姑娘……」

  周翡緩緩上前一步,自報家門道:「周翡。」

  「哦,原來你就是阿翡,」寇丹打量了她兩眼,帶著幾分和藹說道,「沒認出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桌子高呢——怎麼,出門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周翡眼珠微微一轉,瞥見一個弟子跑過來,在趙秋生耳邊說了句什麼,趙秋生點了點頭。

  看來林浩已經準備周全,那這會就不知道是誰拖著誰了。

  周翡心裡微定,又對寇丹說道:「花前輩我見過,寇掌門如果想知道……」

  寇丹臉上浮起一個帶著毒的微笑,截口打斷她道:「我不想知道……小阿翡,這些話是誰教你的?這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方式實在太蹩腳了。怎麼,你覺得我聽見『花正隆』三個字,就會立刻倒戈,追著你要一個下落嗎?」

  周翡沒指望過一句話說得鳴風樓主叛變,但她確實有心想擾亂一下對方的心緒。

  但很可惜,世上的人並不是每一個都如段九娘,會在多少年之後,仍為了一個名字痴傻瘋癲。

  「阿翡啊,」寇丹近乎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知道那些情情愛愛的事,只有你們小姑娘才會當回事。我年少輕狂的時候,確實因為一個男人想過脫離鳴風樓,過自己的日子,那個男人很不錯,但是不錯的男人滿天下都是,對不對?」

  她說著,沖谷天璇飛了個媚眼,谷天璇含笑不語,站在旁邊不接招。

  「我們鳴風樓的人,之所以能在高手林立的江湖上端穩了刺客這碗飯,從小吃過的苦頭是你想不到的,我師父當年教訓我,說我本就是個人人畏懼、神通廣大的厲鬼,千年修煉,難不成就為了找個不錯的男人,當個不錯的女人?」寇丹正色下來,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掃過面前的一干舊同儕,「他老人家教訓得對,我都聽進去了,否則如今的鳴風樓也輪不到我當家——那麼,話又說回來,諸位,你們說小女子一個厲鬼,吃了這麼多苦才爬到今天這地步,難道是為了在一個山溝裡看一條河裡的水怪?」

  鳴風的老掌門當年為了牽機,將自己養的妄圖染指紅塵的小小鬼魂抓了回來,幾經培養,終於將她養成了一個合格的鳴風刺客。

  可惜未免太合格了。

  「廢話不說了,」寇丹一擺手,「鳴風自此脫離四十八寨。李瑾容勾結叛逆,藐視朝廷,收容叛將之後,實在不像話,今日谷大人奉命前來剿匪,應當應分,鳴風樓也不便阻攔。只是有一樣東西需要向李大當家討要,恐怕她不給,小女子只好多扣下幾個人質來跟她談一筆交易了,阿翡,你回來得正好。」

  張博林怒道:「賤人,好大的口氣!」

  說話間他手中長木倉「嗡」一聲響,直直地就沖寇丹挑了過去,寇丹輕笑著躲開,谷天璇一聲令下,身邊的黑衣人立刻圍攏過來,同時,他出手如電,將手中摺扇往下一壓,四兩撥千斤一般地撞開了木倉尖。

  張博林手腕一麻,當即一凜,戒備地對上「巨門」。

  「千鐘……」谷天璇將袖子輕輕挽起,搖頭嘆息道,「我便來領教一二吧。」

  他話音沒落,已經鬼魅似的上前,谷天璇的輕功名為「清風徐來」,已近出神入化,一手功夫竟與沈天樞不相上下,張博林大喝一聲上前,不過數個會合,居然已經落了下風。

  趙秋生看得直皺眉,可是他一掃身後李妍等人,林浩走了,此時雖有馬吉利保護,可他帶的那幾個人也未必是寇丹的對手,他一時踟躕,愣是沒敢輕舉妄動,心裡罵道:「這些累贅跟來到底幹什麼?」

  就在這時,周翡突然說道:「寇掌門不是說我來得正好嗎?好啊,那就看看我有多正好。」

  她說完,一步上前,那一步裡頭不知有什麼玄機,趙秋生慢了一分,愣是沒能攔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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