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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拾陸]棠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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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1:20: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章 心思

  松煙見陸毓衍看到他們了,便加快了步子小跑過去︰「爺、蘇公子,這乾菜窩窩還過得去,你們將就將就?」

  留影身上帶了不少乾糧,都是府裡廚房做的點心,很是可口。

  蘇太傅名滿朝野,府中衣食住行不僭越,卻也精細,蘇潤卿平素吃慣了那些,對農家做的窩窩反倒是更有興趣,伸手拿了個咬了,皺眉道︰「有些怪,勉強還能吃。」

  陸毓衍沒有蘇潤卿講究,出遠門時,夜宿林中,餅子饅頭之類的也吃慣了,接過一個窩窩掂了掂,道︰「就這麼幾個,還不夠松煙和留影填肚子的,我們再多分兩個,他們就挨餓了。」

  松煙剛要擺手說「奴才沒那麼金貴也不餓」,就見留影從馬上取了漆黑瓖金的食盒,打開蓋子,裡頭裝了不少米糕、團子,這東西綿軟,一路顛簸來,也不會像綠豆糕之類的散開。

  話在嗓子眼裡轉了轉,松煙險些叫窩窩給噎著,眼珠子暗悄悄瞥了謝箏一眼,又瞄了瞄逾輪。

  陸家馬廄裡那麼多馬匹,陸毓衍極少以逾輪代步,偏偏又喜歡得緊,不說前回蘇潤卿開口要借,去年陸毓嵐要帶去馬場跑兩圈,陸毓衍都沒答應。

  今兒個破天荒了,把逾輪借給了阿黛姑娘,這就太稀罕了。

  只可惜,阿黛姑娘是蕭家的丫鬟,自家爺便是高看一眼,也不可能去跟蕭家要人,傳出去了不好聽。

  松煙咬完了一個窩窩,盯著陸毓衍腰間的紅玉,暗暗嘆息,要他說,他家這位爺,還真不是個管外頭說得好聽還是不好聽的。

  他等蘇潤卿拿了一個團子後,開口道︰「阿黛姑娘,你就別吃硬邦邦的窩窩了,吃米糕吧,蘇府的點心做得可好了。」

  窩窩還是米糕,謝箏倒不在意,她都跟野狗搶過吃食,窩窩又不是餿了,不至於吃不下去,只是她最喜歡品嘗各種好吃的,見那食盒裡的點心樣子好看,不禁也有些心動。

  蘇潤卿大方地點頭︰「對,我們府裡的廚房,做別的都馬馬虎虎,就點心做得好,不是我自賣自誇,殿下吃過都說好的。」

  謝箏失笑,道了聲謝,取了一塊嘗了。

  松煙見謝箏吃了,又偷偷去看陸毓衍神色。

  陸毓衍面無表情,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吃了窩窩,又打開水囊仰頭喝水,喉結滾動,一臉淡然。

  松煙吃不準了,莫不是他猜錯了?按說他這麼機靈地讓阿黛姑娘吃些好的,免得咽乾巴巴的窩窩,自家爺該讚許才是,怎麼沒半點兒反應?

  猜不透……

  松煙苦悶,他跟在陸毓衍身邊好幾年了,自家爺的心思,他就沒幾回摸透過。

  謝箏嘗了米糕,又嘗了團子,果真是配得上蘇潤卿的這番「自賣自誇」,香甜不膩。

  等幾人用完,羅家院子裡砸東西的聲音才歇了,只傳出來幾句婦人的罵罵咧咧,聽起來比起先清楚許多。

  「早跟你們說了,兔子急了還咬人,一個小不點,一頓能吃幾口?非要扔去山裡,出事了吧?現在人不見了,還去哪兒找她要銀子?」

  「就她那一個月拿回來的半吊錢,你還稀罕上了?」

  「怎麼不稀罕!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隔壁那幾家,一年也就用個一、二兩銀子,攤到每個月,才一兩百銅板,半吊錢可是有五百文吶,你厲害,你下山去做活,不求多的,一個月拿回來三四百個銅板,老娘就把你們一家子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才你來我往了幾句,到底是沒收住脾氣,嗓門抬上來,又響起了東西打翻的聲音。

  謝箏搖了搖頭,把從婦人那裡打聽來的羅家事情一一講了︰「那嫂子也說,羅婦人沒了蹤影,不曉得去哪裡了。」

  「這下麻煩了,即便羅婦人是兇手,又要去哪裡找她?」蘇潤卿嘆道。

  陸毓衍沒有說話,一手背著站在樹蔭之中,低垂著眼簾,長長睫毛在眼下映出弧形陰影,愈發窺不見眸中情緒,另一手撫著腰間紅玉,動作隨意,似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

  謝箏和蘇潤卿看在眼中,都噤了聲,沒有催促他。

  陸毓衍想了許久,才又抬起眼簾,落在謝箏身上,問道︰「在寧國寺襲擊你的婦人,身上可有異味?」

  謝箏聞言一愣,而後搖了搖頭︰「沒有,整個殿中點了香,聞到的只有檀香味道,沒有其他了。」

  「看來這幾個月間,她一直都有住處,有吃食。」陸毓衍沉聲道。

  聽他這麼一說,謝箏也有些明白了。

  羅婦人若無處安身,這幾個月下來,離開家門時穿的那身衣服早就不能再穿了,身上也有會味道,而謝箏什麼都沒有聞到。

  此刻正是一年間最熱的時候,羅婦人起碼在一兩日內是梳洗更衣了的。

  勒死那麼多人,手上勁兒不小,羅婦人也不像是挨餓了。

  陸毓衍又和他們說了靜心庵裡的情況。

  靜心庵是在寧國寺之前,最後報上來的一處案發之地。

  庵堂斷了香火有小半年了,陸毓衍前幾日去探查過,大殿、廂房、廚房裡都亂糟糟的,一副破敗樣子,廚房外堆了些受潮的柴火,看灶底的狀況,又像是半個月間有人燒過火的樣子。

  「當時有猜過,是不是行兇之人動過爐灶,眼下看,只怕是她在庵堂裡住過一些日子,直到那個被害的婦人來拜佛,她行兇之後才匆匆離開。」陸毓衍道。

  謝箏在進京路途中,也曾向一位老尼討過吃食,她想,那些香火不盛的庵堂,倒也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

  最早發生案子的小庵,聽說一月裡也難得有十來個香客,羅婦人暫居,在出了事之後離開,庵中的師父也不會覺得怪異。

  反倒是羅婦人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偏,直到去了靜心庵這樣徹底沒有尼姑的地方。

  附近寺廟庵堂雖多,也有廢棄之處,但像靜心庵這樣已經沒有人了,但廚房裡還留下些米麵的地方就極少,這大抵是羅婦人會出現在寧國寺的緣由吧。

  無人知道她是兇手,衣衫整齊,向師父們要一些果腹的乾糧,夜裡就宿在山中空蕩蕩的某處寺院裡。

  「京郊庵堂寺院這麼多,她要是白天還去其他大寺裡尋吃的,那要找到她,可是不容易了。」謝箏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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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1:21: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一章 買賣

  「倒也未必,她既然出現在寧國寺附近,落腳處大抵不會太遠,雖說是出了鄭夫人的案子,但她也無需離開,很有可能還住在之前的地方,」也許是有了追尋兇手的方向,陸毓衍的眉梢舒展,桃花眼底的笑意明朗許多,「我去尋里正,你們幾個在村子裡再問問,看看那婦人說得可有偏差。」

  話音落下,陸毓衍的目光從謝箏身上略過,腳步不疾不徐往村裡去。

  松煙本想跟上去,又覺得剛才那句「你們幾個」裡也包含了他,腳步頓住,想了想,還是決定跟著謝箏走。

  蘇潤卿示意留影看顧好馬匹,自個兒打開折扇遮擋日光,跟著陸毓衍一道走了。

  謝箏掂量著剩下來的幾個銅板,尋了另一條道。

  小半個時辰,她又在村裡問了兩位大娘,說辭與之前的婦人差不多,皆是說羅家心狠,那羅婦人可憐的,有一位也是婆媳不和睦,拉著謝箏絮絮說了好久,說自家兒媳比羅家那三個還要折騰人。

