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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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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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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8 00:24:5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章

  下頭將領要請隊中的軍醫,賀拔慶元澤要最心腹的護衛去偷偷拎來了石城鎮的郎中與女奴,官驛除了大,就是跟石城鎮裡差不多的黃土破院子,郎中開了藥,又給昏迷的崔季明固定了輕微骨折的左臂,就被又拎了出去,抱著賞的絹帛一臉茫然的往回走。

  那個年近三十的女奴則被留了下來,她看往日就是做慣了細活,如今給趴在床上的崔季明沖挑傷口裡的沙子時,細緻的就像是繡花。

  帶郎中與女奴回來的心腹名作蔣深,三十多歲的北方漢子,孩子比崔季明都大了,畢竟大部分時間崔季明都在親兵營訓練,在他眼皮子下看著的時間很久。

  此事雖是極深的機密,但他十五歲不到就跟在賀拔慶元身邊出生入死了,又是賀拔那個已逝長子的好兄弟,他手邊總要有人可用,所以他也是隱約知道此事。

  隔著一堵土牆,蔣深與賀拔慶元在隔壁。

  「回報將軍,那女奴是個啞巴,掰開嘴都看過了,好像是多少年前受刑被割了舌頭,做事也穩妥細心。」蔣深行事自然不用賀拔慶元擔心。

  蔣深此刻緊緊擰著眉頭:「往日大營裡,都有些當地的女人由於丈夫行軍,所以留在營內做軍內做看護與藥函,咱們這一路因為艱苦,帶的侍醫司馬都是男子……」

  「如今先這樣吧。」賀拔慶元十分疲憊,緊皺著眉頭靠在一層塵沙的小桌上:「往日言玉在時,為了應付今日這般的情況,早讓他學過醫理,平日三郎有些小病小災都是他在照顧。言玉不在,也麻煩起來了。」

  蔣深喉頭動了動,本想說日後刀劍無眼,崔季明受傷的情況都不會少,看著賀拔慶元十分難看的神色,也不好開口。

  賀拔慶元何曾沒有想到,他打仗多年,多少次有刀刃劃過大半個後背的傷痕,若真是崔季明不小心受了這樣的傷,又當如何。

  他本來是想著崔季明日後也到涼州大營來,外軍大營都是有邊防獨立的醫局,其中的看護絕大多數都是軍中家眷的女人,只要提前打點好,崔季明本就是世家嫡子,說是給崔季指了特定的侍醫司馬來看,提前堵住嘴,這事兒理論上是不會敗露。

  可如同今日這般的特殊情況以後還會很多很多,若是她的傷重到來不及請那提前打點的侍醫,若是有些傷口橫亙在胸前……

  這次她所幸撿回來半條命,卻又傷了臉,賀拔慶元面上不顯,心裡頭都快滴血了。

  他平日千萬倍的要求崔季明,嚴苛到了可以說變態的程度,便是盼著她技藝突出,日後在戰場上避免受傷。

  崔季明似乎很抗壓,她沒有別家孩子身上那種不服管教的頂勁兒,反倒是對自己也多有要求,軍中有些寒門子弟,又驚異於崔季明的訓練量,又心中不服她的顯貴出身,總想跟崔季明比一比,整天有人拎著刀想找她筆畫,可她連半分比的心思都沒有。

  也是她的優異,賀拔慶元不說,作為外公心裡頭卻為此驕傲,他自個兒感慨著這血脈的力量,光幻想著崔季明日後可能有的未來,卻一時有些忘了她日後要承擔的東西。

  崔季明不知道多久才醒過來,她只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壓路機碾進半乾的水泥地裡又生生拔出來似的,半邊身子火辣辣的疼的彷彿要脫了皮,腦袋暈暈沉沉,崔季明還沒睜開眼,就是一陣想吐,她偏了偏腦袋趴在床沿上就是一陣乾嘔,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驚呼。

  她腦子不清楚,卻也是一驚,抬起頭來,一個三十歲不到的長臉乾瘦女人正捧著滿是血水的銅盆子跪在一邊。

  抬頭是土牆,崔季明還以為自己讓路過的好心人給撿走了,卻不料那女人放了盆子就跑出去,在外頭一陣含混不清的叫喚,兩個人的腳步立刻走過來。

  外頭響起了賀拔慶元的聲音:「三郎,怎樣?」

  崔季明心裡頭一鬆,她爬起身來,上身未著衣物,背後似乎全是傷口,床頭放有乾淨簡單的白色中衣,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馬平川,左邊胳膊抬不起來,費力的披上衣服,一開口就像破鑼,啞著嗓子道:「讓剛剛那女人進來。」

  那女人弓著腰進來,不敢多看,幫崔季明繫好了衣帶,又披了一件外衣,將她長頭髮從衣服裡拿出來,才過去給賀拔慶元開門。

  賀拔慶元卻是拎了馬鞭沉著臉走進來的。崔季明看見他手裡那馬鞭,臉都綠了,連忙咳嗽幾聲,虛弱的半躺下去:「阿公……」

  那根馬鞭沒抽過馬,就抽過崔季明!

  又軟又細,抽的卻賊疼,還不破皮只有淤青,崔季明再怎麼老實,也不可能不犯錯,大鄴軍法比現代的時候沒人性多了,崔季明在現代長了三十多年,很多法令在她看來嚴苛的簡直蛇精病,自然有牴觸的意思,這才十三四歲,做半個兵的時候就沒少挨過揍。

  賀拔慶元想了半天要多麼冷著臉,進了門,看見崔季明兩個耳環摘了,坐在床頭披著頭髮,嘴唇發白,整個人格外柔軟,骨子裡那點小姑娘的樣子顯露出來,他哪裡還下得了手。

  崔季明看著賀拔慶元抬起胳膊,嚇得往被子裡一縮,卻不料他這一鞭子則是抽在了被子上,聲音裡卻滿是惱怒:「讓你在石城鎮裡歇著,你誰也不打招呼的就跑出去那麼遠作甚!這要是在軍中,隨意亂走離開隊伍,直接就是砍腦袋!」

  說起這個來,崔季明卻放下了被子,探出頭來,眉毛立了起來:「阿公,你趕言玉走了麼?!」

  賀拔慶元讓她這突然的一句把怒吼全噎下去了。

  本來要往那被子上再狐假虎威的抽一鞭,如今悻悻的放下了手,賀拔慶元半天才坐在她床腳。

  他先沒開口,從腰後半天摸了個油紙包的糖葫蘆來,放在崔季明床頭。

  這都多大了,還當她四歲。

  賀拔慶元每次罵她揍她之後,總要帶點吃食玩具,默不作聲放床頭。

  崔季明伸手要去拿,賀拔慶元卻拍了一下她的手:「一會兒喝了藥再吃。」

  賀拔慶元伸手捏了捏她手腕,說話又拐了彎:「他怎麼跟你說的?」

  崔季明看賀拔慶元平日裡火氣衝天,斬釘截鐵的勁兒全無,心裡頭更覺得不對勁兒,她猛地坐直身子:「他什麼也沒說!只留了一封信,我就看了一句就被風吹碎了。阿公明明知道的吧,他今天根本就不是去播仙鎮送信!」

  「他二十出頭了,打算去自己做點事情。」賀拔慶元道。

  崔季明臉上寫滿了不信。

  「人各自都有些過往,他不願意在咱們家再待了,又有什麼法子。」賀拔慶元嘆了一口氣。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賀拔慶元抬頭看著小丫頭眼睛睜得圓溜溜,只得嘆氣道:「這啞女你先留下,言玉不在沒有人照顧你,我不大放心。」

  「他……故意裝做沒有事情的樣子,若只是打算離開,怎的能不與我說?」崔季明如今回想起當時言玉的種種表現來,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她也不是沒來過西域,這麼久她都沒見過塵旋兒,想也不是什麼常見的天氣,言玉前腳剛走,後頭就來了如此厲害的風柱,時間地點都太準了,天底下有這樣的巧合麼?

  崔季明剛要開口,賀拔慶元卻開口:「那片地方都搜過了,有人找到了言玉騎走的那匹馬,脖子都斷了,橫屍在沙地上。或許他也沒活著。」

  她心裡頭忽然一顫,開口道:「阿公可找到了他的巾冠?」

  這些日子裡,言玉為了防止頭髮裡全都是沙子,一直帶著巾冠,將髮髻籠在柔軟的巾冠內。

  「什麼?」

  「那巾冠是深青色的,又輕又薄,最先被風柱吹起最後才落地,埋不進沙子裡,如此曠野上,那麼明顯的東西一定一眼就能看到。」崔季明忽地轉過眼來。

  往這邊想來,是因為心底希望言玉不會葬身風柱之下,卻不料越想她越是心驚。

  若是沒有找到巾冠,崔季明又是循著馬蹄走的道兒,那麼只有可能是言玉早知道會有這樣的風柱,護著巾冠,走的悠閒,輕鬆繞開這些風柱。

  石城鎮這個地方靠近塔克拉瑪乾沙漠與且末河邊緣,天氣詭譎,若是沒有本地幾十年的老嚮導,怎麼會提前預測並繞開這風柱?

  有人接應他啊。

  崔季明有些反應不過來,滿臉迷茫。

  顯然賀拔慶元也輕易想到了這一點,與崔季明的茫然不同,賀拔慶元顯然心裡聯繫上了別的事情,神色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之前不就讓你留在播仙鎮麼?這邊等不了兩天就有要啟程了,幾日就能走到播仙鎮,我給你找一輛車,你還是留在播仙鎮。別的地方不安全,也就播仙鎮我放心些。」賀拔慶元倉促的說道,起身便往外走去。

  那女人再度走進來,崔季明費力的抬了抬右手,手指將身上披著的外衣撥下去,深藍色衣服上竟然短短一會兒便凝上了一道一道血痕,崔季明已經想不出來她身上這件白色衣服成了什麼樣子,便嘆了一口氣,解開衣帶也不管,赤著上身又趴了回去。

  她趴下來忽然摸到枕頭下有什麼硬硬的東西,伸手拿了出來。

  是一桿舊笛子。

  就是他之前吹的跑音的那個,竹料已經被摩挲的光滑,掛了個鮮亮神氣的紅瓔珞。

  崔季明手指滑過纓絡,半天回不過神來。

  若是他什麼也沒留下,崔季明還沒有那個實感,可此刻摸著這桿冰涼的笛,她卻是知道,言玉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

  她的傷這次實在是嚴重了些,連接幾日都乾嘔不止,似乎有些輕微的腦震盪,身後的傷口也有些難結痂,從石城鎮到播仙鎮這幾天的路程,她被那小破車顛簸的發誓再也不坐車了。

  俱泰的傷勢不輕,畢竟算是救了崔季明一命,他也被單獨分了一輛小車,不過他皮糙肉厚,一開始爬不起來的兩條腿,沒過幾日就活蹦亂跳了。

  而金龍魚澤跟四處溜躂一圈般屁顛屁顛的在塵旋兒那日夜裡回來了,那樣子就像是吐著舌頭傻不拉幾、眼睛圓溜溜的一條狗,賀拔慶元也是氣這畜生只有長得好看,忒不頂用,狠狠抽了它幾鞭子。

  金龍魚竟然還氣性大了,委屈起來,為此表示絕食好幾天。崔季明能下地了之後,才不嬌慣它這改不了的臭脾氣,它要絕食,崔季明就給它絕個徹底,過幾日金龍魚餓的都要瘦了一圈,見了崔季明叫喚的直哼哼,她才心軟。

  心軟也沒用,她覺得金龍魚吃飽了,下回肯定跑得更快!

  賀拔慶元卻打算好好的管管他送出去的金龍魚,雖然要打算把崔季明留下播仙,卻要帶走金龍魚。

  播仙鎮與石城鎮不同,後者防禦設施簡陋,商業繁茂,靠近敦煌,這些年才發展起來,可播仙鎮是早年且末國之地,且末自張謇出行後便和中原有密切聯繫,北魏時期鄯善王又率4000戶西奔且末,直至鄴高祖將歸順的且末郡改名為播仙鎮。

  此乃兵家必爭之地,播仙鎮城內駐兵幾乎是南道絲路上最多的,又在其側設立軍府,由賀拔家那位庶系旁支統帥。播仙鎮郡守也是鄴人,賀拔慶元要將崔季明放在這裡,自然提前去當面打招呼。

  裴郡守聽說崔季明這賀拔慶元的獨外孫,崔翕獨孫的身份,在外頭都快比個王爺身份好使,郡守簡直就像是腦袋上頂著個戰國玉器跳胡旋一樣,小心的就差親自給崔季明端洗腳水了。

  她可真受不了裴郡守跟她爹差不多年紀的人小心賠著的樣子,儘量避著不見,崔季明安排住的院子就在播仙鎮城中,賀拔慶元留下了幾名親衛,還留下了俱泰那個帶走也是累贅的「恩人」,便離開了。

  播仙鎮裡那幾進幾出的小院,崔季明看著那位郡守又送來了些本地的丫鬟婆子,且末原本是個民風相當粗獷的小國,遺風從這些丫鬟婆子們做事的五大三粗就能看出來,崔季明自以為她好歹上輩子是個無產階級,這輩子縱然是萬惡封建統治階級出身,應該也不會嬌慣的太厲害。

  可她真的是這十來年被養刁了。不論是建康還是長安,前前後後總擁著一群小廝丫鬟,跟隨賀拔慶元的時候最慘,但細處有言玉,外頭又有賀拔慶元那些親衛給幫著,她也真吃不了什麼苦。

  近身照顧的還有個十二三歲似乎還是獵戶家出身的小丫鬟,給崔季明端洗臉的盆子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故意做出世家好教養的樣子,拈著指頭踮著腳尖,扭腰轉身就跟跳舞似的,再來一個旋轉跳躍閉著眼,然後腳一歪,就把那一盆水全潑在崔季明的床上了。

  崔季明都傻眼了,還不相信這世界如此殘酷,伸手摸了摸那濕的精透的被縟,臉都抽搐了:「姑娘,你是端著屎盆子嫌髒是麼?五個指頭翹出來三個,蘭花指兒倒是捏的有模有樣啊!」

  那小丫鬟竟然放下盆子被崔季明的話逗得笑彎了腰,眼睛眯成月牙,完全沒有半點自己犯錯的樣子。

  哎,我他麼不是在逗你笑啊!崔季明瞪著眼心道。

  「你叫什麼啊?」崔季明真是長見識了,這要是在長安,這丫頭就能被人拖下去打哭了。

  小丫鬟竟然臉上紅了,將手背到身後去,漢話說的不標準:「阿穿。我叫阿穿。」

  「我真記住你了。」崔季明扶額,叫啞娘進來收拾了被縟。

  「那你可不許忘了。」阿穿擰著手指,拎著盆高高興興的跑出去了。

  崔季明坐在凳子上,看著那給被騾子尿過似的床,簡直一臉懵比。

  她心裡都傻了:這個世界怎麼了,我說的記住你,是「瞅你咋的」後頭撂狠話必接句型,不是說記住你的紅臉蛋大眼睛和蘭花指兒啊!

  這床也沒法讓崔季明午睡了,她本來就是打算這兩天去見賀拔家的那位旁親,捶了捶有些疼的腰,走出門去。

  她怕背後傷痕沁血弄髒衣服,裡頭穿的是幾件層層疊疊的黑衣,全都是柔軟舒適的料子,也不能再穿輕甲,便在外頭披了一件緞料暗紋的紅裳,衣角繡了些蝠紋。頭皮被沙子擦破了不少,束緊了髮髻頭皮太痛,只能將頭髮鬆鬆散散紮了披在肩上,額頭的傷痕不再敷藥,就這麼晾著血痂。

  可院子裡的那些丫鬟婆子們撞見崔季明,卻瞪大了眼睛,眼神直接往她身上黏,她在長安習慣下人都低著腦袋,如今滿心不適應,抹了半天嘴角生怕自己臉上黏了飯。

  也不怪旁人都看她,女孩兒長個早,崔季明竄的很快。

  她這會兒又披上了人模狗樣那層皮,軍中歷練後脊背直的像尺,肩平腰窄,昂首闊步,卻偏生穿的隨意柔軟,額上傷痕更添豔意,紅裳披在身上隨風翻飛,腰間掛了個竹笛,上頭紅纓絡鮮亮耀眼。

  她又慣常掛笑,在這些農家婆子丫鬟眼裡,自然是彷彿臉上就寫了「風情浪子」「世家少爺」幾個字。

  她拎上了賀拔慶元留下的幾個親衛,帶上俱泰,出城自然要去打聲招呼,那裴郡守聽了她要去軍府,一副牙疼的樣子,卻什麼也沒說,又派些衛兵跟著她,才放了行。

  崔季明騎著馬,帶人逛逛悠悠出了播仙鎮,本來對各地軍府就很感興趣,再加上刁宿白曾隱隱透露殷邛想要改府兵制度,她更要去了。

  這位旁系親戚似乎名叫賀拔羅,此地折衝府是下府,兵數理應不超八百人。

  八百人,拖家帶口的理應有了個鎮子般的規模,崔季明自播仙鎮向北行了三四十里,這才見到了一個建的歪七扭八的村落,村落更遠處澤是個看不太清楚的層疊「閣樓」。

  裡頭沒有練兵的聲音,卻在外頭立了許許多多生鏽的長槍,一開始崔季明還沒有看清,她策馬近了,才看見那長槍上……插得竟然是腦袋!

  後頭那些跟崔季明來的親兵都愣了一下。

  還有整個屍體都被長槍扎穿立在沙地上的,彷彿是為了恐嚇外人,崔季明還以為自個兒是來了馬匪幫,看著那各處撿來的木條垃圾做成的寨門旁邊有兩個歪斜的眺望塔,上頭站著個抱刀睡覺的漢子。

  她開口道:「敢問,這裡可是且末北折衝府?」隴右道如今僅剩六州隸屬大鄴統治,共二十三座兵府,同州內各個折衝府命名也多根據地理位置。

  眺望塔上的漢子坐直了身子:「啥?」

  崔季明背後的親兵還沒清楚狀況,那些播仙鎮跟著來的衛兵則神情戒備的立起了槍,崔季明心裡頓時覺得不對勁兒。抱刀的漢子從眺望塔上蕩了幾下,抓著邊緣跳下來,滿臉挑釁站定在前頭:「你是哪裡來的?」

  她心裡頭既然覺得不對,便抬手道:「我是賀拔都尉的表親。」

  那漢子似乎被「賀拔都尉」四個字逗笑了,靠近金龍魚幾步:「你姓賀拔?」

  崔季明似笑非笑的扯淡:「我姓季,單字銘。乃是趙煚後人,歸漢姓改的季氏。」

  這漢子也未必知道趙煚是誰,崔季明又一臉「我祖上這位巨牛逼」的樣子,還說是改了的漢姓,自南北至高祖,外族胡人改姓者相當多,倒連她的長相都解釋了,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哪裡有半分謊話的樣子。

  抱刀漢子顯得依然很戒備,這種戒備已經超過了應有的限度,又問道:「賀拔羅在這兒待了十年都沒有人來找過他,你倒是為何來了?要來怎麼早不來?」

  崔季明道:「壯士說些什麼笑話,十年前我才剛會說話。如今隨家人在南道沿線做些事情,裴郡守也是關中出身,與我家算得上先輩相識,如今暫住播仙鎮,裴郡守與我說,我那表舅就是在這裡做折衝都尉,有這層關係,阿銘自當前來拜訪。」

  抱刀漢子笑了,竟然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子,不管別的要來抱賀拔羅的大腿。他嗤笑了一下:「裴森那老東西也真有意思,什麼都不跟你說就讓你這麼跑來了,那你且去吧,你那個表舅,住在後頭的閣樓上。」

  崔季明笑著道了謝,策馬就往前走,想進抱刀漢子身後的那個寨門,他立刻攔住:「這院子你們可不能進來,我們跟那樓不在一個院內,從外邊繞就是了。」

  崔季明:「敢問壯士可是且末北的府兵,那這寨子不是且末北折衝府自家的地兒麼?我們來見都尉,怎麼不能進府呢?」

  抱刀漢子哈哈大笑:「小郎君,這寨子可不是那都尉的地兒,屬於他的地方就只有那樓,聽他派遣的也只有他那個小媳婦了。」他說罷便不再多言,胳膊一蕩,抓住眺望塔上的一根麻繩,跟猴一樣攀過禁閉的寨門,卻沒有回到眺望塔上,而是躍入了寨內。

  「他是進去報信了。」俱泰輕聲道。

  崔季明輕哼了一聲,掃了一眼那些鬆口氣放下長槍的播仙鎮衛兵,轉頭問道:「你們都知道?」

  那十來個衛兵繃直了身子,搖了搖頭。

  崔季明以己度人,對他們的人品不抱任何希望。想必早就知道,在這裡瞞。

  這折衝府竟然成了如此奇怪的樣子,裴森作為郡守,朝廷下來調動府兵的公函都是由他來收的,基本上一個前身為西域小國的郡,都是由折衝都尉、郡守與當地的族長共同治理,且末郡雖然小的可憐,可裴森一定是知道這個狀況的。

  可為何連賀拔慶元都不知道,如此混亂的折衝府,朝廷也沒有反應?他是對外在瞞?既然瞞又為何允許崔季明來這裡了?

  崔季明擰著眉毛,策馬往後頭走,眼前這個寨子,足有一個鎮的大小,她策馬繞了許久,才到了寨子後門處,一抬頭,便是那足有七層樓高的危樓。

  危樓底層面積很小,也就是個棚屋那樣的佔地,而越往上越大,像是立在地上的一個巨型紡錘,抬頭望去,危樓之上長廊、陽台與房間不計其數,依稀還見得到晾曬的衣服、茂盛的盆栽。整個「城堡」均用木板、土牆和些鐵片做成,雖然看起來像座垃圾城堡,但如此樣子卻並不搖搖欲墜,顯得十分堅固,其中工巧也令人瞠目結舌。

  崔季明走到那空中垃圾城接壤地面的底層,只有一扇木頭門,外頭掛了個銅鐘,她伸手敲了敲那銅鐘,聲音清脆,轉瞬間彷彿整個空中城堡之中,無數大大小小的銅鐘都跟著響了起來,聲音重疊,轟鳴震撼。

  她傻了眼,倒退了兩步,生怕籠罩在無數銅鐘聲音裡的空中城堡被震散了架。

  那木門外頭一個類似於喇叭的管子裡,忽然傳來了嬌俏的女聲,彷彿是從頂樓的地方用傳話筒傳下來的。

  「有事兒沒事兒別敲了!阿羅忙著呢,沒空給你們修那些破油燈!都給我滾蛋!再不走,姑奶奶刀片兒伺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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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38:2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一章

  那女孩兒聲音通過這「話筒」傳來有些失真,但也聽得出年紀不大。

  崔季明真讓這古代對講機給震驚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湊到那喇叭旁邊,清了清嗓子道:「我是賀拔都尉的親戚,您能給傳個話麼?我是明珠的長子,路過此地,特來拜訪。」

  那話筒裡的女孩兒咯咯笑了:「哎呦,咱們這兒沒有什麼賀拔都尉!阿羅,下頭有人說他是什麼明珠的長子……哎,你別擠我啊。」

  女孩兒彷彿被擠開了,立刻傳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你你你是明、明珠的孩子?明珠的孩子都這麼大了麼?」

  「這倒是可以當面敘舊,您應該也看不見我。若是放心,不妨給我個法子,讓我上去見面說話。」崔季明又道。

  她要是一會兒見著上面晃悠悠弄下來個掛繩的浴盆,讓她坐進浴盆裡,她真能分分鐘扭頭就走。

  這裡的一切都體現出主人的奇思妙想,結巴的男聲道:「你打開門,站到那木板上去就是,只能一個人上來!你站好了,我就拉你上來。」

  崔季明打開門來,對身後的親衛和俱泰點了點頭,想著剛剛那小姑娘說的「刀片兒」伺候,暗自扶好了腰後藏在紅色披衣下的短刀,她站上那有扶手的木板,忽地聽到哢嚓哢嚓的機關響聲,整塊木板如同電梯一般往上升去。

  她忽然有點愣,有電話又有電梯,怎麼都好像她是個古代人穿越到現代長見識啊!

  「電梯」升的並不慢,崔季明很快就看到身邊圍著的土牆往下消失,整個人只有腳下一塊板和「電梯」四角一直延伸上去的柱子,身邊豁然開朗,她就跟坐在大樓裡的全玻璃電梯裡一樣,對於城堡的內部一覽無餘。其中大概有五六層,無數或大或小的房間在其中,竟然中間還有些懸空的平台養著雞和蔬菜,抬起頭來,是城堡頂部開的天窗,陽光斜著漏下。

  忽然一停,崔季明只顧著張著嘴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她已經到了。

  面前是三四層的一條長廊,她正對面是一個十六七歲黑裡俏的瘦小姑娘,眼睛瞪著,一手拿著一把繫紅纓的長刀,戒備的瞪著崔季明。

  她身後則是侷促不安絡腮鬍子的三十歲不到的男人,生的白胖白胖,臉上似乎刺了字,一身麻衣。這倆人一個黑瘦、一個白胖,組一塊兒都能說相聲了。

  黑姑娘說話快的像滴答滴答搖擺的鐘,不停向崔季明發問:「你到底是誰!是哪邊派來的?我家阿羅認識你麼?你要找都尉,這兒可沒有什麼都尉!」

  崔季明踏下電梯,決定先不回答黑姑娘的問題,感興趣的問道:「這些都是誰做出來的?」

  白胖男人搓了搓手,看了崔季明一眼:「是我做的。你、你是國公爺的外孫?」

  看來這個男人就是賀拔羅了。

  崔季明這才看清賀拔羅臉上刺著的是「且末北府兵」五個字,看得出來年代久遠,仍然有淡淡的疤痕,她愣了愣,不都是家奴和府兵才會臉上刺字麼?

  「我是賀拔羅。是國公爺讓、讓你來的麼?」他說著將崔季明往裡引,那姑娘還用殺死人的目光瞪著崔季明,賀拔羅揮了揮手:「杏娘你先去玩,一會兒再來。」

  杏娘不高興的撅嘴,卻還是行了個不知道多麼彆扭的大鄴女子禮節,捏著嗓子:「郎君,那妾告退啦。」跺著腳走了,兩把長刀還拎在手裡不肯放。

  這樓內的長廊是圓形的,構造有點像福建土樓,賀拔羅引她到了一處陽台上,陽光普照,一張小桌兩張木椅,若不是向下望去是黃沙漫天,崔季明真以為是穿越前在自家四樓陽台上喝茶。

  她一臉懵比,賀拔羅給她倒了一杯淡的像水的粗茶,坐在對面的籐椅上,小心翼翼問道:「國公爺讓你找過來的麼?他不是不大往這邊來麼?」

  崔季明低頭望去,這個角度正可以俯視下頭的寨子。那寨內反倒是養了許多的馬,男女孩子都有,來回穿梭,土房如星羅棋佈,炊煙淼淼。

  「我從那寨子門前來過了,被人攔住,只說是這兒沒有什麼都尉,也沒有什麼府兵。想來阿公不知道如此狀況,否則怎麼會將我留在此地,國公爺說是有賀拔旁親的折衝都尉,也能有個靠處。」崔季明本來是應該對賀拔羅這個長輩更有禮貌,只是如今看他建了個空中閣樓把自己封閉在這裡,過著自家的生活,朝廷那邊還掛著都尉的名頭,簡直就是瀆職,對於「電梯」的感慨過去後,她也沒什麼敬意了。

  賀拔羅小聲道:「我從十年前剛來的時候,其實就不是什麼折衝都尉了。只是在這兒,我是什麼,由不得我……」

  他彷彿是十年沒有跟外人說過話了,聲音磕磕絆絆,也將事情講來。

  十年前,賀拔羅作為賀拔慶元那個早逝的弟弟唯一的遺腹子,還是個妾生子,已經長到了將近二十歲,快弱冠的年紀卻什麼都做不了。武藝垃圾,讀書不行,細皮嫩肉,走到哪裡都有人嘲諷他掛著的賀拔姓氏,恰逢各地設立折衝府,賀拔羅竟然領了個狀,要去西北建立自己「豐功偉績」,開拓事業。

  折衝府這種,說是去建軍,更像是去開荒的。在二至六品官員的親屬之中尋找適齡者,最先挑的不是能力,而是財力。賀拔姓氏畢竟放在哪裡,他想去立府便在各個條件上也沒人反對,賀拔慶元顧不上這麼個孩子,便給他了一大筆財帛,又每年給他養兵的支持,將他送走了。

  賀拔羅年輕的時候就摒著一口氣,想要去闖蕩出名堂,可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兒,十年前他從長安買了一批雇兵,出城門的時候,為了防止雇兵逃走,便找了專門刺青的師傅給他們刺面。這幫雇兵嚷嚷著不樂意。賀拔羅沒有辦法,竟然以身作則,先在臉上刺了字,以為他這樣的行為肯定能感召這些雇兵,讓他們看到他的誠意,一路上在加深些什麼將士兄弟情。

  雇兵們就是爛到骨子裡的兵油子,倒是因為賀拔慶元還在長安城內,不敢太鬧騰,也乖乖臉上刺了字,可還沒走到沙洲,刺痕已經淡的沒有痕跡,他們提前跟刺青師傅打點過,刺得特別淺,唯有被忽悠的賀拔羅臉上留著碩大的「且末北府兵」五個字。

  這到了播仙鎮,跟郡守打了招呼,買了些兵器馬匹,賀拔羅拿著地圖,出了播仙鎮才發現他夢想中那片建設自己的軍隊與城池的土地,就是一片荒漠,種地都沒法種。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幫雇兵從馬上拽下來,一頓暴打,錢財兵馬衣服全給搶走跑了。

  賀拔羅光著屁股,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光腳走回播仙鎮去,卻又沒臉進城門,這事兒丟人的他真想一頭撞死在播仙鎮城牆角下。他正猶豫著哪個角度撞過去腦袋能開花時,那幫跟流氓沒差別的雇兵又跑回來了,將他扶上馬,又套上綢緞衣服,讓他繼續當那個所謂的「折衝都尉」。

  賀拔羅真被忽如其來的命運扇懵了,原來是這些雇兵發現他們沒有公文,到處跑著只能做居無定所的馬賊,還不如在這兒掛著「府兵」的名頭,啃一點朝廷撥款和賀拔家給的銀子。等稍微站住腳了,也不妨礙做著馬賊的營生。

  一邊當官兵,一邊當匪首,上頭有賀拔家的這個白胖小子擔責任,他們怕什麼!

