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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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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4:14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章 短兵

  要是這會兒能有人出去看一眼,就會知道,天光已經大亮了。

  密道中眾人或緊張、或焦躁、或沉浸,心神緊繃得像拉緊的弓,居然誰都沒有察覺到飛快奔湧過去的光陰。

  假石牆破碎的一剎那,周翡沒有從方才那種近乎玄妙的狀態裡出來,對她來說,週遭所有聲音、變動,都層次分明起來,她手中的刀,面前的紀雲沉,以及身後炸開的銅鑼間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穿起來,周翡根本不必太費心思量,劍尖順著那條線走就無比舒服。

  不待最上面的石塊落地,她已經旋身從崩開的碎石中逆流而上。

  謝允的佩劍可能是從趙明琛那蹭來的,作為這窮酸身上唯一一件值錢的貨,那用來裝飾的佩劍並不只有劍鞘珠光寶氣,出鞘時一聲短促的尖嘯,兩側血槽中有晦暗的流光閃過,幾乎能吹毛斷髮。

  耳室門口的通道只容得一人通過,走在先頭推開石堆的人乃是個墊背,一聲沒吭,便被周翡一劍穿心,立斃當場。

  寶劍切入骨肉中,好似薄刃入蠟,沒有一點凝滯。周翡回手一帶,將那屍體拉到身前,剛好卡住窄小的過道,也成了她的一面人形盾牌。

  狹窄的密道中火把倏地一晃,幢幢的人影跟著抖動起來。

  周翡藉著敵人的光往前望去,劍尖輕輕地在古舊的牆面上擦了兩下,出聲道:「等你們一宿了。」

  白衣的敲鑼人與她隔屍相望,一時弄不清是自己比較鬼氣森森,還是面前這突如其來的少女更可怖些,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僵在了那裡。

  這時,他身後有人沉聲道:「退下。」

  敲鑼人低眉順目地說道:「是。」

  說完,他小心戒備地盯著周翡,弓著腰,將銅鑼擋在身前,倒著退出窄小的過道,在拐角處沖外面的什麼人深施一禮。

  片刻後,頂著一張魚臉的青龍主背負雙手,緩緩走入窄道,他本來就長得不那麼盡如人意,又身在幽暗的密室中,火光忽明忽滅,映得他一張獨樹一幟的面孔光影紛呈,越發駭人了。

  也不見青龍主腳下有什麼動作,他人影彷彿一閃,幾個轉瞬便到了周翡近前。

  青龍主混到如今這地步,多少靠真才實學,多少靠卑鄙無恥,這不好說,但必屬天下一流高手無疑。

  他身材高大,醜得天賦異稟,從窄道中這麼「呼啦」一下飄過來,帶來的壓迫感難以言喻,與青天白日下嚴重不少。

  倘若周翡還有路可退,這會必然已經膽怯了。可她頭天晚上被北刀不留情面地折磨了一宿,反復自我懷疑後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這會反而「豁出去」了——別說來了個青龍主,就算來了個索命閻王,她也要將這條路攔定了。

  「有些膽色。」青龍主沒有急著動手,反而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一笑。

  火光下看醜人,能醜得撕心裂肺,看美人,卻是別有風華。

  青龍主道:「我看你的刀法像蜀中一路,實在笨重得很,不適合美貌的小娘子——你是哪裡人?」

  周翡從看見他開始就在火冒三丈,聽此人一開口,更是恨不能挖了這人的狗眼。

  同時,她也明白了紀雲沉的意思。

  耳室前小小的窄道只能過一人,如果此時擋在這裡的是芙蓉神掌花掌櫃,像青龍主這等好色又怕死的貨,便絕不會親自上前。他手下那群敲鑼人不見得有多厲害,卻必定有不少陰損的招數——花掌櫃很可能就是這麼著的道兒。

  唯有周翡這麼一個少女孤零零地擋在這裡,能讓青龍主掉以輕心。

  和壞人比武功,或許能拖上一陣子,比誰不要臉,他們就毫無勝算了。

  周翡的手指在劍柄上摩挲了片刻,將怒火強行壓下去,神色緊繃地問道:「花前輩呢?」

  「誰?」青龍主眨眨眼,下一刻,他往後一仰,十分惺惺作態地笑道,「你說那皮薄餡大的胖子?哈哈,明知故問。」

  周翡一不小心將劍柄上一顆鑲得不結實的寶石摳了下來。

  青龍主自我感覺良好地說道:「我方才琢磨了一下,還是覺得殺了你很可惜。這樣吧,你要是願意跟著我走,以前幹了什麼,在我這都一筆勾銷,到我那裡,吃香的喝辣的,出來進去,有人像狗一樣伺候著你,你喜歡什麼有什麼,金玉珊瑚隨便戴,不比現在這寒酸樣強?」

  周翡的目光落到她堵在過道裡的屍體身上:「這也能一筆勾銷?」

  青龍主神色漠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這算什麼,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隨便殺。」

  周翡沉默了片刻,餘光往耳室裡掃了一眼,紀雲沉似乎已經扎完了全部的針,不知謝允嘴裡的「搜魂針」是個什麼東西,總之眼下的北刀像個快要涅槃的刺蝟,臉上時青時紅,顯然是到了緊要的關頭,不知能變成個什麼。

  謝允在紀雲沉身邊,衝她搖了搖頭。

  倘若能換一個年紀大一些、經驗豐富一些的女人在這,大概能有一千種花言巧語能拖住青龍主,可是臉嫩的少女是做不到的——臉不那麼嫩的周翡更做不到,她必須得分出一多半的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快要從頭頂往外冒的殺氣,一時間便有些詞窮。

  青龍主卻以為她這沉默是羞怯,越發蹬鼻子上臉地猥瑣起來,往前一探手道:「這還有什麼好想的,過來,告訴我你叫什麼。」

  謝允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青龍主動動嘴也就算了,這一動手,周翡腦子裡那根岌岌可危的弦一下崩斷了。

  她一把揪起地上的屍體,往自己面前一擋,給青龍主摸了一手血,隨後拔劍自下而上,一劍彷彿自無端處突出,毒蛇似的撲向青龍主的咽喉。

  青龍主「嘖」了一聲,渾似不著力,往後平移半尺,竟用手去捉周翡的劍尖,還笑道:「我喜歡脾氣暴的。」

  他看似輕鬆不在意,其實用了暗勁,一掌挾著七八成的內力壓下,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制住周翡。

  然而就在他手掌碰到那劍尖的時候,周翡手裡的佩劍卻十分狡黠地順著他的力道而下,竟在分毫間滑了出去。

  青龍主不由得有些驚詫,這女孩是將劍當成了長刀使,而刀法竟然還在他預料之上!

  「斷水纏絲……一日不見,有個自身難保的廢物還臨時教了你兩招?」青龍主喃喃道,原來周翡方才一刺一躲,正合了斷水纏絲的纏綿泥濘之意,只可惜並不純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這兩招是倉促間才學來的,即便她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使出來也到底生硬了。

  青龍主笑道:「可惜。」

  他話音未落,緊接著便運力於手臂,抬手架住周翡的劍,相接出「嘡啷」一聲,周翡覺得自己砍中的是一根鐵棒,而非血肉之軀,硬得要命,生生將她手中寶劍崩出了兩寸,周翡好似猝不及防地踉蹌了半步,青龍主趁機一手探出,抓向她領口。

  周翡卻順勢一轉身,當當正正地將手中屍體塞進了青龍主懷裡。

  那屍體也是人高馬大,一臉是血地往他的前主子身上一撲,親親熱熱地在青龍主臉上親了一下。青龍主平白無故被一具屍體佔了便宜,驚詫之餘怒不可遏,一掌將那屍體拍進了窄道的土牆裡,四下裡活似地震一般,塵土撲簌簌地下落,周翡手中長劍行雲流水似的轉過了半圈,方才黏黏糊糊的劍式陡然一變,衝著青龍主當頭砸下。

  她方才兩招竟然都是虛晃!

  這一劍如蒼龍入海,呼嘯落下,隨即,周翡只覺得一股大力順著劍尖反彈了回來,端王爺這把寶劍指定比人金貴,這樣硬撞,竟然也沒碎,只是「嗡」一聲尖鳴,劍尖震顫不休。

  而與此同時,一縷頭髮從晦暗的密道中飄落——青龍主那跳大神的兜帽居然被她扯下來了,劍風還割斷了他的頭髮!

  周翡無數次在紀雲沉手中一刀落敗的時候,並非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招數中。

  她雖然沒有去學北刀,卻在潛移默化中從紀雲沉連綿不斷的殺招裡悟到了「連綿」二字。

  周翡在山間小路上第一次與青龍主狹路相逢時,便隱隱發現九式破雪刀中相通相連之處,一宿專注於刀法,她突然領悟了原本隱約看見輪廓的東西——每一式刀法中都包含著好幾招,每一刀裡又有無數變化,只要稍作變通調整,立刻就能貼合成一個整體,這一點千變萬化的變通之道,卻恰好就是破雪刀「無常」一式。

  一次出手驚豔四座,恐怕是運氣,連續兩招步步緊逼,那可能是狀態,但周翡接二連三出人意料,及至這斷髮一刀,便足以叫青龍主正色下來了。

  青龍主上一次與她交手的時候,周翡還是個只會連蒙帶騙、虛晃一招逃跑的生手,此時卻已經有了令人刮目相看之處。

  青龍主目光陰沉地在狹窄的過道中注視著周翡,低聲道:「我改主意了,小丫頭,你這樣的人,任誰見了都要毀掉,絕不能容你再練上十年八年的功夫。」

  他叨叨到現在,只有這一句叫人聽著最順耳,周翡冷冷地笑道:「殺你,還用不著我十年八年。」

  「猖狂太過!」青龍主爆喝一聲,一雙袖子突然鼓了起來,排山倒海似的一掌向周翡拍了過來。

  周翡毫不猶豫地便提劍而上。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周翡是心裡惦記著謝允他們,強令自己絕不能輸、絕不能退,那麼眼下在窄道與重壓之下,青龍主便是逼出了她遇強則強的本性。

  謝允道:「留神,他身上恐怕穿著貼身的護甲。」

  周翡眼角瞥見青龍主鼓起的袖中銀光一閃,心道:「怪不得砍不動,還以為他刀槍不入呢。」

  青龍主冷笑一聲,一掌已經送到周翡面前,周翡將劍鞘往前一送,「喀」地卡在青龍主手掌心,隨後她面色一變——這聲音不對!

  青龍主的手指突然暴長了數寸,十指間居然伸出好幾把長刀,一下越過周翡手中劍柄,勾住了她的小臂!周翡反應夠快,然而撤手時到底來不及了,小臂上頓時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血道子。

  謝允好像自己被大鯰魚撓了一把似的,眼角難以抑制地抽動了一下。

  青龍主朗聲大笑,追擊而至,利刃劃過耳邊的聲音簡直讓人顫慄,而且時長時短,防不勝防,窄道中躲閃受限,周翡身上眨眼間便多了數道傷口,她好似已經無從招架,不住後退,轉眼已經退至耳室門口,礙於身後還有人,卻只好負隅頑抗。

  謝允猛地扭頭去看紀雲沉。

  紀雲沉好像已經對外界失去了知覺,連氣息都微弱得叫人聽不見,臉上青紅二色退卻,竟浮起行將就木似的死灰來。

  青龍主好像玩出了樂趣,避開了周翡身上要害,好似貓逗耗子似的欣賞她左支右絀的掙扎,時不常在她身上添幾道傷口,繼而一把抓向她胸口。

  謝允找死似的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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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一章 無恥

  周翡往後一縮,好似已經走投無路,倉皇中將劍鞘往青龍主掌心一塞。

  青龍主一隻爪子百無禁忌,張手一扣便抓住了擋路的劍鞘,隨即他指縫間的利刃又伸長數寸,他獰笑著將劍鞘往前推去,眼看要抓住周翡。

  周翡卻忽然笑了一下。

  此時,她已經退回到耳室門口,背後是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大得足以讓她上躥下跳,而對手卻正好在密道拐彎處最窄的地方。

  青龍主發現不對的時候,伸出去的「爪子」再要往回縮,卻是不行了。

  原來他這麼一扣一伸,那鑲金戴玉的劍鞘支楞八叉地卡在了他手心裡,一時摳不下來。

  周翡那因為「毫無還手之力」而有些發飄的劍卻驟然凌厲起來,轉瞬間殺氣凜凜地遞出三劍,走轉間近乎無中生有,卻又招招致命。

  無論是剛開始調戲她還是後來對她起了殺心,青龍主歸根到底還是輕視她的,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景,他手中可以伸長收縮的幾條利刃被周翡折斷了兩根,掌心處竟然多了一條醒目的傷口。

  青龍主側身連退幾步,自肩頭至手腕處豁開了一條裂口,露出下面貼身的軟甲來。

  周翡稍稍有些遺憾——要不是那隱隱閃著銀光的護身甲,她方才的出其不意能將這老東西一條胳膊絞下來。

  她雖然不會花言巧語,卻無師自通了一點食肉猛獸捕獵時的技巧,會利用退讓、甚至一點血來試探敵人古怪的兵刃,同時不斷降低對方的戒備之心,然後找準時機,一擊必殺!

  周翡輕輕一抖手腕,甩了一下劍上的血珠,餘光往旁邊斜了一眼,先掃了一眼依然一動不動的紀雲沉,又發現衝上來的謝允——謝允臉上掛著一點茫然。

  周翡十分納悶,飛快地小聲問道:「你幹什麼?」

  謝允:「……幫你。」

  周翡奇道:「幫我什麼?」

  謝允道:「……擋刀。」

  周翡本不想笑,可惜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她方才得罪過謝允,這一笑更是火上澆油,謝允面無表情地把轉動目光,假裝此地沒她這麼個活物,不再跟她交流。

  他雙臂抱在胸前,一板一眼地在昏暗的耳室中擺出他的矜持架勢,沖青龍主說道:「當年東海蓬萊有一巧匠,姓甚名誰不祥,雙手可以點石成金,鍛造出無數神兵利器……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暮雲紗』,據說此物通體皎潔,不沾煙火,放在暗處的時候,好似一條湧動的月色,入手極輕,穿在身上便能刀槍不入。」

  一直沒吭聲的殷沛握緊了拳。

  謝允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他一眼,接著說道:「據我所知,這件暮雲紗乃是山川劍殷聞嵐專門為其夫人定做的,閣下穿在身上,不覺得有點緊嗎?」

  謝允神神叨叨的,說話半清不楚、似假還真,青龍主到現在都沒摸清他的路數。

  那大鯰魚低頭舔了一下手心裡的血跡,險惡的小眼睛微微動了動,落到謝允身上:「你想說什麼?」

  周翡見謝允又拉開長篇大忽悠的架勢,有意替她分散青龍主的注意力,忙略鬆了口氣,微微活動了一下手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這才彰顯出存在感,變本加厲地叫她遭起皮肉之苦來,倘若此地沒有外人,她大概要開始呲牙咧嘴了。

  謝允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殷家的東西既然都在你手裡,為什麼你沒有變成第二個山川劍?」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往前走,快要走到耳室門口的時候,被周翡一橫劍,又給擋了回去。

  青龍主聞聽此言,神色大變,一掃方才猥瑣調笑的邪模怪樣,臉頰緊繃,乃至於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無所不知。」謝允停在周翡長劍阻擋的範圍內。

  周翡雖然明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卻依然忍不住有點想讓他說下去,更不用說不知他深淺的青龍主。只見那謝允微微往前探了探身,輕輕地吐出四個字:「海天一色。」

  周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好好地說著話,怎麼還詠起風物來了。

  青龍主的眼角卻神經質地抽動了兩下,隨後他竟然毫無預兆地無視了周翡,一探手抓向謝允。

  周翡原來指望他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能拖一段時間,不料此人不是出來幫忙的,是探頭作死的!