  謝箏回去時,陸毓衍和蘇潤卿也正好到了,各處得來的消息都對得上,羅家裡頭又不見消停,他們沒有再去問,便啟程下山。

  較之上山,下坡騎馬更困難一些。

  謝箏走得穩穩當當,沒有叫他們落下,一行人回到南城門。

  守備的官兵依舊查著出入城的人員,見他們回來,他趕忙道︰「兩位公子,順天府半個時辰前來傳過話,楊大人讓兩位一回京就過去。」

  楊大人指的是順天府尹,陸毓衍頷首應了。

  謝箏原本想回蕭家去,轉念又想,順天府也算順路,她跟著跑了兩天了,亦出入過衙門裡,等抓到羅婦人時,少不得還要再去認人,這會兒避開回去,似乎也沒什麼必要。

  驅馬到了順天府外頭,謝箏從逾輪上下來,陸毓衍淡淡看了她一眼,翻身下馬,並未出言阻攔她跟著進衙門。

  另一頭,楊府尹聽聞陸毓衍和蘇潤卿到了,急急從書房裡迎了出來。

  這樁案子壓在他腦袋上半個多月了,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都瘦了小半圈,他搓著手問迎面而來的兩人︰「賢侄、兩位賢侄,那燕子村裡可有什麼消息?」

  陸毓衍沒急著回他,反問道︰「大人急急尋我們過來,是出了什麼狀況?」

  「那韓婆子做的好事,總算是叫我給抓到了,那老太婆,一面在官家做事,一面還做……」話說到一半,楊府尹見謝箏站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委婉道,「做牙婆營生。」

  人牙子雖算不得正兒八經的生意,但還不至於叫楊府尹吞吞吐吐,謝箏一聽就明白過來,那韓婆子只怕是個虔婆,礙著她這個姑娘家,楊府尹才沒有說透。

  謝箏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個兒沒聽懂,垂手站在一旁,一副世家丫鬟穩重又牢靠的模樣。

  楊府尹看在眼裡,略略鬆了一口氣。

  他戴著這頂烏紗帽,什麼烏七八糟的案子都審過,可他也半百年紀了,雖是案情,但當著姑娘家的面說那些事兒,他的臉皮挨不住。

  示意陸毓衍和蘇潤卿再上前兩步,楊府尹壓著聲兒道︰「鄭夫人遇害那天,那婆娘做了一樁買賣,一開始說得好好的,結果人送過去了,銀子卻比談好的少了,韓婆子不肯甘休,叫了幾個人鬧了一通。

  一直鬧到了快三更天,兩邊都沒佔著好,韓婆子腰上也挨了兩下,當夜就沒去韓家當值。

  底下人已經查清楚了,也有當天兩邊的人的口供,應當是沒錯的。

  這事情還真叫賢侄說中了,查那婆娘,還一連串拉起來好幾個老虔婆,有兩個手上還沾著人命,我全給拉進大牢裡了。」

  陸毓衍心裡有數了,韓婆子做的是那種營生,也難怪她不敢說出當夜自己的行蹤。

  一旦坐實了虔婆身份,別說她是鄭博士的奶兄弟,就算是親兄弟,鄭博士也要跟她劃清界限,再不往來。

  韓婆子要賺銀子,怎麼肯丟了鄭家那份工錢呢。

  楊府尹說完了韓婆子,又迫不及待問起了羅婦人的事兒︰「可有證據?曉得她行蹤嗎?不是我說啊,能早一日結案就早一日,我這順天府也能按部就班地做事,免得那幾位老大人,整天來吹鬍子瞪眼的。」

  「尋了些線索,」陸毓衍沒有仔細與楊府尹說經過,只講了結論,「使人去寧國寺附近的破舊寺廟庵堂裡搜一搜,就算找不到人,也能找到些住過人的證據。」

  楊府尹聽完,一個頭兩個大,寧國寺在北城郊的山上,整座山頭,少說也有百來處,其中香火不興的恐有幾十處,又分散在山中各處,真要一處處去查驗,實在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

  正想訴苦,猛然想到城門口挨個尋常百姓的衙役、官兵,他暗暗嘆了口氣。

  上山去查,辛苦是辛苦,但好歹是條正路,怎麼看也比在城門處瞎折騰強。

  楊府尹大步流星地安排去了。

  謝箏幾人剛從衙門裡出來,天色就猛得暗了下來,烏黑雲層從遠處飄來,眼看著就要落雷雨了。

  夏日裡的天氣說變就變,這雨不見得要下很久,但來勢洶洶,謝箏估摸著這點兒工夫,應當能趕回蕭家,便與陸毓衍告辭。

  陸毓衍這次沒出口攔她,讓松煙把謝箏送去,與蘇潤卿兩人往李昀府邸去。

  驅馬比走路快上許多,謝箏到了角門外,翻身下馬,頗有些捨不得地拍了拍逾輪的脖子。

  逾輪嘶嘶吐了兩口氣,似乎很是愉悅。

  松煙從謝箏手裡接過了馬繩,等她進了府,這才牽著馬兒出了胡同。

  烏雲壓得更低了,蜻蜓在園子裡盤旋,遠遠的,傳來幾聲悶雷。

  陸毓衍和甦潤卿剛進皇子府,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沿著廡廊一路繞到了書房外,只見窗子大開,李昀坐在窗邊飲茶,白玉杯熱氣氤氳。

  雨水沿著屋檐落下,雨勢大,積成了水簾,伴著風,院子裡那幾株芭蕉晃得沙沙響,而水勢的另一頭,書房之內,飲茶的李昀眼角眉梢含著笑意,目光沉靜,溫潤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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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1:21: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二章 為難

  李昀今日穿了一身牙白長袍,腰間束帶亦是清雅,長髮束冠,插了一根白玉簪,只有薄唇才給整個人添了幾分血色。

  朝臣們都說,五殿下李昀性子沉穩平和,雖不露鋒芒,但也不是庸庸之輩。

  他就像是夏日裡的一眼泉水,沁人的涼,也舒心。

  甚至有人在私下議論過,李昀若登大寶,未必能壓得住其他兄弟、外戚、朝臣,但若只是個閒散皇親,他能無功無過地活一輩子。

  在這樁案子之前,陸毓衍與李昀接觸極少,他反倒是與蘇潤卿更熟悉些。

  蘇潤卿做了李昀小十年的伴讀了,依他的說法,五殿下是個能叫人如沐春風的人。

  陸毓衍與李昀交談幾次之後,多少能明白蘇潤卿的意思了。

  兩人進了書房,與李昀見了禮,這才落座。

  蘇潤卿仔細把查訪的經過說了︰「楊大人已經安排了人手,若我們的想法沒有偏差,應當會在一兩處廢棄庵堂裡找到些痕跡。」

  李昀聽完,沒有開口,又煮了水,重新泡了一壺茶,給兩人添上︰「淑妃娘娘送來剛送來的老君眉,你們嘗嘗。」

  蘇太傅愛茶,蘇潤卿跟著祖父,也品過不少好茶,其中不乏宮中御賜的珍品。

  端起茶盞,蘇潤卿聞了聞茶香,又觀茶形茶湯,笑著道︰「這是貢品吧?前幾日,聖上還使人賜了一些給祖父。淑妃娘娘素飲大紅袍,這老君眉是特特為殿下留的了。」

  「娘娘性子就是那般,平日裡有什麼好東西,都替我與長安留著。」李昀抿了一口茶,語氣淡然。

  陸毓衍正品茶,聞言抬眸看了李昀一眼,見他語氣雖淡,神色之間並無其他情緒,又垂下了眼簾。

  李昀並非是淑妃的親生子,他六歲那年,母妃齊妃娘娘病故,聖上憐他幼年失母,惜淑妃小產失子,且淑妃的長女長安公主很喜歡李昀,就讓淑妃養育了他。

  這一養,也有一輪光景了。

  都說淑妃待李昀如親生兒子,李昀對淑妃也素來敬重孝順,但陸毓衍曾聽過一些不同的傳聞。

  他的姑母陸婕妤頗受聖上恩寵,有一次他進宮面見姑母,正好聽見陸婕妤宮中的兩個老嬤嬤說話,大抵說李昀與淑妃之間並非全心信賴,淑妃若真把李昀當兒子看,為何不讓娘家人在朝中助李昀一臂之力,也免叫李昀被其他幾個兄弟壓住一頭,現在都不及幼年時聰穎得聖上歡心了。

  又說李昀的性子只怕也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這般,長安公主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又驕得厲害,淑妃能把女兒養成那樣,難道還能教出一個溫潤的兒子來?