  當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這些雇兵當然還不尊重他,在如今的位置建了個簡易的村落,閒著沒事兒就扒了賀拔羅唯一一身好衣裳將他打一頓,就怕毀了他這身唬別人用的外皮,打完了再給裹上綢緞,將他放回折衝府吉祥物的位置上去。

  這幫雇兵們又買了營妓,搭起房子,出去套馬,搶來女人,把這地方變成了匪寨。

  只要是沒有兵鎮守的小小村落,幾乎都能讓他們屠戮個乾淨,這裡不能種地,他們仍要揮霍,來源就只能是如同毒癮一般不能停止的掠奪。

  賀拔羅長的白胖,骨子裡都是長安那些讀書人的勁兒,自然瞧不慣雇兵們的流氓,給自己搭了個屋子,想著要做個特別牛逼的大弩弄在自己房頂上,一箭穿死那些雇兵。

  當然,賀拔羅也是腦子夠奇葩的。天底下有千千萬萬的辦法,挑撥、引戰、下毒這些法子都不用,他也不知道是被打的太久,只想用暴力來復仇,偏想著要用最原始粗野的辦法殺死這幫兵油子。

  大弩的原材料這裡都沒有,賀拔羅想要造東西,就要先去撿垃圾。他就從都尉,變成了騎著一匹瘦馬四處撿木材、鐵片、廢兵器的垃圾場管理員。大弩先沒造出來,賀拔羅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給自己造了些風機暖爐、風吹不滅的油燈、自個兒動的搖椅,甚至是牙刷、菜棚、保溫瓶等等。

  他彷彿這時候才找到自己該做的事情,全身心的沉浸在製作這些小發明中,復仇倒放在了第二位。這些東西推廣在寨子裡,的確也算是造福了一部分人,雇兵們倒也不怎麼打他了,反倒是出門打劫的時候,捎帶點珍稀材料或者是各類垃圾給他,讓他擺弄著玩。

  這樣一過去,就是四五年。一幫雇兵們都搶了女人做媳婦,孩子都大了,賀拔羅都二十五了,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有一回搶來了七八個女人,雇兵們分了那些又豐滿又結實的,獨留了一個十一二歲毛都沒長齊的黑丫頭杏娘給賀拔羅。

  賀拔羅看那丫頭跟個猴兒似的一點點,又不好將她送出去讓那些禽獸們給奪了,只好從自己小窩裡扒了個床鋪給這丫頭。小了十幾歲,他只當養個閨女,好吃好喝的都分給她了,新發明的東西也都漸漸是為了讓杏娘過的更舒坦的。

  就這麼個整天挨打的爛好人,打完他只要有人能誇一下他發明的玩意兒,他都能從地上爬起來笑著跟人家講解。杏娘沒有見識,整天把他誇上天,賀拔羅高興的恨不得每天變著花樣給杏娘做好吃的。

  有一回,一個小營妓捲著錢跑了,雇兵們好幾百人,哪裡想到一個營妓從眼皮子底下跑了,這事兒鬧大,一個個沒臉,竟然拉出來賀拔羅,說是他送那個小營妓跑的,一圈雇兵為了自己大老爺們的面子,非要打賀拔羅一頓。

  賀拔羅都做好挨打的準備了,卻不料杏娘拎著旁人的一雙長刀衝出來,瘦猴似的丫頭片子,舞的虎虎生風,幾個大漢拿不住她,看她赤著臉舞著大刀就是不讓人打賀拔羅,一群雇兵跟看猴兒似的逗笑了,本來想打賀拔羅也就是找個台階,如今便笑笑散了。

  杏娘拖著賀拔羅回去,沒過多久,就忽然有且末本地的族長來,說是他們搶了那族長的小女兒,一問,十一二歲皮膚黝黑的,那不就是杏娘麼?

  那族長都快六十了,還能有這麼個小女兒,說他有三四十個女人的事兒還真不是扯淡。

  杏娘卻不願意走,抱著賀拔羅,小丫頭片子懂得不少,非說自個兒跟賀拔羅有了什麼夫妻之實,賀拔羅被套上個強x幼女的頭銜,也是風中凌亂。那族內來的人倒也不吃驚,就只說要是杏娘受了委屈就回家,族內絕對能帶著人馬打死他「夫君」。

  族裡人走了沒多久,又來人送來了皮毛金銀,全都是杏娘所謂的「嫁妝」,雇兵也想跟那族長搞好關係,沒有搶了這嫁妝,反倒去要跟那族長談合作,聯手勒索過路的商隊。那族長不願意,雇兵們就是一群人渣,不敢跟對方兵強馬壯民風剽悍的村子翻臉,回來打算找杏娘翻臉了。

  杏娘氣的拽著賀拔羅,住到了寨子外頭,這幫雇兵給他們在地上畫了個圈,讓他們住的地方不許超過那個棚屋大的圈子,就等著他們違反了之後,找由頭再對付他們。

  卻不料杏娘白日出去撿東西,賀拔羅逼出了萬千才能,花了好幾年,竟然造出這樣一個紡錘般的城堡來。杏娘出門,這些雇兵知道她的身份,又知道她瘋起來就是條狗,不敢招惹,就等著賀拔羅,賀拔羅卻一切的事情都憑藉這些機巧,打算再不出這城堡。

  他倒是不出來省事兒了,那些寨子裡的人以前都享用著賀拔羅種種發明的結果,如今那些風機暖爐出了問題也沒人來修,下頭寨子裡的人對賀拔羅也就軟了幾分臉色,偶爾讓他下來給擺弄擺弄東西。

  杏娘本氣他無能,可賀拔羅卻發揮一切的才能,給她建了這麼個家,她想著當年話都說出去了,她自己也是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有時候又氣,有時候卻又覺得這樣日子勉勉強強,她當年都說自己嫁人了,怎麼能這麼多年再跑回族裡去,被那幾十個姐姐們嘲笑,倆人便過到今日。

  杏娘都快十七了,當年喊出來都可笑的「夫妻之實」如今也真成了夫妻。

  崔季明聽來,心口簡直梗了一口氣。

  人活的這麼憋屈,也是荒唐到了極點!他這日子過的像是個賀拔家的男兒麼?!更重要的是那些雇兵如此荒唐了將近十年,竟然沒有人上報朝廷?!

  全國的折衝府也不過四百多座,如今戰事多用外軍,調動府兵的時候很少,各地刺史也很少拿著朝廷的符令公函來調兵遣將,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領著朝廷撥款的折衝府兵,結果另一面卻是馬賊、沙盜,這事兒沒人管?

  「天底下,男人活成你這個樣子也是窩囊。」崔季明都沒再去動那杯粗茶:「這事兒,為何朝廷一點動靜也沒有?連阿公都被瞞得死死地,這樣一幫馬賊,頂著府兵的名頭,竟然無法無天了十年?!你的心裡,連一桿秤也沒有麼?」

  她語氣沖人,眉眼冷橫,賀拔羅明明比她大了近二十歲,瞧她一眼卻彷彿是賀拔慶元坐在對面訓他。

  他性子天生如此,杏娘像個熊孩子,他更是像個慫孩子,坐在那裡一副低頭挨訓的樣子。

  崔季明看著對面這個都快三十歲的男人,簡直吐血了。

  「你就沒辦法管管他們?比如外頭放出些消息去,讓他們和其他的馬賊有利益衝突,再把那些勢力更強的沙盜引過來,和他們發生矛盾。到時候你躲進播仙鎮裡,任憑兩撥人弄個你死我活,反正播仙重鎮,馬賊可不敢打到城裡來!」崔季明背手站在陽台上,往下俯視著寨子。

  「我現在連這個門都不敢出,我找誰放消息去啊……再說,我要是做到一半被發現了,杏娘和我都……」賀拔羅竟然這麼回答。

  這個男人真的是除了會琢磨這些奇巧機關,沒有半點長處了!

  崔季明嘲諷:「弩呢?你不是說要做弩來殺他們呢?做了這麼多年在哪裡?」

  「做倒是做出來了,可我怕他們發現了,就一直沒有試驗過。他們要是知道有大弩懸在頭頂,肯定會燒了這樓的。」賀拔羅恐慌道。

  「這個狀況,為什麼瞞著不讓國公爺知道?裴森也沒有上報朝廷?」

  賀拔羅搓了搓手,杏娘從崔季明身後走過來,手裡端著個木碗,瞥了賀拔羅一眼,開口道:「裴森早年跟那幫雇軍的頭頭有合作關係。他若將此事上報朝廷,先不說那幫雇軍肯定不會放過播仙鎮,再加上朝廷撤下這波府兵,再來一波,還不知道猴年馬月,還不知道什麼狀況。」

  杏娘將碗遞給賀拔羅,坐到了木桌上,懸空的兩隻腳蕩來蕩去,赤著腳背,腳腕上繫著一截紅繩,舉手投足還像沒長大,話卻很犀利:「這幫雇兵,倒是也護著播仙,裴森那半死不活的樣兒,自然不管。只是前一段時間,本來這幫雇軍一直很小心的出去偽裝作馬賊,他們做事一向行動無常,不留活口,卻沒想到有個女人跑了。」

  「那女人也是不一般,竟然不逃走,而是偷偷跟了這些雇兵一路,摸到了這兒附近來。她發現了這幫雇軍就是且末北府兵,跑去播仙鎮想要告訴裴郡守。裴森心道壞事兒,他一個酸腐,不好殺這個女人,就關了起來。」杏娘道:「這女人也是有本事,又從裴森手裡跑了出來,我那天在播仙鎮旁邊撿東西,就撞見了她,光著腳,慘的跟乞丐似的,求我騎著馬帶她一程。」

  「看在她給了我一個漂亮釵子的份上,我就捎了她一小段。然後她就給了我這麼一個牌子,說是以後願意幫我一個忙。」杏娘從懷裡摸出來一個小小的木牌,扔給崔季明。

  她放在掌心裡,木牌沉甸甸的,磨得油亮,上頭卻刻了個極其粗劣的……王八。

  「後來她路上跟我講,說她發現了且末北府兵的秘密,讓我遠離這片地方。我才想著,真是救錯人了,她這說出去了,要真是擔責任的未必是那些滑頭的雇兵,而是阿羅。我想殺那女人,她卻腳底下跟生了翅膀一樣,一見不對就跑了。」

  「再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女人忒有本事,她將此事告知了附近幾個州的折衝都尉,這幫都尉直接就聯名上書要上報朝廷。裴森倒是因為這十年來跟這幫雇兵牽扯太深,甩不掉責任,恐慌的不行。結果這都快半年了,附近幾個折衝府的信者都回來了,朝廷還是一點震怒的樣子都沒有。裴森估計心裡怕的都要睡不著了,老是吊著還不如先去找賀拔慶元商量——」

  卻不料賀拔慶元來了播仙鎮,說了沒兩句急急忙忙就走了,留下了崔季明。

  裴森怕也是不敢招惹賀拔慶元那尊大佛,想要來忽悠崔季明這個半大少年,來甩脫責任,順便讓她將此事轉達賀拔慶元,於是沒有攔著崔季明過來。

  崔季明簡直要頭疼了。她覺得裴森心裡頭肯定有更多謀算來明哲保身,只是如今身邊都不是熟人,指不定誰說話都藏一半,她很難猜得出事情的真相。

  「你知道這個牌子是怎麼用的麼?那女人怎麼有本事讓那麼多折衝府都相信她的話?」崔季明顛了顛手裡的王八牌子。

  「你不知道這邊兒有群人叫陸行幫麼?我記得還是幾十年前從中原傳過來的……」杏娘托腮道。

  崔季明皺眉:「怎麼還拉幫結派的?」這隴右道一片荒漠,倒看起來像個江湖。

  「陸行幫,就是一幫販夫走卒,幹什麼的都有,南道、北道只要是城內城外,有個門面,擺個攤子的,莫不和這個陸行幫有點關係。他們消息靈通,人脈廣得可怕,至於這牌子怎麼用,那女人只跟我說了一句。」

  「找個攤兒去問:『這兒有沒有水生千年的王八!』就行。至於到底這牌子能做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杏娘倒是比賀拔羅靠譜些。

  崔季明雖然很想吐槽這一句暗號,卻抬了抬手,示意要用一下這牌子。

  「我倒是心裡有個計劃,裴森如今就是不插手,要等國公爺從波斯回來,不知道幾個月呢,我等不起,這事兒怕是不能拖到那時候。」崔季明道。

  賀拔羅一聽,整個人都從凳子上跳起來了:「你、你你要幹嘛!你可是他獨孫,要是出點什麼事兒,我就連個全屍都沒了——」

  「我要是等,指不定阿公就沒全屍了!」崔季明怒道:「你當真以為朝廷是眼瞎麼,之前可能是消息閉塞,這會兒聯名的公函都遞上去了,朝廷還裝著看不見,你以為是因為什麼?!」

  她看著賀拔羅一臉不懂的樣子,氣的直翻白眼:「朝廷裡,多少人盯著賀拔家。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明明聖人就知道了,如此好的一個把柄,卻壓下不用,要不就是再等時機,要不就是想讓事情鬧得更大!」

  崔季明道:「若是能在聖人用這個把柄之前,解決掉這幫兵匪,死的一個不剩咱們大不了一個『帶軍不利,無兵可交』的罪名,拿不著什麼證據,若是留著他們活命,這不是掛在你頭上的刀,而是掛在國公爺頭上的刀!」

  崔季明話音未落,忽然聽著下頭傳來了呼喝怒罵的聲音,心中大叫不好,從陽台上探下頭去,只看到那匪寨後門裡竄出一小隊人馬,已經和她帶來的親兵針鋒相對!

  崔季明從那機關手拉梯上下來的時候,可謂是殺氣騰騰。

  賀拔羅的描述,寨門口裝飾的屍體,如今那兵匪吊兒郎當擋在前頭的身影,她醞釀在心裡頭,翻來覆去。

  連同前世,她見過的一千五百年後也一樣不堪的某一小撮人映在腦子裡。

  她的出現,果然讓對面五六十人的兵匪也靜了靜。

  崔季明手裡頭拎著拿把半臂不到的短刃,臉上是笑著的:「諸位在此,有何貴幹?」

  那兵匪中為首的是個將中間頭髮剃禿的男人,鮮卑、突厥之人,常有這樣剃髮的傳統,他三四十歲,抱著胳膊笑的猥瑣:「自家後院,怎麼不能來看看。不知道這位小郎君,與那位都尉大人,談的如何?」

  崔季明聽到這個『自家後院』,面上冷笑道:「談的不如何。一個廢物,要其何用。」

  禿頭兵痞:「談的不妥沒什麼。只是您幾位站在咱這後院的地盤,外頭兵荒馬亂的,既然進來了,不如屋裡頭喝一杯。都是拿刀過日子的朋友,進來肯定有很多話可說。」

  崔季明忽地望了一眼後院的幾個檯子上,有一兩個膽怯的探視者,笑了。

  她笑嘻嘻走上前去,裝作摸袖口的樣子:「喝酒就不必了,我這裡有幾個銀子,麻煩給哥兒幾個喝酒請個方便。」

  若是旁邊親衛走近,那禿頭兵痞自然會提防。

  可崔季明穿的如同公子哥,身上掛著竹笛,還有一把跟香囊扇子一樣裝飾用的短刀,那禿頭兵痞反倒策馬靠近了些,還想著挾持了崔季明,叫那些親兵乖乖交上武器,在地上打幾個滾,不管死活拖進院子去。

  這崔季明倒是可以留兩日,看著裴森如何反應,再決定死活。

  卻不料崔季明低頭翻了半天,抬起臉來:「我沒帶銀子,怎麼辦——」

  那禿頭兵痞正要說話,忽地崔季明紅衣一翻,抬腳蹬在他膝下馬腿上,她七成的力道,那馬直接前腿斷崩,身子一歪往前倒來。

  兵痞驚叫一聲,他僅剩不多的那點頭髮就被抓住,短刃映著天,光若虹日,手腕翻飛,輕輕巧巧的在他頸上盤了一圈。

  他的腦袋已經拎在了崔季明的手上。

  俱泰一驚。

  他哪裡見過崔季明動手殺人。

  崔三表現的永遠是笑意盈盈,縱然之前動過刀,也與殺人聯繫不到一起來。如今動起手來,笑面如同半邊隱在暗裡的觀音面,似笑非笑,讓他心裡都在顫悠。

  鮮血噴湧,一陣驚叫怒罵。

  轉瞬,一幫兵匪拔出刀來,斜握在手中,亮澄澄的刀面裡頭映著太陽,日頭之下彷彿沙地上都灑滿了光。

  崔季明腳下卻是灑滿了血。

  那無頭屍體如砍斷了的水管,往外無節制的澆濕地面,崔季明拎著那腦袋後頭的辮子,對著那幫兵痞的不是臉,而是錚光瓦亮的頭頂。

  崔季明:「今日好在是穿了一身紅衣裳。」

  崔季明似乎在長安屁話虛禮講了太多,到了這兒,對付人渣,只言一個殺字。

  她抬了腳尖便將那腦袋踢出去,人在沙中一踏,抓住最近的那兵匪的馬鬃,微微偏頭,耳環的金色與兵匪大刀斜劈下來的銀光撞在一處,她身子快的是一片被風吹上天的楓葉,短刀直接扎進那兵匪的喉管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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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38:4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二章

  不知誰呼嘯一聲。

  寨門卻緊閉著,裡頭的人不聽不聞。

  幾十個兵匪往紅影上撲來。

  賀拔家的親兵如鷹隼一樣策馬圍過去,獨留裴森送來的那些衛兵滿面猶豫。

  她的功夫,跟詭譎輕靈、刁鑽狠厲之類的都半分關係沒有。

  非要說,就是簡單。

  劈砍揮刺,她用的都是每日清晨無數遍重複的最基本的軍家招式,可當這些東西練進骨子裡,她又有如此勢不可擋的力道與氣勢,一切都不如這些實用。

  那幫兵匪總共也就千人,能在這混了十年,也都不是什麼軟柿子。

  可偏偏就是那些他們都想開口嘲笑的基本到可憐的招式,扎穿了他們的嘴。

  崔季明拽住韁繩,地上一蹬,腰往天上一抬,避開一人的刀,轉手抓住他的手腕,刺進別人胸口。

  身後勁風傳來,她低頭回身,狠狠一掌推在另一人的下巴上,打的他頜骨盡碎口鼻湧血,轉手奪了這人的刀,又斜劈了其他人。

  她的刀插在哪個人的背上,她自己都不知道。

  這會兒去找刀也沒意義,崔季明殺一人,便換一把刀,連拔刀的工夫也沒有,她掌心的血,幾乎沾染了這幫匪類的每把刀柄。

  踏出去一步,總要收回幾條命來,轉一個身,總要擰斷幾根脖頸。

  如此鬆垮的外衣,襯得她瘦長一條,外人看來是螳臂擋車,她在裡頭卻像是帶著血刃的陀螺。

  那些兵匪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條件反射往後退,身後便是親兵直插過來的長槍。

  崔季明腦子裡如今有很多人。

  有追殺阿厄斯而來,將奴僕少年開膛破肚的那幫馬賊。

  有前世臨死前,抱著想要偷賣的孩子的人販子,穿著最平常的衣服,眼裡閃著的是歇斯底里非要她死的光。

  有她幾年特警生涯裡頭,陪伴著幾年的隊長臨死前恐懼而不甘的目光。

  有讓她徹骨膽寒,甚至連特警這個職業也懦弱拋棄的,那些要將所有人拖入地獄、要世界陪葬的惡意的臉。

  她有十幾年沒有像今日這樣了。

  崔季明身上也流了血,幾十把刀總有的能劃到她,背後長長的結痂崩裂開,如同崩開枷鎖,開裂的聲音順著脊樑傳進她腦子裡,鮮血酣暢淋漓的往外沁湧。

  體力總是有限,她腳下一個踉蹌,抓住了韁繩才穩住身子,想要借勢一偏,再度抬刀,轉眼才發現,僅剩的幾個人已經穿在了那些親兵的長槍之上。

  「三郎!」幾個親兵都與崔季明關係極好,看到她一身是血,單手抓著韁繩快要倒下去,驚叫道。

  崔季明覺得剛剛力道太猛閃著腰了,一手扶腰,鬆開韁繩直起身子來。

  這幫人也是人山人海殺出來的,馬上掛過幾十個突厥奴的腦袋,這一波血戰結束的太快,衝進人群裡的崔季明往外絞著,裡應外合,幾十人的屍體轉瞬染紅了這一片沙地。

  「他們為何沒有動手?」俱泰連忙上前問道。

  他指的是一牆之隔裡頭的兵匪。

  崔季明笑了:「這倒是顯得裡頭的人難對付了,放個幾十人的餌出來,測個深淺,那頭指不定派人去了播仙鎮打探我們的來歷了。」

  她翻找了一下,拔出自己的短刀,在紅透的衣擺上擦了擦,刀刃上血黏稠半乾,拭不淨,刀尖上一點紅芒刺眼。

  一低頭,卻看著那根掛在腰間的竹笛也濺了幾滴血痕,崔季明連忙抽出來,用裡頭乾淨的衣袖小心擦淨,指甲摳弄著那縫隙裡的血垢,處理乾淨才鬆口氣。

  崔季明在剛才暴烈的動作後,安靜的離奇,她翻身上馬:「快走,他們的人從播仙鎮問過我的消息,指不定還想將我留在這裡。幾千人總留得住我,到時候還不是讓人捏扁搓圓了拿來威脅旁人。」

  崔季明似乎有意避開周圍人探究或震驚的目光,收了收下巴,策馬率先衝了出去。

  俱泰是被她拎在馬上同騎過來的,如今看她跑了,光顧著對一地狼藉的屍體發呆,竟沒有反應過來,有個親衛還是拽起了他,趕忙跟上了崔季明的身影。

  他們走後,才有人推開了寨子的後門,看著一地屍體倒吸了一口冷氣,眼見著那血一直在往沙子下頭滲,指不定掘地三尺都可見紅,連忙轉身跑了進去。

  寨內一處大堂之上,幾進幾出的院子,用土牆木頭粗劣的模仿南地院落,裡頭坐著個咬指甲的瘦削男人,四十歲前後,聽到腳步聲立刻轉過頭來,目光如鷹死死盯著衝進來的年輕雇兵,開口嘶啞道:「死絕了?」

  那紅髮年輕人喘息著,費力的點了點頭:「龔爺,他們死的太慘了,縱然咱們是拿西堂的腦袋瓜子試刀,這要是各堂問起來,不好說吧。」

  「還怕這好不好說!」龔爺聲音嘶啞到了極點,簡直如同砂紙磨鐵甲。

  紅髮年輕人一口氣兒還沒喘舒坦,外頭又衝進來一個,膝下一匹瘦馬踏起無數黃沙直衝進院前,滾進院裡來:「那、那——龔爺,那來的人根本不是什麼姓季的!是賀拔慶元的外孫!」

  紅髮年輕人看到衝進來通報的正是西堂的人,心裡頭一跳。

  龔爺那頭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身邊人的身手都如此厲害,他們只來得及叫一聲,就給殺得一個不剩了——早知道剛剛我就應該派人留住他們!賀拔慶元的外孫,捏在手裡頭,裴森那蔫不拉幾的老東西還想叛?!」

  風塵僕僕衝進來通報的人,沒聽見龔爺說別的,只聽見了「殺得一個不剩了」,兩眼一翻差點昏死過去。

  紅髮年輕人連忙去扶,通報之人已經不可置信的就要張口嚎起來了。

  龔爺卻收了手坐回了凳子上,咬著指甲又用那尖銳的目光盯著他,開口道:「你說你,要是跑得快些,我早知道這消息,不也就——」

  這推脫的簡直太乾淨。西堂的人死了,怪的還是你們西堂的人。

  龔爺壓根就沒想著要給與他有過摩擦的人活路。

  通報之人簡直一口氣都要上不來,臉憋得通紅,尖聲道:「龔爺,咱們西堂不就是往日裡多分了些路子,若是有不妥,堂會上爭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這樣針對!」

  「阿繼。送他回去。」龔爺對紅髮年輕人說道。

  阿繼心裡頭一顫,扶著那人送了出去,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龔爺,西堂這回死了幾個頂事兒的,倒是不足為患了。只是這新來的什麼外孫,看著樣子也就是個孩子,咱們要不要……」阿繼頭更低了,他狠狠繃緊兩條腿,生怕一鬆開力道,兩條發軟的腿會哆嗦起來:「那個賀拔家的小子走了,咱們邊上還有個賀拔家的呢。」

  「賀拔羅算個什麼東西,他要是有用也不會活到今天了。這麼個玩意兒,威脅不了任何人。那個外孫姓甚名甚,來了幾日,查清楚了麼?」龔爺最後拔高嗓音,嗓子更像是尖銳的金屬摩擦。

  「咱們之前得罪了陸行幫,播仙鎮本來就比別的地方難進,實在是一時半會兒問不出來。」

  「問不出來也要問!賀拔慶元要是來了,才真的就是絕路了!裴森就是一坨糖漿,黏黏糊糊,這兒沾一點,那邊兒碰一點,賀拔家的外孫還是次要的,裴森才是留不得。」他說完了,才覺得對阿繼說這些也是無用,住了嘴,只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

  阿繼靠過去,前傾著身子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兩條腿鬆了力,再抑不住骨子裡的哆嗦,如篩糠般抖了起來。

  **

  「怎的不能讓我進去!」阿穿蠻橫起來,手裡緊緊捏著個陶瓶子,氣勢無邊的的瞪著啞娘。

  啞娘自然沒有跟她鬥嘴的份,身後靠著門,堅決的搖了搖頭。

  「我也很會照料人的!我阿耶經常打獵受傷,都是我給塗藥的!你不讓我進去,還不知道郎君幾日才能好呢。」阿穿喋喋不休。

  啞娘轉身就要進門,阿穿眼看著她只留了個背影,連忙將那陶瓶子塞到啞娘手心裡:「那你把這個藥給郎君,這是我們家祖傳的,專門治外傷的!就這麼一點,做起來可麻煩了,別忘了跟郎君說啊!說是我給的。」

  啞娘無奈的點了點頭,接了陶瓶子走進去。

  崔季明赤裸著大片狼藉的背,趴在那裡,頭髮垂下來蓋在臉頰上,臉上剛剛擦淨,髮絲中還有乾了的血跡,看著啞娘走過來,她睜開了眼睛。

  如點墨般的瞳孔裡凝了層霧沒有散完,眼眶微紅,幾乎看不出來。

  啞娘正要將那陶瓶子裡的藥泥倒在瓷盤上,看她這個表情愣了一下。

  崔季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轉瞬閉上眼睛,啞著嗓子道:「快點。我還有事。」

  啞娘洗淨手,將那藥泥塗在崔季明背上,傷口崩開後更深了,她沒怎麼見過傷口,可因為常年做針線活,手頭輕柔的如鴨羽,今日更是動作格外小心。

  她找來棉紗纏住背後的傷口,崔季明直起身子來,看著棉紗纏在胸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勉強偏著頭忍耐著沒有拿手去擋。

  外頭蹲著的阿穿,卻可這勁兒用手指頭戳那窗紙,可這窗紙也不知道是幾層透光的紙黏在一起,竟然堅韌的她指尖都疼了也戳不開。阿穿越戳越怨念,氣呼呼的拍了一下窗檯,正回過頭去,卻看著崔季明換了身衣裳,正撐著門框似笑非笑的看她。

  她比之前更蒼白了,不過畢竟膚色那樣,蒼白也只能在嘴唇上顯出來。

  「戳爛了,我夜裡頭睡覺都能往裡進風。」崔季明無奈道:「你能不能去找點事兒幹,別一天到晚圍在我這兒?」

  「我的責任,就是照顧郎君!」阿穿收回手指,一下子直起了腰,朗聲道。

  崔季明本來想嗤笑她這一句話,卻忽的想了什麼,轉過臉來:「那你便好好做個丫鬟,隨我出門走一趟。」

  阿穿愣了,一下子激動起來,蹦跶著就要靠往崔季明這邊來,笑嘻嘻道:「郎君今日不帶那個腿沒胳膊長的醜小人了?」

  ……她說的是俱泰吧。這丫頭嘴真夠毒的。

  「他太顯眼了,今日倒不打算帶了。」崔季明摸了摸懷裡頭那個刻了王八的牌子,往外走去。

  播仙鎮唯一的一條勉強算做繁華的街上,唯一一家兩層樓的客棧,將自個兒妝點的跟個掛滿綾羅珠玉的姑娘,不大的門頭上插滿了飄舞的布簾招牌,連正門幾乎都要摸不見。

  陸雙趕了三四日的路,才來了這兒。

  選著二層靠欄杆的位置一坐,本來想把手裡那棍棒放在桌子上,卻看著桌子上層層疊疊發黑的油污,連他也都噁心了一下,棍棒放在了膝蓋上,拿根筷子敲了敲碗。

  所謂客棧,這名字叫的好聽了些,實際上來的都是腳伕粗漢,飯只能是吃不死人,酒只能是帶點苦味,屋裡被子都髒的發硬,想要熱水?呵呵多加三倍價錢。

  也不怪這些客棧亂成這個樣子,畢竟達官貴族可以住提前置辦的院落,次一點的富商可以住自己帶來的超豪華帳篷,客棧這行業,興起也沒有幾十年,自然談不上有什麼行業規範。伺候的都是那些幾個月不洗澡窮的叮噹響的漢子們,他們有個睡的地方就成,哪裡那麼多要求!

