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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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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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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9: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章 無常

  趙秋生的頭皮都炸了起來,他雖然一直覺得周翡脾氣臭欠管教,不太喜歡她,卻也絕對不能讓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不然回頭他怎麼和李瑾容交代?

  他心裡大罵這些小青年不靠譜,一時顧不上張博林那老東西是佔了上風還是處了下風,當即便要趨身上前,怎麼也得在周翡之前攔住寇丹。

  可無論是周翡還是寇丹,身法居然都比他想像得快得多。

  寇丹也沒想到居然是周翡這麼個小丫頭向她挑釁,她長眉一抬,打量著周翡的眼神帶了些許訝異,手上卻並不因為輕敵而客氣。

  寇丹整個人像流雲飛絮一樣輕飄飄地往後飄了幾丈遠,同時長指甲輕輕一拈,便將什麼東西往周翡身上抖去。

  那是寇丹成名之物,名為「煙雨濃」,是一種比頭髮絲還細的小針,幾乎是看不見摸不著,防不勝防,能殺人於潤物無聲之間,魚老便是死於這些貌不驚人的小針之下。

  趙秋生沒看見煙雨濃,卻看清了寇丹的動作,一聲驚駭的「小心」還沒來得及出口,那兩人已經在轉瞬的光景中交了一回合的手,

  只見周翡的望春山根本沒有出鞘,長刀在空中劃了一道堪稱優雅的弧度,撞出了一片細碎的輕響,七八根牛毛似的小針紛紛抖落在地上。

  趙秋生震驚地將滑出了兩步的腳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周翡的背影,心道:「這丫頭的身手在哪裡磨練得如此了得了?」

  「周翡,」寇丹謹慎了起來,咬字極重地重複了一遍周翡的名字,彷彿第一次將她看在眼裡一樣,鳴風樓主將雙手攏入袖中,低聲道,「我倒是還沒領教過破雪刀的厲害。」

  周翡一聲不吭地推開望春山——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寇丹高明,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她對這個沒怎麼見過面的鳴風掌門的熟悉。

  牽機乃是當年鳴風派的核心弟子傾盡心血一手打造的,那水中怪獸算是周翡半個師父,她在黑燈瞎火的洗墨江裡泡了三年,即使蒙上眼、塞住耳,僅憑著無數次錘煉出的感覺,周翡都能躲開大部分的煙雨細針。

  「望春山」是照著李徵的刀打的,對於周翡來說有點太長了,刀愈重,便顯得人愈輕,兩廂對照,有種奇異而莊重的不協調感,淵岳一般寧靜而堅定地站在那裡。

  面對北斗雙星的時候,她背後有個絕代高手段九娘,面對鄭羅生的時候,紀雲沉畢竟只是讓她拖時間,並沒有要求她真同青龍主拚個你死我活,面對楊瑾的時候,她三天沒睡好覺,想的是背水一戰——輸了也只能接受,好歹她堂堂正正地應過戰。

  而此時,她站在這曾經聞名天下的刺客面前,周翡卻心知肚明——她背後是命懸一線的四十八寨,沒有段九娘支援,拖時間也等不來奇蹟,而萬一有差池,她恐怕就得交代在這。

  寇丹不是她遇到的最厲害的敵人,卻是第一個她明知道兩人之間的差距,卻還得硬著頭皮上、而且身後毫無退路的敵人。

  「你開口說話的時候,一方面要明察秋毫,要態度堅定。」謝允告訴她的最後一句話,「但是當你走到拔刀的那一步時,就閉嘴、閉眼,把你整個神魂都凝結在刀刃上。不要想輸贏,也不要想結果。」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開始冒頭的萬千思緒攏成一把,強行壓了下去,刀尖一轉,指向寇丹。

  鳴風樓的刺客可不會講究長幼有序的那些虛禮,寇丹察覺到周翡整個人氣質一變,當即便將她當成了眼前大敵,寇丹從長袖中摸出一條蠍尾一樣的短鉤,招呼都不打便驀地上前。

  她一身貼身短打扮,唯有袖子寬而長,像兩條頭重腳輕的蝶翼,一股冰冷的暗香順著她的長袖掃過來,下一刻,周翡被她的煙雨濃包圍了。

  寇丹在綠樹依然濃郁的深秋裡灑了一把杏花雨——沾衣欲濕、無處不在——那些小針太密集了,以至於周翡身邊竟升騰起一層細針凝成的「白霧」,被鳴風的針尖掃一下並不要命,要命的是針尖上見血封喉的毒。

  這時,周翡突然動了。

  以快制快,她毫不猶豫地選了「風」一式。

  枯榮真氣忽明忽暗地隨著刀光遊走,長刀背上被兩人內力所激,黏了一圈牛毛細針,將那暗色的長刀裹得好一番火樹銀花。

  這一瞬間,周翡彷彿回到了她浸泡三年的洗墨江。

  牽機轟鳴,在她身邊纏上無休無止的殺機,她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被魚老逼著強行入定的「閉眼禪」,正心無旁騖,刀鋒與牽機、與煙雨濃接觸的每一個微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她心裡。

  突然之間,面前的是寇丹還是牽機都不重要了,周翡心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慾出——

  就在這時,只聽「嗆」一聲,望春山撞上了寇丹手中的短鉤,周翡手腕猛地一震,刀身上沾的細針「稀里嘩啦」地掉了一片。

  寇丹倏地一眯眼,短鉤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望春山的刀背上,繼而她低喝一聲,力道順著短鉤傳過來,將長刀卡了個紋絲不動。

  與此同時,寇丹突然一張嘴,一支拇指大的吹箭衝著周翡的面門打了過來。

  此時兩人之間不過一刀的距離,倘若換成李瑾容或是趙秋生他們,大可以一掌拍過去,強行將自己的兵刃奪過來,可是寇丹同周翡之間幾乎有一輩人的差距,哪怕鳴風刺客一脈多重奇技淫巧、硬功不那麼紮實,那寇丹作為一派掌門,身上的功力也不是周翡能抗衡的。

  此時,周翡要麼被那吹箭釘個正著,要麼只能被迫撒手棄刀。

  而在「煙雨濃」的主人面前棄刀會是個什麼下場,連李妍都知道,李妍嚇得一時不知該沖誰呼救,周圍一大堆師叔師伯的名字爭先恐後地湧到嘴邊,全都堵在了她的嗓子眼,她手腳冰冷,連「喵」都沒喵出一聲。

  謝允的手縮進了袖子。

  而就在這時,周翡忽然一壓刀柄,倏地鬆了手。

  望春山在方才兩邊角力中生生給壓出了一個弧,周翡這邊一鬆手,刀身頓時飛快地震顫起來,方才沒有抖落的牛毛小針起霧似的迸濺了一片,寇丹不得不揮長袖擋在自己面前。

  周翡給自己爭取到了這一剎那,她險而又險地側頭躲過那支吹箭,隨後探手一拉震顫不休的刀柄,猛地往前一送。

  望春山從短鉤中間穿了進去,刀尖在極小的活動空間內輕輕一擺,竟然又是「不周風」中的一招,受短鉤所限,她的動作極輕微,卻極精準——真好似一陣無孔不入的小風!

  鋒利的刀尖頓時豁開了寇丹的長袖,寇丹當時只覺得自己攬在懷裡的是一條毒蛇,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惱怒之下,運力於掌,死命將周翡的長刀往下按去。

  可這一掌既出,寇丹卻沒有感覺到周翡的反抗之力。

  周翡方才那險惡的一招彷彿只是虛晃,她手中刀不著力地隨著寇丹的力道沉了下去,叫這刺客頭子重重的一腳踏了個空。

  寇丹微妙地踉蹌了一小步,短鉤一顫,她心裡暗叫一聲「糟」,果然周翡見縫插針,那被卡在短鉤中「身陷囹圄」的長刀立刻又由虛轉實,自上而下的掃過了寇丹的腳背。

  寇丹的繡鞋上繡著三朵並排綻放的黃花,周翡一刀下去,正好將三朵花心連成了一條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森然的刀鋒從寇丹腳背上飛掠而過,她驀地變了身法,後退半步,向周翡飛起一腳,繡鞋鞋尖上迸出一柄小刀,捅向周翡腰側。

  周翡一擰手腕,整個人連同望春山一起飛身而起,在短鉤中間打了個旋——這是她第三招「風」。

  寇丹動了腿,短鉤上頓時有了微小的縫隙,周翡的長刀頃刻間脫困而出,隨後她竟不停歇,行雲流水一般墊步、轉身,一刀自上而下、大開大合地劈了下來——好像小小的旋風瞬間成了斬斷天河的利刃。

  在場眾人愣是都沒看清她怎麼變的招!

  寇丹愣已經連退三步,狼狽地躲開,頭上髮髻被刀風所激,滿頭青絲頓時垂了一肩一背。

  這幾近神來一刀叫趙秋生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看得眼花繚亂,當即真心誠意地叫了聲「好刀」。

  直到這時,周翡方才強行壓下去的踟躕與猶豫才化為烏有,她心裡終於真正做到了只有刀。

  這大半年一來,周翡雖然勤奮,雖然每天都有全新的感悟,但她和破雪刀之間,一直有一層模模糊糊,幾次觸碰到、卻都未能捅破的膜。

  而那層「窗戶紙」終於在她退無可退的時候破開了。

  「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破雪最後三式,「無鋒」、「無匹」與「無常」,李徵乃是南刀之集大成者,功力深厚,幾乎到了「大巧若拙」、「利刃無鋒」的地步,因此他的破雪刀是「無鋒」。

  李瑾容天縱奇才,少時輕狂任性,一朝生變,無數艱難險阻像四十八座甩不脫的高山一樣,沉沉地壓在她身上,無論她有多怕、多畏難、多想退卻,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久而久之,她將自己磨礪得無堅不摧,因此她的破雪刀是「無匹」。

  而周翡的破雪刀,卻學得堪稱倉促,李瑾容抱著「姑且教給你試試,實在學不會就拉倒」的心傳了這一套刀法給她,她被無數前輩高人搖頭,又在一次次被逼著趕鴨子上架的時候劍走偏鋒,將破雪刀當成一支可以隨便嫁接的花——枯榮真氣、牽機劍意、斷水纏絲……甚至坑蒙拐騙,逮哪插哪,逐漸磨練出了她自己的刀。

  無常。

  她的刀突然之間彷彿冷鐵有了生魂,猛虎長出雙翼。

  而周翡像個踩著無數碎屍瓦礫、墊腳往牆外張望的孩子,在一圈險惡要命的「煙雨濃」裡,她終於扒上了牆頭的花窗,得以張望到牆外的天高地迥、漫漫無邊。

  不過哪怕她一瞬間越過了心裡的十萬大山,外人也看不出來。

  在其他人眼裡,周翡只是將手中一把望春山使出了叫人頭暈目眩的花活,從煙雨濃中穿梭而過,片葉不沾身,還面無表情地打散了寇丹的髮髻!

  張博林分明已經被谷天璇逼得左支右絀,見此情景,卻依然在百忙之中分出一絲幸災樂禍的閒暇,笑道:「哈哈哈,該!」

  然後樂極生悲,被谷天璇一劍刺破了左臂。

  趙秋生先後經過了極端的憂心、驚駭、震撼後,此時又冒出一點不是滋味來,心裡酸溜溜地想道:「他們李家人刀上的造詣倒真是一脈相承的得天獨厚,哼!」

  百般滋味陳雜,趙秋生總算想起了被自己遺忘的「張惡犬」,提劍上前道:「姓張的,你還有臉笑!不就是區區一個北斗狗麼?我來助你!」

  場中形勢驟變,周翡一人拖住寇丹,而隨著趙秋生的加入,兩大高手合力,來往幾個回合,谷天璇的額角也見了汗。

  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來犯的黑衣人與叛亂的鳴風堵在中間。

  就在這時,一顆信號彈突然從東邊升起,炸亮了沉沉的天際。

  谷天璇倏地退出戰圈,低低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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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0:59: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一章 一波三折

  寇丹虛晃一招,緊隨巨門之後,攏長袖站定。

  她臉上依然帶著不失風度的微笑,心裡卻對著周翡湧起一股瘋狂的殺意——哪怕是對上趙秋生等人,憑著她神鬼莫測的煙雨濃,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風,可偏偏這個周翡,明著用的是破雪刀,暗地裡卻有些與鳴風一脈相承的詭譎意味,寇丹幾次試圖痛下殺手,都被她彷彿有預感似的躲了過去。

  而且與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臭丫頭動手的時候,寇丹明顯感覺到,剛開始周翡純粹是靠著運氣與一點臨陣時的小機變勉力支撐,到了後來,刀法卻越來越圓融。

  這讓寇丹簡直怒不可遏——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居然在拿自己餵招!

  鳴風樓說三更殺人,那人性命必過不了五更,二十年前是讓人何等聞風喪膽,可是如今,堂堂鳴風樓主,居然被一個後輩膽大包天地當成餵招的人形木柱!

  谷天璇彷彿能感覺到她心裡的怒火,將手背在身後,衝她輕輕地擺了擺。

  寇丹深吸口氣,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妖豔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了,反正他們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多久了,到時候落到我手裡……」

  一個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連推開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以趙秋生為首的長老堂身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趙長老,山下突然有大軍來犯,足有數萬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偽朝的人。」

  趙秋生:「……」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烏鴉嘴,說得居然一個字都不差,天理何在!