  那兩個嚼舌根的,事後叫陸婕妤給發落了,她們說的話,陸毓衍原也沒放在心上,直到這回與李昀打了交道,才又重新回到了腦海裡。

  只不過,以陸毓衍來看,他並未從李昀的言語之中瞧出任何與淑妃不合的端倪來,甚至是帶著敬意的。

  李昀又替兩人添了茶,這才說回了正事上︰「我上午入宮時,父皇還提起此案,很是關心,眼下能鎖定兇手,算是大有進展了。離中秋也沒有幾天了,真抓不到人,亦或是再出命案,我最多叫父皇訓兩句,底下辦事的幾個衙門,都要挨罰了。這幾日辛苦些,我也跟你們一道去,早些結案,也能讓大夥兒好好過個中秋。」

  蘇潤卿一口水嗆著了,詫異道︰「殿下也要一道去?」

  「你能去,我為何不能去?」李昀反問道。

  蘇潤卿被堵了個正著,轉頭看向陸毓衍,哪知道陸毓衍半句阻攔沒有,反倒是點頭稱是,讓蘇潤卿急得要命又沒半點辦法。

  李昀讓人拿了京郊的地圖來,指著寧國寺的位置,問道︰「大致要搜索多大的範圍?」

  陸毓衍的指尖在圖上劃了一圈︰「以寧國寺為中心,從裡到外,一點點尋過去,這山上大抵有多少寺廟庵堂,順天府裡應當都有記錄,楊大人會安排好的。」

  李昀頷首,又依著案情問了幾個問題,陸毓衍一一答了,直到外頭雷雨過了,天色漸漸敞亮,才作罷了。

  雨後空氣清新,一掃之前的悶氣。

  陸毓衍從書房裡出來,才走了幾步,蘇潤卿便急急追趕上來。

  「你怎麼不攔著殿下?」蘇潤卿咕噥道。

  「攔他做什麼?」陸毓衍腳步不停,嘴上道,「我們帶人搜山,你以為幾日能抓到人?」

  蘇潤卿一怔︰「五六日?一旬?」

  陸毓衍嘆道︰「差不多。人不好找,誰都要交差。」

  話說到了這一層,蘇潤卿恍然大悟,摸了摸鼻尖,沒有再質疑了。

  衙門裡要給聖上和李昀交差,而李昀也要給聖上交差。

  雖然淑妃娘娘說了,讓李昀一個皇子跟著底下人跑東跑西查案子不妥當,點了陸毓衍來跑腿,又跟了個蘇潤卿,但李昀其實並沒有出力。

  案子簡簡單單辦好了也就罷了,眼下死了個官夫人,又臨近中秋,不管如何,李昀好歹要擺擺姿態,免得宮中夜宴時不好交代。

  即便聖上有心偏袒,李昀畢竟還有幾位兄弟。

  蘇潤卿低低嘆了一聲︰「殿下其實也為難。」

  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市井小民,都各有各的為難之處。

  謝箏坐在繡墩上打絡子,蕭嫻歪在榻子上,用帕子遮住了半張臉,一副百無聊賴模樣。

  「姑娘,太太也是話趕上話了,不是故意的……」許嬤嬤端著綠豆沙進來,好言勸她。

  蕭嫻從榻子上翻身坐起,哼道︰「話趕上話,好歹也尋個像話一點的,母親她掛在嘴上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許嬤嬤訕訕笑了笑,使勁兒給謝箏打眼色。

  謝箏把絡子放到繡籃裡,拉著蕭嫻在桌邊坐下,把勺子塞到她手裡︰「正是夫人平日裡沒往那上頭琢磨,不了解那些人的性子喜好,一時急起來,脫口而出的那幾位,才叫姑娘覺得不妥當,要是天天就琢磨著,那就不一樣了。」

  許嬤嬤連聲附和,見蕭嫻面色好些了,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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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1:21: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三章 泥濘

  今日謝箏出府,蕭嫻就去了傅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說著說著又提起了陸毓衍和謝箏的婚事,屋裡伺候的人手都不曉得該怎麼應話了,正好沈氏進來,把話題帶到了蕭臨的婚事上。

  蕭臨的年紀與陸毓衍相仿,哥兒說親不比姑娘,蕭柏這幾年都在明州,沈氏不懂官場上的事兒,沒敢貿貿然與官家女眷接觸來給蕭臨相看,正巧蕭柏回京,沈氏此時與傅老太太提,也算得當。

  傅老太太亦清楚,就問了沈氏京裡的貴女們之中可否有合適的。

  沈氏是話趕話,轉開陸毓衍和謝箏的事兒的,一時被問起,哪有什麼主意,只能硬著頭皮提了幾個,傅老太太還沒說好壞,蕭嫻就先不樂意了。

  那幾個,蕭嫻從前在京裡時是聽說過的,出身一個比一個好,脾氣一個比一個差,那樣的姑娘來做她的嫂嫂,她可不答應。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姑娘都能氣成這樣,」謝箏嗔了蕭嫻一眼,「真到姑娘自個兒說親的時候,還不曉得要惱成什麼樣兒呢!」

  蕭嫻只比謝箏大幾個月,秋天時就要及笄了。

  前兩日,沈氏與傅老太太還商量著,姑娘家及笄是要緊事兒,就算蕭柏等不及要回明州去,也該讓蕭嫻留在京城,風風光光操辦了及笄禮才好,真要再回明州,也等來年開春時回去。

  蕭嫻內心裡也清楚,蕭臨是爺們,婚事拖幾年也不妨事,她畢竟是姑娘,一直不說親,總不像回事。

  「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蕭嫻咽了一口綠豆沙,哼道,「你自個兒說,是不是母親收服了你做說客,叫你徹底倒戈了?」

  謝箏彎著眼笑,屋裡的丫鬟婆子們跟著笑了起來。

  一時熱鬧,蕭嫻倒是把那些不高興的事兒拋去了腦後,不再掛在嘴邊了。

  之後的幾日,每到傍晚時,都要落一陣雷雨。

  百姓們覺得暑氣消散,爽快許多,在城外山上尋人的官兵、衙役們愈發辛苦,叫雨水泥濘的山泥阻了步子。

  順天府大堂裡,下午時分,就點了不少蠟燭,外頭黑漆漆的,跟半夜裡似的。

  楊府尹沒法在書房裡安然坐著,背著手想在大堂裡轉上兩轉,就見大理寺和刑部的幾位大人已經坐立難安了,他只好作罷。

  巡山的衙役們能不能迅速找到人,原本幾位大人也沒那麼擔心,可一聽李昀跟著上山去了,一個個險些一口氣梗著了。

  田侍郎忿忿道︰「像話嗎?這像話嗎?陸毓衍做事,也太離譜了!蘇潤卿要跟著,他不拒絕,現在五殿下要跟著,他還是不攔著!雨勢大,山上難行,萬一、萬一……你們說,這可怎麼辦?」

  不像話!

  所有人都知道不像話。

  可這事兒實在也怪不上陸毓衍。

  李昀要去,別說陸毓衍和蘇潤卿兩個,就連他們這群人一塊攔,那也是攔不住的。

  楊府尹一個頭兩個大,這個當口上,最好還是追隨李昀的腳步,殿下讓上山就上山,殿下讓下溝就下溝,總之不能讓殿下在外頭受罪,他在衙門裡安坐,可偏偏,他是順天府尹,這群老大人在堂上坐著,他還真不能扔下他們,一個人跟著去。

  坐又坐不住,站又站不穩,好不容易等到雨停,眼看著外頭亮堂了,楊府尹大手一揮,讓衙役把蠟燭都給撤了。

  田大人氣不順,看誰都不舒服,抬聲道︰「急什麼?也沒見外頭多亮啊!一會兒天黑了又要點上,也不嫌麻煩!」

  楊府尹聞聲,哼道︰「那您做主位,我讓人沿著給您點兩排蠟燭,您願意坐著就坐著。」

  這話聽著客氣,仔細一想,險些沒把田大人氣得仰倒。

  若是武人,大概就衝過去揮拳頭了,但兩人都是文臣,講究君子動嘴不動手,你來我往地刺了一番,被別上的人各自勸了幾句,尋了個台階,也算消停了。

  有衙役快步跑進來,指著大門口,喘著氣,道︰「大人,抓到了抓到了!剛進城門呢,我就趕緊來報信了。」

  話音一落,大堂裡壓抑著的沉悶氣息一消而散,仿若是被剛才的雨水帶走了一般。

  楊府尹和田大人誰也顧不上計較,一道邁著大步子往衙門外頭去。

  翹首等了會兒,遠遠見到渾身泥濘的衙役過來,人群中還押著一個婦人,只是腦袋被布料遮著,看不出模樣來。

  等他們走到近前,田大人急切問道︰「殿下呢?」

  「殿下回府梳洗更衣去了,陸公子與蘇公子一會兒就到。」打頭的衙役咧嘴笑著答。

  雖然沒見到李昀,但聽說他平安回城了,兩位大人都鬆了一口氣。

  街頭百姓之中,消息還沒傳開,蕭家裡頭已經得了信了。

  來傳話的婆子憨憨立在廡廊下,衝謝箏道︰「姑娘,衙門裡請你過去一趟,松煙在府外候著了,姑娘你是沒瞧見,那一身狼狽的哦,要不是那眼楮還露在外頭,門房上都沒認出人來。」