  小二拖著腳步耷拉著眼皮走上二樓來,嘴裡不知道在念叨什麼,給陸雙倒酒的樣子實在敷衍,嘴上小聲說的話,卻是恭敬:「雙爺,那耗子的主子便住在臨這一條街的地兒,今兒晌午出去找了外頭那位高樓裡的都督,剛回來的時候帶著紅回來的。龔寨裡頭來了個西堂探事兒的,咱們沒走了風聲去,他卻問著了旁人,估計龔寨裡頭也看著這主子呢。」

  龔寨不過是代稱,如今老的死了,龔爺當位,風也變了。播仙鎮裡頭的人為了區分以前那個營寨,便叫如今這個是龔寨。

  陸雙抬了下眼睛:「耗子還在?」

  「寸步不離。」

  陸雙沉默了一下,眼見著身邊有旁的客人落座,朝他們看來,便咋咋呼呼道:「哎你這瞎屢生!倒個酒撒了半杯,兩個銅板買的酒水,就該讓你趴在這兒舔乾淨!」

  那小二也做怒狀,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一個叫花子的樣兒,跑進來討兩口酒,給個銅板就當是爺了?!」兩人幾句口角似的,那小二下樓了,獨留陸雙一個人坐在上頭。

  他也本來是不打算來播仙的。

  接了長安來的信,後頭簽著四個人的名,天南地北十幾年的人,如今湊在一塊兒,商量出來第一件事兒就是要他來殺個姓殷的。

  當真是世事無常。

  收到這信時,賀拔慶元帶著人已經走到了石城鎮,陸雙還沒有動手的意思,忽然那昭王如人間蒸發般消失。之後便是崔三遇上了幾年沒有一次的龍旋沙,傷了個半死回來,竟然選擇了留在播仙鎮。

  這倒是讓他感興趣了,陸雙要殺的兩個人,莫不是都跟那個少年崔三有關係,全都是她的兩個近侍,昭王不見了,俱泰卻還在。陸雙卻並不打算急著動手,他直覺唯有這崔三能讓那石沉大海的昭王自己冒出頭來,俱泰雖好殺,但他如今因為龍旋沙那件事「榮升」成為崔三的恩人,寸步不離了。

  崔三似乎相當警覺,驚動了她,怕是以後不好再利用她引出昭王來。

  這一個龍旋沙真是有意思,昭王跑了、俱泰難殺了、崔三留下了。將他心裡頭預估的計劃全都擰了。

  他打算在播仙鎮多待幾日,陸雙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只覺得陸行幫這群做生意的,越來越不要臉了,這簡直就是一桶井水裡加了半勺黃酒,也敢拿出來賣,倒是將他沒下限的本事學了個十成。

  陸雙這才一低頭,忽地看著那剛剛下樓的小二又飄上來,掠過他身邊,語氣有些急:「耗子的主子來了!」

  陸雙往樓下看去,竟然看著崔三逛蕩進了這家跟她形象實在不符的客棧來。

  顯然,崔三是想打扮的樸素些,可在這地方,穿的乾乾淨淨就是不得了了,更何況她最樸素的布衣,也是繡著暗紋,半分補丁沒有。

  從陸雙這個角度,就看見了她鬆鬆垮垮垂在肩上的捲髮,透過布衣顯露出來的脊背的曲線,連著露在衣領外頭一截脖頸,線條就跟一隻裹在衣服裡頭的幼豹。

  她手裡頭還拎著的一把光禿禿劍鞘的橫刀。

  陸雙眼睛尖的很,他看著崔三從懷裡拿了個木牌子來,她斜了身邊的阿穿一眼,阿穿捏著牌子,不樂意的說道:「這兒有沒有水生的千年王八。」

  那前頭的掌櫃,點頭笑道:「有的有的。」接過那牌子,不著痕跡的朝陸雙的方向看了一眼,陸雙輕輕點了點頭,卻不料崔三竟然連掌櫃的一點眼神也注意到,直接回過頭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瞳若點墨,目光就跟那橫刀一樣直而尖銳。

  陸雙不禁愣了愣。

  他沒見過崔三,下頭人傳來說『掛著笑金耳環的哥兒,人群裡打眼一看,你便能認出來』。

  可如今她沒笑,也沒帶金耳環,陸雙還是瞧一眼便心裡頭叫了一聲。

  「就是她了!」

  掌櫃連忙道:「郎君拿的這牌子,便是咱們的上賓,便是有事兒一句吩咐。咱們上頭有位專管此事,消息靈通的,郎君有什麼吩咐,儘管上樓去。」這掌櫃接到了陸雙的眼神,生生將這最下等的敷衍人用的牌子,說成了上賓的憑證。

  崔季明點頭謝過,往樓上而來。

  樓上桌椅雖髒,但她落座在那個二樓那個男子對面,明顯嫌棄他更多一點。這男子帶著頂破斗笠,渾身打扮得如同個叫花子,滿身油污怪味兒,說是這桌椅是被他滾髒的她都信。可偏生他都髒成這樣了,還一副嫌棄桌椅的樣子,不肯將東西放在上頭,把他那三尺的棒子和手都放在了他膝頭。

  「不知如何稱呼。」崔季明用突厥語說道。她漢話只會說從小教在骨子裡的官話,也就是所謂的洛陽正音,大鄴本來就方言很雜,西域更是語種也多,她這個年紀要是說官話,幾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別人自己的世家出身。

  對面的叫花子抬起頭來,二十多歲的樣子,也可能年紀更大,下巴上一圈鬍茬,眉毛亂糟糟的,五官似乎很周正,或者能算上英朗,可臉上實在太髒,崔季明只覺得他眼睛很亮,目光狡黠。雖然散發著惡臭,可畢竟他自個兒不是被傷害的那個,行動做派倒是很瀟灑隨意。

  她一靠近,陸雙就聞到了血味,混著某種特別的土草藥的香味。

  他眨了眨眼睛:「哦,我叫陸雙,你可以叫我雙兒。」

  這麼個閨名兒,崔季明舌尖上盤了半天噁心的叫不出來,她心情不好,撇不出旁日渾身欠抽的本事,只平淡拱了拱手道:「原來是陸兄。在下季銘。這牌子是通過一位熟人手裡得到,聽聞陸行幫耳目天下,於是想來打探個消息。」

  陸雙看著她一臉強憋著的表情,又聽了這麼個化名,心中竟然想笑,面上掛了幾分嬉皮笑臉。

  那牌子從崔季明手裡遞給他來,手上一摸,邊上凹下去的暗紋代表各自的線路,他心裡已經有數。

  崔三去了一趟龔寨得了這牌子,之前十三娘路上遇見龔寨,幾乎被滅的不剩人,她心中懷恨,卻對播仙地方上不瞭解,不來得及跟播仙的陸行幫打聲招呼,就去找了裴森,結果讓裴森給捉了。這頭陸雙得了消息,還沒派人去救十三娘,她倒是頗為狼狽的自己跑回來了。想來救她離開播仙的人,得了這塊兒牌子,又給了崔三吧。

  陸雙心裡頭轉瞬已經將整個事情摸了個明白,連崔三開口想問什麼,都知道了個差不多。可崔三想問的,不是他想讓她問的。

  當初崔季明跑到龍旋沙那裡,弄的一身傷回來,怕是去追昭王,昭王這一走,連她也瞞著了,既然如此,她最好來求陸行幫幫她找昭王的行蹤。到時候陸雙且作幫忙樣子,將她的名號散出去,引的昭王前來。

  這麼多想法,轉在他心裡頭不過一瞬間。

  開口便笑道:「咱們這陸行幫,也不就是些販夫走卒的小人物,乞索兒、田舍漢,一幫子沒甚麼用的人,不過就是咱們這些人見縫插針,天羅地網,沒有不知道的消息,看郎君如此音容相貌——」

  「別那麼多話,你就跟我說,這牌子能做什麼!」崔季明看這陸雙笑的一臉諂媚,腦門上青筋都有點鼓,脾氣上來了。

  「能讓咱們陸行幫,給郎君做兩件事情!」陸雙伸手比了個二。

  「那我想問,現在南道上有沒有匪幫,跟外頭那些『府兵』們,有什麼新仇舊恨的?」崔季明直接問道。這陸行幫如此消息靈通,不可能不知道且末北府兵的事情,怕是連她身份也都能猜的差不多。

  陸雙往椅背上一靠,摘下他那斗笠,露出亂草一樣的頭髮來:「這種匪幫,跟誰都有仇,自己窩裡還捅幾刀呢。郎君若是想跟他們有些不妥,不如找著南道上最大的一幫馬賊。」

  「是誰?」

  「名字叫半營,一半的那個半。郎君應當知道,咱們現在的且末是屬於先年吐谷渾之地,中宗時期,吐谷渾曾妄圖復國,當時的可汗世伏被賀拔慶元出兵所殺,賀拔家門平定吐谷渾。世伏之弟慕容伏允即位沒有三日,吐谷渾便分裂後,臣子代行,歸順大鄴。那時慕容伏允便遁走西突厥。」陸雙抱臂講道。

  崔季明沒想到他從這麼久遠的事情講起,當年賀拔慶元平定吐谷渾時,也不過二十歲上下,那時軍中還有不少他的叔父。

  不過這陸雙既然要講,看來這半營牽扯頗深。伏允遁走之後的事情,恐怕不是陸雙這種專打聽消息的還未必清楚,崔季明乃強耐下性子來聽。

  這陸雙聲音忽高忽低,講起話來手上動作不斷,當個說書先生倒是合適的很。他又道:「這慕容伏允年紀還輕。可西突厥勢弱,沒過幾年向西遁走的更遠,這伏允便又去了東突厥。東突厥頡利可汗對他態度並不親密,伏允想要通過頡利可汗復辟吐谷渾,可頡利可汗並不將他放在眼裡,伏允怒而遁走隴右道,用回他在西突厥時的名字阿哈扎,在隴右道立下半營。」

  「阿哈扎?」崔季明琢磨道。雖然這個時代的歷史已經跟崔季明記憶裡的歷史差的離譜至極,但西突厥應該也是日後奧斯曼帝國的前身,有這麼個土耳其風格的名字也不奇怪。

  「不過這半營雖然十分強大,可卻也隱藏的很好,早些年阿哈扎還露面,如今卻幾乎已經不大出來,他膝下有十四個兒子,且讓他那些兒子出來做事。至於半營的位置雖然不清楚,但最近北道被頡利可汗攻下,他們活動的十分頻繁,你若是想找也能找得到……可是半營,按理說是很難與那幫千人不過的『府兵』有什麼衝突。」陸雙如此總結道。

  「郎君若是想要走這麼大的險,不若在龔寨中挑撥挑撥,所謂是一幫亡命之徒,他們也並不牢靠。」

  崔季明卻搖了搖頭:「挑撥離間,只能讓他們勢弱,裡頭總會剩下那麼幾個最不要臉的。我要的是他們一個都不能活。」挑撥這招適用於兩撥人馬對壘,可崔季明手裡頭沒有兵馬,裴森若是讓播仙鎮的兵動了手,只能將事情鬧得無法收拾。

  她是想要這幫府兵一個不剩的因為那些「匪類」的行事而被殺。

  陸雙卻被這小子一句「一個都不能活」驚得噎了一下。

  「這龔寨一般出去踩盤子剪鏢,消息從哪兒來?是外頭走的風聲,還是有自個兒的盤道?拾人牙慧的事兒做了,可有過得罪?」崔季明問道。

  這幾個黑話的詞兒,千百年沒變,崔季明前世追兇多年,這些話都記在了骨子裡頭,說出來聽得陸雙也愣了一下,只道:「他們沒什麼外頭的路子,以前憑的是跟播仙鎮咱們幫的併肩子有過些交情,可這因十三娘的人馬被殺的事兒,也斷了個差不多。他們如今消息都問不到了。」

  崔季明心裡頭卻有了點譜。

  陸雙還等她開口再說再問,崔季明卻開口道:「那這事兒好辦,勞煩陸兄這頭兒的放幾句消息便是。想來應該能做,我也不會拿著塊兒朋友給的牌子當令箭,酬勞自然是有。只是這第二件事,季某想請陸兄給打探個人。」

  陸雙跟崔季明聊了不過來回幾句,心裡頭便有點驚這少年的老成,看她轉了話題,說了第二件事,心道:她是要問了!

  「季某身邊原有個侍僕,在石城鎮的時候,說是去送信,結果卻跑了。」她開口道:「那侍僕嘴裡頭知道的事兒有些多,如今是死是活還不清楚,只料到是跑不遠。也不知這邊,有沒有些風聲,或是能給查著一點。」

  陸雙堆起笑來:「這都是小事兒,沒問題。那位奴僕長相如何,年歲多少,從哪裡走的,身上穿了什麼衣裳?」

  崔季明一一說清楚。

  這幾日她琢磨起來言玉走了的事情,一想到他有人接應,就沒了邊。

  讓她仔細琢磨起來,還真是有些不對。

  那雙胞胎和阿厄斯一隊人來了才一兩天,言玉便離開了,崔季明當時覺得那雙胞胎不對,想讓言玉轉達給賀拔慶元,可阿公那邊卻不像是知道的。這次從石城鎮到播仙鎮一路上,阿厄斯都遠遠的綴在隊伍後頭,而且兩個雙胞胎似乎還和隊中其他商人打成一片,坐在別人腿上喝酒的事兒都讓她見過好幾次。

  當時崔季明受傷沒有多想,可若是阿公知道了,以他的謹慎,怎麼可能會不把阿厄斯趕出去?是不是言玉根本就沒有傳達到?

  也不是她非要去懷疑言玉,只是這一品就不對勁了。她覺得以言玉的能力和性格,既然要走,肯定是有一條早早鋪陳好的後路,那這條路,到底在哪兒呢?

  崔季明糾結的不過是他的一言不發。

  她也沒有想過有半點言玉還會回來的可能,她就是想知道,他如今在哪裡,日後打算做什麼。就算只是個舊友,崔季明也想看一眼地圖,看一眼山脈,心裡知道他正在哪個方向、哪個位置生活著。

  「這南道上魚龍混雜的,也不知道陸兄聽沒聽過一個叫『阿厄斯』的商人。」崔季明問道:「棕髮、大鬍子,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這描述實在是太寬泛,南道如今來來往往多少商人,他只搖了搖頭。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問的不對,又道:「那,有沒有見過一對兒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少年,容貌極美,有些女子氣,皮膚白皙,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考蘭和考風則是很有特點的。

  陸雙一下子就想了出來,張口欲言,卻轉了問道:「郎君哪裡見過的?」

  「途中,這幫人跟上了我們的隊伍。」崔季明道。

  陸雙心裡頭暗罵一句,那石城鎮的招子也是不伶俐,竟然那雙胞胎纏上賀拔慶元的大事沒有報上來!

  他打了個哈哈:「那對兒雙胞胎是咱們南道上知了名的倌兒——」他這頭嬉皮笑臉的那個樣子還沒擺出來,就看著崔季明握在手裡的拿把橫刀騰地出鞘,連一點兒緩衝都沒有,阿穿只感覺勁風把她劉海都給吹開了,那刀直直的就抵在了陸雙臉旁邊。

  崔季明笑了。

  她拔刀絕大多數時候說是指哪兒刺哪兒,半分錯不了,這會兒想頂在他喉結上,卻指在了別的地方。

  陸雙剛剛擺在膝頭髒兮兮的竹棒,此刻堪堪抵在她的窄刀背上,擋住了她刀尖一點寒芒。他手腕沒有半分用力的痕跡,崔季明的刀尖卻靠不過去絲毫。

  「陸兄原來只是這客棧偶爾來管事兒的,就這麼深藏不露。貴幫,不敢想啊。」她笑眯了眼睛。

  「不不,在下不過是個四處行乞的叫花子。只是慣常見了說不兩句愛動刀的,也就擋著一下子,練了好幾年,練進骨子裡了。」陸雙笑了笑,兩張虛情假意的笑臉對著映在一處。

  「你知道那雙胞胎是誰,那什麼半營的事你都有說了,這雙胞胎你卻不肯言。在我面前撒這麼拙劣的謊,未免太瞧不起人。」崔季明面上微微收了刀尖的力道,腳下卻狠狠一腳踹向對面。

  陸雙笑著,又快又準的抓住了崔季明的鞋面,捏在手裡:「咱們幹這行的,說話總是不讓人信。倒是郎君,同為男子怎的這麼狠心,我這還要靠下頭二兩肉歡愉人間呢,給我踢廢了還不如讓我進宮去。」

  他嘴上說著,手裡卻捏了捏。

  這崔三看著個子瘦長,卻長了雙姑娘似的腳。

  剛剛看她脊背與脖頸,聯想著她那鐵塔一樣的外公,崔三骨架長的未免秀氣了些。陸雙見女人太多,眼神毒辣的很,不過又想著考蘭考風那雙胞胎,比崔三更像女人,又覺得自己想法可笑,鬆開了手。

  他這才一鬆手,崔季明腳落下來,就是往他那草鞋上狠狠一跺,用力一碾。

  陸雙疼的嘴角都要抽搐了。

  不光腳像姑娘,打起架來也有點像。

  崔季明不撒腳,這頭刀尖也頂在了他喉頭,她似乎缺少了耐性:「你不說,我倒看你有多少本事。你武功高強,那小二與掌櫃卻腳步虛浮,不知擋不擋得住我這一刀!」

  陸雙感覺自個兒腳趾都能讓她踩碎了,崔三也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力道如同象腿砸下來,他卻不是因為疼服的軟,嘆了一口氣,開口道:「那雙胞胎,可是名考蘭、考風?他們這幾年在暗道裡頭挺有名的,行事囂張瘋狂,正是阿哈扎新寵的倌兒。」

  崔季明鬆開了腳:「哎?阿哈扎不是都五十多歲了麼……」

  「五十多歲就不許他浪了麼?十幾個兒子的人,男女老少、死活豬狗都不忌,那雙胞胎生的的確是好看的驚人,阿哈扎這兩年似乎很痴迷他們,半營裡頭很多事兒都交給他們做了。」陸雙甩了甩腿,滿不在乎道。

  既然隊伍裡是有阿哈扎的人在,那會不會……

  言玉是真的跟匪類有關係麼?那阿哈扎可是吐谷渾當年的國主,如今滿滿心思想的都是復國,以言玉的心思,他找退路,怎麼會找一幫匪類呢?

  這半營後頭又有什麼?言玉他到底想要什麼——

  崔季明腦子裡一想,幾乎就要炸開了,重重頭緒飛出來,怎麼都琢磨不對。陸雙後頭說了幾句,她也記不得自己聽沒聽進去,稀里糊塗的點了頭,往這客棧蕩出來,她感覺好像有一點點莫名奇妙的辛秘呼之欲出,可她卻知道的太少,聯繫不出來事實。

  言玉不是跟她一塊兒長大的麼?

  不過說所謂的一起長大……她第一次見到言玉,也是六歲左右的時候,言玉從鄉下的別莊調過來,一開始明顯有些營養不良,十三歲了還沒換完牙齒,身材瘦小。崔季明雖然穿著崔式給她做的小裙子,賣著六歲的萌,卻也覺得言玉之前的日子過得不太好,偷偷拿來不少吃食又照顧他。

  她七八歲賀拔明珠出事的時候,言玉已經和她很熟悉了。十四五歲,他個子抽長,相貌長開,他到下游被人救出來之後,他也有些成熟的樣子。

  崔季明不是稀里糊塗長大的,她穿越過來,這十來年過的清明的很,雖然頂了個娃娃的殼子,可言玉如何一點點長高,如何從少年害羞的時候變得成熟起來,如何又越來越婆媽多嘴的圍著她轉悠,她都看在眼裡呢。

  卻忽然覺得,好像有另一個言玉,她並不認識。

  崔季明的性子,有時候想事兒全面,探別人兩句口風,但也僅此而已,只能算得上不傻。她表達自己,一向是乾脆俐落,直言快語,有就有,走就是走,言玉如今的一言不發,繞了如此迂迴的一個圈,竟讓她心裡頭有了那麼點疙瘩。

  崔季明蕩回了裴森安排的那院落,才發現陸雙這個叫花子跟了回來。

  「你跟著我做什麼?」崔季明看他在院子裡這裡摳摳,那裡看看。

  她鞋面上都有那陸雙的黑手印。

  「我不都說了嘛,咱也不要什麼酬金,我這麼多年都被人當叫花子,沒過過上等人的日子,郎君讓我體驗一回這達官子弟的日子,我必定把所有的事兒都給辦好嘍!」陸雙直起身子道。

  崔季明總覺得這陸雙說話做事,恐怕在陸行幫不是什麼低的位置,絕不會真的是為了什麼『上等人』的生活跟來。她倒是還想把他看在眼皮子下頭,既然他來了,便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看到了阿穿,忽地笑了。

  「阿穿,帶這位陸兄下去,叫人給他置辦兩身好衣裳,再洗乾淨了。」

  「然後給您送屋裡來?」阿穿傻愣愣的接了一句。

  ……送你妹啊!

  什麼邏輯?!

  「然後給他找個院子,好吃好喝伺候著。」她轉身進了屋,朗聲道。

  這邊陸雙剛跟崔季明走了沒多久,客棧裡頭跑進來一個門口蹲著的叫花子,那掌櫃的一臉嫌惡的驅趕,叫花子在地上滾著想進來,嘴唇翕動,小聲道:「那耗子的主人,幾個時辰前在龔寨,帶人摘了西堂幾十個瓢子。」

  他說的正是崔季明殺出龔寨的事情。

  掌櫃的平日裡也不過是個做生意的,陸行幫只算是副職,聽了這話,打了個寒顫:「那郎君乾乾淨淨、禮節頗佳的樣子,真不像能幹出這種事兒的樣。」

  「雙爺跟著去了?」

  「去了。阿穿都踩好了盤子,那人一進來,身上就是阿穿那草藥的味兒。她都已經混到了前頭去,雙爺再過去,不必擔心。」掌櫃說道。

  「唉,這真是十幾年不遇上一次的大活計,連雙爺都出馬了。掌櫃的你好好做生意吧,我滾回我那秋風窩了。」叫花子說完了便往地上一滾,順便給擦了地,就這麼出去了。

  **

  弘文館內一片清朗。

  深秋已重,天朗氣清,院內的竹葉半分顏色沒有變,唯有被簌簌秋風吹的發抖,廊下兩個班內坐著三四十名年紀相仿的少年,先生在前頭講文授業,下頭雖然不鬧騰,卻也沒幾個人看他。

  兩個班隔的有些遠,何元白教的是初班,名為點墨院。

  點墨院的少年們,大部分都是基礎不太好的,從《孝經》《論語》講起,輔修《左傳》《禮記》,課程可以說是較為基礎。

  而另一個班,名作鴻蒙院。

  鴻蒙院學的便不是大經,而是《毛詩》《周禮》《儀禮》的中經,輔修《周易》《公羊傳》等等,稍微有了些難度,鴻蒙院的少年郎也大一些,點墨院的課程大多在家中隨先生學過了。

  弘文館本就有旬考、歲考,弘文館逢十幾年後初開班,自然會有入學考試來分班。

  殷邛分立兩個班,其實一是廣招各家適齡少年,二是為了讓這六個程度不同的孩子分開教學。澤、修、兆三個應該是入中班鴻蒙院,胥、柘城、嘉樹則入初班點墨院。

  卻沒想到迎上入學考,修這個應該妥妥進入中班的,考的一塌糊塗,不知道平時腦子裡裝的什麼,一考試就懵了,給降級到點墨院來了。

  鴻蒙院就只有澤和兆毫無疑問的進去了。

  殷胥和修澤留在了點墨院,這班裡小的才九歲,他們倆都算老的了。

  至於柘城、嘉樹……入學前惡補一個月也補不回來文盲的水平,他們倆單獨找了個小屋,掉了個原先給皇子啟蒙的先生去教了。

  殷邛或許是這時候才發現,三清殿的孩子們竟然估計大半不識字,往三清殿裡出入的道士、先生也比以前更多了。

  如今入弘文館快有兩個多月了,點墨院的孩子們也漸漸開始不那麼好管教,一個個憊懶樣都懶的偽裝,下頭倒是掛著尊師重道的皮子,臉往前頭擺著,眼神卻都已經飛了。

  殷胥就是其中眼神飛的特別遠的那個。

  連同整顆心都快飛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了。

  王祿的舊傷都已經好了,從上次乞伏師父跪在他面前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卻還在糾結要不要托一封信去給崔季明。

  說什麼呢?

  殷胥第一次攤開信紙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感覺當初一場噩夢醒來嘴裡念叨著的詞兒,如今火辣辣的打在他臉上。

  說好的劃分界限,崔季明連個背影都沒留,他就恨不得面上不動,背著手腳下劃拉幾下把這條他自己畫在沙地上的界限再給抹了去。

  他寫給崔季明,是怕那位心機頗深的昭王捅了她刀子,她還不自知!

  這句話從他腦子裡冒出來,就又讓他自己給駁了回去。

  殷胥心裡知道,當年是崔家帶走的昭王,又隔了十幾年帶回來的,那是她的近侍,跟她一塊兒長大的,崔季明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知道昭王的身份。

  她既然知道,對待殷姓還指不定是個什麼態度。

  殷胥又揣測起崔家如今頗為微妙的位置來,卻忽然感覺什麼東西砸在了他額頭上,他一下子回過神來,才看著桌子上落了個紙球,隔著一條走道斜後方的修正擠眉弄眼的比著口型。

  殷胥瞥了一眼旁邊睜著眼睛睡的都快打呼嚕的鄭翼,撿起了他們共用的長桌上頭的紙團。

  他揉開來看,皺皺巴巴的紙上寫著修快成仙一般的字體。

  「聽說那建康來的女先生,今日有制講,咱們去聽聽?」紙上如此寫道。

  殷胥真想翻個白眼,將那紙團搓回原狀,扔到桌子底下,裝作沒看見。

  修見他不理,在一旁呲牙咧嘴,上頭的何元白教的也了無生氣,他看何元白轉過身去,竟然改了一本正經跪坐的姿勢,伸長他那條腿,用腳尖探過走道,過來踹殷胥的屁股。

  殷胥上輩子跟他住了好幾年,修一咬牙殷胥就知道他要耍什麼壞,面無表示看著前頭,左手翻著書頁,右手往後就扣住了修的腳腕,用手勁死死壓住。

  修跟殷胥讀了這幾個月的書,對於他骨子裡也瞭解到了幾分,眼見著何元白就要轉過身來,他卻怎麼都抽不回腳來,使勁兒往外拔,臉都憋紅了,還在不停的盯著何元白。

  忽地殷胥一鬆手,修用力過猛,直接一抬腿半個身子往後仰去,何元白一回頭,就看見了修那隻套著白襪子快仰到天上去的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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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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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39:1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三章

  「修!」課上的先生可不會尊稱什麼殿下,書冊子一摔:「你這是演什麼給眾人看呢?!」

  修狼狽不堪的從地上爬起來,氣呼呼的瞪著殷胥,跪坐回墊子上:「回先生的話,我腳抽筋了,剛剛在拔筋呢!」

  「……若是沒拔好,要不要我給幫個忙啊。」何元白捏了捏拳頭。

  修縮了一下脖子:「已經好了。先生請繼續吧。」

  這何元白也是極有意思,他都快四十了,也沒有成婚,是從洛陽國子監調來的先生,雖說名頭上也算得上一個當世大儒,可他卻是個早年隨軍打過仗、做過遊俠劍客的非同人物。與崔南邦一手儂情豔詩一樣出名的,他寫了不少邊塞詩歌,氣度豪邁,從詩裡也能體會出他那種骨子裡的英雄豪俠氣概來,這麼個性子的儒士來教書,最期待的便是修了。

  可見了人,他才發現,這何元白五官周正,眉眼深邃,頜下蓄鬚,樣貌真有些遊俠氣質,只是……怎麼如此濃縮。

  一張好面相,好氣質,好才華,就是矮了點。

  如同看到男神一隻鞋裡掉出兩個增高鞋墊,修滿心的嚮往也跟著縮水了。

  他性情隨意,講起如此枯燥無趣的大經,也算是生動有趣。

  不過再怎麼生動有趣的講課,那也是講課,一個班裡不到二十個人,每天仔細聽的也不過一隻手的數。

  何元白的遊俠經歷只會在教訓這些搗亂課堂紀律的少年們時表現出來,短腿一步劃出去就如同燕子掠波,一拳打在頭上便如同昊陽震宇,你明明看得見卻就是躲不開。點墨院各家嫡子都在一次體會到見縫插針般的拳頭的恐懼。

  在這個全民追詩人如同瘋狂追星的年代,何元白課上往世家少年頭上教育幾下,在外人眼裡,就像是給他們推送百年內力,一個個恨不得把兒子的腦袋摁在他手底下,讓他敲個夠,這其中就包括殷邛。

  其他那些世家少年,本來還有點火氣,看著皇子殿下也沒人管,照樣被砸的哎呦亂叫,也心裡平衡了。

  何元白講完最後一個字兒,他自個兒也跟油鍋裡炸完撈出來一樣鬆了口氣,整個人肩都塌下去又矮了半分。修卻第一個站起來,其他少年都在敲自個兒跪麻的腿,他已經衝到了胥的面前。

  「你、你有意思麼?回我一句唄!你課上說一句話能死麼?沒說話不也就在那兒發呆麼!」修叉著腰,站在殷胥桌子前頭。

  其他幾個少年看著薛妃與皇后這兩位宮中鬥得火光帶閃電的娘娘們膝下的皇子吵架,頓時腿也不麻了,連被吵醒的鄭翼也都不揉眼睛,一個個憋著興奮勁兒,大氣不敢出的往那邊看去。

  殷胥抬了抬眼:「回你什麼?」

  「那紙團,你沒看見啊!」

  殷胥從桌案底下拿出來那紙團,修立刻道:「就是這個——我都看你讀了。」

  「何先生,修剛剛給我……」殷胥面無表情的做著告老師這種天理不容的行為,修氣的連忙去堵他的嘴。

  「你可行了吧!你怎麼這麼煩人,我以後再不跟你玩了。」修狠狠放下手。

  殷胥心裡笑了。

  也不是他愛逗修,實在是因為修心性單純,一點就炸,但卻還不記仇。這句『以後再不跟你玩了』的話,光在弘文館殷胥就聽了十次八次了,也沒看他哪次忍得住三天。

  前世也是,他縱然比如今更沉默,修能圍著他嘰嘰喳喳自導自演玩幾個時辰。

  「我也去。」殷胥起身收拾桌案上的東西。

  「去哪兒?去看那女先生?」修立刻不生氣了,興奮的都快在原地蹦噠起來了:「我早上還拉著了澤哥哥,有你們幾個陪著我,挨罵不會就只罵我一個了!哎呀你竟然會去,我以為你肯定不願意呢!」

  瞧他那個興奮勁兒。

  殷胥瞥了修這個一口飯嚥下去哐當到底兒的直腸子,暗自嘆了一口氣。

  「走走走,咱快去吃飯,趁著下午休息這一小會兒。」修拽著殷胥就往外衝了出去。

  另一邊的澤,正在廊下等著修過來找他。

  他縱然表情明顯的不想跟別人說話,但畢竟太子身份,幾乎就是如今弘文館兩個班的主心骨,多少世家子都會有意無意來與他搞好關係,澤又實在不擅長拒絕,這幾個月的日子過的很是被動。

  這種被動不單體現在學業上,也體現在方方面面。

  林皇后那一句「親自來教」後,確實跟修說了不少掏心窩的話。可修卻未必肯跟母親有如此深的交流,他從小學業上是殷邛來指導,雖然一次次活在殷邛的陰影下,可他還是在抬頭仰望著,以至於連殷邛內心瞧不起林皇后的心境,他也學了個七八分。

  澤自然不會說,但他依然覺得母親是個不懂道理、不知世間為人之道的女人。從母親的家世到她行事的風格,澤沒有一點心服口服的。

  可若是以前也就罷了,母親如今表現出了幾分對父皇的絕望,之前說的那番話……在澤內心裡頭引起了軒然大波,他表現的尤為搖擺不定起來。

  母親說的父皇對他的態度,其實算得上一針見血,本來就得不到父皇肯定的澤,越來越覺得殷邛其實不過是在逼迫澤依靠著他。澤心裡頭對於殷邛的僅剩的那點小崇拜,被沖的如同海砂一般散了。

  而另一面又是對於母親所說的那些道理的不相信,他活了這麼大,都在努力找一個方向,然後埋頭前進,如今這個方向突然不見了。

  他並不是每天都來鴻蒙院上課,偶爾也有太子少傅,太子少師或者是朝堂上其他重臣,會跟他特別輔導一些政事,再加上偶爾旁聽幾次朝政、入萬春殿書房內接受殷邛的教育,他比其他人忙的多,接受的東西也多。

  接受的東西越多,他就是越迷茫。

  每個人都帶著各自的利益而來,有個各自的立場,講的東西單聽過來都很正確,揉在一起卻互相矛盾。澤本來想問殷邛,卻因為上次一篇跟林詢謙有關的策論引來這等變故,他對於殷邛,提著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問多了暴露了他的無知,更引的殷邛的惱怒。

  他如今就在這麼一個如此尷尬的位置上。

  崔夜用希望他行事更溫和,善聽多聽,認真思考,避免殷邛當年上位時期太過雷厲風行的種種動盪,能將大鄴平穩的過渡下去,無為而治,百姓安居,方能長久。殷邛當年登基,第一個拿的便是崔翕,崔夜用如此的建議,無法不聯想跟他自家的利益攸關。