  非但毫無益處,還在雪上加了一把細霜。

  周翡不能任憑他真的作沒小命,只好硬著頭皮提劍擋在兩人之間。

  青龍主卻彷彿已經不想同她周旋了,一掌使了十成力,迎面打來,周翡莫名又有了秀山堂中被李瑾容一掌從木柱上拍下來的感覺——所謂「一力降十會」,在深厚的功力面前,悟性與機變有時候真的不值一提。

  周翡胸口發悶,可她別無選擇,只能承著千鈞的重壓槓上青龍主。

  她劍勢不減,胸口卻傳來尖銳的疼痛,那滋味與方才的皮肉外傷不可同日而語,應該是已經受了內傷。

  不過周翡從小被李瑾容一根鞭子抽到大,雖然未能長成一團滴流亂轉的陀螺,卻遠比常人抗揍。

  她不但對痛苦的忍耐力非同一般,還十分豁得出去,不躲不閃地一劍壓上。

  劍尖彈在暮雲紗上,像是一道流過夜空的旱天霹靂打碎了層層月色。

  破雪,「破」字訣。

  青龍主單手扛住她的劍,接連拍出十三掌,正是他的成名絕技之一。

  周翡的蜉蝣陣縱然虛實相生、且戰且走,卻依然是險象環生,最後被他掌風掃了個邊,一側的肩膀登時脫開,軟軟地垂下來。

  她只覺自己的經脈已經漲到了極致,隱隱泛起快要崩斷似的痠疼來,周翡踉蹌了一下,險些沒站穩,倉皇之間扭頭看去,紀雲沉依然沒動靜!

  周翡崩潰地想道:「六個時辰還沒到嗎?他的『自有辦法』究竟是什麼辦法?在旁邊做法詛咒大鯰魚趕緊升天?」

  青龍主倒沒顧上對她趕盡殺絕,反而急切地要去抓謝允。

  謝允邁開長腿,一步就蹦到了周翡身後:「有話好說,不要激動,『海天一色』這四個字誰是你仇人?改天告訴我一聲,在下保證不提了。」

  此人連招再撩撥,弄得那青龍主看著他的眼神就像飢腸轆轆之人碰上了肉包子,幽幽地要冒出綠光來,偏偏夾著個周翡搗蛋,一柄長劍不遺餘力地從中作梗。

  青龍主怒道:「臭丫頭!」

  周翡以為她又要迎來一串連環掌,強提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出招,餘光便見那青龍主一揚手,手中亮光一閃。

  這麼高的武功,居然打架還要出陰招!

  周翡一時躲閃不及。

  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從她身後帶了一把,隨後周翡眼前一黑,方才還在她身後礙手礙腳的人一遇到危險,頃刻間便躥到了她面前,以自己的後背為擋,一把抱住周翡。

  周翡的視線完全被謝允擋住,足有數息回不過神來,她心口重重地一跳,好像從萬丈高處一腳踩空,手指差點勾不住佩劍。

  謝允居然說到做到,真的給她擋刀!

  這念頭一過,周翡陡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腦子裡「嗡」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白煙,一時像是給人使了定身法。

  原來那青龍主袖子裡別有乾坤——九龍叟果然「物似主人型」,在喜好暗箭傷人這一點上,青龍座下可謂是一脈相承——青龍主藉著自己深厚的掌力,從袖中甩出兩把小鉤子。那鉤子雖然只有指甲大,尖鉤上卻閃著鬼火似的光,像是淬過毒。

  誰知道這索命鉤沒勾住周翡,謝允這礙手礙腳的東西居然突然衝上來。

  周翡睜大了眼睛:「謝……」

  謝允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知道他捨不得殺我,嘿嘿。」

  周翡:「……」

  什麼東西,浪費感情!

  眼看索命鉤要掛上謝允,青龍主還沒從他嘴裡聽見「海天一色」的詳情,想到人弄死了就活不過來,忙出爾反爾,一震長袖,親自打落了自己的暗器,居然有點手忙腳亂。

  他這邊狼狽,周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藉著謝允的遮擋,一劍穿過謝允腋下,刁鑽無比地直指青龍主咽喉。

  青龍主既可以一掌拍過去碾壓周翡,又可以隨便弄點雞零狗碎的小手段幹掉她,可偏偏中間隔著一個謝允……不,一句語焉不詳的「海天一色」,青龍主百般的投鼠忌器,居然淪落到要跟周翡拼劍招的地步。

  如果說周翡乍一動手時還有幾分生澀刻意,這會一口氣不停地與青龍主鬥上了上百回合,不斷修修補補,硬是在生死一線間將她的刀法遛熟了,這會居然多出幾分狡黠的遊刃有餘來。

  他們兩人聯手,居然在「無恥」二字上勝過大魔頭一籌,亙古未有,堪稱奇蹟。

  青龍主以算計別人為生,多少年沒打過這麼憋屈的架了,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逼到這份上,胸中怒火簡直能把整個衡山下鍋煮了!

  雙方你來我往,青龍主用暮雲紗撞開周翡的劍,一側身,正好能看見耳室中的場景。

  吳楚楚原本心驚膽顫地在旁邊觀戰,猝不及防對上那大鯰魚掃過來的眼神,被那眼神裡的惡意驚得結結實實地掃了個激靈。

  青龍主驀地目露凶光,他假裝去抓謝允後頸,在周翡拎著謝允後撤躲閃的一瞬,將手指間夾的一樣東西彈了出去,直衝著吳楚楚胸口!

  無論是周翡還是謝允,再要施援手都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佈滿傷痕的手探出,像打蚊子一般的輕鬆隨意,將那飛過去的東西接在手中——那是一枚尖銳的骨釘。

  紀雲沉咳嗽了兩聲,不知什麼時候,總算完成了他「坐地孵蛋」的大業,身上的銀針不知是拔了還是怎樣,這會居然一個都看不見了。

  他低著頭,將手中的小釘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好似氣血兩虛似的咳嗽了幾聲,對吳楚楚說道:「姑娘,請你往裡邊去一點,不要誤傷。」

  他依然落魄得連後背都挺不直,髮梢乾枯,頭上卻微微有些油光,既不英俊,也不瀟灑,連眼神都是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憂鬱。

  可是當他「憂鬱」地抬頭望向青龍主的時候,周翡卻見那大魔頭臉色變了,背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招,他身邊狗腿紛紛趕來,擁堵在耳室門口。他看似無所畏懼地邁進了耳室,其實是將一干狗腿招至眼前,將他本人團團圍在中間。

  紀雲沉掃了一眼,說道:「鄭羅生,你這些年來毫無長進,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青龍主端詳著紀雲沉:「我聽過一些流言蜚語……」

  「說北刀已經廢了,」紀雲沉接道,「否則你這些年來又怎麼敢高枕無憂?」

  周翡目光掃過地上依然攤開的小布包,發現紀雲沉方才用過的牛毛小針既沒有放回去,也沒有被他扔在一邊,只是憑空不見了,便小聲問道:「怎麼……」

  謝允「噓」了一聲:「回頭我再……」

  他本想說「回頭我再告訴你」,說了一半,想起周翡幹得那些讓他牙根癢的事,他便將自己的外衣扯下來,扔給滿身血道的周翡,同時睨了她一眼,話音一轉道:「就不告訴你。」

  周翡:「……」

  青龍主撐著顏面冷笑道:「關外北刀果然有兩把刷子,廢人都能重新站起來——好,正好,我正愁無緣見識『雙刀一劍』到底有多厲害,今天我倒要看看,我沒有長進,你這北刀能有多大長進。」

  他嘴裡放著打算日天的牛皮,看來卻絲毫沒打算親自上陣,一揮手,身邊的敲鑼人便訓練有素地各自站位,像是擺了一個人數更少、更精的「翻山蹈海」陣,準備人多勢眾,一擁而上。

  紀雲沉輕輕一彈指,殷沛身上地繩子便不知怎麼崩開了,那小白臉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自己身上的桎梏,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養父的背影。

  紀雲沉道:「快走吧,好自為之。」

  然後他輕輕笑了一下,突然動了。

  最外圍的敲鑼人根本不及反應,首當其衝落到了紀雲沉手中,他兵刃尚未舉起,整個人就好像個牽線木偶,自己撞在自己刀尖上抹了脖子。

  紀雲沉將死人一推,提著奪過的長刀,漠然地望向青龍主。

  他站起來、接骨釘、殺人奪刀一氣呵成,眼神越來越平淡,好像一個與他錯失了二十年的幽魂正緩緩地在他身上甦醒,周翡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佩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把沾了血的佩劍微微地顫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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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二章 聽雨

  山中晴雨莫測,忽然一陣風起吹滅了天光,順著謝允第二次進來時沒有掩嚴實的密道出口鑽了進來,捲來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耳室中的火把劇烈地跳了一下,數條人影泛起緊繃的漣漪。

  青龍主爆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都是死的嗎?」

  北刀固然是傳奇,但是在敲鑼人們心裡,青龍主這個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暴君」還是更可怕,他一聲令下,幾個敲鑼人毫不遲疑,向紀雲沉一擁而上。

  紀雲沉將手中長刀輕輕一擺,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又不知對誰重複道:「快走吧。」

  可是周圍幾個人誰也不捨得走,周翡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傳說中的「斷水纏絲」。

  「雙刀一劍枯榮手」對於她、乃至於整個中原武林來說,都像是淤泥中幾棵枯黃的殘荷根莖——確乎有,確乎繁盛過一夏,但事到如今,那時的風采卻已經是人云亦云的舊景了。

  化身廚子的北刀、只剩下一把鞘的山川劍,都叫人瞧著心生尷尬。

  誰能想到,「斷水纏絲」竟能有一日死而復生?

  周翡本以為北刀險象環生的詭譎會像傳說中的「紫電青霜」一樣,可是紀雲沉手中的刀卻遠非她想像的那樣炫目,她甚至覺得紀雲沉手中一板一眼的刀法比他以指代刀比劃出的那幾招還不起眼。

  那好似是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殺術,北刀傳人的舉手投足間帶著某種強烈的韻律感,旁人圍追堵截也好、步步緊逼也好,都沒有什麼能破壞他固有的步調。

  那黯淡的刀光叫周翡無端想起洗墨江裡細細的「牽機」,寬寬的刀背與修長的刀身似乎都是表象,他刀術中或有魂靈,而那魂靈只有狹窄的一線,流動的時候像千重的蛛網,停下來也只有非常不顯眼的一點血跡……和一條性命。

  紀雲沉並不像周翡那樣喜歡四處亂竄,他的腳步幾乎不離三尺之內,週遭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他似乎懶洋洋的,不肯踏出那圈子半步,所有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一刀割喉。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刀。

  周翡一直以為「殺氣」便是要「騰騰」,直到此時,她才算見識到真正的殺機,那是極幽微、極平淡的,不顯山不露水,卻又無所不在,當那憔悴落魄的廚子略微佝僂地站在那裡時,整個耳室都籠罩在他的刀鋒下,居然叫人升起某種無法言說的顫慄感。

  曾經把周翡困得苦不堪言的陣法到了紀雲沉面前,好像成了一群可笑的牽線人偶,翻山蹈海陣自稱遇強則強,任你是何方高手,一旦陷入其中,都如落泥沼,可眼下,這張大網卻被紀雲沉勾得團團轉,全然不見那天在客棧中抖威風的遊刃有餘,敲鑼人們根本不像包圍,倒像是排隊送菜!

  周翡看得目不轉睛,謝允卻輕輕地嘆了口氣。

  周翡:「怎麼?」

  謝允輕聲道:「小心了。」

  他話音沒落,場中便生了變化。

  被一幫人護在中間的青龍主鄭羅生乃是個見蓆子就捲的小人,眼見不過兔起鶻落之間,他自己帶來的人便被紀雲沉一把刀殺了個七七八八,鄭羅生當即便決定祭出「好漢不吃眼前虧」大招。

  他猛地上前一步,聲勢浩大的一掌拍向紀雲沉頭頂,做出打算拚命的架勢。

  而後兩人轉眼間過了十來招,就在周翡以為此人也有決一死戰的勇氣時,鄭羅生突然毫無預兆地伸手抓起自己一個手下,強買強賣似的塞給了紀雲沉,那動作和周翡往他手中塞劍鞘的動作一模一樣!

  周翡自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偷別人的師,不料風水輪流轉,竟然也被別人學去一招——還是這麼不長臉的一招,一時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評價。

  鄭羅生趁機人影一閃,便撲到了耳室那一頭的出口處,打算將自己一干敲鑼人手下都當成累贅扔在這,強行突圍!

  幾個人心裡同時叫了一聲「不好」。

  因為活人死人山這幫攪屎棍子,一天到晚沒正事,除了害人就是瞎攪合,要讓此人出去,往後必然得陰魂不散,糾纏個沒完沒了。

  周翡想也不想就要追上去。

  謝允雖然知道讓鄭羅生跑了會很麻煩,卻更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狗急了都跳牆,何況是青龍主?

  他情急之下手也快得很,缺德帶冒煙地一把抓住了周翡垂在身後的長辮子。

  周翡扯過段九娘的頭髮,不料如今風水輪流轉,她也體會了一把自己被人揪辮子的滋味,頭皮劇痛,當場就要跳腳。

  謝允無辜地縮回作怪的狗爪,往身後一背,理直氣壯地回瞪回去。

  周翡:「……」

  看在這王八蛋方才擋刀的情分上。

  這一耽擱,青龍主眼看要跑,又一陣山風呼嘯著鑽進密道,流轉進九曲迴廊的密道中,被無數逼仄的窄道變了調子,發出山鬼夜哭似的嗚咽聲。就在這時,殷沛突然腳下一動,擋在了門口。

  他在旁邊裝死還倒罷了,這一現身,立刻提醒了青龍主——鄭羅生這番大動干戈的搜山追人,還幾番犯險,可不就是為了這個小白臉?本以為中間殺出個斷水纏絲,他要功敗垂成,誰知這小子居然自己自不量力地自己撞上來了!

  這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鄭羅生哪會跟他客氣?一把便抓住了殷沛的領口,好似猛鷹撲兔似的將他拎在手中。

  紀雲沉已經解決了方才那倒霉的敲鑼人,眼見殷沛落在青龍主手上,頓時憤怒地咆哮了一聲,提刀轉身斬向青龍主的後背,青龍主驟然加速,並不十分在意——因為紀雲沉尚在兩步之外,他身上的暮雲紗足以應付。

  殷沛卻古怪地笑了起來,他趁鄭羅生注意力全在身後,驀地出手如電,在鄭羅生肩頭某處連拍了好幾下。

  殷沛武功造詣實在有限,本來也不該有這樣地身手,可是這動作他竟然像是千錘百煉過一樣,快得驚人、熟練得驚人。

  鄭羅生逃命途中竟然沒能躲開,他隨即悚然一驚——殷沛方才輕輕巧巧地這麼一按,雖然不痛不癢,卻將他身上本就不太合身的暮雲紗解開了!