  謝箏略有些詫異,她原想著在山上找尋,又是這種天氣,少不得也要十天半個月的,沒想到,今兒個就抓回來了。

  夏日裡的天黑得雖遲,眼下也已經過了申正了,出府並不恰當。

  「也該明日去。」謝箏與那婆子道,見婆子一臉為難,她想了想,還是與蕭嫻說了聲,自個兒去門房上尋松煙。

  角門打開,謝箏探出去一看,饒是聽婆子說了,還是叫松煙的樣子唬了一跳。

  不說鞋子衣擺,連頭髮都是亂糟糟的,臉上似乎剛剛才洗過,但沒完全洗淨,鬢角處還黏著一些泥。

  謝箏瞪大了眼楮︰「你這是去山上了,還是去滾泥潭了?」

  松煙摸了摸鼻尖,笑容靦腆許多︰「姑娘,連五殿下都走在前頭,我們哪敢往後縮啊,別說是泥潭了,刀山火海也要去的。

  別看我現在這德行,剛從山上下來的時候,不說殿下,我們爺、蘇公子,跟我也沒什麼區別,都是泥人。

  好在那婦人是抓到了。

  姑娘,趕緊跟我走一趟衙門,把案子斷明白了,不然晚些殿下問起來,都答不上來了。」

  竟然連李昀都去了?

  謝箏知道陸毓衍是叫淑妃推出來給李昀辦事兒的,既然有了個打先鋒了,她以為李昀就是穩坐釣魚台了,沒想到,李昀還跳下水塘裡抓魚去了。

  連李昀都渾身泥濘狼狽,謝箏哪裡敢推到明日,使人往內院裡遞個話,就和松煙一道往順天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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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冷靜

  松煙一面走,一面與謝箏說著這幾日的狀況。

  寧國寺附近的山上,香火不盛甚至是廢棄的廟宇庵堂實在不少,幾十個衙役官兵一道上山,就跟水滴落入了湖中一樣,沒影了。

  一處處尋,一處處找,偏生遇見雷雨天,山道難行,一個不小心就摔個狗啃泥,誰也別笑話誰狼狽。

  可也正是因為下雨,才叫他們找到些痕跡。

  「除了香客,也有採藥打獵的進山,衙役裡有一個叫古阮的,瞧著才二十歲出頭,眼楮可是毒辣了,」松煙說得興起,「他一眼就能看出留在地上的腳印是男是女,是胖是瘦,都不用測量比劃,全靠著他,找到了幾串婦人腳印,又跟著尋了,最後找到了那破庵堂裡。」

  那間庵堂似是空了有兩三年的,破舊不堪,菩薩泥塑都歪了,大樑也掉下來兩根,塌了半邊牆。

  要不是破舊大殿外的泥腳印,許是就要錯過了這麼一處顯然已經不適合落腳的地方了。

  直到仔細看了,才發現背風處有兩間廂房,還沒有漏雨,大夏天的,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那婦人正好在裡頭,就被逮了個正著。」松煙道。

  兩人走到順天府外,有松煙領路,謝箏順利進了衙門。

  繞過大堂,謝箏一眼瞧見站在廡廊下的陸毓衍。

  陸毓衍似乎也才剛剛到,和蘇潤卿站在一塊,楊府尹賢侄長賢侄短的聲音,隔了半個天井,謝箏都聽得明明白白。

  聽見腳步聲,陸毓衍抬眸望了過來,嘴唇動了動,大抵是與楊府尹說了什麼,後者亦轉頭看向謝箏。

  謝箏與松煙快步上前,福身問安。

  楊府尹搓了搓手,道︰「一會兒可看仔細了。」

  謝箏應了。

  見她不卑不亢,楊府尹一時之間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是急著想破案,但也不想判錯案,抓了個假犯人,叫真兇逍遙法外,回頭再添幾樁命案。

  他不想給謝箏壓力,更不想誤導她,免得這小丫鬟心裡急切認錯了,但他也煩惱,萬一謝箏搖頭,說裡頭那個不是寧國寺裡勒她脖子的婦人,那這案子……

  難道明日繼續讓李昀去山上找人不成?

  楊府尹糾結極了,想再跟謝箏交代幾句,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恰當,猶豫著咽了下去。

  謝箏看楊府尹的神色,隱約猜到他的煩惱,問道︰「大人,那婦人在哪裡?」

  楊府尹解釋道︰「她也是一身泥,找了兩個婆子給她把臉和手洗乾淨,也好讓姑娘好認一些。」

  聞言,謝箏的視線迅速瞟了陸毓衍和蘇潤卿。

  這兩位身上已經尋不到松煙說過的狼狽樣子了,想來是已經收拾過了。

  仔細看了,陸毓衍的髮尾還有些潮,並沒有全乾。

  濕著頭髮就束起來,也不怕腦門疼。

  謝箏暗暗撇了撇嘴。

  沒一會兒,天井對側的廂房大門打開,一個婆子從裡頭出來,朝楊府尹點了點頭。

  而另一頭,留影引著一個姑娘進了後院,謝箏看去,正是歲兒。

  來衙門裡認人說話,歲兒還是頭一遭,小小的臉上全是緊張不安,直到看見了謝箏,她才鬆了一口氣︰「姐姐也在,真是太好了。」

  一行人到了對側廂房,謝箏邁進去,仔細打量著被壓著坐在椅子上的婦人。

  歲兒跟在謝箏身後,怯怯看了兩眼。

  「歲兒,這個是羅婦人嗎?」謝箏偏過頭問道。

  歲兒仔細瞧了瞧,道︰「是的,雖然隔了幾個月了,但就是她。」

  一直安安靜靜的羅婦人聞言,突得就笑了起來,笑聲尖銳又陰冷,唬得歲兒連連退了幾步,險些叫門檻給絆倒。

  謝箏也被這笑聲給驚了驚,心跳加快,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她是不是有些瘋魔了?」謝箏仰頭問陸毓衍。

  要不是瘋魔了,又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素未謀面、甚至對她抱有善意的人下手?

  可想到她遭遇了的事情,謝箏想,瘋了也不奇怪。

  聽見謝箏的話,陸毓衍低頭看她,她有些遲疑,又有些篤定,鳳眸清澈,直直就能望到眼底。

  四目相接,謝箏微微一怔,那雙桃花眼中正好映出她的身影,清晰得仿若是她梳妝台前的鏡子。

  謝箏捏了捏指尖,似是漫不經心一般,緩緩移開了視線,嘴上道︰「看來,是瘋魔了吧。」

  陸毓衍朝羅婦人的方向抬了抬下顎︰「她很靜,也沒有過激的舉動。」

  在庵堂裡找到她的時候,羅婦人有一瞬的驚慌,然後是平靜,沒有吵也沒有叫,不言不語地跟著他們下山進城,也沒有想要逃跑的意思,平和得不像是一個手上沾染了近十條人命的兇手。

  陸毓衍贊同謝箏的說法,雖然羅婦人平靜,甚至是冷靜的,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她一個接著一個奪人性命,若不是因為她與鄭夫人有過些干系,只怕這案子還查不到她頭上,但羅婦人的心底裡已經瘋魔了。

  兩個婆子把羅婦人的手放在桌面上,謝箏上前觀察。

  膚色發白,骨節粗大,皮膚粗糙,與那日她在舍利殿裡見到的手是一樣的。

  「你認得我嗎?」謝箏問道,見羅婦人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她解開了脖子上的絲巾,露出還沒有完全消退的瘀痕,「寧國寺舍利殿,你還認得我嗎?」