  兵部尚書尤朝則希望他重視戰況,關注邊關動態,加大軍備的開支,如今大鄴自中宗以後連連邊關失利,版圖一縮再縮,若不對外強硬,主動出擊突厥,很有可能讓高祖、顯宗打下的江山淪落突厥鐵蹄。可殷邛如今不斷裁軍,財政支絀,也是為了維持開支,迫不得已,尤朝的想法縱然正確,可支撐不住軍費的巨大開支,也是極為現實的問題。

  中書舍人中的邵溫書卻提出了改制科考制度,廣招寒門人才,能給朝廷提供更多其他階級的官員來源,削減世家實力,更加集中皇權。這一點倒是非常符合殷邛的想法,可邵溫書提出的做法卻太激進了些,殷邛與世家摩擦了十幾年,才如今在朝堂上大幅削減了五姓的官員數量,邵溫書想要動晉陞為官這條路子,如今世家怎麼會輕易放手。

  各自都說著各自的抱負,符合著他們自己的利益,澤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或許這時候應該有個人出現,來指點他一番,可這個人該是誰,該出現在哪裡,澤自己也不清楚。

  他在鴻蒙院外頭的廊下這麼思考著的時候,卻看著修直蹦噠的拖著面無表情的殷胥過來了,後頭還跟著嘉樹和柘城,他愣了愣:「你們都去?」

  「對啊!我把他們都拉過來啦!」修滿面興奮:「我還叫了兆!」

  「你叫他做什麼!」澤皺了皺眉頭:「你上次不是跟他吵過一架麼?」

  「吵架而已嘛,你說要是今天我們都挨了罰,單留他一個好過,我心裡更不爽呢。」他的理由有點可笑。

  「原來是想再多加我一個墊背的,那我倒是應該不去,等你們都溜了,再過去找先生報告此事了?」兆背著手站在不遠處,他腳步也很輕,如今似笑非笑突然開口,將修嚇了一跳。

  不過兆縱然嘴上說的不好聽,卻還是過來了。

  殷胥掠過一圈人,心裡頭卻想:能將這六個人全叫過來湊齊的,也就只有修了吧。

  之前還覺不出來,自從他們一同住在了東宮,唯有修整天不務正業,自來熟又厚臉皮,每天到各個側殿去串門,從這裡借一本書,從那裡順走一些點心。他最耐不住一個人,四處攛掇,進了東宮倒讓人覺得過的最快活的是修。

  六個兄弟湊齊了,竟然都是因為修一句隨意的想看看女先生,大鄴如今的六位養在中宮的皇子殿下,如今正從弘文館的後門溜出去,去到一牆之隔卻大了好幾倍的國子監。一個個貼著牆根走,如同做賊一樣悄無聲息,等到走入了國子監,兆率先直起身子來,看著修做賊心虛的都差點趴在地上,伸手拽了他衣領一把,嫌棄道:「你越這樣越顯眼!」

  修扁嘴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我倒是沒有你做賊有經驗。」

  兆讓這句話一噎,他生的本就看起來更顯的有些陰鬱暴躁,轉過臉去看起來像是很不爽。修也不大在意,拽著他往前走了一把:「快快,咱們這邊是律學,律學的先生都特嚇人。」

  兆沒有說話,但是往前走了幾步,修拽了他一把,他那種渾不在意的厚臉皮與粗神經,反倒將兆面上那點煞氣轉瞬沖的幾不可見,彷彿兆也是在怕他擺出來的臉色,使得修不再理他。

  「我以前爬牆過來的時候,老看著他們板著黑臉在那裡訓人——」修這話引來周圍皇子一陣斜眼。

  看來他還真沒少逃課亂跑啊。

  修縮了脖子嘿嘿一笑,一群少年,也就嘉樹個子小顯眼了些,他們離開了律學這邊的院落,便昂首挺胸光明磊落的往太學的方向走。太學、國子學、四門學這三科講習儒家經典的學科佔據了整個國子監的半壁江山,學生人數也是最多,三科加起來將近兩千人,常住國子監內的宿舍,入學年紀一般是在十四至十九歲,所以這幫皇子們也沒有看起來太過扎眼。

  務本坊本就是靠著大興宮最近的一個大坊,夜間從宮內望去,務本坊燈火相連,延袤十里,其中又有射圃、倉庫、食堂與贖樓,連著十科的千百學生以及西域而來的留學生,又有科考的殿試,這個坊在顯宗年間擴充了一倍大小,將旁邊的崇義坊合併,才有如今規模。

  殷胥前世時,由於後期朝政混亂,大批官員離職,所以加大了每年科考的人數,來主持殿試的機會也有了許多次,所以對國子監也不算太陌生。

  今日蕭煙清是有制講,此制講與前朝不同,前朝制講規模宏大,多在祭孔、開年等等禮會時有三千人左右參加,又有贊者傳聲,才能使在場三千多人全部聽清。

  而顯宗改革了制講,縮減規模,不限場地,也增加了頻率。

  平均每個月都有幾次各名儒的制講,制講先生資格既可以是非國子監內部的名儒,也可以是國子監十科的博士,提前預定場地後,國子監會提前十日左右將制講的時間地點公貼。

  前朝參加制講的生員多限定於六學生員,但如同大鄴立國後降低了六學生員入學標準,於是八品以下官僚子弟與家中子弟前輩曾畢業於國子監的庶人也可參加。

  參加的人數多,可以開設制講的範圍也擴大,於是每到了春秋時節,制講的數量可以達到一個月十場以上,張貼制講信息的公貼板增加到現在並排的三塊,縱然如此,在春季這樣科考剛結束的熱門期,仍然有名師的弟子為了爭搶公貼板的位置而發生口角。

  但由於大量庶人子弟可以湧入,最熱鬧的竟然成了十科五花八門講解常識或競賽的制講,如半隸屬於十科下的棋院的升段賽事、樂律科的匯報演出、醫藥科的知識問答。十科的生源大多數都是八品以下官員子弟與庶人,並不像太學、國子學等等還要求家中幾品官員,因此他們的制講更有「季度招生」的目的。

  一個個也都巴不得弄得有趣些,多吸引些庶人子弟明年報考,於是每到十科年度兩次的招生之前,十科各家都將國子監弄的熱鬧的如同寺廟,醫藥科的就差在國子監門口賣大力丸了。

  制講的場地需要自己預約,但各個場地能容納的人數都不同,國子監及丞便在如此頻繁預約制講場地的情況下,立了一條規定。凡是制講開始時,人數不滿場地可容納的一半且結束時人數不足可容納人數的三成者,半年內該位名師不可申請制講。

  蕭煙清就是因為忌憚這樣一條規定,心裡頭考慮再三,才預約了最小的只能容納百人的場地。她初入國子監為博士,如今國子學是最頂尖的、太學其次,最後才是四門學,各學對家世要求不同,她正是在中段的太學教授明經,可這幾個月來,過的卻並不是太順風順水。

  蕭煙清大抵也瞭解這個狀況,天下長安、洛陽、建康三監,能容得下她的,也唯有這天子腳下開明的萌芽之地了。不過生員不服、學官擠兌,她倒也能接受,本來在建康她都是淪落到躲到山上開了個小書院只教女娃兒們,如今也差不到哪裡去。

  如今離開場只有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了,這個偏殿內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唯有矮桌與軟墊孤零零的擺著,她身邊的書僮奈蓮是個厚嘴唇圓圓眼睛的十來歲小娘子,如今急躁的手指不停的扣著桌子,嘴裡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話:「人都哪兒去了,怎麼還不來呀,怎麼還不來呀。」

  蕭煙清手裡的摺扇輕輕叩了一下奈蓮的後腦,嘴唇裡吐出兩個字來:「閉嘴。」

  這時候從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聲音很有精神的問道:「這裡是蕭先生的制講麼?」

  奈蓮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招著手:「是是是,快進來!」

  那少年回頭似乎在訓著其他人:「我就說是這兒吧,你們還未必有我熟呢,那制講的公貼我都快背過了呢!」來人,正是修。

  他很高興的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少年。

  蕭煙清多年夜讀毀了視力,一打眼望過去,就只看的見幾個人影。走近了,等到幾個少年都坐在前排了,她才看清。

  一看便知道這些少年必定不是六學的生員,小的才十歲左右,大的也不過十五,衣料金貴,說話神態也不一樣。她又仔細看了看,怔了一下,才發現這些少年,明顯都是兄弟,卻長的太像她記得的某張臉。

  殷邛。

  十幾年來殷邛還沒與薛菱成婚,只是個閒散王爺時,蕭煙清來長安找阿妹暫住一段時間的時候,與薛菱相識。雖然薛菱那時候極為混賬,混的圈子與她不同,但她們私交不錯,在史論策論方面有過不少相同的見解,也是薛菱的緣故,她見過很多次那時候的殷邛。

  如今下頭幾個少年,雖然各有特色,或活潑、或淡漠,或陰鬱,或溫和,但一個個都在眉眼上顯示出來了血統的力量。

  蕭煙清看了他們好幾眼,他們也在看著她。

  剛剛在門外頭還只是覺得一個素白乾淨的人影,走近了才瞧見樣子。

  白衣素袍,漿洗的爬滿皺褶,黑髮全都攏作頭頂的素髻,中間有一根簡單的木簪。她打扮得很俐落,連耳邊也不留幾根碎髮,四十歲不到的樣子,眼角明顯有了些皺紋。少年們總期待著才女必定也會是美女,見後顯然有些失望,原來就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啊……

  不過走近了,坐在前排再細瞧,面容濯濯,神色皎然,一雙眼黑白分明的清亮。深秋已重,她等的太久,鼻尖臉頰冷的微微發紅,年紀雖長,她神態卻如同稚子,彷彿天性如此,看起來十分使人親近。

  不美,卻令人心靜。

  殷胥不知怎麼的,想起長安那位出了名的氣質美人崔舍人來。

  奈蓮點了點人數,扁了扁嘴:「先生,這才六個啊……咱們……最少結束時有三成,那就是要三十個人呢,還差二十來個。」

  這頭話音未落,卻看著有一大隊人排著隊過來了。蕭煙清這個睜眼瞎還沒看不清為首的是誰,只看到前頭六個少年大驚失色,特別是剛剛探頭探腦的修,幾乎是從地上滾著爬起來,大驚道:「怎麼帶了這麼多人來抓我們了!不至於吧,午後的課業還沒有開才是!」

  蕭煙清可勁兒的眯了眯眼,就只看清了前頭一個身材矮小還走路帶風的男人往這邊靠來,身後跟了一大幫子人,她連忙戳了戳奈蓮:「給我點點,這多少個人——」

  「將近四十個了,夠了夠了!」奈蓮一臉激動。

  來的人正是何元白,他半天也沒捉到幾個殿下,便帶著點墨、鴻蒙兩個院的世家子弟們來聽制講。點墨院他算是政務與學業都插手一點,但鴻蒙院可是他求了半天才允他帶過來的,這幫少年們只要不坐在那死氣沉沉的教室裡,帶他們上哪兒都高興。於是何元白領著兩個院幾十個孩子,如同郊遊一樣到國子監來聽制講了。

  近十年不見的人站在觸手可及的檯子上,何元白甚至都沒顧得上那幾個被抓個正著驚慌不已的皇子。他看著蕭煙清眯了眯眼睛,又鬆了一口氣般的睜大眼,坐回原位面無表情,心裡頭也是一驚……

  十年不見,她就是這樣的反應?

  誰能料到十年前的蕭煙清還只是個假性近視,如今眯了眼瞧了半天也沒看清那個矮冬瓜是誰,便放棄的不再使勁兒眯眼,坐回了原位。

  她那雙眼,遠遠望過去是一種彷彿能看透人心的清澈,實際上卻是一種對於自己的近視已經絕望了一般的放空。但這種放空,絕大多數時候能忽悠了絕大多數人。

  何元白對幾個皇子點頭道:「你們就在這裡坐下吧,一會兒聽完了制講,一起回去繼續下午的課。」

  修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這才發現幾個人當中,連兆剛剛都被何元白的出現嚇了一跳,唯有殷胥以一種很有趣的眼神在何元白與蕭煙清之間回看。

  修靠到他身邊來:「哎,你就不怕啊。」

  殷胥轉過臉來:「怕什麼,哦,大不了挨一頓。」

  「嘖嘖,你就這麼死豬不怕開水燙啊。」修努了努嘴角。

  ……他死都死過了,還怕被書院裡的先生打兩下啊。殷胥隨意點了點頭:「嗯,又打不死我,怕什麼。」

  「切——」修被他這口氣的耍帥勁兒驚了一下,又故作不屑的轉過頭去。

  蕭煙清沒聽見修的竊竊私語,卻聽到了何元白說的話,才知道這來的都是弘文館的孩子們,面露難色:「今日講解的是《穀梁傳》中一章,可你們大多應該沒有學過吧……」

  澤的眼睛亮了亮,他的進度比絕大多數世家少年都要往前,《穀梁傳》作為解說《春秋》的三傳之一,其中講解了大量的君臣關係,有非常濃重的尊王思想,主張天下各有其職,又說明帝王應如何約束自己的行為。這正是澤最想聽的課程——

  他剛要開口,卻看著在座絕大多數人都點了點頭,這是鴻蒙院後期的課程,大家都說沒有讀過《穀梁傳》,蕭煙清嘆了一口氣:「那今日你們在此,年歲相差甚遠,有的還尚幼,我也不知該講些什麼合適,你們可有些想聽的內容。」

  澤本來就是比較順從,不會拒絕也不會主動的人,如今看到大家都說學過《穀梁傳》只好沉默不言。

  何元白也是心裡頭一陣後悔。蕭煙清的公貼在公貼版上被撕了幾次,他只勉強記下了時間地點,卻忘了看制講內容,如今帶一幫半大小子,來聽《穀梁傳》,有些掛不住臉。

  她如此平易近人的問起眾人來,大多數女性身上本來就有一種平和溫善、為對方體諒的和睦性格,讓下頭這些從小被先生教育的不敢多嘴抬頭的少年,心裡頭一熱。

  當然心裡頭一熱的也就罷了,修卻是腦子一熱。

  他越瞧越覺得蕭煙清的氣質與長相毫無關係,忽地開口:「先生不如講講,什麼才算是美人、啊不美、美的標準!」

  「你是要問美的學問麼?」蕭煙清偏過頭去。

  修作為第一個開口的,看著身邊許多少年投來促狹的目光,也覺得自己犯了蠢,臉上燒起來,幾不可聞的應了一聲。

  「啊……美啊。美人的美,美味的美。」蕭煙清展開摺扇,手指頭劃過紙扇邊緣,稍作思考下頭的少年俱是有些吃驚,其中也包括了何元白。

  太學的博士,制講不說儒家經典,竟然講起了「美」。說好聽了那算是劍走偏鋒,說不好聽的……就是給這幫家世最頂尖的少年們,講這種不務正業的末流東西。

  蕭煙清卻悠悠開口。

  「咱們說美,說得太多了。這個字在漢人千百年的文化裡,都是用的最多的字之一。樂律、繪畫可以說美,容貌、食物、服飾、房屋,都可以說美。然我曾查遍起源,卻並無此字的明解,何謂美?若我於千年萌芽之地,著皮草獸衣,與我說美字,我必定說的是,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甘,即是最早的美。」

  這說法,太直白了些。然蕭煙清卻又從金文之美字,如同帶羊頭裝飾的巫師祭祀講起,講述對於直觀表達「好吃」的感受,如何進化成一種活動,進而轉換成文化、審美。

  她娓娓道來,少年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隨意的,從史前講起的根源,一個美字,她勾勒起了文化或者說是如今的社會形成的路子,講起了異常漫長的從美學而來的「人化」的過程。

  縱然連殷胥也心歲神往,被她的講述方式帶入漫漫長河。

  「孟子・告子上言: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自孔孟,美之享受從來都不是要被禁止的,然也並非狂放,時代與社會在要求人們去引導、規範與建構美和享受。此乃「禮」「樂」的誕生,《儀禮》《周禮》《禮記》並非空想的制度,而是從上古殷周就有的祭禮活動的傳承——」蕭煙清閉上眼睛慢慢道。

  剛剛是孔孟,這裡是三禮。

  她用一個簡簡單單的美字,串通起了整個國子監最高學府主修課程的大中小經的起源與發展。少年們讀書還少,隨著她的腳步,如今正邁入先漢尊儒時代,講起如何從禮開始了為了「正」政治之「得失」,君臣、內外關係正在如何演變。

  少年們是不明覺厲,何元白卻是撫膺長嘆,仰頭望屋內橫樑,心中震動到了極點。

  他心裡頭忽地生出四個字來:高山仰止。

  十年。她失去的僅僅是一點年輕的姿態,得到的卻是如今的學才與成就,蕭煙清並非驚世之才,她只善於鑽研,耐住枯燥,沉靜下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專注到極致。這十年她遷往建康過得不太好,卻比前幾十年更專注,今日寥寥幾語,他已知她得到了絕不可與當年相比的成就。

  而這十年,他除了在洛陽的國子監收穫了名聲,不斷的寫著辭藻驚豔的豪氣詩歌,多了一群追逐他的詩迷,卻彷彿在學問的領域裡不進反退了。

  何元白想了很多很多能見著她以後,用來做談資的話題,還想著如何勸她在國子監發展,不要再回建康那偏僻的小書院了,種種言語,如今卻一口氣都提不上來。

  澤很敏感,看到何元白神態不對,立刻轉過頭去,卻看到何元白改抱膝坐地,埋下頭去,肩膀抖動著幾分。

  蕭煙清卻講的很投入,她面上掛著淺淺的笑意,說起了由美學誕生的禮,又如何誕生了人性的自覺、講述道德與生命。話題入的深了,卻撿用了許許多多少年們爛熟於心的《論語》中的語句來補充說明。

  何元白將頭埋得更低了。

  他幾乎不能忍受某種內心的煎熬,猛然起身,縱然失禮他也要離開之時,忽地蕭煙清看清了一個身影要離開,還以為是哪家坐不住的世家學生,連忙道:「哎,別走別走,再有幾句,再有幾句就講完了!我廢話不多——」

  何元白的身高,也看起來跟個少年似的,他止住腳步,看著下頭幾十個孩子的目光都投在了他那張羞愧到泛白的臉上,僵在了原地。

  「一會兒到時間的時候,他們會來查人數的,多一個也讓我有點面子啊。」蕭煙清雙手合十懇求道:「你就再坐一會兒。」

  眾少年又目送著他們那位何先生面色一沉坐回了原地。

  蕭煙清果然再講了幾句就戛然而止。制講的時間是一定的,少年們聽的戀戀不捨,那追溯的長河彷彿還流淌在屋脊之上,他們心頭品著那重重洗滌,卻也不得不拜謝蕭先生,準備離開去上午後的課業了。

  蕭煙清顯然也講的很快樂,全程沒有喝幾口水,這會兒才戀戀不捨對他們揮手道:「你們趕緊回去吧,剛剛一開始的時候說話的那個人是弘文館的先生麼?可否過來在名簿上籤下名字,畢竟領了這麼多弘文館的生員過來……」

  何元白:?!她態度如此疏離——見了他都只稱作是「弘文館的先生」麼?

  何元白面如死灰的走到靠近檯子的位置打算接過名簿,捲起寬袖站在檯子邊遞過來的蕭煙清卻腳下一滑,在檯子上沒有站穩,一個趔趄。

  「小心!」

  「啊——」

  蕭煙清一把年紀了,竟然如此不小心,差點翻到檯子下頭去,何元白眼疾手快趕緊接住她,卻不料蕭煙清也沒當年那麼清瘦了,他也不是那個腰好腿好渾身有勁兒的青年,兩個中年男女摔成了一團,都喚了兩聲疼。

  她這時候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腰才看清了眼前跟她差不多高的男人,不可置信道:「何冬瓜?你——你怎麼在長安啊!」

  **

  國子監層層疊疊的分院,兆正立在一個偏遠的小湖邊,他隨意的坐在一塊湖邊的大石上,百無聊賴的等人,偏著頭才發現身邊另一塊大石頭上竟然被人用石子兒劃出十幾道縱橫,上頭擺著亂七八糟的尖銳石子兒,像是從湖岸邊撿來的。

  他仔細看過去,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棋盤。十九道縱橫,上頭的棋子卻因為都是石子兒,根本沒法區分黑白,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下的,他既是不知黑白子,也沒法看得出這棋盤的水平。這裡一牆之隔便是單獨的棋院,棋院生員幾百人,或許有哪個怪胎跑過來休憩時候,擺了這麼一盤棋吧。

  院子十分僻靜,兆環視四周也沒有發現旁人,他坐著稍微等了一會兒,便看到院落側邊門那裡,擺來了一個細瘦的人影。

  說是擺來的,也真不為過。來者是個沒骨頭一般身姿蕩來蕩去的少年,看著樣子比兆大了兩三歲,眉眼已經長開,手裡拈著半卷書,眼角上翹,眉毛細窄,雖為男子卻形容略顯豔色,骨子裡一股慵懶無謂,就是這股懶勁兒,反倒是說不出矜貴。

  就是這麼個人,走近院門口,便在長廊下頭停住了,倚在柱子邊,彷彿連抬眼都覺得累一般抖了抖睫毛,還似在等著兆往他的方向走。

  兆卻哼了一聲,背著手起身,原地沒有動:「裴祁,你倒是會讓我好等。」

  「殿下這是什麼話。」裴祁說話慢的像是打了個哈欠,他又有吳語的強調,句裡每一個字兒都隔開細細往外吐:「萬娘娘的信兒,裴家已經收著了。太子縱然如今有個太傅崔夜用,拽著個伴讀崔元望,也是沒什麼用。聖人對他的猶疑溫軟的性子早有不滿,薛妃入了宮,皇后也沒有以前的位置。最近叔公自然會在朝堂上多提及一些。」

  他慢吞吞的說完了這一段話,才微微睜開眼,往湖邊走過來,秋日藍天盈滿湖,帶著波光在他側臉蕩下一片虛光,裴祁忽地主動往前,伸手去拽住兆攏在衣袖下的手腕。

  兆最厭惡旁人觸碰,一張臉有些菜色也強忍著沒有甩開。

  這裴祁什麼都好,就是有點神經病,不論跟誰說話,不靠著別人,牽著別人,捏著別人,彷彿就說不出詞兒來,兆也不是頭一回見他了,看裴祁又捏著他的手腕玩,心裡頭難受,卻不好甩開,怕這裴祁的臭脾氣上來,他再吊不出話。

  「林詢謙這幾個月犯得蠢也夠多了,該往外揭的時候就往外揭便是。」兆面色陰沉:「修的伴讀是個尉遲家的小子,林皇后倒是給自己的關係織的密,可她沒有當年袁太后滅了自個兒族親的魄力,就不要怪她家的田舍漢來拖後腿。」

  裴祁笑了:「其實本來是可以早就對林皇后那頭下手的,也不怪別的,只是薛妃這回來,沒嚇著林皇后,倒把萬娘娘嚇了個半死。她在薛娘娘回來沒幾天的時候,辦了一件蠢事兒,這蠢事兒的把柄如今捏在薛妃和林皇后手裡呢。」

  什麼?!

  兆愣了一下。

  裴祁笑容更大,手指往下滑,捉住兆長滿薄繭的手,他的指甲細長,偏要看著兆難堪的臉色,用他的指甲劃過兆的手背。

  兆感覺手背生疼。

  「萬貴妃,骨子裡最怕薛妃,她又發現,這胥殿下與薛妃娘娘當年夭折的那個嫡子竟是同一年生,再細查下去,胥的生母——哎,巧了,居然還是當年薛妃手底下的宮女。」

  「縱然宮裡頭多少人都是曾見過那嚥了氣的『太子』,可您母親卻怎麼都不肯信,非認定是當今聖人將『太子』藏在了三清殿。於是圍獵之時,她便派人去殺了那痴傻的胥殿下。」裴祁輕輕慢慢說來,語氣裡特多幾分故作玄虛的誇張,第一次聽說此事的兆被他拔高降低的語氣,弄的如同墜落雲端。

  「圍獵?你說圍獵的時候?!」兆面色發白。

  圍獵時候關於殷胥的印象,兆只記得當時他的馬上掛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奴僕,帶著兩隻熊衝進了隊伍中,神色卻不似受驚。他的僕從,也在其中一死一傷。

  黑熊一事已經鬧大,幾個月前刁宿白已經在朝堂上報告了調查的全部結果,聖人大怒決定北征靺鞨,這不可能是他阿娘鬧得出來的事兒,那麼會是什麼?

  而且,說什麼胥是痴傻,這幾個月他入了點墨院,同在東宮日日相處,哪裡有半分痴傻痕跡,甚至可以說是隱隱的心思深重。

  裴祁看他的面色,笑容更甜:「薛妃娘娘入宮後無人可用,從宮內分了許多奴僕過去,其中就有胥的兩個近侍。這兩個人,雖是皇后分過去的,但都是萬貴妃暗下養過的奴才,這會兒自然要發揮他們的用處了。可卻沒想到,這倆人畢竟都要在皇后手裡經過,再送到山池院去,皇后也是在宮裡做了十來年的后位,她可猜得著萬貴妃要做什麼事兒呢。」

  「於是其中一人,也就是如今胥的內侍耐冬,又被皇后提點過了一番,做了個雙面細作。卻不料胥使了什麼手腳,竹西死於熊口,耐冬卻留下來做了個把柄,想要捏在手裡試探兩位中宮的娘娘。這局一下,就僵住了,這耐冬被三個人挾在手裡頭,就跟卡在崖邊的小樹上一般。」

  兆面色沉下去。

  若是那耐冬也是皇后面前點過,那皇后其實倒不怕殺殷胥一事爆出來。

  她一個實打實的六宮主子,若是萬貴妃殺成了,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萬貴妃沒殺成,她便抬手將把柄遞出去,反手直接將萬貴妃踩進地裡,不論是成不成,她的嫡子,都會少一個競爭對手。

  皇后整日故作給殷邛的活潑樣子,與那張永遠笑出兩個梨渦的甜蜜樣子,實在是能欺騙太多人。

  如今耐冬捏在殷胥手裡,可他還是能跟在殷胥手邊前後隨意出入。

  他阿娘想殺耐冬滅口,前後擋著殷胥和皇后,如今正是膠著了幾個月。

  裴祁:「更何況,萬貴妃也在宮裡頭算是有不少人,且不說山池院如今跟鐵桶一般,殷胥身邊似乎有些江湖勢力般的高手藏著,動手更是難上加難了。」

  「正是因為貴妃娘娘被抓著這事兒,所以才不好輕易下手。」裴祁輕輕鬆開了手,兆立刻將手抽走。

  「如今長安世家都著急忙慌的站隊,中宮也不過三方實力,咱們裴家,從貴妃娘娘還是個貴人的時候就多有支持,自然不會輕易解了這和盟,如此提點,也是希望殿下與娘娘還是莫要太心急。」裴祁笑道。

  兆面色逐漸恢復,背過手去淡淡道:「帝心不穩之時不動手,往後拖著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太子選妃也不過是年關之後的事,再過幾年,長安也留不下幾位殿下了,到時候翻盤的機會可就少得可憐。」

  「是是。」裴祁繡著蘭花的寬袖掩了唇笑起來:「萬貴妃娘娘在南地還有那麼多手呢,兆殿下還是別心急,五姓著急站隊的也不過是鄭、崔。李、盧兩姓南遷後,還是沒有斷了隴西的根,想要回來,也是很快的事兒。」

  這裴祁忽地提到不相干的李、盧兩家,實在是令外人費解,可兆的眉毛卻抖了兩下平穩下來,轉了話題:「裴祁,你的耳目太尖,也未必是好事。」

  裴祁往後蕩了兩步,轉身欲走聽了這話,笑起來:「兆殿下,我們裴家那麼多兒郎,我能賣的便是這點消息靈通,再遲鈍些,難道要落得跟我阿耶一樣的活法麼?」

  他說罷,便轉身。國子監生員大多著的圓領寬袖襕衫,他這一轉身,倒是衣袖翻飛多幾分飄飄欲仙的味兒來。

  裴家這麼多兒郎,裴祁的父親算是半個污點了。

  他爹也是家中嫡子,年輕時卻為了娶個商戶女離開了長安,失去官職,卻不料那商戶女人品不佳,婚後又不清不楚,被人捉了姦,他爹幾乎顏面盡失,連帶著厭惡這個也不知道是誰的種的裴祁。

  裴家看他爹行事丟人,不許他再回長安,找了個地方上的職務,遣他去邊陲小鎮做了郡守。

  西域的郡守,可不比大鄴內的郡守,完整的隴右道共十一州,廢土極多,分割細緻,其中他爹去的沙州且末郡之下不過有兩縣,規模小的可憐,郡守這個名號,也只為了讓裴家顯得好看一些而已。

  裴祁被領回了家裡頭,裴家也不願錯殺本家的孩子,想再看看他的樣貌再做定奪。

  卻不料不過五六歲的樣子,裴祁就顯露出了不凡的容姿,裴家眾人都說了他幾乎是曾祖父的模子裡摳出來的,便被留在了裴家。

  不過裴家差不多年紀那麼多兒郎,裴祁有那麼個爹娘,自然也得不到什麼青眼。

  年歲漸長,他朋友遍佈長安,生的七竅玲瓏心,沒有他心裡不門清的事兒,學業又出色,在裴家小他幾歲的長房嫡子入弘文館之前,他也入了國子學為監生,算是好歹將他爹丟的臉撈回了一點。

  如今禮部尚書裴敬羽倒是一直將裴祁當個兒子一樣養在膝下,裴祁也就權當西域的那個爹死在了風沙裡。

  兆嘆了一口氣,望著他的背影離開才似乎崩不住那張臉,神色隱隱有幾分茫然的往後坐來,忽地聽到頭頂一聲急切的喊:「不許坐!」

  兆驚得身子一彈,往頭頂看去,竟然看到一個吸著鼻涕不過八九歲的女孩兒正攀在高高的樹幹上,一臉戒備的望著她。那女孩兒穿著軟底薄履,倒是很適合爬樹,她手一鉤,從高處穩穩跳到較低的樹枝上來,如同一隻猴兒般舒展自如,絲毫不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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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四章

  「你是哪家的野丫頭?」兆驚得是這丫頭早就在樹上了,剛剛的話,她最少聽了個七八成!

