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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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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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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1:4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章 佈局

  燈花不停地亂跳,也沒人管它,明琛正在燈下翻看一本書,只是他一雙眼睛雖然是盯著書,卻已經半晌沒翻過一頁了,隔三差五的不是往外張望,就是偏頭去看謝允,有些心浮氣躁。

  謝允一隻手撐著額頭,坐在旁邊,卻在不動如山地打著瞌睡。

  忽然,木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一陣涼如水的夜風趁虛而入進來的這人正是明琛身邊的侍衛「甲辰」。

  明琛「騰」一下站了起來:「怎麼樣?」

  甲辰壓低聲音回道:「沈天樞帶人出城了。」

  明琛的嘴角略微繃了一下,片刻後嘆道:「三哥所料果然不錯。」

  「談不上,瞎猜而已。」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睜了眼,聲音有些低啞,他方才不知做了個什麼夢,想來是不大愉快的,眉心多了一道褶皺,這讓他俊秀得有些輕浮的臉上無端添了三分沉甸甸的正色,謝允想了想,又問道,「出城的幾條要道可是都留了人?」

  甲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屬下無能,不敢離他們太近,但確實見那沈天樞點了一撥人留下來了。」

  謝允點點頭,他站起來推開窗,似乎想舒展一下筋骨,剛露出一些本來的憊懶相,隨即又想起身邊還有明琛在,只好硬是將伸了一半的懶腰又縮了回去,不情不願地端起一副人模狗樣,問道:「明琛,你的信幾時能到霍家堡?」

  「這會就差不多快到嶽陽了,乙巳腳程快,」明琛道,「幸虧三哥早早讓我傳訊,否則以現在這個陣仗,我的人恐怕也出不了城了……三哥怎麼知道沈天樞要走?走了還會留人?」

  「沈天樞和童開陽深夜突襲木小喬,本以為能打掉霍家堡的一條大腿後,然後斷起後援,直取嶽陽,殺霍連濤。」謝允手指拈著窗欞,緩緩地說道,「不料木小喬那唱小曲的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當晚,他老人家魔頭風範盡顯,眼看打不過,便當機立斷燒山炸谷,動靜大得連三十里以外的狐狸兔子都紛紛舉家搬遷,何況千里眼順風耳的霍連濤。霍家堡屹立數代,不說固若金湯吧,一旦霍連濤有所防備,沈天樞怕是也不容易下手。」

  「霍連濤背後有人這件事,不但我想得到。」謝允看了明琛一眼,帶出幾分不動聲色的嚴厲,明琛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便聽謝允接著又說道,「木小喬未必就死了,我猜那晚之後,沈天樞和童開陽分兵兩路,童開陽在搜捕活人死人山的餘孽,沈天樞親自帶著貪狼的人,則是衝著你來的。」

  明琛悚然一驚。

  謝允看著他那張稚氣未褪的臉,覺得自己面對著這些不知輕重的少年們簡直能愁得一夜白頭。

  ……可惜,上一個讓他嘆氣的小姑娘已經不在了。

  明琛皺眉道:「我身邊的人少而精,就算是一條河溝都藏得住,在此地不少日子了,也沒……」

  謝允嘆了口氣,打斷他道:「你也不出門去看看,就沒發現華容城中逃難的流民比別處尤其多麼?老百姓們都知道趨利避害,之所以都往這邊湧,是因為這一帶比別處都太平不少,你說這是誰的功勞?難不成是那酒囊飯袋的父母官嗎?你立了這麼大一塊靶子,還當自己藏得天衣無縫。」

  明琛聽他訓斥,立刻像個闖禍的孩子,低著頭不敢吭聲。

  「好在仇天璣誤打誤撞救了你一回,」謝允說道,「祿存追著吳家人到此,鬧得滿城風雨,打亂了沈天樞滿盤的計劃,要不然貪狼星站在你跟前,你都不見得認得他——到那時候,你看看再來兩個白先生護不護得住你!」

  明琛低聲嘀咕道:「這不是也沒有……」

  謝允笑了一聲:「也沒抓到你?不錯,但是把你困在這了,現在進出城門兩層把手,就算有辦法突圍,白先生他們也萬萬不會讓你冒這個險是不是?」

  明琛負手在屋裡走了幾步,舔了舔嘴唇,又振振有詞道:「把我困在這有什麼用?霍連濤跟我才沒有那麼過命的交情,別說是困住我,就算活捉了我,霍連濤也不見得有什麼觸動。三哥方才也說了,霍家堡這會肯定是戒備森嚴,霍家堡這幾年將南北洞庭的大小門派武功好手都給網羅了個遍,連活人死人山都成了他的助拳,他們要是事先有了準備,沈天樞帶著他的狗腿子親自出馬又有什麼用?我看那北斗也是白忙,沒什麼好怕——還有,你讓我寫給霍連濤的那封信也太過危言聳聽,霍家不會理會的。」

  「他會的。」謝允緩緩說道,「困住你,然後放出小道消息,說你在他手裡,霍連濤不見得有觸動……但周先生自終南撤軍後,便將聞煜留下,如今那位飛卿將軍就駐紮在南北交界附近,往來此處,快馬加鞭不過七八天,他是你最近的救兵,聽到這個消息,他就算明知沈天樞使詐,顧忌你爹,也必會有所表現,如今南北雖然短暫休戰、但可謂一觸即發,聞飛卿有一點風吹草動,沈天樞立刻就有理由借兵,以『通敵叛國』之罪踏平了霍家堡。霍連濤不怕三五高手,你說他怕不怕大兵壓境?」

  明琛半晌說不出話來:「三哥,不至於這樣吧……」

  謝允頓了頓,忽地一笑道:「不錯,也或許不至於,這都是我猜的,不一定準,然而有備無患,要真那樣,咱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話音剛落,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面黃肌瘦、含胸低頭,竟是「沈天樞」!

  明琛當即嚇了一跳,甲辰想也不想便抽劍擋在他和謝允面前。

  這時,「沈天樞」開了口,吐出來的卻是白先生的聲音:「公子,三爺,瞧我這扮相怎麼樣?」

  謝允笑道:「足以以假亂真。」

  明琛愕然道:「白師父?」

  便見那「沈天樞」身上「嘎巴嘎巴」地響了幾聲,整個人的骨架立刻大了一圈,轉眼就從癆病鬼變成了一個修長挺拔的漢子,他伸手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去,露出白先生那張眉目周正的面孔來。

  白先生問道:「三公子,什麼時候動手?」

  謝允慢悠悠地攏了攏袖子:「今夜就可以出去溜一圈,可是得千萬小心。」

  白先生朗聲一笑,說了聲「得令」就出去了,甲辰忙深施一禮,也跟了上去。

  謝允說話說得口乾舌燥,將一邊茶盞裡的涼水端起來,一口喝淨了,拍拍明琛的肩膀,說道:「早點休息,不用太過擔心,我也在這呢,沒事的。」

  他邊說邊要往外走去,明琛卻突然在背後叫住他道:「三哥!」

  謝允站在門口一回頭。

  明琛問道:「三哥苦心佈置,是為了幫我……還是為了救那位眼下不知藏在哪裡的江湖朋友?」

  謝允面不改色道:「吳費將軍的家人乃是忠烈之士,又與我同行一場,自然是要想方設法搭救,你是我的親人,哪怕闖了天大的簍子,我也得出來替你收拾,既然有兩全之策,為什麼不用?你又不是漂亮姑娘,下次不要再問我這麼沒意思的話。」

  明琛被他不客氣的話說得臉色有點難看,十分沮喪道:「對不住,給三哥惹事了。」

  謝允端詳了他片刻,嘆道:「明琛,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些年不敢說十分瞭解你,也大概知道一點皮毛……所以不要跟我表演示弱撒嬌了,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明琛先是一愣,隨即自嘲地笑了笑,再抬起頭,他那闖了禍的熊孩子神色便一掃而空了,輕輕地說道:「三哥,在江湖中整日吃沒好吃喝沒好喝的胡混,有什麼好處?家裡這些年實在一言難盡,其他兄弟跟我不是一條心,父親也越發……只有你能幫我,只要你肯,將來就算讓我拱手相讓……」

  謝允一抬手打斷他:「明琛公子,慎言。」

  明琛不甘心地追問道:「三哥,你看著半壁淪陷,難道就沒有想法麼?這本該是自家河山,現如今我們兄弟二人在此地出門都要喬裝,說話都要小心,你就甘心嗎?」

  謝允似乎本想說句什麼,後來又嚥了,別有深意地看了明琛一眼,轉身走了。

  華容城中,隨著沈天樞離開,氣氛非但沒有鬆快些,反而越來越緊張,宵禁後開始有大批的官兵和黑衣人四下巡邏,時有時無的月光掃過這些執銳者身上森冷的鐵器,乍一看,就像山海淮南中講的怪物,普通百姓正常進出城門都被禁止,幾日下來,物資漸漸吃緊,四下人心惶惶。只是亂世中人,大多順從,但凡一息尚存,哪怕半死不活也比曝屍荒野強,因此並沒有人鬧事,反而顯出一種訓練有素似的太平來。

  而此時,周翡卻只能憋在瘋婆子的小院裡。

  段九娘那日被周翡一句話刺激得不輕,彷彿更神神叨叨了。

  她這小破院雖然不大,但架不住活口只有三隻半,大部分時間都空蕩蕩的——周翡連傷,再被她雪上加霜一回,大部分時間都在躺著,正拚命養精蓄銳中,因此只能算半個。

  空蕩蕩的院裡,段九娘便神出鬼沒了起來,白天黑夜的也不知自己躲到了哪個老鼠洞裡,院中掛在樹上的綵綢被幾場大風一吹,就跟一地殘花敗柳似的橫屍滿院,也沒人管,這小院越發像鬼宅。

  周翡撐著心有成竹的面子,其實裡子裡半個主意都沒有,唯恐吳楚楚三言兩語問出她的底細,每天只好端著老道士給她的《道德經》翻來覆去地看,做出一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閒散篤定。

  可惜,老道士恐怕是看錯她了,對於一些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來說,「書讀百遍」,依然能「雁過無痕」。書上的字從她眼皮底下掠過,就好比那過眼雲煙,周翡將每個字都「看」了「看」,百無聊賴地品頭論足一番,得出了一個「什麼玩意,還不如我寫的好看」的結論。

  至於每個字連在一起說了些什麼玩意,那就全然不知了。

  《道德經》幾千字,要仔細研究,可以研究數年,以「不求甚解」的讀法走馬觀花,半個時辰看得完……至於用「周氏不求解」的讀法,三兩下就能翻完了。

  周翡假裝看書的時候,心裡都在七上八下的胡思亂想,心道:「沒武功就算了,我連錢也沒有,想雇個鏢局把我們倆押送回去都不成。」

  最關鍵的是她還不認識路。

  周翡用正在結痂的手指捲著書頁,漫無邊際地異想天開,忽然問吳楚楚道:「聽說古字畫都能值錢是嗎?」

  吳楚楚跟老僕婦借了針線,正在縫一塊撕開的裙角,聞言回道:「有些是千金難求的。」

  周翡便將自己撐起來,舉起自己手裡那本沒用的破書,問道:「你看這紙,黃得跟貪狼那癆病鬼的板牙似的,想必也有些年頭了,能值幾個錢……唔,狗爬體的字有人買嗎。」

  這本手抄的《道德經》字也並不是很醜,只是非常不整齊,寫得裡出外進,行不成行列不成列,前幾頁所有的「點」和「短豎」都扭曲得非同尋常,恨不能飄逸到隔壁別的字頭上,豁牙露齒地東西零落。

  吳楚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起年幼時也曾見過不少珍奇古董名家字畫,念及現如今的窘境,又笑不出了。

  周翡本來就是苦悶中強行找樂子,翻開那破書的第一頁,忽略了小冊子上的其他部分,只單單看那兩頓點和短豎兩種筆飄來飄去的筆畫,發現它們居然能連成一條線,構成了一個鬼畫符。

  吳楚楚見她將書翻過來掉過去,一會正拿一會反拿,實在不明白這是在「參悟」什麼,便說道:「道家經典,我小時候也讀過一些,只是淺嚐輒止,很多都不明白,你看了這麼多天,有什麼心得給我講講嗎?」

  周翡眯著眼,十分認真地盯著書頁道:「像隻大山羊……」

  吳楚楚:「……」

   這見解有點太高深!

  周翡便有些吃力地爬起來,用手將亂七八糟的筆畫一點一點遮住,只順著短豎和頓點往下畫,對吳楚楚道:「你看這裡,這一圈畫下來,像不像一隻噘嘴的山羊?」

  吳楚楚被她的不學無術驚呆了。

  周翡方才看出了她面帶憂慮,有心逗她,便又翻到第二頁,比劃道:「這頁像一片葉子,這頁好像是個人皺巴巴的臉,這頁……

  她話音忽然一頓,隱約覺得第四頁的圖形有種詭異的親切感。

  吳楚楚捂著嘴問道:「這頁是什麼?」

  周翡:「……一隻單腿站著的雞。」

  吳楚楚終於笑了起來。

  周翡達到目的,也跟著彎了彎嘴角,但她心裡覺得很古怪她又不是黃鼠狼,斷然沒有看見一隻飄渺的雞影就激動的毛病,為什麼方才會有一閃而過的親切感?

  她來不及細想,突然,院裡傳來一聲脆響,老僕婦手裡端的一個銅盆不小心掉了,她「啊」了一聲。

  吳楚楚吃了一驚,立刻閉嘴,忙偷偷從窗戶上張望,見院門口個影子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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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一章 入彀

  祝寶山作為祝老爺的長子,是一盞同他爹長得一模一樣的大眼燈。不過性情卻與其父天差地別,非但沒有繼承那一身沾花惹草的本領,還很有些貓嫌狗不待見的落魄。

  因為他是個外面來的妾氏生的,且該妾氏非但不受寵,還是個享不了福的瘋婆子。

  祝寶山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爬回去再生一次——要真有那麼個機會,他砸鍋賣鐵也要認準肚子,哪怕變成一條狗,也要托在祝夫人肚子裡。

  祝大少爺從小到大兢兢業業地給祝夫人做兒子,恨不能忘了世上還有親娘這一票人,然而祝夫人吃齋唸佛,是遠近聞名的女菩薩,女菩薩自然不肯讓他做出拋棄親娘的混賬事,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去給他親娘請安。

  所以祝寶山每月初一,都得忍辱負重前去探望他的瘋子親娘,否則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孝」,他無可奈何,只好日思夜想地盼著那瘋娘趕緊死。

  這月又到初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來,提醒他要去給親娘請安,祝寶山有時候不知道夫人是怎麼想的,既然一心惦記著那瘋子,為什麼每天下人給那院送一堆涼颼颼的剩飯,她從來都視而不見?

  也許女菩薩是怕瘋子不知飢飽,吃多了積食?

  他捏著鼻子,一臉晦氣地來到偏小院,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往初一,因為知道他要來,那老僕婦都是早早將院門打開迎著他的,祝寶山一般不進去,只在門口例行公事似的喊一嗓子「給娘請安」就行了。

  可是這一日,院門卻是關著的。

  祝寶山在門口踟躕了片刻,心道:「奇怪,莫不是佛祖顯靈,那瘋婆子終於蹬腿翹辮子了?」

  此地年久失修,屋子都時常漏雨,門也早讓蟲子啃得亂七八糟,栓不嚴實,那祝寶山便滿懷期盼,輕輕一推,將木門推開了一條小縫,往裡窺視。

  瘋婆子在哪他沒看見,只看見院中亂七八糟的布條都收拾乾淨了,一間房門半開著,裡頭隱約傳來了幾聲年輕女孩的笑聲……非常輕,還有點羞怯,絕對不可能是那瘋婆子。

  這院裡常年冷冷清清,耗子都稀少,哪來的陌生女孩?總不能是樹上結的吧?