  羅婦人瞪大眼楮看著謝箏的脖子,眼底閃過一絲茫然,而後像是記起了什麼,她又笑了。

  比剛才的笑聲更尖細,像是長長的指甲尖滑過起了皮的木門,叫人毛骨悚然。

  謝箏頭皮發麻,忍住了往後退的腳步︰「舍利殿裡,為什麼想殺我?」

  羅婦人嗤嗤地笑︰「你又為什麼要拜佛?」

  「人心向善,雖不是每一個誦經之人心底都存了善念,但也不是所有信徒,都是心狠手辣的,」謝箏沉沉望著羅婦人的眼楮,「起碼,鄭夫人是個好人,她想要幫你,甚至在三更半夜裡讓你進了廂房。」

  提起鄭夫人,羅婦人的笑聲頓住了,但下一刻,她又大笑起來,要不是左右兩個粗壯婆子拘著她,她只怕要捧腹打滾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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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瘋魔

  謝箏沒有打斷她,由著她笑。

  這幾樁命案,不說那些耽擱了兩個月的案子,就算是剛剛發生在寧國寺之中案子,也沒有足夠的人證、物證來斷言羅婦人就是兇手。

  僅僅只靠謝箏認手是不夠的,若能有羅婦人的親口陳述,案卷上頭也能寫得明明白白。

  刺激她,亦或是順著她,哪一種能讓羅婦人開口,謝箏也不敢確定,她只是首選了相對溫和的方式,暫且一試。

  羅婦人笑得差點岔了氣,半天才緩過來,無神的眼珠子盯著謝箏,道︰「好人?殺過人的也算好人?原來,我是好人啊。」

  「你的意思是,鄭夫人殺過人?」謝箏難以置信,但她還是把質疑強壓下去,盡量平和地與羅婦人對話。

  這一次,羅婦人沒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忍不住發顫︰「那麼小,才那麼小,我的寶姐兒,我的姐兒……」

  上一刻還笑個不停的羅婦人,突然間就哭了出來,她沒有撕心裂肺一般大喊,只是坐在那兒,低低嘆著,就讓邊上的人心裡發酸。

  謝箏見不得人哭,咬著唇出了屋子,站在廡廊下勻氣。

  不疾不徐地腳步聲跟著她出來,在她身邊停駐,謝箏看了一眼,道︰「衍二爺,她就是那天在寧國寺的婦人。」

  陸毓衍背手站著,道︰「鄭夫人殺人,你怎麼看?」

  「很難想像,」謝箏沉吟,「城中那麼多善堂,無論是孩子還是媽媽們,沒人說鄭夫人不好,梁夫人因她出事病倒,鄭家裡頭,上上下下也很敬重喜愛夫人,奴婢與夫人只那半日接觸,不覺得她是一個心存歹念之人。」

  陸毓衍抬眸看著漸漸沉下來的天色,道︰「善有千百種,惡也有千百種。」

  謝箏一怔,復又轉眸看著陸毓衍,她有些懂他的意思,卻又不完全懂。

  她想再多思索一番,屋子裡的羅婦人突然尖聲大叫起來,驚得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往裡頭看去。

  羅婦人痛哭流涕,卻沒有任何襲擊旁人的舉動,她蜷縮著身子,雙眼空洞,道︰「你們見過被狼咬死的孩子嗎?我見過,我的寶姐兒,那麼漂亮的寶姐兒,被咬得我都不敢認了,我連我自個兒的姐兒都認不出來了!

  多狠啊!姐兒無辜!送到善堂裡,好歹還有口飯吃,她卻讓姐兒去餵狼!

  口口聲聲阿彌陀佛,整日裡拜那堆泥像,心裡卻黑透了!

  我問她為什麼不給姐兒活路,她說,這是天命,佛祖以身飼虎,姐兒能餵狼,也是善緣。

  那她怎麼自己不去餵?我生下來的時候,怎麼沒拿我去餵?

  她該死!她們都該死!」

  謝箏鼻尖酸澀,她不曾為人母,但也懂得母親對孩子的殷殷之愛。

  只是,他們誰都沒想到,羅老太竟然還講過那樣的歪理。

  「她們?」謝箏穩住聲音,問道,「那些死在菩薩跟前的人,你都認得嗎?你知她們脾氣秉性嗎?就連我,你知我名姓,知我來歷嗎?我又哪兒該死了?鄭夫人又哪兒該死了?」

  羅婦人咬著後槽牙,道︰「被幾座泥巴像給糊弄了,現在不死,以後都要害人!鄭夫人殺過的人,我親耳聽見的,她殺了一個小姑娘,只有一條胳膊的小姑娘,剛一出生,就叫她殺了。哈哈哈!兇手!她跟我一樣,都是殺人兇手!」

  若說之前謝箏把羅婦人的話當作是瘋言瘋語,但這一刻,她有些動搖了。

  只有一條胳膊的小姑娘,一個身患殘疾的小姑娘。

  鄭夫人對善堂裡那些肢體殘缺的孩子格外盡心、關照,遠勝其他孩子。

  這份偏護,到底是單純的心善,亦或是存了愧疚?

  謝箏下意識地看陸毓衍,見他亦是眉頭微蹙,一副沉思模樣。

  羅婦人哭了會兒,又平靜下來,若不是臉上的淚痕,仿若剛才痛哭失聲的人不是她一般。

  楊府尹見此,讓那兩個婆子簡單替羅婦人擦了把臉,帶去大堂裡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問話。

  蘇潤卿叫羅婦人哭得腦殼痛,緩了口勁兒,招呼陸毓衍一道過去。

  「你跟歲兒還不能走,要等大堂裡問話畫押,」陸毓衍與謝箏道,視線落在她的脖子上,沉聲道,「怎麼瘀痕還不好?前次帶回去的藥沒有抹嗎?」

  謝箏睨他,她這會兒又不是坐在他對面,他既然看不得傷口,又何必看呢?

  腹誹歸腹誹,謝箏嘴上還是老老實實道︰「擦傷都已經好了,瘀痕散得慢,奴婢這就把絲巾圍上,不叫二爺看見了不舒坦。」

  「圍什麼,」陸毓衍一把抽走了絲巾,便走便道,「大堂裡問話的時候,還不是要取下來?你這脖子就是個物證。」

  謝箏被他一打斷,一口氣哽在了嗓子眼裡,不曉得該質疑她好好的一個人,成了一樣「物」,還是先問陸毓衍把絲巾拿回來。

  陸毓衍腳步大,留給謝箏一個背影。

  謝箏抬聲要叫他,歲兒過來怯怯拉住了謝箏的袖口,濕漉漉的眼楮看著她。

  「人已經認過了,大堂上,楊大人問什麼,你老老實實答就好。」謝箏安撫歲兒道。

  歲兒眼眶通紅,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們夫人待她親厚,還幫她,她不僅害了夫人,還給夫人潑髒水,怎麼能這樣呢?」

  謝箏心思一動,壓著聲兒問她︰「你跟了鄭夫人沒幾年吧?除了大公子,夫人與鄭博士沒有其他孩子了?」

  「沒有了,」歲兒撅著嘴,道,「姐姐別聽那羅婦人胡說!我聽府裡的媽媽說過,夫人跟老爺成親的第二年就生了大公子,可惜生產時損了身子,再也不能生養了。媽媽們都說,虧得是個兒子,上頭也沒有公爹婆母了,老爺不介意,夫人的日子才能舒心許多。」

  大堂方向傳來威武喊聲。

  謝箏牽著歲兒過去,站在大堂外,看著跪在堂內的羅婦人。

  楊大人坐在大案後頭,手上一塊驚堂木,旁聽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們坐在兩旁,陸毓衍和蘇潤卿因著是替李昀做事的,雖無官身品級,也在楊大人下首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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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1:22: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六章 心死

  啪——

  驚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膽的歲兒冷不丁聽見這麼一聲,嚇得險些叫出聲來,死死捂著嘴才忍住了,整個人縮在謝箏身後,只敢露出兩只眼楮去看大堂裡。

  陸毓衍與蘇潤卿一道坐著,人抓回來了,楊府尹主審,也不用他們多說什麼。

  羅婦人失女,確實是悲慘事,但她也不該殺人洩憤。

  殺人,是大惡。

  事已至此,還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陸毓衍沒有再看羅婦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謝箏一動也不動。

  黃昏的餘暉散去,夜幕漸漸降臨,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塊濃郁又沉重的幔帳,悶得厲害。

  大堂裡點了蠟燭,亦有燈籠光,卻也只照亮了裡頭,以門檻為界,裡外渾然是兩個世界。

  她站在夜色裡,鳳眼似是蒙著一層霧,隔絕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謝箏緩緩攥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前一回,看父親坐在大堂上審案,是在什麼時候?