  那緊緊裹在他身上的軟甲驟然鬆懈崩開,鄭羅生後脊頓失屏障,斷水纏絲好像已經扎入了他後背裡,他發了狠,一掌將殷沛摔了出去,那小白臉當即噴出一口血來,活像一碗打碎的紅湯,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了。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雖然是條白眼狼,但紀雲沉心裡還是狠狠地顫動了一下:「阿沛!」

  鄭羅生一把將身上的暮雲紗扯了下來,抬手摔在紀雲沉臉上。

  紀雲沉正在憂心殷沛,見山川劍舊物飛來,本能地伸手接住,誰知剛一碰到,他掌心便是一片刺痛——那暮雲紗尾巴上竟有一串蠍尾似的小鉤子,將他紮了個正著,立刻見了血。流出來的血見風變黑,黑氣毒蛇似的,很快順著他粗糙的手掌攀了上去。

  鉤上居然有毒,而且比花掌櫃被九龍叟所傷時中的毒只烈不軟!

  倉皇逃竄的鄭羅生腳步一頓,轉頭沖紀雲沉冷笑道:「黃蜂尾後針,也叫『美人恩』,從來最難消受,紀大俠,滋味怎樣?」

  紀雲沉漠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周翡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像花掌櫃一樣斷腕求生。

  誰知紀雲沉卻忽然笑了。

  他平生未曾開懷,經年日久,剩下滿面愁苦,即使笑起來,褶皺的眉宇間也好像存著一把欲說還休的心事重重,是說不出的鬱憤與孤苦。

  「美人恩……」紀雲沉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突然一步上前。

  窄道中怕是連周翡這樣纖細的小姑娘行動都要受限,卻偏偏不是斷水纏絲的障礙,誰也沒料到,紀雲沉竟然拼著毒發也要殺青龍主。

  鄭羅生早有防備,見他出手,立刻往後掠去,紀雲沉的刀緊追不捨,他手上的黑氣轉眼攀上了脖頸,繼而又瀰漫到了臉上,北刀那張本就憔悴的臉顯得像個死人。

  鄭羅生惜命惜得像抱金而死的守財奴,見這瘋子不顧中毒,找死似的越發來勁,覺得紀雲沉簡直不可理喻,當即惱羞成怒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我就成全……」

  他說到這裡,話音陡然一頓。

  鄭羅生覺得自己腳下好像踩了什麼東西。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見那被他一掌打飛的殷沛居然沒死。

  面容陰鬱的青年像條狗一樣蜷縮在牆角,撥開滿頭滿臉的血跡,咧開嘴衝他露出一個惡意的微笑,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殷沛道:「你上路吧。」

  密道外面響起一聲平地炸雷,冷冷的電光甚至透入狹長的密道裡。

  與此同時,鄭羅生腳下也是一聲巨響,與隆隆的雷聲合為一體,整個密道都好似搖搖欲墜地晃動起來……

  殷沛趁他分神,往青龍主腳下扔了一顆下九流的雷火彈!

  青龍主這次終於避無可避,撕聲慘叫起來,紀雲沉再不遲疑,一刀捅進他胸口,手腕陡然一轉,在他胸口豁開了一個血肉不相連的破洞。

  鄭羅生殺豬似的嚎叫戛然而止,他太怕死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時瞪大了眼睛,幾乎露出些困惑相來。

  外面緊接著又是一道閃電落下,漏進來的光照亮了紀雲沉的臉,密道中石頭沙礫撲簌簌地下落,劇烈的震動迴蕩在整密道中。

  鄭羅生眼睛裡垂死掙扎的光終於還是黯下去了。

  紀雲沉眼皮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瞳仁散開,然後沒有抽刀,鬆開了握刀的手。

  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好像想穩住身形似的,胡亂伸手在漸漸皸裂的密道土牆上抓了幾把,卻到底還是狼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紀雲沉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是想大笑一通,可惜笑容中途夭折,他靠在牆壁上,與鄭羅生的屍體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疲倦極了似的,微微閉上了眼睛。

  謝允將周翡的辮子往她肩頭一扔,側耳聽了片刻,只覺得密道裡的雜音越來越大,便道:「我怕這密道要塌,先離開這!」

  周翡這會也顧不上跟他報揪辮子之仇,上前一步要扶起紀雲沉,飛快地說道:「前輩,那大鯰魚一身除了毒就是暗器,身上肯定有解藥,你等我來搜……」

  紀雲沉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推到一邊,笑了一下,低聲道:「怎麼,姑娘,你不知道何為搜魂針嗎?」

  周翡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催著吳楚楚快走,一邊沖周翡低聲道:「『搜孤魂上身,成野鬼而去』,搜魂針原名叫做『大還針』,是一種關外的秘法,能叫人一日千里,『死灰復燃』,無論多重的病,多要死的傷,都能蓋過,讓你覺得……似乎是丟了的舊時光上了身。」

  紀雲沉接道:「然後迴光返照,三刻而止……」

  密道外面「嘩啦」一聲,暴漲的天河被什麼刺破,咆哮著傾倒入人間,大雨驟降。

  泥土中泛起陳舊的腥味,紀雲沉眼睫低垂,神色渙散,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起了神,然後目光微微動了動,落在殷沛身上。

  殷沛聽見「迴光返照」四個字,整個人一僵,神色複雜地看向紀雲沉。

  紀雲沉想了想,似乎理應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臨到頭來,剩語寥寥,又覺得沒什麼好廢話的。紀雲沉便一笑,第三次低聲道:「走吧。」

  周翡:「等……」

  她「等」字沒說完,密道這邊的出口陡然塌了,窄道本已經老舊,殷沛那一顆雷火彈更是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砂石傾盆似的落下,紀雲沉猛地將周翡往外一推。

  周翡踉蹌幾步,被謝允一把扶住。方才她站的位置數息之間便已經被落下的砂石堵上,將北刀攔在了那一頭,而通道仍在不斷地動盪。

  紀雲沉雙腿一陣劇痛,被巨石壓了個正著,他卻沒躲,只是悶哼一聲,覺得全身虛脫了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

  搜魂針的迴光返照本不該這麼短,可是眼下鄭羅生已死,撐著他的那一點精氣神也懈了。密道的震顫與雷聲混合在一起,須得極仔細,才能聽得見其中的風雨聲。而漸漸的,風雨聲微弱了下去,紀雲沉知道,這並非雨過天晴,只是他的五官六感在衰落。

  他無端想起當年初入關中時,偶然在一酒樓上見到一副畫。

  店家附庸風雅,不知是從哪個粗製濫造的民間藝人手裡買的,畫工不值得細看,唯有角上掛了一首古人詞,紀雲沉沒讀過幾天書,已經記不全了,彷彿是什麼「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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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4:59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三章 冷戰

  謝允拖著周翡往外跑去,砂石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他們一幫人灰頭土臉的人破開密道出口,一露頭就被傾盆大雨蓋了個正著,雨水與塵土交加,全和成了「醬香濃郁」的泥湯。

  殷沛竟也命大,沒人管他,愣是掙扎著跑了出來。

  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了重創,亦或者是骨頭斷了,血跡斑斑的手扶著一側的山石倒著粗氣,眼睛望著已經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麼一時片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殺了鄭羅生,又搭上了紀雲沉,可謂買一個還搭個添頭,他大仇得報了,快意麼?

  那麼十餘年的養育之恩又怎麼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棧裡裝蒜時說的那些話,有些是意味深長的挑撥離間,有些卻又隱隱帶了點不想讓紀雲沉死的意思。

  倘若他那張嘴放屁的樣子是裝出來的,那麼當中有幾分深意、幾分真意呢?

  周翡已經見識了「一樣米養百樣人」,知道「以己度人」乃是大謬不然,這些念頭在她心裡一閃,便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揣度了。

  反正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只好塵歸塵、土歸土,那一點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謝允想起山上還有青龍主的餘孽,便上前和殷沛說話,問道:「殷公子,你要往何處去?」

  殷沛置若罔聞,將有幾分漠然的目光從密道口上移開,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亂的髮絲和外衣,一臉倨傲地抬腳與謝允擦肩而過。

  謝允忽然又問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嗎?」

  殷沛終於斜眼瞄了他一下,嘴角牽動,面露譏誚,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門子淡,然後他不置一詞地緩緩走入雨幕中。

  謝允皺了皺眉,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卻沒有追上去。

  他們三個還真沒在衡山遇上青龍主那幫狗腿子,看來這年月間,做惡人的也得有點機靈氣才行,否則恐怕等不到壞出境界,便「出師未捷」了。

  過了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了。

  此地依然地處邊境,連年打仗,這大昭正統所轄的地界也沒顯出比北邊太平到哪去,基本也是「村鍋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破敗的官道上一處小酒肆裡,吳楚楚坐在瘸腿的長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雜麵餅子,她跟挑魚刺似的仔細抿了抿,確定裡頭沒有牙磣的小石子,這才放心出動牙齒,咀嚼起來。

  雜麵餅裡什麼都摻,餵馬餵豬的東西一應俱全,就是沒有「麵」,這餅子吃起來又乾又硬,卡在嗓子眼裡,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吳楚楚怕別人嫌她嬌氣,也沒聲張,吃一口便拿涼水往下沖一沖。她胃口本來就不大,這麼一來,差不多能灌個水飽,半塊餅夠了,顯得十分省錢好養活。

  謝允重新置辦了車馬,跟她們倆湊在一起上了路,他倒是門路頗廣,而且很能湊合,一點也看不出有個王爺出身。

  謝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了戳盤子裡看不出真身的醃菜,說道:「這裡還是靠近前線,地也不好種,是窮了點,要是往東邊去,可沒有這麼寒酸,金陵的繁華和舊都比也不差什麼——真不想去瞧瞧嗎?」

  吳楚楚默默地搖搖頭,偏頭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沒吭聲,見她看過來,才一搖頭道:「我回蜀中。」

  吳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對謝允說道:「阿翡說她回蜀中,那我跟著她走。」

  謝允一點頭,沒表態。

  周翡問道:「你呢?」

  謝允彷彿沒聽見,慢吞吞地夾起一片醃菜——他手裡那雙筷子儼然已經彎成羅圈腿了,夾菜竟還穩穩當當的,可見此人至少在吃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了個白眼,用胳膊肘碰了吳楚楚一下:「問他。」

  吳楚楚尷尬得快把身下的長凳坐穿了,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問……謝公子,你呢?」

  謝允笑容如春風,彬彬有禮地說道:「我自然奉陪到底,總得有人趕車對不對?」

  他們仨分明擠在一張不到三尺見方的小桌上,誰也沒耳背,謝允和周翡之間卻誰也不搭理誰,咳嗽一聲都得讓吳楚楚傳話——虧得吳小姐脾氣好。

  因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時衝動,出言得罪了端王殿下,之後又一不小心多嘴笑了一下,仇上加仇。脫險之後,謝允就變成了這幅德行,還是死皮賴臉地跟著她們,然後就不跟她說話。

  周翡咬牙切齒地跟那噎人的雜麵餅較勁半晌,終於被這玩意降服了,放棄努力,一揚脖乾吞了下去,嚼不碎的餅子混成一坨,一路從她嗓子眼噎到了胃裡,好半晌才咣當落下。

  周翡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比吞金省錢,效果還差不多,真是賺了。」

  她想休息一會再戰,同時心裡有好多的疑問,周翡垂目琢磨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出來,她對吳楚楚說道:「『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那個鄭……鄭什麼『蘿蔔』的聽完以後那麼在意?」

  吳楚楚一愣:「我不知道呀。」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句不是問自己,耳根都紅了,轉向謝允把周翡的話重複了一遍。

  謝允抿了一口涼水,臉上找揍的神色收斂了一點,片刻後,他沉聲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人說是一夥神通廣大之人的聯盟,有人說是一筆財產,也有人說是一個武庫,還有人說是一支私兵或是一幫神出鬼沒的刺客——刺客這個最不靠譜,畢竟,相傳『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聞嵐。他們說當年殷聞嵐之所以能不是武林盟主、勝似武林盟主,就是因為手上的這個秘密……我個人是不太相信的。」

  這回不等周翡發問,吳楚楚便自發地開口問道:「為什麼?」

  謝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眾,爹娘都不見得管得住,世上哪有什麼能號令這幫烏合之眾的東西?倘若真有那麼個秘密,那也不外乎『為人處世』與『豪爽仗義』兩個秘訣罷了,這都有現成的詞,不必另外起個不知所謂的名叫什麼『海天一色』。」

  吳楚楚跟周翡對視了一眼,問道:「那殷沛知道嗎?」

  「裝作不知道,」謝允說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沒聽鄭羅生說嗎,他盜走了山川劍的劍鞘。整個殷家莊都落在了青龍主手上,他別的東西都熟視無睹,為什麼偏偏要一把殘劍的劍鞘?」

  「關於這個,我原先也有些猜測,據說殷聞嵐曾經說過,他一生只有兩樣東西得意,一個是山川劍,一個就是『海天一色』,」謝允灌了一口涼水,接著說道,「所以如果海天一色有什麼秘密——諸如信物、鑰匙之類,他會放在哪裡呢?」

  周翡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

  吳楚楚卻莫名地追問道:「哪裡?」

  周翡道:「山川劍上,天下第一劍是怎麼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如果周圍的人都還不如你靠譜,你最信任的也就剩下手裡的刀劍了。」

  吳楚楚先是恍然大悟,隨即又看了她一眼,懷疑周翡在指桑罵槐,找碴氣謝允。

  謝允依然在裝蒜,好似全然沒聽見,站起來結了賬,又催兩個姑娘把剩下的雜麵餅打包帶走:「走吧,這窮鄉僻壤的鬼地方實在不好投宿,咱們天黑之前怎麼也得趕到衡陽。」

  說完,他便逕自起身去拉馬車。

  周翡磨了磨牙。

  吳楚楚偷偷拉了她一把。

  周翡小聲對她說道:「他是不是還來勁了?」

  吳楚楚六歲以後就沒見過這樣活潑的慪氣方式,十分想笑,又覺得不太好,只能憋住,跟周翡咬耳朵道:「在衡山的時候,謝公子也是擔心你。」

  回想起來,周翡也承認,就以她的本領來說,一口答應紀雲沉拖住鄭羅生確實是自不量力而且欠妥,她自知理虧,便只好往下壓了壓火氣,木著臉沒吱聲。

  吳楚楚想了想,又問道:「你當時那麼相信紀大俠嗎?」

  周翡略一愣,搖搖頭。

  她當時其實不知道紀雲沉在搞什麼名堂,也從沒聽說過「搜魂針」。

  吳楚楚奇道:「那為什麼?」

  究竟為什麼,周翡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當時沒什麼計劃,甚至剛開始,她也是耍了詐才從青龍主眼皮底下溜走,知道自己打不過,千方百計地不想跟那大魔頭起正面衝突。

  要說起來,她大概是在密道中聽見鄭羅生滿口污言穢語的時候,方才起了殺心。

  作惡,這沒什麼,「活人死人山」的大名,周翡一路上也算聽過了,什麼時候那幫人能幹點好事才是新聞。

  可是憑什麼他們能這麼理直氣壯、洋洋得意呢?

  憑什麼大聲喧譁的,永遠都是那些卑鄙的、無恥的,憑什麼他們這些惡棍能堂而皇之地將二十年沉冤貼在腦門上招搖過市,而白骨已乾的好人反而成了他們標榜的旌旗?

  這豈不是無數個敢怒不敢言慣出來的嗎?

  亂世裡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其中苟且偷生的人們,還有什麼可期盼的呢?

  周翡並不是憐憫紀雲沉,直到如今,她依然認為紀雲沉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只是覺得,當時如果不答應幫這個忙,她一定會對自己十分失望。

  就連吳楚楚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她就算不會武功,難道沒長眼睛,看不出把周翡和花掌櫃綁在一起,也鬥不過一個鄭羅生嗎?弱質纖纖的小姑娘尚且為了朋友不肯獨自離開,何況是拿刀的人。

  周翡本來在琢磨著跟吳楚楚從何說起,結果一抬頭,正好發現謝允套好了馬車站在不遠處,好像也在等她的答案——不過一見她目光掃過來,謝允立刻別開眼看天看地,擺出一副「不聽不聽我就不聽」的欠抽樣。

  周翡匡扶道義的女俠之心被暴起的幼稚推了個屁股蹲,迅雷不及掩耳地敗退了

  她瞬間沒好氣地將自己滿腹情懷總結成了仨字:「我樂意!」

  吳楚楚:「……」

  這場混賬官司到蜀中之前還能不能打完了!