  兆一皺眉,面目上顯露出幾分煞氣來,他這個樣子顯然嚇到了野丫頭,她往後縮了縮,還是不大樂意的說:「我為什麼告訴,與你何幹!我在樹上都被你們吵醒啦,巴拉巴拉,你們廢話怎麼這麼多!」

  看來是個什麼還不懂的孩子啊。

  兆稍微放鬆了一點,眼睛卻還是緊緊盯著她:「你下來,我問你話呢。」

  他一個皇子,怎麼能這麼昂著脖子仰視著別人。

  「我不下去,我撞見你們談情說愛了,你會不會要拉著我找我先生告狀去!」那野丫頭抱著樹幹不肯撒手。

  兆一口老血:「你胡說什麼?!誰談情說愛了——」

  「那個公子哥兒長得太漂亮了,我在棋院都聽說過他的名號,還有人都說他絕對是女扮男裝過來讀書的!」野丫頭說完緊緊抿著嘴:「你都牽他的手了,他那麼長的指甲,也就姑娘才留,我都看著了!」

  ……兆心裡竟然慶幸這丫頭沒有被南風盛行後的妖言亂語沾染,想的還是裴祁女扮男裝。

  「他就是個男的。不是女的。」兆強耐著性子解釋:「你呢,你是誰家的。」

  「啊,那你們原來是那種。」野丫頭恍然大悟:「我哥常說現在有男子摟摟抱抱,國子監的監生就有好幾對,原來是那樣……我哥說不能歧視你們,但是也不能被你們騙了。」

  媽蛋,剛說過的話還是打臉了。

  「……」兆青筋都要崩出來了,咬牙切齒:「你哥是誰。」

  兆心道:告訴我,我不打死他。

  野丫頭開口要說,忽然又嚥了回去,這會兒她倒是覺得兆不可怕了,爬下樹來乖乖道:「我不能說,你要是告狀了,我哥不打我,我姐肯定把我按在床上抽。」

  兆覺得他還是閉嘴吧,他根本不關心這野丫頭的哥姐會怎麼男女混合雙打。

  他一低頭,卻看見穩穩落在地上的野丫頭,掌心裡全是血混著灰塵,似乎是用力地捏著那尖銳的石子兒刺破了皮。

  「這棋局是你擺的?你是棋院的學生?」兆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年紀入棋院本來就算得上早,又是個女孩兒:「你叫什麼?」

  「我叫妙儀。」她說道。

  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看她衣料上佳,行動舉止卻有如村裡孩童,也揣測不清她的身份。

  那女孩兒將掌心在衣擺上搓了搓,青綠色的衣裙上蹭上一團血灰。

  「你別那樣,用湖水洗一洗吧。」兆看她實在是對自己太狠了,這才開口道。

  崔妙儀傻愣愣的,這才想起來旁邊就是湖,急急忙忙往湖邊去了,她太過冒失,記著這頭忘了那頭,蹲在水邊也沒在意,身後裙襬落在水裡濕了一大片。

  兆簡直想扶額,只好走過去拎了一下她裙襬:「哎,你這衣服都要弄濕了。」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著耳邊嘶嘶聲音,低頭一看,一條花蛇攀出草叢,正要鑽入湖水中,兆生來最怕的便是蛇,當即臉色發白,鬆了她的裙襬,往後倒退趔趄兩步。

  若他是個會雜耍的,這會兒估計就能倒翻兩個跟頭爬在牆上了。

  兆也是讓這突如其來的花蛇嚇懵,他若不是在乎著自個兒皇子臉面,指不定會扯著嗓子喊起來了,卻不料身後便是那塊平整的大石頭,他腳下絆倒,往後倒著就坐在了那塊大石頭上。

  崔妙儀見了那花蛇,歡快的叫了一聲:「小花。」

  她如此歡快,花蛇卻不,見了她如臨大敵,立起身子嘶嘶叫起來,崔妙儀順手撿了個枯枝子,又從湖裡用手舀了水,朝那花蛇潑去,花蛇見了水朝它潑來,又有個枯枝要打,鬥志陡升,一口撲在那枯枝上,卻不料反被崔妙儀單手緊緊抓住了七寸。

  「哎呀,小花你上哪裡去了,我就說怎麼不見了,原來是藏起來了。」崔妙儀拎了個半米多長的花蛇,一手死死扣住七寸,面上卻笑意盈盈的愛撫著花蛇的腦袋。

  她低了頭,卻看著剛剛那個又兇殘又陰鬱的少年坐在大石頭上,面如死灰。

  「哎……」她剛要開口,兆艱難的撐在石頭上起身,崔妙儀往石頭上看去,面上急了,連帶著將手裡拿條可憐的花蛇都甩的根條繩一樣:「你!你坐壞了我的棋局,你這麼一弄,我還要重新擺!」

  兆才是心裡要吐血的那個!

  「你還說棋盤——你還說棋盤!你為何要用那麼尖銳的石子兒擺!」兆疼的面色漲紅,那些「棋子兒」讓他剛剛一坐,差點隔著褲子嵌進臀上的肉裡!

  兆更凶了,眼神幾乎能殺人。崔妙儀雖然上頭被兩位戰鬥力爆棚的哥姐壓著,但也好歹是個世家女孩兒,哪有那種被外人一訓就低頭的丫鬟脾氣:「你自個兒怕蛇,還怪著我的棋盤?膽小鬼,我讓小花咬你!」

  她說著就要拿手裡的花蛇去嚇唬兆,兆整個人繃得跟弓一般,也不管那疼得厲害的尊臀,嚇得直往後縮。

  崔妙儀得意的一笑,坐在大石邊,伸手將石子擺回原位,另一隻手還捏著花蛇。

  兆一臉痛苦的靠在樹邊,暗自用手將那些嵌在他褲子上的細小石子兒全給抖下來,他估計夜裡回去一看,這屁股都能青一片。

  「這蛇是你養的?小姑娘家,養什麼蛇!」兆揉了揉屁股,躲得遠一點,總算是恢復了往日的驕傲樣子。

  「不是啊,我剛逮的,這個蛇沒有毒,我以前在村裡子捉過。下棋累了,我就想到樹上睡一會兒,所以就把它繫在了樹上打了個結。結果沒想到那都困不住,它又跑了。」崔妙儀垂頭擺著棋子的時候,倒是顯得安安靜靜了。

  ……想到那花蛇被打了個結掛在樹上,兆真的有點憐憫這路過的『小花』。

  此刻倆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若是扯一些琴棋書畫,秋高氣爽,或許兆也就打算轉身走了,可崔妙儀忽地偏頭問道:「李、盧兩家,南遷了之後,為什麼沒有斷了根啊。」

  兆抬起頭來緊緊盯著她。她將那番話,都聽了進去!

  妙儀卻渾然不覺,她剛剛只稀里糊塗的聽懂半分,也沒有覺得這些話語牽扯什麼大事。縱然真的是牽扯了大事,她八歲的年紀,也是什麼都不懂。

  兆卻扶著樹蹲了下來,面上扯出幾分與他不相應的笑容來:「你阿耶沒有與你講過衣冠南渡之事麼?」

  妙儀剛剛開始學書,她雖頑劣,但崔家強壓的教育下,她卻讀書並不算少,抬起臉來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兆:「衣冠南渡,八姓入閩,不是幾百年前的事情麼?那八姓,也沒有李、盧兩家啊。我記得這兩家,前朝拓跋氏的時候,不還是在北地麼?」

  兆眯了眯眼睛,心中更確定這女孩兒非普通人家,開口道:「是,那時候是因為戰亂,五姓家族雖有不少是北地郡望,但也遷走了一部分。直至後來,高祖時期,楊、李、盧三姓……與鮮卑貴族交惡,被扣上國史、貪賄、私結權黨等罪,家中幾位權臣遭牢獄之災,後退隱南遷。」

  歷史上對於高祖後期的「三姓獄災」一事描述甚少,其中緣由複雜,七十年前也鬧得漢人世家憤慨驚惶。高祖死後,顯宗即位一面安撫世家,一面有意隱下這動盪不提,七十年過後,旁人對於此事之感受,也漸漸沒有那麼深刻了。

  李、楊幾家旁支因遭受牽連而誅九族,血流成河,鮮卑氏族當年策劃此事,在大鄴立國後剛剛要癒合的華夷縫隙間狠狠劃上了一刀,自「三姓獄災」後,像崔式與賀拔明珠這樣的婚姻也就更加少得可憐了,幾十年過去,鮮卑勢弱,五姓分散,才能有了如今鮮卑和漢人還算是和平相處的局面。

  崔妙儀卻更好奇了:「高祖不是得有神授的明君麼?怎麼會做出如此……殘暴的事情呢?」

  兆垂了垂眼睛:「人到了晚年,高位坐了一輩子,誰不會做出蠢事來呢?你讀書的時候,都沒有先生來教這些了麼?」

  「教我的先生,我不喜歡,我不喜歡跟她們一起讀書。」崔妙儀提起這個,小臉上露出幾分不高興的樣子來,手裡拿著的石子扔進了湖裡:「我好羨慕哥哥,他也不愛讀書,卻可以去很多地方。」

  「他最近不在家麼?他去哪裡了?」兆笑著問道。

  「他去西域了呀,跟賀拔阿公一起走的。」妙儀一臉天真。

  什麼?!

  「你!你是崔季明的妹妹?!」兆當真是心中一驚。

  這丫頭是崔家的——

  兆心裡頭萬千心思劃過去,他不會做蠢事,這丫頭聽沒聽清都未必,他要是真為了掩蓋那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對崔家嫡女動個什麼手腳,事兒暴露出來,他能讓崔夜用在朝堂上打壓的這輩子都掛著污名。

  他母親驚慌失措幹出下手的蠢事兒,把柄讓人捏到今天,他自是不可能這麼做。

  「你認識我哥哥呀。」崔妙儀似乎很高興,跳起來站在湖邊,把小花蛇當作鞭子,比劃了幾招,又是蹬腿揮拳,又是揮掌抽鞭,似乎在模仿街邊賣金瘡藥的江湖雜耍,又喊招式又呼嘯成聲,表演一圈後昂首道:「你看,我這幾招幾式都是跟我哥學的,你沒見過他啊,他武藝高強,個子那麼高,眼睛那麼大!瞪起眼睛來能把惡賊都嚇跑!」

  原來她那一套雜耍是在模仿崔季明啊!

  ……兆看著這丫頭踮著腳比的高還沒不到他肩膀,手上比劃的眼睛大小倒是跟兩個菜碟似的,他忽然覺得他不認識崔季明。

  「那你知道我是誰麼?」兆強笑著問道。

  「我知道啊,你是趙巔夏。」妙儀似乎對於自己的記憶力很得意的說道。

  她甚至連裴祁極其怪異的吳地口音也學了個十成十。也不怪妙儀,她若是聽旁人用正統長安普通話的洛陽正音說,大抵能反應的過來眼前是位「殿下」,可裴祁的確口音重,到她這兒,就成了「巔夏」。

  兆這會兒真是心裡頭沉下去,裴森剛剛稱呼了他好幾次「兆殿下」。這丫頭若是只要將隻言片語往家中長輩面前一傳,且不說崔夜用聽不聽得到,但憑崔式那狐狸,就能猜個十有八九。

  他心中掙紮起來,這事兒總要找個辦法解決。

  「趙郎,小花睡著啦,它現在不嚇人了,我把它送給你,你掐住它七寸,它就乖乖聽話啦。」崔妙儀說著,將那剛剛被她當鞭子使直接嚇得半死的花蛇,拿在手裡就要往兆的手腕上繫。

  兆一看那花蛇,後背上冷汗都能濕了衣服,猛然抽回手來,這才反應過來……

  這才幾歲的丫頭,幹嘛稱呼他「兆郎」,有那麼熟麼?!

  「趙郎,你躲什麼呀,小花已經睡著啦,它現在不咬人了。」

  這回,兆可算是確定這丫頭竟然小小年紀,跟稱呼情郎般,叫他「兆郎」!

  女子稱男子,名後單加一個郎字,簡直膩歪的如同婚後互叫「小甜甜」,縱然是男子之間關係好的朋友,也大多不過是單稱字或排行。

  兆也不知道是被肉麻的,還是噁心的,脖子的要紅了。

  紅著脖子,卻有點小得意。

  嗯,應該是他太過俊朗。宮內萬貴妃殿內的小宮女們,也不少人老是偷偷看他,他現在正在長個子,被女孩子喜歡,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小丫頭雖然長得一般,可眼光還是很好的,而且有種熱情如火的不要臉啊。

  兆蹲到她面前來,心想著既然這丫頭很喜歡他,那事情也就有的解決。

  「小丫頭,你喜不喜歡哥哥啊。」兆也是十來年沒說過這種話,牙都要倒了,卻強撐一張溫柔的笑臉。

  崔妙儀抬起頭來:「不喜歡啊。你那麼慫,連蛇都害怕。」

  兆:「……」

  「而且你長的還沒我哥好看,還特別凶。」

  兆:「……」

  **

  元望來找崔妙儀的時候,也是著急忙慌的。

  棋院的師傅找不到崔妙儀,急的就差招貼失蹤兒童告示了,這才想起來隔壁的隔壁的弘文館,還有個以前在棋院學習的崔元望。

  這個堂哥指不定知道點什麼,連忙就拉著元望來找妙儀。

  崔元望還算是知道一點妙儀的脾氣,在這兒湖邊找到了獨自一人的崔妙儀。

  妙儀臉上寫滿了某種詭異的表情,卻一個字兒崩不出來,元望後頭還有事兒,管不了這麼個時常神經抽搐的妹妹便秘的表情,拎著她扔給棋院的先生便往外走。

  他這頭快步跑出去,看著國子監旁邊正停著一輛烏蓬馬車,連忙上車,人還在喘著就拱手行禮:「殿下,實在是我那妹妹性子頑劣,她要是藏起來,要不是熟人真未必捉得到。」

  坐在車中的澤倒是笑了,遞了一盞茶給他:「你倒是關心二房家裡的堂妹,等你這一會兒也不妨事。」

  「今日聖人不是要與殿下問學麼?咱們還是早早進宮準備些好。」元望飲盡茶水。

  澤下午的課業便不上了,東宮之中還有很多課程,他著急回去,崔元望作為伴讀自然相伴。

  他們進了宮往萬春殿去,殷邛下了朝之後召見了些朝臣,還有些站在外頭等著召見,澤沒有隨著御前最近剛受寵的那位賈公公去側殿歇息,而是選擇站在了朝臣後也跟著等候。

  賈公公到御前有些風頭,也不過幾個月,他一個滿臉褶子似的中年黃門,卻生了一雙白玉似的小手。澤總覺得將他袖子往上擼兩分,就可以看見他那全是黃斑的胳膊,跟一雙姑娘似的手縫起來的接縫。

  他得寵,就是因為這雙做事細緻精巧的驚人,又能按摩的巧手,於是賈小手拼了勁兒的買姑娘用的油膏護理他這雙圓潤細滑到連青筋都看不出來的小手。

  賈小手搓了搓他那雙泛光的手,進去給殷邛通報了,殷邛也沒什麼反應。

  等到了群臣匯報完了,該摔的硯台和摺子也已經灑的滿地都是了,澤才繞過跪在地上打掃的賈小手和仇穆,到他爹眼前去。

  做的文章給殷邛看了幾眼,殷邛也就沒有脾氣好的時候,今日依然擰著眉毛,耐性格外差,看了兩眼便扔到邊上去了。

  澤已經習慣了。

  殷邛在罵他,總比當他不存在好。

  可他心裡的無措與痛苦真是一分也沒有減少。

  「這是誰教你的調子!現在這個時候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個世道論這理論有意思麼?」殷邛爆出一排青筋的手壓在摺子上。

  澤沒法說是誰教的,他不論寫什麼來,殷邛總是要罵。

  他有時候絕望的想,阿耶只是單純的朝他發洩脾氣而已,不論做什麼他都是錯。

  「是我自己寫的,我不知道這句話這句話有何錯。」澤硬邦邦說道。

  「那你給我解釋解釋。」邛撐起身子,直了直他僵硬了一天的腰。

  澤道:「便是說掌握平衡之道,各方勢力平衡,穩住朝堂上相互膠著的狀態,也有無為而治之含義。」

  殷邛:「那你是覺得,當今朝堂應該重視平衡?」

  澤道:「阿耶登基後,削弱世家實力,平衡軍營開支,難道不是平衡之道。」

  殷邛陰慘慘的笑了:「我平衡,不是因為該平衡,而是因為我沒本事,你不明白麼!」

  澤驚了一下。

  殷邛吼道:「若是你父皇是一人之力,手握兵權,政見獨立,自有基礎登基,我會玩這些『烹小鮮』的路子麼?!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烹了十年,什麼也沒做,天天守著這幫東戳西戳的世家,戰戰兢兢,守著不大的地方,跟他們鬧這些沒用的心眼子!你倒是還學會這一套了,是不是你打算幾十年登基後,再來烹這點玩意兒?!」

  澤不知今天前頭朝臣提了些什麼,讓殷邛如此大怒。

  但他說的話,也足夠讓澤震驚了。

  殷邛拿起了摺子正要狠狠擲在地上,忽地後頭傳來了一句涼涼的話:「你對自個兒有火氣,朝孩子發什麼脾氣。光吼,說不清楚一句話,你這樣能教個誰?」

  殷邛如同噎了一口氣,抬起來的摺子再扔不下去了,坐回了位置,說不出的疲憊:「那你來教啊。」

  「呵,我自己兒子顧不上教,上趕著教別人家兒子,你給我的俸祿夠我給你這麼忙前跑後麼。」薛菱從屏風後頭緩緩站起來,手裡拈著一張摺子。

  澤一臉吃驚。

  後宮不得干政。

  這句話殷邛都恨不得做成橫匾掛在紅闌殿,可薛妃娘娘怎麼會在這裡。

  殷邛坐在椅上捂著臉冷笑幾聲:「那就讓他慈悲天下去吧。」

  薛菱斜了他一眼,看著一臉驚惶的澤,不忍的從後頭走出來,將那摺子放在了桌案上,開口道:「殿下,我敢問一句,幾個月前那封跟林閣老有關係的策論,是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澤點了點頭。

  「你是真心認為國不宜殺戮太重,養軍太多太過拖累國庫開支,降低賦稅,無為而治,均田天下。」薛菱開口道。

  薛菱笑:「殿下當真是多情菩薩心,擱在天下,算是好事兒,在殷家,這應該叫做昏聵無能。」

  澤嚥了嚥口水,剛要開口,薛菱卻抬手止住了。

  薛菱道:「殿下,少年初成,總是喜歡學著爹長大,學著爹做事。你也不例外,只是將你阿耶最厭惡的那張皮學了個十成十。」

  她早早聽說過殷邛和澤之間的矛盾,本想著少年到了叛逆時候,跟爹有些摩擦也算正常,這連著幾日萬春殿內聽會朝,總算是品出點不對來了。

  殷邛根本不是個當爹的料。

  再加上薛菱之前覺得他也不是個做郎君的料,這會兒殷邛在她眼裡頭當真是一無是處了。

  薛菱:「殿下可知道大鄴如今最大的沉珂是什麼?」

  澤:「世家位重?邊關侵犯?軍權偏倚?」

  薛菱心道:媽蛋這要是我兒子,我早一巴掌抽上去了,這麼些年,學了些屎!

  殷邛哼哼冷笑了兩下,彷彿在嘲諷鄰居家的孩子考了倒數第一。

  薛菱:「殿下,是窮啊。咱們大鄴,太窮了。」

  澤站在天下最恢弘富麗的大興宮內,一臉懵比。

  ------------------------------------

  小劇場:

  兆:「小丫頭,你叫的這麼親密,哥哥就知道你喜歡我,那麼剛剛你聽到的話,不要說出去好不好?跟哥哥拉鉤承諾好不好?」

  妙儀:……媽的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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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五章

  「軍費總開支佔到每年總財政開支的將近三分之二,殿下知道這是個什麼概念麼?六軍大營,是用血供出來的啊!暫且不提這個開支比例,國庫每年收入,就與前朝前代不能比,甚至連兩百年前司馬家的時候也比不得。」

  澤不肯相信:「怎會……自高祖至顯宗……」

  「高祖顯宗,國庫從來就沒有豐盈過。歌頌點豐功偉績的時候,國庫豐盈四個字兒,跟恭喜發財也沒差。」薛菱搖頭:「大鄴從立國至此百年,賦稅之低,堪稱是漢地千年未有過的,大興宮如此輝煌氣派,修了十三年。漢高祖修建未央宮,才用了兩年。」

  「南北運河,雖緩解了北地四百年戰亂後的貧瘠與蒼涼,但高祖、顯宗,從未敢過度使用民力徭役,修成用了十二年。」

  薛菱嘆了口氣:「天下沒有哪個王朝,如大鄴一般,做事如此小心守護著積累不過幾十年的薄薄民福,生怕用多了一點,便再回到當年。縱然大鄴如此對民眾堪稱無為而治,然一旦有天災人禍,必定還是流民千萬,家破人亡。」

  薛菱道:「如今這些年也算是好了,除卻七年前一次大洪災,絕大多數百姓也算得上安居樂業,自立國之初的兩百六十餘萬戶,增加至如今的六百餘戶,增長了一倍有餘。」

  殷邛看了薛菱一眼。

  澤道:「那為何並不增加賦稅?」

  薛菱:「持續百年的低賦稅已經養刁了百姓,若是皇權大過天,世家安分如狗,各地幾無盤剝,我們將賦稅提高三倍,也不會有任何亂象。可自先秦統一,千年也沒有這樣的天下……南地府兵分立、世家依舊橫行,一旦重賦,你阿耶玩了十年的平衡路子,瞬間必會傾覆。」

  薛菱又道:「更何況王朝不可目光短淺,百姓手中有餘糧餘錢,日子過得像樣,民智跟自個兒家底掛鉤,水漲船高,自然不會受到各地豪強慫恿爆發激憤。在府兵制還未完全解決的時候,我們唯有如此,才可從根本上就破除各地延綿千年不斷的種種暴動。」

  薛菱:「這就是為何,聖人敢將外軍只設立在邊境,內部只用無數當地府兵相互牽制,也平安多年。」

  薛妃至此一點,澤仍一臉茫然。

  她覺得自個兒說了,澤也估計不明白,也不打算將這個問題講深了。

  薛菱道:「你這個孩子,心裡頭沒有學到半分腳踏實地的東西。殿下,不論是儒生亦或是相臣,總喜歡跟您扯明天,扯假大空的為君之道。道,是一個做過皇位幾十年後的皇帝總結出來的幾個字兒的心得,是劍客幾十年刀法練後濃縮成的一個詞兒,您還是個剛入武門的後生,從最基本的招式打起吧。」

  她忍不住擔心,會不會自個兒那個心眼頗深的兒子,也長歪成這個樣子:「今日我給殿下留個問題,便是五日後,將大鄴人口最多的十座城市,如今的戶數、單戶均賦稅與收入、目前人均的財產份量,以及這些城鎮強盛的原因分析,不必寫作摺子,記在腦中,報給聖人便是。」

  澤愣道:「是!我……我……」縱然這些數字,戶部也能報上來,他卻知道是薛菱要他通過這些數字來分析成因,瞭解狀況。他好似抓住了一點皮毛,卻不得要領,滿面激動。

  殷邛手拍在了案上:「你且先下去吧!」

  澤還想再問,卻看著殷邛明顯對薛妃有話想說,連忙行禮,躬身退下。

  薛菱看他走了,嘖嘖道:「你怎麼給他找的老師,腦子裡都學了些什麼玩意兒,全都是酸儒們的理論,重視民生的口號喊得響亮,什麼東西都是浮在表面的,也都不去追究最根深的原因。」

  她扶著腰轉過臉來,卻看著殷邛目不轉睛望著她。

  「看我做什麼?要給我錢?行啊,一個字兒一兩,上繳我給你管兒子的學費吧。」薛菱伸手。

  殷邛卻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她甩開:「有錢給錢,沒錢滾蛋。」

  「你都說了,大鄴窮成這樣,我上哪兒給錢。」殷邛笑了。

  薛菱道:「虧你還笑得出來,剛剛給兒子發脾氣的樣子去哪兒了?」

  殷邛:「這些天你心裡有個大概了麼?」

  薛菱嘆:「國庫不豐這事,也沒有那麼難解決。看你有沒有下定決心改革的樣子就是了,你一旦動手,牽扯到世家根本的權利,必定一個個都成為你的敵人。只是有些事情再不做,你這輩子,也怕是活不成你登基前想成為的『明君』了。」

  殷邛垂眼:「再過幾年就是立國百年了啊,可離著那火候,還差了千萬里。」

  雖當年殷邛上位的手段,以致如今他向史官索要《起居注》都不得,懷揣的理由卻是有那麼點偉光正的意思的。

  太后專權幾十年,西南與北部戰役連連失手,雖未損傷國之元氣,但與前兩代時的境況截然相反。各地叢生災禍,朝堂也混亂不堪,群臣皆言牝雞司晨,天理不容。在殷邛眼中,不姓殷的人,卻掌握者殷家的權,這就是篡國。

  這個篡國的人,還是在他幼時最寵愛他,真心呵護他的母親。

  更何況中宗為了防母親,暫擱龍眾,封鎖高祖留下的藏書室,早些年,殷邛還安慰自己,中宗至少神志清楚、只是病弱不堪,至少還會教導他們兄弟三人。

  母親雖不能說的上是治世奇才,但也是天下奇女子,朝政打理的也算有度,沒有出過太大的紕漏。

  夫妻二人,當年攜手過來也看在過年幼的殷邛眼內。母親在朝臣面前雷厲風行,卻仍肯替中宗洗手做羹湯,中宗昏聵軟弱,卻生得一副情深意重心,以至於日後恨極了他母親,也未曾支使過龍眾殺她。

  但這份重情,到了日後,在殷邛眼裡就算得上諷刺了。

  他十二三歲時才發現中宗脾氣暴怒,行事荒唐的原因,竟然是母親常年下毒的結果,而她身上配有獨特的安神香,用來撫慰中宗的多疑與暴烈,顯得中宗十分聽從她的話語。

  而中宗的荒唐脾氣,也便是在他母親不在的時候,彷彿是離開了安神香後便愈演愈烈,極近惡毒的咒罵起了這個過了半輩子的篡國的仇敵。

  他兩個哥哥,太子寬簡仁厚,也將中宗的昏聵多情遺傳了個十有八九,而二哥建王雖頗有能力、心思深沉,卻過分仰慕世家風骨,厭惡母親的出身,以至於戳到了母親的逆鱗,而不受待見。

  日後這兩個哥哥鬥得你死我活之際,中宗卻偷偷帶殷邛來了萬春殿。

  萬春殿廢棄多年,藏書極多,中宗駕輕就熟的帶他進入了萬春殿的密室,其中既無尚方寶劍,也無國之機密,只有高祖時期無數的手稿、信件、書籍。

  整一座藏書室內,所有筆跡均來自於高祖之手,中宗那時雙眼昏花,也無話來教導他,只拍了拍他的頭,命宮人每隔幾日帶他來著藏書室內,坐一坐。

  那時,殷邛才第一次接受到了,殷氏的帝王教育。

  高祖的很多筆跡,都不過是些閒言碎語,卻事無鉅細分析天下大小禍患成因,更有前朝史學修撰。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高祖一本書冊,十分簡略的寫下了一個百年之約。

  那百年之約中,描繪的種種高祖時期便埋下的種子,此刻與殷邛所學一一對應,他也順著將近六七十年前的展望,依稀看到了高祖希望能構建的時代。

  這幾乎像是殷邛胸膛裡陡然燃起的一團火。

  當初他不過少年,距離大鄴立國百年,還有將近二十年,他能做到的!

  他能做到高祖希望的那般!

  這種方向如同是天窗透過來,打在他臉上的陽光般,在如此志高深遠的夢想前,他的兩位哥哥,也顯得無論如何也不配這皇位了!更何況帶他來看這些的是中宗,相信也是中宗選擇了他!

  殷邛是個相當注重結果的人,他不在乎過程,也不在乎名聲。

  那個百年必定會出現在他當位期間,那麼先要做的就是登上這皇位。

  這種焦灼的想要改變天下的心意,認定自己一定可大有所為的狂熱,如同毒藥一般,兩位兄長是絆腳石也就罷了,當年帶他入萬春殿,如今卻荒唐胡言的中宗,也成了路障。

  不擇手段的登基,殷邛當坐上皇位,才發現他的「急於求成」背後,飽含了多少世家想要從他這個新帝身上掏空好處的手,還有多少袁太后故意的讓步。

  也知道他路子多麼難走,根基多麼飄搖了。

  若不先解決這些,穩定皇位,他必定什麼也做不成。

  但解決這些,就用了他將近十年。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殷邛走了十年,才猛地回頭想起,他為的是什麼才非要等上這個皇位。

  可他想要做的政變,絕對能讓世家轉瞬站到他對立,路上還不知道有多麼難行。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他自己並沒有比地底下爛透了的哥哥高明多少,也不過是個沒本事的庸才罷了,然後他還娶了一群就會扒著這根大樹的女人,生了一幫指不定比他更庸碌的兒子。

  幸好還有個薛菱。

  對於薛菱的才華,殷邛心中早就有數,若她年歲再長些,多些沉穩和圓滑,她的能耐,可謂是治世之才的相種。

  她真是投錯了胎,否則殷邛必定要將她扶到如今崔夜用的位置上去。

  也就是瞭解她,殷邛才在怕的是剛逼走一個袁太后,再來一個竊國的薛皇后,那他真是乾脆一頭撞死在含元殿得了。

  他的心境總是複雜的,愛死薛菱那一身脾氣才情,卻又喜歡養一群就會邀寵獻媚的女人。又恨不得薛菱能日日到萬春殿來替他磨墨,共商大事,直諫策議;又日日幾乎都能夢見薛菱給他下令人發狂的毒,卻掛著個安神香囊到他榻前來,面上是敷衍的笑意。

  薛菱要是沒有家族、沒有子嗣就好了,她不會為任何的別人謀劃,唯有殷邛一人,在她私心的範圍內。

  是他一人的宰相。

  等殷邛發現這種想法可怕的驚人時,事情已經變的無法控制了。

  薛菱正捏著個摺子,皺著眉頭說些什麼,忽然感覺一雙手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腰,她皺了皺眉頭,摺子敲在殷邛的腦袋上。

  殷邛上次被這麼敲也是十幾年前了。

  「幹什麼啊?誰之前罵我老的掛了相,滾,別來抱我。」薛菱滿臉不耐煩。

  「我只是忽然覺得,我也是繼承了七八分父皇的昏聵。」殷邛悶著聲音。

  薛菱半天才嚥下一句話:你不是昏聵,你只是心氣兒高的很,行事又離那心氣兒差了個不知道多少分,對人對事都是想做不敢做,想用不敢用,揣著個什麼事兒都盤亙三圈的多疑和憤恨,也不算昏聵,就是能氣死列祖列宗而已。

  薛菱笑:「哎喲,當年誰跟我說在面前吹著要令天下改頭換面迎來新時代的啊,怎麼這會兒你倒是對自己的能力後知後覺了。不過也別說,我當年也是夠天真可愛的,被你那一番要改變世間的話激的就差點跟你振臂高呼了。」

  殷邛面上只有疲憊,抬起臉來,從她手中奪過摺子:「現在也還來得及啊。你都天真了一次,不如再天真一次。」

  薛菱心道:傻了一次,掉了半條命,再傻一次,你是要我去死麼?