  祝寶山心裡驚疑不定,正待要看個仔細,不料偏巧趕上那笨手笨腳的老僕婦端著個銅盆出來,一見了他,她手中銅盆失手落地,「咣當」一聲巨響,屋裡本就輕的笑聲戛然而止,祝寶山當時不知怎麼來了一股急智,撒腿就跑,跑出老遠,後背冷汗濕了一層,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前突然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老僕婦連忙上前查看,祝寶山已經跑遠了,便嘆道:「是大少爺,唉,怪我老糊塗了,忘了今天初一,大少爺是要來請安的,這可怎麼好……」

  吳楚楚沒有注意,忙去看周翡,卻見周翡微微皺著眉頭,彷彿痴了似的盯著那本「奇趣動物話本」的舊書,全然不理會外面天塌地陷。

  這時,兩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院中,好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段九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樹下,手中還拎著個暈過去的少年。

  老僕婦「啊喲」一聲,急忙上前。

  段九娘鬆了手,把人放在地上,歪頭端詳了他片刻,忽然對老僕婦說道:「這個是寶山嗎?」

  老僕婦一聽,差點哭了,這位夫人不知怎麼回事,以前還好一陣歹一陣的,近來卻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神智每況愈下,親外甥都不認識了,忙道:「可不是,夫人怎麼連他也不認得了?」

  段九娘愣了一會,滿臉茫然地問道:「寶山這是十幾了?」

  老僕婦道:「虛歲都十九了,快娶媳婦了,想必祝老爺正給張羅著呢。」

  段九娘「哦」了一聲,好一會,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些年,她過得渾渾噩噩,飢一頓飽一頓,又疏於保養,臉頰早就飽經風霜,摸起來和老樹皮差不多,她好像直到這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近二十年的光陰已經悄然而過,青春年華就好似雪地裡的一杯熱水,熱氣散了,青春也煙消雲散了。

  她好似一場大夢初醒,人還是懵的,也不管暈過去的那位,失魂落魄地繞著大樹來回轉圈。

  老僕婦見她無端拉起磨來,別無他法,只好自己吃力地將這大小伙子拖起來,放進周翡她們一開始藏身的小庫房裡,又扛來一張小榻,將他舒舒服服地綁在上面,還給墊了個枕頭,最後鎖死了門窗,出來對吳楚楚道:「姑娘,此地恐怕是不宜久留了。」

  吳楚楚人不傻眼不瞎,自然知道,但是眼下周翡行動不便,她怎麼走?

  周翡不知被什麼玩意開了竅,突然對那本舊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外面這麼大動靜,她居然頭也沒抬一次,吳楚楚正要進去跟她說話,面前突然橫過來一隻手。

  吳楚楚抬頭一見段九娘,立刻小心地戒備了起來,唯恐她又創造出什麼新的吆蛾子。

  「噓——」段九娘將門拉上,把吳楚楚關在門外,對她說道,「不要吵她。」

  吳楚楚:「……啊?」

  段九娘自顧自地輕聲說道:「當年李大哥也是這樣,隨便在哪個荒郊野外就能閉目入定,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內功有心法,刀功其實也有『心法』,『刀不離手』,一日不錘煉就要變鈍,所以他在練刀。我不信,吵著要試,可是每次坐在那,不是不由自主地走起自己內功,就是開始胡思亂想,有一次還乾脆睡著了。」

  吳楚楚踮起腳,往窗戶內張望了一眼,見周翡幾日沒有仔細搭理的長髮隨意地綁成一束,從她削瘦的肩上垂下來,傷痕纍纍的手指搭在古舊的書頁間,半天一動不動,無論是蒼白的側臉,還是略微有些無力的坐姿,都顯不出哪裡高深來。

  段九娘恍恍惚惚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點稀薄的笑意,悄悄說道:「他們李家人,看著什麼都不上心,其實都是武痴,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哪裡痴,哈哈。」

  吳楚楚不想「哈哈」,也不想跟她探討痴不痴的問題,她有些焦躁地看了旁邊門窗緊閉的小庫房一眼,說道:「可是我們非得走不可了,既然人人都知道祝公子到夫人這裡來了,等會找不著人,他們必然要起疑心,總扣著祝公子也不是辦法,我們在這已經給前輩添了不少麻煩了……」

  段九娘冷冷地說道:「什麼麻煩?」

  吳楚楚還道她又忘了事,只好嘆了口氣,解釋道:「自然是北斗的……」

  段九娘問道:「北斗那七條狗到齊了?」

  吳楚楚:「那倒不至於。」

  「那你就在這待著吧,」段九娘一甩袖子,說道,「我不怕麻煩,我就是麻煩,誰要來找?我段九娘隨時恭候大駕。」

  吳楚楚:「……」

  段九娘說完就走了,坐在樹下,一邊哼歌,一邊以五指為攏,梳起頭來。

  吳楚楚在門口愣了一會,坐在又髒又舊的門檻上,心想這些江湖人,正也好、邪也好,真是一個比一個任性,一個比一個能捅婁子,閉眼喝酒,睜眼殺人,一個個無法無天的,「以武犯禁」說得一點也不錯,真是一幫好不麻煩的傢伙。

  可她此時卻恨不能自己是個貧苦出身的流浪兒,被哪個門派撿了去,深山中十年磨一劍,然後攜霜刃與無雙絕技入世,倘若世道安樂,便千里獨行,看遍天涯海角,倘若世道不好,便殺出一條血路,落下一句「我且恭候君自來」,飄然遁世而去……那該有多麼瀟灑快意?

  周翡在老僕婦銅盆落地的一瞬間,驀地想起那熟悉的第四頁是什麼東西——那正是當日在山谷中,老道士沖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步法!

  書上的頓點與短豎分別代表向前和向後,筆畫有的鋒利如出鞘之劍,有的圓潤如迴旋之雪,包含了千萬般變化。

  那一戰周翡印象極深,她是怎麼被圍住的,怎麼破出包圍圈,怎麼繞石而走,以一敵多,頃刻歷歷在目地在腦子裡閃了一遍。

  她顧不上去追究老僕婦砸了個什麼鍋碗瓢盆,便迫不及待地往後翻,因為有了親自演練過的基礎,後面的陣法極容易看懂,她一路翻了半本過去,不由深陷其中,自動比照著那日山谷的對手,在腦子裡演練起來。

  這樣一來,就算她的內力被封住,刀法總還沒忘,只要她內傷好了、行動能如常,萬一真遇上什麼圍追堵截,也不至於落到太被動的境地。

  蜉蝣陣一共八頁,正對應太極八卦,而第八頁之後的字跡簡直不能看了,除了頓點和豎,連長短橫也跟著上躥下跳。

  蜉蝣陣只有八段,後面半本顯然不是了。

  是刀法?劍法?還是拳掌?

  蜉蝣陣只是一套陣法,雖然萬變有宗,但使破雪刀的人和使枯榮手的人,即便用同一套「蜉蝣陣」,無論效果還是方法肯定都不一樣,裡頭千種變化,不必都寫在紙面,靠修習者自己領悟就是,一點一豎提綱挈領地畫一畫足夠了。

  但陣法可以寫意,招式可就很難用幾條橫道來說清楚了。

  那麼……難不成是某種內功?

  如果是內功,長短橫豎很可能代表經脈走向,那麼頓點代表……穴位?

  奇經八脈周身大穴等,都是入門的時候就要背熟的,周翡念頭一閃,已經認出頭一張圖上畫的像是「風府」經「靈台」入「命關」一線,後面怎樣,待她要看時,發現缺了一塊,不知是不是被蟲啃了。

  周翡微微一愣,登時從方才近乎入定的狀態裡脫離出來,隨後出了一身冷汗——她一直陷在酣暢淋漓的蜉蝣陣裡,太過全神貫注,剛才下意識地照著那圖譜調動了本不該妄動的真氣。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段九娘加在她身上的禁制鬆了,周翡居然感覺到了一點微弱的內息,但很奇怪的是,這一點真氣沒頭沒尾地流過去,卻並不疼,反而對她一身的內傷有一點舒緩作用似的。

  倘若此地還能有一個靠譜的長輩,周翡肯定會就此停下,先請教明白再說……可惜這裡最靠譜的就是她本人。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左思右想了半晌,想不出這裡面有什麼道理,便暗暗提醒自己:「謹慎一點,弄錯了不是玩的,千萬不能衝動,千萬不能……我就小小的試一試能怎麼樣?反正照這麼下去,不是被困死在華容,就是為了活命被那瘋婆子廢了武功,不可能再嚴重了。」

  周翡只用了三言兩語,對自己的規勸就宣告失敗。

  她在牽機叢中長大,骨子裡就有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闖禍精潛質,只是大部分情況下,勉強還能用理智權衡一下大局,以免禍及他人。

  眼下,大局小局都成了死局,她便乾脆破罐子破摔。手上這本神秘的舊書越發成了吊著毛驢的胡蘿蔔,周翡膽大起來能包天,一旦下了決定,便放下顧忌,全心全意地翻閱起後半部分藏在道德經裡的圖譜。

  奇怪的是,每一頁行至最後,不是被蟲一塊,就是寫書的人寫錯字,用一團墨跡勾去,而真氣在經脈中運行流動,本是個循環,中斷或走岔都是十分危險的,可按著這書上的古怪功法,中斷後,那一點微弱的真氣卻好似小溪流水似的,溫潤無聲地散入四肢百骸,一遍一遍地衝刷著她身上的明傷暗傷。

  所以中斷也是這套功法的一部分?

  周翡心中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不小心沉浸了進去,被段九娘封住的氣海「抽絲」似的不斷將微弱的真氣往外抽去,潛移默化地將她身上原本掐成一團的兩股真氣都化成了溫水,敵我不辨地蠶食鯨吞。

  這過程漫長得很,吳楚楚險些將窗櫺扒漏了,周翡卻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周身的關節好像鏽住了,眼看一天一宿過去,平素裡無人問津的小院來了兩次人,問大少爺走了沒有,都被老僕婦打發了。

  好在,這會外面亂得不行,丟了個祝寶山,一時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原來沈天樞走了以後,那仇天璣便打起主意,打算要挨家挨戶搜查,所有流民一概統一關押,三個月內接觸過外人的百姓全部要登記在冊,凡是有隱瞞的,左鄰右舍一概連坐獲罪——逼迫他們互相舉報。

  仇天璣自以為這樣一來能甕中捉鱉,誰知轟轟烈烈的「掘地三尺」還沒開始,便有屬下在夜間巡城的時候神秘失蹤,屍身都找不到。

  仇天璣不相信四十八寨的「老狐狸」敢在這麼個風口浪尖上冒頭,晚間親自出來巡城,那神秘人物再次出現,他一聲長哨,指揮著獵鷹衝上去,來人竟是個意料之外的高手,竟從他眼皮底下逃脫了,可是祿存星何等眼力?只驚鴻一瞥,他就發現,那人正是本該「公幹」離開的沈天樞。

  仇天璣大驚,立刻派人出城查看,果然發現了貪狼的人留下的眼線和暗樁。

  仇天璣氣得掀翻了一張桌子,跳腳大罵道:「姓沈的癆病鬼,我就知道他陰魂不散!先前就放著霍家堡不管,跑來跟我爭功,你來助拳,好,我沒攔著,你是老大,見面分一半就分一半,我認吃了這虧!可這老王八來說了兩句風涼話,眼看對方扎手,居然見煙就捲,想讓我在前面衝鋒陷陣,他在後面坐收漁利!」

  他那幾隻老鷹都嚇得飛到院裡,一個個把腦袋藏在翅膀底下假裝自己是鵪鶉。

  他手下的黑衣人全在裝死,聽著仇天璣將沈天樞祖宗八代拉出來鞭了一回屍,等他罵夠了,一個祿存的黑衣人才上前問道:「大人,怎麼辦?」

  仇天璣神色閃爍了片刻,低聲道:「四十八寨的那個老耗子出手狠辣,而且至今深藏不露,恐怕是個強敵,咱們不能外有強敵,後院起火,你過來……」

  第二日清晨,甲辰遊魂似的飄進院子,跟正在「卸妝」的白先生打了個照面,在謝允房門口說道:「三公子起了嗎?祿存派人出城了。」

  明琛一把將窗戶推開,飛快地說道:「瞧仔細了?他果真派人去城外清理貪狼的眼線了?看來仇天璣和沈天樞不睦的傳言竟是真的!」

  謝允從屋裡走了出來,他穿戴整齊,一點也不像剛睡醒的樣子,他點了點頭,說道:「還好,我最擔心的事沒發生。」

  他最擔心的是,莫過於那位隱藏的「朋友」見仇天璣搜城,會沉不住氣,不料對方比他想像的還要篤定。

  謝允都有點納悶起來,心道:「那位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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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二章 萬事俱備

  一開始,謝允懷疑躲在暗中的人是張晨飛,現在看來又不像,他將所有認識的人在心裡過了一遍,覺得誰都不太可能——當初張晨飛他們中間要是有這麼一個該果斷時果斷、該隱忍時隱忍的人物在,恐怕也不會落到跟他做了好幾個月「鄰居」的境地。

  那麼……也許只是某個路見不平的神秘高手?

  謝允第一次確定那人不是周翡的時候,心就往下沉了一寸,此時冒出這麼個念頭,心便又往下沉了一寸。

  只是他七情不上臉,心就算已經沉到了腸子裡,依然面不改色。明琛仍然心情很好地笑道:「這下好,這裡總共這麼淺的一個坑,他們自己掐起來了——對了,我聽說沈天樞這回拿霍家堡開刀,是為了霍家腿法,北斗終於打算要『收天下之兵』了麼?怎麼曹仲昆也不管管手下幾條狗?」

  白先生說道:「朝廷眼裡,江湖勢力算什麼東西?湊在一起也不過就是一幫烏合之眾,翻不起大風浪,剿了他們,那些個村夫愚婦還得拍著手叫好,說往後就是太平天下了呢。霍家堡和齊門這種,在曹仲昆眼裡也就只是餿骨頭和鮮肉湯的區別,餿骨頭可不正適合餵狗麼?」

  謝允本來不愛聽他們說話,打算自顧自地去找銅壺沏茶,誰知聽到這裡,他動作突然一頓,問道:「齊門?又有齊門什麼事?」

  白先生對他的態度又比前幾日還恭敬了幾分,見問,忙回道:「這事說來話長了,不知三公子還記不記得,我有個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裡就會『三隻耗子四隻眼』地瞎打聽小道消息。」

  謝允道:「記得,玄先生。」

  白先生臉上的笑容便真摯了幾分,接著說道:「齊門擅八卦五行陣、精研奇門遁法,這意味著什麼,三公子心裡想必也明鏡似的。」

  謝允緩緩地點點頭——拳頭再硬、武功再高的人,也只是個人,那些江湖高手們個個桀驁不馴,獨來獨往的多,哪怕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不成氣候,可陣法不一樣。

  陣法是可以用在兩軍陣前的。

  「齊門本就是個清淨道門,知道自己懷璧其罪,這些年便乾脆銷聲匿跡,不知道藏在哪個犄角旮旯不出來了,據我所知,咱們的人、曹仲昆的人,都在找他們。」白先生說道,「舍弟兩年前得到了一條線索,說是燭陰谷附近似乎突然有不少道士活動,您想,這四大道門都數的過來,別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觀裡,這深山老林裡突然冒出來的,可不十有八九不就是他們麼?這消息傳出之後,很快就有各路人馬前去探看,咱們的『玄字部』自然也不能落後,據說真被他們找到了齊門舊址。只是當時已經人去樓空,至於他們藏得好好的,因為什麼突然四散而出,門派又因為什麼分崩離析,至今人都去了什麼地方,到現在也是眾說紛紜,沒個准主意——怎麼三公子突然對齊門感興趣了?」

  謝允皺皺眉,不想提自己見過沖霄子的事,又加上憋了好些日子的胡說八道病犯了,順口道:「打聽打聽在哪出家環境好。」

  明琛和白先生聽了,齊齊變色,明琛失聲道:「你要幹什麼?」

  白先生也忙勸道:「您請萬萬三思!」

  謝允:「……」

  他感覺自己實在無話好說,便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轉身進屋了。這些人滿腦子大事,個個胸中都有桿經天緯地的大稱,稱完了言語,還要稱一稱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話扔上去,也能砸飛一打雞飛狗跳的砝碼,實在無趣。

  謝允認為自己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還不如跟著丐幫去要飯來得逍遙。

  此時華容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幾乎絕了人跡。

  沈天樞卻終於與童開陽匯合了,同行的還有用最短的時間調來的一支八千人駐軍,他們幾乎未曾停留,即可抖出「剿匪」的大旗,旋風似的刮往岳陽。

  當年四十八寨也被一根「剿匪」大旗和數萬人馬壓過境,然而剿匪旗倒了,一根游離於南北之外的匪旗卻掛了二十多年。

  如今,霍連濤一直以為自己是李徵第二,也想轟轟烈烈一回,誰知他們沒等轟,就先烈了,並且比沈天樞想像得還要沒骨氣。

  沈天樞本以為,霍家這些年來好歹也是跺一跺腳,地面震三震的一方勢力,至少要負隅頑抗個兩三日,他都想好了,到時候用重兵將霍家堡團團圍住,各處放幾個功夫過得去的手下護陣,不讓他們突圍,耗些時日而已,收拾他們也算容易。

  誰知剿匪軍離岳陽尚有二十里的時候,本該嚴陣以待的霍連濤卻自己一把大火燒了霍家堡,「四十八寨第二」頃刻間樹倒猢猻散了!