  衡陽有地方官,附近還有一部分駐軍,看著像樣多了,起碼沒人當街砍人。

  傍晚時分,車伕端王穩穩當當地將兩個姑娘帶到了衡陽城裡,他一看就是慣常在外面行走的,趕車很有兩把刷子,走得不慌不忙,不顛不簸,幾乎沒怎麼拐冤枉路,十分舒心。

  此地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顯得不太平整,沿街叫賣的小販和鋪子像是山間石峰裡的草木,有點縫就能活,客棧中兼有酒樓,為了招攬客人,甚至還請了民間藝人。

  民間藝人是一對連說再唱的中年夫妻,丈夫是瞎子,妻子聲音甜美,唱的正好是「千歲憂」謝某某的《離恨樓》,唱完一圈,那妻子就端起一個托盤,在客人中間走一圈,她也不苦苦哀求討人嫌,倘若有人給錢,就輕輕盈盈地衝人斂衽一禮。

  謝允放了一把銅錢在她的托盤上,周翡看清那女人正臉之後一愣,她遮著半張臉,面紗粗製濫造,有點透,能輕易看出下面坑坑窪窪的疤痕,為免失禮,周翡只一瞥就移開了視線,心裡止不住的可惜——那妻子身材窈窕,輪廓秀氣,本該是個能稱得上漂亮的女人。

  等那女人轉身走了,吳楚楚才小聲問道:「她……」

  「燙的,」謝允好像見慣了似的,平平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多半是自己燙的,謀生不易,總得有點自保的辦法,要臉沒什麼用?快吃吧,吃完早點休息吧,這一陣子顛沛流離,也實在沒睡過幾宿好覺。」

  那對夫妻一直在客棧裡唱到很晚,周翡等人都已經回客房休息了,還能聽見一樓傳來細細的「咿呀」聲,但看起來沒什麼收穫,《離恨樓》紅得太久,眾人天天聽,已經有些聽膩了,大多數人耳朵沒在他們身上,也對女人的托盤熟視無睹。

  周翡洗涮乾淨,本應十分疲憊,卻怎麼都睡不著,乾脆盤膝而坐,像個武痴似的在冥想裡錘煉她的破雪刀。

  就在她將九式破雪刀從頭到尾連起來一遍,又有些進益的時候,突然聽見隔壁「吱呀」一聲,謝允又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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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四章 謠言

  周翡不管是有多大的怒氣和火氣,一旦沉浸到她自己的世界裡,都會緩緩平息下來,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她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破雪刀不愧是「宗師之刀」,月亮還沒升起來,已經把她從未滿六歲的黃毛丫頭教育成了懂事的大人。

  「懂事的大人」站起來在屋裡溜躂了兩步,自我反省片刻,覺得謝允鬧起脾氣來固然十分好笑,而自己居然會以牙還牙地跟他較真,也是叫那雜麵餅吃飽了撐的。

  周翡探頭一看,見樓下還有幾個稀稀拉拉的客人,店小二卻已經哈欠連天,他給謝允端了一小壺渾濁的米酒,便在一邊懶洋洋地擦起桌子。

  唱曲說書的那對夫妻寂寞地坐在場中,女人的嗓子已經啞了,瞎男人撥弄著稍微有些受潮的琴絃,琴聲迴蕩在空蕩蕩的大堂中,倒有些靡靡之音的淒豔意味。

  謝允不知從哪要來一盞小油燈,放在手邊,照著桌上鋪滿的舊紙筆,他寫一會,就會出一會神,偶爾端起酒碗來將濁酒抿上一口,青衫瀟瀟,顯得有些落魄。

  周翡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見他正就著賣唱夫婦斷斷續續的琴聲寫一段新唱詞,她便坐在旁邊,撐著下巴看。前面的部分給鎮紙壓住了,周翡只看見一句:「……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纍纍,離人遠行胡不歸。」

  謝允筆尖一頓,看了她一眼,繼而又漠然地垂下眼睫。

  周翡自己翻過一個空碗,從謝允的小酒壺裡倒了一小碗米酒,幾口喝完,砸吧了一下,覺得這酒淡得簡直嘗不出什麼滋味來——她不大意外,謝允看似瀟灑隨便,其實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平白幹不出狂飲烈酒、爛醉如泥的事來。

  周翡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謝允的筆桿。

  上了年紀的舊筆桿停在空中,筆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濃,倏地落下一滴。然而周翡的手更快,瞬間將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遞,當當整整地接住了那顆渾圓的墨點,一氣呵成。

  謝允:「……」

  周翡知道自己這張嘴多說多錯,於是討好地衝他一笑。

  她臉上大部分時間都掛著屬於獨行俠的愛答不理,然而仗著自己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偶爾賣一次乖巧,居然也不顯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發不出脾氣來。

  周翡問道:「你在寫什麼?」

  謝允一邊有些鬱悶於自己的沒出息,一邊抽回筆桿,沒好氣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見他開口,忙順坡下驢,說道:「謝大哥,我錯了。」

  謝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運了運氣,想那李晟小時候,跟她比武輸了,從來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場,第二天又沒事人一樣,哪還得用人哄?她心裡這麼想,臉上就帶出來一點「你好麻煩」的埋怨來,搜腸刮肚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個在衡山的時候,我說錯話了,其實不是那麼想的。」

  可是事絕對沒辦錯。

  謝允將筆桿放在旁邊,嘆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沒誠意來。」

  還想怎樣?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點火氣頃刻就有死灰復燃的趨勢。

  好在謝允沒有「得寸進尺」,瞪了她一會,他繃著臉道:「姑娘,你是名門之後,不能總逮著我這種溫厚老實又柔弱的書生欺負。」

  周翡聽他又開始不要臉地胡謅白咧,就知道謝允已經消氣了,頓時鬆了口氣,眼角一彎,往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可不是麼,我真沒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寫什麼?」

  「一齣新戲。」謝允說著,旁邊油燈的小火苗閃爍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來有一層淡淡的流光,「講一個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聽戲的樂趣在哪,念白她還偶爾能聽懂幾段,至於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戲詞寫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裡,統一是又細又長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喚什麼。

  說說英雄也就算了,還講「逃兵」,周翡一臉無聊地用鞋底磨著木桌的一角,問道:「逃兵有什麼好講的?」

  謝允頭也不抬地飛快地寫了幾行字,漫不經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麼好講的?一個人倘若變成了舉世聞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經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著眼,一知半解地稱頌,卻誰也不瞭解他,不孤獨麼?再者說,稱頌大家都會,用的詞自古也來就那麼幾句,早都被車軲轆千百遍了,寫來沒意思,茶餘飯後,不如聊聊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你是還在諷刺我嗎?」

  謝允悶聲笑了起來,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哎哎,踢我可以,別掀桌。」謝允小心翼翼地護住他那堆亂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過一張紙,看了兩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歸來……」

  謝允:「哎,是來歸,你那眼神會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來歸帝子鄉,千鉤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懷萬古刃……呃,不對,萬古刀,誰顧巴裡舊……章台?」

  周翡念了兩行之後,被謝允一把搶回去,謝允將那張紙團成一團,往空杯子裡一扔:「姑奶奶,饒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覺得得重寫。」

  周翡本來就沒有什麼吟風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問道:「你是說這個貪生怕死的逃兵胸懷萬古刀嗎?」

  「他沒逃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錦還鄉,風風光光地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孩。結果後來發現朝廷不用他頂天,也不用他立地,也沒把他當人,他只是個誘敵深入的活誘餌,死在那任務就完成了,於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險阻重重,逃回家鄉,也沒能見到他的女孩。」

  周翡問道:「為什麼?」

  謝允眼珠一轉,注視了她一會,似笑非笑道:「因為那女孩是個水草精,已經乘著鯉魚遊走了。」

  他一句話說完,微微有些後悔,因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沒聽出來,她臉上露出一個單純的驚詫,真誠地評價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謝允說不好是失落還是慶幸,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收回目光,懶洋洋地說道:「那你別管了,反正能賣錢。咱們要去蜀中,還得沿著南朝的地界走,從衡陽繞路過去,好幾千里,不是一時半會能走完的——你知道貴寨的暗樁都怎麼聯繫嗎?」

  周翡毫無概念。

  謝允一挑眉,說道:「看吧,咱們連個能打秋風的地方都沒有,我好歹得一邊走一邊想轍攢盤纏,這不是白紙黑字,是銀子。告訴你吧,哥會的都是賺錢的買賣,學著點,人生在世,穿衣吃飯才是頭一等大事,光會舞刀弄槍有什麼用?」

  周翡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聽了這番「過日子經」,很是吃了一驚:「你還操心這個?你不是王爺嗎,沒有俸祿嗎?」

  謝允笑道:「你還知道什麼叫俸祿。」

  周翡又橫出一腳,謝允好像早料到有這一齣,飛快地縮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飯,我還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當吉祥物。」

  周翡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回家去?」

  她說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這是一個溫暖又微妙的用詞,因為在周翡腦子裡,世上始終有那麼個地方,可能沒有多舒服、多繁華,卻是一切羈旅的結束。

  謝允愣了片刻,輕輕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舊都。」

  遲鈍如周翡,都感覺到他那一笑裡包含了不少別的東西,可是不等她細想,謝允便有些生硬地將話題擋開,問道:「你又為什麼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她實話實說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練練。」

  謝允的表情一瞬間頓時變得非常奇怪。

  周翡:「怎麼?」

  謝允蘸了一點酒水,在桌上畫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畫了一道線,說道:「如果說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將鄭羅生堵在一個小窄道裡,殺了他的人,劃破了他的手掌,還能全身而退……雖說是沾了點對方輕敵的便宜吧,但你手上一樣連個趁手的兵刃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證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躋身二流。只不過你這個『二流』運氣格外不好,滿世界的嘍囉你沒碰上過,碰上的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人物,顯得有點狼狽。」

  周翡聽了這一番吹捧,沒當回事,有些不以為然地想:「你一個寫小曲的書生,會唱就行了唄,怎麼還扭起來了。」

  謝允又將他的毛筆倒過來,略微有些開裂的筆桿在酒漬上又一劃,說道:「但是也不必洋洋自得,此道如攀山,一重過後還有一重,世上還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門前輩……舉例來說,大約就是齊門的道長、霍家堡的堡主之類,一流之上的,是頂尖高手,鳳毛麟角,不管名聲怎麼樣,但是只要說出來,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貫耳。」

  周翡聽到這裡來了點精神,因為這不屬於武術技術評價,屬於奇聞軼事,在這方面上,她所認識的人裡沒有能出謝允之右者,便追問道:「頂尖高手是像北斗、四聖那樣的人嗎?」

  謝允「唔」了一聲,眉心一揚道:「木小喬算,鄭羅生不算,沈天樞算,仇天璣那樣的恐怕就夠不上——鄭羅生雖然位列四聖之首,是因為他有一幫能打能殺的狗腿子,而且心機深沉,小花招層出不窮,這種人十分危險,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說他是頂尖高手,恐怕不用說別人,四聖中其他三個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謝允又道:「頂尖高手之上,是宗師級的人物,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是什麼嗎?」

  周翡追問道:「什麼?」

  謝允見她微微前傾,心裡的賤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動起來,故意不慌不忙地給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已經開始發癢,他才拖拖拉拉地說道:「這二者的區別就是,頂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師級的人物卻不一定。」

  「枯榮手那對師兄妹劍走偏鋒,亦正亦邪,而且兩人分一部絕學,稍稍差了一層,北刀關鋒早早歸隱,留個徒弟尚未成名,已經隕落,也稍差了一層。但山川劍是武林無冕之尊,南刀開宗立派、補全絕學,這兩人卻實打實地堪稱一代宗師。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輩出,正是極盛之時,多少絕學重現人間,多少軼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樂道——」

  周翡被他三言兩語說出了一身顫慄的雞皮疙瘩。

  謝允手中的筆桿卻突然在桌上一劃,那半乾的小山被他塗成了一團,他話音倏地一轉:「可是這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太短命了,一陣風的功夫就過去了,山川劍與南刀先後亡故,枯榮手失蹤,北刀封刃,縱然有令堂這樣的後人,卻也為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繁雜的庶務所累,這些年都沒什麼進益,日後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樞窮凶極惡地襲擊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為他想再上一層樓——只可惜,能想出這種餿主意和髒手段,我看他還是拉倒吧。」

  他手一鬆,任憑裂縫的舊筆桿摔在桌上,「啪」一聲。

  周翡心裡跟著一跳。

  謝允低聲道:「大盜移國,金陵瓦解。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注)……你說是天意還是人為?」

  這時,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謝允的話音也就跟著停住了,他目光一轉,好像頃刻間就從方才盤點的古今中走了出來,從懷裡取出一點零錢,遞給周翡道:「我看那兩位也要收攤了,替我送他們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納悶道:「你不是自己還貧困潦倒寫小曲呢嗎?怎麼走哪在哪仗義疏財?」

  謝允擺手道:「身外之物、權宜之計,不能沒有,但也沒那麼重要,不如紅塵相逢的緣分珍貴,拿去吧。」

  周翡當即被這酸唧唧的腔調糊了一臉,意識到謝公子確乎是個稱職的小曲話本作者,抓過零錢,又倒了杯茶水,給那唱啞了嗓子的歌女端了過去,說道:「姐姐,你歇一會吧。」

  歌女忙起身道謝,頗為拘謹地收了她遞過去的錢,小聲道:「姑娘既然給了賞,便點一曲吧。」

  周翡沒料到給了錢還不算完,頓時好生發愁。

  別說曲子,連山歌她也沒聽過幾首,那毀容的歌女面帶愁苦,唱什麼都淒悽慘慘的,實在不是什麼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麼說才不讓人察覺出自己不愛聽來,謝允便也收了筆墨走過來,插嘴道:「小孩子家聽不出什麼好賴來,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費嗓子,說個熱鬧點的故事哄她早點去睡覺就得了。」

  周翡:「……」

  她意識到自己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罪了謝允一次,因為這句聽著還是像諷刺。

  那歌女見他們這樣客氣,有些受寵若驚,想了想,便輕輕地壓著嗓子說道:「既如此,我與二位說一段時事吧,道聽途說,不見得是真的,博諸君一笑——近日來,聽聞南北交界之處,著實出了幾件大事,還有一個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們就是從南北邊界走過來的,聽著這個開頭,便覺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來了興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慢慢地喝、仔細地聽。

  「據說此人是一位女俠,隱居深山,習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的了不得。」

  周翡一邊聽,一邊想道:「女俠、了不得,還在南北交界附近……說的不會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聲音雖輕,卻十分引人入勝,只聽她繼續道:「……她一出關,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圍華容城,當時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俠憑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殺了祿存星,衝出一條血路,毫髮未傷,飄然而去,而後千里獨行奔衡山,客棧打抱不平,設巧記引出青龍主大魔頭,截殺於衡山腳下,人人稱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後?」

  周翡一口米酒嗆進了氣管,咳了個死去活來。

  歌女還以為周翡是聽故事聽得太入神,便笑道:「據說這位女俠是南刀之後,二十年,破雪刀又重現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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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5:3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五章 賣戲

  「假如你說話靠譜……」

  馬車轆轆地往前滾著,拉車的馬屁顛屁顛地邁著四方步,周翡把謝允獨霸的車伕寶座搶走了一半,手裡無意識地玩著一根馬鞭,全無心欣賞沿途靈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謝允抗議道:「我說話本來就靠譜,你見過幾個人能像我一樣,滿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數家珍的?」

  耳朵長嘴碎有什麼好驕傲的?