  趙長老一張寫滿震驚的臉不巧被谷天璇誤解了,谷天璇還以為他是「大驚失色」,當即適時地開口道:「千鐘、赤岩兩派的高手,在下都親自見識過了,這一趟便也不虛此行,我敬諸位都是英雄。」

  說著,「巨門」十分儒雅地一擺袍袖,「刷」一下合上摺扇,沖在場幾個人抱了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了一下,這才接著說道:「因此谷某人也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不瞞您說,我在此和幾位試手的時候,我的一個兄弟已經帶上伏兵來圍山了……唉,大軍一動,干係甚大,蜀道又難行,如何趁李大當家不在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們的人混進來,這事前前後後也是讓我們兄弟二人掉了不少頭髮——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我等在聖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說來慚愧,今日的圍山行動,我們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試探貴寨鐵桶似的防務,為了萬無一失,區區不才在下只好親自上山來,先會一會諸位英雄,調虎離山片刻,讓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趙秋生冷哼一聲:「你待怎樣?」

  谷天璇笑道:「四十八寨藏龍臥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頂尖高手隱藏其中,區區以為,能不動手,咱們最好還是不要動手,大家太太平平地湊在一起,把話說明白了,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好事一樁?」

  僅就這麼三言兩語的功夫,四下裡接二連三的信號彈先後炸上天,好似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急迫。

  此時,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周翡也好,從頭到尾聽過了周翡推斷、心裡勉強算是有數的趙秋生等人也好,心裡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來——北斗來了多少人?

  四十八寨的反應及時嗎?

  林浩那小青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周翡再次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不過這一次,她沒等謝允給她任何反應,已經率先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周翡知道,謝允把該告訴她的都告訴她了,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和一點點運氣,她心裡回想著謝允那些幾乎成了體系的論段:「有道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聰明人懂得取捨,愚人容易動之以情——但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麼聰慧,但也不至於愚昧,要讓無數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地聚在你身邊,頭一件事,你得『取信』於眾,你要記著,聽命於人者,容易受別人影響,能影響別人的人,才能聚齊千軍萬馬。」

  周翡一轉頭,正好看見趙秋生給自己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裡也不免帶了些憂慮和心虛,彷彿還想從她這找些底氣,那種憂慮簡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鏡子,只一剎那,周翡就莫名不慌了。

  她這一盆小小的沙礫,居然也隱約堆出了一個小山包。

  周翡沉穩地衝趙秋生一點頭,拄刀而立,頗有幾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趙秋生緊繃的眼神頓時微微放鬆了些,明顯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壓力輕了不少。

  他從一開始認為這個周翡很沒有眼力勁兒,不早不晚,非得這時候回四十八寨,純屬添亂,可是前後不過半宿的光景,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開始關心她的意見。趙秋生有點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領頭浪花,還沒來得及沖上堤壩,居然已經被趕上來的後浪拍了個劈頭蓋臉,真是又鬆了口氣,又好不憋屈。

  趙秋生將手中劍往身後一背,冷笑道:「不想動手?莫非你們千里迢迢趕來,機關算盡潛入我寨中,是來吃年夜飯的?」

  谷天璇沒理會他這明顯帶了挑釁的語氣,不緊不慢地說道:「四十八寨隸屬我朝疆土,諸位佔山為王,已經十分無法無天,偏吾皇有愛才之心,派我等前來,以『招安』為第一要務。只要諸位棄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絕不會虧待了諸位,這種包票在下還是敢打的。」

  趙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長氣,用容忍別人在屋裡放屁的博大胸懷忍住了沒當場發作,問道:「還有呢?你身後那女的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當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寇丹用幾根牛毛似的小針縫上了被周翡劃開的長袖,聽問,她一低頭,咬斷了針上的細線,紅唇中貝齒一閃,顯得格外惹人憐愛……如果她手裡的針不是要人命的東西。

  「我啊,我沒別的事,就想向李大當家討一樣東西,」寇丹笑道,「說來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這麼個寶藏,我拿著其中一把鑰匙在蜀中山林裡默默無聞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這碼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對不對?」

  趙秋生和張博林對視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這娘們兒胡說八道什麼呢?」

  谷天璇點點頭,幫腔道:「不錯,當年鳴風樓大逆不道,手伸過了界,竟連刺殺聖上的髒活都接,為了這一樁蠢生意,老樓主師兄弟兩人親自出手,幸有廉貞兄伴駕,那場刺殺沒能得逞,兩個逆賊反而中了廉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聽得他將自己師父師叔稱為「逆賊」,神色漠然,眼皮都沒眨一下。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是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羅金仙嘗到一點,也得乖乖重新投胎,可那兩個逆賊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鬚髮皆白,不殺還不肯死——百聞不如一見,依我看,這『海天一色』簡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隱隱猜到魚老的下場是一碼事,聽見敵人當面提起卻是另一碼事。

  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緊了。

  寇丹將視線投降她,笑道:「前一陣子從鳴風的暗樁傳來一些消息,說我四十八寨出了個好了不起的南刀傳人,手刃了青龍主鄭羅生,我還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來,就是阿翡了吧?」

  趙秋生:「什麼?」

  張博林幾乎與他異口同聲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龜孫?」

  周翡:「……」

  這事真沒法解釋,眼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寇丹長長的指甲叩著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沒猜錯,海天一色的信物,大當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將軍吳費有一件,當年山川劍肯定也有一件——後來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鄭羅生手上。大當家搶先派人迎回吳氏遺孤,又隨便找了個名目將親閨女派出去,找到鄭羅生,殺人立威兩不誤,眼下,她手中肯定是手中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當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緊,只是一個人不好太貪心、佔盡天下便宜的對不對?」

  周翡滿心殺意,冷冷地看著她,輕聲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與她爭辯,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頭沖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時辰差不多了。」

  谷天璇尚未開口,便聽不遠處有整肅的腳步聲傳來,他頓時滿臉萬事俱備的志得意滿,好整以暇道:「第一,請諸位放下刀劍,歸順朝廷,第二,請周姑娘交出吳家人和你從鄭羅生那拿到的東西,第三,辛苦諸位給李大當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歸來,順便將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與我兄弟二人入京請罪,聖上寬厚,定不會為難她——僅此而已,就這幾條,諸位看,不苛刻吧?」

  張博林聽了這通連環屁,當即橫眉立目,便要破口大罵。

  忽然,他的目光越過北斗與寇丹等人,看向來人的方向,張博林先是一呆,隨即神色驟變,怒目金剛轉眼成了笑口彌勒,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辦,龜兒子,你跪下叫聲『爹』,給咱們磕十個孝子賢孫頭,什麼『海鮮山珍』,咱們都能給你弄來。」

  谷天璇心生不祥,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來人居然不是他約好的偽朝大軍,而是一幫四十八寨弟子。

  那些弟子們個個訓練有素,從四方跑來,整齊劃一,隔著數丈之遠站定,大聲道:「東南第一崗哨已經砍斷吊橋,敵不能入!」

  「第二崗已經放出毒瘴,斬敵數百,狗賊不敵,已經撤回。」

  「第三崗已在山谷佈伏。」

  「第四崗殺敵軍參將……」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虛,這會他的每一個唾沫都變成一巴掌,千手觀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臉上,那張俊秀優雅的臉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點破皮而出。

  倘若這會往他頭上楔根釘子,這位「巨門星君」的狗血大約能噴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著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道:「谷……那個大人,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張博林樂不可支道:「你這丫頭蔫壞得很,對老子脾氣!」

  谷天璇充耳不聞,喝道:「走!」

  他一聲令下,方才散開的黑衣人頓時圍攏過來,護著他往來路撤去,而那寇丹一聲長嘯,幾個鳴風樓的刺客各自施展輕功,好像幾隻大蜘蛛精,七手八腳地撐起了一張牽機絲織就的大網,擋住眾人腳步。

  張博林一挺長木倉,便要往那網上硬撞:「賤人,你哪裡走!」

  寇丹方才縫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團白煙,也不知有毒沒毒,衝著張博林便湧了過來,張博林忙屏息後撤,就在這時,一柄長刀落到他面前,挑、撥、擋、撞幾下,白煙裡潛伏的細針通通被攔了下來,落在地上泛著幽藍的光。

  周翡道:「張師伯,小心點。」

  張博林這才察覺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時有些訕訕。

  而就這麼片刻的光景,谷天璇與寇丹兩人已經撤出了數十丈,眼看要躍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干沒用的黑衣人和鳴風弟子斷後,眼看已經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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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二章 圍城

  張博林乃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來的中老年奇男子,哪裡甘心讓谷天璇他們就這麼跑了。

  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少年人,這兩位在熱血上頭時的直覺反應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個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寇丹,一個是與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家上門挑釁,倘若還讓他們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後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擱?

  必須得抓回來汆成丸子!

  張博林兩巴掌揮開寇丹放的白煙,將長木倉一扛,大喝一聲,便擲了出去。

  谷天璇頭也不回,兩個黑衣人卻訓練有素地搶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軀替他抵擋,當即給穿成了糖葫蘆釘在地上。長木倉尾部依然震顫不休。

  張博林氣得大叫一聲,拔腿便要不依不饒。

  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這時,她聽見謝允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阿翡。」

  三步之內,周翡頭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幹什麼?這忙著呢!」

  五步之後,她隱約開始覺得不妥。

  周翡時常追在謝允後面跑,無意中被逼著好生錘煉了一番輕功,幾個轉瞬,她人已經在十丈開外。而這時,她驀地往前趕了幾步,搶到張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攔住他:「張師伯,事分輕重緩急,先別光顧著追他們。」

  張博林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憤怒地望著轉臉就「叛變」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閃,搖搖頭,正色道:「張師伯,咱們的人手剛才大部分都讓林師兄帶走了,林子裡那些都是障眼法,沒那麼多人手。再者說真追到洗墨江裡,有那寇丹在,牽機是誰手裡的刀還說不準呢。而且眼下事態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麼光景,山間還很有可能留著鳴風的餘孽……」

  周翡被謝允一聲召喚,叫回了方才棄她而去的理智。

  此時她神魂歸位,周翡心裡稍微一轉,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總領四十八寨防務,與趙長老和張長老平級,事態緊急的時候,他便宜從事就行,根本沒必要派人特意跑回來說戰況——還是敲鑼打鼓、大聲喧譁的說。

  林浩之所以來這麼一齣,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虛、嚇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況不見得真有這麼樂觀。

  而退一步說,就算谷天璇與寇丹真是屁滾尿流逃走的,要想將他二人抓回來,在場眾人至少也得是趙、張兩位長老同時出手,再捎帶上一個周翡當添頭,才不過勉強與那北斗和刺客頭子戰個平手而已。

  趙秋生顯然沒打算跟他們倆一起「人不輕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們倆自己追上去,誰是丸子還不一定呢。

  還有那些老鼠洞裡都能藏身的鳴風樓刺客,誰知道現在山間還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裡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殘,到時候萬一後院起火,真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趙秋生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在場眾人將留下的北斗黑衣人與鳴風刺客包圍拿下,一邊沖張博林數落道:「我看你半輩子沒一點長進,除了吠就是咬人,還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事!」

  張博林:「……」

  趙秋生用鼻子噴了口氣,尾巴翹起來足有一房高,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道:「來人,將這些雜碎都押入刑堂,留雙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後!不要遺漏一個鳴風的餘孽——翡丫頭,跟我回長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該當個人使了。」

  周翡心裡明白,經此一役,趙秋生算是認可了她有說句話的權力。

  去年這時候,周翡都還連弟子名牌也沒有,此時卻被趙長老特批能進長老堂,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了,然而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請示道:「趙師叔,不如我先留下幫忙善後吧?牽機也要重新打開。」

  趙秋生神色冷淡,說道:「鳴風樓收錢殺人,是什麼正經東西?刺殺曹狗也不過是他們一樁譁眾取寵的生意罷了,哪就值得別人多看一眼了?早二十多年我就說過,這夥人靠不住,老寨主他偏偏一意孤行,現如今怎麼樣?那封瑜平自己教導子弟無方,受其反噬,死了沒人埋也是活該,看什麼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勁,才算把頂嘴的話嚥回去,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春山的刀柄,緊繃的怒意卻已經順著她的看似平靜的眉梢流了出去。

  趙秋生冷笑道:「你隨便吧。」

  說完,他一揮手,帶著一群弟子轉身就走。

  張博林在原地踟躕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說道:「老趙這混賬玩意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你替我們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來,對破雪刀的領悟更上一層樓這事,能讓周翡偷著樂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勢、目的成謎的寇丹等等,便只好先行支取這半年的快樂,一股腦地壓上,才算把眼前這天大的愁給鎮壓下去。

  這一宿長得簡直叫人上氣不接下氣,天光好像總也亮不起來似的。

  眼見趙秋生和張博林先後走了,周翡暗嘆了口氣,忍不住轉過頭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帶著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邊上設了幾個臨時的崗哨,從上往下盯著腳下漆黑的江面,細碎的星光都被捲入其中,站在岸邊,能聽見江風拂過的濤聲,江聲絮絮,不知在和誰低語。

  見一時沒了危險,李妍這才拉著吳楚楚跑過來。

  「阿翡,你剛和趙叔他們說什麼呢?」李妍越過周翡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緊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娘啊,嚇死我了。」

  一個弟子上前對周翡說道:「周師妹,要下江嗎?」

  周翡一點頭,沖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後自己先拽過一條繩索。接著,她動作一頓,又想起了什麼,回來拉過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無辜地看著她:「啊?你說什……」

  她一句廢話沒說完,便已經雙腳離地,周翡拋出一根繩索,直接纏住了李妍的腰,然後一提一抓她後頸,縱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無數次,對這段別人眼裡的「險路」再熟悉不過,等李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她以無屏無障往下摔一般的速度帶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與奔湧的江面張開血盆大口,行將撲面而來,李妍懸空的腳底下所有的血全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淚當場就飈出來了,「嗷」一嗓子衝著周翡的耳朵叫喚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響,手一鬆,人已經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練地縱身在空中一翻轉,飛快地將手裡的籐條網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飛身而下,拍上山崖上一處平整處,輕飄飄地落在了水邊的一小塊砂石邊上。

  牽機安靜得好似睡著了。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仰頭沖離地不到三尺,手腳並用抓著籐條的李妍道:「下來。」

  李妍簡直像隻怕水的貓,玩命搖頭。

  周翡也不跟她廢話,便要直接動手,李妍放開嗓子嚎叫道:「救命!救命!魚、魚太師叔!救……」

  她叫到這裡,突然自己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對了,魚太師叔呢?