  那些依附於霍家的大小門派,活像給大水淹了窩的耗子,倉皇間往哪逃的都有,到處都是。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籃打不出井水,他們這一跑,將這八千駐軍不尷不尬地撂在了原地。沈天樞怒極,命人救了火,把一堆沒來得及跑遠的霍家家僕綁成一串,又將霍家堡搜了個底朝天,愣是沒翻出一點有用的東西。

  霍連濤行動果斷迅捷,顯然是早有準備,他將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全都帶走了,除了一堆破轉爛瓦,就剩下這一群下人,可見這些人的性命對霍家而言,遠不如金銀細軟有用處,因此審起來也不費事,連刑都不用上,這些被丟下的家僕們就爭先恐後地都招了。

  「他們早就準備走了,前些日子,打華容來了個信使,不知送了個什麼信,堡主跟著就動身去華容了。」

  「可不是,我們不知道啊,還當他是要出去辦什麼事,誰知霍堡主他們一去不返,過了幾日,又將堡中的東西清點的清點,收攏的收攏,有那機靈的人就說,這回要壞,可是後來霍堡主又讓他那狗腿子大總管闢謠,說這些東西是他要送給朋友的。他親自護送一趟,轉天就回來,叫我們該幹什麼幹什麼。」

  「就是他那狗腿子大總管放的火!差點燒死我們!」

  「大人,您想想,誰能信堡主能連蒙帶騙地把我們留下呢?再說霍老堡主也還沒走啊!對了,老堡主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覷了一會,突然有人嚎叫道:「老堡主燒死啦!我正好在他院裡澆花,見外面著火,要去拉他,他傻啦,不肯走,甩開我的手,把自己關進屋子裡,還上了鎖……你說他傻成那樣,一張嘴就流哈喇子,怎麼沒忘了怎麼上鎖呢?」

  此言一出,便有那早年跟著霍家的老僕人坐地「嗚嗚」大哭,給老堡主嚎起喪來。

  沈天樞給他們灌了一耳朵七嘴八舌,沒想到霍連濤為了讓霍家堡看起來一如既往,居然頗有「壯士斷腕」的魄力,將服侍自己多年的家僕甚至弟子都一起丟下了,親哥都能留下壓宅,貪狼星自詡是一位叫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跟這些豪傑們一比,「厚顏無恥」上卻總是棋差一招,怎能不七竅生煙?

  「大人,」一個黑衣人上前說道,「怕是咱們剛離開,霍連濤就得了信。」

  沈天樞恨聲道:「趙明琛明知我是奔著他去的,竟敢這樣有恃無恐地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動作,還仇天璣這個……他們真的取道華容?」

  「大人別急,」那黑衣人說道,「您當時不是特意防著這手,早在華容成為布了暗樁眼線嗎?那邊一旦有風吹草動,兄弟們肯定第一時間來報。眼下沒音訊,就說明……」

  他話音沒落,外面便響起一聲尖銳的馬嘶聲,一個黑衣人一路小跑著進來,對沈天樞低聲說了句什麼。

  沈天樞臉色頓時黑如鍋底,大步流星地前去查看,只見一群人圍成了一圈,馬半跪在地上直吐白沫,馬背上的人滾在地上人事不知,一條袖管中空空蕩蕩的,不知怎麼少了一條胳膊。

  「大人您看,」一個黑衣人遞上一塊貪狼的令牌,那鐵令牌居然好似烤過的熱蠟似的,糊了一角,「是祿存的毒水!」

  沈天樞上前將地上人的臉掰過來,見那人一路快馬疾奔而來,居然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已經斷了氣,斷臂上的刀口自內而外,顯然是自己砍斷的——被祿存的毒水沾上,想活命的唯一辦法,就是手碰了砍手,腳碰了砍腳,腦袋碰了乾脆抹脖子,還能痛快點。

  他留下當眼線盯著趙明琛動向的人,居然被仇天璣當成爭功的清理了,哪個要跟他爭那擄掠婦孺的操蛋功勛?沈天樞真是恨不能把姓仇的打成肉丸子餵狗吃。

  沈天樞眼角「突突」亂跳,童開陽忙上前東道:「大哥別急,那霍連濤不見得真敢往華容去,就算去了,他也不會說出來給這些家僕聽,說不定是故意聲東擊西的障眼法。」

  沈天樞陰惻惻地說道:「這用得著你廢話嗎?」

  童開陽好心當成驢肝肺,從善如流地閉嘴不吭聲了。

  「兵分幾路追捕霍家堡的流匪,」沈天樞轉身就走,「我回華容看看。」

  「看看」倆字說得真是咬牙切齒,童開陽懷疑他不是去「看看」,而是去挖仇天璣眼珠的。

  華容城中,白先生早已經暗暗準備好了最好的車馬,時刻準備逃之夭夭。

  謝允的話卻越來越少,幾乎到了非必要時候不吭聲的地步,沒事就在一邊將他那把摺搧開開合合,不知在想什麼。趙明琛察覺到他情緒不高,便乖巧地湊上去說話,問道:「三哥,你說霍連濤會往這邊來嗎?」

  謝允頭也不抬道:「不會。」

  明琛問道:「為什麼?」

  謝允道:「怕死。」

  明琛忙又問道:「那沈天樞為什麼一定會來?」

  謝允「啪」一下將扇子一合:「因為他多疑而睚眥必報,你要是沒事做,就先去休息,還有一場惡戰。」

  趙明琛覷著他的神色,很想問「三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然而知道這也是一句「沒意思」的話,只好又嚥回去了。

  與他們相距不遠的地方,周翡沒有一點要甦醒的意思,吳楚楚幾乎懷疑她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被鎖在小庫房中的祝寶山卻已經甦醒過來,一醒來就開始哀哀哭叫。

  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老僕婦不忍他吃苦,將最軟和的飯菜重新熱好了,又泡在熱水裡,端進去餵給他吃。

  祝寶山真是快要嚇瘋了,見她,話沒來得及說,先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了起來:「宋婆婆,我頭疼,脖子也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段九娘那瘋婆子正瘋到興頭上的時候,一句「少爺在屋裡」都能讓她自己老老實實地出去撒火去,哪會對他下狠手,估計也就是在他後頸上輕輕捏了一下,連個印都沒留下,老僕婦心道:「人家那麼個纖纖細細的小姑娘,指甲扒裂了,全身上下疼得冷汗從衣服裡透出來,也沒掉一顆眼淚……唉,這個慫玩意,不知隨了誰。」

  可是她口中卻只好勸道:「少爺且忍耐一會吧,要麼我給你揉揉。」

  祝寶山伸著脖子讓她給揉,眼珠一轉,一邊哼唧一邊問道:「我為什麼要忍耐?婆婆,咱們院裡是不是來了外人?」

  老僕婦神色閃動,沒吭聲。

  祝寶山便說道:「我知道了!我爹說外面來了一批壞人,先是給祿存大人殺了一批,還有漏網之魚,不知躲在哪裡,就在咱們府上是不是?你和娘都給他們劫持了是不是?」

  老僕婦心說:「分明是你娘劫持了『壞人』。」

  祝寶山見她不吭聲,忙自作聰明地壓低了聲音:「宋婆婆,你放開我,我去找人來救你們。」

  老僕婦輕輕地將他的腦袋在枕頭上放好,仍然只是讓他忍耐,端起飯碗出去了。

  祝寶山心裡怒極,想道:「吃裡扒外的老虔婆,你別落到我手裡!」

  他豎著耳朵,拚命聽著外面的動靜,所幸房舍老舊,不怎麼隔音,外面說什麼都能聽個隻言片語。

  一整天過去,祝寶山沒聽見「匪徒」出過一聲,倒是有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和老僕婦說話。那女孩聲音很低,說話客氣中還帶著幾分嬌怯,分明是個輕聲細語的大家閨秀。

  祝寶山心裡疑惑道:「怎麼是個小丫頭?難道這就是祿存大人他們要找的人?」

  他一轉念,又覺得有道理——倘若真是個高來高去的兇徒,要跑早跑了,肯定是跑不出去才偷偷躲起來的。

  祝寶山神色陰晴不定,尋思道:「好啊,我還道是這院給匪人佔了,鬧了半天沒有匪人,只有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頭,她能劫持誰?這瘋婆子和老東西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在我家窩藏逃犯,怕我洩露形跡,還打暈了我,將我綁回來——姓宋的老虔婆凶得很,指不定就是她!」

  他心裡滴溜溜地轉著壞注意,突然,聽見遠處「咻」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連小庫房的窗戶紙都給映得紅了紅,祝寶山嚇了一跳,過了片刻,外面不知怎麼的喧囂了起來,老偏的院子裡都能聽見。

  沈天樞殺氣騰騰地親自帶人疾馳而至,找仇天璣興師問罪,仇天璣一看,果然,貪狼的狗尾巴藏不住,知道自己殺了他的眼線,要坐不住屁了。

  雙方都覺得自己做得都對,對方是為了一己私利拖後腿的混賬,一言不和,乾脆在城外動起手來,滿城的官兵與黑衣人都到處亂竄,謝允讓人趁機沿街大叫:「來了一大幫反賊,城外打起來了,大家快跑!」

  一個人叫喚,很快變成滿城都在嚷嚷「快跑」。老百姓們不在乎讓不讓上街,也不在乎沒吃沒喝,就怕「打起來」這仨字。

  祝寶山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又怕又急,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娘!娘!」

  段九娘也聽見動靜,出去查看了,正不在院子裡,吳楚楚焦急地守在雷打不動的周翡身邊,只有老僕婦聽見了,忙推門進來查看,見祝寶山哭得眼淚鼻涕糊成一團,也心疼:「唉,大少爺,你這……」

  祝寶山哀求道:「宋婆婆,你給我鬆鬆綁,我不亂跑,求求你了,你從小最疼我了,我……我……」

  他羞憤欲絕地往自己下半身看去,老僕婦聞聲一瞧——好,這出息少爺尿了褲子了!

  祝寶山大哭大鬧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外面亂鬨哄的,老僕婦也是六神無主,見他這樣可憐,心疼得不行,忙上前鬆了他身上的繩子,哄道:「不哭不哭,在這老實等著,婆婆給你找一條新褲子去,你等著。」

  說完,還給他揉了揉手腕,轉身往外走。

  她一轉身,祝寶山立刻面露猙獰,可憐相一掃而空,從旁邊撿起一條木凳,趁著老僕婦毫無防備,在她背後重重的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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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三章 重逢

  祝寶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勁,反正那老僕婦一聲沒吭直接倒下了,他喘了幾口粗氣,又戰戰兢兢地彎腰去探老僕婦的鼻息,四肢不住地哆嗦,沒探出個所以然來。

  祝寶山茫然失措地在原地站了一會,一咬牙跑了出去,繞到小庫房後面,去翻那不到一人高的矮牆。

  小孩都能爬過去,祝寶山卻因為連驚帶怕,狗熊上樹一般頭晃尾巴搖地蠕動了半晌,才橫著從另一邊摔了下去,手掌蹭破了一大片皮,他兜著濕褲子,一瘸一拐地開始狂奔——竟然也不慢!

  祝寶山逃走沒多久,段九娘便回來了,一眼就看見倒在小庫房門口的老廚娘,她面沉似水的抬頭掃了一眼鬆開的繩子和空無一人的庫房,扶起老廚娘,伸手按了一下她的脖頸,見人只是暈過去了,便暫且將她放在一邊,抬手一掌,隔著數丈有餘,一掌拍開了吳楚楚她們那屋的房門。

  吳楚楚狠狠地激靈了一下,不及反應,眼前一花,段九娘已經進了屋。

  吳楚楚:「夫……」

  段九娘不由分說地將周翡拎了起來。

  周翡不佔地方,即使是女人的一邊臂膀,也夠她靠了,搬運起來不比一床被子麻煩到哪去,她的臉很小,又被段九娘身上一堆雞零狗碎的破布遮住了一半,十分蒼白,幾乎有些嬌嫩的脆弱。

  段九娘心裡忽然柔軟的恍惚了一下,想道:「這是我的孩子麼?」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回過神來——哦,是了,她沒孩子,她的心上人不肯娶她。

  段九娘收斂心神,長袖捲起了吳楚楚,只說了聲「走」,吳楚楚便覺得腳下一空,差點被她捲吐了,七葷八素地飛到了空中。

  枯榮手不愧是昔日縱橫江湖的幾大絕頂高手之一,所到之處片葉不驚,她似乎連氣都不換,即便頂著這一身山雞似的瘋婆子打扮,也讓人無端生出些許敬畏來。

  此時,華容城裡,趙明琛身邊幾個侍衛猝不及防地衝上城門,混亂中,守城的幾個官兵毫無防備,三下五除二便被拿下了,白先生朗聲道:「大傢伙一起將城門打開,咱們出城去!」

  惶惶的老百姓也沒看出是誰在說話,一個人響應,一幫人都跟著去了,愣是人挨人人擠人地將城門撞開,一湧而出,趙明琛出了城門翻身上馬,見身邊的人幾乎都被沖散了,忙回頭去找謝允:「三哥!」

  謝允卻仍不緊不慢地回頭張望著什麼,趙明琛大叫道:「三哥,別看了,快走!」

  這回謝允聽見了,他跟白先生與幾個侍衛聚集到明琛身邊。

  謝允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亂不了多長時間,北斗們就會回過神來,快走!」

  說完,他抬起馬鞭重重地抽在明琛的馬上,趙明琛的馬長嘶一聲,已經不由分說地衝了出去。

  謝允喝道:「還不跟緊了!」

  侍衛們和白先生萬萬不敢跟丟自家主人,根本來不及說什麼,只好也跟著縱馬狂奔,謝允卻一撥馬頭,轉身逆著人流往回走去。

  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種感覺,催促著他非得回來看一眼才放心——把明琛送走,他已經先放下了一半的心,至於自己……反正他的小命也不怎麼金貴。

  而也正如謝允所料,華容城中一亂,外面打得昏天黑地的沈天樞立刻便回過神來了,他一掌將仇天璣逼退,仇天璣胸前被他撕下了一塊,當即成了個袒胸露乳的形象,不住地喘著粗氣,顯然比北斗之首略遜一籌。

  沈天樞大罵道:「你這蠢材!人都放跑了!」

  他說的「人」是指趙明琛,仇天璣結結實實地激靈一下,心道:「壞了,吳家人!」

  兩人腦子裡惦記著南轅北轍的事,目標卻是一樣的,頓時顧不上內訌,各自催逼手下人前去圍追堵截。

  方才沒頭蒼蠅一樣的黑衣人們很快將命令傳了下去,立刻又有了方向,滿城官兵忙跟著跑,很快便匯聚成流,一路繞到外城圍堵,一路直穿入城中,強行鎮壓亂成一鍋粥的老百姓。

  謝允握緊了韁繩,心道:「那位前輩到底出來沒有?」

  這時,他身後不遠處有人喊道:「三公子,公子命我保護你,快走!」

  謝允回頭一看,居然是白先生又回來了。

  白先生乃是趙明琛手下第一高手,此時被派到了自己身邊,這兵荒馬亂的,明琛那邊人手也不知夠不夠。謝允眉頭一皺,畢竟不放心他那膽大妄為的堂弟,也不想領明琛的人情,他琢磨了一下,認為那位藏在城中的前輩大概自有想法,便撥轉馬頭:「去追你家公子。」

  他話音未落,突然,城中傳來幾聲驚呼,那些黑衣人們紛紛打起了如臨大敵的呼哨,謝允倏地回頭,看見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山雞」,悍然從那些黑衣人頭頂掠過,所到之處無不人仰馬翻,不過三兩息的功夫,已經到了近前。

  差點擦身而過的時候,那「山雞」忽然「咦」了一聲,叫道:「是謝大俠!」

  謝允先開始沒反應過來這聲「大俠」是在叫他,只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還不等他分辨,一隊黑衣人已經衝上了城樓,在上面架起弓弩來。

  謝允臉色倏地變了——那弓弩上穿的不是箭矢,是祿存的毒水。

  不等他叫「小心」,「山雞」倏地一抖袖子,將一樣東西衝謝允扔過來。

  原來那「山雞」正是段九娘,聽吳楚楚叫了一聲,便知道她碰上了熟人,為了騰出一隻手,便將吳楚楚當空扔了過來。

  吳楚楚雖然是個身不過百的小姑娘,可被段九娘以推暗器的手法拋出來,所攜的力道可就不止幾百斤了,哪是柔弱的謝三公子接得住的?