  周翡沒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擺擺手,簡單粗暴地說道:「按著你那個『層次』的說法,我頂多是個二流貨色。」

  謝允哼了一聲,接道:「狀態好的時候能算。」

  周翡翻了個白眼:「你聽見那說書的把我說成什麼了?」

  謝允搖頭晃腦道:「連跳兩級,技壓頂尖高手,直接奔著一代宗師去了——別的宗師不值一提,個個鬍子一把孩子一幫,在青春貌美這點上就遠不及你,聽得我都快給你跪下了,大俠,小的以後不幹別的了,專門給你趕車行嗎?你打算什麼時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兒捅下來?」

  吳楚楚莫名其妙地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呃……不對,你們倆又開始說話了?」

  謝允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在說一代名俠『周斷刀』的故事。」

  周翡:「……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謝允有恃無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俠能把馬車趕到南疆去。」

  周翡:「……」

  謝允仍不肯見好就收,沒完沒了道:「就你這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俠』啊,到時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飯。對了,大俠,你會唱『數來寶』嗎?要不然我臨時教你幾句?」

  周翡忍無可忍,一腳掃了出去,謝允就好像一片靈巧的樹葉,輕輕地「飄」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個驚險又好看的把式,風度翩翩地掠上了車頂,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吳楚楚下意識地伸手蓋住自己的腦袋——怕他老人家將車頂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趕得不得法,還是拉車的駑馬屁股上有老繭三尺厚,怎麼也不肯再加速,那馬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緊不慢地往前溜躂。

  周翡怒道:「這其實是踩了高蹺的驢吧。」

  她聽了歌女那段聳人聽聞的「武林軼事」,足有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一會夢見北斗四聖湊了一圈太極八卦來圍攻她,一會夢見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當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著腳轉了好幾百圈,第二天睜眼醒了還在頭暈眼花。

  可是這麼沒煙兒的謠言究竟是怎麼傳出來的?

  周翡忽然皺皺眉,想出了一種可能性,問車頂的謝允道:「你說會不會是沈天樞在背後陰我?」

  「怎麼陰?」謝允的聲音從車頂上傳來,「昭告天下,說自己敗在了一個黃毛丫頭手上?」

  周翡:「……」

  也對,沈天樞他們那幫成名已久的大壞蛋,幹不出這麼丟人現眼的事——再說大動干戈地對付她一個無名小卒,也實在沒什麼必要。

  謝允又慢吞吞地說道:「你不經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傢伙對北斗積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條貪狼星被個什麼野孩子打得滿地爬的謠言,連沈天樞自己都計較不過來了,一般不會有人當真。」

  周翡奇怪道:「誰閒得沒事編這種謠言,有意思嗎?」

  「有啊,」謝允十分逍遙地晃蕩著兩條長腿,「所有人都在泥沼裡憤世嫉俗的時候,總是希望能有個英雄橫空出世的。不過呢……你的情況特殊一點,巧就巧在青龍主真死了。」

  三春客棧旁邊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窗戶縫後面有多少個伸著脖子看熱鬧的,周翡在三春客棧跟九龍叟大打出手確實鬧了好大動靜。

  後來在衡山,除了他們仨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裡了——殷沛連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認,想來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造謠或者澄清什麼。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棧出沒過,沒多久青龍主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從局外人的角度一想,好像還真有點像真的。

  華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聽途說,三春客棧的事卻能以訛傳訛。

  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真敢單挑青龍主,贏了人頭後飄然而去……那她挫敗沈天樞的事聽起來頓時顯得真了不少。

  周翡乾巴巴地說道:「我娘肯定會打死我的。」

  謝允從車頂上探出一個頭來:「你還有心事想你娘?唉,真是不諳世事。阿翡,我勸你啊,從現在開始夾起尾巴做人,能不動手儘量別跟人動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儘量裝死,讓他們傳去,只要你不露面,不闖新禍,他們過一陣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較簡單,她倒不是怕別的,主要李瑾容都一直說自己沒得到破雪刀的真傳,她自己不過學了一點皮毛,就整天讓人「傳人傳人」的叫,感覺還不夠給祖宗抹黑的,因此當時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了謝允的話。

  可能是前一段時間過得太驚心動魄,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簡直堪稱太平。

  謝允寫完了他那出荒謬的新戲,周翡則終於把馬車趕順溜了,吳楚楚也越來越沒有大家小姐的矜持。

  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來自外界的壓力,周翡好像是個臨時抱佛腳的學童,每天膽顫心驚地擔心別人揪住她「考試」,只有抓緊一切時間,不分晝夜地磨練起她的破雪刀來。

  連吃飯的時候她都不閒著,周翡時常吃著吃著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著筷子尖。

  謝允將筷子伸過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為刀,一招「分海」敲了過去,謝允的筷子應聲而折。

  謝允:「……」

  吳楚楚只好忍無可忍地出面調停:「食不言寢不語,打架也不行!」

  當然,周翡也沒有太過躲躲藏藏,畢竟,沒人猜得到所謂的「南刀傳人」長成這樣,在一路上越發千奇百怪的江湖謠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經從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俠」,變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陽,謝允的「寒鴉聲」正式完稿,三人也便安頓下來。

  傍晚時分,謝允動手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他給自己貼了兩撇小鬍子,還不知怎麼塗塗抹抹了幾下,在臉上弄了幾道皺紋,一轉身,他就從一個翩翩風度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個滿口「嗚呼哀哉」的中年書生,惟妙惟肖,幾乎是大變活人。

  謝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領子:「現在老朽就是『千歲憂』了,怎麼樣?」

  周翡如實評價道:「你要是往小碟子裡一躺,吃餃子的時候可以直接蘸。」

  謝允拿扇子在她頭頂一拍:「丫頭無禮,怎麼跟老爺說話呢?」

  周翡伸手撥開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頭一回給人裝丫頭,在王老夫人身邊的時候還能蹭馬車坐。可是老夫人身邊帶個小丫頭正常,一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大爺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爺們兒身邊也帶個小丫頭……那不是老不正經嗎?

  謝允聽聞她的顧慮,十分震驚地問道:「你居然以為千歲憂是個正經人,你怎麼想的?天下久試不第的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寫淫詞豔曲,怎麼從中脫穎而出?」

  周翡:「……」

  謝允擠眉弄眼地衝她招招手,說道:「我賣戲去,吳小姐是大家閨秀,我帶在身邊覺得多有不便,你呢,怎麼樣,敢不敢跟我長長見識?」

  周翡覺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經沾過不少血,依然覺得跟一個寫淫詞豔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麼長臉的事。

  謝允:「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話沒說就跟上了。

  謝允似乎對邵陽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都「賓至如歸」似的,沿途指點風物,侃侃而談,周翡都懷疑他是編的。

  見他又駕輕就熟地鑽進一條讓人眼花繚亂的小巷子,周翡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這麼熟?」

  謝允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在這要過飯。」

  周翡:「你……啥?」

  「我小時候,老師嫌我太嬌氣,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讓我分文沒有的出去要三年飯,還答應只要我三年以後沒餓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幫混過,混得不太好,丐幫雖然自稱是白道,但是這幫花子裡有好多不是東西的滾刀肉,大乞丐欺負小乞丐蔚然成風,很不友愛,我只好憤然叛出,剃了頭去當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點,有些禿頭還真能念幾句經,會唸經的要飯就輕鬆多了,特別是我還十分英俊瀟灑……」

  周翡當他放屁,木著臉,壓低聲音問道:「令師沒被誅九族啊?」

  謝允頂著中年書生那張老臉,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將摺扇打開忽閃了幾下,嘆道:「你自己非要問,說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麼了?」小巷子一頭,突然打開一扇窗戶,一個女人冒出頭來,她探出半身來,托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睨了謝允一眼。

  那女人長得說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長,半睜不睜的眼角好像掛著一條小小的鉤子,神情倦怠,說不出的風情萬種,她素白的鵝蛋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千歲憂先生,幾年不見了,風流依舊。」

  謝允衝她一拱手:「老闆娘,幾年不見了,被你顛過去的眾生怕是站不起來啦。」

  「老闆娘」聽了這番油腔滑調,非但沒生氣,反而有點得意,衝他一勾手指道:「帶好東西了嗎?帶了就上來,沒帶就滾,老娘不招待你這種窮酸。」

  謝允哈哈一笑,回頭沖周翡招招手,小聲道:「這是金主,賣了錢給你買把好刀,一會好好說話,別捅婁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周翡見過岳陽外的粗野村婦,見過吳家的夫人和千金,見過瘋瘋癲癲的段九娘……可是這個「老闆娘」跟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她的骨頭看起來輕飄飄的,柔軟得好像怎麼折都可以。

  周翡這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還不知什麼叫做「風塵氣」。

  小巷盡頭有一扇很窄的門,一看就不是正門。樓上的老闆娘親自下來給他們開了門:「進來……咦?」

  她忽然看見了謝允身後的周翡,睜著一雙桃花眼有些驚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拐來的小美人?」

  謝允面不改色地掰道:「我閨女,叫謝紅玉。」

  周翡:「……」

  有個人是不是活膩了!

  老闆娘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明顯不信,但也沒多問。

  她懶洋洋地邁開步子,將兩人帶了進去,後院不算大,但四下開滿了花,牆邊堆滿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紅的,中間還有個鞦韆,旁邊的小桌上放著琴,一股幽香無處不在,不知是從哪傳出來的,周翡應接不暇地悄悄四處打量,只覺得其中說不出的別緻。

  老闆娘伸出塗滿蔻丹的手,沖謝允一攤:「拿來吧。」

  謝允從懷中摸出他那卷裝訂好了的「寒鴉聲」遞過去,還不誤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個指響,以防她東張西望一腳踏進人家魚池裡。

  老闆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鞦韆前坐下,指著石桌石凳對謝允他們說道:「二位坐。」

  說話間,好幾個穿紅戴綠的美貌少女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端茶倒水之餘還不忘跟謝允「先生長先生短」地貧上幾句——有一個還伸手捏了周翡的臉。

  周翡:「……」

  她老老實實在旁邊坐著也能被殃及池魚!

  這些姑娘看起來和謝允頗為熟稔,不知為什麼,對他卻並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謹的恭敬。

  老闆娘沒多久就翻完了,隨即她若有所思片刻,抬頭看了看謝允。

  謝允:「怎麼?」

  「你確定要給我這本?」老闆娘問道,「總覺著你是拿了別人的血淚出來賣笑。」

  「是賣唱,嘖,我賣藝不賣身,說那麼難聽。」謝允輕描淡寫地糾正道,「血淚這東西,自己吃也是噁心,講給別人聽也是不合時宜,我借來換點路費,豈不物盡其用?」

  老闆娘目光一轉,「噗嗤」一笑,說道:「行吧,我收了,老規矩。」

  她話音剛落,就有個少女端著個托盤過來,遞上一個錦囊。

  謝允接過來墊了墊,連看都沒看,便收入懷中:「就知道老闆娘痛快……其實這回還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闆娘豎起一根手指。

  謝允從善如流地從那錦囊裡拈了一片金葉子送還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覺得謝允賣戲根本不是為了路費,是為了買消息。

  老闆娘大大地翻了個白眼,一把奪過來,冷笑道:「拿老娘的錢打發老娘,真有你的,有話說,有屁放!」

  謝允道:「我想問老闆娘一個消息,十二重臣護送當今南下時,幾個文官捨命也不夠,因此路上必有高人護送,當時除了殷聞嵐,隨行之人中是否還有齊門,是否還有那麼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闆娘一愣,將金葉子緩緩推回給謝允,說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葉子買得下來的。」

  謝允目光一閃:「我可以交換……」

  他話沒說完,一個腳步有些慌張的少女快步走進後院,趴在老闆娘耳邊低聲說話。

  周翡五感靈敏,聽見那少女說的是:「夫人,一幫『行腳幫』的『五子』不知幹什麼,來了不少人,前後門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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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六章 暴露

  老闆娘有些懷疑的目光首先便落在謝允身上。

  謝允一張臉皮本來就「深不可測」,做過手腳後,越發沉穩如山、紋絲不動,茫然道:「來的是你的債主,還是我的債主?」

  老闆娘注視了他片刻,隨即長眉一挑,站了起來。

  「誰的債主都一樣,」老闆娘冷冷地一笑,「討債討到我這裡來了。」

  老闆娘說完,轉身就走,身上寬鬆的錦緞飄在身後,彩雲追月似的如影隨形,她整個人好像個霓裳羽衣中憑虛御風的仙子,美麗得近乎繁盛。

  謝允沉思了片刻,沖周翡一招手:「咱們也去看看。」

  周翡悄聲問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謝允眉尖輕輕地一挑,他被假皺紋糊住的眼角波動了一下,臉上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譏誚與冷峻,「我又沒犯王法,他憑什麼抓我?就算當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說『抓』這個字。」

  走過後花園,是一座小樓,前面還有個院子,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花,地方顯得寬敞多了,原來此地住了個戲班子,一幫年輕女孩子在院子裡吊嗓子,有拉筋的、有板腿的,什麼奇怪的動作都有,卻並不讓人覺得不雅觀,比姹紫嫣紅的後院顯得還要花團錦簇。

  女孩們見老闆娘帶著兩個陌生人走出來,都停了下來,好奇地望著他們。

  前院大門氣派多了,「吱呀」一聲分向兩邊打開,周翡便瞧見了門口圍著的人。

  放眼一望,來人個個都是灰撲撲的短打扮,臉上統一一致地帶著寒酸的風霜之色,不少人微微弓著肩,是一副被力氣活壓彎了腰的模樣,雖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卻別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細看,都分不清誰是誰。

  門裡的女孩子們有多麼姹紫嫣紅,門外的漢子們就有多麼灰頭土臉,兩廂對望,別提多古怪。

  見老闆娘親自出門來,有個中年漢子越眾而出,似乎是其中領頭人,他便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聲下氣地說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擾。」

  霓裳夫人將鬢角的一縷長髮輕輕地撥到耳後,輕輕地靠住門框,笑道:「奴家一個只會彈琴唱曲的弱質女流,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諸位大哥,叫你們這樣氣勢洶洶地來堵人家的門?這院裡可都是花骨朵一樣的姑娘,個個膽子小得很,經不起人家放肆,嚇著了可怎麼了得?」

  她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的女孩子們立刻嘻嘻哈哈地小聲笑了起來,好像一陣小風吹來,滿院的花枝都開始亂顫。

  敏銳如周翡,卻察覺到這鶯歌燕語中藏著一股細細的殺機,儘管不是衝她,她的後脊卻不由自主地略微緊繃了起來。

  行腳幫的領頭人上前一步,神色越發恭謹有禮,近乎卑躬屈膝了,他說道:「小的們不請自來,本來無意打擾夫人,實在是受人之託——夫人今日接待的貴客行蹤縹緲,過了這村沒這店,小的們也是沒有辦法。」

  霓裳夫人眉頭微皺,跟周翡一起轉頭望向謝允。

  謝允有些意外。

  他知道行腳幫背後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負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讓他這麼跑了。

  那個老流氓耳目靈敏,知道他「千歲憂」的這層皮不意外,「千歲憂」的名號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傳出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陽,倘若從衡山奔蜀中而去,沿著南朝邊界,此地是必經之路,謝允要在此落腳,幾乎是十有八九會來拜會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會來,在這裡守株待兔似乎也說得過去……

  為防這一關節,謝允還特地喬裝打扮了一番,雖然看起來沒瞞過去。

  他有點想不通這些行腳幫的人是怎麼認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瓏?就算用了什麼方法認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棧後再派人去堵,何必大喇喇地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個霓裳夫人?