  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裡嗎,怎麼讓牽機停了,把那些外人放進來了呢?

  李妍驟然一鬆手,兜在她身上的籐條倏地縮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邊泥土上,鞋尖踩進了江水中,細碎的水花濺在了她臉上,李妍沒顧上擦,猛地扭過頭去,見周翡倚著月光無法踰越的山岩而立,顯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縮腳站起來。

  幾個跟著下到江面的弟子紛紛落在水邊,周翡看了她一眼,幾乎不停留,縱身掠出,她像個水上的精怪,腳尖在漣漪中心輕輕一點,根本不需要低頭看,便能準確地踩到水面下牽機的石身——幾個起落,便將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謹的弟子們帶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獨而寂靜地籠著一層水汽,單薄的舊門虛掩,被周翡裹挾在身邊的風一吹,那門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開,便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門前的魚老來。

  周翡呼吸一滯。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魚老看起來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懶閉目養神而已,隨時可能一臉不耐煩地睜開眼,吹鬍子瞪眼衝她嚷嚷一句「你怎麼又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理解了張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們這些老人,從李徵的時代開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厭惡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風擠壓在一起,見證了四十八寨的崛起與繁榮,相依為命地各司其職多年,幾乎已經長成一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親身至此,大概除了殺出去報仇之外,心裡很難裝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側,哪有那麼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機會呢?

  周翡聽見趕上來的李妍極恐懼地抽了口氣。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過神來,她挪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魚老面前,手在袖子裡晃了幾次,沒敢抬手去試魚老的鼻息,最後只好軟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邊的手。

  然而握住那隻蒼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溫熱的!

  她腦子裡「嗡」一聲,即使是蜀中之地,這個季節的江邊也絕對稱不上暖和了,而從寇丹在洗墨江興風作浪關掉牽機到現在,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了,死人的手怎麼還會是熱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來,一時差點喜極而泣,她也不顧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魚老的鼻息——沒有……

  這也沒什麼,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輕輕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強按捺住自己心虛,又按住魚老頸側、心口、脈門……可是一路摸下來,還是什麼都沒有,周翡簡直要破口大罵起來,這老王八到底練的是哪門子的龜息功!怎麼這麼逼真?

  「好像還有氣!叫趙長老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

  這時,一個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頭,見那來無影去無蹤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謝允一隻手輕輕拉住在魚老身上四處亂摸的周翡,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聲道,「相傳只有『歸陽丹』能解此毒,雖然隨著大藥谷分崩離析,歸陽丹的配方已經失傳,但說不定『海天一色』還有留存吧。我聽說歸陽丹雖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極易缺水,終身必須生活在水氣豐沛的地方——」

  他隔著幾步遠,望向魚老的神色非常複雜。

  周翡急著追問道:「所以呢?」

  謝允微微低下頭,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臉上蹭了一塊污跡,嘴唇上有一道乾裂的痕跡。

  謝允手指微動,幾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不然也不會心心唸唸記著她那把斷刀。

  後來在光怪陸離的山中黑牢中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鬧鬧,更是難得投緣。謝允總是習慣性地招惹她、照顧她。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能看見她無聲地露出一點有些吝嗇的笑意,替她做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溫柔,耗不盡的風流。

  可是這會,謝允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透過周翡隱隱帶著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觸碰到了一段被冗長的光陰分割開的過去,一時間,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來,只是十分殘忍地實話實說道:「……以及人死後,屍身不僵不冷,持續數日,觸碰與活人無異,要好幾天後才會開始腐爛,所以你會發現他的手還是熱的。」

  他一句話如涼水,跟著周翡闖進來的一干弟子都被潑了一頭,李妍一把摀住嘴。

  周翡因為巨大的驚喜而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謝允卻好似突然換上了一副鐵石心腸,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又接著說道:「另外你最好盡快料理好這邊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實並沒有處於劣勢,但他一擊不中,立刻撤走,這不像北斗死纏爛打的風格,說明他多半有恃無恐。」

  周翡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設毒計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動搖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後,他們會覺得區區一個鳴風樓叛變,就能成什麼事嗎?」謝允搖搖頭,「今非昔比了,那時曹仲昆覺得四十八寨不過是個不怎麼規矩的江湖門派而已,他正忙著跟南朝後昭打仗,也無暇分神太多,因此派來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團,這回卻不一樣,數萬大軍是什麼概念,你明白嗎?那可不是區區一幫來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他話沒說完,外面突然一陣喧譁,一個弟子有些狼狽的涉水而來,周翡猝然回頭。

  「周師妹!」那弟子大叫道,「趙師叔令你速去長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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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三章 琢玉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問道:「做什麼?」

  她覺得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她只是微微動了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

  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屍體打了個照面,膝蓋一軟,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了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淚,抓住那報訊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了?」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逼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了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了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伙北斗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場眾人不少發出驚呼。

  那弟子激靈一下,彷彿才回過神來,他用力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將慌亂的目光從魚老身上撕下來,用強壓恐懼的目光望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斗『破軍』陸搖光,但此人手下卻只有一幫攻寨時打前戰的黑衣人,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官,陸搖光待他畢恭畢敬。」

  謝允聽到這裡,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了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了什麼別的事?」

  弟子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彷彿被他的一語中的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地異常動靜才跨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走了個擦肩而過。

  鎮上茶樓裡鬧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剿什麼匪?」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逕自將話接了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物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交稅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麼?只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週遭數十村鍋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乾淨,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謝允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灑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卻彷彿也帶上了幾分洗墨江的陰冷蕭疏。

  他的目光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干弟子,輕聲道:「沒聽過麼?『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注)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斗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了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了。」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了鏽,得努力的想、努力地扒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對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偽朝那邊,谷天璇一擊敗退,陰謀敗露,立刻便上了後招「圍魏救趙」。

  蜀中的村鍋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閒適的去處,這裡的百姓和衡山下的草木皆兵之難民全然不同,這裡既是真被朝廷大兵壓境,人們恐怕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給這些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們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線,北斗和偽軍回去交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而在這件事裡,四十八寨當然能緊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了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裡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縫中自處?

  那前來報訊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謝允一眼,儘管對他一番話聽得雲裡霧裡,還是沖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緊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硬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緊的話要交待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家報訊。」

  周翡忍不住抓緊了魚老那隻異乎尋常的死人手。

  她聽懂了,這是讓她臨陣脫逃的意思。

  趙長老剛還說讓她「當個人用」,這麼快又改變主意,肯定山下的形勢極不樂觀。

  周翡孤身一人的時候,可以以身犯險,也可以渾水摸魚,身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了別人學會隱忍,然而當她身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閒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家時……她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了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身上割下點什麼。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亂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軟綿綿地坍了下來,一頭往地面載去。

  周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對了,她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如鯁在喉一般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邊的謝允看見了她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軟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了。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障了似的想法,不由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望能從別人那得到一點慰藉嗎?」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稱的。

  謝允忽然只想讓她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她柔軟的長髮,按她長輩們的想法,帶她離開這裡。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家破人亡過呢?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她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匯成一股,沉重地湧入她的耳朵,她擔起魚老沉重的身體,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逼著她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一味的瞎比劃是沒用的,外面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只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然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望能成什麼大器?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成一隻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了一口氣,默唸著這句話,她彎著腰,在魚老身邊站了好一會,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

  不錯,她還沒死到臨頭呢!

  周翡毫無預兆地站直了,剛好錯過謝允來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沒怎麼準備好的細竹,還不如木柴棍粗,隨便來一陣風也能壓彎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餘地,她又總能自己站好。

  謝允下意識地蜷起手指,有些驚愕地看著她。

  「來兩個師兄,」周翡吩咐道,「把魚太師叔抬上去——有人會操縱牽機嗎——算了,都不會我試試,等我打開牽機,抬著魚老跟我一起去長老堂。」

  旁邊有人忍不住問道:「把魚老抬到長老堂?」

  周翡:「不錯等討回了兇手的腦袋,回來一起下葬。」

  一幫年輕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無主,聽她一字一頓十分堅決,本能地順從了這個命令,立刻找了幾個人上前,輕手輕腳地將魚老的屍體抬走,順著來時的籐條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沖李妍道:「叫你下來,本想讓你給魚太師叔磕個頭,來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時,周翡對於李妍來說,雖然厲害,但只是個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時,李妍突然覺得她變成了林浩師兄、趙長老……甚至李大當家,成了某種危難時候可以躲在她身後的人。

  李妍本能地順從了她的話,再怕高,也沒敢囉嗦,一咬牙一跺腳,她深吸一口氣,牽住一根籐條,閉著眼爬了上去。

  周翡見她已經上了半空,這才循著記憶,推開了魚老控制牽機的機關牆。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站在錯綜複雜的機關面前,沒貿然動手,好像仔細回憶著什麼似的,來回確認了幾遍,周翡才小心翼翼地撥動了一下牆面的機關,洗墨江中傳來一聲巨響,平靜的波濤聲陡然加劇,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顫了起來。

  周翡立刻意識到自己動錯了——魚老說過,牽機亂竄的時候都是鬧著玩的,平靜無聲地潛伏水底,等著一擊必殺才是全開的狀態——她連忙又把推開的機關扣了回去,那熱鬧的「隆隆聲」這才告一段落。

  謝允在旁邊看了一眼,插話道:「不對吧,艮宮為『生』,我猜你這是讓牽機『退下』的意思。」

  魚老曾經多次在她面前演示過怎麼操控牽機,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當了過眼煙雲,沒往心裡去過,這會只能憑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和連蒙帶猜試探著來,聽了謝允煞有介事的點評,她便回頭問道:「你會嗎?」

  「奇門遁甲懂一點皮毛。」謝允道,「牽機?看不懂。」

  周翡帶了幾分驚詫看著他,沒料到世上居然還有謝允不知道的。

  謝允坐在魚老的桌子上,也不幫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看得周翡莫名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吩咐道:「不會的都別搗亂,出去等我,看見牽機有什麼異動再回來告訴我。」

  除了謝允不肯聽話,其他弟子們聽了,便都魚貫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牽機的動靜。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劃了一下,記得魚太師叔那個小老頭大約也就這麼高,然後她在謝允哭笑不的表情下,屈膝讓自己矮了半頭,回憶著魚老每天唸唸叨叨地站在這裡的場景。

  周翡記得他有一套隨行而至的口訣,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橫著在牽機牆前挪了幾步,試探著撥了視線前第五道鎖扣,洗墨江中傳來悶雷似的聲音。

  「這回有點像了。」周翡心道。

  謝允奇道:「下一句難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閉嘴。」

  謝允猜得忒准,可能天下不著調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

  魚老頭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跶一下。

  周翡默唸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家的動作,往上輕輕一跳,一處突出的機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刷」一下彈了上去,謝允轉身望向窗外,只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線發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謝允:「……」

  ……這樣也行?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了掐自己的鼻樑——

  下一個動作搭配口訣更丟人了,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腳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搆不著,他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

  她陰沉著一張臉,拖來魚老的小板凳,拿起掛在旁邊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圍觀得津津有味的謝允道:「看什麼看,不許看了!」

  謝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視著周翡,正色道:「美人風采動人,吾見之甚為心折。」

  謝允這幾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話說得堪稱撩人……倘若周翡這會兒不是踩凳子揮舞笤帚的光輝形象。

  這混賬東西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拾樂!