  她從小就仰慕父親。

  謝慕錦的才華與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氣度與灑脫,查案時勤勤懇懇、仔細慎重的樣子,謝箏閉上眼楮都能回想起來。

  謝箏還記得,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去謝慕錦的書房裡,拿父親的筆墨紙硯來寫字,好像這麼一來,她也能像父親一樣,下筆入木三分。

  顧氏不止一次說過,謝慕錦的書房裡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進去搗蛋。

  年幼的謝箏從來聽不進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書冊給弄亂了,散在地上。

  顧氏不敢胡亂給謝慕錦收拾,只讓謝箏在廡廊下罰站,謝慕錦回來看著那一屋子的狼藉,對上謝箏委屈又膽怯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後,謝箏就再也不敢亂來了,她還會去書房裡,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沒有再弄亂過東西。

  因為那夜三更天她醒來的時候,書房裡的油燈還亮著。

  顧氏告訴她,謝慕錦公務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搗蛋,更是要花費時間來重新整理。

  到鎮江之後,謝箏瞞著顧氏,去前頭大堂裡聽謝慕錦堂審。

  謝慕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襯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輸世家少年郎。

  衙門前後院就那麼點地方,其實也瞞不過顧氏的眼楮。

  謝箏機靈,每每顧氏惱她,她就纏著顧氏說父親在大堂上如何威風、如何尋到犯人的疏忽之處,把謝慕錦說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頭看的顧氏抿唇直笑……

  那時候,母親笑得是真的高興,她也是真的快樂,以至於那個時候她說過的每一個詞,謝箏都記得清清楚楚。

  啪——

  又是一聲驚堂木。

  謝箏猛得回過神來,待想到如今處境,不由抿唇苦笑。

  鎮江府衙的後院燒毀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謝慕錦拍下驚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發熱,謝箏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緒都壓下去,可聽到大堂內羅婦人顫聲說著慘死的寶姐兒,她的呼吸依舊不順。

  實在是悶得慌。

  楊府尹仔細問案,羅婦人也算爽快,雖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語言還算完整。

  她說了從婆家歸家之後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說話,很多時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羅婦人被婆家冠上剋夫剋子的名聲,又被趕回娘家,整個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當成笑話,連帶著村子裡嫁出去的女人們都抬不起頭來。

  羅家也罵了些不好聽的,羅婦人要依著娘家過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厲害會與人罵架的人,只低頭受著。

  羅老太不肯白養她們母女兩個,那三妯娌又一陣煽風點火,羅婦人沒辦法,只好進城謀了個老媽子的差事,一個月半吊錢,她一個銅板都捨不得花,全拿回羅家,只盼著羅老太看在這幾百個銅板的份上,能讓寶姐兒吃飽飯。

  可寶姐兒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

  端午時,主家賞了兩個肉粽子,羅婦人沒吃,就存著,等到了不當值的那天,拿著粽子,並節日裡賞下來的幾十個銅板,高高興興回了燕子村。

  整個羅家,整個村子,都沒有她的寶姐兒了。

  羅婦人急了,去問羅老太,羅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才道︰「跟著我們這種人家,能吃什麼飽飯?我前兩天送去城裡善堂了,她沒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養著,怎麼都比跟著你強些。」

  道理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但又不是要餓死了,羅婦人怎麼會願意把女兒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羅老太說的廣德堂,裡頭卻沒有寶姐兒。

  也正是在那裡,她遇見了鄭夫人。

  羅婦人一心存著能在哪家善堂裡找到寶姐兒,卻沒有想到,寶姐兒死在了山裡。

  村裡去採山珍的漢子發現了寶姐兒,存著幾分善念,把她帶了回來,那副慘烈樣子,便是男人看見了,夜裡都睡不安穩。

  羅婦人當時就厥了過去。

  等醒來後,她質問羅老太,卻得來了那麼一番話。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羅婦人說到這裡,乾裂的嘴唇微微揚起,露出一個滿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嗎?不是想登極樂嗎?那就讓她去吧。」

  許是羅家太狠,寶姐兒又死得太慘,那之後,倒沒人再說羅婦人長短,只說羅老太的不是。

  羅婦人離開了燕子村,她無處可去,最後落腳在一間香火不盛的庵堂裡。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們念經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羅婦人歪著頭道。

  那日下午,整個庵堂裡靜悄悄的,老尼在屋裡做晚課,羅婦人就在庵堂裡走動。

  一個村婦哭哭啼啼進來,直衝進大殿裡,撲通跪在菩薩前頭。

  羅婦人跟了上去,就聽見那婦人哭日子疾苦,哭兒媳不善,她要與兒媳同歸於盡,又祈求佛祖原諒她。

  「殺人就是殺人,佛祖為什麼要原諒?」羅婦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上,道,「她既然想同歸於盡,我就先殺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條人命。

  她兒媳要是死了,她兒媳的娘要多傷心啊。

  就跟我一樣。

  我的寶姐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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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交代

  天色大暗。

  上弦月隱在雲層後頭,只映出一點灰蒙蒙的光。

  謝箏聽羅婦人陳述,心境比這夜色更滲人。

  羅婦人果真是瘋魔了,她的內心已經不會為了謀人性命而動搖起伏了,唯一能讓她激動、讓她痛苦的唯有寶姐兒的死。

  從最初聽村婦說要與兒媳同歸於盡開始,她說得很完整,記憶沒有一點偏差,能記清這一樁樁案子的順序,也記得她到底做了些什麼,直到靜心庵裡又害了一人。

  那個時候,衙門裡已經查得很緊了,雖然還有破舊庵堂可以落腳,但羅婦人需要食物,就不得不去像寧國寺這樣的香火繁盛處尋些口糧。

  「我知道殺人不好,可她們就一個個出現在我面前……」羅婦人的聲音低了下去,沉默了許久,才又道,「我知道我是怎麼殺人的,但等我殺了人,我又記不清我是怎麼拿了繩子、怎麼上前勒住了那些人的脖子、怎麼用力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跟前的人已經死了……

  我要花上好幾天,認認真真去想,才會想起來我到底是怎麼做的。」

  出入寧國寺的那幾天,羅婦人見到了很多香客,也許是大殿裡一直有很多人,她的心中並沒有湧起過殺人的念頭。

  那幾日,是這兩個多月裡,她過得最平靜的幾日了。

  直到那天下午,羅婦人看到了鄭夫人。

  羅婦人一直在鄭夫人的廂房不遠處,她想向鄭夫人討些乾糧,又怕鄭夫人問她這兩月的行蹤,問她寶姐兒的事情,她看到謝箏送了點心之後去了舍利殿,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原本,羅婦人並不會對謝箏這樣的二八少女出手,但謝箏虔誠的樣子印在了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勒住她了。」羅婦人一面說,一面轉過頭來,看著站在堂外的謝箏。

  楊府尹喚她,謝箏愣怔著,被歲兒輕輕一推才回過神來,依言邁進了大堂。

  「當日情形,與羅氏講得可否一致?」楊府尹問道。

  謝箏點了點頭︰「一致。」

  羅婦人盯著謝箏脖子上的瘀痕,皺了皺眉︰「沒有勒死你呢,算了,你還那麼小,你要是死了,你娘也會哭的……」

  謝箏呼吸一窒,夜風吹進來,冷得她一個哆嗦,她忍住眼淚,喃喃道︰「是啊,我要是現在去見他們,他們一定會哭的……」

  落寞縈繞眉梢眼角,謝箏垂下了眼簾,盯著自個兒的鞋尖。

  她的聲音很低也很輕,連邊上的羅婦人都沒有聽見她的自言自語。

  楊府尹又問了謝箏幾個問題,她抬頭作答,餘光瞥見陸毓衍,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想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羅婦人終於說到了最後一樁案子。

  她匆匆忙忙跑出了舍利殿,夜色太濃,她也不敢孤身走山路再回落腳的庵堂,便在鄭夫人的廂房附近停留。

  直到歲兒回屋睡了,羅婦人猶豫再三,才敲了鄭夫人的房門。

  鄭夫人一眼就認出了她。

  羅婦人說她去了上塔院,回來後錯過了下山的時辰,本想在某座大殿的角落裡將就一晚上,但肚子太餓,還是來打攪鄭夫人了。

  鄭夫人請她進去,分了點心給她。

  「我沒想過害她,起先只是想討些點心,」羅婦人哼了一聲,「我見她拜佛,就問她,為什麼連三更天裡都拜?為什麼一個滿嘴阿彌陀佛的人要害了我的寶姐兒?你們猜她怎麼說的?」