  這沒有道理。

  這幫行腳幫的窮酸上來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頭有臉的一號人物,哪能讓他們拔這個份?

  她當即一翻眼皮,笑容風情萬種,話卻很不客氣:「我這裡只有寫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貴客是沒有,賤人一大幫,你要誰?」

  那領頭人假裝沒聽懂她的夾槍帶棒,唯唯諾諾地說道:「不敢,不敢,勞煩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場人齊齊一愣。反應過來後,一同將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還不大能接受自己這一場意外躥紅,未能習慣眾人圍觀的目光,驚嚇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間一摸——什麼都沒有,她的刀還在謝允承諾的未來裡,尚未橫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謝允一眼,隨即喃喃地低聲道:「破雪刀?」

  行腳幫的領頭人低下頭作了個揖,循著眾人的目光鎖定了周翡,對她說道:「小的們受人之託,尋找姑娘的蹤跡,找了不知多少門路,總算摸到了一點端倪,煩請姑娘可憐可憐小的們,跟我們走一趟。」

  周翡這麼長時間自詡老老實實,半個禍都沒闖,一時有點懵,不知道這群人是怎麼找上自己的。謝允心頭一轉念,卻有點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腳幫的人盯著他,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順勢賣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卻給霓裳夫人伸手擋住了。

  霓裳夫人仔細看了看周翡,只覺得這個丫頭就是個普通的丫頭,除了不那麼活潑以外,與滿院的姑娘相比毫無異常,既看不出凌厲,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將她從頭打量到腳,愣是沒看出「破雪刀」三個字寫在哪了。

  她心裡浮現出荒謬的將信將疑,想道:「難道真有人天縱奇才,小小年紀就能達到這種返璞歸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閃爍,人也站直了些,問周翡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沈天樞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慚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貴客!」霓裳夫人用一聲大笑打斷了她,在周翡驚詫的目光中,她眉目間矯揉造作的媚氣倏地一散,連連大笑數聲,「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幹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點火爆,根本不聽她解釋,一步邁出門口,門口圍著的行腳幫中人除了領頭的,集體往後退了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懼她。

  霓裳夫人朗聲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們哪來的狗膽要人要到老娘頭上?滾!都是下九流,誰怕誰?」

  此人前一刻還巧笑嫣然、風情萬種,下一刻卻又冷漠兇狠,活像準備嗜人的女妖,院子裡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們頃刻就安靜了下來,圍在班主霓裳夫人身邊,飄逸寬大的舞袖中隱約有兵刃的冷光閃過,周翡目瞪口呆,無端打了個寒戰。

  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行腳幫的領頭人一伸手,壓下身後蠢蠢欲動的手下,口中道:「好說好說,稍安勿躁。」

  說著,他從袖子中摸出一個手鐲,對周翡道:「僱主讓我把這個帶給姑娘,說你應該認識,只要看見它,肯定會來。」

  周翡不僅認識,還相當熟悉,她的臉色一瞬間就冷了下來——那手鐲材質看不出,外面一圈被綵綢纏滿了,還掛了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掛身上走到哪響到哪,別提多麻煩。

  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沒什麼正事,哥哥姐姐都懶得搭理她,因她長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師兄弟和長輩們都待她寬容得很,逐漸養出一身活潑俏皮的好吃懶做來,她的功夫出名的爛,吃喝玩樂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經一聽見她身上亂響的鈴鐺就腦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李妍為什麼會離開四十八寨?

  誰帶她出來的?什麼人敢扣住她?

  慢著……李妍不可能是自己出來的,她身邊必有長輩隨行,依照李瑾容給周以棠信裡說的,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金陵,沒必要、也不可能走北邊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除此以外,誰敢扣住她?

  難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難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華容城中帶著吳楚楚躲避北斗時一樣,一瞬間,她的心智就從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裡脫胎換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靜與謹慎。

  她心裡兜兜轉轉地起了好幾個念頭,將那鐲子塞回袖子裡,冷下臉道:「你僱主是誰?知不知道這手鐲的主人是誰?是不是找死?」

  她話音中殺意越來越盛,那行腳幫的領頭人臉上隱隱露出戒備的神色。

  周翡隱晦地和謝允對視了一眼,謝允不著痕跡地衝她一點頭。

  平時不想惹麻煩,可是現在李妍落在別人手裡,這時候「謙虛誠實」可就不合時宜了。

  周翡知道,她越是裝腔作勢,對方就越得掂量,當下乾脆不解釋,將高手的架勢足足地端了起來——不可一世的眼神來自於段九娘,冷靜倨傲的態度來自於重新拿起刀的紀雲沉。

  沒辦法,這麼短短幾個月,想將兩大高手的本事都學來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調還能模仿一二。

  謝允適時在旁邊搭腔道:「我與貴幫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沒聽說過兩單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白准就是這麼讓人做事的,真長見識。」

  他倆一唱一和,頗像那麼回事。

  那領頭人的領頭人卻也沒那麼好糊弄,他眼珠一轉,陪笑道:「這位先生的話小的有些聽不懂,小人不過是個替人跑腿送信的,諸位都是俠士,何必與我們下等人一般見識?幹咱們這行,跑腿傳話,就仗著朋友多、人路廣,不多嘴乃是第一等要事,就算是給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們也不能代僱主胡說八道,對不對?」

  此人嘴上是在給自己賠不是,其實也未嘗不是在隱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無懈可擊,吃飯睡覺如廁的時候也能嚴加戒備嗎?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們這一群陰溝裡的耗子。

  「不過呢,僱主的大名,那邊倒是沒說不讓報,」那領頭人遞出個軟釘子,緊跟著又退了一步,既讓人掂量,又顯得十分有誠意,「不知姑娘可否聽說過『擎雲溝』?」

  江湖中大小門派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幾個遊手好閒的惡少就能組織個「無敵神教」,大多籍籍無名。

  大傢伙都口耳相傳的,要麼像當年的殷家莊那樣,出了個特別了不起的人物,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要麼便是各大門派,家大業大、底蘊深厚。

  「擎雲溝」聽起來不比「無敵神教」高級到哪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麼玩意?沒聽說過——不知你們那不長眼睛的僱主聽沒聽說過『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們哪裡,是討債還是討公道,你們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當家。」

  謝允忙在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暗示周翡狂過頭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麼,這個擎雲溝不是什麼窮山僻壤的野雞門派?」

  就在這時,街角處傳來一聲冷哼。

  行腳幫的人「呼啦」一下散開,只見一個青年人緩緩從那一頭走進來。

  這人身量頎長,面色不善,模樣倒也堪稱英俊,就是有點黑。

  他衣服黑,臉也黑,手中還拎著一把通體漆黑的雁翅刀,整個人順了色,老遠一看,是好一條人間黑炭!

  擎雲溝「擎」的居然是朵烏雲!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時候,忽然就讓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這人腳步沉穩,步履間雙肩紋絲不動,器宇軒昂,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覺得一頂蜀山一樣大的帽子當空砸在了腦門上,還得強行梗著脖子頂著。

  那青年稍微帶著點口音,他說話十分用力,每個字都重重地咬一下,聽起來有點像一字一頓的語氣。

  他一雙眼盯著周翡,又道:「你剛才說,擎雲溝是什麼『玩意』。」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們僱主?」

  那青年不答,衝她伸出一隻手:「我是擎雲溝主人楊瑾,聽聞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來討教。」

  周翡:「……」

  這人沒病吧?

  自稱楊瑾的人臉上帶著青年男子特有的削瘦,好似稍稍一咬牙,額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種奇特的語氣說道:「你既然是南刀傳人,與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關係匪淺,放心,我絕不傷害無辜。我手中刀名叫『斷雁』,磨練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來見識『天下第一刀』……」

  那行腳幫的領頭人出言打斷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門口說這話不合適。」

  楊瑾分出一線目光,掃了霓裳夫人一眼,隨即毫無興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著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處打聽你的蹤跡已經數月,只要讓我見一見你的刀,成敗不論,我保證你們寨中人必定安然無恙。」

  周翡一時間覺得無比荒謬。

  二十年前紀雲沉挾持殷沛挑戰山川劍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問題是,山川劍是真高手,她是個被人吹出來的高手!

  楊瑾將手中的長刀往前一橫:「我的刀在這裡,你的呢?」

  周翡:「……」

  沒錢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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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七章 備戰

  周翡尚未成為一個英雄,已經先體會到了窮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過她這當事人都還沒來得及表態,那位變臉如翻書的霓裳夫人卻忽然莫名暴怒道:「放肆,你當我羽衣班隨便欺負嗎?」

  行腳幫的領頭人同時喝住那黑炭:「阿瑾,說得什麼話!」

  那楊瑾雖然明面上是「僱主」,但見他與行腳幫領頭人說話的樣子,似乎更像個十分相熟的後輩,他皺著眉,先用「關你鳥事」的眼神掃了霓裳夫人一眼,沒開口反駁,看起來居然還有點委屈。

  領頭人頓了頓,沖霓裳夫人道:「少年人衝動,夫人勿怪。咱們豈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諾未必千金,也肯定不會做出隨便爽約之事,咱們大可以另約時間,另約地方,您看……三天之後如何?」

  他說話十分狡猾,言語間彷彿周翡已經答應了跟楊瑾比武,謝允擔心她被行腳幫的流氓繞進去,正待插話,周翡卻先開了口。

  周翡自從見過了仇天璣和青龍主,是不憚以惡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沒有山川劍那麼寬廣如海的好心胸。

  她心裡快速地權衡片刻,直接對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說道:「四十八寨收留無數走投無路之人,為此,李家父子兩代人搭了性命進去,留下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小遺孤——就是被你們扣下的人。你們一群自詡……」

  周翡微微一頓,抬起下巴,目光在楊瑾和那一群行腳幫的人臉上掃過。

  她剛開始說的話,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而已,誰知說到這裡,她卻不由得真情實感起來,十多年前,那個在她記憶裡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悠忽間在她眼前閃過,周翡心裡那一點因名不副實和被迫裝腔作勢而產生的荒謬感,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悲憤衝開了。

  「你們一群自詡身懷絕技、門路遍天下的英雄豪傑,居然為了這一點無冤無仇的名分之爭,就出手扣下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周翡接著說道,「好,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今天的事我記住了。」

  謝允暗自以哂,知道自己是多慮了。

  和周翡相處時間長了,他總是忘了她在華容城中隻身行走於兩大北斗之間的豐功偉績,總覺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謂「天真」,大概只不過是在狹窄背光的地下暗牢裡,明明四面楚歌,明明聽懂了「此地危險」,還是執意將一袋亂七八糟的藥粉順著牆上的小窟窿塞過來吧?

  謝允適時地點點頭,在旁邊替周翡找補了一句,說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這故事還能連說再唱,今天這事她記住了,明天全天下都會知道——老闆娘,你的姑娘們敢不敢開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腳幫殺人滅口啊?」

  霓裳夫人聞言大笑道:「能聽得懂我曲子的男人們十幾二十年前就都死絕了,剩下的不過是些多長了一條腿的齷齪濁物,多說句話都嫌髒了舌頭,老娘早就活膩了,有本事就拿著我的人頭上北邊去,偽帝腳下狗食盆子還空著倆呢!」

  楊瑾好像不太會說話,一時有些無措。連行腳幫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許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來是名門之後,手上刀法又厲,先前只是想著這位傳說中的「南刀後人」可能跟楊瑾差不多是一路貨色,有人約戰,再稍微搓把小火,必定得憤然應邀,至於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幾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對方全然沒有一點應戰的意思,還三言兩語間讓場面落到這麼個地步,楊瑾和行腳幫的領頭人一時間都有些騎虎難下——行腳幫一向消息靈通不輸丐幫,大概怎麼都想像不到,他們數月以來聽得神乎其神的這位後起之秀全然是個「誤會」。

  周翡的情緒本來有些失控,不料猝不及防聽了霓裳夫人一句緋色飄飄的話,她的悲憤頓時又煙消雲散,心大地開起了小差。

  「什麼?」她詫異地想道,「十幾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不,她有那麼大年紀嗎?完全看不出來啊!」

  好在旁邊還有個靠譜的謝允,謝允丟下楊瑾不理,只問那行腳幫的領頭人道:「閣下貴姓?」

  領頭人頗有些灰頭土臉:「不敢,小人免貴姓徐。」

  「徐舵主,」謝允點點頭,「好,既然你說三天之內,那我們三天之內必須見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這,要不然……徐舵主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看著辦。」

  楊瑾急了,沖周翡道:「你不敢應戰嗎?」

  周翡飛快地把溜號兒的神智拖回來,超常發揮了一句:「就憑你辦出來的事,人人得而誅之,應戰?你配?」

  霓裳夫人一摔袖子:「說得好,送客!」

  說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幾個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說地便將徐舵主等人關在了門外。

  被關在外面的人怎樣就不知道了,反正經過這一場混亂,周翡他們從蹲在後院賣戲的窮酸變成了上座的客人。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剛開始一身風塵氣,楚楚動人。

  隨後面向外敵,她能說翻臉就翻臉。

  翻完臉,關門打量著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處亂飄了,纖纖玉指也不沒完沒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從一身上下找了幾根尚且能撐得住門面的骨頭,人都站直了幾分。她好像個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搖身一變,成了個宜室宜家的賢惠女子。

  霓裳夫人用一種近乎慈祥的和顏悅色對周翡說道:「你是李家後人?弟子?」

  周翡一點頭,含糊地說道:「算是。」

  「跟李大哥不太像,」霓裳夫人也沒追問,看了看她,「我以為李大當家會選一個男孩……至少看起來壯實一點的傳人。」

  周翡想了想,低聲道:「要都以『天生』的資質為準,看著不行就覺得真不行,那世上的人大概都只能止步於學語學步了,畢竟剛生出來的小孩看起來都挺笨的——另外我也不是什麼南刀傳人,那都是以訛傳訛的,我只不過才剛學了一點皮毛……」

  她還沒解釋完,霓裳夫人忽然捂著嘴笑了起來。

  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哪裡可笑。

  「我剛還說一點都不像,誰知這會就說嘴打臉,你這神態真是跟他一模一樣,」霓裳夫人笑道,「我剛認識李大哥的時候,也就和你現在差不多大吧,還年輕得很呢,我們一大幫人機緣巧合結伴而行,問他是什麼師承,他也不太提,就輕描淡寫地跟人家說『沒什麼師承,祖上傳下來一套刀法,還沒大練熟』,我還道這是哪來的鄉巴佬,自家刀法沒練熟就出來現世,誰知……哈哈,他頭一回出手的時候,我們都快被嚇死了。」

  周翡乾笑了一聲。

  李徵脾氣溫厚,虛懷若谷,他說「沒練熟」,那必須是謙虛……別人居然當真了。

  到了她這,破雪刀卻是真的沒練熟,這分明是沒有一點水分的大實話,可愣是沒人信!

  天理何在?