  周翡果斷一抬自己手裡禿毛的笤帚疙瘩,斬釘截鐵地對謝允道:「滾!」

  謝允低頭悶笑起來。

  周翡翻了個白眼,深吸一口氣,學著魚太師叔將「神帚」一揮,「啪」一下往那機關牆上一拍,全憑記憶和感覺,也沒看清拍在哪了。

  隨著她動作,那機關牆裡立刻傳來一聲巨響,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時一晃。

  原來平時魚老不過是在牽機已經部分打開的情況下令其歸位,相當於將半開的劍鞘輕輕拉開,這回因為寇丹做的手腳,牽機確實完全停了,等於是將完全合上的劍鞘重新彈開,因此動靜格外大。

  周翡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居然從小凳上一腳踩空。

  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木桌邊的謝允卻一陣風似的掠過來,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頭,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周翡的耳朵,輕聲道:「小心點。」

  周翡:「……」

  她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妥,站穩的瞬間就一把推開謝允,感覺耳根的熱度沿途綿延到了臉上,一時瞠目結舌,居然不知該說什麼。

  便見謝允一臉無辜的光風霽月,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她乾咳了一聲,正想說句什麼緩和氣氛,便聽謝允道:「唉,我說姑娘,你也太瘦了吧,這身板快比我還硬了。」

  周翡:「……」

  柔軟的王八蛋,趕緊死去吧!

  -------------------------------------

  註: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來自《羅織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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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0: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四章 拔刀

  周翡的臉紅了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里,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精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了,我還要去長老堂。」

  「阿翡,」謝允叫住她,他收斂了嬉皮笑臉,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當你長大成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鬆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世上最大的幸運了。」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處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她的刀身上輕輕彈了一下,「嗆」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限於出身、或限於資質,都只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餘地?」

  謝允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有好像抹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裡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現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來一出千錘百煉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亂,想追究什麼也顧不得了。

  周翡:「你……」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臉上輕輕蹭一蹭。

  周翡方才降了溫的一側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了,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了挑子,然後……

  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她垂在一側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眼已經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隻大蛾子,「撲棱棱」地順著江風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動的牽機線,縱身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籐條。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了幾下,已經不見了蹤影。周翡運了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她「幸運」的那一段話起了作用,還是純粹叫那混蛋氣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

  周翡目光一掃洗墨江,發現江中的牽機大部分已經沉入水底,張開巨網,準備捕捉膽敢觸網的獵物,邊角處卻依然有幾道細絲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不過對於周翡來說,能將牽機恢復成這樣,已經是盡力了,什麼東西到用時都方才恨少。

  她心頭一轉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十分瞭解的寇丹,倘若牽機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麼用場?

  反倒是叫她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後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守陣,還真沒準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這麼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身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關牆可以隨意操作。」

  說完,她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身抓住山崖上的籐條,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插對雞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熟悉牽機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牽機,周翡全然是強買強賣!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黎明將至時分。

  依附於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人家門口的狗被人腳步聲驚動,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伸長了舌頭打了個哈欠。

  突然,狗頭上軟趴趴的一對耳朵驚醒地立了起來,它一翻身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望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更夫敷衍地敲了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什麼……」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逼近的震顫,更夫睜大了眼睛,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了地——

  黑衣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潮水似的湧入平靜的小鎮。

  雞鳴嘶啞、家犬狂吠。

  繡著黑鷹與北斗的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了一會,驀地激靈了一下,轉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偽朝的人打來……」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一柄長槍驟然從他身後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提刀的男子約莫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根險些要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面門正中——只是鼻樑處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陰冷。

  「偽朝,」他一抖手腕,長槍上的血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了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眾星捧月似的護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

  那「王爺」年紀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身肥肉卻堪稱得天獨厚,遠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份量,連他那胯下之馬都比旁人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喘吁吁,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聞言,胖王爺臉上露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巴隨即隱沒在行蹤成謎的脖子裡:「哈哈哈,陸大人,搖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小鎮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根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陸搖光無聲地笑了一下,十分輕柔地回道:「多謝王爺賞識。」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動,下令道:「我北斗的先鋒們,『匪寨』當前,你們都還愣著幹什麼……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

  黑衣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望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只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他們穿戴各異,有粗布麻衣的販夫走卒,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櫃,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陸搖光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斗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領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陸搖光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麼時候多了個『販夫走卒幫』。」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衣人們一擁而上,前仆後繼,暗色的浪潮一樣淹沒了那幾個人。

  胖王爺只遠遠掃了一眼,便不再關心這些螳臂當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方才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負手抬頭,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層層守衛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牆皮斑駁,數輩青苔死後還生,一眼看去,仍是勝似當年的鬱鬱蔥蔥。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重講理的年輕人,儘管背在身後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捏著自己的關節,神色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一圈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有七個與我寨中斷了聯繫,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動,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配,實在是身在其中,難以獨善其身。」

  張博林困獸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躂,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老驢拉磨似的轉什麼?」

  張博林當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縮頭龜兒子!」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你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千十來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四十八寨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家交代?」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

  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家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繁華麼?真要有什麼閃失,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家交代了嗎?」

  趙秋生噴了一口粗氣。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吊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色厲內荏。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複雜,乃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就你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馬吉利大聲沖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的三個人視線都引了過去,只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了長老堂。

  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然而此時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好一會,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來幹什麼?」

  周翡面不改色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趙秋生剛炸了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又罵了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倒霉孩子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

  倘若只是內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沒你的事。」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麼說,還是有一件要事囑託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家送封信?此事事關……」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面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家現在到了哪個山旮旯了嗎?」

  林浩一時語塞。

  周翡接著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腿飛到大當家耳朵裡,再滯後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她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林浩:「……」

  周翡學著他那恭謹圓滑的樣子略一低頭,找補道:「師妹出言不遜,失禮。」

  趙秋生吹鬍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幹什麼?」

  「給我一百人。」周翡一點彎也不饒,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門,謹慎戒備,不必擔心寨中安全。您放心,偽朝不是有數萬大軍麼,我有圍著山崖的數十村鎮,不見得比誰人少,沒有怕他們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鳴風,有北斗,還有偽朝的官員,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夥人,我也不信他們親密無間。給我人和時間,我去摘幾顆腦袋回來給大夥下酒。」

  最後一句話被她說出來,並沒有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森森的理所當然,不等趙秋生發話,周翡便又道:「趙師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就算自己在這都管不了我,想必不會苛責諸位。」

  在場的幾位都聽說過周翡在秀山堂從李瑾容手裡「摘花」的壯舉,一時居然無言以對。

  周翡一笑,隨後頭一次主動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經歷:「華容城中,我們遭叛徒出賣,晨飛師兄他們被祿存與貪狼暗算在客棧中,只有我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東躲西藏,那時尚且沒怕過,何況現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她說完,沖林浩一伸手:「林師兄,給嗎?」

  林浩:「……」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周翡揣著林浩給的令牌走出長老堂,一抬頭,卻見吳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著她。

  東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馬亂,沒顧上管她,想來吳楚楚肯定也聽見了寇丹的那些話,還不知作何感想。

  周翡有些愧疚,腳步一頓,向她轉過去。

  可還不等她開口,吳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將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摘了下來,遞給周翡。

  周翡一愣。

  接著,吳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墜,手鐲——連頭上一支素色的小釵都沒放過,一股腦地塞進周翡懷裡。

  周翡:「……」

  旁邊李妍嚇了一跳,忙道:「吳姑娘,我姐不收保護費,你……」

  吳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燒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來吳楚楚心裡一直知道仇天璣喪心病狂的搜捕華容鎮,是跟她有關!

  吳楚楚眼睛裡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沒聽說過所謂『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有要緊事,未見得願意幫我保管這些雞零狗碎的累贅,但我不相信別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後果,聽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幾句交代,一腦門茫然。

  周翡心下卻十分瞭然,她將吳楚楚交給她的東西用細絲捲包了起來,貼身揣進懷中,沖吳楚楚一點頭:「多謝,放心,死生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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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0: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五章 南北端王

  「慢著,阿翡,我同你說幾句話!」

  周翡一回頭,見是馬吉利沉著臉向她走過來,周圍幾個年輕弟子衝他行禮,這平日裡最是笑臉迎人的秀山堂總管居然理都沒理。

  周翡詫異道:「怎麼,馬叔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她點的隨行人都是年輕弟子——沒辦法,一來在趙秋生那,四十八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各派的好手這會都在崗哨上,再者歲數大資歷深的也不會老老實實聽周翡調配,到時候誰指揮誰都還不一定。

  馬吉利沒接話,有些責備地看著周翡,兀自說道:「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齣,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長老既然已經發話,是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了。」馬吉利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道,「馬叔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說過好多,哪一句?

  周翡絞盡腦汁地想了想,便道:「呃……記得,馬叔在秀山堂上說過,『無愧於天,無愧於……』」

  「不是這句,」馬吉利皺眉打斷她,「我頭幾天才和你提過我那短命爹的事,這就忘了?」

  周翡頓了頓,隨即伸手一攏亂髮,笑了:「哦,想起來了,『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那句,對不對?」

  身邊有人聽見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

  周翡不過才出師,就能在洗墨江邊逼退寇丹——別管用的什麼刀什麼法——如果這都能算劈柴,別人又是什麼?馬吉利雖然資歷老輩分大,可他要是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窩在秀山堂跟一幫半大孩子們打交道,他這倚老賣老的一番話說在這裡,有點不合時宜得奇怪了。

  周翡倒是頗不以為忤,驚才絕豔的人物她一路見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紀雲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縱奇才麼?還不是一個個混成那副熊樣,真沒什麼好羨慕的,劈柴就劈柴唄。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場,有頂天立地的,也有火燒連營的,您看,我這不是正要去燒嗎?」

  馬吉利搖搖頭:「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於鄉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計雙絕,卻往往陷於『孤勇』二字,到頭來往往為自己的才華所害,我爹,還有當年那些像他一樣的人都是這樣,阿翡,馬叔看著你長大,不忍心見你落得這樣的下場,聽林長老的,帶人速速離開……」

  「還有我外祖。」周翡道。

  馬吉利一怔。

  「多謝馬叔,您說得對——可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經八百地衝馬吉利行了個晚輩禮,當她從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與困頓中殺出一條血路,決心撇去一身的懶散與任性時,便幾乎不再是那個在家和李瑾容冷戰慪氣的小小少女了。

  馬吉利一時恍惚,竟隱約在她身上看到了一點舊時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揚眉,挑起嘴角一笑時,依稀還留著少年人固有的桀驁和驕狂:「何況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屆時倘有需要山上配合之處,還要勞煩馬叔溝通消息了,保重。」

  周翡一番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跟著她的一幫年輕弟子們聽聞偽朝大軍圍城,早就熱血上頭,等著磨刀霍霍地想衝下山去,一直被趙秋生嚴令禁止,心裡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沒人敢擅闖長老堂請願。

  偏偏周翡敢了,還做到了。

  一幫小青年們走腰桿不由自主跟著直了幾分,在她身後匯聚成了一幫,儼然已經將她當成了領頭人。

  剛走出不遠,周翡便聽有人輕笑道:「說得好。」

  她一抬頭,見謝允那方才落跑的混賬蝙蝠似的,將自己從一棵大樹上吊了下來,他雙臂抱在胸前,正滿臉促狹地望著她。

  周翡手心長了痱子一樣瘋狂地癢了起來。

  謝允一翻身從大樹上落了下來,步伐飄渺地落在周翡幾尺之外,不等周翡開口,便搶先說道:「要摘人頭,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淨顧著吵架,便趁方才那點功夫繞著四十八寨轉了一圈——你們寨中總共三層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處,其中六處昨夜遭襲,一處被破,林長老緊急命人設伏,在裡頭一層崗哨處讓偽朝大軍吃了悶虧,逼他們倉皇撤退。這三十六處,有的地方適合打伏擊,有的地方險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敵軍主帥手上有寇丹,對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數,即便是圍在山下,也必有的放矢,咱們可以試著推斷一下此人身在何處——怎樣,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帶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便暫且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謝某人欠的那頓揍先記了賬,問道:「你從洗墨江躥上去就沒影了,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

  謝允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然後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齊劃一的小白牙,說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唄。」

  周翡:「……」

  剛才那筆賬記虧了。

  謝允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經爐火純青,見周翡的眼神裡帶出了星星之火,當即在她「燎原」之前搖身一變,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一邊走,他一邊細細講起四十八寨的崗哨位置與山下眾多小鎮的對應關係。

  「四十八寨的崗哨,以西南處最為密集些,剩下的從西南坡到洗墨江,從密轉稀,但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西南角為突破點……」

  周翡立刻接話道:「因為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塹,密集處地形相對平緩,才會用人手補齊,天塹是人力不能彌補的,他們人多,反而不怕崗哨密集。」

  「不錯!我就說咱倆心有……」謝允見周翡摸了摸刀柄,忙從善如流地話音一轉道,「咱倆那個……英雄所見略同——但是受襲的六個崗哨都靠東邊,你猜這又是為什麼?可是敵軍主帥特別蠢嗎?」

  周翡覺得心跳略加快了些,不知為什麼,她分明也奔波許久,但謝允一個個問題拋出來的時候,她卻有種莫名的亢奮,反應比平常快了不少,聞聲,她略一思索便脫口道:「因為洗墨江山崖地勢高,在山崖上能看見西南坡,如果敵軍選擇西南作為突破口,那北斗與鳴風在洗墨江的調虎離山就玩不轉了。」

  謝允沉默下去。

  周翡忙問道:「怎麼,不對?」

  謝允煞有介事地嘆道:「長得好看就算了,還這麼聰明,唉!」

  周翡:「……」

  她明明知道這小子又在撩閒,卻一時不知這句話該怎麼往下接,當場居然有些窘迫,別無選擇,只好「動手不動口」,用長刀在謝允膝窩裡杵了一下:「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謝允嬉皮笑臉地閃開,繼續道:「不錯,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們第一輪陰謀敗露,自然也便不必避開西南坡,如果敵軍主帥腦子正常,他會在圍山之後從東往西,將山下小鎮掃蕩一番,然後重整兵力,重兵壓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將那寨門砸開。」