  羅婦人咯咯笑了,眼底滿滿都是不屑與諷刺︰「她說,她不知道別人為何,她卻是在贖罪。哈!她說她贖罪,她殺過人,比我的寶姐兒還要小的孩子,就死在她手上!」

  一直安安靜靜的歲兒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喊道︰「你胡說!你胡說!我們夫人才沒有殺過人!」

  羅婦人笑得更大聲了︰「她自己說的,我騙你們做什麼?她還在寧國寺裡點了長明燈。」

  陸毓衍和蘇潤卿交換了一個眼神。

  鄭夫人常年在寧國寺供奉香油燈草,事發之後,他們也查過鄭夫人的功德簿,上頭清清楚楚寫了,那是供奉給鄭博士夫婦已故的兩對父母的,也給奶娘韓四婆子點了一盞,並無其他名字了。

  歲兒還想反駁,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聲音哽住了,愕然盯著羅婦人,念道︰「三娘?是三娘?」

  羅婦人看向歲兒,她笑著,笑容卻沒有入眼底︰「三娘四娘,我不曉得,總歸是死了,被她害死了。」

  歲兒的身子晃了晃,軟綿綿往地上癱去。

  楊府尹讓人把她從外頭攙進大堂裡,問道︰「三娘是誰?」

  長睫顫顫,眼淚湧出,歲兒哽咽著道︰「三娘的燈不是夫人點的,但就在我們老太爺、老太太的燈邊上,有一回,夫人說起來過,說三娘可憐,她母親身子不好,不能來寺裡,就托她來看看,添些香油錢。」

  鄭夫人是不是殺過女嬰,那個女嬰又是不是三娘,一時之間無法判斷,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去寧國寺裡查一查,看看功德簿上有沒有三娘的出身。

  羅婦人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聽到鄭夫人坦言自己殺過女嬰後,滿腦子都是被害死的寶姐兒,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勒死了鄭夫人。

  她在屋裡吃完了謝箏送去的點心,又在木炕上歇了會兒,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離開了寧國寺。

  前幾日,羅婦人發現山上有衙役、官兵巡查,她不得不躲去了那麼偏的庵堂裡,直到被發現帶下了山。

  案子清楚,師爺讓幾人都畫了押。

  羅婦人被押入了大牢,堂中的大人們各個都鬆了一口氣,或是彼此道賀破案,或是嘀嘀咕咕抱怨著這些時日的辛苦。

  歲兒哭得站不起來,饒是說出了三娘,她依舊不信鄭夫人殺過人。

  謝箏安慰了她許久,歲兒才勉強止住了眼淚。

  天已經黑透了。

  陸毓衍走到兩人邊上,垂著眼道︰「走吧。」

  歲兒搖搖晃晃爬起來,幾乎是半掛在了謝箏身上,跟著陸毓衍和蘇潤卿出了順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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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包子

  順天府大門外,四五級的台階並不難走,只是歲兒腳上使不上勁,整個兒要往前撲出去。

  謝箏幾乎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氣,兩人才踉踉蹌蹌下了台階。

  別看歲兒年紀不大,但跟著鄭夫人,吃喝都不曾虧待,小臉圓圓的,身形微胖,又是心神恍惚渾身脫力,只靠謝箏一人,還真有些架不住她。

  畢竟是個小姑娘,謝箏也不好讓松煙或是留影搭一把手,就叫歲兒先倚著邊上那隻石獅子。

  兩隻眼楮紅腫,歲兒抽抽搭搭與謝箏道︰「給姐姐添麻煩了,可我、我還是不信,我們夫人……」

  謝箏安撫一般拍了拍歲兒的肩。

  還沒有實證,只靠羅婦人的幾句話,誰敢斷言鄭夫人到底有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旁人許是觀望,而歲兒這樣與鄭夫人親厚的,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就像是整個鎮江城都說謝箏與情郎殉情,蕭嫻從頭到尾都不相信。

  從傍晚出府到現在,謝箏還沒用上晚飯。

  自打入京途中體會過要餓死渴死的滋味後,謝箏現在是半點受不得餓了。

  「時候不早了,我要回蕭家去了,」謝箏與歲兒道,「你再緩口氣,也早些回去吧。」

  歲兒抓著謝箏的衣袖不肯鬆開,不住搖頭。

  見她這可憐兮兮的模樣,謝箏實在狠不下心腸,應了先送她回鄭家,歲兒才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街上不似白日熱鬧,不少鋪子已經打烊了,只幾家客棧、酒肆還熱鬧些。

  陸毓衍與蘇潤卿走在前頭,低聲交流著案情。

  謝箏扶著歲兒,有點兒心不在焉,似是少了些什麼,但羅婦人交代得已經很齊備了,思前想後,依舊沒琢磨出來。

  夜風從背後吹來,絲絲涼意劃過,謝箏不自禁用手指貼住了脖頸,這才想起來,她的絲巾沒了。

  雖說夜裡看不真切,不需要用絲巾擋住瘀痕,但那也是她的絲巾,沒道理叫陸毓衍拿了去。

  謝箏思索著等會兒問陸毓衍要回來,可抬眸看去,前頭不見蘇潤卿,只陸毓衍一人的身影被路邊酒館的大紅燈籠拉得長長的。

  酒香菜香漫出來,謝箏吞了口唾沫,肚子好似要叫出聲來。

  松煙抱著個油紙包,小跑著從遠處過來,前後一張望,問陸毓衍道︰「爺,蘇公子呢?」

  「去給殿下回話了。」陸毓衍伸手從油紙包裡拿了個包子。

  「都是牛肉餡兒的……」松煙嘀咕了一聲,看著懷裡那七八個比他拳頭還大上好幾圈的包子,眼神往謝箏與歲兒身上一瞟,試探著問陸毓衍,「那奴才給兩位姑娘分兩個?」

  陸毓衍咬了一口,慢條斯理咀嚼咽下,沒往後頭看,嘴上道︰「不然呢?你吃不完,拿去給鄭博士嗎?」

  松煙吸了吸鼻尖,一時分不清自家主子這話到底是對他眼色的誇讚還是貶低,但總歸就是應允了,他也不多想了,往後退了幾步,與謝箏道︰「兩位姑娘,熱騰騰的包子,填填肚子吧。」

  香噴噴的包子在前,謝箏饑腸轆轆,也就不講究了,趕緊拿了一個,又給歲兒塞了一個。

  「你就是要哭,吃飽了也才有力氣哭,」謝箏與歲兒說完,又問松煙,「你什麼時候去買的包子?」

  松煙一面吃,一面道︰「一出衙門我就來了,我們爺說的,蘇公子挨不住餓,讓我先到香客居買牛肉包子。明明香客居的羊肉包子才是全京城數一數二的好,就因為蘇公子喜歡牛肉。

  前回他還提著一包滷牛肉去順天府衙門,就是抓到韓婆子那一回,整個後衙裡全是香味。

  早知道蘇公子要去殿下府裡,我就買羊肉的了。

  哎,阿黛姑娘,你喜歡羊肉的還是牛肉的?」

  謝箏瞇著眼咬著包子。

  香客居是幾十年的老館子了,在隔壁街上,離他們走的這條路,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謝箏在京中生活的時候,就格外喜歡那一家。

  謝慕錦休沐時,偶爾也會帶著謝箏和顧氏到香客居,在二樓要個雅間,多是沿街的梅字間。

  顧氏喜歡羊肉的,而謝箏心心念念的總是牛肉餡兒的包子。

  皮薄、肉多,湯汁浸入了麵皮裡,入口香得她能把舌頭都吞下去。

  蕭嫻說她特立獨行,明明香客居以羊肉餡兒出名,滿京城都曉得,偏偏謝箏與眾不同,偏好那銷量遠遠不及羊肉餡兒的牛肉包子。

  謝箏彼時笑彎了腰,旁人說好說壞她才不管,她只信自個兒的舌頭,舌頭說什麼好,那就是什麼好。

  以至於五年前去了鎮江,她還是念念不忘,幾乎嘗遍了鎮江城中大大小小的酒肆小店,直到城裡都有了謝知府家的千金只愛吃牛肉包子的傳聞,謝箏都沒尋到能叫她滿意的味道。

  現在再嘗香客居的包子,還是從前的老味道,與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謝箏不禁笑了起來︰「我呀?我喜歡牛肉的。」