  謝允衝她擠擠眼,周翡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謝允見周翡一臉說不出口的鬱悶,便很仗義地替她打斷了霓裳夫人對錦瑟年華的追憶,並且只用了一句話。

  他問道:「看來霓裳夫人和當年幾大高手交情甚篤的事是真的了?」

  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給按了什麼開關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彎起來的嘴角還盛著笑意,眼神卻已經暗含了警惕,沖謝允溫聲道:「我說了,一片金葉子不夠,你那一袋都不夠,千歲憂先生,沒有籌碼,你就別再刺探了,咱倆也算是舊相識,你該知道,世上沒人能撬開我的嘴。」

  謝允絲毫不以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吭聲了。

  霓裳夫人被他攪擾得談興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攏了攏頭髮:「這幾日你們就住在我這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煩。」

  周翡忙道:「夫人,我們客棧裡還有一位朋友。」

  「無妨,找幾個人去接來。」霓裳夫人厭倦地擺擺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說「無」的時候,才剛站起來,說到「來」字的時候,人已經出了前廳,衣擺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春風拂檻。」謝允面帶讚嘆地說道,「據說脫胎於舞步,這或許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卻肯定是最好看的,飄飄欲仙,時遠時近,讓人……」

  他沒說完,一轉頭,見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皺著眉,便笑道:「怎麼?」

  周翡其實也不知道怎麼,相比起霓裳夫人對徐舵主等人明顯的排斥和憤怒,她對謝允稱得上是十分禮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兩語之間,她卻莫名從霓裳夫人輕輕柔柔的話音裡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腳幫包圍時還要濃重且深邃的殺機。

  周翡遲疑道:「她……好像生氣了?」

  「沒有。」謝允笑道,「只是我問了不該問的事,她想殺我而已。」

  周翡:「……」

  「怎麼,你以為就你感覺得到嗎?」謝允又端起茶來細品,沒事人似的抿了兩口,他滿足地嘆了口氣,「剛才在後院喝的都是陳茶,這會才捨得給上點雨後新茶,這女人太小氣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千歲憂這名字就是羽衣班宣傳的,我認識她不是一兩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給錢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罵了,哪有這麼心平氣和的態度?」

  周翡眨眨眼,一時沒聽懂這句話。

  謝允便給她細細地解釋道:「假如有人來問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說的事,你會怎樣?勃然大怒,警告別人少打聽嗎?你不會的,你雖然最開始想這樣,但冷靜下來,你很快會盡最大可能平靜下來,絕不刺激對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夠深,你甚至連一點震驚都不會表露出來,你會不斷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胃口,讓別人以為你只是騙好處,自己放棄,對不對?」

  周翡:「那……」

  「沒什麼,」謝允壓低聲音,「我問她,也只是試探她的態度而已。妹子啊,千萬不要被那些『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前輩們給慣壞了,你要知道,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問了別人就會說的,你得學著從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隱瞞與算計的節奏裡找出你想要的東西——好,這些廢話就不說了,我知道你現在最想打聽擎雲溝的事。」

  周翡遲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點點頭,她雖然剛剛放了一番厥詞,心裡卻沒什麼底。

  這會坐下來,她忍不住想,話逼到這份上,那些人會不會乾脆破罐子破摔,對李妍不利?

  「行腳幫不敢。」謝允一眼就看出她心裡的憂慮,不慌不忙地說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腳幫雖屬於黑道,但也是屬於南邊的黑道,他們這些人無孔不入,很不擇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會站錯地方,這是規矩,跟人品什麼的都沒關係,倘若犯了這一條,往後他們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個姓徐的又不傻,不會為這點小事自尋死路——何況擎雲溝也不算什麼歪門邪道。」

  周翡問道:「擎雲溝到底是什麼?」

  「是個三流門派,」謝允道,「你看楊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雲溝地處南疆,瘴氣橫行,草木豐沛,他們不以武功見長,神醫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稱『小藥谷』……」

  周翡奇道:「難道還有大藥谷?」

  「有過,」謝允簡短地說道,「現在沒了,滅門了——這個不重要,別打岔——一代一代的人,總會出怪胎,比如每隔幾輩人就會出一個不愛治病救人,專門喜歡下毒殺人的,不過醫毒不分家,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這一輩,擎雲溝卻有了一個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計這個楊瑾也就是勉強分得清人參跟蘿蔔的水平,唯獨醉心刀術,還頗有些天縱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輩挨個揍了個遍。」

  周翡沒料到黑炭的身世這樣曲折離奇,一時有點震驚。

  「這個人早就開始四處挑戰了,算是近幾年群星黯淡的中原武林裡難得的後起之秀。」謝允道,「我猜他是奔著南朝武林第一刀去的,突然讓你橫空出世截了胡,肯定不服氣。他眼裡只有刀,別的沒什麼惡名,至今沒幹過什麼濫殺無辜的事。」

  周翡黑著臉道:「我又不是故意出世的。」

  謝允嘆道:「唉,誰不是呢?哪個娘生娃的時候也沒跟肚子商量過——總之你把心放下吧,你們寨裡的人肯定沒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較高下,他要名,你認個輸就沒事了。」

  周翡沒吭聲。

  謝允等了一會,突然抬頭道:「慢著,你不回真想應了他的約戰吧?」

  周翡目光閃爍了一下,有些猶豫:「你覺得我不該應?」

  謝允謹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保證不打我,我就說實話。」

  周翡:「……」

  已經知道答案了。

  「楊瑾的『斷雁十三刀』不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吧,至少已經位列一流高手了,我聽說前年崆峒掌門都輸了他一招,你至少回去再練幾年,才有跟現在這個楊瑾有一戰之力。」謝允坦白道,「你還是聽我的吧,要說在衡山冒險跟青龍主周旋是為了道義,那也便罷了。但這算什麼?虛名如蝸角,連個屁也頂不起來,時間長了還得為其所累,爭這個有什麼必要?」

  周翡底氣頗為不足地點點頭,這事她確實不佔理——無謂的逞勇鬥狠,還是在打不過人家的情況下,真是挺傻的。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最大的好處,就是哪怕她脾氣再暴、性情再衝動,也不大容易像「睡涼炕的傻小子」一樣火力旺,即便沒有道理地熱血上頭,只要把道理給她講明白,也很快能消下去,不會太難勸。

  謝允察言觀色,卻覺得她雖然聽進去了,但不知為什麼,還是有點意難平,便問道:「到底怎麼了?」

  周翡微微露出一點難色,倘若事關她自己的名聲,她倒不大在意,少年人是最丟得起面子的,反正不管外面吹的多厲害也是謠傳,能有個機會戳破也挺好,還她一個「不入流」的本來面貌。

  可是方才,她敏感地察覺到,徐舵主也好、楊瑾也好……甚至是霓裳夫人,他們對她的稱呼,都是統一的「南刀」,甚至沒人弄得清她姓周不姓李。

  她不再是個出門找不著北的無名小卒,她被趕鴨子上架地當成了一個符號、一塊名牌,頭上頂著的名字不再是「周翡」,而是「李徵」。

  「唔……沒什麼,我在想,一會得給楚楚寫一張紙條,不然陌生人去找她,她不見得會跟著來。」

  她一個兩手空空,連把刀都沒有的人,說出「想為了南刀應戰」,恐怕得讓人笑掉大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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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八章 取巧

  李妍雖然被軟禁了,但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像周翡擔心的那麼水深火熱,她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條腿,給她吊兒郎當地翹起了半邊,始終保持著只有兩腳著地的搖晃狀態,旁邊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這敗家玩意把栗子挨個捏開,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讓它們呲牙咧嘴地一邊涼快去。

  她這麼一邊吃一邊往外挑,十分優哉游哉,看不出是被人抓來的,還是自己跑來給人當姥姥的。

  關她的人怕她悶得慌,還給她準備了一本志趣不怎麼高雅的民間話本,這可是個新鮮玩意,在四十八寨萬萬無緣相見,雖然水準比較低級,但李妍還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話本中間有起承轉合,只有一段結束、又恰好要翻頁的時候,李妍才能偶爾想起自己的俘虜身份。

  每當這時,她便心血來潮地吼上兩嗓子,諸如「放我出去,你們有沒有王法,我家裡人知道了不會放過你們」之類的廢話,然後見沒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無用功,又一頭紮進話本裡的愛恨情仇,被關押得樂不思蜀。

  到了晚間,她嗑瓜子把舌頭嗑出了一個泡,牙齒發澀,微微一抿,她感覺自己兩顆門牙好似比往常疏遠了不少。又用舌頭勾了一下上牙床,血泡便破了皮,李妍疼得呲牙咧嘴,由此遷怒起把她扣在這的罪魁禍首。

  李妍跳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深吸一口氣,準備了一通胡攪蠻纏的大罵。

  就在她的話將出未出時,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拎著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楊瑾與李妍對視了片刻。

  楊瑾冷冷地問道:「你要幹什麼?」

  「……」李妍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氣質震懾,湧到舌尖的大罵又「嘰裡咕嚕」地滾回了肚子,她因為自己這份不爭氣十分憤慨,於是怒氣衝衝地衝門口的人吼道,「你們關得我都上火了,我要吃桃!」

  楊瑾一臉「你不可理喻」,瞪著李妍。

  李妍緩過一口氣來,怒道:「你知道我姑姑是誰嗎?你知道我姑父是誰嗎?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混蛋,居然敢……」

  楊瑾忽然打斷她道:「你真是南刀李徵的孫女?」

  李妍愣了愣,反應了好一會「李徵」是哪根蔥——畢竟,平時在家不會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掛在嘴邊,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屍骨已寒的爺爺,趾高氣揚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麼樣?怕了吧,嚇死你!」

  楊瑾的臉色好似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樣,說道:「南刀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後人?」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當即出離憤怒了,拿出她在家裡跟師兄弟們撒潑打滾的刁蠻,伸手將腰一叉,擺出個細柄茶壺的姿勢,指著楊瑾道:「沒有我這樣的孫女,難道有你這樣的孫子?孫子!奶奶還不要你呢,我們家有錢,用不著燒你這種劣質炭!」

  楊瑾忍無可忍,額角的青筋隱隱浮現,突然往前邁了一步。

  李妍先是緊張兮兮地一扎馬步,雙手一分,擺了個預備大打出手的姿勢,隨後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判斷自己打不過,於是又大呼小叫地抄起她方才坐過的椅子橫在胸前,繞到桌子後面。

  椅子一條腿上掛了個圓潤的栗子殼,李妍揮舞著她的凶器,一邊後退一邊咋咋呼呼地說道:「你敢過來,我就讓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我告訴你,小白……不對,小黑臉,姑奶奶從小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短劍使得出神入化,長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蘆,別、別別逼我對你不客氣!」

  楊瑾冷笑道:「哦?那我倒要先領教……」

  「阿瑾。」好在這時徐舵主來了,皺著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聲道,「你老大一個人,跟個小女娃娃一般見識什麼?」

  李妍一見徐舵主,頓時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

  原來周翡他們走了之後,過了幾個月,李瑾容不知因為什麼,也突然決定要離開四十八寨出去辦什麼事——究竟是什麼事,她自然也不會告訴李妍。

  這可是十分新鮮,因為自從李妍有生以來,大當家就一直是四十八寨的定海神針,從沒離開過。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帶走了,李妍本來就頗感無聊,聽聞姑姑也要走,頓時不樂意了,她幹了一件哥哥姐姐們誰都不敢的事,跑到李大當家面前撒潑打滾地撒了好一通嬌,李瑾容被她煩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罵吧,李妍臉皮厚,罵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動手打呢,李大當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鬆二五眼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給打出個好歹來,只好順勢答應派人將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住一陣子。

  自從離開了李瑾容的視線,李妍就像脫了韁的野驢,比起周翡剛下山時那會雖然好奇但是克制的表現,她簡直要尥起蹶子來。

  剛離開蜀州,李妍就在酒樓裡聽說了周翡的豐功偉績,聽得心花怒放,根本不顧旁邊長輩們的臉色。

  不過別人不知道,四十八寨自己的人是知道周翡水平的,除了不知所謂的李妍,一群長輩聽了都很憂心,早早離席,回去商量怎麼報給李瑾容,李妍自然也被強行拉走了,可她還沒聽夠,晚上趁人不注意,自己又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跑出來,想再聽一遍說書。

  自從周翡惹了人眼,徐舵主就一隻眼盯著蜀中,一隻眼四處打探,早盯上李妍他們這幫人了,只是平時有幾個高手看得嚴,他沒什麼機會,眼見李妍居然自投羅網地落了單,徐舵主感覺這是個機會,不管有用沒用,當然先捉了再說。

  行腳幫坑蒙拐騙無所不精,拐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李妍如探囊取物,等李妍明白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人拿麻袋運到了邵陽。

  李妍將椅子往下一砸,瞪著徐舵主,怒道:「老騙子!」

  徐舵主轉向她,臉上立刻跟變戲法似的堆滿了笑容,衝她作揖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要早知道姑娘是李家的小姐,無論如何也不敢對您無禮,李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睜眼的瞎子一回,成不成啊?」

  李妍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行腳幫的人面軟心黑,慣是沒皮沒臉的,只覺得這個徐舵主已經很老了,兩鬢白了大半,比平時遇到的伯伯還要年長一些,馬上要奔著爺爺去了。

  李妍雖然嬌蠻,但心腸卻不壞,一見這麼大年紀個老男人畏畏縮縮地賠笑,便先心軟了,不管信不信他的說辭,也不好再繼續發作。

  她訕訕地放下椅子,皺著眉道:「就算我不是李家的人,你們也不能隨便抓啊,犯法的。」

  徐舵主笑容一僵,沒料到天下第一匪幫裡還有這麼守法的良民。不過他很快就調整過來,真心實意地笑道:「正是,李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奉僱主之命,本來在替人追查一個仇家,因那人年紀形貌與姑娘相仿,小人一時大意,這才不甚抓錯了人,唉,都是我這老眼昏花。」

  楊瑾聽他滿嘴跑馬,也不好拆台,只好在旁邊當一根面色冷峻的黑炭。

  徐舵主這話要是騙鬼,鬼都不信——可惜李妍信。

  她聽了這番解釋,又環顧了一下滿地的瓜子皮,感覺人家雖然抓錯了人,但對她也算禮遇了,便將徐舵主原諒了大半,只說道:「我家裡人肯定急瘋了,那你得把我送回去。」

  徐舵主笑道:「一定一定,貴寨中有一位高人眼下正在邵陽,我們聯繫到她,立刻送您過去。」

  「高人?」李妍納悶道,「誰啊?」

  徐舵主道:「就是那位破雪刀傳人,據說她先前對我行腳幫誤會頗深,恐怕……唉,到時候還得請姑娘多多美言幾句啊。」

  徐舵主三言兩語,就把白的說成了黑的,李妍眼睛卻「刷」一下就亮了:「我家阿翡!真是周翡嗎?我姐姐怎麼在這?」

  這傻狍子三言兩語就透露了廣大江湖八卦中想打探而無門路的名字,楊瑾和徐舵主十分隱晦地對視了一眼。

  「周翡。」楊瑾低低地唸了一聲。

  「幹嘛?」李妍衝他翻了個白眼,「瞎叫什麼,『周翡』是你叫的?我姐隨便拿一把破……破……那個什麼刀,就能把你打得滿地找牙!讓你得意!」

  楊瑾:「……」

  他還是不想相信這女的是李家人。

  李妍衝他一揚下巴,楊瑾陰惻惻地咬著牙一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看她怎麼打得我滿地找牙。」

  「破那個什麼刀」的周翡不知道李妍給她分派了這麼一個艱巨的任務,她心事重重地安頓了吳楚楚,心事重重地隨便吃了兩口東西,便兵荒馬亂地勉強自己去休息了。

  誰知強扭的瓜不甜,周翡好不容易睡著,眼前亂夢卻一團一團的。

  她夢見了一個男人,只是個高大的背影,看不見臉,她自己則似乎是變成了一個小女孩,被那男人牽在手裡,抬眼只能看見他腰間別的窄背刀——就和她第一次在洗墨江中碎了的那把一樣。

  男人鬆開她的手,用一隻非常溫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頭頂,開口說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周翡心裡奇道:「這人是誰,怎麼跟我娘說的話一模一樣?」

  不過話雖然一樣,語氣卻大有不同,這男人要比李大當家溫和得多,說「只教一遍」的時候,好似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遺憾。

  他說完,便上前幾步,在周翡面前站定,「嗆」一聲,雪亮的刀光橫空而出,幾乎要迷了周翡的眼,她心裡重重的一跳,那男人驀地動了,山、海、風、破、斷、斬……那人在刀風中,一招一式好似帶了她以前未能察覺到的聯繫,叫人隱隱又別有一番體悟。

  九式的破雪刀在周翡面前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周翡一口卡在喉嚨裡的氣息這才落出了口,恍惚間有種自己已經踏遍天下、行至萬里的錯覺。

  這個人的破雪刀簡直就像李瑾容……不,他比李瑾容的刀更內斂、更厚重、更渾然天成!