  周翡:「那我們就去……」

  謝允擺擺手打斷她,又道:「這不過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對不對?」

  周翡點點頭。

  謝允好似怕冷似的,將雙手攏入長袖,邊走邊說道:「所以不對。天下只有一個四十八寨,來人能趨勢兩大北斗給他當嚮導,親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他會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嗎?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會支使谷天璇他們弄那一出聲東擊西,直接大兵壓境強攻不行嗎?」

  周翡不是頭一次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對付楊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將楊瑾的心態揣度得透透徹徹的才僥倖勝了一場。可相比偽朝的敵軍主帥,楊瑾那點小心眼簡直就像天真的幼兒一樣淺顯易懂了。

  謝允又道:「你再想,此人為何要圍攻山下小鎮?他難道看不出來山下住的都是一幫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嗎?」

  周翡想了想:「為了讓功勞看起來大一些?」

  「不止,」謝允幾乎帶了些許嚴厲,丁點提示都不給,只是道,「再想。」

  周翡皺了皺眉,完全弄不清謝允到底是怎麼在「討人嫌的撩閒」和「正經八百的指導」中變幻自如的。

  謝允斂去笑容,正色道:「世間有機心萬千,就算別人掰開揉碎了告訴你,你也只會當成獵奇的危言聳聽,新鮮片刻,聽過就忘,非得自己細細揣度過,才能瞭解其中幽微之處。」

  周翡走江湖的時候,可謂是心粗如棍,連來路都懶得記,她性格中有種渾然天成的迷糊和與世無爭,然而此時,她卻沒有「為什麼我要挖空心思揣度這些齷齪的人」這種天真的問題,反而十分服氣地順著謝允的話音沉下心,來回思忖半晌。

  「因為……」好一會,周翡才有一點不自信地說道,「我好像記得九娘說過,當年是貪狼、巨門、破軍與廉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終於還是無功而返。這回帶兵的人不是沈天樞了,甚至巨門和破軍兩個人只能算是個領路的,攻打四十八寨並非北斗主導。如果他辦到了沈天樞當年沒有辦到的事,一定會顯得北斗非常無能,那麼谷天璇和那個破軍不見得願意受他差遣……」

  謝允面帶鼓勵地衝她點點頭。

  周翡道:「所以他圍攻山下小鎮,栽贓鎮上百姓都是匪黨,是為了營造出一種……我們並不是一夥隱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支自己封王的造反私兵,有數萬大軍,屯糧積銳的造反勢力?這樣一來就變成『平叛』了,當年北朝正與南朝對抗,大軍無暇他顧,只派了幾個北斗黑衣人,在此處受挫是理所當然的。」

  謝允調轉視線,沒去看她,只是露出一點吊兒郎當的笑容,死沒正經道:「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沒好氣道:「憋著。」

  「敵軍這位主帥明顯又想拉攏北斗,又想自己爭功邀寵。」謝允緩緩地說道,「因此如果他直接動用重兵壓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個帶路的功勞了。如果我是敵軍主帥,用兵計劃中必然會重用北斗,黑衣人多死一些,北斗們想必不會在意,我自己的兵卻能『兵不血刃』,這樣一來,不但北斗會承我的情,我也會落下一個『用兵如神』的名號,豈非名利雙收嗎?」

  謝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中,眾人已經悄悄順著人跡罕至的山間小路下了山,山下那些一宿之間就變得烏煙瘴氣的蜀中小鎮已經近在咫尺,從地勢稍高的山坡上望去一覽無餘。

  「所以我會讓隨行的北斗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頭陣,反正破軍與巨門不會在意手下性命,而四十八寨與北斗從來是宿敵,見他們捲土重來,必定如臨大敵,整個寨中防務會傾向西南破,然後我帶人故技重施……」謝允指著四十八寨東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鎮,對周翡說道,「在他們爭鬥正酣的時候養精蓄銳,在雙方都已經疲憊的時候,帶我的人重新從昨夜輕易敗退之處二上蜀山。」

  周翡與一干支著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

  是了,這裡比別處格外安靜些,可是昨夜敵軍撤退後下山,此地不應該是首當其衝受其禍害嗎?本不該這麼消停的。

  莫非他們這位嚮導格外神通,所料處處不錯,敵軍主帥就藏身這鎮上?

  「啊……黑鷹。」謝允眯起眼望向好幾個小鎮上空亮出的北斗黑鷹旗,喃喃道,「我知道來人是誰了。」

  周翡忙問:「誰?」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爺,曹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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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0: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六章 迷霧重重

  雖然周翡在謝允的引導下,口頭上明白了這些達官貴人坑坑窪窪的心計,可等她親眼看見的時候,心裡還是湧起一股拔刀砍人的衝動。

  小鎮上遠看平靜,走近才知道已經是處處閉戶、人心惶惶,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三五成列的北朝兵將,四分五裂的酒旗落在地上、樹梢上,石板路上偶爾掠過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殘骸。

  這場景對於周翡來說太熟悉了——因為「外面」就是這樣的。

  小時候,周以棠也曾經給她唸過「哀民生之多艱」……不過都是對牛彈琴,周翡他們兄妹三個一水的困得東倒西歪,因此她從沒明白過那些書生們「為民立命」的情懷。

  可她曾經那麼喜歡山下的一方小小世界。

  她第一次滿懷好奇地離開四十八寨山門時,是山下的小鎮的熱鬧和美好,給了她一個驚喜的見面禮和永久的歸屬感。

  她一路往北,歷盡艱險,見生民擾擾、兩腳泥水與無數雞犬不得安寧之處,桃源似的故鄉便越發難得了,在她日思夜想的美化中,蜀中成了世上最好的地方。

  於是如今滿目瘡痍,便好似往她胸口被剜了一刀。

  謝允好像明白她在想什麼,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周翡勉強收拾起心緒,沖帶在身邊幾個人一招手。

  四十八寨畢竟是地頭蛇,不是所有年輕人剛出師就能像周翡一樣出遠門的,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外派任務往往就是在山下採買,或是乾脆在暗樁中鍛鍊一段日子,很多人對地形都非常熟悉。

  周翡乾脆將自己待在身邊的百十來人化整為零,互相約定了一套簡單的暗號,分頭潛入鎮上的百姓家裡。自己身邊則留了幾個人機靈武功又高的,去查敵軍以「謀反」之名抓起來的百姓。

  幾個人在謝允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避開巡街的偽朝官兵,來到鎮上宗祠處。

  謝允說,一方宗祠通常有個寬闊的大院子,一般出兵入侵一地時,會將此處當成關押戰俘的地方,既寬敞方便,又能從精神上打壓當地人。

  謝允果然非常有經驗,宗祠外圍有偽軍把手,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附近找了一處藏身之地,躥到了幾棵樹上,正好能看清祠堂裡的情況。

  周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別開視線——那院中間吊著幾個人,都是她見過的暗樁,像是新宰的豬羊一樣,手腳綁成一團,倒掛在那裡,瀝著血。

  「別看死人,」謝允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看活著的。」

  周翡移開的視線無處安放,無意識地在自己帶來的幾個弟子身上掃了一圈,見這些年輕人們個個臉上的悲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一樣,狠狠地攥住了旁邊一根樹杈——是了,她還有要緊事。

  周翡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那院中,只見院中都是青壯年男子,恐怕除了老幼婦孺,鎮上人都在這了,成群結隊地給綁成了一串,看那樣子,不是普通莊稼人就是小商小販,旁邊有官兵巡邏,若是有膽敢喊冤或是有小動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腳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邊堆在牆角。

  「能救嗎?」周翡低聲問道。

  「能,但容易打草驚蛇。」謝允想了想,問道,「不如先留人在這裡傳遞消息,聯絡他們家人——誰比較熟?」

  弟子中立刻有人應道:「我當過三個月暗樁,認識一些人。」

  周翡點點頭,說道:「好,那師兄你是『九十六號』。」

  他們將每個人都編成了號,隱藏在山下百姓家,每一號負責一小片區域,互相傳遞消息,隨時將山下敵軍動向送回四十八寨,暫時補了幾個被連根拔起的暗樁的缺。

  周翡剛把此處宗祠的事安排下去,便聽謝允「噓」了她一聲。

  眾人連忙屏息凝神,片刻後,遠處一幫黑衣人急行軍似的過去了,領頭的是他們見過的谷天璇,身邊還有另一個拎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後繡著北斗星宿圖。

  這夥人約莫有七八十號,黑旋風似的掃過,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了。

  「你推測得還真對,」周翡嘀咕了一聲,轉頭對身邊一個弟子說道,「傳消息回去。」

  那弟子應了一聲,縱身從樹上落下,避開巡街的兵,轉眼就飛掠而去。

  周翡想了想,也要從樹上下去。

  謝允忙問道:「你又幹什麼去?」

  「我看那個拎馬刀的人和谷天璇並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軍』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敵軍主帥將兩被北斗都派出去了,身邊還有誰?我去看看。」

  說不定能取他的狗頭來燉一燉。

  最後這句太猖狂,怕嚇著文弱的謝公子,周翡忍了沒說。

  謝允一眼看出她的念頭,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謹慎上引導,而周翡也確實不是一塊朽木,很多事能一點就透……只要她關鍵時刻不要總是本性畢露就行。

  謝允崩潰道:「祖宗!你……」

  「我又沒說非得殺那狗官,」周翡一擺手,說道,「諸位師兄等我的信號,一旦他們整裝待發,便按著咱們之前說好的分頭行動,放火燒他們的營帳,然後將這些走街串巷落單的人都殺了,把祠堂中的鄉親們放出來,鎮上一亂,不信拖不住他們,看他們還怎麼聲東擊西。」

  周祖宗藝高人膽大,當機立斷,說走就走。

  謝允「哎」了一聲沒叫住她,別無他法,只好跟了過去。

  周翡覺得北斗肯定是從敵軍主帥那出來的,便循著方才那幫黑衣人的來路找了過去。

  偽朝官兵的大本營佔了鎮上最氣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皺眉。

  此地戒備之森嚴遠超她想像,周翡才剛一冒頭,便看見連屋頂處都有侍衛手持弓弩來回巡邏,視野居高臨下,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能一箭過去。

  這該怎麼潛進去?

  正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附近竟然專門有一隊衛兵巡視!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頭頂伸出一隻手:「上來!」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隻手,將自己吊了上去。

  她發現自從下山之後,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樹上亂竄,簡直就快變成一隻倒著撓癢癢的大猴子了。

  巡視兵丁不是什麼耳聽六路的高手,無知無覺地走過去。

  周翡輕輕吐出口氣,說道:「你什麼時候上樹的,我都沒感覺。」

  原來拉她上來的正是追出來的謝允。

  謝允「嘖」了一聲:「要是連你都能察覺,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周翡一想,確實是,謝允這種賤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能活蹦亂跳到現在。這種本領長在他身上,除了喪權辱國地逃命沒別的用場,但……要是用在刺殺上,豈不是如虎添翼?

  她便很虛心地請教道:「真正的好輕功得是什麼樣的呢?」

  「你人細身輕,算是得天獨厚,等過些年隨著內力深厚,功夫精純,輕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不必刻意練,」謝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輕功講究『忘我』,要無形無跡,先得將你自己當成清風流水、婆娑樹影,這是『春風化雨』的路子,刺客練得,南刀就算了,貴派刀法凜冽無雙,不走這一路。」

  周翡不信,選擇性地聽了他的一半歪理,試著體驗所謂「把自己當成化雨春風」的感覺,不料「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她非但沒能眨眼間神功大成,還因為走神,差點從樹上摔下去。

  謝允嚇了一跳,一把撈起她。

  旁邊正好有一隊衛兵押著個老人走過去,那老人形容狼狽,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將樹梢上這一點異動遮過去了。

  樹上的兩人同時鬆了口氣,謝允這才注意到他將周翡抱了個滿懷,手臂剛好在她腰上繞了一圈,她頭髮上一股極清淡的香味混著一點皂角味輕輕地鑽入他的鼻子。

  這會立刻放開顯得刻意,不放吧……謝允目光微沉,有那麼一時片刻,他那晝夜不停歇的思緒突然斷了一會線,腦子裡卡殼一樣將「放與不放」幾個字分別用聲音、圖像翻來倒去地重複了幾遍,幾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敵營。

  直到周翡給了他一肘子:「……鬆手。」

  謝貧嘴少見地二話沒說,乖乖鬆了手。

  離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沒再動手,兩人一時沉默下來,誰也沒看誰,竟然還有點淡淡的尷尬,幸虧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大人物」出來解了圍。

  只見不遠處一隊衛兵突然停下腳步,形容一肅。

  謝允一激靈,飛快地收斂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衝她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那被偽朝官兵佔據的大宅子四門大開,接著,有一排侍衛魚貫而出,聲勢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後官兵們護送著一人出來。

  按理說,周翡他們躲藏的地方挺遠,再被這人堆一遮擋,他們簇擁的哪怕是隻熊,也瞧不清首尾。

  可這位北端王殿下著實是天賦異稟,宛如一座小山,地動山搖地便走了出來,幾乎要將圍著他的人群給撐開。

  而他走起路來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種泰然自若的風姿,好似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英俊無雙!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著那前呼後擁的北端王,終於還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頭比較了一下旁邊這位躲在樹梢上、輕得像個鳥蛋的「南端王」。

  周翡小聲問道:「這就是那個曹寧?端王?到底是哪個『端』字?」

  謝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周翡:「那你又是哪個端?」

  謝允面不改色道:「『君子端方』的『端』。」

  周翡:「……」

  她雖然不學無術,經常在書上畫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識字!