  她卻只說道:「你那些兒子,打算怎麼教?一個個都領進了東宮,但就弘文館學的那些東西,顯然不夠用啊。」

  「之前還下不定決心,如今決定都送到各地去做事,澤也不例外。先封王,跟隨刺史探訪各地,傳我旨意行事,幾月一趟。之後看表現不錯的,再封地任職。都最起碼要有三州以上的治理經驗,再跟我說想坐上我這個皇位的事情!」殷邛幾日間都在思索此事,如今把話拋出來,嚇了薛菱一跳。

  薛菱:「你不怕外頭有心,拿幾位殿下當刀使,亦或是遭遇點什麼不測?」

  殷邛:「兒子多就這點好處,誰都不會覺得一位皇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再說一旦出了門,都是憑個人本事了,真要是死在了外頭,我也只能說這孩子沒有那個命數。」

  薛菱心裡冷笑,嘴上道:「我那病蔫蔫的兒子也要出去?我還疼他沒個半年呢!」

  殷邛:「不急,他才多大。幾日後大朝會,除了嘉樹還小就算了,其他五人修、澤、兆不必說,柘城與胥也全部都入朝聽政,在朝堂上先泡個兩年,聽得滿心問題了,再下放,事半功倍。」

  薛菱鼓掌。

  殷邛斜眼:「是覺得我總算有個做阿耶的樣子了?」

  薛菱:「你終於能叫上你兒子的名字了啊,了不起。」

  殷邛:「……」

  薛菱從萬春殿離開後,回到山池院內,才發現殷胥居然在。

  殷胥其實並不太往山池院跑,他對誰也不太熱絡,請安準時,卻也不願意多言。這會兒薛菱正要找他,卻看他坐在裡屋喝茶,也是眉梢一挑。

  她就跟滿身盔甲的女戰士進了家門就卸甲,將頭上那些珠玉玩意兒全給抖下來,身上繡著金線牡丹的披肩一扔,只差躺在地上了。

  薛菱問:「怎麼捨得來了?」

  殷胥起身行了個禮:「其實也來過幾次。可惜您去了萬春殿,都沒能遇上。阿娘這在萬春殿的時間,都要比待在山池院還要久了。」

  薛菱挑眉:「你娘新得寵,指不定能帶你一飛沖天,你這還要欲拒還迎?」

  殷胥心道:我怕的是還沒沖上去,您就先跌海裡了。

  殷胥蹙眉:「外頭有個傳言,或許不該由我來先提,但您未必沒有聽過,卻不做反應,我不得不來問。」

  薛菱這才微微正色,塗著丹蔻的手指撫過杯沿。

  殷胥:「我是不是真的是您的兒子。」

  薛菱:「你想,就會是。你不想,也將會是。」

  殷胥冷漠道:「我明白,以後的走向我做不得主。但我問的是事實,當年您是將自己的孩子偷偷換到三清殿藏了起來麼?我是宮女所生,是否只是幌子?」

  薛菱沉默了一下,她半晌笑道:「我若是說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會難過麼?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神通廣大,能在當年的情況下保住自己的孩子。」

  殷胥點頭:「我想也不是。那您是宮中的老人,知道我的生母是誰麼?」

  薛菱道:「你覺得你的生母還會活著麼。她不過是宮中沒名沒姓的一個女人而已。但我希望這種問題你不要再問了。」

  這些傳言不過是一層隱隱的鋪墊。若是殷胥能在東宮之中嶄露頭角,薛菱有的是辦法讓傳言變成現實,若他不能為她而用,那傳言也只會是無數宮廷中吹散的雲煙。

  殷胥手指輕敲著桌案,斟酌著一些想問的話,薛菱卻率先道:「以後請安的時候,帶著書和課業來。我要檢查你的課業。」

  殷胥:「……」重活一世,居然遇見這麼一個還給檢查作業的後娘。

  薛菱笑道:「我知道是何元白教你的。他算是有水平,但畢竟是在弘文館那種地方,說點什麼都要斟酌再三。你娘算是念了兩年字,半瓶水逛蕩,教你半年不成問題。」

  幾日後大朝會。

  澤又心裡不舒服了。

  本來入朝聽政的只有他一個,現在又拽上了四個便宜弟弟了,他僅剩的一點太子待遇,可以說忽略不計了。

  五個兄弟穿上了皇子朝服,一個個像裹著屋裡厚重的棉被,僵硬的去上朝。

  修與柘城,對於如此早起幾乎深惡痛絕,一聽到要入朝聽政,抱怨遠大於興奮,恨不得讓自己晚生兩年,可以去跟嘉樹一同睡懶覺。

  兆與胥,則是毫無反應型,兆至少眼睛裡還有幾分興奮,胥接旨後的反應,就是一個「哦」。

  沒了下文,也不說高興,也不覺得麻煩,任人擺佈。

  若不是在書院確實知道這個弟弟也不算痴傻,澤真以為他是木頭雕的一張臉。

  而實際上,唯一能讓殷胥感到興奮的,就只有他可以站在群臣的位置,頭一次仰視著看那皇位了。

  澤自上次受了一次薛菱的教導,便開始像有了個方向,他雖然不能算得上機敏,卻十分肯用功,薛菱沒有再與他多聊過,但至少殷邛面色稍霽,跟他探討幾句,也不再是看兩眼就罵了。

  五位皇子入朝聽政,也不過就像是朝廷上多了五尊花枝招展的垂首太監似的,殷邛就當他們不存在,從不在朝堂上向他們發文,散朝後也不管他們,只是偶爾課業中提起朝堂上的事情,一筆帶過罷了。

  而殷胥自從第一次大朝會之後,就開始外面套著皇子朝服的最外層,裡頭隨便亂穿的不合規矩,褲子靴子也換成自己更舒適的便衣。其他幾個人還覺得他是在作死,讓殷邛抓著了就是可以滾回家不用再來的地步,卻漸漸發現,朝堂上許多重臣、甚至連殷邛,著裝上也相當隨意,並不拘束於禮制。

  殷胥前世就知道,大鄴朝堂上隨意慣了,等到了夏天,連殷邛都會穿著赭黃圓領便裝來上朝,根本不用扛那麼重一身皇子朝服在這兒累自己兩三個時辰。

  其他幾位皇子開始逐漸效仿殷胥,就這麼聽政到入了冬,殷胥在朝服內加的衣服也越來越多了。

  他本就娘胎裡帶毒身子發寒,這會兒長安城都已經飄了雪,殷胥自知病秧子不逞強,手裡團了個手爐,呼出一團罩在臉上的熱氣,身後耐冬打著傘,隨著引路的黃門往前走。從東宮走到這前殿來,總是要經過含元殿側面那個曠闊的可怕的廣場。

  此刻連這個廣場都落滿了雪,幾個石燈像是落在白餅子上的芝麻,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向遠望去,可以俯瞰整個長安的含元殿也白的灼眼。

  四周也沒有旁人的腳印,這一塊完整的雪地總有讓人上去踩幾腳的欲望,果不其然,從殷胥背後,兩個瘋小子修與柘城就衝了過去,捲起一陣雪花,若不是怕弄髒了朝服,都恨不得滾進雪地裡。

  澤在殷胥前頭喊著:「快給我起來,這都快到含元殿了,上頭一抬眼就能看見你們幾個瘋,能不能老實點!」

  兆這個強忍住不去踢雪的,也在表情上表現了對那兩個弟弟的嘲諷鄙視。

  一場雪,就將五位殿下,分成了「沒頭腦」和「不高興」兩派。

  兆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臉都快要凍青的殷胥一眼,道:「今年下雪這麼早,沒有冷成這樣子吧。」

  殷胥帶著宮裡頭給新做的黑色皮手套,脖子上掛著灰色的狐皮圍脖,半個下巴都埋進毛裡,看不清臉的輪廓,鼻頭微微發紅,雙眼都凍的比往常要亮。

  一般入了臘月正月,眾人才會裹成這樣,旁邊耐冬都只穿了一件薄襖子做個意思。

  殷胥:「怕冷。」

  他縱然性子算得上堅韌,吃的苦也不少,前世卻也沒少被崔季明嘲諷是個公主身子。他的痴傻之症連帶著後頭早晚會爆發的頭風病,都是娘胎裡的病,他從小就身子冰涼,到了血氣方剛的年紀,掌心也傳不出多少熱度來。

  冬日裡自然凍的受不住,雪裡多待一會兒就身子發僵。

  若是到了夏日,他也好不了多少,就跟一個冰塊兒扔到了火爐上差不多。

  兆看著他凍的發紅的臉頰,面上露出幾分可樂的神情,彷彿總算是在這個面無表情的殷胥身上找到幾分弱點了。

  快到了含元殿,修才不捨的扔掉手裡攢了一路的兩個大雪球,一隊皇子從側邊門進了空曠的含元殿,裡頭這麼大的空間也燒的熱騰騰的,澤就想起薛菱那句「大鄴窮啊」,牙酸似的吸了一口氣,帶著四個弟弟站好了。

  群臣也都漸漸從下頭長長的龍尾道走上來了,殷胥慢吞吞的解了圍脖摘了手套扔給耐冬,兩隻手合併站在了兆後頭。

  兆瞪了他一眼,殷胥接收到了也不打算理他,卻不料這眼神實在灼人。

  他只得轉過臉去。

  兆:「你吃了些什麼,長得跟個拔幹的竹子似的!這不才半年不到,你……你要不去站到澤旁邊!」

  兆五官在兄弟當中也算是俊美的,卻偏生個子一般。萬貴妃就是個嬌小身材,他倒是這點仿母親,比殷胥大了一歲,卻比他還矮了半個腦袋。

  殷胥自己知道以後還會抽出個大長個頭來,前世也沒少人說他不長腦子,光長個子,殷胥不甚在意:「那於理不合,倒是阿兄,應該多吃點好的補一補。」

  兆狠狠剮了他一眼,悶不作聲了。

  今日不過是小朝會,殷邛卻顯得十分興致勃勃,他面上甚少見這種樣子,手裡頭拿了一條折頁本,跪坐在皇位之上。

  下頭群臣也在溫暖的地毯上跪坐四列,先是幾件不痛不癢的匯報,殷胥聽了開頭,就大抵知道了殷邛的態度,並不太在意。

  往旁邊一看,不高興一派的皇子都腦子拚命的在轉,沒頭腦派的皇子則都已經開始玩袖口的線頭了。

  殷胥抬頭望去,殷邛正在群臣的鬥嘴中展開了他手裡那封長長的折頁本,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要眾人安靜,忽地從含元殿背後的西北角上,傳來了震盪整片大興宮的鐘聲!

  一聲鐘聲過後,則是緊接著一段如同喪失心智的瘋子拿腦袋撞鐘般亂七八糟的鐘聲,從最遠的長安城西北角,直到了大興宮的西北角,愈來愈近。

  整個含元殿登時安靜下來,連帶群臣在內,殷胥的臉色也驟然發白。

  那是緊急軍報呈報御前才會有的鐘聲,西北——西北會有什麼事?!

  也不是殷胥將日子過的太舒坦,而是他極其相信自己的記憶,這一兩年間根本沒有什麼棘手的大事發生啊!

  殷邛也猛地從皇位上彈起,殿內一片死寂,幾位殿下還不太明白狀況,看著臉色難堪的殷胥,連忙想要低聲問他。

  殷胥還未開口,就見著一個黑色的人影卷席風雪,撲進了含元殿前。

  是黑甲?

  「報皇上,臣乃涼州大營信使,肅州、甘州、涼州一線咽喉遭突厥大軍壓境!南道鐵勒十六部集結,穿過突厥境內,現壓境於豐州!」

  嗡的一聲,懵的不只是殷邛與群臣,還有殷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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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胥:殷「虛」

  殷邛:殷「窮」

  陡然發現自己取名很有遠見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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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0:0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六章

  「涼州大營哪一支先遭到的襲擊?如今戰況如何?」殷邛扶了一把身邊的賈小手,一口氣吸進了肚裡,強壓下去心驚肉跳,問道。

  「自臣離開時,涼州遭到的襲擊最重,狀況絕不樂觀,目前涼州一支的外軍傷亡還未統計。」

  「來者人數?」

  「臣還不知中原地帶的各部落合軍,單三州的突厥,應當遠在涼州大營駐守的人數之上!約有……十萬!」

  殷胥幾乎是差點沒站住,兆縱然心驚,遠沒到他那種地步,連忙扶了他一把。

  突厥大軍壓境,前世有過許多次,他卻深深記得前世臨死那一次,這才是哪一年,怎麼就會來了!

  涼州大營共分涼州一處主營,肅州、涼州兩處附營,正是因為涼州到玉門關的大鄴國土呈細長一段,就是這如同臍帶一樣三州,連接著中原與西域,五萬強軍駐守,突厥打的便是咽喉!

  崔季明!她還在西域——

  不對,這季節西北已經開始下雪,根本不符合突厥人打仗的習慣,這種狀況下他們打不贏的話,還有可能凍死士兵馬匹,為什麼非挑這個時候,難道就是因為賀拔慶元根本就已經往波斯去,遠離了涼州大營?!

  殷胥驚疑不定,卻看著那前來報信之人,整個人昏倒在朝堂之上。

  這跟前世差的太遠了,內部幾位兄弟選擇了不同的母后認養也就罷了,竟然連境外的事情都牽扯的瞬息改變。若是早知道,他絕不會放崔季明出西域,找個無賴的法子也非要讓她留在長安!

  可哪有早知道。他自認自己能重生,就算是上天恩賜開眼,也指不定是給的黃粱一夢,可就算是神,也預測不到現在種種啊。

  此時再沒有必要在含元殿討論,殷邛招朝內重臣匆匆趕往萬春殿,五個殿下被這消息搞的分不清楚方向,一齊走出含元殿。

  剛剛慢吞吞走來的殷胥,面上那點對什麼都覺得無趣的樣子再也不見,他甚至連那狐皮圍脖和手套也不管,手爐扔給耐冬,帶著一陣刮臉的風雪快步從含元殿側邊走下去,身上披風都給抖得有幾分憂國患難的氣勢。

  修剛要開口叫他,就看著衝下樓梯的殷胥跟一個冒冒失失的黃門撞了個滿懷,那黃門健壯,竟還沒將瘦長的殷胥給撞飛出去,連忙跪下來磕頭,殷胥不愛理他,一甩袖大步便走了。

  修路過的時候踹了那健壯的黃門一腳:「御前有你這麼個莽撞的,沒掉腦袋真是命好啊!快滾吧!」

  殷胥這會兒是連骨子裡都哆嗦起來了,突厥這次來的蹊蹺,多半跟賀拔慶元不在境內有關,想抓住這個機會,卻連累了個崔季明!

  縱然是賀拔慶元戰神威名,長了個三頭六臂,此時距離他離開長安,有了將近三個月,他怎麼也快到了波斯邊境,和涼州大營隔了個十萬八千里,呼風喚雨都澆不到突厥大軍的頭上去。

  而且一旦三州一線盡失,隴右道那一片西域之地,就是捉鱉的甕了。西頭是國力漸弱陣營不明的波斯,南頭是神仙也跨不過去的崑崙山脈,北側東側就只剩下虎視眈眈的突厥了。

  想到賀拔慶元的盛名與南道各部落小國倒戈之快,突厥這個費盡全力的甕怕是圍的很值得。

  他走出去一段,才抖著凍的指節發紅的手指展開紙條,一張紙條半新不舊,四段貼成的一段,看起來實在足夠小心,上頭的消息也足夠值得這樣的小心。

  「崔三停駐播仙,五郎君遁走西域。賀拔公路遇攔截,波斯遭西突厥入境。」

  殷胥手指捏在字頭「崔三」二字上,也不知道她停駐播仙是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感覺那兩個字兒都傳出火燒火燎的滾燙來。

  他不知道這是誰因為何等原因,在不過三十個字兒的方寸內,提到了她,但這會兒看見她的名字,好歹讓他沉下那呼不出去的半口氣。

  他又深深掃了一眼紙條上那個從封號到名字都不敢提的代稱,將紙條扔進隨身的一個裝了半瓶液體的小瓷瓶內,蓋上瓶蓋,輕輕搖晃,裡頭一陣滋滋啦啦的冒泡,殷胥不用打開再看,也知道紙條應當化成了一灘水。

  這四句,背後的事兒太多了。

  當天,殷胥招來了乞伏。

  殷胥道:「播仙附近,你有耳目?」

  落雪初融,縱然在射場,殷胥也冷的沒有拉弓的力氣,只端坐問道。

  「確實。龍眾聯繫到了曾經離開長安幾年的徒弟,他在西域算是有些手段。他已經追蹤到了昭王的蹤跡,只是昭王搭上了慕容伏允,離開的太快,好似早有打算。他未能追上,但也不是沒有方法引出昭王。」乞伏卻撿了弓來,站在廊下低聲道。

  殷胥:「方法?」

  「昭王與崔家三郎,似乎感情極深。而崔三郎也並不知道昭王的底細。若是崔三郎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昭王耳通目明,未必不會出來。」乞伏道:「我那徒弟已經找到了崔三郎,目前就在她身邊,只等待時機合適,以崔三郎為餌引出昭王。」

  殷胥被這巧合驚得一震:「你說有龍眾的人,在她身邊?」

  「正是。」

  殷胥冷靜的看向乞伏:「那還請龍眾護送她回長安,路上不要出半分差錯。」

  乞伏愣了一下:「什麼?」

  「突厥人攻涼州大營,局勢混亂。昭王已遁,她連真相都不知,二人未必有什麼感情。相較於賭這個可能性,對我而言,她的安危更重要。」殷胥道。

  乞伏倒是不明白,殷胥跟崔三有什麼情分了。

  乞伏問道:「殿下,我們龍眾一般是確定消息的來源才會告知您,有一條,我們幾人還沒商量出可能性,但還是要先給您提一句。慕容伏允看著早年與頡利可汗割裂,事實卻未必真如此,這位昭王若是順著慕容伏允去了別的地方,怕是……」

  「而且崔三郎又有親兵相護,未必真的有危險。我們說是要以她為餌,也不過是對外放出她的假消息。」

  殷胥:「我怕的是你們的假消息,引來的不只是昭王。她是賀拔慶元的外孫,縱然不姓賀拔,卻也有千萬目光盯著!」

  乞伏還要再開口,殷胥抬了抬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說昭王是放虎歸山。

  說此時不下手未必真的再有這樣的機會。

  說可能是昭王一手引出如今突厥的局勢,日後或許會大亂。

  可殷胥手裡只有有限的資源,當抉擇時,他必須將僅有的都給崔季明。

  他並不盲目,此事思考來,不過是昭王有可能在突厥,成為大鄴的一塊心病,甚至致使局勢變化,疆土也可能因為他的某些計謀而損失。

  然而殷胥認為這個可能性造成的損失,他承受得起,這是一招錯棋,卻還不至於滿盤皆輸,他可以再步步為營。

  可崔季明那端卻是,她可能會因為前世沒有的變故而死。這個可能性遠比不過昭王是歸山之虎的可能性,但崔季明一旦有意外,他承受不起。

  這幾乎不是一盤錯棋,而是有人將棋盤都掀了。

  實際以殷胥的性格而言,他前世都對江山群臣死過一次心了,到最後局面的時候,對天下,想的也只是「幹我屁事」「愛咋咋地」「老子不幹了」。

  或許前世他死了,永王也穩了天下。

  殷胥自認不是什麼高瞻遠矚之人,大鄴未必缺他這麼一個人。

  可到了崔季明這裡卻沒有這種想法了。

  管她一張破嘴多麼氣人,可天底下就她一個崔季明。

  死了不能復生,瘸了不能再好,眼淚掉出來了便收不回去。

  她不是那征戰多年丟了可以再收復的江山。

  殷胥抬頭:「昭王一事,你命人監視。讓你的徒弟,完好無損的將她送回來吧。」

  乞伏面上有幾分艱難,道:「臣不知殿下如此做的原因。」

  殷胥:「情分。縱然你不知道這情分從何而來,但今日記住就好,不管原因,我有不能讓她陷入危險的情分。」

  乞伏俯身:「是。」

  送信還要一段時間,他怕的是來不及。

  而播仙的第一場大雪,比長安來得早一些,卻比長安氣勢磅礡太多。

  地廣人也稀,崔季明若是在長安,也屬於「沒頭腦」那派,對著天地間茫茫一片白餅子,恨不得下嘴去啃個七零八落,弄得一塌糊塗才心裡舒服。

  可現在不行,她強忍著窩在屋內。

  崔季明這一壺加了滾水的熱酒,喝的好生沒味兒,翻來覆去砸吧嘴,也品不出幾分她想要的燒心燒肺的辣,對面坐著個將說書事業發揚光大的陸雙,她百無聊賴地聽著。

  陸雙縱然是講出什麼十三四歲少年郎最喜歡的「書生孤寺夜遇狐狸精」,崔季明也一臉沒勁兒,他這頭說了一句「那狐狸精將一層紅紗使勁兒往下一剝,露出個一片白花花,就往那書生身上貼來」,就被崔季明打斷了。

  崔季明:「你說那龔寨都上勾了幾天了,咱們總到了該下手的時候了。這雪不見得會停啊。」

  陸雙還沒從他講的故事裡回過神。

  這故事,就這一段往下的,他能氣血上湧的看十遍不作數,怎麼著崔季明一副浪蕩皮,卻是個和尚骨。他剛要開口,崔季明瞥了他一眼:「快別講了,一身白花花裹著紅紗的狐狸精,一說我就想起阿哈扎手底下那對兒帶鳥兒的雙胞胎了,想想能做噩夢。」

  陸雙撇了撇嘴,端起酒杯:「咱們下不下手跟雪沒關係,今兒也差不多到了時候,我不是想讓你心情好一點,澎湃幾分熱血再去幹殺人的買賣麼。」

  崔季明笑:「瞧你這說的,我跟個匪首似的。這不叫殺人,帶個殺字總沾染罪孽。」她說著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串佛珠來搓:「你可以叫『摘瓜』,摘了之後,咱們摔它個紅白碎一地。」

  陸雙一副讓她的話語嚇到似的哆嗦,崔季明以己度人,也算是知道陸雙是個什麼德行。懶得看他,輕鬆的幾乎算上輕狂的道:「咱們準備摘瓜去。」

  崔季明這回吊龔寨出去的手段,也算得上簡單。龔寨本最想要她的項上人頭,可她不願意給,龔寨的人從播仙探不來消息,只好去附近幾日路的石城鎮,卻才發現石城鎮根本不知道龔寨得罪陸行幫的事情,那邊的陸行幫不但說了些崔季明的情況,還告訴了他一單大生意。

  阿哈扎打算過了于闐後,整個半營出動,突襲賀拔慶元的隊伍。

  不過賀拔慶元是個硬骨頭,雖然他的腦袋值錢、這隊伍也肥的流油,可半營那麼多兵馬也不是萬全的,便對這北道上大大小小的馬幫,發了個「英雄帖」。

  邀請眾馬幫在半月後于闐匯合,共整兵馬,吞下大鄴這條肥魚,收成按帶來的人數與功勞分配,半營只要賀拔慶元的人頭和隊伍中一半的金銀。

  這若是別的什麼賊匪,「英雄帖」只會被人當作是誘騙黑吃黑的道具,可這是半營,而且阿哈扎最近的確是多有動向,又聽前頭回報,說是他的兒子阿厄斯與身邊那兩個倌兒都混進了賀拔慶元的隊伍。

  這就能信了大半。

  而且阿哈扎,可是被賀拔慶元搞的家破人亡,恨得想要賀拔慶元的腦袋,也是合情合理。指不定半營幾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天呢。

  殺賀拔慶元與金銀兩條,都夠誘惑的龔爺走不動腿,他又派人往周邊各個城鎮打聽消息,確實是知道阿厄斯和雙胞胎混入了隊伍。

  賀拔慶元死了,他就安心枕著這地段再也不用擔心了。更何況龔爺,還想著縱然殺不了,乾脆就帶著一隊人馬遁逃西邊,省的裴森又倒戈,最後還是個死字。

  但是走了可不能拖家帶口,他若是說要逃,絕對有大半自個兒老婆孩子還在寨內的漢子不肯走,不若到時候帶著人到了阿哈扎那頭,贏了就回來高枕無憂,兵敗後再製造點恐慌,輕易把這幫人帶走。

  龔爺心裡頭,想了個七八回,都覺得自個兒的想法沒有錯誤,甚至還想著,四堂中,西堂不成問題了,可北堂還是一堆硬骨頭,不若路上就解決了,省的連後頭的好處還要來分他們的。

  龔爺這一套想的好,卻沒有想到阿哈扎突襲賀拔慶元是真的,但「英雄帖」卻是假的。

  崔季明知道考蘭考風的身份,大抵就猜到了阿哈扎想要吞賀拔慶元,她倒是不急著通知賀拔慶元,先使了這麼個計劃出來,偽造的「英雄帖」不但發給了龔寨,甚至為了像真的,還讓陸行幫發給了周邊許多小馬幫,想來他們這幫「英雄」往于闐的路上,匯了面,相互看一下「英雄帖」,更信服了。

  在龔寨接到了英雄帖後,她才命人從播仙鎮追著賀拔慶元的方向去送一條消息,龔寨整天都緊緊盯著崔季明,這條消息攔截到他們眼前,必定會看。

  上頭寫的是崔季明驚慌失措的亂筆:

  「慕容伏允集結手下雜幫勢力,要對隊伍下手,阿公請一定小心提防,不要中了埋伏!」

  這回就連是滿肚子多疑的龔爺都放下了心。

  陸雙揣測,到時候一幫馬賊,拿著個偽造的英雄帖,順著賀拔慶元的行路找到了阿哈扎,他要是阿哈扎會是什麼反應?

  對賀拔慶元出手這件事,隱秘到極點,忽然一幫子三教九流冒出來要入夥,拿著一封假冒偽劣的英雄帖,他能信就怪了!而且這些馬幫都是賀拔慶元一路經過的地域而來的,會不會是賀拔慶元的陰招?

  那英雄帖上還寫著「分金銀」,他一個顛沛流離半輩子來報國仇家恨的,怎麼可能跟一幫聞著肉味的野狗牽扯到一起!

  這麼一幫人扯進來,阿哈扎本來就未必真的對賀拔慶元的鐵騎精英有勝算,此刻怕是要自亂陣腳。那幫馬賊到時候就算想走,賀拔慶元這嫉惡如仇的性子,能放他們活路?龔爺指不定就以馬賊之名,肝腸寸斷死在了賀拔慶元手底下了。

  陸雙覺得自個兒腸子都黑的堪比鞋底了,這會兒怎麼覺得,崔季明這根正苗紅將門世家之子,黑的更是深不見底。

  不過陸雙留在崔季明身邊也有他的打算,他心裡頭對於昭王殿下的去向也有了個大概。

  之前陸雙還問:「你確定不用給賀拔慶元遞信?他要是真被阿哈扎給算了怎麼辦?」

  崔季明笑:「就你這話瞧不起涼州精兵的口氣,我都想揍掉你的幾顆大牙。」

  這會兒兩人走出院落,播仙的冬天冷的要人命,崔季明裡頭套了一層薄甲,外頭是寬袖黑衣與紅色披風,幾乎是一身秋日的單裳。

  一陣寒風捲著雪渣飛過,她也不覺得冷,從眼睛到掌心傳遍一股化雪的熱氣。

  陸雙這個把月,也算是洗掉了一層黑皮,雖鬍子拉碴,頭髮如燒過的草桿,好歹是比崔季明想像中要年輕,乾淨了幾分,那種玩世不恭又浪蕩閒散的味兒更是擋不住了。

  她提了一把半人多高的橫刀,撐在地上正要出門,卻忽然見著親兵中一人踢著雪攜著風衝進來,還未開口,外頭一匹黑馬停在了院門口,上頭摔下來一個黑甲將士。

  崔季明連忙揮手讓幾名親兵上來扶人,那黑甲士兵面上浮著一層沒血氣的青灰,眼睛抖了抖看見崔季明正要開口,她卻先道:「扶進屋裡去!」

  「三郎,等不得——涼州……」他要開口,崔季明不管不顧,命一幫人先將這報信的將士抬進屋裡去了。崔季明這才回頭對陸雙道:「陸兄,還請您先回自個兒屋裡自酌兩盅,睡個晌午覺,若有出門的意思,我回去請您。」

  陸雙抬了抬眼,兩手往後脖子一抱:「是是,軍報緊急,我等小民可不敢參與這掉腦袋的事兒,還請崔將軍先行一步。」

  崔季明卻一擰眉,對於這「崔將軍」的稱呼相當厭惡,恨不得將三個字兒從耳朵裡挖出去,才進了屋。

  看著她跟一團火似的身影走近門內,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布包,將一條細長的凍的跟鐵似的麥芽糖塞嘴裡,嘬著往後頭院子走。

  這崔季明倒是忌諱的很,她自己也對於她那略顯尷尬的身份很有自覺,不過是叫了聲崔將軍,她那狂狼放肆樣子下頭的一點擔憂就全給抖了出來。

  阿穿從後頭端著個溫熱茶壺走過來,低聲問道:「雙爺,可要我去探一探風口?」

  「探什麼,你覺得自個兒出的風頭還不夠是不是?」陸雙奪過她手裡的茶壺,也不嫌後頭要用的人噁心不噁心,嘬著壺嘴就灌了個熱浪捲席四肢,打了個嗝道:「用腳趾頭也能想到,是突厥圍了三州一線。」

  「那咱們的人在這隴右道日子就不好過了,前一段時間先生不也是送了信來,既然長安有位,咱們不若提前往關內撤?」阿穿用袖口潦草抹了抹壺嘴。

  「都是命紮根在這兒的平頭老百姓,怎麼撤。」陸雙摁了摁阿穿的腦袋。

  阿穿還要再問,陸雙卻不肯說了,將口中的麥芽糖咬的嘎嘣脆往後院去了。

  阿穿去了前頭,將茶壺塞給唯一可以進屋的啞婆,屋子打開了一道門縫,崔季明正坐在二三十個親兵最中間,表情嚴肅,手裡拿著兩個酒盅做兵馬,以桌案為沙盤演示著。

  「你說有十萬圍在這一線?襲擊涼州的有多少人?」崔季明皺眉。

  那凍的手腳僵硬的報信兵靠著暖炕總算是面上有了幾分人氣:「初次出戰涼州的約有一萬五千人不到,但是那日恰好起了風雪,別說突厥這幾十年了,縱然是蠕蠕的時候,也沒有幾個敢白毛風的天兒出來打仗的!將士們根本就看不見風雪中來的軍隊,也沒有做好準備,涼州大營損失慘重。」

  「蔡將軍要你們撤了麼?」崔季明相當熟悉三州三位將軍與二十一軍總管,在涼州這一線混的時間,甚至有可能比幾位親兵還要久。

  「我走的時候太急了,蔡將軍命我將消息送給大帥去,所以……」

  「我怕的是蔡將軍那倔驢一樣的脾氣,旁邊甘州不敢輕易圍援,他除非從中原抽兵,否則怕是會戰到損失過半。」崔季明伸手在桌案上點一點,又問道:「你倒是去通知賀拔公有何用,賀拔公也回不去,縱然是想請三軍虎符回去,還不若找皇上來得快。」

  「蔡將軍與尉遲將軍、王將軍共同送來了一封信件。」說著,那報信兵從鎧甲內貼身處,抽出一張紅標的信封,崔季明連忙打開,展開後兩眼掃過去半天,面色越來越沉。

  「是戰況不佳麼?」旁邊幾個親兵看她面色不對,連忙問道。

  崔季明掃了半眼,心下罵了一句:荒唐!