  謝允還沒來得及分辨出對方是敵是友就遭此「橫禍」,眼看要被活活從馬上砸下去,心裡不由苦笑,覺得「大俠」二字著實是受之有愧、無妄之災。

  好在白先生終於突破重圍趕到他身邊,情急之下拽著謝允的後脖頸子用力將他往下一拉,一扯一帶,伴著一聲驚叫,將那「人形暗器」吳楚楚接在手裡。

  與此同時,大山雞段九娘長嘯一聲,手掌橫空拍出,雨點似的毒水竟沒有一滴能落在她身上,反倒震碎了好幾架弓弩,城牆上毒水翻飛,慘叫聲一片。

  白先生大吃一驚,見她一出手,便自知不及遠矣,心道:「三公子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

  謝允抹了一把冷汗,對一張臉慘白的吳楚楚抱了個拳,苦笑道:「見吳小姐別來無恙,真是萬幸,只是下次勞駕千萬別再叫在下 『大俠』了,險些折煞我也。」

  吳楚楚先前還不大敢跟他說話,這會情急之下卻也顧不上害羞,伸長脖子望向段九娘,叫道:「阿翡!」

  謝允:「什麼!」

  段九娘料理了城牆上一幫陰毒小人,轉瞬便到了謝允他們面前,謝允這才看見她手中的周翡,只見她的頭軟軟的垂著,一動不動,忙要伸手去接:「多謝這位前輩,阿翡……她這是……」

  段九娘往旁邊側了一下,避開了他的手。

  謝允:「……」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閒言少敘,走。」

  謝允立刻便要將馬讓給段九娘,反正他跑得快,誰知還不等他下馬來,那段九娘看了他一眼,竟已經飛身在前。謝允與白先生只好連忙帶著吳楚楚打馬追上前去。

  這時,一幫黑衣人包抄了過來,為首一人雖面如金紙,瘦骨嶙峋,往那一站,卻讓人不敢上前,連段九娘都停下了腳步——竟是沈天樞先一步趕到。

  沈天樞盯著段九娘,開口道:「沈某人上了年紀,這對招子越發不頂用了,不知尊駕是何方神聖,還請報上名來。」

  段九娘沒搭理他,低頭看了看周翡,見她一頭長髮幾乎都散了下來,便將纏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條楓葉紅的小綢子解了下來,將周翡的頭髮攏成一束,在她肩頭用那小綢子打了個漂亮的結,然後摸了摸她的頭,輕輕地放在了謝允的馬上。

  謝允忙將人接過去,輕輕搖晃了兩下,叫道:「阿翡?」

  周翡不應,謝允又忙去探她的手腕,只覺得她身上極冷,脈門處卻熱得幾乎燙手,脈搏快得像是要炸了,也不知這是怎麼個情況。

  他這一番,先是希望,而後希望破滅,料想周翡早成了亂葬崗中的一具小小焦屍,不料此時猝不及防地重新見到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被這人詭異的昏迷不醒鬧得提心吊膽,可心路歷程可謂一波三折。

  謝允驚疑不定地抬頭去看段九娘,誰知那大山雞幽幽地嘆道:「不是我的孩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

  沈天樞乃是北斗之首,說出來要叫小兒夜啼的人物,見那女的瘋瘋癲癲,居然視他如無物,登時怒道:「那我貪狼就來領教一二!」

  說著,他一掌打來,段九娘想也不想便縱身迎上,兩大高手轉眼戰在一起,一招一式都讓人心驚膽顫。

  周翡此時其實是有意識的,尤其耳畔喊殺聲震天,她又被人來回換手,隱約還聽見了謝允的聲音,有驚有喜,最多的是急,可是急也沒用,她身上古怪的內息流轉根本停不下來——剛開始的時候,那本道德經後半段上每一頁所錄的內功心法都從是中斷的,然而等她都翻了一遍過後,卻發現體內真氣莫名其妙地流轉起來,並且繡花一樣一點一點地將她被封住的真氣從氣海往外抽,竟不受她控制,無論外面是天塌還是地陷,始終是不緊不慢、不溫不火,跟那幫老道士們日常言行一脈相承!

  白先生見段九娘與沈天樞一時間竟不分伯仲,越發心驚膽顫,又想起還有個仇天璣,倘不能速戰速決,恐怕危險,當即便要上前幫忙,他將吳楚楚放在馬上坐好,自己飛身而下,口中道:「這位夫人,我來助你!」

  誰知他人未知,那段九娘竟能從與沈天樞難捨難分的打鬥中分神拍出一掌,喝道:「滾!」

  白先生只覺掌風撲面,竟不敢當其銳,忙錯步閃開。

  只聽段繼娘厲聲道:「貪狼是什麼狗東西,老娘揍他還用得著你支手?在我這拿什麼耗子!」

  白先生雖然被那瘋婆子狗咬呂洞賓,但是他八面玲瓏慣了,沒什麼脾氣,想了想,雖然自己「拿耗子」,但貪狼星也一起成了「狗東西」,彼狗東西非此狗東西,不但狗,還得挨揍,還不如自己呢,這麼一琢磨,心裡也就自我解嘲地舒坦了。

  沒等他舒坦一時片刻,祿存的大批黑衣人隨即趕到,白先生飛身上馬,對吳楚楚道了聲「唐突」,對謝允道:「這位夫人武功之高乃是我平生僅見,不會有事,我護著您先走。」

  謝允帶著個昏迷不醒的,還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實在也不便逞英雄,點頭一夾馬腹,便衝了出去,白先生快他一步,將馬上掛著的一把長戟摘了下來,囑咐吳楚楚道:「小姐閉眼。」

  說完,他一橫長戟,拍飛了兩個黑衣人。

  他們身後城門大開,無數百姓的哭號聲乍起,只見一大幫端著毒水弓弩的黑衣人狂奔而出,開始追著他們放箭,這樣一來,前後受阻,白先生武功再高也是左支右絀,一不留神,兩匹馬竟被黑衣人衝開了。

  白先生急道:「三……」

  才喊了一個字,他便驚覺不對勁,唯恐在北斗面前暴露謝允身份,硬是將「公子」倆字嚥了回去,可是沈天樞何等耳力,只恨被段九娘纏得分身乏術,便大聲道:「攔下那小子,賞金千兩!」

  黑衣人們得令一擁而上,謝允身手本來就不行,馬上還不能發揮他的「逃之夭夭」大法,當機立斷要棄馬,還不等他有所行動,一個重賞之下黃金上頭的黑衣人迎面撲過來,躥起老高,一刀劈頭蓋臉地便砍了下來。

  謝允來不及格擋,情急之下一拽韁繩,拚命轉過身去,用大半個後背護住周翡。

  白先生大駭,瞠目欲裂。

  就在這時,謝允突然感覺胸腹間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整個人仰面推開,那人掌心按在他胸口上,將他按平在了馬背上,隨後他腰間「嗆啷」一聲,擺設一樣的長劍被人抽了出來,自下而上架住那黑衣人的長刀,而後手腕一翻,劍如長虹,一挑一砍,那黑衣人脖子上頓時多了個血洞,同時持刀的胳膊自肘部斷了個乾乾淨淨。

  周翡回手將長劍插回謝允的劍鞘裡,接住斷臂,敲碎手指扔了下去,奪過刀來,這才伸手抹去嘴角方才強衝開氣海震出來的血。

  她臉頰極白,眼睛卻極亮,揪住謝允的領口將他提起來,笑道:「你又不會使,帶把劍做什麼,嚇唬人用嗎?」

  她分明說的是玩笑話,可是自從上次在客棧與謝允一別,雖不過短短數日,卻幾經生死,此時劫後重逢,僥倖命都在,她不及思量,眼眶已經先濕了。

  謝允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見她那委屈的表情,便忍不住想像段九娘一樣抬手摸摸她的頭髮,可是她不梳那個小丫鬟的頭,垂下來的長髮掃在他胸口,便像個大姑娘了,兩人同乘一匹馬,本來就坐得極近,謝允忽然有些不自在,抬起的手愣是沒敢落下去。

  周翡卻不知道此人在重重包圍下仍有這麼曲折的心路,她從道德經中意外得到的功法竟不知怎麼將那股暴虐的枯榮真氣安撫了下來,這會,她能感覺到兩股真氣並未合而為一,卻能古怪地相安無事,方才她強行衝破氣海禁制,竟沒有大礙,只是一口淤血吐出來了事,反而覺得內息前所未有的豐沛——方才她以劍為刀,殺人剁手的一招,本是破雪刀中的「破」一式,周翡一直難以領悟「破」字鋒銳無匹之勢,直到這會才知道,敢情都是氣力不足,手腕太軟的緣故。

  周翡憋屈了數日,哪會善罷甘休,她縱身從馬背上跳了下去,謝允吃了一驚,一把抓空,見她已經身如散影似的捲入那些黑衣人中間,八式的蜉蝣陣連同手上的破雪刀就彷彿那鐮刀收麥子一樣,先開始,步伐與刀還有幾分生疏,隨著週遭敵人越來越多,她那刀光卻越發凌厲,腳下步伐也越發熟練,把這些黑衣人當了她的磨刀石。

  白先生一口氣方才沉下去,險些被周翡的刀晃了眼,不由得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啊!」

  他還沒感嘆完,便見周翡硬是劈開了一條路,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衝著沈天樞的後背削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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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2:5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四十四章 絕響

  沈天樞如同背後長眼,整個人往前移動了半尺,回手一掌拍上了周翡的刀背,誰知周翡一刀根本就是虛晃,刀背順勢從他手中溜走,她人已經不在原位,沈天樞眉頭倏地一皺:「是你?」

  他本就略遜段九娘一籌,又被周翡攪擾得一晃神,話音未落,段九娘那枯瘦的手掌已經探到身前。

  沈天樞大喝一聲,橫起義肢擋在胸前,被段九娘一把扣住,「哢吧」一聲硬折了下來。

  沈天樞趁機錯開三步以外,額角見了汗,那段九娘雖然折的是一根義肢,力道卻已經傳到了他身上,沈天樞一條膀子都在發麻,他盯著段九娘,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枯榮手?」

  段九娘聽了一笑,將身上亂七八糟的布條與緞帶一條一條地解了下來,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她既不瘋,又不傻,未曾全心全意地心繫一人,正張狂得不可一世,認為「天地山澤風雷水火」八位大神都姓段,她排老九。

  沈天樞神色微微閃動,咳嗽了兩聲,低低地說道:「我以為『雙刀一劍枯榮手』都已經絕跡江湖了,不料今日在這窮鄉僻壤之處,竟有緣得見段九娘,幸甚。」

  段九娘負手而立:「死在我手上倒是幸運?」

  沈天樞陰惻惻地笑道:「有生之年,得見高山,哪怕撞入雲天柱而亡,有何不幸?」

  段九娘聽了,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不錯,倘若你不是北斗,倒是頗對我的脾氣。」

  沈天樞見她神色緩和,便抬起一條碩果僅存的胳膊,單手按了按自己的前胸,微施一禮,繼而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們分別讓閒雜人等退開,叫我好好領教領教枯榮手,一較高下,生死不論,如何?」

  周翡知道段九娘心智不全,見她恐怕要被沈天樞三言兩語繞進去,便插嘴道:「領教什麼,段九娘,你再廢話,想被兩條北狗包餃子嗎?」

  沈天樞眯起眼睛:「你這小輩好不知禮數。」

  周翡立刻冷冷地說道:「我是誰的小輩?你們倆誰配?」

  段九娘臉上卻沒什麼慍色,只說道:「丫頭,你先行一步,前頭等我,到時候我傳你枯榮手。」

  周翡聽了這「先行一步」,心裡便開始發急。

  倘若段九娘是個正常人,周翡絕不會在這裹這把亂,早找機會跑了,可這人三言兩語就能魔障,武功再厲害又能怎麼樣?她早已經見識到了,殺人又不見得非得用刀。

  周翡當下想也不想地將她撅了回去:「枯榮手是什麼東西,我學驢叫也不學你的破功夫!」

  一邊白先生聽這小姑娘一張嘴便將兩大高手一並罵了,眼睛瞪得簡直要脫眶,對謝允道:「三公子這位小朋友不同凡響。」

  刀法好,找死的功力卻尤為精深,堪稱舉世無雙。

  謝允搖搖頭,悄聲道:「白先生,勞煩你送吳小姐先行一步。」

  白先生心說那不扯淡麼?他正要開口反對,卻見謝允低頭衝他一拜道:「求白先生幫我一回忙,務必將吳小姐先一步送到安全的地方,來日我結草啣環……」

  白先生倘不是在馬上,當場能給他跪下,哀求道:「別、別,三公子,我……」

  謝允見他惶恐,乾脆變本加厲地耍起流氓,把腰彎得更低了些。

  白先生感覺自己被他活活折去了二十年的壽命,別無辦法,一咬牙,只好跟他對著耍流氓:「三公子有命,在下不敢違抗,我這就走,只是求三公子記得,老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女十歲,倘三公子有一點閃失,我們這一家子……可就只好陪葬了。」

  謝允瞬間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白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馬,長戟橫在胸前,趁著黑衣人們被沈天樞下令退開,飛快地衝出重圍,他騎術何等好,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沈天樞對段九娘道:「請。」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週遭一掃,見一大幫官兵正湧過來,她看出沈天樞有意拖著段九娘,雖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臉了,飛快地對段九娘說道:「慢著,你可想好了,是要跟這人比武,還是跟我回家見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閉了閉眼,硬是將自己一身暴脾氣壓了下去,捏著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讓人隨便進,錯過了我,往後可就沒人領你去……」

  沈天樞一見周翡攙和其中,雖還摸不準她是什麼身份,卻已經斷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滿口瞎話,想起自己還囑咐手下遇見了要留她一命,頓時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一個饅頭的感情,此時見她一而再再而三搗亂,饅頭之恩怨也跟著水漲船高——至少還得再加倆油酥!