  她方才被謝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彆扭的感覺還沒消退,當下便要像平時一樣寒磣他一句,可是話沒出口,周翡心裡又忽然冒出了一點別的念頭。

  吳楚楚說過,謝允是曹氏叛亂、南朝建立後,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邊,封為「端王」的,這個曹寧卻是曹仲昆的兒子,而且看起來比謝允老。

  所以……哪個「端」在前?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怎麼?」

  周翡輕聲問道:「你是在這個人之後封的『端王』嗎?」

  此行驚險,此心又微亂,謝允這會神魂彷彿沒太在位,所以有一剎那,他沒能掩飾好自己的情緒。

  周翡清楚地看見謝允的表情變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線條陡然鋒利了起來,目光中驚愕、狼狽與說不出的隱痛接連閃過,好像被人在什麼傷口處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自己說錯了話。

  但謝允終究還是謝允。

  不等她搜腸刮肚出一句什麼來找補,謝允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沒皮沒臉,滿不在乎地擺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覺得本王這通身的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正好能反襯那玩意嗎?等哪天南北再開戰,你看著,兩軍陣前叫一聲『端王』殿下,我們倆同時露面,嘖……」

  說話間,只見北端王叫來幾個屬下,有人牽了馬來。

  一個侍衛掀衣擺跪下,雙手撐地,亮出後背,北端王頭也不低,理所當然地便踩著那人的後背上了馬。

  那侍衛被他一腳踩得頭幾乎要磕到地面,漲紅的臉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覺得自己的後背也跟著一陣悶痛,一口氣差點卡在胸口裡。

  周翡沒理會滿嘴跑馬的謝允,她是個山裡長大的野丫頭,懂的那一點禮數,也不過是跟別人有樣學樣而已。皇帝、王爺還有那群不知都幹什麼的大官在她心裡都差不多,都只是個稱呼,不代表什麼,即便得知了謝允的身份,她也只是當時驚詫了一會,過後依然是打打鬧鬧、沒往心裡去。

  可是親眼瞧見了這位北端王的氣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識到「王爺」一詞,和身邊這個鬼鬼祟祟藏在樹梢上的人有多遠的差距。

  要是在金陵,也會有人這麼眾星捧月地圍著謝允轉嗎?

  他也會一身珠光寶氣、僕從成幫嗎?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後背擔著他上馬嗎?

  要是那樣……

  那他究竟為什麼要朝不保夕的在險惡江湖中經風歷雨?

  謝允突然湊過來,一本正經道:「你打聽這些幹什麼,想做端王妃嗎?」

  周翡:「……」

  「別打別打,」謝允忙道,「周女俠饒命……哎,曹胖子要幹什麼去?」

  只見方才追隨左右的衛兵分開兩邊,曹寧騎在馬上,帶著一隊騎兵要走。

  周翡精神一振。

  對了!方才這狗官身在高牆之內,又給侍衛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她沒機會動手,那他這會騎在馬上不是機會嗎?

  只要不是北斗那樣的頂尖高手,以如今周翡的身手,一隊尋常騎兵而已,她根本不必放在眼裡!

  周翡心頭狂跳,手中望春山發出迫不及待的殺意。

  誰知就在這時,謝允驀地伸出一隻冰涼的手,不由分說地按住她。

  謝允盯著曹寧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阿翡,」謝允幾不可聞地問道,「你身邊的人可信嗎?」

  周翡被他這一句話說得無端一陣顫慄。

  「走。」謝允道。

  周翡:「什……」

  「走,別追了,」謝允說道,「我們來路洩露了,方才你傳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寧在此地是個陷阱——立刻傳信……不,信不過他們,別傳了,你現在發個信號,讓你帶來的人該放火放火,殺人放人一切如常,你親自回去送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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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0:5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七章 小人之心

  周翡沒來得及說話。

  謝允腦子裡便不知有發生了一串什麼樣的變化,他又斬釘截鐵地將自己方才地話推翻了:「也不好,這樣,你最好立刻帶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門前待命,然後回去送信!」

  周翡:「……」

  她皺眉想了想,問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這些狗賊不殺了?那些鄉親們借了自己家給我們當隱蔽和通路,也不管他們了?為什麼?」

  謝允沉聲道:「我問你,此處是什麼地方?」

  周翡:「蜀中四十八寨。」

  謝允:「不錯,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軍匪窩,有的是江湖高手,行軍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單個拿出來,個個都有行刺敵軍主帥的本領,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會放心將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讓自己身邊只有衛兵,輕兵簡從地滿大街亂竄?」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沸反盈天的殺意好似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她沒想到這一點,因為以前沒接觸過這種權貴——聞煜是打仗的,不一樣,謝允更不算——因此她不知道這些身居高位的人這麼惜命。

  謝允這一點說得對,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連她都能這樣輕易地找到刺殺機會,別人豈不是更能?

  依曹寧的年紀,大當家北上刺殺偽帝的時候,他肯定出生甚至已經懂事了,他會在四十八寨的地界中不加防備?

  周翡有些遲疑地點點頭:「不錯——但是或許他身邊的侍衛裡另有有恃無恐的神秘高手呢,還有鳴風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種刺殺手段,保護起他來豈不是也有恃無恐?」

  謝允聽了她的幾個問題,立刻意識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說你的人都信得過。」

  周翡就是這個意思——

  隨她下山的人都是她親自點的,她要是不相信這些人,當初就會孤身前來。鳴風的叛變令人觸目驚心,然而一宿之後平靜下來,卻並沒有對四十八寨傷筋動骨,因為仔細想來,寨中倘有誰會背叛,那也只能是不與他人來往、多少年都特立獨行的鳴風派。

  剩下的這些年來在亂世中相依為命,在周翡看來,不說是勝似親人,可也差不了多少了,她會第一時間將這個可能性排除。

  她是為了四十八寨站在這裡的,倘若懷疑到自己身後,還有什麼理由捨生忘死下去?

  謝允看著她澄澈的神色,嘴裡一時有些發苦,良久,方搖頭道:「我沒有根據,只是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後的直覺。」

  周翡問道:「直覺不信任別人?」

  謝允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過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場豪賭,賭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輸了就血本無歸,明白嗎?」

  謝允第一次這樣真心實意地跟她說出這麼冰冷的言辭,周翡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謝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卻透著彷彿一萬年也捂不熱的疏離與冷靜,又道:「你敢賭嗎?」

  周翡:「……」

  不是她不相信謝允的敏銳和判斷,但她也知道,謝允看著大大咧咧,其實非常謹小慎微,他又不是他們四十八寨的人,一旦有風吹草動,生出的猜疑來十分正常。

  一方面,她知道謝允這句話純屬歪理,但話被他這麼一說,周翡心裡卻不得不打了個突,一時有些舉棋不定——豪賭的比喻並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碼」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絕不是個多疑的人。因為一點蛛絲馬跡就懷疑自己身後的人,在目睹了鎮上種種現狀之後,依然能將這一切扔下,無功而返這種事,她實在做不出來,也實在過不去自己這關。

  四十八寨同進退,要是這些年來,連這一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豈非早就分崩離析了?

  再說,她連自己人都不信,為何又敢信謝允?照他那「天下長腦之人」皆可疑的理論,她第一時間還應該懷疑謝允阻攔她刺殺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況她此時帶人撤回,然後呢?挨個排查叛徒麼?怎麼查?這事她怎麼和兄弟們交代?怎麼和寨中長輩交代?怎麼和眼巴巴配合他們、等著他們救命的鄉親們交代?而萬一一切都只是虛驚一場,她幹出的這些像人事嗎?

  謝允:「阿翡。」

  「光是這一點理由,我不能撤。」周翡終於搖搖頭。

  謝允的引導給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會依賴他的引導,全無自己的主意,她這會也不可能帶著百十來號人守在這裡。

  謝允嘆了口氣,輕聲道:「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忘了華容城中的暗樁了嗎?忘了方才反水的鳴風了嗎?為什麼這些事樁樁件件地羅列在眼前,你還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樣。

  因為地處北朝的暗樁為了不引起別人懷疑,很少撤換人手,從不輪班,也就是說,那些暗樁很可能在當地一扎就紮根幾十年,受人策反並非不可能。

  而鳴風更是……

  周翡張了張嘴,本想同他解釋幾句,卻見謝允一抬手打斷她,冷冷地說道:「阿翡,你有沒有聽說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有沒有聽說過『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師長、朋友……這些不親近嗎,可是親近又怎樣,難道就能掏心挖肺了嗎?」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隻好似在寒泉中凍過似的手,頭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覺得謝允本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孤獨」。

  白先生、聞煜他們對他畢恭畢敬、口稱端王,是金陵、他家那邊的人,他對他們避如蛇蠍。

  羽衣班的霓裳班主約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間卻能以言語試探,言語中殺機暗伏。

  周翡:「你……」

  她心裡不知為什麼有些難過,然而在這麼個進退兩難之地,實在沒有很難過的空間,因此只是微微地泛起一點。

  謝允一對上她的目光,就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些什麼。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回跟著她們來四十八寨是個錯誤,否則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呢?

  周翡不是明琛他們那些人,而這裡是蜀中,不是金陵。

  此地沒有高樓畫舫,沒有管弦吹笙,刀劍中長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約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他又為何要自爆其短,將自己一片赤誠的小人之心拉出來,在她面前展覽呢?

  「不過你的顧慮也有理,不如咱倆折中一下,」謝允後悔起來,假裝思考了片刻,若無其事道,「刺殺曹胖子先從長計議,他要是這麼容易死,也輪不到他帶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羅網。你叫你的兄弟們不要等所謂『大軍準備開拔』的時機了,現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將宗祠中關的人放出來,然後裡外相合,記得要速戰速決,從城南打開一條豁口,讓這些人從那出去,咱們突圍入山。」

  這話聽著講理多了,雖然與周翡一開始的設想截然不同,而且讓她眼睜睜地錯過了刺殺敵軍主帥的機會,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的無功而返……

  而且保險。

  萬一……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謝允真的說對了,她帶來的人裡面果真有叛徒呢?

  她可以冒險,但不能拿別人冒險。

  周翡經歷了那麼多,已經開始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氣了,她當即一甩頭,將雜念甩出去,說道:「好,走。」

  周翡宣佈計劃有變的時候,根本沒給這一百多個弟子們反應的餘地,也不曾解釋前因後果,只簡短地吩咐道:「傳話,四十號之前往南邊出城,四十號之後隨我來。」

  說完,她全然不等人反應,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闖入了關押百姓的祠堂。

  編號這個方法是謝允提的,每個人只需要盯緊自己前後號碼的人即可,大家各自負責一小塊區域,這種方式只是想這一百多個人串成一張大網用,卻在這時顯露了效果,四十號聽見命令,見周翡突然衝出去,本能地跟上,「跟我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傳出去,一串隱藏在各處的人馬突然跳出來。

  周翡一刀橫出,那看著宗祠的衛兵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人一刀割喉!

  城中長哨響第一聲的時候,周翡已經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殺了個來回,宗祠大門被四十八寨的人強行破開。

  「無常」的破雪刀極快,在她毫不留手的時候,真有暴風捲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沒吭一聲便身首分離。

  北端王曹寧聽見哨聲驀地抬起頭:「怎麼回事?」

  他身邊兩個身披鎧甲的「侍衛」將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鳴風樓主寇丹和本該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陸搖光!

  「山上傳來的消息不會有錯,」寇丹有些不安,她壓低聲音,飛快地辯解道,「這貨匪人確實直奔此地,並且給他們山上送信說,他們會想方設法在北斗攻山的時候拖住我們……王爺請看,信還在我這。」

  曹寧伸出一隻養尊處優的胖手,一把推開寇丹的手,輕聲道:「哦?那你的眼線沒告訴你他們為什麼提前動手?」

  寇丹抿抿嘴,一時無言以對。

  曹寧道:「要麼他們比你想像的聰明,要麼他們比你想像的傻——寇樓主,你猜是哪個?」

  寇丹:「這……」

  曹寧想了想,輕輕合上她的頭盔,柔聲道:「不礙事,一條小魚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聰明就更好了,聰明人這會心裡一定有一千重懷疑,你猜這個聰明朋友會不會因為疑慮重重、誰也不放心,而親自回寨送信?」

  寇丹一凜。

  曹寧笑了起來。

  城中官兵沒料到周翡他們放著滿大街走的敵軍主帥不管,一出手卻指向關人的宗祠,鎮上的偽朝官兵反應到底慢了些,周翡將人放出來之後,毫不停留,直接帶人往城南跑去,直到這時,本來埋伏在北端王身邊的官兵方才集結過來。

  斷後的周翡只聽身後有風聲襲來,下意識地將手中刀鞘一甩,只聽「嘶拉」一聲,她猝然回頭,見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華容城中仇天璣用過的那種毒水!