  她合上軍信,握在了手中:「此信送不送去都沒有意義,這不過是一封打算先斬後奏的慰問而已。」

  她說著,就要將那信件湊到屋內的燭火上,報信兵嚇了一跳:「三郎!這是標紅軍信,燒不得!您觸這道軍法,是要了命的!」

  旁邊一圈親兵也是嚇得跳起來,伸手就要來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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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陸雙:「話說這倆狐狸精站在屋簷下等雨,一面露猥瑣的書生從後頭的門裡鑽出來,抱住其中一個就開始上下其手。這狐狸精回頭,一張嬌豔欲滴桃花面,這書生還要再摸,那狐狸精竟身負武功伸手就將他打昏,扔在了地上,對旁邊一個紅紗狐狸精道:『……媽的,嚇死勞資了,差點摸到老子的蛋!』」

  崔季明:……

  考風:「考蘭你不要攔我,老子要一刀砍死這個煤灰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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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0:2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七章

  崔季明縱然是賀拔慶元的親外孫,可也不過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平時在軍裡也不像個穩妥的,他們自問十三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捏泥蛋玩兒呢!

  崔季明住了手,卻不是因為他們,她手指往回一縮,將信封塞進衣領內:「我先收著。這信上的內容,不過是將戰況通知賀拔公而已,但上頭三位將軍的口吻和花押容易得罪聖人,若是官驛路上有個什麼閃失,這信落出去,賀拔家僅剩的腦袋不夠掉的。拿紙筆來,我抄篆後你再去送給阿公。」

  下頭的人果然拿來了筆墨,那墨被凍的都磨不動,倒了熱水到硯台裡,蒸起來一團霧氣。

  崔季明笑罵跟湯水似的硯台,道:「這會子可算是知道什麼叫『幕中草檄硯水凝』了。」

  在座親兵,會寫自個兒名字的都不超過一隻手的數,磨墨這事兒自然也是做得一塌糊塗,崔季明蘸著他們濺在桌上的墨,在一張草紙上頭,將蔡將軍臨危受命握不住筆的狗爬字兒學了個十成十,簡略了一下焦急的戰況,請賀拔公極速回大鄴,語氣中滿是大軍壓頭的不安,還帶了點蔡老頭死不退縮的倔脾氣。

  崔季明拎起來信紙,得意的吹了吹,覺得自己這封信寫的真是才華橫溢,周圍卻沒有一個看得懂他寫的啥的,頓時有些無趣,疊好了遞給那報信兵,貼上紅標:「若是我阿公拆了這封信,你就私下告訴他,這封信是我寫的。他找不著你的事兒,頂多回頭打斷我兩條腿。」

  那報信兵被暖炕熱的渾身癱軟,手卻抖的如雪天光著身子騎馬:「三郎、私動標紅軍信,真的是死罪,這都是沒得商量的啊——」

  「你放心,我這個年紀,還沒上天下海,賭錢嫖娼過,捨不得自個兒這條命。」崔季明溫柔的摸了摸那不過十八、九歲的報信兵的腦袋,卻不料摸了一手凍乾的頭油,不做痕跡的又在他袍上抹乾淨:「你叫什麼?」

  「三郎叫我小曹便是。」

  崔季明笑:「小曹,吃頓熱飯,軍報情急,別辱了使命。到了我阿公那頭傳句話,那本命年給的紅腰繩,我可帶著,能保得我平安。」

  小曹愣愣瞧她,崔季明麻利的穿鞋下炕,十幾個親兵也跟著從那兜頭風雪與冷光的門穿過去,一會兒倒是啞婆卻給他送來了碗熱湯麵,上頭三片牛肉,下頭倆半生荷包蛋,他餓的神志不清,囫圇一口,差點嗆著,對著那茶壺的嘴兒就灌了下去點茶湯。

  小曹喝了兩口,咂了咂嘴:「婆子,你們這兒的茶水,怎麼一股麥芽糖味兒?」

  **

  一道隊伍從播仙鎮北口出去,踏過無邊無際攤在地上的白餅子,崔季明這會兒沒有心情來啃,幾十里快馬飛出去,她總算是瞥見了那立在地上也蓋了層白雪的「紡錘」,以及城下那個炊煙渺渺的寨子。

  崔季明抬手,伸手親兵降低馬速,她側身往凍的縮成團的陸雙看去:「剩了多少人在這裡?」

  「不到四分之一,我說的是按戶頭算,你明白我的意思。」陸雙上下牙間的那根麥芽糖都顫抖的磕著牙,他似乎在抱怨崔季明不給他找一件世家老爺用的熊皮大氅。

  那意思就是這裡頭還剩兩百左右的兵匪,以及八百戶上下的婦孺,而崔季明這邊只有三十人左右的親兵。

  不過賀拔羅之前提起過那份任命他前來且末北的諭旨並不在他手中,而是被這些兵匪奪走,雖兵匪已經換了兩三撥領人頭了,但估摸諭旨還是藏在寨內。

  崔季明面上還是個半大少年,自然沒本事叫那連裴森都敢威脅的匪頭交出來這命根子,她也不認為龔爺會連去遠赴于闐都帶著這玩意兒,現在除了去偷也沒有別的法子。

  更何況崔季明也想去見識見識這封閉的龔寨內部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親兵的馬匹停在了遠處,崔季明只帶了親兵中跟他關係最好的周宇,再加上陸雙,三人解下披風,腰間掛了個相當粗糙的寬背環刀,崔季明又在黑衣外頭裹了一層陸雙給備好的灰白粗衣,脖子上抹了幾道灰,頭髮弄的半散不散。

  「就這樣就行?你沒在逗我?」周宇不自在的扯了扯衣服。

  「哎喲放心,你覺得這裡頭三天兩頭往裡擄人,八百戶人家,一個小鎮的規模,怎麼可能誰跟誰都認識啊。而且三郎從那賀拔羅那個塔上不都看過了這裡的大概結構,也大概知道中心在哪裡了吧。」陸雙可不在意了,如同不是去翻匪寨,而是去逛窯子一般隨意。

  崔季明知道他不會不要自個兒小命,倒也算是信任,這個寨子並不算怎樣的層層防範,她還覺得自己一個人說不定會更好出入。

  陸雙和崔季明兩個人轉瞬便垮出幾分嬉皮笑臉的流氓樣子,恨不得演成出去喝醉回來的倆大兄弟。

  崔季明等到了走在龔寨內泥濘的路上,才覺得陸雙這本事太活絡了。敢在雪天過去靠近龔寨,不但瞭解內部的狀況和巡邏排班,甚至還在高低不等的圍牆上留下了往牆外的繩索。他這人說話沒譜,做事卻是讓旁人安心到肚子裡的。

  崔季明從圍牆爬下來的時候,兩隻手在地上化雪的泥水湯子裡搓了兩圈,褲子也跟著跪進了泥裡又拍了拍,捋了兩把頭髮,好一個狼狽不堪的髒小子。陸雙都忍不住看了她兩眼。

  崔季明道:「我不跟你們兩個人似的,我這種年紀一看就是小時候進到寨裡,沒爹養沒娘靠的,又沒有吃飯的本事,總要狼狽幾分。」

  陸雙轉了眼,卻也叫著周宇一併在泥水湯裡搓了搓手,指縫裡都是泥,一副做粗活的樣子,被一個冬風冷的縮成鵪鶉,三個人抖到了路上去。

  泥濘不堪的路上有不少膀大腰圓的婦人,手上拎著幾個跟待宰的白鵝一般撲騰的孩子,每個人冬日穿的都不太多,這裡畢竟不種糧,人不能吃天吃地,只能吃手裡頭那把刀,來東西都沒有那麼容易。

  其中也有一些年歲不大的兵,看得出來也是後期歸順的,想必這年頭突厥連年吞下南道,兵荒馬亂,日子也不好過,有的人也就留在了這裡。

  崔季明弓著頭,倒是大步的跟自家邁步一般往寨子中央走,由於掠進來的各地人口很多,語言也混雜,崔季明進了寨子才發現,在這個小小的封閉的村落內,掠奪進來的人口成為一種財產的情況下,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一個非常小規模的奴隸群體。

  只要看到街道上跛腳的,基本都是奴隸,人數不算多,畢竟這麼個寨子,多一條人命,總是多一張搶飯的口。他們沒有帶枷鎖,斷腿和飢餓已經使他們無力反抗,胳膊都細的如骨頭上蒙了一層薄皮,做的估計也都是打掃牛羊馬圈之類的髒活。

  或許是崔季明走的太隨意了,就跟在家逛街似的,一路上雖然也有不少人側目,但路上畢竟都是些婦人,沒有人來攔她們三人。崔季明眯了眯眼睛,路上不少還有不少女人挺著大肚子,但痴傻不堪,甚至很多都是目光呆滯,看起來有生氣的女人,也不過一半左右。

  她想也明白,龔寨連杏娘那個小國部落的女兒都搶,這些裡頭估摸有不少女人之前都算是有些身份家境的,從這個寨子逃出去,到最近的播仙鎮也是被統一關起來送回去的命,跑幾回,打幾回,怕是要傻了。走過去的幾條街都是屋棚低矮陰暗,僅有的生活氣息,都是由那些麻木卻勤勞的女人用一雙巧手締造出來的。

  當崔季明看著幾個面無表情面上有傷,膝下掛著幾個熊孩子的女人,端著熱氣騰騰的鍋走出門去,順手在屋簷下掛上兩條醃腿。

  那些女人被磨出的惡毒戾氣壓在眼底,與她們製造的炊煙繚繞溫暖富足的院落,幾乎是格格不入。

  崔季明想起了當年做特警的時候,聽曾姐說過的,一個搶來的媳婦,全村人看著,警察來拯救被拐賣的婦女,反倒被一個村子裡的老少打得半死的事情。

  縱然是解放後那麼多年,村裡仍然是一副奴隸制社會的樣子,警察解救的女人,在他們眼裡,更像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

  她甚至想起自己緝毒路上經過的,某些靠近國界線極其偏僻的村落裡,村子裡一半的女人都是痴傻的,一個個男人都堂而皇之說是撿來的傻子,他們唯一知道的法,大概就是「智力有缺陷的女人『帶回家養』並不會被判刑」。

  如今她就穿梭在這樣一千多年前一模一樣的村子裡,崔季明甚至心裡門清兒,如果她衝進去,捅死哪個正在打女人的兵匪,指不定第一個操刀要來殺她的,就是那個挨打的女人。

  她前世可是聽過這樣的台詞的:「你殺了他!我就沒有活路了!我連個討口飯吃的地方都沒有了,要不然就是換一家被打的更厲害!你為什麼要絕了我的活路!」

  崔季明此刻轉過眼來,一行三人已經靠近了龔寨中心一個用黃土壘出假山園林的套院,崔季明面色相當不好,陸雙以為她是世家少爺的光明路走太久,沒見過什麼叫暗無天日,湊上去拍了拍她肩膀:「別多看,你記著你是來做什麼的。」

  她轉過臉去,陸雙眼睛清亮,似乎見多了這些場景,一點也不再往心裡去了,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進去。」

  這黃土園林似乎為了跟外頭的窩棚格開,附近都沒大有房子,孤零零的立著,南北站了兩三個年歲不大的衛兵,崔季明在西牆,一腳踏在陸雙扎馬步的膝頭,輕輕巧巧就翻身進去,周宇這頭還沒有翻身,就聽到了裡頭一聲細微的驚呼,連忙攀上牆頭翻身進去,就看到崔季明腳下躺著一個男子。

  陸雙爬進去的時候,崔季明已經貼著牆往裡走了。

  他低頭試了一下那男子鼻息,看來只是被崔季明打昏了。

  她一點兒都不怕,萬沒有入匪首家門的小心,崔季明臉色又掉回了陸雙剛跟她在酒樓見面的樣子,不笑,不扯淡,有點煩躁。

  這跟崔季明這一個月裡平日的樣子差得很遠。

  畢竟是少了四分之三的人,龔寨也幾乎從來都沒有人闖入過,內院的主子都不在,護衛也少了許多,就算路上碰見幾個懈怠的,崔季明和陸雙也能輕鬆解決。

  崔季明停在一處紅漆門前,拎了拎上頭那掛鎖道:「應該就是這裡了,房門帶鎖的就這一處。」陸雙剛要說開鎖是他拿手好活,就看到周宇從袖中掏出一個相當專業的多功能小鎚,蹲在那裡沒兩下就弄開了鎖。

  陸雙道:「你們不是正規軍麼?怎麼還弄著偷雞摸狗的玩意兒!」

  崔季明斜眼笑:「搶了你活計?不知道鄴軍自配火鑽、開鎖鎚和舂米碓麼?」

  陸雙連忙拱手:「你們牛逼,這是吃喝拉撒,搶劫發家的活計都帶身上了。」

  崔季明懶得跟他廢話,那院落裡是一排小屋子,上頭窗紙糊的可薄了,她戳開往裡望了一眼,身子一僵就退開:「不在這裡,我們往旁邊院裡去看看。」

  周宇也不過二十,好奇的很就要往裡去看,崔季明一把拽住他:「過來給我墊個腳,我翻不過去牆。」

  她卻不攔陸雙,陸雙壞笑著往裡頭看去,連他都腳下一個趔趄:「乖乖,就龔賊那把年紀,他也真是消受得起!」

  周宇聞言更好奇了,陸雙還要去旁邊另一間單獨的屋去看,崔季明道:「你不用去看,那屋子是隔開的,裡頭估計都是肚子裡有球的。」

  周宇這才明白:「裡、裡頭裝的都是女人?」

  崔季明不言。

  一個屋內,一張大炕,上頭躺了將近十個衣不蔽體的女人,從十三四的到三四十的都有,一眼望過去都是白花花的肉,全都半死不活的躺著,似乎排泄吃飯都在裡頭,味兒沖的驚人,活像是豬圈裡攢動的白皮豬。

  這樣的屋子就有五六間。

  她在周宇肩上拍了拍:「抬穩了。」

  在陸雙的目光下,崔季明就像是個跳皮繩的村頭姑娘,柔韌的後腰一仰便翻過去了,她這回還沒落地,就響起了一聲男子驚呼,陸雙連忙佔了周宇一個便宜,也在他膝頭踩了一腳翻身過去,踩的周宇差點摔在地上罵娘。

  他這回終於趕了個巧,崔季明抬著手臂捏著一個紅髮青年的喉嚨,她個子還沒長開,一雙細手,捏的那青年頸骨咯吱作響,半條命都要隨著瞳孔翻過去。陸雙卻好奇的繞了那青年一圈:「哇,這紅頭髮,這小子祖上是法蘭克人麼?那是比大食的最西端還遠的人種!」

  崔季明也讓這一頭紅髮嚇了一跳,她記得近現代的時候,只有愛爾蘭人、蘇格蘭人才有這樣的紅髮,按照現在的年代算來,西歐應該還籠罩在一片文明黑暗中,竟然會有人到這裡來麼?

  她想了想也稍微鬆開了一點手,紅髮小子的黑眼珠總算轉回來了一點,崔季明道:「你若是敢開口發出一個字兒,我單手就能擰斷你脖子。」

  紅髮小子瘋狂點頭。

  崔季明環顧:「這裡是龔……爺住的院子?」

  得到對方的點頭後,她又問道:「你可知道龔爺往日裡放重要物品的地方,當然,你就算騙我,也要告訴我一個答案。倘若我找不到東西,就讓你從屁股裡把我想找的東西給生出來。」

  陸雙:「……」

  陸雙默默靠牆,條件反射的尊臀挪到崔季明搆不著的地方。

  紅髮小子抖得更厲害了,他艱難的開口:「崔家郎君,我知道龔爺的東西都放在哪裡。」

  崔季明:「……」

  「你是不是傻?」崔季明真是一幅匪夷所思的表情看他:「你認得出我已經夠驚奇了,你竟然還告訴我你認識我,你是喜歡找死麼?還是你覺得我會被識破身份後嚇得屁滾尿流?」

  那紅髮小子也覺得自己開的口太蠢,只得哆嗦著道:「我是見過郎君殺人的手段,不敢亂動,郎君放心,院子裡不大有人。」

  崔季明真是沒見過這種人,搖搖頭,將手裡的寬背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刀背一股泡血冷鐵的鹹味:「往裡走吧,你這個頭不錯,等遇見了什麼人,做個盾牌剛好能完全把我擋住。」

  紅髮小子抖著腿,往裡頭去,龔爺的院子裡擺了一堆假山假樹,情調雖好,卻沒多少顏色,不是胡楊木的枯焦,就是泥土的灰黃,崔季明在建康見了多少園林,此刻對他這粗劣的玩意兒沒興趣。

  龔爺屋裡頭沒落鎖,關著門。

  崔季明踹了紅髮小子一腳:「紅毛,給我開門去。」

  紅髮小子推開了門,龔爺走了一段時間,這地方半個月不擦都能積下一層比餅厚的灰,打開門一陣塵土飄揚。紅髮小子捂著腰坐了個請的姿勢,開口道:「郎君,我叫阿繼——」

  崔季明真是開眼界了:「大哥,你在做自我介紹麼?你看我長的像會關心你叫什麼的人麼?」

  「我祖上是突厥人,紅髮也是遺傳,是家族榮耀,郎君莫要叫我『紅毛』。」紅毛一本正經道。

  崔季明:「……那個阿繼,你快點兒告訴我龔爺藏東西的地兒在哪兒。」告訴了之後好讓你趕緊閉嘴。

  龔爺自己的屋弄的跟閨閣似的,好幾道粗劣的屏風,掛了不少做帷幔的破布,紅毛熾俟指了指大床底下,和幾處嵌進牆壁的書架,還有一個地下暗格里放著的帶鎖箱子。崔季明麻溜的將紅毛綁在床頭,三人各司其職開始搜。

  崔季明半個腦袋拱到床底下,嘴上還叨唸著:「半大小子整天往床底下藏東西,這麼個肚子上的皮都快耷拉到膝蓋的老頭子,也往床底下藏,這都些什麼跟什麼啊……」

  崔季明從床底下撈出兩三個抽屜似的盒子,裡頭都是些匕首金幣、有幾張地圖和些雜碎,她沒有耐性的翻了翻。

  周宇:「三郎,這就有些寨子中人口的記載,也沒有別的了。」

  人口記載?

  崔季明起身走過去,隨手翻了翻,這龔爺竟然也算是有點本事,做了個簡單的戶籍登記,一共戶數也不多,各家的資產,每年的人員傷亡都寫得清清楚楚,還有些對於龔寨經營狀況資金核算,崔季明嘴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這個老賊,竟然還有那麼些管人的本事,雖然人品垃圾,但在規整資源的水平上,估計能比賀拔羅強出三個裴森。

  陸雙打開了那箱子,裡頭是些帶牙印的金幣,崔季明不管陸雙往腰帶裡塞的行為,走過去用衣袖擦擦也咬了一口。

  軟的很,好玩意兒。

  於是她也順手往腰帶裡塞了兩塊,讓陸雙鄙視了:「咱們三郎家財萬貫,五姓嫡子,還用得著這玩意兒。」

  崔季明道:「像你這種色胚,會因為自己女人多,就瞧不起外頭的美女麼?我這種財迷,也不會因為自個兒有錢,就跟別人的錢過不去。」

  三人磨嘰了一圈,崔季明往紅毛走過去,打算看看他能不能生出來諭令的時候,陸雙的髒鞋踩在龔爺的床上,往床頂棚上一摸,道:「找著了!」

  龔爺床頂上是一層黃色的絹帛繃得棚頂,如今這年頭落後的很,幣帛通行、交通不便、擦腚都要用籌片,民間也不忌黃色。陸雙從腰後甩出個小刀來,將絹帛輕輕劃開,從裡頭抽出一段去掉兩軸的金色絹帛來:「這就是那諭令,這龔爺好本事,給藏在這裡頭了。」

  崔季明原地似笑非笑拍手:「比不過雙爺好眼力。」

  陸雙挑了挑眉毛,扔給崔季明,她低頭掃過一眼,花押印璽均正確無誤,確實是那一塊兒諭令。

  崔季明收好塞在胸口,卻不著急走。她後頭要做的事兒,不願帶上陸雙,她不喜歡自己做事還有個別人在渾水摸魚。

  崔季明:「事兒都到這兒了,雙爺要什麼報酬,可該提了,再往後指不定我給不起了。」

  陸雙半個屁不放的跟了她一個來月,沒少打聽消息送消息,什麼都準備個完全,卻好像天生是她家奴才似的,隻字不提要什麼。

  越是這樣,崔季明越小心。她甚至覺得陸雙要的東西,跟她本身關係很緊密。

  陸雙笑:「崔郎好生見外,幹的是行俠仗義的活兒,提什麼報酬。」

  崔季明:「按理我該接一句『那我真不給了』,但我知道,你這會兒已經從我身上在討報酬了。」

  她說著走到阿繼身邊,手裡寬背刀在他肩上比了比:「雙爺不說實話,你家這小子半條命也可以不要了。」

  陸雙能帶她進龔寨,裡頭必定有個內應。紅毛出現的時機太準也就算了,陸雙之前急於探她如何對待院內侍衛,估計就是怕崔季明是個心狠手辣的,直接碰見紅毛就動手殺人。

  更何況按著崔季明的想像,這龔爺性情陰狠多疑,怕是沒什麼親信,有也不會留在寨內。

  這紅毛卻能指出龔爺三個藏東西的地兒,其中一個放的還是不少金子。

  而且藏諭令的地方十分巧妙,縱然陸雙有天生會找東西的狗鼻子,他們搜的時間也太短了點。

  怕是這紅毛或是陸雙手下別人,早就來龔寨內,把行路和東西的位置都給提前刺探好了,一切都確定的無錯後,再領崔季明進來拿東西。

  崔季明以為自己是個深入虎穴的,恐怕則是個旅遊觀光的。

  陸雙搓了搓手笑道:「咱們都知道崔郎一個盤兒攝的芽兒,看著手狠,一把海青子耍的俐落,可卻生了個仁義蠶子。」

  崔季明不願跟他扯皮:「屁的沒有,不用驗我懂多少黑詞,我沒混過你們那道兒,不懂你們的規矩,有話說話!」

  陸雙總算說了人話:「郎君也是知道,那牌子來自我們幫的十三娘,十三娘手底下一幫三十來個人喪命在龔寨。陸行幫像我這種會點兒雜牌功夫的還是少,十三娘下頭三十多條人命都是咱們幫內做過貢獻的平頭百姓,我在幫裡頭也算不得什麼,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也想一把火燒了這龔寨。」

  崔季明一笑他這個「雜牌功夫」,二笑他「在幫裡頭算不得什麼」的自稱。

  崔季明:「繼續。所以知道我也是個硬脾氣,還想平龔寨。這會兒只要領著我,將龔寨這裡頭的一圈噁心人的景象看完了,我這麼個人肯定恨得要死,更是會絕不放過龔寨一個活口。你們這個大隱隱於市的陸行幫,就可以看著我忙活了。」

  陸雙連忙道:「這點兒小心眼,崔郎大人有大量,不會生氣吧。」

  崔季明哼了一聲:「我說的可不是這點屁事兒!你在俱泰那踩了好幾回的點,考慮到之前在長安有人要殺俱泰,我不得不多想,可你又沒動手,到底在等什麼!」

  陸雙心道:王祿真是個倒數的廢物,殺個侏儒都做不好,人都到了西域還要他來接手這活計!

  陸雙嘿嘿一笑:「我確實還有別的事兒,不過不是殺人,而是找人。也的確是跟崔郎有關係,便是崔郎那位跑了的內侍,有人跟崔郎拜託了同樣的事兒。」

  陸雙故意說出來。

  「誰還要找言玉?」崔季明一提到言玉,彷彿是後背的毛都炸開了。

  陸雙:「咱們陸行幫也在查,最後一次見過您家那內侍,早在許久之前,卻是在焉耆了,焉耆如今雖然仍有小國抗爭不斷,可也算是……」

  崔季明沒敢說出口,焉耆也算是到了東突厥的邊兒了。

  他若是想找營生,為何要往戰地走呢?

  陸雙看著崔季明面有茫然,嘆了口氣,剛要開口,忽然聽見了外頭一陣發了瘋一般的鈴響,還有的是尖銳的呼喝聲,登時手便扶在了刀上:「咱們被發現了?」

  紅毛面色一白,搖頭道:「這鈴聲,是外敵來了。」

  「外敵?」崔季明愣了一下,陸雙也變了臉色,劃開繩索拎起紅毛,飛身往外而去,也不管什麼守衛,高聲道:「三郎,快撤!怕是大勢有變!」

  大勢?什麼大勢?

  三人朝約定好的那般,翻牆便往馬廄飛奔,外頭泥路上已經亂作了一片,橫衝直撞的也不差他們三個,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喊道:

  「突厥奴來了!」

  崔季明驚得一個激靈,還似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麼可能!突厥人不是在圍著三州一線麼?!不是說去了十萬大軍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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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0:3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八章

  衝到馬廄來搶馬想要逃走的可不止他們三人,所謂烏合之眾,便是沒了主子已經先把魂丟了一半,烏泱泱一隊人在馬廄搶馬,崔季明三人根本擠不進去。

  崔季明:「……」有沒有人來看看她這個私闖龔寨的外人啊!

  旁邊一個兵匪拿著刀居然開始砍向搶馬的女人和奴隸,轉眼間刀下就斷了四五條人命,他也順利拽出來一匹瘦馬,還沒騎上,忽然從斜角裡衝出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帶著一頭撞死的蠻橫,將手中的柴刀狠狠砍在了那兵匪的腿上!

  崔季明要不是離得遠,能讓這血滋一臉。

  那兵匪壯漢腿已經斷了一半,骨頭紮出來,他尖叫著罵:「臭婊子你瘋了麼!滾開——」

  披頭散髮的女人罵道:「你不帶我走!不帶你孩子走!我們娘倆都是你養的狗!臨死我也要咬斷你的腿!」

  龔爺走了,馬匹數量畢竟不多,兵匪靠著手中的刀,率先屠戮,那聽說突厥人要來的女人奴隸知道被留下就是個死,這會兒想的全都是,反正都是死,怎麼都要多拉一個墊背。

  崔季明覺得這龔寨其實都不用讓她費那麼大心思,來點外力,就是個自己炸了的雷。

  她想起了什麼,忽然往反方向走。

  陸雙道:「你的兵都留在哪個方向等我們,外面雪不薄,我們走不快,能趕上麼?」

  崔季明道:「他們在西南角等我們,你們先去,突厥人來了,我不能不管賀拔羅。」

  陸雙愣了:「什麼?」

  崔季明不打算多言。她如飛一樣衝向龔寨後門,敵人還沒到,這大門已經敞開,不少人從後門往外跑。

  天又下起了雪,她根本看不清所謂突厥人到底在哪裡,越是看不清,心裡沒有個預估,她越是恐慌。

  崔季明衝到賀拔羅的城堡下,一拳打在鈴鐺上,對著銅吼喊道:「賀拔羅!杏娘!你們快下來,突厥人來了!突厥人!」

  銅管道讓崔季明的嗓門震得發顫,上頭卻一點回音都沒有,崔季明急紅了眼,拉開了門卻看著根本就沒有電梯,仰頭望去賀拔羅將電梯升到了最上頭!

  周宇和陸雙都跟了上來。

  陸雙:「你之前摘了龔寨那麼多人頭之後,龔寨就毀了他的鈴鐺和銅管,還想要上樓,賀拔羅怕他們來殺人,就毀了這電梯,他們這一個月根本就沒從上邊下來過。要不是最近總下雪,龔寨的人估計早放一把火,燒死了他們倆。」

  崔季明一咬牙,順著電梯的路徑,攀著一道一道橫樑,就跟個猴子似的往上爬去。陸雙看她腿一蹬,就夠上了間隔七尺多的橫樑,也學著她往上爬。

  崔季明動作極快,彈跳力驚人,她中途幾次差點脫手摔下來,最終還是順著梯井爬上了三樓。

  「賀拔羅!杏娘!」崔季明扯著嘶啞的嗓子喊道。空曠的城堡內,頂層探出一個腦袋來,賀拔羅哆哆嗦嗦的回應道:「來不及了,快要來不及了,他們就要來了,我們下去就正好迎上他們的馬,絕對會被活活砍死。」

  「慫鬼!」崔季明張口就罵。

  他說著,從樓上扔下來一個鐵筒,崔季明一把接住,放在手裡,後半句罵人的話都給嚇回去了,驚道:「你是用這個看到他們的?!」

  她手裡的正是一個簡易的單筒望遠鏡!

  幾片透光度極高的水晶製成,她伸手拉開,便朝著旁邊陽台撲去,雖有些模糊不清,倍率也不是很高,但她已經可以完全看到遠處而來的突厥人了。

  準確來說,那明顯是由兩方人馬組成的,一方似乎是曾經本地的族長或國主,帶領著上千武器、鎧甲並不精良的隊伍,而另一方,則是偽裝過的突厥軍,他們身穿著各異的服裝,武器也雜亂,可馬匹卻是典型的軍中突厥馬,拉弓的姿勢也絕對是受過訓練的!

  這兩批人加在一起,估摸有三千以上。

  三千已經不是個小數字,涼州大營六萬人,分到三州一線上,每州兩萬,州內將軍直接指揮的中軍四千,但戰鬥兵也不過兩千八上下,其中再算騎兵加跳蕩兵也不過一千五百人。

  可對面是實打實來了三千騎兵啊!