  他當即大怒道:「臭丫頭!」

  說著,沈天樞邁開腳下「棋步」,轉瞬已掠至周翡面前,兩袖高高鼓起。

  周翡早防著他發難,並不硬接,踩著方才練熟的蜉蝣陣,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鳴風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時間如在懸崖走鋼絲,從步伐到招數無不險惡,眨眼之間接了沈天樞七八招。沈天樞沒料到一別不過幾天,周翡就跟脫胎換骨一樣,竟頗為棘手。他當即大喝一聲,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過去。

  段九娘飛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樞,兩人一掌相接,沈天樞連退了五六步,段九娘只是略略往後一仰,她順勢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站圈外帶去。

  這兩人短兵相接,殃及池魚,周翡方才從死人手裡拔出來的長刀難當餘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兩斷,周翡習以為常地丟在一邊,懷疑自己前世可能是個吃鐵打鐵的爐子。

  段九娘目光轉動,竟也不痴了、也不傻了,一對眼珠烏溜溜的黑豆似的,掠過一層流光,轉身一掃,黑衣人們就跟讓大風掃過的葉子一樣,當即躺倒一片。段九娘硬是開出一條路來,周翡大大地鬆了口氣,發現自己找到了對付這瘋婆子的不二法門——擺事實講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爺這尊大佛,才能鎮住這女鬼作祟。

  這時,一聲鷹唳響起。

  仇天璣也不知被什麼耽擱了,晚來了一步。周翡餘光瞥去,見那鷹鉤鼻子不是自己來的,身後還跟著個官老爺打扮的中年男子,旁邊兩個黑衣人架著個鼻青臉腫的「東西」,老遠瞧不清是男是女,那「東西」見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隨即回手一掄,將周翡扔到了謝允的馬上,然後又拍了一掌,那馬吃痛狂奔,幾個轉瞬就從黑衣人的包圍圈裡衝了出去。周翡預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癢,可能沒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頭長髮,喝道:「上來!」

  傳說中民間有三大絕學——揪頭髮、撓臉、扒衣服。

  謝允有幸近距離目睹了其中之一,頓時一哆嗦,連自己的頭皮都跟著抽痛了一下。

  段九娘輕輕鬆鬆地綴在狂奔的馬身後,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彈了一下,周翡只覺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謝允眼疾手快地託了她一把,險些掉下去,那段九娘便沖周翡笑了一下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樣。」

  她聲音本來很輕,卻並不被淹沒在狂奔的馬帶起的風聲裡,反而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人耳。

  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沒說對過她的輩分了,她對上那瘋婆子的目光,卻只見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不知什麼時候清醒了一樣!

  段九娘又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儘是會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騙我。」

  周翡穴道一時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聽得出我騙你,方才為什麼聽不出那癆病鬼騙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找我,一輩子別想進我家的門!」

  段九娘聽了卻只是笑,而後突然拔下頭上一根舊釵,一下紮在馬屁股上,那馬一聲慘叫,四蹄朝天也似的飛奔出去。

  她是什麼時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說不清,細想起來,恐怕是老僕婦宋婆子對她說出那一句「寶山虛歲十九」了的時候。

  狂風捲走了周翡的聲音,兩側的黑衣人們當然要追,段九娘一個人守在那裡,竟是萬夫莫開之勢,幾下便將他們都攔了回去,眼看那馬已經要絕塵而去,沈天樞與仇天璣同時攻來,段九娘大笑道:「來得好!你們這些廢物,早該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與沈天樞動手的時候,彷彿只比他高一點,沈天樞倘若用點腦子,還能拖她一時片刻,誰知不過這麼一會,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麼大力丸,功力一下暴漲,對上貪狼祿存兩人一時竟不露敗相。

  她身負絕學,渾渾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夢中身醒,竟頗有些大徹大悟的意思。

  當年的枯榮手,能將生死成敗輪轉不休,號稱能褫奪造化之功,那是何等的霸氣?

  沈天樞方才本就頗耗了些氣力,感覺那枯榮手彷彿一股沉甸甸的壓力,竟是要將他真氣都從經脈中壓出來,那女人一雙乾瘦的素手,竟讓他一時間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沒機會目睹什麼是真正的「枯榮手」,否則她一定死也不會說出「破功夫」三個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樞的肩膀,險些將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時看也不看,一腳踹中了祿存的胸口,仇天璣橫著就飛了出去。沈天樞心下駭然,他橫行九州,罕逢敵手,就連朱雀主木小喬,在他面前也只有魚死網破的份,何曾遇到過這樣的險境?

  他心裡發了狠,想道:「斷然不能讓此人離開。」

  當下從懷中摸出一根長鉤,一卡一扣,便裝在了他那義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間勾來,那長鉤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個有手的人,根本提不住,兩邊都有刃,血槽裡不知塗了什麼東西,幽幽地泛著點藍綠色,極其鋒利,沈天樞一抖袖子間,那空蕩蕩的長袖已經給這鉤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對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長長的衣帶柔軟地一捲,頃刻將那長鉤纏成了蠶繭,兩人單手為戰,極小的空間裡你來我往地接連拆了七八掌。忽然,段九娘身後傳來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原來是那仇天璣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一把捉住了祝寶山。

  祿存仇天璣一雙大手分筋錯骨可謂是輕而易舉,他將祝寶山的一雙手擰在身後,那骨節「嘎嘣嘎嘣」地響了兩聲,祝寶山的叫聲頓時響徹華容城!

  祝縣令乃是一文官,當場嚇得跪在了地上,七八個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璣見段九娘竟真能鐵石心腸到面不改色,當即放聲大笑道:「堂堂枯榮手,漢子死了,竟躲在個小縣城裡,給縣官當小妾,可笑,太可笑了!這話倘若說給南刀李徵的墳頭聽,不知他作何感想?」

  段九娘的臉色終於變了:「找死!」

  她轉身要去抓仇天璣,衣帶尚且綁在沈天樞的鉤子上,段九娘隔著衣帶重重地往那長鉤上一按,喝道:「下來!」

  便聽沈天樞的臂膀上一聲脆響,那長鉤被她掰了下來,沈天樞竟不追擊,縱身一躍,轉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識到不對勁已經來不及了,只聽一聲巨響,那長鉤竟在她手中炸開了——那短短的接口處竟然撞了雷火彈之類的下三濫玩意,沈天樞誘她強行掰開,當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腰腹間一片鮮血淋漓,裹著長鉤的衣帶分崩離析,帶出了半截手掌。

  仇天璣一聲長哨,所有黑衣人一擁而上,無數毒水上了弦,將段九娘重重包圍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噴射到她身上,祝寶山被隨意丟在地上,暈過去又醒來,迷迷糊糊中,竟隱約想起了一點陳年舊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園裡玩,被父親哪一方沒孩子的妾氏瞧見,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雖不過是個小小的哈巴狗,對小孩子而言卻也如同一隻「嗷嗷」咆哮的怪獸了。祝寶山嚇瘋了,連哭帶嚎地往外跑,以為自己要給咬死了,一頭撞在了一個人的腿上,隨即只聽一聲慘叫,追著他的哈巴狗便飛了出去,那個人把一隻手放在他頭頂上,很纖細很瘦的一隻手,掌心溫熱……他卻想不起是誰了。

  恍惚間段九娘在重圍中回頭看了他一眼,祝寶山周身一震,不知怎麼的,小聲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齊名,誰也沒聽見他這聲貓叫。

  段九娘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像是被困在淺灘中的蟠龍,鱗甲翻飛,幾次難以脫困,似乎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沈天樞踉蹌著退出站圈,不住地喘息,活像是一副要斷氣的模樣,仇天璣見了他這幅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貪狼大哥,怎麼樣了?尚能飯否?」

  沈天樞額角青筋暴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仇天璣越發得意,上前一步道:「那麼兄弟我替你報仇,領教領教這枯榮手!」

  枯榮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來逞英雄,沈天樞聽了這番不要臉的話,像是要給活活氣死。那仇天璣人來瘋一樣大喝一聲「閃開」,分開兩側手下,直衝段九娘撲了過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鮮血淋漓的後背。

  誰知彷彿翁中鱉的段九娘卻突然極快地一側身,竟讓開了他這一掌,一隻手掌扭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穩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璣的喉嚨,轉頭露出一張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還掛著微微的笑意。

  仇天璣萬萬沒料到她在此絕境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心下大駭,拚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閃地受了這一掌,胸口幾乎凹了進去,手上的力道卻沒有鬆開一點,簡直像個厲鬼,森然道:「北斗七狗,抓一條陪葬也不錯,你不必著急,你那幾個兄弟,我一個也不放過,死後必然身化厲鬼,將爾等活活咬……」

  她話音戛然而止,仇天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只見一柄鋼刀以他為遮掩,自仇天璣身後穿入,將他們兩人一起捅了個對穿。

  是沈天樞。

  仇天璣這個礙眼的東西,終於成了一條得意洋洋的誘餌。

  沈天樞猛地抽出鋼刀,段九娘終於難以為繼,抽搐著癱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而她竟然還笑得出,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樞一眼,彷彿在跟他說「我說到做到」,沈天樞無端一陣膽寒,一刀將她的頭顱斬下。

  頭上一雙眼睛沾滿了泥土和血跡,然而還帶著笑意。

  寶山十九了,她當年千金一諾,至此已經塵埃落定。

  只是錯開這許多年,李徵倘若轉世投胎,這會都該是個大小伙子了,那麼來世相見,他指不定又已經娶妻生子,要麼就會說些什麼「君生我已老」之類的廢話。

  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幾輩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榮手沒有傳人,怕是真要成絕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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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3: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五章 九流

  小客棧頗有一些年頭了,木階走起來「嘎吱嘎吱」直響,一面臨街,一面靠著幾棵百十來年的古樹,將二樓的小窗往起一支,就有一大片濃郁的樹蔭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每日早晌,雲霧尚未給收入露水中,遠山近水氤氳繚繞,長街上人煙稀少,石板被霜,一眼能看見盡頭。

  圓滾滾的掌櫃扯了一條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夥計後背上拍了一下,罵道:「懶骨頭,眼睛裡沒活是不是?還在這磨蹭!」

  他一邊嘴裡嘮叨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二樓臨街的窗邊瞄了一眼。

  那裡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衣裳穿得很素淨,頭髮上卻繫了一條紅綢子,少女自有自己一番眉目如畫,不必穿紅掛綠,也不必珠光寶氣,有這一點顏色,就夠畫龍點睛。

  她在店裡已經住了三天,每天剛一濛濛亮,固定起來到窗戶邊上坐著,倒像是在等什麼人。這年月間,出門在外的大多灰頭土臉,鮮少能見著這樣水靈的姑娘,掌櫃的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他訓斥小夥計已經壓低了聲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極靈,還是聽見了,偏過頭來看了一眼。掌櫃的忙親自上前,滿臉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點想吃點什麼呢?我看昨天那盤小菜您沒怎麼動,是鹹了淡了,還是東西不愛吃啊?」

  衡山腳下,方圓好幾十里,只有這麼一處能讓人落腳的客棧,雖說如今世道蕭條,但也頗為熱鬧。

  據說此地早年間也是個熱鬧地界,大小店舖紛紛雜雜,後來都倒了,只剩這家名喚「三春」的客棧一枝獨秀。

  南北往來路過客,都得在這歇腳打尖,來的自然是什麼人都有,逞兇鬥狠的、不講道理的、特別難伺候的、怪癖一筐的……這老闆全都給答對得順順當當,叫客人們平安來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真功夫。

  窗邊坐著的正是周翡,衡山這一片乃是南北交界之處,打起來的時候,是兩邊都要爭,眼下暫時太平了,又成了兩邊都不管的地方,魚龍混雜,著實是亂。

  她跟謝允一路從華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內逗留,一口氣跑出了北朝管轄之外,才在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算而今,三天期限已過,段九娘卻一點音訊也沒有。

  周翡沒什麼胃口,但是見人家熱情,又不好意思耷拉張臉,便勉強笑了一下,說道:「沒什麼,有點吃不慣,隨便上吧。」

  掌櫃的覷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團和氣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來,可也得吃飽了不是?大清早的,別的客人都沒起,您容小老兒我多兩句嘴,蹉跎到小人我這把年紀,您就知道了。再過不去的事,都有過去那一天,想家的,遲早您能回家,想人的,遲早您能再見著人,別著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麼奇事呢,天天都有盼頭,不挺好嗎?」

  掌櫃的長著一張又白又胖的臉,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倘若將這人抻開壓平了放在紙面上,就是個正楷的「恭喜發財」,看著就心寬,周翡見他實在討人喜歡,便忍不住跟著他笑了一笑。

  掌櫃的說道:「這不就行了嗎?姑娘等著啊,小人叫那偷懶的猢猻給您端熱的去。肚裡有食,心裡不慌嘞——」

  這胖子說話底氣十足,兩鬢斑白了,依然很有勁似的,將那抹布往肩頭一甩,哼著小曲就下樓去了,周翡聽見他剛走了沒幾步,就聲如洪鐘似的叫道:「喲,謝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側頭看去,只見謝允三步並兩步地跑上來,對她說道:「白先生護送著吳小姐一路過去,大概會走些偏路,吳小姐不耐勞頓,路上可能還得多歇幾天,肯定比咱們慢一些,我大概算算,這兩天大概能有信捎來。」

  周翡總算有了點精神,問道:「會有信嗎?怎麼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腳幫』,手底下有些雜七雜八的門路……」謝允一句話沒說完,小二就端了早飯上來,謝允一躍而起,自己跑過去接過搖搖欲墜的水壺,「慢點慢點,我來。老闆娘調的醬還有嗎,今天給我盛了嗎?我看我臨走怎麼也得順一罐走,不然以後半年吃飯都沒味。」

  風塵僕僕趕路的,大多心情不會太好,店小二難得碰見這麼會說話的客人,樂出了一口裡出外進的齙牙:「給您盛了一大碗。」

  謝允坐回來,先沾著熱水燙了筷子,把兩碗麵放好,從周翡的碗裡挑走了小半碗麵條,又把自己碗裡的幾片肉撥給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謝允抬起頭來衝她一笑,露出一個不仔細看瞧不出來的酒窩,煞有介事地說道,「這種好醬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醬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樣罪大惡極。」

  周翡這幾天連逃命再趕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氣——謝公子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說了,他就想跟你爭辯「太陽是打西邊升起來的」,也能往那一坐,滔滔不絕地白話一天,非得能說得眾人心悅誠服,發自肺腑地認為太陽就是打西邊升起來的。

  周翡便也不跟他多費口舌,只是問道:「行腳幫是什麼?」

  謝允將老闆娘釀的黃醬往麵裡一拌,說道:「知道丐幫嗎?」

  周翡點點頭。

  謝允便道:「丐幫網羅天下乞丐,裡頭有幫主有長老,按著地頭劃片,各行其是,很講道義,裡面規矩也嚴,幾袋的長老幾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們算是『白道』。行腳幫差不多,也是一幫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過有道是『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走的是『黑道』。」

  周翡沒十分明白,問道:「什麼……什麼牙?」

  「快吃飯,一會別涼了,聽人說話不佔你的嘴。」謝允屈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見她低頭扒了幾口麵,才不慌不忙地接著道,「『車船店腳牙』說的大致是五種行當,駕車的、撐船的、開店的、行腳的、倒買倒賣的,這些人走南闖北,倒不一定壞,只是裡頭人多水深規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進來,被人殺人越貨也只有自認倒霉。」

  周翡心裡「咯噔」一下,一想到吳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個「殺人越貨」的人手裡,吃到嘴裡的東西就有點嚥不下去。

  謝允接著說道:「這五種人統稱『行腳幫』,雖然不歸一個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間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條線路有一條線路的兄弟,做的買賣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裡有線,那麼放心,行腳幫的規矩大過天,無論你是送東西送信還是打聽事,都能辦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說,你也想像得出來——白先生那個人你不用擔心,他是我一個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條行腳幫的線路,跟著他走,只要不兜頭遇上北朝鷹犬,去水匪寨子裡都有人給你燒魚吃。」

  周翡「哦」了一聲,她原先還以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為了噁心北朝皇帝的,出來逛一圈,人人都覺得她是名門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還是在世外桃源長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問道:「那我能請他們幫忙找人送信嗎?」

  謝允:「嗯?」

  周翡挨個數:「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別,我又找不著了,她回家沒法跟我娘交代,這會指不定得怎麼上火,再有晨飛師兄的事我也得告訴她……還有那邊叛變的暗樁,不知道牽扯了多少人,也得知會長輩一聲……」

  謝允驚奇地打量著她:「你腦袋不大,可還真能裝事。」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半死不活地衝他翻了個白眼,越發的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時候,她連跟李晟較勁都懶得,每天除了練功就是偶爾應付應付李妍,心裡什麼事都不裝,哪怕是剛下山那會,她也只想老老實實地給王老夫人當一個本分的跟班,連寨中的暗樁在什麼地方都不曾留意過。

  誰知世事無常,轉眼她就孤立無援,一身心事。

  謝允想了想,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她:「這個給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過,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一包糖塊,不知是從哪裡買來的,恐怕是農家自製,切得粗枝大葉,一塊能噎死個把小孩子。

  周翡狐疑地看了看謝允:「我以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鬧了半天是買糖去了?」

  謝允搖頭晃腦地說道:「眉下一對眼,有人看宏圖霸業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興才是正事,有什麼高下之分?我覺得我更風雅一點。」