  一時間新仇舊恨紛紛上湧。

  周翡頓時不退反進。

  華容城外曾讓她無比忌憚的毒水在她眼裡好似忽然之間減慢了速度,她人也像一道不周風一樣,舉重若輕地穿過紛紛落下的毒水,轉眼竟到了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敵軍大駭之下本能後退,那刀鋒卻已經盡在咫尺了!

  就在這時,其他地方又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哨聲,方才北端王待過的那座臨時徵用的「中軍帥帳」不知被誰一把火點著了,北朝官兵微亂,周翡趁機脫困而出。

  她所到之處必血流成河,幾乎殺紅了眼,突然,不遠處響起幾處短促的哨聲,周翡一抬頭,見神出鬼沒的謝允正衝她招手:「那邊是南!」

  周翡:「……」

  謝允殺人是不成的,他趁亂放了一把火,又從死人身上拽了個警報哨下來,跑到哪吹到哪,普通官兵如何能抓得住這種神出鬼沒的輕功,被他滿城拉著遛了一圈,給四十八寨的人分散了不少兵力。

  周翡「臨時變卦」讓敵我雙方全都反應不及,再加上謝允這把跑得飛快的東風,三刻之內居然真的強行從南城衝出了一條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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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來自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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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1:0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八章 生機一線

  謝允是個雖然沒事自己亂、但臨危時一般不失條理的人才。

  滿城披甲執銳之師,他手中有滿城驚慌失措的百姓,幾十個不聽調配的江湖小青年,以及一位來去如風、刀鋒銳利……但時而不辨東西的本地女俠。

  然而即便這樣,謝允愣是讓周翡打了個迅雷似的急先鋒,之後利用小巷和沿途空出來的家宅打掩護,小手段層出不窮,將大多數人全鬚全尾地帶出了周翡一把刀撕開的包圍圈。

  無論是江湖人還是普通人,在極端情況下都能發出最大潛力,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和腿短的孩子被幾個弟子背在身上,其他人撒丫子往南方密林中狂奔而去,偽朝官兵追出了數里,終於吃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虧,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大山深處。

  小鎮上,北端王曹寧聽聞這消息,倒事不怎麼意外,只是有點失望地將茶杯放下。

  過度的肥胖似乎給他的骨頭和臟腑造成了極大的壓力,這使他一舉一動似乎都十分小心,反而有種靜止的優雅。

  陸搖光跟寇丹對視一眼,沒敢接茬。

  「果然還是跑了,他們突襲那宗祠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預感。」曹寧嘆了口氣。

  陸搖光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殿下當時以身犯險露面,難道是為了誘捕那膽大包天的女娃子嗎?」

  「女孩子?」曹寧笑了起來,「我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女孩子見了我通常只會噁心,有一些教養不好的會讓我也跟著不高興,至於那些懂得跪在地上溫柔討好的女人又都太蠢,偽裝一拆就破,她們的眼神、一顰一笑中都會明明白白地洩露出真實的想法——比如覺得我是一頭豬,看著倒胃口。」

  陸搖光無法就這句話找出可以拍馬屁的地方,頗為憋悶。

  幸虧,北端王沒有就此展開討論,很快便說回到了正事:「我感興趣的,是寇樓主提到的另一個人,此人應該也在下山的隊伍中,聽你描述,此人相貌做派我都覺得有點熟悉,很像是一位故人。」

  陸搖光和寇丹對視一眼,寇丹微微搖頭,顯然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位。

  曹寧卻不往下說了,只是笑眯眯地吩咐道:「罷了,緣分未到,依計劃行事——此地太潮了,先給我溫壺酒來。」

  周翡派出幾個弟子前去探查追兵,雖然沒割到曹寧和寇丹的腦袋,但她掃了一圈自己撈出來的人,還是頗有成就感,忍不住扶著旁邊一棵古木喘了口氣。

  跟她一樣鬆了口氣的弟子不少,眾人大多不明就裡,雖然跟說好的不一樣,但僅就成果來看,還以為這是一次大成功,紛紛不怎麼熟練的推拒起鄉親們的拜謝。

  周翡閉了閉眼,感覺這一次與敵人「親密接觸」讓她心裡的疑慮少了不少。

  這麼順利,不可能有叛徒吧?

  「內奸」之說果然只是謝允的疑神疑鬼,根本沒發生過,幸好當時沒有直接撤。

  不料她心裡方才亮堂一點,就看見謝允捏著一根小木棍蹲在一邊,一臉凝重。

  周翡一見他這臉色,心裡立刻打了個突,神經再次繃緊起來:「又怎麼?」

  謝允沉聲道:「我們出來得太順利了。」

  順利也不行?

  是不是賤得骨頭疼!

  謝允將小木棍一扔,詐屍似的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有個弟子大聲叫道:「周師妹,你快看!」

  周翡隨著他手指方位驀地抬頭,只見四十八寨的東半山坡上濃煙暴起,竟是著了火,並且不止一處。

  周翡訝然道:「他們提前攻山了?不……等等!那個曹胖子不還在鎮上嗎?」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東坡響起隱約的哨聲,山上崗哨顯然反應非常及時,林浩接過她的信,知道東邊是重點戰場,因此並不慌亂,山間火光很快見小,不過片刻,便只剩下黑煙裊裊。

  由此可見,東坡的防衛比平時重不少。

  可過了一會,周翡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重——怎麼沒動靜了?

  謝允眉心一跳,低聲道:「不好。」

  他話音未落,成群的大鳥突然自西邊飛過來,一撥接一撥,依周翡他們的位置,看不清山中端倪,只聽見鳥叫聲淒淒切切,錐心啼血似的,周翡的眼角跳了起來——即使她從未到過兩軍陣前,也知道那日谷天璇和寇丹突襲洗墨江的時候,山中沒有這麼大動靜的。

  也就是說去西邊的絕不只是那幾十個北斗!

  那麼方才東坡的火是怎麼回事?

  敵人試探四十八寨防務嗎?

  周翡他們一邊搜尋敵軍主帥所在位置,一邊隨時給寨中送信,他們先前都以為北斗做先鋒只是個幌子,不管北斗從何處出現,敵軍主帥所在才是重頭戲,誰知道北端王竟然親自留在一個鳥不拉屎的鎮上,拿自己當幌子!

  倘若林浩聽了她的話,講防衛側重放在東坡,那……

  謝允的懷疑竟然是對的。

  從下山開始,他們的行蹤對於敵人來說就是透明的,所有傳往山上的消息都同時落入了另一個人的耳朵,北端王曹寧利用他們作為攻寨的敲門磚!

  如果北端王露面的那一刻,周翡便立刻信了謝允的判斷,立刻傳話回寨中,或許有一線的可能性能趕得上——

  如果她沒有那麼盲目的自信,如果不是她自作聰明……

  旁邊有個弟子驚駭地喃喃道:「阿翡,怎麼回事?這……這是出什麼事了?」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說不出話來。

  謝允猛地從身後推了她一把,周翡竟被這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推了個趔趄,撞在旁邊一棵松樹上,吳楚楚塞給她的雞零狗碎都在懷裡,正好硌在了她的肋骨上。

  謝允一字一頓道:「你要是早聽我的……」

  周翡一瞬間以為他要指責她「早聽我的,哪至於這樣」,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她胸口一陣冰涼。

  誰知謝允接著道:「……也不會當機立斷派人送信的,因為你肯定會發現自己無人可信,你會首先帶人撤出城中,再自己親自跑一趟,這一來一往,無論怎樣都來不及,懂嗎——否則你以為曹寧為什麼敢大搖大擺地從你面前走過?」

  周翡狠狠一咬嘴唇。

  她彷彿已經聽見山間震天的喊殺聲。

  曹寧數萬大軍,就算四十八寨仰仗自家天險和一眾高手,又能抵擋到幾時?

  何況林浩收了她的消息,這會根本來不及反應……

  二十多年了,從當年李徵護送後昭皇帝南渡歸來,收容義軍首領,佔山插旗到如今,就走到頭了嗎?

  謝允凝視著她。

  周翡在他的目光下靜默片刻,突然站直了,猛地轉身,大聲說道:「諸位,別忘了我們最開始下山是因為什麼。」

  眾人一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果說最開始,「如何用自己的信念去影響別人」,是謝允一步一步教她的,那周翡此時便可謂是一回生二回熟。

  她眼神堅定得紋絲不動,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方才的驚慌失措。

  「咱們是因為山下落在偽軍手中的鄉親們。」周翡擲地有聲道,「山上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怎麼了?難道林浩師兄、趙長老和張長老他們還會不如咱們嗎?這麼多年,姓曹的那天不想一把火燒了四十八寨,哪次成功過?別說區區一個巨門和破軍,貪狼沈天樞沒親自來過嗎?還不是怎麼來的怎麼滾的!」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神色卻鎮定了不少。

  也幸虧她帶來的都是林浩挑剩下的年輕人,換了那群老狐狸,可萬萬沒有這樣好糊弄了。

  周翡一邊說,一邊在心裡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思路,漸漸的,一個瘋狂的計劃浮出水面。

  她鎮定地把人員分成幾組,分別去巡視四下,趁山上打的熱鬧,他們先去救那些被曹寧扣下的無辜村民,把人都疏散開,到時候打起來,省得四十八寨處處掣肘。

  同住這一片地方,很多人家與周圍村鎮都有親戚,往日裡走動也十分頻繁,剛剛從宗祠中放出來的一幫青壯年自告奮勇前往帶路。

  三言兩語將人員安排好,眾人分頭散去,有一個弟子忽然問道:「周師妹,你幹什麼去?」

  周翡看了那弟子一眼,心裡本能地浮現了一個懷疑,想道:「別人都不問,就他問,難道他就是那個叛徒?」

  她便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要抄近路回去找林師兄,告知他山下情景……哪怕可能晚了,不過誰讓我不見棺材不掉淚呢?」

  那弟子神色一肅,再不多嘴。

  謝允一直沒吭聲,直到周圍已經沒有其他閒雜人等,他才跟上周翡:「你還是要回山送信?」

  周翡回頭看了他一眼。

  「哦,」謝允果然是個知己,一個眼神就足夠他瞭解前因後果了,他點頭道,「懂了,你沒打算做什麼『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無用功,你只是隨口把無從證明真偽的人支開,現在回去是要刺殺曹寧。」

  周翡面無表情道:「你想說什麼?」

  謝允腳步不停,說道:「不,沒有,是我的話也會這麼辦,這是唯一一線生機。」

  周翡頭也不回道:「知道只有一線生機……你還敢跟來?」

  「不跟著怎麼辦?」謝允嘆了口氣,「英雄,先往右拐好不好?再往前走你就真的只能回寨中送信了。」

  周翡:「……」

  帶著謝允也沒什麼,他雖然動起手來幫不上什麼忙,但潛伏也好、逃命也好,都絕不拖後腿,萬萬不會需要別人勻出手來救他。

  第二次回來,周翡看清了小鎮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春回鎮。

  大約是周翡他們鬧了一場,此時,鎮上的防衛緊了許多,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沒有冒進。

  謝允說得對,急並不管用,行刺最忌諱心急,既然是一線生機,抓住才有意義。

  兩人沒有累贅,仗著謝允神出鬼沒的輕功和鎮上豐茂的樹叢,圍著曹寧落腳之處轉了好幾圈,迂迴著靠近,隨時捕捉機會,然而走了幾圈就無法靠近了——屋頂上的弓箭手有站著不動的,也有四下巡邏的,動靜互補,根本不給他們機會。

  周翡「沉穩」地等了片刻,剛開始還行,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刻的功夫過去,她裝得再平靜,也不免開始急躁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望春山的刀柄。

  謝允忽然握住她的手。

  周翡一哆嗦,差點將他甩開。

  謝允卻沒放,掰開她的掌心,寫道:「換防。」

  隨即一指自己,又指向一個方向。

  周翡看懂了,謝允的意思是,他露面,從另一邊引開弓箭手的視線,換防的時候,那些靜止不動的弓箭手會鬆懈,謝允這時候闖入,很容易帶走他們的視線,周翡可以試著抓住那個機會混進去。

  周翡皺起眉。

  然而也不知道是謝允碰了巧,還是他竟然熟知偽朝軍中的規矩,還不等周翡做出什麼回應,便聽見那院裡傳來一陣吆喝,只見房頂兩側搭起了梯子,新一批弓箭手要往上爬,居然真是要換防了。

  毫無準備的周翡倒抽了口氣,回手去拽謝允——那人飛快地躲開了,沒拽著。

  便見謝允眼角一彎,無聲地衝她一笑,得意洋洋地比了個大拇指。

  這種時候就不要忙著吹牛皮了!

  下一刻,謝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將自己豎起來的拇指湊在嘴邊親了一下,往周翡臉頰上一按,然後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周翡:「……」

  姥姥!

  謝允刻意露面,卻沒有刻意減慢速度,屋頂的弓箭手只見什麼東西從給樓下閃過,根本看不清是人是鳥,本能一驚,正在換崗的兩撥人馬全都下意識地拉起弓弦,搜索那道影子。

  周翡趁著這一瞬間,硬著頭皮飛身躍入院中。

  下一刻,警報哨聲大作,無數衛兵傾巢而出,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沒有,屏息凝神地將自己縮在後院馬棚裡的牆角,在腥騷氣中,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破體而出,握著望春山的手上青筋畢露。

  約莫也不過就是幾息的光景,周翡卻彷彿挨過了半輩子似的,整個人繃成了一張弓,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與叫喊聲才略遠了些。

  她總算將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氣呼了出來,誰知一口氣尚未吐乾淨,便聽耳畔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而且走得飛快,轉眼到了近前。

  奔著她來的!