  刀鋒倏地一收,寒光遍隱。

  周翡一瞬間意識到了這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是誰,同時,她耳畔響起紀雲沉的聲音:「李前輩的刀,精華在『無鋒』……」

  周翡瞳孔倏地一縮,見眼前人拄刀而立,而四下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蕭蕭的大雪。

  漫天的飛花四下飛舞,男人一身白衣,幾乎與天地融為一體。他面孔模糊,與周翡似乎隔了一層迷霧,他的目光透過迷霧與二十年的光陰,落到未曾謀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輕柔地嘆了口氣,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周翡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愣愣地盯了被子片刻,隨即詐屍似的一躍而起,三下五除二間套上衣服,隨便找了根繩把頭髮一紮,沒頭沒腦地便跑了出去。

  謝允是半夜三更被周翡砸門砸起來的,倒也好脾氣,居然沒急,他拉開門,也不請周翡進去,反而有點曖昧有點賤地打量著周翡:「小美人,你知道半夜三更砸一個男人的門是什麼意思嗎?」

  周翡脫口道:「我要應楊瑾的戰!」

  謝允:「……就為這個?」

  周翡還沒從自己的夢裡回過神來,思緒亂如麻,只剩下「我自己可以無賴,但不能墮了『南刀』的名頭」這麼一個念頭,她深吸一口夜色,用力點頭。

  「看那裡。」謝允面無表情地伸手一指周翡身後,在她實誠地順著手指轉頭的一瞬間,回手拍上了自己的房門。

  不過周翡的「南刀傳人」名號雖然是個謠言,反應速度卻也不是白給的,千鈞一髮間她一伸腳卡住了謝允的房門:「謝大哥,幫幫忙!」

  謝允寧死不屈地繼續要關門道:「我只幫風花雪月四位神仙的忙,其他免談……幹什麼!非禮啊!」

  周翡不由分說地隔著一道房門把負隅頑抗的謝允推了進去。

  謝允一把攏住鬆鬆垮垮的外袍,瞪著周翡道:「我賣藝不賣身!」

  「閉嘴,誰買你這賠錢貨?」周翡翻了個白眼,「你聽我說,我要贏楊瑾……」

  謝允「嘖」了一聲,懶洋洋地活動了一下肩膀,他雙臂抱胸,往窗口一靠:「我還要當玉皇大帝呢。」

  周翡有求於人,忽略了謝允的一切冷嘲熱諷,直奔主題道:「連齊門道長的蜉蝣陣你都能一眼看出端倪來,那什麼斷雁十三刀也肯定瞭解的對不對?不然你怎麼知道崆峒掌門輸了一招?」

  謝允油鹽不進地哼了一聲:「蒙的,路邊聽說書的說的。」

  周翡睜著眼睛盯著謝允。

  她眼神清澈,太清澈了,乃至於燈下甚至微微泛著一點淺藍。她不冷嘲熱諷也不拔刀打架的時候,看起來非常柔軟可愛,謝允默默地移開目光,不跟她對視。

  周翡:「求求你了。」

  謝允「哼」了一聲:「求我有什麼用?我又不能讓你一夜之間武功暴漲——我要有那本事,還寫什麼淫詞豔曲?早就賣大力丸去了!」

  周翡見他語氣鬆動,立刻眉開眼笑道:「我有辦法,只要你給我仔細說說斷雁十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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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6:32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六十九章 來戰

  「斷雁十三刀沒什麼底蘊,要從這一點來說,確實沒什麼可怕的。」謝允將鬆鬆垮垮的外袍繫好,水壺空了,他便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酒壺來,照例是淡得開瓶半天都聞不到酒味的水貨。

  周翡接過來,直接當水喝了,完事砸吧了一下味道,她不滿地晃了晃空杯子:「這種酒喝來有什麼用,要是就為了水裡有點味,你撒一把鹽不就得了?」

  「暖身的。」謝允緩緩地搓了搓手,此時月份上雖然已經臨近深秋,邵陽卻還拖拖拉拉的不肯去暑,推開窗戶,小院裡的花草鬱鬱蔥蔥,沒有遲暮的意思,可謝允的手卻蒼白中微微有些發青,好像他是真覺得冷。

  謝允抱怨道:「我一個文弱書生,沒有你們大俠寒暑不侵的本事,特別夜深露重被人從被子裡挖出來的時候——你哪來那麼多事兒,到底聽不聽了?」

  周翡連忙閉了嘴,大眼睛四下一瞟,她難得靈機一動,長了一點眼力勁兒,溜鬚拍馬痕跡頗重地端過酒壺,給謝允滿上了一杯。

  平時就動輒毆打,這會有事相求了,倒會臨時抱佛腳了,早幹什麼去了?

  謝允頗為鬱悶地掃了她一眼,平平板板地接著說道:「斷雁十三刀和你們這些名門之後所練刀術有很大的區別,你練過劍對吧?」

  謝允第一次在洗墨江邊見到周翡的時候,她手裡拿的是一把非常窄而狹長的刀,有點苗刀的意思,但不知是不是她那時年紀尚小、身量不足的緣故,那刀的刀身和刀柄都比尋常的苗刀短且秀氣不少,老遠一看,它更像是一把單刃的長劍。

  「南刀破雪,北刀纏絲,雖然一個中正、一個詭譎,但都有個共同的特點,」謝允道,「就是這種成了一代絕響的刀術不是純粹的刀術,關老也好,李寨主也好,當年都是一代大家,他們流傳下來的傳世武功,集眾家之所長在外,又有自己的精魄在內——打個比方,破雪刀中的『破』字訣,就有長槍的影子,而『風』,肯定從劍術中借鑑了不少,『山』字更妙,跟當年的山川劍隱隱有相互印證的意味在裡頭,我說得對不對?」

  這些話,周翡此前聞所未聞,被謝允三言兩語點出來,她居然覺得真是那麼回事。

  同時,隱約的疑惑又在她心頭飄浮起來。

  一個不會武功的人,真的能一針見血地說出她自己都尚在摸索的武功體系嗎?就算此人真的天縱奇才,能通過這一路上她磕磕絆絆的招數窺得破雪刀神韻……難道他還真見過山川劍嗎?

  殷家莊覆滅的時候,端王殿下開始換牙了嗎?

  「李氏是刀法大家,所以你肯定知道,學刀的門檻比學劍要矮上一點,所以有『三年練刀,十年磨劍』的說法,但貴派的『破雪』除外。」謝允端著酒杯,緩緩地說道,「這就是『破雪』被稱為宗師之刀的緣由,你要是沒有足夠的底蘊,可能連模仿都模仿不像,若我沒猜錯,你小時候跟令堂習武時,所學必不止於刀術,各門功課都曾經有所涉獵,對不對?但楊瑾就不是這樣,他練刀數年,只解決一件事——就是如何讓自己的刀更快。」

  周翡沒有插話,若有所思地回憶起楊瑾提在手中的斷雁刀,寬背,長柄,刀背上有金環如雁翎,非常適合劈砍。

  「你們名門之後,見識多,視野寬,倘若悟性足夠,能走到老寨主那個路數上,那十年後,別說是『斷雁刀』,就算是斷魂刀,也絕不是你的對手,但是相對的,前二十年裡,你們沒有他專心,沒有他基本功紮實,也沒有他的刀快,現在的南刀在你手裡,更像是一個漂亮的花架子,剛搭起來,裡面填的東西太少,雖然看著輝煌,實際一戳就破。」謝允伸出兩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以巧破力?」

  周翡闖進來的時候像個熱血上頭的二百五,此時聽了謝允堪稱不客氣的一套分析,卻絲毫沒有激動的意思,反而冷靜地問道:「快是多快?『力』又有多大?」

  「倒也不至於快到讓你反應不過來的地步,他要是真能到那種程度,早就是新一代的『南刀』了。」謝允想了想,伸出手,做了一個斜斜下劈的動作,他的動作並不快,手指依然冰冷蒼白,乃至於帶著幾分孱弱,他也並不是紀雲沉那種哪怕經脈廢盡,依然帶著凜凜殺意的名刀,但他的動作非常精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遞到了周翡面前,落點正是一個讓她進退都不舒服的位置。

  「這一刀真正落下的時候,會比我的手快上成百上千倍,庸手見人來襲,很可能會倉皇格擋,」謝允隨手拿起他放在旁邊的扇子,在自己的手掌下輕輕一碰,「楊瑾的刀你看見了,非常重,倘若他順勢一壓,以你的功力,不見得還拿得住兵刃。當然,你不是庸手,否則早就死在青龍主掌下了,你可能會順勢上前一步,側身避開,然後……」

  「斬。」周翡也伸出一隻手,先是與謝允凝滯在半空中的手掌擦肩而過,隨即陡然一橫。

  「這就是『功夫』叫『功夫』,而不叫『招數』的原因,你沒有楊瑾那麼紮實的基本功,所以你的身法絕不會比他的刀更快,你這一『斬』沒有醞釀好,就會被他中途打斷。」謝允搖搖頭,回手在周翡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又道,「當然,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你左支右絀地跟他對上幾招,每一回合,他都可以逼退你一步,步步緊逼,疊加在一起,直到你避無可避,到時候可就好看了。」

  周翡沉吟不語。

  「我知道你想維護誰的名聲,」謝允淡淡地說道,「所以你更要避而不戰,好不容易佔了理,應不應戰的主動權都在你,就算你怎麼都不肯應戰,此事傳出去,也只是楊瑾手段下作,不配而已,不比你輸的一塌糊塗好看?」

  約定的三日很快就過去了,周翡三天沒出屋,送飯的羽衣班小姑娘什麼時候進去,都能看見她落地生根似的靠著窗口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練的是哪門子奇功。

  第三天一早,徐舵主和楊瑾等人就來了,還送了一份大禮——徐舵主找了兩個弟子抬了個滑竿,李大小姐連路都不用走,還如願以償地吃上了桃,也不知神通廣大的徐舵主從哪弄來的。

  周翡沒看見李妍的時候,十分擔驚受怕,一見她就青筋暴跳,特別是此人縱身從滑竿上跳下來,一手黏糊糊的桃汁就要往她身上撲的時候。

  李妍:「阿——翡——」

  周翡:「你給我站那!」

  李妍才不聽她那套,吱哇亂叫著奔跑過來,桃核一丟,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阿翡你都不知道我這一路上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差點就見不著你了……」

  徐舵主備好的一肚子話都給這「生離死別」的場面堵回去了。

  吳楚楚和不少羽衣班的姑娘們紛紛好奇地探出頭來打量她,李妍見到這一院子「姹紫嫣紅」,終於想起要臉了,她腳步頓了一下,遲疑地閉了嘴:「怎麼這麼多人——對了,我哥呢?」

  周翡的目光越過李妍,落在楊瑾身上,冷冷地說道:「被人拐走當姑爺去了,躲開,我一會再找你算賬。」

  楊瑾站在十步之外,整個人就像一把鋒利的長刀,戰意十足地盯著她。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轉過頭去,見了楊瑾,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對周翡道:「就是那個黑炭,最可惡了——黑炭頭我告訴你,現在求饒道歉還來得及……」

  楊瑾刀背上的幾個環輕輕地一動,「嘩啦」一聲輕響,雁鳴似的。

  李妍倏地閉了嘴,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總算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周翡和楊瑾之間的不妥之處。

  謝允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疲憊地捏了一下鼻樑,對李妍嘆道:「姑娘啊,你就別添亂了。」

  周翡回頭沖霓裳夫人道:「晚輩想跟夫人借把刀。」

  此言一出,楊瑾的臉色越發黑了。江湖上但凡有頭有臉的人,手中兵刃未見得比人名氣小,他絕不相信周翡連把像樣的刀都沒有,這絕對是當面的侮辱。

  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沒料到周翡這個背地裡「虛懷若谷」的「好孩子」居然這麼掃擎雲溝的面子。她想了想,吩咐旁邊一個女孩道:「去將我那把『望春山』拿來。」

  那女孩十分伶俐,應了一聲,一路小跑打了個來回,捧出一把長刀來。

  霓裳夫人接過來,輕撫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嗆」一聲輕響,這塵封的利器發出一聲嘆息,露出真容來。長長的刀刃上流光一縱而逝,彷彿只亮了個相,便消彌在了內斂的刀身裡,刀身處有一銘字,是個「山」。

  「那會南北還沒分開,有一年特別冷,」霓裳夫人道,「幾十年不刮北風的地方居然下起雪來,衡山腳下的路被大雪封上,走不得了,山陰處,有一處落腳的小客棧,我記得名叫『三春』客棧,這麼多年,大概已經不在了。我,李徵,還有幾個朋友,一起給困在了那裡,運氣實在不算好……誰知在那家倒霉的客棧裡偶遇了傳說中的山川劍。」

  「殷大俠和李大哥一見如故,在三春客棧裡喝了三天的酒,等大雪初晴,便一道約在了衡山的一處空地,酣暢淋漓地比試了一場,結果刀劍齊斷。他們兩人大笑,好像遇上了什麼天大的高興事,我當時卻還小,不懂什麼叫做『棋逢對手』,只覺得可惜,放下大話,說要替他們尋最好的材料,再打一副神兵利劍出來。」霓裳夫人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微閃了一下,抿嘴一笑道,「後來我果然找到人打了一刀一劍,刀銘為『山』,劍銘為『雪』……只可惜這一對刀劍一直沒找到機會送出去,亂世便至,誰也顧不上誰了。」

  她說完,將這把望春山遞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來了也好,這把刀用完就帶走吧,不必還來,就當我是踐了故人約。」

  周翡道聲謝,接過來的時候,卻覺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緊了緊,彷彿不捨得給出去似的,然而片刻後,她終於還是留戀地鬆了手,神色有些蕭條,女妖一般好似顏色永駐的臉上陡然染上了些許風霜神色。

  謝允在旁邊低聲道:「阿翡。」

  周翡瞥了他一眼,看見他隱隱的阻攔之色,便又飛快地移開視線,上前兩步走到楊瑾面前,倒提長刀,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允無聲地嘆了口氣,想起那天晚上的話。

  「躲過了這一場,然後我繼續頂著南刀的名頭招搖撞騙,等著張瑾、王瑾趙瑾挨個找我比試嗎?」周翡搖搖頭,「沒這個道理,就算我投機取巧也贏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頭露尾強。」

  楊瑾大喝一聲,率先出手。

  他這是將自己放在了「挑戰者」的位置上,態度可謂十分謹慎,手中的斷雁刀背上的金環「瀝瀝」地響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連自己的刀都不拿出來」的態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謝允描述得還要快!

  周翡卻並沒有用破雪刀。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陣,將手中「望春山」當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條,幾乎不施力地黏著楊瑾的刀鋒滑了出去。

  霓裳夫人陡然站直了:「齊門?怎麼會是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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