  周翡皮笑肉不笑道:「謝大哥,我看你那輕功還得練,起碼得跟嘴賤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災。」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

  客棧開門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門都是敞開,來人卻非得敲門彰顯自己駕到。

  只見那人身材乾瘦,嘬腮尖下巴,一張雷公嘴,貼上毛就能出去耍猴,還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後跟著一大幫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剛哭完靈。

  為首的瘦猴一腳裡一腳外地跨在門檻上,將這小小的三春客棧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沖掌櫃的抱拳拱手道:「大爺,兄弟們『升棺發材』,方才四抬著三長兩短入陰宅,嚎了一路,賣了不少力氣,您討個吉利,賞兩杯茶水與我們吃吃吧。」

  周翡皺著眉往樓下看,這會住店的客人已經紛紛起身了,三三兩兩地出來吃早點,一大清早碰見一幫披麻戴孝的堵門,臉色都不大好看。

  掌櫃的也真是個人物,碰見這事,居然還能擠出笑容來,團團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氣氣地說道:「這個沒問題,小路子,拿些茶錢過來給『白孔方』的大哥們解渴!」

  那跨在門檻上的瘦猴聽聞他一語道破自己來歷,便抬眼盯了掌櫃的片刻,殭屍似的笑了一下,比劃了一個大拇指道:「掌櫃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勁兒,懂事。」

  周翡小聲問道:「『白孔方』又是什麼玩意?」

  謝允道:「就是紙錢——原來有大戶人家出殯發喪講排場,怕家裡孝子賢孫不夠,請一幫人專門跟著哭靈操辦,現在沒那麼多生意,做起吃拿卡要的買賣了。沒事,開店迎客,應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話音沒落,便只見店小二捧著個小錢袋上前,戰戰兢兢地遞給那幾個哭喪的。

  掌櫃點頭哈腰地說道:「區區茶錢,不成敬意,諸位兄弟進來歇個腳,墊一墊肚子好不好?」

  大約是錢給夠了,那瘦猴墊了墊手中的錢袋子,神色也緩和了不少,點頭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誤你生意,走——」

  他一聲令下,一大幫「孝子賢孫」拿起送出殯的嗩吶銅鑼,一個個唱念坐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紙錢。店小二見他們轉身,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櫃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罵道:「看什麼看,還不掃地去!」

  之後他又很快堆出一臉笑容可掬,挨個給店裡的客人賠不是。

  倘有那好說話的,抱怨一聲就算了,也有不好說話的,須得掌櫃再三作揖,吉利話說盡,嘴皮磨破一層才行。

  周翡從樓上看,覺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賣的「磕頭不倒翁」,忍不住惻然,感覺開店這行當,她這輩子是做不了的。

  她曾經感覺邁過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闊,沒什麼能難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這一點微末的資質,大約也就夠給人看門護院的,不要說大事業,「小事業」也是一團亂。周翡捏了一塊謝允買的糖,塞進嘴裡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半天才能嘗出一點發苦的甜味,她心想:「這次回去,不好好閉關練個三五年,我就不隨便出來丟人現眼了。」

  就在這時,客棧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慘叫,嗩吶和銅鑼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客棧一靜,門口掃地的店小二睜大眼睛。

  周翡自二樓木窗往外張望,只見兩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馬上的人頭戴斗笠,看不清臉孔,直接從白孔方那幫人中間闖了過去,騎馬的人手拿長鞭,兩下掀翻了一大幫吹拉彈唱的孝子賢孫,只見那鞭子上生了倒刺,黏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層人皮。

  那兩人轉眼衝到了三春客棧門前,見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著掃帚不知躲閃,沾著碎肉末的鞭子劈頭不由分說,便向他抽了過去。

  眼看店小二一顆腦袋要變成個爛西瓜,自二樓突然落下兩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騎馬的人長鞭登時脫手,險惡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過,差點頭面不保的店小二「噗通」一聲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樹葉。

  騎馬的人一把摘下頭上斗笠,惡狠狠地瞪向二樓木窗——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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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3: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六章 青龍

  周翡不躲不閃地回視著那青年的目光,面無表情地把糖塊嚼了。

  馬上那青年模樣可謂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過分修長了些,眉梢收成細細的一線,幾乎掃入鬢角,看著十分陰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雙好似帶了毒的眼,看誰都像是跟人家有殺父奪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飽滿、地閣不方圓」,彷彿照著民間相書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頁長的。

  那青年人囂張地喝罵道:「哪來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當是何方妖孽,原來耗子也能成精」,結果話湧到嘴邊,沒說出來——謝允那廝不知道買的什麼破糖,把她的牙黏住了。

  周翡剛剛路見不平、拔了筷子,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摳,只好頗為隱晦地瞪了謝允一眼,高深莫測地端起旁邊的茶杯漱口。

  謝允不明所以,還當她是經歷了一番生死劫難後穩重了不少,心裡嘆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紀,口舌之利都能忍住不逞,著實不容易。」

  深切地誤會了周翡的謝允笑眯眯地衝樓下拱手道:「這位兄台氣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個眼瘸擋路的小孩子一般見識呢?」

  此言一出,客棧中不少人臉色都不對了,顧不上瞧熱鬧,紛紛開始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撤。

  周翡一腦門霧水,便見謝允眼睛看著樓下,手指沾著水,在桌上寫了「青龍」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樞的時候,從對方嘴裡聽說過,活人死人山上有四個頭頭,分別以「四象」給自己臉上貼金,木小喬就是「朱雀」。

  樓下這青年人應該不是「青龍主」,否則不會讓她一根筷子打掉長鞭,但瞧他那神氣的樣子,想必在青龍座下也是個人物。

  馬上的青年眉頭一皺,剛要開口,旁邊他的同伴卻緩緩伸出一隻手,擋住了他。

  那人緩緩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老態龍鍾的面孔,渾濁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到謝允身上,沙啞地說道:「我家少爺脾氣不好,趕路又急,多有得罪,給諸位賠不是了。」

  那青年在旁邊似乎老大不樂意,耷拉著臉,覷著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棧的掌櫃的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客棧中跑出來,雙手將店小二從地上拎了起來,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擋了尊駕的路,真是對不住。」

  一個老隨從,一個胖掌櫃,各自客氣各自的,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互相「對不住」了半晌,直到旁邊青年人的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說道:「二位這堂還拜得完嗎?」

  掌櫃的忙拎著自家小夥計讓路,說道:「您請。」

  那青年卻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馬,將馬韁繩隨意一扔,身後的老人雙手接住,像個盡忠職守的家僕。

  青年旁若無人地走進客棧中,先是指著二樓的周翡說道:「我對女人向來網開一面,算你運氣好,待此間事了,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便不與你計較了。」

  周翡一臉驚奇,有點沒明白,好不容易把那塊糖漱下去了,忙問謝允道:「你看清楚了嗎?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還是他打了我?」

  謝允在桌上畫下的「青龍」二字水跡未乾,剩了寥寥數筆,組成了一個「月尤」,見她三言兩語間,好似執意要打架,謝公子心道:「剛想說沉穩了不少,唉,真不禁誇。」

  當下他也只好閉口不言,抓緊時間把剩下的麵扒進肚子裡,準備隨時捨命……給君子加油助威。

  白臉青年氣得柳眉倒豎,頤指氣使地對身邊的老人說道:「給我把那臭丫頭捉下來!」

  老人遲疑了一下。

  白臉青年便跳著腳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嘆了口氣,緩緩地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普通的短劍或輕、或靈,乃是刺客的愛寵,那老人手上的短劍劍柄卻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滿一圈,上面活靈活現地雕著幾條蟠龍,尾巴釘在劍柄上,張口欲嗜人似的。

  謝允目光一掃,忽然說道:「九龍叟一雙手上功夫天下無雙,什麼時候倒要對一位後輩言聽計從了?」

  那老者搖搖頭道:「主上有命,不可違,這位公子、姑娘,得罪。」

  那話音沒落,佝僂的老頭就好像自從平地拔起,轉眼已經躥上了二樓,短劍出鞘聲如龍吟,直指周翡,這老頭子斷然不是什麼善茬,上一句話還說得客客氣氣,下一刻手裡短劍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給人留反應的餘地。

  倘若周翡幾個月以前遇見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經懵了。

  然而見識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榮手,周翡就像是一棵給無數絕代高手揠起來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個不知世事的鄉下丫頭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她當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長板凳上,橫刀架住短劍,一伸腿將對面謝允連人帶長椅踹出了兩丈有餘,省的他礙事,隨即手腕一翻,長刀「蹭」一下亮了相,貼著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謝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數丈以外,乾脆翹起了二郎腿,嘴裡還不肯閒著:「留神他劍柄裡的乾坤。」

  剛說完,只見那「九龍叟」手腕「嘎啦」一聲,擰成了一個頗為嚇人的角度,「咻咻」的聲音從張著大嘴的龍口中掠過,劍柄上兩條小龍口中突然射出了巴掌長的小箭,一條射向周翡,一條射向那姓謝的支嘴驢。

  謝允一看,這死老頭好霸道,連看熱鬧的都打,猛地往旁邊挪了半尺,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那條短箭,椅子卻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謝允也不生氣,乾脆收起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盤膝往地上一坐,神神叨叨地說道:「老人家,凡事太盡,緣分必然早盡,您不勸勸自家人,反而聽之任之,為虎作倀,實在有失高人風範。」

  周翡腳尖一點,上了桌子,那小箭擦著她的鞋底鑽進了木桌子裡,一支不算,只聽「篤篤」幾聲,接二連三的短箭冒出來。

  蜉蝣陣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間走轉騰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繚亂,整個二樓頃刻間沒了人。

  這時,突然有人揚聲道:「住手!」

  那九龍叟聽了這人出聲,臉色倏地一變,頓時顧不上週翡,連樓梯都來不及下,雙腳一跺,使了個破壞性極強的「千斤墜」,直接將二樓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樓,攔在那小白臉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算哪根蔥?」

  她當即就要追上去,被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的謝允一把拉住:「英雄等等,給人說兩句話的功夫。」

  只見一個三十七八的漢子緩緩從後廚走了出來,那人瘦高條,身上穿著圍裙,兩肘往下套著兩個微微有些油漬的套袖,是個廚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洗得很乾淨,卻不知為什麼,整個人依然顯得十分落魄疲憊,一點精神都沒有。

  謝允小聲道:「原來那醬不是老闆娘釀的。」

  周翡將長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閉嘴。

  只見那廚子沖掌櫃的彎腰施禮道:「掌櫃的,對不住,給您惹麻煩了。」

  掌櫃的擺了擺又白又胖的手掌,想說什麼,又嘆了口氣。

  廚子緩緩地將兩臂上的套袖卷下來,放在一邊,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龍叟護在身後的小白臉,說道:「阿沛,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連累不相干的人。」

  那名叫做「阿沛」的小白臉聽了,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好哇,這麼說你是出來還債的?」

  廚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說。」

  小白臉笑道:「這個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當著我的面,剁下自己一隻右手,再自斷經脈,跪在地上給我磕上百八十個頭,叫我穿個三刀六洞,咱們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說到這,三春客棧外面突然冒出來一大幫人,每個人袖子上都繡了一條張嘴欲嗜人的惡龍,虎視眈眈地瞪著一雙只有眼白的大眼睛。

  客棧中其他人見來者不善,紛紛退至牆角,硬是騰出了中間一塊空地。

  周翡自從見識了木小喬的所作所為,對「活人死人山」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她覺得這小白臉沿街傷人不說,看起來還格外討厭,連喘氣的姿勢都特別找揍。

  李大當家說過,提刀不敢拔,不如給人家切瓜去——何況那九龍叟方才不由分說動手,也不算與她毫無瓜葛。

  周翡這段時間本就心有鬱結,乾脆縱身落到樓下,將長刀往地上一戳。

  廚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臉立刻退了一步,見狀,那廚子笑了一下,停下腳步,輕聲說道:「那倒也沒什麼,我同你回去,要殺要剮全看你,不要攪擾了人家。」

  掌櫃的忽然開口道:「慢,慢動手,諸位大爺,勞駕,您看,我這小店裡就這麼一個廚子,您將他領走了,我上哪去再找一個呢?」

  他一邊說,一邊湊到那小白臉面前作揖。

  小白臉冷笑一聲,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了刀鞘上,正待出手,卻見那麵糰似的掌櫃伸手一帶,便將那小白臉的胳膊別了過來,小白臉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蹌幾步,頃刻受制於人手。

  掌櫃的扣住他半個臂膀,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那小白臉疼得滿頭冷汗,而他居然也還算硬氣,悶哼一聲過後,愣是咬著牙沒再吭聲。

  周翡沒料到還有這種變故,一縮手,翹起來的刀鞘「啪嗒」一下落了回去。

  謝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邊說道:「衡山腳下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當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嗎?你瞧見那掌櫃一雙手了麼?」

  周翡搖搖頭。

  謝允見她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翹起,顯得十分可愛,賤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動,故意吊著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說道:「說句好聽的,我告訴你。」

  周翡:「……」

  她一提刀柄敲在謝允肋下:「說不說?」

  謝允被她捅的一彎腰,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見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說說說,英雄省點力氣——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裡都是掌櫃的當夥計、夥計當驢使,你瞧那掌櫃的,好幾次打烊清掃擦桌子之類的粗活都是自己動手幹,幹活的人掌心自然繭子羅繭子,你不覺得他那雙手皮肉太細了嗎?」

  周翡還真沒留意過,聞言一愣,仔細看過去,只見掌櫃那雙手潔白如羊脂,皮肉比吳楚楚還細,掐著那小白臉的脖子,手背上連一條青筋也看不見,依然是不溫不火地笑道:「勞駕,勞駕,諸位堵著門,我這一大早沒法做生意,求大爺們體諒體諒小人,給您作揖了。」

  他說著,往下彎了彎腰,那小白臉隨著他的動作臉都扭曲了,漲得紫紅,廚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說什麼,卻又想起掌櫃這是為自己出頭,只好憋回去了。

  九龍叟目光閃動了片刻,從懷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門口。

  謝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沒來得及問,便見那九龍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牆角一個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邊跟著好幾個走鏢的護衛,愣是誰都沒來得及反應,眼睜睜地見他拎小雞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紛紛拿起兵刃,卻誰也不敢先動。

  廚子臉色一撂,沉聲道:「你們做什麼?」

  九龍叟一臉無奈,嘆道:「掌櫃的真人不露相,一舉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無策,搶不回人,若是討要,掌櫃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麼是『看護不力』,要麼是『辦事不利』,二者擇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著我家主上的脾氣,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麼令掌櫃也便是老朽的殺身仇人了,我一個老廢物,別的事辦不成,只好先給自己報個仇,諸位掏錢住店,乃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這樣算來,連坐也沒什麼不妥當。」

  他話沒說完,雙手已經驟然發力,那倒霉的過路行商吱都沒吱一聲,頭一歪已經沒了氣。

  九龍叟將屍體一扔:「青龍旗立在門口,此地便是只許進不許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們還等什麼?」

  客棧外面圍的一大幫人聞言,立刻衝進了客棧,將這小小客棧連掌櫃帶住客一起圍住。

  周翡:「……」

  住個店也能連坐,這他娘的招誰惹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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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4:1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七章 斷水纏絲

  那九龍叟一聲令下之後,好似破罐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著九張豁牙的短劍,徑直衝那小白臉胸口捅去。

  掌櫃的方才聽見他管這小白臉叫「少主」,料想此人也許是青龍主子侄一類的人,這麼個麻煩精,真死在這裡,以後恐怕永無寧日了,當下便挾持著那小白臉往後退去。

  場中形勢驟然逆轉,變成了九龍叟要殺自己人,掌櫃的玩命護著,還頗為束手束腳。小白臉自帶倒霉之氣,誰跟他一撥誰吃虧,胖掌櫃雖然深藏不露,帶著這麼個大累贅,幾回合下來,也是左支右絀,好不狼狽。