  周翡眼神一冷。

  此地徹底避無可避,她別無選擇,只能殺人滅口,回手拉出望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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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1:2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八十九章 半路殺出

  刀光無聲地一閃,分毫不差地架在了來人脖子上,周翡當即將刀尖往前一送。

  這就是長刀無可比擬的優勢,刀尖微彎,只要輕輕一劃,便能從頸側一直抹到喉管,保證對方一聲吭不出來就能去見閻王。

  然而下一刻,周翡硬生生地止住了刀勢。

  她看清了刀下的人。

  那是個中年人,兩鬢斑白,並不瘦,但不知為什麼,身上總有什麼地方顯得特別窮酸,他袖子挽著,有一雙幹粗活人的手,身上還黏著不少草料。

  周翡的刀太快,中年人甚至沒來得及驚懼,先本能地衝她露出一個慈祥中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隨後才發現自己脖子上架著一把通體泛著寒意的刀,那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一動也不敢動了。

  是馬伕嗎?

  周翡雖然沒什麼常識,但也大概知道軍中似乎應該有專門管馬的人,司馬應該也屬於軍務。

  那麼這個人也是偽朝官兵?

  她皺了皺眉,不願意草菅人命,但任務重大,也不想掉以輕心,因此便只是一動不動地將望春山卡在這人脖子上,預備著他一旦有異動,便立刻給他開閘放個血。

  許是她表情平靜,並沒有什麼凶神惡煞的表現,兩人無聲僵持了片刻,那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地衝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坍了半壁江山的豁牙,一看就是個窮苦出身。

  然後中年人彷彿是怕刺激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樣,極輕地動了動嘴唇,喉嚨幾乎沒動,用幾不可聞的假聲問道:「祝姑娘『五福臨門』,敢問『五蝠』是什麼顏色的蝠?」

  周翡:「……」

  勞駕,這說的是人話嗎?

  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還能問出這種不知所謂的問題。

  周翡表面平靜實際緊張的心緒被中途打斷,一時有點腦抽,不知怎麼想起邵陽城裡,徐舵主為了賠罪給李妍的那枚五蝠印,便順口道:「紅的。」

  那中年人聞言,神色一整,接著,他緩緩衝她舉起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將脖子上一截髒兮兮的細線掏給她看,小心地避開望春山的刀鋒,將細線下掛的一截羊骨頭拽了出來。

  他在周翡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將那羊骨窩在手中,輕輕一掰,羊骨竟從中間斷成了兩截,中間藏著一個小小的印章——上面畫著五隻蝙蝠。

  居然真是行腳幫的五蝠令!

  在周翡印象中,行腳幫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東西,然而總歸不是北朝的人,否則當時楊瑾和徐舵主也不會被她三言兩語擠兌得便將李妍送回來。

  但是她才闖進來,就有個自稱是行腳幫的內應出來接應?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實在怎麼看怎麼可疑。

  何況她擅闖北端王大本營分明是臨時起意,除了謝允,連他們寨中自己人都不知道,這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馬伕」見她一臉不信任,便小聲道:「小人鄭大,乃是『黃字蝠』,受『紅徐』之托,『上樑裝耗子』,已經收了翅膀三個多月了,約了今日『月上梢頭』,適才聽見『貓叫』,特來看看,有『老貓』在,得小心。」

  周翡:「……」

  這是哪個地區的黑話?聽不懂!

  周翡漠然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心道:「捅死還是留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便還是收起了望春山——倘若周翡真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便一定要斬草除根的狠角色,根本不會有此一問,刀刃早已經抹上了這個「鄭大」的脖子,被這人一打岔,刀鋒上殺意已竭,周翡感覺得出,這才順其自然地留了對方一條小命。

  鄭大還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邊緣上走了一圈,十分和善地衝周翡一抱拳,說道:「跟我來。」

  周翡的刀沒有還入鞘中,她大概看得出眼前這個人武功不怎麼樣,但是依然沒敢掉以輕心,雖然方才沒捅下去,卻始終留心著此人的一舉一動。

  就在她陰差陽錯地跟著鄭大在宅院中流竄的時候,謝允那頭稍微遇上了點麻煩。

  引開幾個弓箭手而已,本來是件小事,謝允自信片刻就能脫身,但誰知哨聲響起的瞬間,一道黑影便突然從那院中飛掠而出。

  謝允只是餘光掃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對,撒丫子狂奔起來——來人瘦臉鷹鉤鼻,雖不過普通侍衛打扮,卻絕對是個頂尖高手。

  以謝允的輕功,竟然一時沒能將他甩脫。

  只見那人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冷笑,長袖甩開,「嘩啦啦」一陣響,一隻鐵爪凌空拋來,直奔謝允後心。

  謝允足尖在牆上輕輕借力,羽毛似的飄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個身,那鐵爪發出一聲輕響,像個捕鼠夾子一樣自己合上了,險險地抓爛了謝允一片衣角。

  而後隨著風聲被爪後的鎖鏈拽了回去,在空中重新打開,「吐」出了那塊爛布。

  謝允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臉色幾變,最後落在了一個微笑上,說道:「扒衣鹹豬爪,原來是北斗破軍前輩,久仰久仰。」

  此物其實叫「搜魂絕命爪」,是破軍陸搖光的招牌。

  「哦,『過無痕』。」陸搖光盯著謝允,沒理會此人的胡說八道,咧嘴笑道,「你又是什麼人?」

  謝允像個酸唧唧的書生似的,整了整衣冠,客客氣氣地說道:「一個跑腿的,區區賤名不足掛貴齒。」

  「跑腿?」陸搖光盯著他,「什麼時候『過無痕』成了爛大街誰都會的功夫了?怎麼,趙淵害死一個親侄兒不算,還培養了一幫贋品留著備用?」

  整肅的腳步聲傳來,謝允目光一掃,只見城中那幫吃屎也趕不上熱的的巡邏官兵們總算跟上了趟,從幾個方向湧上來,將他圍堵在中間,無數長弓短弩對準了他。

  謝允將雙手一背,露出一張幾乎能去拜年的喜慶笑臉,說道:「哪裡,皇宮大內,哪怕贋品,也不能是區區在下這幅窮酸樣子啊。『過無痕』跑得快,皇上推而廣之有什麼不好,東海那位都沒說不讓,破軍前輩就別跟著咸吃蘿蔔淡操心啦。」

  陸搖光從他身上聞到了熟悉的油鹽不進味,當下也不再廢話,簡單粗暴地揮手道:「此人是刺客,拿下。」

  他話音未落,圍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齊發。

  謝允瞳孔一縮,猛地往後躺倒,平著便從牆上「摔」了下來,流矢帶著勁風與他紛紛擦肩而過,矮牆暫時成了他的屏障。

  陸搖光的大鐵爪自上而下抓了下來,要趁他變換身形時給他來一爪。

  誰知謝允竟以這平躺的姿勢落了地,手掌卻扭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彷彿斷了似的從背後伸出,輕輕一撐,他往後滑了一尺多,鐵爪在千鈞一髮間正好落在他兩條長腿之間。

  謝允一翻身從地上躥了起來,樂了:「原來不是『扒衣鹹豬爪』,是『斷子絕孫爪』啊!破軍狠辣之名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在下佩……」

  他說到「佩」的時候,已經流星一般地衝圍過來的官兵撞了過去。

  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連弩,剛射出一箭,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謝允已經衝到了眼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強行撕開衛兵包圍圈的時候太血腥暴力,這幾個兵好似沒從她手撕活人的陰影裡出來,一見謝允衝過來,自己先慌了。

  「……服得很!」謝允將長袖一甩,衝著有些畏懼的官兵一聲怪叫,「哇!」

  好幾個人本能地抱住頭。

  謝允毫不客氣,「哈哈」一笑,直接踩著人頭跑了過去,陸搖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搜魂絕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來,抓了兩次,沒抓到這滑不留手的「刺客」,反而傷了不少自己人。

  謝允火上澆油道:「打得好!」

  說完,他便專門往人多的地方衝,弄得圍堵他的官兵好一陣人仰馬翻。

  而就在這時,又有尖銳的哨聲響起,眾人連同謝允在內都是一驚。

  只聽那邊喊道:「有刺客!來人,抓刺客!」

  陸搖光大怒,隨即明白過味來,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

  謝允心裡卻「咯噔」一聲——不好,被發現了,周翡還是太急躁。

  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簷上,心裡納悶道:「哪來的刺客?抓誰呢?」

  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鄭大對這宅子裡衛兵分佈、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一路有驚無險地將周翡帶進了內宅附近,再往裡,憑他的武功就進不去了。

  這大宅子外面看起來十分氣派,後院卻有幾分平民氣,既沒有小樓也沒有站滿弓箭手的樓頂,周翡滿心戒備與疑惑,心道:「那曹胖子躲在這嗎?」

  她沒有貿然行動,等那鄭大離開之後,先是在牆根躲了半晌,謹慎地搜索落腳的地方。

  然後她看見了一隻壁虎,正順著牆角往上爬。

  周翡靈機一動,跟著壁虎一起趴在牆上,趁著院子裡的侍衛一轉身,她四腳蛇似的幾下躥上了屋頂——那裡正好有一棵遮陰的大樹,藏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是不能夠的,但以周翡的身形,蜷縮起來還勉強能擋住。

  此時她離目標已經很近了,周翡屏住呼吸,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將一塊瓦片悄無聲息地揭下來。

  看清了屋裡的情景,她心裡先是一喜——那曹寧正在屋裡,非常好認,因為體型十分特立獨行。

  隨即又是一沉——北端王身邊有幾個貼身護衛,其中一個雖然打扮成了個普通的男侍衛,但離近了這一看,周翡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那是寇丹。

  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纏住寇丹,已經是超常發揮,只要單打獨鬥時間稍長,她絕不是寇丹的對手,更不用提從她手中挾持北端王。

  然而只差最後一步,她又怎麼能甘心功敗垂成?

  她的心在狂跳,然而怕寇丹察覺,愣是沒敢大喘氣,周翡強行將自己的氣息壓成若有若無的一線,然後入定似的閉上眼。

  千錘百煉過的精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集中起來,掃蕩一般將雜念清除乾淨,周翡一動不動地模擬自己如何闖進去,寇丹會如何反應……

  就在她心裡已經跟寇丹大戰了幾百回合的時候,聽見了外面大叫「抓刺客」的動靜。

  周翡驀地睜開眼,心想:「謝允?」

  隨即又搖頭,感覺不太像——因為動靜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謝允分明是幫她引開視線,不大會又把人引回到這邊來。

  那麼……

  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門口、滿嘴黑話,還莫名其妙帶她進來的鄭大。

  等等,難道他要接應的另有其人?

  就在這時,外面已經響起了刀兵之聲,寇丹一揮手,屋裡的幾個近衛都戒備起來,將曹寧團團圍住,另有幾人出去探查。

  曹寧放下手中的書卷,詫異道:「現存的高手中,還有行事這麼衝動的?」

  寇丹自然而然地認為屋外的人是周翡——眼見中計,那小丫頭說不定會想到釜底抽薪這一招,但是她並不怎麼在意,寇丹承認,周翡的破雪刀有幾分樣子,乍一看確實唬人,然而刀法厲害,不代表她能從自己手裡帶走人。

  她當即不以為然地一笑,取出袖中長鉤:「不算什麼高手,王爺不必……」

  寇丹話沒說完,突然一樣東西破窗而入,一個近衛眼疾手快地將那東西挑起來扔了出去,不料那玩意在空中炸了,土灰鬍椒麵噴得到處都是——倘不是那近衛手快,指不定已經見屋裡炸成雲山霧繞的「南天門」了。

  寇丹:「……」

  這麼下三濫的手段實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門正派的風格。

  院裡的衛兵們很快反應過來,裡三層外三層地將曹寧所在的屋子圍了起來。

  只見外面闖進來的乃是一幫衣衫襤褸的歪瓜裂棗,扔進流民堆裡能以假亂真,身上打著補丁,有手持魚叉的,有拿著馬鞭的……還有個人手持一塊邊角處鑲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飛,每個人身上都彷彿寫著「我是流氓」四個大字,唯獨領頭一人手持雁翅刀,年輕英俊且十分正派……就是有點黑。

  周翡目瞪口呆。

  來的人她竟然還認識——是那黑傻狍子楊瑾跟給他的狗腿子行腳幫!

  周翡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鄭大是他們的人,不知怎麼混進了北朝官兵中,本來是約好了給他們引路的,誰知誤打誤撞便宜了她,結果楊瑾他們沒找著接應的人,一時不慎又被巡邏兵發現,只好鬧出老大動靜來硬闖!

  周翡:「……」

  這內應也太不靠譜了,行腳幫怎麼還沒滅門呢?

  寇丹一揮手拍散繚繞身前的煙塵,秀眉一皺:「你們不是四十八寨的人,報上名來!」

  楊黑炭冷哼一聲,上前一步道:「就憑你辦出來的事,人人得而誅之!報名?你配?」

  周翡:「……」

  這黑炭還學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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