  「喜歡牛肉的?」松煙眼楮一亮,「那趕緊趁熱多吃兩個。」

  謝箏不跟松煙客氣,又拿了兩個。

  松煙看向歲兒,見歲兒鼓著腮幫子,看起來是在吃,心神卻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他只好閉了嘴,又揣著包子往前跑兩步,去尋陸毓衍。

  「爺,您要不要也再來一個?」松煙道。

  陸毓衍睨他︰「你夠吃了?」

  松煙嘿嘿笑,要是羊肉餡兒的,那肯定是不夠的,他一個人就能吃八個,但牛肉餡兒的嘛,吃兩個就差不多了。

  陸毓衍又拿了個,道︰「趕緊吃完,前頭就到胡同口了。」

  松煙忙不迭點頭,又往後頭看,嘴上道︰「奴才吃東西快,兩口就是一個,倒是姑娘家吃東西精細,阿黛姑娘拿了三個,到胡同口的時候許是吃不完,她說牛肉餡兒的好吃。」

  陸毓衍挑眉︰「她倒是好胃口。」

  走到胡同口時,謝箏正咬著她的第三個包子。

  她原本吃東西就不算慢,又遭過一回罪,如今給她一張席面,她用起來也比嬌滴滴的閨閣姑娘們利索許多。

  只不過,這香客居的牛肉包子承載了她不少幼年記憶,這才細嚼慢咽品味。

  抬眼看到鄭家門外的白燈籠,謝箏也不耽擱了,趕緊都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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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9 01:22: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九章 同僚

  胡同裡安靜,白色燈籠光落在半啟著的木門上,乍一眼看去,有些得慌。

  歲兒倒是習慣了鄭家內外的白燈籠,上前推開了門。

  門房上當值的小廝迎了出來,抬著頭問陸毓衍,眼底全是期盼:「陸公子,害了我們夫人性命的兇手抓到了?我們夫人的仇能報了?」

  陸毓衍微微頷首:「抓到了。」

  小廝的眼眶紅了,聲音哽咽著:「太好了,我們夫人能閉眼了。」

  歲兒站住一旁,心不在焉,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是羅婦人說的那些話,她分明是一個字也不肯信、不願信的,卻又揮之不去。

  鄭博士父子聽說了消息,急匆匆出來,請陸毓衍去書房說話。

  陸毓衍應了,偏過頭掃了謝箏一眼。示意她也跟過去。

  眼神正好對上,謝箏想裝作沒瞧見都不行,只能硬著頭皮,落後了兩步,隨著他們進去。

  書房窗戶大開,可依舊能聞到淡淡藥味,鄭博士在桌邊坐下,張口想說什麼,卻成了幾聲咳嗽,他無奈又苦澀地笑了笑。

  鄭公子一面替父親拍著後背,一面道:「母親出事後,父親身體一直欠妥,還請陸公子莫怪。

  衙門裡抓到的人交代了嗎?她為何要害我母親?」

  畢竟還是個年輕人,即便努力壓著心神,話一出口,依舊是急切的,恨不能立刻就弄明白來龍去脈。

  「兇手姓羅,燕子村人,事情都交代了,但其中也有幾處不明,我想再問一問鄭大人。」陸毓衍不急不緩說完,沒有再繼續,抬起桃花眼看向站住他斜後方的謝箏,微微揚了揚下顎。

  謝箏恍然大悟。

  她就說呢,陸毓衍要與鄭博士父子說案子,為何要叫她進來,她是另一個受害人,是個丫鬟,此處說話輪不到她,原來,竟是在這兒等著。

  陸毓衍不耐煩長篇大論說案情,把五殿下跟前回話的差事交給了蘇潤卿,又把這兒丟到了她頭上。

  謝箏勻了勻呼吸,看在剛才那三隻牛肉包子的份上……

  細細講了案件的來龍去脈,鄭博士父子面面相窺,他們沒有想到,鄭夫人是死在了她的心善上。

  「羅婦人說,鄭夫人害過一個女嬰,」謝箏話出一口,就見面前的兩父子瞪大眼楮,一副難以置信模樣,「三娘這個名字,鄭大人可有印象?」

  鄭公子很是激動,抬聲道:「母親性情平和,待人良善,我不信她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

  三娘這個稱呼,實在太過平常,無論哪戶人家,只要是行三的女兒都可以叫這個名字,定是那毒婦血口噴人,害母親性命不說,還污她名聲!」

  相較於鄭公子,鄭博士平靜許多,他示意兒子莫要太衝動,擰著眉頭想了想,嘆道:「我想不出來。」

  誰也沒有再說話,氣氛一下子沉悶下來。

  陸毓衍不動聲色看那兩父子,他們的反應不似作偽,的確是不知道。

  看來,鄭夫人對身邊人一直都隱瞞著,在面對陌生的羅婦人時,那些壓在心頭的秘密才容易開口。

  他相信羅婦人沒有說謊。

  羅婦人殺了快十個人了,除去羅老太不說,那些死在菩薩前的婦人與她渾然不識,她也沒有一個個解釋為何要殺了她們,不至於到了鄭夫人這兒,就特特編造出一個故事來。

  只可惜,鄭博士父子不知情,要等明日去寧國寺翻一翻功德簿了。

  陸毓衍起身告辭,鄭博士父子一路送了出來。

  謝箏又安慰了歲兒幾句,轉身見陸毓衍若有所思地望著胡同深處,她突然就想起前回她險些被撞到,叫陸毓衍拉開的情景。

  那是梁司業府上的小廝,而梁夫人與鄭夫人交好……

  是不是應該去問問梁夫人?

  有些話,同是女人,也許鄭夫人會與梁夫人提及。

  謝箏正琢磨著,卻聽陸毓衍問道:「前幾日,梁大人的兒子叫藥湯給燙著了,不知道這兩天好些了沒有?」

  鄭博士苦笑搖頭:「我這個狀況,自顧不暇,就沒有關心過梁大人的事兒。」

  「聽說鄭大人和梁大人同是聖上登基頭幾年中的進士?」陸毓衍又問。

  提起從前,鄭博士頗有幾分感慨:「是啊,一晃我跟他都在國子監待了有將近三十年了。當年,他羨慕我被榜下擇婿,得了一個好夫人、好岳家,現在,我要反過頭去羨慕他能和髮妻攜手白頭,不比我,陰陽兩隔!」

  鄭博士的聲音抖得厲害,背過身去抹了一把臉,勉強忍著眼淚。

  陸毓衍抿唇:「梁大人與梁夫人……」

  「糟糠之妻,不離不棄。」鄭博士說完,目光灼灼往胡同裡看了一眼,心傷難耐,不肯多言,與陸毓衍微微一拱手,先進去了。

  鄭公子送陸毓衍到了胡同口,倒是說了幾句梁家事情。

  梁大人夫妻亦是伉儷情深,國子監和整條胡同的左鄰右舍,大夥兒都曉得。

  梁大人祖上在村子裡有些田,日子比上不足,比下略有餘,送他去了學堂讀書習字。

  梁夫人是他的表妹,窮人家的女兒原是不學讀寫的,只這表兄妹感情好,梁大人偷偷教了她許多。

  兩人成親後,梁大人中了舉人、進士,當了官,幾十年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

  梁夫人出身不好,但她為人溫和又細緻,對書畫又極其喜好鑽研,與鄭夫人很投緣。

  謝箏豎著耳朵聽,她正好想到梁夫人,陸毓衍就問起來了,莫不是想到一塊去了?

  待鄭公子回去了,謝箏試探著道:「衍二爺怎麼突然問起了梁夫人?」

  陸毓衍挑眉,反問道:「你猜呢?」

  謝箏只想要個答案,並不想猜,無奈「低人一等」,為了自個兒那點好奇心,只好道:「有一些事情,鄭夫人不能與鄭博士說,也許與交好的梁夫人更容易開口。」

  陸毓衍腳步一頓,睨了謝箏一眼,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原來如此,與閨中好友能說,與丈夫就不能說。」

  謝箏正要跟著點頭,猛然覺得這話似乎有哪兒不對勁,想要揣摩一番,陸毓衍又把話帶開了。

  「梁大人夫妻成親三十餘年,感情素來和睦,為何膝下只有一個八九歲的老來子,子嗣當真如此艱難?」

  謝箏一愣,一時之間,她沒弄明白陸毓衍怎麼就從鄭夫人的案子想到了梁大人的子嗣上去了,這跨得也太遠了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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