  活人死人山青龍座下一干教眾衝入客棧中,逮誰砍誰。

  謝允四下一看,頗有自知之明地說道:「這種場合我可不大擅長應對……」

  周翡:「知道就別礙事。」

  她話沒說完,已經縱身衝向九龍叟,長刀裹著風雷之聲便呼嘯而至。

  方才在樓上,她雖然和九龍叟動過手,但那時周翡不知對方深淺,也不知道他們大老遠跑來找事的來龍去脈,不好不由分說地站在哪邊,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這會一看,什麼青龍朱雀灰泥鰍糊家雀,鬧了半天都是一路貨色,她無端被「連坐」,冤得一肚子火,頓時將木小喬的仇一起記在了這夥人身上,周翡再動手,僅僅是聲勢便與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龍叟悚然一驚,低喝一聲,短劍盪開周翡的刀,兩人電光石火間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龍叟凶名已久,內功自然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破雪刀雖冠絕天下,但幾次三番下來,手腕也不由得發麻。

  殊不知九龍叟也在暗自驚駭——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這女孩子的刀法極凜冽,竟有幾分熟悉,而且步步緊逼,絲毫沒有少年人與人動手時的猶豫與遲疑。

  九龍叟爆喝一聲,加了十成力,仗著自己內力深厚,狠狠地壓住了周翡的刀背,兩人一時間僵持,這時,那廚子卻突然在旁邊輕輕地說道:「姑娘這難道是……破雪刀嗎?」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龍叟神色立刻變了,只見他手中短劍「喀」一下轉了個角度,劍柄上一條小龍從一個十分隱蔽的角度飛向謝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錯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來,九龍叟卻藉機運力於掌,一把拍向她後心。

  蜉蝣陣千變萬化,以萬物為遮、萬物為擋,周翡去追那飛箭的時候,本能地伸腳一踢旁邊的長凳子,那長凳子跳了起來,正替她擋了半掌。

  木條分崩離析,周翡只覺一股陰寒的掌力自她肩頸大穴湧入,內府巨震,嗓子眼裡頓時冒出了腥甜氣息,然而與此同時,身上另一股內息突然自行轉流。

  周翡當時沒細想,含怒回手一刀,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使得中規中矩,此時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了說不出的肅殺之氣,比她以往動刀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龍叟本就是欺負她年幼真氣淺薄,不料這一掌掃過去,非但沒能傷她,卻彷彿逼出了長刀的凶性,他愣是沒敢硬抗,倉皇退開兩步,手持短劍護在胸前,如臨大敵地盯著周翡。

  原來周翡雖然從段九娘那裡機緣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榮真氣,卻到底沒來得及學會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兩股真氣雖然相安無事了,卻並未合而為一,有點各行其是的意思。這種古怪的情況,哪怕段九娘還在,恐怕也教不了她。

  這股險些要了她小命的枯榮真氣一直沉在她的經脈中,方才意外被九龍叟一掌激發出來。周翡筋骨稍顯細弱,不止一個人斷言她練破雪刀會事倍功半,可枯榮真氣卻又極暴虐,正好補了她的短。

  枯榮真氣和破雪刀曾經相爭相鬥,而後陰陽兩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為一。

  周翡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九龍叟神色閃爍片刻,收了短劍,衝她拱拱手,客客氣氣地說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便多有打擾了,我們這裡大動干戈,這許多人,刀劍無眼的,難免誤傷。姑娘可以帶著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來日有緣再見,老朽再給你賠罪。」

  周翡:「……」

  九龍叟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住了店的就得連坐,這會又變成了「恩怨與姑娘無關」,聽見「破雪刀」三個字之後第一反應是殺人滅口,見一時半會殺不不動,又變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後人」。

  「嘿嘿」二字更是猥瑣無比,「朋友」從他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從「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蒙羞到倉頡始造字時。

  周翡從未聽過一個人能在一句話裡塞這麼多屁,一時間歎為觀止,簡直不知該如何作答。

  旁邊沉默了半晌的那廚子卻開了口,說道:「既然九龍叟發了話,小姑娘,你們能走就走吧,你們本就是無端被我牽連,實在抱歉。」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沒吭聲,倒先笑了起來。

  周翡卻不留情面地說道:「腿長在我身上,我願意來還是願意走,用不著蚯蚓來指揮。」

  謝允在旁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我妹妹雖然沒大沒小,時常毆打兄長,但聽她說話還是很順耳的。」

  九龍臉頰繃了繃,隨即皮笑肉不笑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非闖進來,既然二位給臉不要——今日南北雙刀齊聚在此,我青龍一脈的要好好領教,請,請。」

  他這一聲令下,身後的活人死人山教眾立刻訓練有素地堵上了客棧的門,飛快地結了陣。

  青龍主和那將屬下當羊放的朱雀主木小喬不同,不愛自己動手,最擅長群毆,他創了一種人多勢眾的「翻山搗海」大陣,打仗不見得行,對付落單的高手卻是極佳。

  周翡卻不知厲害,她的心神被「南北雙刀」四個字佔去了大半,震驚地看了看圓滾滾的掌櫃,又看了看一臉憔悴的廚子,不知道這個「北」指的是誰。

  當年南北雙刀並稱雙絕,南刀李徵在蜀,北刀關鋒在關外。

  蜀中一年到頭連個雪渣都看不見,南刀卻是冰冷凜冽,如北風捲雪之勢,塞外除了風沙就是牛羊,刀法卻極柔,人稱「斷水纏絲」。

  李徵交遊極廣,後來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舉世聞名,相比而言,那位關鋒關老前輩就不太愛問世事了,他比李徵還要年長十來歲,早年還有些傳說,自從舊都叛亂之後,他便再沒有入過關,逐漸成了個傳說,到如今,想必已經作為一個普通的牧羊老人終老荒原了。

  謝允正色起來,對那廚子拱手道:「敢問前輩可是北刀傳人——紀雲沉紀大俠?」

  那「廚子」沒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語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隨即苦笑道:「慚愧,在下確實姓紀,如今已是廢人,不敢污了先師名聲,『北刀傳人』萬萬不敢領。」

  那被胖掌櫃挾持的小白臉卻在旁邊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沒臉領,你且問問他,還敢不敢動刀?」

  紀雲沉低頭道:「不錯,我發過重誓,自廢了武功,終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動武。」

  周翡驚呆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都不跟人動武,那倘若別人要殺你呢?」

  紀雲沉眉梢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帶著披塊白布就能哭靈嚎喪的愁苦,輕聲細語地對周翡說道:「讓他殺就是了。」

  他話音沒落,小白臉已經一臉惡毒地叫出聲來:「那你怎麼還不趕緊去死?這一客棧的人,今日在此喪命,都是受你牽連,你為什麼不死?」

  紀雲沉聽了,神色彷彿更黯淡了些,他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被周翡擊落的小箭。

  謝允總覺得他臉上有種「活夠了」的氣色,懷疑他下一刻就會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嚨裡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龍叟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活人死人山何時講過道理?」

  那小白臉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那自然,要論武功,九龍叟未見得排得上,可要論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敵手,別說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耽誤他老人家由著性子殺人!」

  周翡一頭霧水聽他吠了這許多廢話,愣是沒聽明白這小白臉是想要紀雲沉死還是想要他活。她懷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腦子都有問題——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從一而終,沒事老是自己說嘴打臉玩!

  九龍叟涼涼地看了那小白臉一眼,口中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號子,他身後的人陣驟然動了,撲向客棧中的眾人。

  要論打架,周翡從來都不看別人的動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當即抽刀迎了上去。

  這一動手,她才發現這些人的棘手之處,這些青龍教眾明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像一張纏人的大網,破陣一般是逐個擊破,可是對上這些人,一旦深入一點,那「網」便會順著力道縮下去,殺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補上,不多不少,有條不紊,像一夥組織嚴謹的螞蟻,而且客棧外面還等著不少人,隨時準備按順序入陣,他們個個武功庸常,可是湊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個「巨人」,每個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頭髮,死多少都不傷筋動骨。

  這客棧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剛好讓這張「人網」給網得水洩不通。

  周翡不過稍一遲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壓在了她的刀上,身後一邊兩個人立刻補上同伴的位置,分別從四個角度撲向她。

  只聽謝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聞聲手腕一別,逆轉枯榮真氣,猛地將長刀往前一送,當場捅死了一個青龍教眾,隨後以「風」字一式,眨眼功夫連出十四刀,將那人網逼退了一瞬,整個人驟然竄起,腳尖在一個青龍眾肩上一點,便攀上了二樓木階,掙脫了那糾纏不休的翻山搗海大陣。

  她低頭一看下面人數眾多的青龍教眾,頭皮有些發麻,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不料一回頭,卻見謝允那廝早早找了個「風水寶地」——木階選在半空的一個夾縫裡,前後有木頭柱子擋著,可躲可藏,十分逍遙,當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謝允露出個頭來,對她呲牙一笑,說道:「破陣不難,你聽我說,先把門窗封住,不讓他們補人,然後記住唯快不破四個字,再密的網也怕火燒,不足為懼。」

  周翡聽他說得好輕鬆,全然是胡說八道,想要封住門窗,首先得有個人深入陣中,切開一條長口子,在內外兩波人夾擊時強行封門,隔開裡外兩伙青龍教眾,再和客棧裡的人裡應外合才行。

  周翡怒道:「什麼餿主意,你行你上!」

  謝允全無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時的英雄氣概,當即一縮頭道:「我不行。」

  周翡:「……」

  姓謝的可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頭一看,胖掌櫃點了那小白臉的穴道,將他扔給紀雲沉看管,全力應對九龍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強掙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她將不周風發揮到了極致,生生將青龍教眾的大網撕開一條口子。然而幾次接近門口,卻總是被人海填回來。

  人網在她身後不住收縮,周翡心裡發急,手上刀已經快成一道殘影,卻總覺得越反抗越無力。

  這時,那紀雲沉突然開口說道:「姑娘,刀法一個套路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輩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於前人絕學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氣本來就大,聽了這大而無當的一句話,心道:「瞎扯什麼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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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4: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八章 破陣

  紀雲沉說話有一點中氣不足,語氣卻非常平靜,好像旁邊這些大俠與魔頭們將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也動搖不了他這心如死灰的平靜。

  這位傳說中的北刀傳人說道:「破雪刀共九式,從前往後,分別是『山』、『海』、『風』、『破』、『斷』、『斬』、『無匹』、『無常』、『無鋒』,我年幼的時候,有幸見過李前輩一面,以為他的刀,精華在『無鋒』,而破雪刀到了李大當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見過一次,她的刀,精華在『無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輩,也不是李大當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剛開始覺得這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連累了這麼多人也沒什麼表示,便看他有點來氣,不想聽他嘮叨,可後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聽進去了,及至聽到「無鋒」「無匹」那一段,周翡便覺得好像有一根鐵楔子鑿開了她的腦殼,就算不是『醍醐』灌頂,起碼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頂。

  她手上不由得頓了一下,險些被包圍過來的青龍中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對啊,我外公沒的時候,我娘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學成了什麼熊樣呢,她說破雪刀就是『無堅不摧』,到底是祖傳的還是自己編的都不一定,我為什麼就奉為圭臬了?」

  周翡自從下山後,長得不光是心眼和見識。

  曾經,她將李瑾容當成自己做夢都想超越的目標,一方面,周翡覺得李大當家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她能毫不費力地奪下她娘手裡地長鞭,另一方面,周翡又隱隱地對李瑾容有種說不出的依賴——她潛意識裡相信,哪怕天塌下來,只要李大當家還在,四十八寨就不會被埋在裡面,因此她說的話一定是無可辯駁、無可爭議的,她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權威的,周翡非常在意她的評價。

  可是此時,好像都反過來了。

  周翡親眼見了人間無數她想都想不到的艱辛,親身承擔過一點……跟李瑾容當年比起來微不足道的責任和壓力,才知道李大當家其人,確乎是了不起的。

  反倒是李瑾容的功夫,雖然也屬於一流,但這世上還有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頭、北斗貪狼甚至枯榮手這樣的絕頂高手,李大當家也未必就能一枝獨秀。

  周翡心裡冒出了這個念頭,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彷彿突然在她心裡分崩離析,周翡想也不想,橫出刀背,壓住一個青龍眾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用力往上頂,周翡順勢就著刀鋒滑了過去——像她無數次用一根柳條滑過牽機線一樣!

  滑到盡頭,周翡手中刀鋒陡然一立,「破」字訣已經蓄勢待發,她面前的人來不及反應,已被那如毒蛇吐信似的刀捅了個對穿。

  周翡一腳將那屍體從自己刀尖上踹了下去,隨後伸手一抄,拎起屍體的領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補陣的人頓時被撞飛了。

  天下陣法,雖然千差萬別,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雖然從未曾系統地學過,但對打架……特別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極高,一套「蜉蝣」就已經足夠給她如虎添翼了。

  她撞開補陣人,不往前走,反而回退一步,手肘一吊,點在一個青龍教眾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邊的人忙要上前,一劍刺來,周翡用刀背一頂,順著他的力道側身掠出去,將密集的陣法豁開一條小口。

  有五六個青龍教眾見狀,忙上前來截,周翡就像練了縮骨功一樣,從他們之間的縫隙中極靈巧地鑽了過去,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了一半,她手中刀卻又驟然翻臉,周翡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決狠辣真值得記下一筆,一個青龍教眾難以當其銳,來不及回撤,後背上已經挨了一刀,他劇痛之下往前一撲,正好撲到幾個同伴的兵刃上,當場成了一塊被穿了好幾根簽子的臘肉。

  整個翻山蹈海陣中立刻被周翡這一沖一豁,開出了一個窟窿。而她轉眼已經到了門口。

  這時,只聽樑上謝允一聲大叫道:「你的『銷骨散』呢?」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會意地一揚袖子,堵在門口的一干青龍教眾聽了這等恐嚇,預感到有種見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體往後退了一步。

  周翡一刀將退的慢的人腳踝斬下,「哐」一下甩上了客棧的門,回手長刀橫掃,逼退想要靠近門的青龍教眾,接著又自己將客棧木門拉開,方才上了當的一幫傻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要往門裡撞,一下沒剎住,噹噹怔怔地撞在了迎面一捧「不周風」上,血潑在門口,一下多了好幾具屍體,成了天然的門擋。

  謝允當即喝道:「都愣著幹什麼,陣已破,不足為懼,你們怎麼還不反擊?」

  其實翻山蹈海陣沒破,只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將整個陣給牽制住了,乍一看好多人站錯了位,倘若真有人指揮得當,這陣眨眼就能歸位,可惜九龍叟正跟胖掌櫃鬥得難捨難分,無暇他顧,謝允這一句妖言惑眾當即落地生根,立竿見影地將青龍教的翻山蹈海陣給嚇亂了。

  客棧中原來沒有招架之力的人一聽,立刻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跟堵在門口的周翡兩面夾擊,這樣一來,那陣法真是不破也不行了。

  謝允抽時間沖周翡擠了擠眼,比了個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鋒之利,我有三寸長舌之絕,天衣無縫,合作無間。

  周翡心說:「呸。」

  她扭過頭去,懶得看這不要臉的東西手腳並用地扒在樓梯夾縫裡散德行。

  場中情形登時逆轉,胖掌櫃一聲大喝,雙手一合,那對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將九龍叟的短劍扣在了掌中,竟有些刀槍不入的意思,然後他一腳橫踢,正中九龍叟的側腰,所謂「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龍叟挨了個正著,橫著便飛了出去,一頭撞在木階旁邊的立柱上。

  他倘若是個瓷人,此刻恐怕已經給踢碎了半邊。

  九龍叟抽著氣無意中一抬頭,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階夾縫裡的謝允目光撞上。

  謝允:「啊喲,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九龍叟一見這小白臉,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來,只恨不能把謝允碎屍萬段剁餡餵狗,一劍向他刺去。

  謝允就像一片紙,幾乎不著力地從半空中落了下來,腳尖剛一沾上地面便順勢滑開。

  密封的客棧中好像無端捲來一陣秋風——謝公子就是那片隨風而動的落葉。

  「落葉」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嘴上不歇氣地說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軟的捏啊,多損您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他說話間已經飛身上了二樓,回頭沖九龍叟呲牙一笑,又從九龍叟方才踩出來的洞口往下落去,只將九龍叟氣得七竅生煙,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料那胖掌櫃卻正好在洞口底下等著,當即獰笑道:「你下來吧!」

  九龍叟再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胖掌櫃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將他拽下來掄在了地上。

  此時,一干青龍教眾沒有了翻山蹈海陣,就彷彿一幫沒腦袋的烏合之眾,門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裡面的人已經給憤而反擊的住客們殺了個七七八八。

  胖掌櫃便低笑了一聲,沖那九龍叟道:「老哥,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說完,他大手一擰,便要將九龍叟的腳腕擰斷。

  可是就在這時,「哢」一聲極輕的動靜響起,客棧太嘈雜了,連胖掌櫃自己都沒聽見,紀雲沉和謝允卻同時抬起頭,異口同聲道:「小心!」

  那九龍叟的腳踝處竟然還有一處機簧,外力一拉一擰,一根巴掌長的小鐵箭便直衝著胖掌櫃的面門飛去,胖掌櫃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聲,將九龍叟一條腿生生撅折,然後抬手護在面門前,那小鐵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胖掌櫃那雙刀槍不入的手邊彷彿一把抓在了烈火上,一陣灼痛瞬間捲上全身,血流出來就是黑的——那鐵箭上竟然有毒!

  紀雲沉的臉色陡然變了,驀地站了起來,卻見那胖掌櫃滿頭冷汗地從旁邊撿起一把不知誰掉落的板斧,大喝一聲,將自己一隻中箭的右手齊腕剁了下去。

  紀雲沉失聲道:「花兄!」

  從九龍叟暗算,到胖掌櫃中箭斷腕,統共不過一息的光景,謝允連眼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已經呆了。

  半晌,他才低聲道:「花?難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胖掌櫃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兩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卻還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還有人記得我這老東西,幸……幸甚。」

  九龍叟一條腿畸形地垂在一邊,差點疼暈過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了片刻,渾濁的雙眼中竟又清明起來,聞聽「花正隆」三個字,他目光閃爍,一隻手便要探入懷中。

  忽然,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閃,九龍叟的瞳孔只來得及一縮,還沒縮到位,本人已經成了個「無頭叟」,大好頭顱嘰裡咕嚕地滾了出去。

  不知什麼時候趕到的周翡微微一錯身,避開濺出老高的血跡,皺著眉掃了謝允和紀雲沉一眼,真是不知道這倆嘴炮玩意到底有什麼用。

  方才被周翡一個人堵在客棧外面的青龍教眾終於破開木門,還沒來得及往裡衝,就跟九龍叟單飛的腦袋打了個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個不留神,讓門檻絆了個大馬趴,然後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了起來,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有這麼個帶頭的,門外的青龍教眾頓時鳥獸散,轉眼間跑了個乾乾淨淨,徒留一堆血跡,自三春客棧門口綿延到了長街上。

  方才被打鬥聲驚動,紛紛閉門關窗的商販與人家又重新把窗戶支了起來,往來過客沒事人似的重新走動,所有人似乎都習慣了這種場面,彷彿地面上那一灘不是人血,是狗屎——除了小心別踩一腳,再沒有別的值得留意之處了。

  胖掌櫃花正隆踉蹌著往旁邊一座,紀雲沉連忙上前幫他止血包紮。那角落裡被點了穴的小白臉見眾人都十分繁忙,沒人搭理他,便自行冷笑一聲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傳人,哪怕成了個廢人,也有一幫狗腿子上趕著保你……」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一晃身就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倘若那小白臉的脖子再細一點,非得讓她這一巴掌將腦袋周下來不可。那一邊白白淨淨的臉頓時腫起老高,細條瓜子臉成了一枚倒放的橡子!

  周翡不輕不重地說道:「再噴糞就割了你的舌頭。」

  謝允忙道:「不錯,這位兄台還是趕緊閉嘴吧,她真幹得出來!」

  那小白臉狠狠地盯著周翡,目光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紀雲沉替花掌櫃止了血,嘆了口氣,回頭沖周翡一揖到地,又抬頭在客棧中環視一圈,沖眾人說道:「紀某人連累諸位了,實在百死莫贖。」

  小白臉冷笑,橡子臉妨礙發揮,笑得嘴有點歪,然而此人真是一條天生的賤骨頭,拼著挨割舌之刑也要說話討人嫌,仍不肯消停,說道:「你們扣下我無所謂,我不過是青龍主座下一條會搖尾巴的狗,可你們殺他的九龍叟、破他的翻山蹈海陣,公開打了他老人家的顏面,此事可就不能善了了,今日在這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

  紀雲沉轉過頭來看著他,嘆道:「阿沛,你現在這樣,要是給你雙親見了,心裡不知要怎麼難受,別再糟踐自己了。」

  那小白臉聽見「雙親」二字,簡直要當場犯病,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脖頸子上的青筋暴起好懸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約能跳起來咬人,大聲道:「你還有臉提我爹娘!你……」

  他話音沒說完,地面突然無端震了起來。

  滿大街支起的門窗就跟排練好了似的,齊刷刷地關了回去,方才還人來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沒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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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4: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黃塵老盡英雄 第四十九章 暴露

  周翡掐指一算,感覺只要是有謝允在身邊,她就沒遇上過什麼好事,實在忍不住,便又用刀柄捅了謝允一下:「你說,你是不是掃把星轉世?」

  謝允連忙蹦跶著躲開:「雖然此話確實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什麼都賴我啊!」

  客棧中方才死裡逃生的一幫人又緊張起來,特別是還聽了那小白臉危言聳聽一番,當場就有人崩潰道:「難道真是青龍主來了?」

  那齊刷刷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周翡用刀柄勾住謝允的後脖頸子,將他往旁邊一甩,說道:「閃開點。」

  這一個客棧中,紀雲沉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廚子,花掌櫃又剛剛受了重傷,周翡目光一掃,見眾人都是神色慘淡,個個頂著一臉等死的惶恐,只好自己提刀而出。

  客棧的木門方才被倉皇逃竄的青龍教眾合上了,周翡一腳踹開,抱定了「輸人也不能輸陣」的打算,一臉睥睨無雙地走了出去……然後愣住了。

  她前腳出去,謝允後腳也跟了上去,只看了一眼,這方才在九龍叟面前還大放厥詞的謝公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只見來的這一眾人馬隊伍整肅,幾乎稱得上是令行禁止、鴉雀無聲,斷然不可能是活人死人山這種邪門的江湖門派。

  為首一個中年男子端坐在馬上,周翡看了兩眼,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這個人。

  正是當年親自帶人去四十八寨接周以棠的「飛卿將軍」聞煜!

  聞煜旁邊還跟著個戴斗笠的人,到了近前,那人將斗笠往上一抬,沖周翡他們一笑,正是白先生。

  周翡見這陣仗,滿心納悶,問謝允道:「你不是說,白先生會用行腳幫的暗線來送信?行腳幫現在都改行去當官兵了?」

  謝允將聲音壓得極低,飛快地對周翡道:「妹子,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說完,他扭頭就要跑,不料尚未抬腳,那聞將軍轉眼間已經到了近前。

  聞煜翻身下馬,將座下高頭大馬往謝允面前一拉,擋住他去路,然後用一句話就給謝允施了個定身法。

  聞煜低聲道:「參見端王殿下。」

  周翡:「……」

  端什麼玩意?

  她心裡瞬間好似有一千個掃把星拖著大尾巴劃過天際,炸了個青天白日滿地坑,周翡猛地扭過頭去,瞪向那一臉慫樣的謝公子。

  聞煜又轉過頭來衝她一笑道:「這是周姑娘吧,一晃也都這麼大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朋友呢。」

  是啊,還隔空打掉了小朋友的刀柄。

  周翡方才為了裝腔作勢而掛在臉上的絕代高手表情沒來得及撤換,已經先行僵在了那,呈現出某種木然的深藏不露,只好冷淡地點了個頭。

  謝允抬頭看了白先生一眼。

  白先生一笑一口白牙,說道:「屬下奉命護送吳小姐先行一步,可是一想起『三公子』的安危還懸在一線,便不由得坐立難安,豈敢置之不理,唉,可惜我自己又能力有限,只好帶著吳小姐快馬加鞭趕到最近的聞將軍駐地,請飛卿將軍幫忙,方才到地方就聽說此地居然有活人死人山的大魔頭出沒,可真是嚇死屬下了,緊趕慢趕而來,幸虧您平平安安的。」

  說到這,白先生頓了一頓,覷著謝允鍋底一樣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拱了個手道:「三公子,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江湖處處險惡,您孤身一人到處走,也太讓人提心吊膽了,還是回家吧。」

  謝允苦笑道:「我就知道,明琛把白先生留給我,沒安什麼好心。」

  白先生乃是一位知書達理的流氓,聞言樂呵呵的,一點也不覺得別人是在罵他,沖左鄰右舍緊閉的房門拱了拱手,彬彬有禮道:「對不住諸位鄉親,多有攪擾。」

  整一個客棧預備著要跟青龍主殊死搏鬥的江湖人都被這變故驚呆了。

  接著,聞煜有條不紊地安排親兵跟著他在客棧中住下,其他人就地安營紮寨,又吩咐了不得擾民,將吳楚楚從隨行的一頂小轎中請了下來,風度翩翩地對謝允道:「殿下,請。」

  謝允好像被「殿下」倆字崩了牙,方才還叨叨起來沒完,這會陡然成了個沒嘴的葫蘆,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聞煜先是同周翡說道:「令堂託人捎了一封信來到周先生那,聽說你在這,周先生就順便命我帶來了。」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周翡,又笑道:「一別數年,你爹一直十分掛念,時常提起你。當年聞某奉命別下姑娘一把刀鞘,多有得罪,沒記恨我吧?」

  周翡其實記恨了好多年,但是沒好意思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衝他點了個頭。

  聞煜很慈祥地看了看她,又十分客氣地跟客棧中一干江湖人打了招呼,這才跟到樓上去了,不知要找謝允說些什麼。

  吳楚楚見了周翡,就跟見了親人一樣,也不怕這一客棧橫七豎八的臭男人們了,黏在她身邊不肯走,一迭聲地說道:「你沒事太好了。」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聞煜交給她的信,見那信是拆過的,信是寫給她爹的,上面的字跡千真萬確是李瑾容的,她還有點沒回過神來,便漫不經心地回了吳楚楚一句:「我能有什麼事?」

  後面本來還有一句「不就是北斗的幾條狗嗎」,後來覺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太猖狂不好,又頗為穩重地嚥下去了。

  然而過了一會,穩重的周翡法忍不住一探頭,壓低聲音問吳楚楚道:「端王是什麼王?」

  吳楚楚聽她提起這事,便說道:「我也沒想到,一開始白先生帶我去聞將軍駐地的時候,可把我嚇了一跳,誰知道他們居然是朝廷的人,還有謝大……呃,端王殿下……竟然是當年懿德太子之子,舊都叛亂時,東宮被圍,後來起了一把大火,本以為一個人都沒能跑出來,後來才知道有個老太監冒死將小皇子送出了宮,後來南邊的建元皇上把他接到了身邊,冊封為『端王』,後來又是怎麼……嗯……」

  變成這麼一個不靠譜的江湖騙子滿街亂跑,外人就不知道了。

  吳楚楚將後面那句話嚥回去了,她覺得周翡的臉色有點難看,便說道:「端王放著錦衣玉食的金陵不去,一個人在外面風餐露宿的,必定也是有什麼苦衷,未曾言明身份也是自然……阿翡,你是不是生氣了?」

  周翡的心情十分一言難盡,說不上生氣,只是太震驚了,她對端王還是懿德太子沒什麼太明確的概念,華容的縣官她還能有一點真實感,那些個王公貴族,她基本過耳就忘了——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周翡方才還在緊張地琢磨著萬一來的人真是那什麼活人死人山的青龍主,怎麼把這一幫廢物都全鬚全尾地保下來,這會又猝不及防地灌了一耳朵前朝舊事,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奮力游泳的魚,分明正在衝擊風浪,衝到一半,河溝突然乾了,周圍來了一幫走獸,讓她站起來跟著跑。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手上這把新弄來的長刀,說道:「那倒也沒有……」

  就是差點把先太子遺孤捅成蜂窩。

  她想了一會,還是十分消化不良,便乾脆撂在一邊,抽出李瑾容寫給周以棠的信看了起來。

  李瑾容的信上廢話非常少,寒暄都沒幾句,周翡看了,懷疑他們倆肯定是時常通信,才能這麼言簡意賅。

  李大當家寫這封信的時候,還不知道吳家只剩下吳楚楚一個人了,信裡對周以棠說,她思量再三,覺得四十八寨畢竟是個窮鄉僻壤之地的江湖門派,恐怕會有莽撞人衝撞了夫人小姐,實在不大方便,因此她已經修書一封給王老夫人,倘若迎到吳家人,便往南護送到聞煜將軍那裡,請周以棠代為照顧安排。

  後面又說,周翡李晟他們也隨行其中,另外四十八寨中還有一些周以棠用慣的舊物,雖都不值錢,但不在身邊恐怕不方便,因此也託了人給他送去,幾個晚輩本就頑劣,這一趟出門恐怕連心也跑得野了,讓周以棠嚴厲一點,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慣著他們。

  周翡一目十行地看完,緩緩地皺起眉。

  吳楚楚問道:「怎麼?」

  「沒什麼,」周翡道,「我娘叫我轉道護送你去南邊。」

  吳楚楚「啊」了一聲,一雙眼睜得有些茫然的惶惑。

  周翡看了她一眼,承認李瑾容這麼安排似乎也有道理——千金小姐就應該住在高門大院裡,出門有香車寶馬、進門有丫鬟婆子才對,四十八寨裡一幫師兄弟們整天除了比武就是鬥毆,也確實養不好這麼嬌嫩尊貴的花。

  可奇怪的是,李大當家早幹什麼去了?轉道往南的事,在他們出門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還有讓人捎東西給周以棠……周以棠離家多少年了?哪怕斷胳膊斷腿都應該習慣義肢了,東西現在才想起送?雖說李瑾容確實算不上什麼賢妻良母,可也不至於粗枝大葉到這種地步吧?

  她抓著手中的刀柄在手上反覆轉了幾次,起了個主意,想道:「不行,我得回家看看。」

  周翡打定了主意,沒有聲張,百無聊賴地聽吳楚楚說了一些路上的見聞,見聞煜那些親兵們很快將客棧打掃乾淨,乍一看,客棧簡直又恢復了之前的寧靜——除了原先的住客都紛紛離開了。

  這一場大鬧,從早一直亂到了正午,謝允一直也沒露面,整個二樓都站滿了聞煜的親兵,言明不必伺候,客棧裡沒有客人好招呼,小夥計已經退到後堂去了,花掌櫃臉色好了一些,紀雲沉就像個真正的廚子,去廚房炒了幾個小菜,給幾個各自心事重重的人端上桌,又重新泡了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他轉頭對那小白臉說道:「阿沛,我請花兄解開你雙手的穴道,來吃些東西吧。」

  花掌櫃依言用碩果僅存的手指一彈,解開了小白臉上身的穴道。

  小白臉冷笑道:「我這碗裡的耗子藥都放好了?」

  紀雲沉二話沒說,端起他面前的飯菜,自己吃了一口,然後沉默地在他面前放好。

  小白臉哼了一聲,倒也能屈能伸,低頭扒了起來。

  周翡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小子方才寧可被割舌頭打臉也不肯服軟,怎麼這會給口吃的又老實了?餓瘋了?還是又憋了什麼壞注意?」

  隨即,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她發現自己想的事越來越多了,幾乎到了有點蛛絲馬跡就忍不住琢磨一下的地步,也不知道自己是變得「明察秋毫」了,還是「一驚一乍」了。

  兵荒馬亂是一天,太太平平也是一天,誰也不比誰短長到哪去,夜幕降臨的時候,周翡早早地把吳楚楚趕去休息,自己回房轉了兩圈,又把李瑾容的信拿出來看了一遍,心想:「我娘讓王老夫人把吳家人託付給聞將軍,現在既然聞將軍已經在這了,那我也算完成囑託了。」

  這麼一琢磨,她就心安理得了,三下五除二塗了一封信,壓在茶杯底下,自覺不算不告而別,然後周翡將自己隨身的東西一捲,扛起長刀,便悄無聲息地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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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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