  這是要攻城!只是他們來了,打算先鏟了「且末北府兵」這塊兒狗皮膏藥。

  這幫人在風雪中策馬而來,速度極快,崔季明猛然高聲道:「賀拔羅!你的弩呢,你的大弩呢!」

  賀拔羅顫抖道:「在上頭!」

  崔季明將望遠鏡揣在身上,爬上樓去,才看到在最頂層,有三台朝著各個方向的大弩,如同迫擊炮一樣,立在空窗邊,旁邊是一排一排女子手腕粗細、一人高的長槍,崔季明一望便知,恐怕這長槍就是大弩的箭矢。

  其中一個大弩,正對準了龔寨。

  「你教我怎麼用!然後將另外兩個的核心部件拆掉,把你發明的所有跟軍武有關的東西,能砸碎的都砸碎!然後跟著他們走!」崔季明吼道。

  賀拔羅懵了:「這個不難用,就是要多一個人協助才能使用!」

  杏娘從下頭下層竄出來,直接將手裡一個精巧玩意兒砸的粉碎:「這玩意兒不能給突厥人留,阿羅你走,我幫著你堂外甥兒搞這個大弩!圖紙不要帶,扔火盆裡就是,帶著你的腦子滾!」

  陸雙第一次上這樓,十分新奇的到處走來走去,如同逛花園般從拔劍弩張的崔季明身邊走過。

  崔季明朝他屁股就是一腳踹:「我管你想要從我身上討什麼,我都儘量給,帶賀拔羅走!回播仙鎮!」

  「播仙未必安全,我們應該直接遁走石城鎮。」陸雙回頭。

  「石城鎮就是個散集,指不定這會兒也有突厥人往石城走,播仙好歹兵還多,你先帶他回去!」崔季明說完了話,就不再看他。

  杏娘也是一根倔骨頭,說留就留下,直接將賀拔羅踹走,陸雙沒有信不過他們二人,卻嘆了口氣,一邊幫著賀拔羅拆另外兩個大弩,一邊準備離開。

  賀拔羅拆完了弩卻把部件都塞給陸雙,看著站在崔季明身邊的杏娘:「我不能走!」

  陸雙讓這一家子的深情戲搞的胃裡反酸,仍道:「咱能不能麻溜點,上頭那位三郎可不信任我,這東西讓我拿著我說不定就跑了,或者是直接高價賣給突厥人了!」

  「阿羅!你都跑不動,咱倆要一起你還拖我後腿。」杏娘站在樓上,居高臨下:「我可沒有什麼英雄情結,也不信人死了之後靈魂可以獻給狼王,我還是打算好好活著氣你呢。」

  賀拔羅一貫懦弱,此刻竟然堅持道:「不行,我要看你平安。」

  「那你騎馬不要跑太遠,看著咱們的家,我會去找你的。」杏娘舔了舔乾裂的唇:「阿羅,我跟你過了這麼多年苦日子,還指望著苦盡甘來,捨不得死的。」

  陸雙牙都要倒了,二話不說,直接拽著賀拔羅將他拖走。

  兩個丫頭圍在弩前,上頭有個木頭小凳,崔季明坐上去,杏娘從旁邊扛來一根長槍似的箭矢,插在弩上凹槽處,很簡單的就扣上兩下固定好,往內一插,又從旁邊抽屜裡拿了個水晶圓片,塞在崔季明臉前的一個槽內:「可以用了。」

  「這麼簡單?」崔季明驚道。

  打仗時陣前也不是沒有弩,不但沒這麼大,填裝的技術也要求很高。

  杏娘面上得意,哼哼道:「阿羅說真正的天才就是能發明出傻子也會用的東西。這玩意兒都快落灰長蟲了,我就想看看它發揮用處這一天!」

  崔季明面前有個跟方向盤似的桿兒可以用來調整方向,其中似乎安裝了類似於彈簧的東西,可以極大程度上的緩衝手抖的幅度,水晶片兒很值錢也算得上好用,崔季明前世用了幾年的槍,對於這弩有一種生理上的熟稔。

  她輕輕跳轉了方向,水晶片中顯示了衝進龔寨的騎兵。杏娘從崔季明那拿著那望遠鏡,也往遠處看去。

  她要殺的是突厥的將領,以及扛旗的旗兵。

  亂其陣勢、阻其腳步。

  將領還未找到,崔季明先找到了那位「族主」,他的穿著打扮都太顯眼了。她眯著眼睛,調整呼吸,彷彿有一種自己臥於草地幾個小時只為了一次狙擊的感覺。

  弩箭的開關,做在了腳下,如同油門,這樣能更好的雙手瞄準。

  崔季明一邊感慨著賀拔羅的奇思妙想,一邊對準那黑馬上呼喝的族主,猛地踩下了開關,碰的一聲巨響,彷彿是砲彈發射,她自己差點從椅子上彈飛出去!

  與此同時那長槍般的弩箭,帶著旋轉擰開一路上紛飛的雪花,往外刺去,速度快的如同脫膛的子彈!

  她連忙往水晶片中看過去,在這龔寨的最遠端,那族主連著身後兩個親兵,三人一串兒,穿在槍上,死死釘在了泥地上,那槍尾還在兀自抖動,下頭亂作一團。

  崔季明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滯了,喃喃道:「這精準度、這力道和射程……太可怕了!」

  她抬頭看向杏娘,杏娘放下瞭望遠鏡,淡淡道:「嗯,你剛剛一箭穿死了我哥那個畜生。」

  崔季明:「……」

  杏娘咯咯笑道:「幹得漂亮。一個連爹娘都敢殺的狗崽子,這年頭居然跟突厥奴滾到一起,死的活該。來,我給你裝箭。」

  崔季明半天才道:「來的是你家那個部落?」

  杏娘低頭裝箭:「對。你不用看我,若我有能耐,我恨不得屠了他們。」

  這一句話,包含太多,崔季明不敢再問。

  崔季明只好道:「我再射兩箭,殺死那突厥將領和旗兵,恐怕他們就不戰自逃了。」

  杏娘往外看去,搖頭道:「怕是來不及,他們肯定注意到這高塔了,你只能射一箭,否則咱倆都要死在這裡,我數三十個數,你盡快找到目標!」

  箭已裝好,崔季明立刻準備瞄準,然而對方不但知道了高塔的位置,還開始喊口號叫騎兵隱藏在屋棚之間,崔季明搜尋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突厥的將領,杏娘那裡已經倒數到只剩十個數了,茫然無措的扛旗兵卻落入了崔季明眼中。

  來不及了,就他了!

  下頭的突厥兵一聽頭上傳來尖銳的破空聲,幾乎像是指甲抓在了後腦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條件反射就要俯身,卻忽然看著旁邊扛旗的將士傳來一聲鈍響!

  抬起頭去,只看到一人一馬,穿個透心涼釘在了地上,狼頭軍旗灌滿了風,緩緩倒了下去——

  那天上刺來的槍頭居然穿過了不過三指寬的旗杆,將旗杆擊斷!

  從這寨子到那高塔之上,不知道幾百步的距離,這精準的彷彿是射中百步外的蒼蠅!

  旗杆一倒,突厥軍大亂,旁邊跟他們混合的且末本地兵更是死了族長亂成了一團。突厥軍的將領不顧危險,從地上起身吼道:「去!去那高塔,將射箭之人找出來!」

  杏娘一邊收拾東西忘懷裡塞,一邊急的直跺腳:「堂外甥你快點!快點兒!你小舅媽我不想死!」

  崔季明起身,最後一眼往那水晶片中形狀扭曲的龔寨看去。

  一幫突厥人竟然在這個時候還不忘了打家劫舍,闖入了龔寨的院落,她看到那剛剛讓她砸開鎖的院子闖進了一幫突厥人,他們一腳踹開門,如獲至寶的將幾十個赤裸的女人拽著頭髮扯到院內。

  她忽然想起自己很年輕的時候,那種死咬著一口「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王法」的氣兒,得罪了不少人,或許救了不少人,也害了不少人。

  那種行為本身是錯的?亦或是方法是錯的?但真的有無錯的方法麼?

  她不聰明,多少年也沒想明白。

  崔季明別說這輩子,上輩子最後幾年都沒大有那種心氣兒了。只是剛剛在透過窗紙的時候,她縮了一下的瞬間,想著或許前世二十多歲時那個輕狂的自己,可能會撬開門,拿來衣服扔在那些女人身上,不管她們動或者不動、罵或者不罵,單領著一部分想走的,用刀殺到馬廄處去。

  然後呢,現在的崔季明當然知道那些女人除了更早死的結局意外,一百個裡頭一個真的跑出來過上正常生活的都未必會有。也知道,若是再這麼蠢,早死的也可能是那個自認為行俠仗義的她。

  可現在的崔季明卻會跑去從旁邊扛起一柄長槍,在杏娘驚愕的目光中,拼了命用最快的速度裝上那桿長槍,做回弩上,對準那赤身裸體尖叫打滾的女人中,幾個獰笑著脫起衣服的突厥人!

  杏娘:「時間來不及了!大外甥啊!他們過來,我們晚一步就是個死!」

  崔季明:「最後一箭!我會很快!很快!」

  這一箭當是她給她自己一個交代!給當年曾經愚蠢過、不相信過的她自己一個安慰!

  崔季明一腳踏在開關上,她甚至都沒再從水晶片中多看一眼那長槍的尾端,便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走!我們走——」

  龔寨內的院落裡,尖銳且迅猛的長槍飛來,劃破天際一般帶著刀光劍影的烈氣,如同白日刺下的驚雷,也炸開了院中那為首火長的腦袋,紅白黏稠崩開,灑落一地,濺得那赤裸的女人與淫笑的突厥劈頭蓋臉一陣紅雨。

  剛剛還佈滿尖叫與笑聲的院內一陣落雪可聞的死寂,幾個突厥人茫然的在臉上薅了一把,滿手血肉,彷彿不可置信。

  他們只看到地上斜立著掛滿血的長槍,驚得頓時高聲呼喝從院子裡往外滾出去,只留下還沒明白發生什麼的女人們。

  濺滿血的突厥高聲呼喝屁滾尿流的衝出門去,卻不料正好迎上重整隊伍準備往高塔而來的將領,入耳是一聲怒喝。

  「不要在這裡耽誤時間!幾個女人、一點金銀!我們的目的是攻佔下播仙,佔據城池,這些都不過是下酒菜!」那年輕的突厥將領道,他面上似乎也不過是剛剛褪去稚氣,卻身材高大,頗有威嚴。

  這個指令,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理智。

  那幾個幾乎站不起來的突厥連忙直起身子:「是!燕羅俟斤!」

  俟斤乃是東突厥可謂僅次於可汗的首領官職,東突厥頡利可汗分疆土為十部,一部一首領,東置五大啜,西置五大俟斤。這位俟斤,本姓阿史那,全名阿史那燕羅,乃是十部中最年輕的首領。

  十幾人跨馬跟上這位年輕的阿史那燕羅,往高塔去了。

  高塔之上,崔季明暴力拆除那大弩的元件,她死都不能把這等器械留給突厥人!

  杏娘:「快點,你要嚇死你小舅媽了!」

  她手中寬刀砍斷了外頭幾層木架,又踢又踹,可算是弄毀了幾層鐵皮,將裡頭的部件統統掏出來抱在懷裡,一邊丁零噹啷的掉著,一邊往下頭走,罵道:「比我大不了三四歲的丫頭片子,自稱什麼舅媽!」

  杏娘領著她往這紡錘建築的另一邊去了,崔季明望過去,才發現這是一個類似於消防桿的應急用通道,杏娘熟練的很,胳膊一架,兩腿一夾,就跟手裡黏糊糊的魚一樣跐溜滑下去了。

  這桿子很長,崔季明沒大有經驗,還不太敢,用手抓著桿子往下蹭,等落了地面,掌心一串水泡,疼的她差點罵娘,才發現陸雙牽著一匹馬,正等在這下頭。

  「你怎麼來了?!賀拔羅呢?」崔季明跑過去問道。

  陸雙也少見的急眼了:「別那麼多廢話,我把他送去給你的那幾個親兵了,你還不快走!對方已經來了!」

  崔季明回過頭去,就見到龔寨後門竄出幾道身影,她驚得一身毛都要炸開,拎著杏娘就上馬,猛地抽馬,頭也不敢回的往播仙的方向奔去。

  身後陡然幾道尖銳破空聲,她連忙摁著杏娘的腦袋,躬身貼在馬背上,只感覺幾道勁風掛過她胳膊往前飛去。三人二馬,貼雪地掠出去一段,才回頭看著那將領帶著十幾人馬,只停在了遠處,沒有在追。

  崔季明這才看清那年輕將領,呸道:「這頭頭躲得太快!老娘要是先瞅見了他,非射個胸膛對穿插牆上不可!」

  陸雙道:「你可得了吧,什麼氣運都站在你這邊,以後還用打什麼仗!你怎麼不說你往北邊扔個箭,一下不小心插死了大帳裡的頡利可汗!能讓他們大亂已經夠了!咱們先回播仙,對方失了軍旗,未必真的能贏過播仙的守城兵!」

  崔季明點頭,拎著杏娘,三人衝進城內。

  杏娘下馬與城門下焦急等待的賀拔羅抱成一個球,崔季明看她臉都快嵌進賀拔羅身上的肥軟白肉上了,也在軍情緊急時刻抽不出被秀恩愛一臉後的虐心,她身後跟著幾十個黑甲親兵,風一般的往城牆上頭去了。

  她還沒有找到城牆上號令播仙鎮的李將軍,卻聽著已經響起了號角與鼓聲,城門被人緩緩合攏,崔季明連忙快步踏上城牆。

  李荊年紀也有四十餘歲,並非隴西、趙郡兩地李氏出身,而是早當年鮮卑叱李氏改的漢姓,面目與身材上都很有鮮卑人的特點。他早些年也是位外軍營中知名的總管,後來因為受傷太多已經支撐不住外軍高強度的作戰,才調到了播仙為守城軍將。

  崔季明來播仙這段時間,也見過李荊幾面,他雖然早些年也跟賀拔慶元打過仗,算得上賀拔慶元無數徒弟之一,但他骨子正的有些矯枉過正,怕旁人說他連賀拔家外孫的臉也想攀著,所以對崔季明並不算太熱絡。

  這會兒崔季明登上城牆,往他身邊走去,他才冷臉攔了一下手:「崔家三郎並非守城軍人,還是盡快回到城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李將軍!我剛剛便是從龔寨來的,我已經路上遇見他們一撥了!三千騎兵,其中一千人是且末族主的私兵,我剛剛殺死了那位且末族主,折斷旗杆,卻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整備隊伍了!」崔季明快言快語:「城中守衛多少,可有勝算?!」

  李荊面露驚愕,卻轉臉又嚴肅起來:「崔三郎!不論城中守衛多少,我們都必須有勝算,剛得知附近除了且末北,另一處府兵也遭滅,突厥人的援軍往這邊而來!」

  「什麼!突厥人不是圍了甘州、肅州、涼州一線,怎麼又穿過大漠,神出鬼沒到這裡來的?!」崔季明手腳發涼。

  李荊往下頭看去,突厥的騎兵越來越近,三千人不到的隊伍仿若是沒有經過大亂一般齊整,立於城門外,他嚥了嚥口水。

  李荊:「這幫突厥人絕不是烏合之眾。」他說著指向三千騎兵陣前的阿史那燕羅。

  遠處年輕的俟斤也將目光投往城上。

  李荊:「我記得這張臉。不到十年前,我曾殺死過與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如今按年紀算來,那人應該是他的父親,那這個人也是阿史那氏,如今繼承父業,在突厥中地位應該不低。」

  他話音未落,就見著崔季明拿起旁邊的強弓,拔一支羽箭夾在指間,將牛角弓拉的咯吱作響,箭頭對準阿史那燕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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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0: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九章

  「崔家三郎!」李荊高聲道。

  崔季明雙唇抿成一線,雙眼盯住一點,兩臂展開,肩膀的起伏穩的如同山脈的輪廓,她箭頭朝北,腳尖向前。

  李荊不知怎麼的,想起賀拔慶元還年輕時候的話來:

  「氣定,無往不利。」

  崔季明纖細的手指捏的發白,驟然鬆開手,李荊耳邊傳來一陣令人頭髮發麻的尖銳破空聲,弓弦兀自震顫,他往對面的阿史那燕羅方向看去。

  這樣一隻帶著短兵相接般刀光劍影的箭,卻被阿史那燕羅輕輕側頭躲開,彷彿他早已習慣在殺氣中偏頭躲開無數冷箭。

  崔季明緊緊捏住弓,罵道:「這突厥奴,倒是脖子比手脖子都反應快!」

  她話音未落,阿史那燕羅則立刻展示了他更靈巧的手腕,抽箭拉弓,滿弦鬆手,快的如同一眨眼,崔季明條件反射往下一蹲!

  崔季明以為自己反應已經夠快了,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力道,就如同有男人拽住她的頭髮往地上摁住她一樣,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脖子被力道拽的驟然往後一仰,頸骨都是一陣哢噠的哀鳴。

  她動作是狼狽的,眼睛卻燃著火,面上笑意擴大,看向旁邊收到驚嚇的李荊:「麻煩李將軍,幫我把箭拔出|來吧。」

  一根鐵箭穿過她髮髻,將髮髻釘在後頭的門上。

  李荊過來廢了好半天力氣才拔出鐵箭,崔季明一陣呲牙咧嘴,那綁髮的紅繩斷開,一頭捲曲的頭髮披在肩上,從李荊手中接過那還掛著她幾根髮絲的鐵箭。

  崔季明:「好傢伙!這箭衝著我鼻尖來的,若不是蹲一下,我這半張臉就已經凹進後腦勺裡了。」

  李荊嚇出一身冷汗:「三郎!都說了這裡不是你胡鬧的地方!兩軍對戰的經驗,我比你多出二十年!你若是再這樣荒唐,丟了命我如何交代!」

  崔季明淺笑:「是是、小輩唐突。只是憤不過那突厥奴的前來,心頭保家衛國的想法沖昏了腦袋,覺得殺了他就能了事,如今看來這想法是太可笑,實在是我年幼不懂事。還請李將軍主持大局。」

  李荊讓她這上下嘴皮子冒出來的詞兒,噎的說不出一句重話。

  他心裡可門清,這崔三剛剛是下了十成的心思要殺阿史那,現在她也根本不覺得她自己有錯。

  他雖然到這播仙守城多年,畢竟來回這條南道上走的不少鄴兵都是他曾經的兄弟,所以李荊對於崔季明也是有所耳聞。

  當年跟他入營睡一個鋪子的老夏就說過,賀拔慶元在這小子七八歲的時候把她帶到營內,前兩天還是疼到心肝,後來就被她上房揭瓦的本事,氣的叫人特製了一條抽她的鞭子。

  崔季明幼時候雖也不算是無惡不作,就是一張破嘴整日在營內攛掇,賀拔慶元兩鬢斑白,拎著軟鞭趕得她上躥下跳,崔季明滿營的哭,卻是光打雷不下雨。

  轉臉賀拔慶元叫人把她逮住,按在板凳上要打了,崔季明又能抽一抽鼻子,眼巴巴的來兩句攻心計:

  「阿爺你討厭我了麼?阿爺要是不要我了,會不會嫌我丟人,將我扔出去餵了狼,我是不是丟了賀拔家的臉面……若是阿娘在,不知道也會不會嫌我丟人……」

  老夏說這話的時候,笑的直抽抽,一口酒都嚥不下去。

  老夏:「不過大帥也就被戳動幾回,後來發現她嘴裡的詞兒一套一套的,以後再揍她,就讓人捂上她的嘴,假哭都不許嚎出來。那小軟鞭抽的她幾天下不了炕,崔家這小子總算是手腳老實了,嘴……還是管不住。」

  李荊對於崔季明的印象就如此奠定,如今看她自然也就掛上了「滿嘴跑馬」「絕不靠譜」的標籤。

  崔季明不知道李荊的看法,用手攏了頭髮:「只是李將軍沒有想過,這位阿史那家的青年人,為何奔著播仙來了?我可不信這南道上一路的大小城池,與此同時都有這麼個水平的將領出來打,要突厥真有這麼本事,我阿公也可以直接被打到長江以南了。」

  李荊:「播仙是南道這條繩子對折的點,佔據播仙才能佔據這一條路的主動。西邊大帥折返能攔住,往東,增援兵能卡在這裡。又加上城池堅固,一旦能佔據,就能再接應突厥援兵,兩方擴展。我怕的是,這阿史那如今地位很有可能繼承了他父親的俟斤之位,那麼他來這裡,恐怕是想策反南道各族。」

  崔季明點頭:「我想的也是如此。可若真的是突厥十萬大軍逼臨涼州、又有北道的鐵勒部落壓豐州,這一手就太沒必要。而且阿史那既然可能是俟斤,地位可以相當於咱們大鄴的外軍主將之一。而他的身份,跨過中間的大漠,又有且末族長跟隨,能帶人來到播仙鎮,顯然需要耗費相當的謀劃。」

  李荊卻道:「且不說這個,我認為突厥人很有可能知道三郎在播仙鎮,或許來這裡,不僅有戰略的思考,也是為了生擒你。」

  他沒有繼續說:生擒崔季明,動搖賀拔慶元。

  若是崔季明真被擒住,捉到陣前,賀拔慶元能拔箭射死他親外孫,但卻必定受其動搖,大傷心身。突厥也不用擔心,幾年後再冒出來一個小賀拔慶元了。

  崔季明怔了一下,半天才扯出一個笑來:「我倒是沒想到,走到哪裡都有無數人想捏著我。」

  長安的想捏她來說動賀拔慶元。

  西域的想捏她來要挾賀拔慶元。

  李荊明白她的意思:「三郎,也是沒辦法的。大帥五十多歲了,武夫晚年哪有幾個能過的好的。別人到他這個年紀,早就一身病痛。」

  他許多話都不好說,只得嚥下:大帥打不了幾年仗了,不少人都在等他死,等他老,等英雄遲暮。賀拔慶元作為北疆主帥,手下是無數代北軍,突厥忌憚、皇帝也忌憚,群臣厭惡懼怕他,可哪裡都少不了他。

  大鄴多少年沒能再培養出一個三軍主帥來,而賀拔慶元幾十年來,手底下帶出的兵、帶出的將,一個個作為他的徒弟已經遍佈大江南北,自西有李荊這樣的守城將領,自東有海岸線邊的水軍提督。

  將帥有別,將是一地的支柱,帥是一國的軍魂。

  他就像是滿手泥漿,隨手甩落在牛皮縫製的地圖之上,那泥點斑斑如女媧造人,一個個立成了活蹦亂跳的軍將。

  以至於連大帥的徒弟們,對於他如今的斷子絕孫,都有一種不甘,和一種不敢言明的「本該如此」的相信。

  賀拔家從高祖時候到如今,在賀拔慶元手裡頭顯赫成這副模樣,誰能容。

  當賀拔慶元撈來了個崔家的外孫,帶到軍中的時候,看她熊成這樣,各方也微微鬆了一口氣。

  「畢竟不是姓賀拔,有什麼用!什麼都繼承不得。」

  「崔翕都不在長安了,也不似當年手眼通天,這小子真若是太出挑了,聖人該出手還是會出手的。」

  各方說法,崔季明故作一副不知模樣。

  她此刻卻主動說道:「我也起不得什麼作用,李將軍,我可能要逃了。」

  李荊想了千萬種「崔季明義正言辭非要留下,他將她砸暈了打包運走」的場景,卻沒想到崔季明自己說了要先跑路。

  崔季明笑道:「你說的很有可能,我讓是讓突厥奴抓住了,多丟人現眼,自個兒到時候再求死不成,成了人家的棋子,那我死了讓你們從地底下拽出來鞭屍都是應該的。」

  她說著一斂袍,手裡捏著那鐵箭,麻溜就下了城牆。

  崔季明一直沒見著裴森,到了裴森給她安排的那個院子,卻看著她的親兵跪作一地。

  她披著頭髮,驚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請三郎允我們上城作戰。」周宇開口道。

  「不行!你們是我帶出來的,播仙鎮狀況不定,你們留在這裡,丟了命我如何向賀拔公交代!」崔季明皺眉道。

  周宇抬了臉:「我們先是大鄴的兵,才是代北軍,才是涼州大營的兵。突厥人既然兩方圍城,勝算極高,城內不少百姓,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崔季明在院子裡踱了兩步,才努力說服他們道:「我知道其實你們不必完全聽我的,此刻向我請命是尊重我的意思。可我不能留在播仙,你們不隨我走,若是我路上丟了命,你們難道不是辱了使命麼?」

  周宇顯然已經想好了:「三郎出城只能趁戰亂偽裝後離開,我們太過顯眼,別說我們三十人全部跟上,就算是只有幾人跟上你,也足夠蹊蹺,突厥人一看便知我們身份,三郎必定會成為靶子。剛剛三郎找李將軍時,我們與俱泰已經商量了一個能保全三郎的對策。」

  崔季明怒道:「我都沒有打算留在這裡,你們留在這裡就有用了麼?!你們三十人,連一隊都算不上,三伙,能殺多少突厥兵!你們就覺得自己能左右戰局了?!」

  周宇:「播仙鎮的駐兵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兵強馬壯,而且剛剛我去尋了裴森,才發現他已經跑了,駐兵得知後更會大亂,我們在,涼州大營的黑甲在,我們能定一定人心,這就夠了。再說我們每人殺五人,就是一百五十人。」

  「一百五十人的突厥兵闖入城內,就是能殺上千的百姓,就是能燒燬幾百戶的院落!三郎,你是知道突厥如蝗蟲一般,縱然覆巢之下難有完卵,但……我們總要去攔,去拼!」

  崔季明竟無言反駁。

  她心裡頭蒸騰出一份纏繞著她幾十年的無力感。

  周宇與眾黑甲親兵將頭狠狠叩下去,震得她腳下都在抖。

  「三郎,請隨我趕緊離開。」俱泰從裡屋走出來,一隻腳跨在門檻外:「三郎!」

  「你們是對賀拔公許過諾言!死也會護著我!」崔季明看他們決心已下,頓覺的自己無用,連這種話都說了出來:「生死之諾,你們也要相違麼?!」

  周宇忽然道:「俱泰!你可能確定能完好無損帶三郎離開!」

  俱泰身子矮小,卻猛然挺直身子:「能!」

  周宇也不過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目光卻至誠深沉:「三郎安危關係到我們眾人作為親兵的身家性命,託付給你。」

  「然我們作為大鄴將士的性命,則應駐守城池、保護百姓。哪怕是螳臂擋車。」

  賀拔公手下的兵,沒有任何理由率先離開一座滿載性命飄搖風雨的城。

  此乃兵的脊樑。

  崔季明神情大震。她似乎再無法承受他們的目光,轉頭就走進屋內,聲音半天從裡頭傳出來:「你們是賀拔家的兵,我不姓賀拔,使喚不了你們。何況將在外,皇命都有所不受。賀拔公離你們太遠,你們自己的命,自己做選擇。」

  跟著崔季明進屋的俱泰,抬頭就看見崔季明一邊說話,一邊解開衣帶,除去腰帶,掀起裡頭的中衣,露出裡頭一截窄腰。

  崔季明瞪了他一眼,比口型道:「滾出去!」

  俱泰麻利的滾了。

  她腰上掛著個紅色的貼身細繩,上頭穿著不少鐵質部件,硌的她腰間皮肉上都有淺淺紅痕。

  那紅繩鬆鬆垮垮,掛在她瘦削也有肌肉的腰腹下方兩塊微凸的胯骨上,在一圈腰間肌膚上有一種奇異的欲感,若是俱泰沒有滾出去,看仔細一些,怕是早通過她盆骨的形狀能辨認出她是女兒身。

  崔季明解開了那紅繩,用手接住滑落的鐵件。

  她隔著窗戶道:「但周宇,你留下,我有一封比你的命還重要的信,需要你給送到涼州大營去。你在這裡不許上城牆,等著我,到將這封信給夏將軍之前,你死了,便是毀了大局!」

  周宇跟崔季明一直關係不錯,以前沒少在營內玩摔跤,他以為是崔季明不懂事,為了情分想要保他性命,才這般說,開口道:「三郎,我——」

  崔季明從屋內走出來,衣衫鬆垮,手中拿了一枚青澄澄的鐵牌,俱泰一眼就看出來,這跟她剛剛腰間掛的鐵件同一個材質。

  周宇失聲道:「帥印!」

  崔季明嫌棄的嘖了一聲:「低調低調。」

  黑甲親兵眼中彷彿只有那一枚印在,崔季明真是覺得自己跟賀拔慶元差出個天地來,咳了咳開口道:「命周宇前往涼州大營送達軍信,而其餘人,駐守播仙鎮!」

  「是!」應聲震天。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指甲在腿上狠狠掐了一把,才如同賀拔公命將士守城時那般道:「守住城池,保護百姓,死不可退!」

  「是!」

  「起來吧。我相信代北兒郎的承諾。」崔季明如脫力般道。

  她好想說:如果實在是守不住,請你們逃吧。

  可這枚賀拔慶元留下的沉甸甸的帥印在手,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逃」這個字。

  一眾親兵起身,卻看著一路上嬉笑怒罵的崔季明轉過臉去,彷彿是狼狽的走進屋內。

  周宇走近屋內時,看著她趴在小桌上。他嘆了一口氣:「三郎,快起來寫你要送去的信吧,時間緊迫。」

  崔季明紅著眼角,起身點頭,周宇找來了紙筆,她蘸墨道:「阿公臨走的時候,其實預見了幾種可能出現的狀況,如今雖然行跡不顯,但很有可能符合阿公的某種猜測。」

  周宇坐在榻邊:「哪種猜測?」

  「說是突厥會想要在真的大軍壓境前,去挑撥賀拔家與朝廷。如今北地軍權與政權本就分離,賀拔公縱然甚少使用三軍虎符,但其存在始終是殷家心頭一根刺。這刺是太后以殷家之名扎進去的,殷家想要拔總要有個由頭。」崔季明道。

  周宇臉上寫滿了「請說人話」四個字。

  她無奈的挑了挑眉毛,沒有細說。

  手下是她熟練到極致的賀拔慶元狂狷的字體。

  突厥若是做出以大軍壓境的樣子,便要在最容易局勢混亂、敵人狀況無法辨明的冬雪時節,逼壓三州咽喉,又驅趕烏合之眾的鐵勒各部去打豐州,在加上殷邛集結府兵攻打靺鞨,這北方邊界整個狀況如同落入蜘蛛網上。

  而豐州重地,鐵勒各部必定會最先被擊潰。

  三州一線壓力最大,氣候條件也最惡劣,雖然涼州被壓,但甘州、肅州為了防西部,根本不能輕舉妄動,最好的做法就是中原調兵支援。

  不論是三州三位主將、還是賀拔慶元,都將這三州咽喉,視作最重要的陣地,一旦失去可能北地都會陷入險惡,他們就算用最有保障,最不計後果的方式,也要守住三州。

  而殷邛並沒有打過仗,也十幾年沒有離開過皇宮。

  他在位這些年對戰事,明顯表現出了謹慎到龜縮的風格,在他看來,三州一線咽喉縱然重要萬分,可西北有突厥、東北有靺鞨,中原就在長安北部,是絕對不能調走的!

  調走後,若是有任何誤差,突厥大軍從豐州直入長安怎麼辦、靺鞨大勝府兵衝入關內會如何。這種可能性,在賀拔慶元與夏將軍他們眼中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突厥根本沒有那種兵力,豐州縱然調走部分外軍,有陰山在,也絕對守得住。

  可他們也要說,是幾乎不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殷邛就是不肯接受這個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是踏過無數陰險詭計走到皇位的,這種人對於最差最不可能出現的場景,也會做好準備。他骨子裡就就沒有武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想法,也經不起任何的差錯。

  以賀拔慶元看來,縱然是得罪皇帝,調用三軍虎符,也必須要守住涼州。

  如果摩擦必然會有,那就迎面之上。

  大鄴疆土比身家性命更重要。

  所以他之前從涼州大營帶兵走的時候,就留下了三軍虎符,要三州諸將在極為關鍵的時刻,決定到底是否使用虎符,駁聖意調用北地外軍。

  賀拔公對於手下將領,一向放權,他認為軍隊應當根據當時的情景做出一定的自主行動,有這樣的機動性,才能保證在局勢複雜的涼州不會被自身規矩桎梏。這種做法,在幾十年間贏得了大大小小的戰役。

  這次賀拔公要去軍信都半個月才能來往的波斯,半個月都夠亡國了,他又信得過三位將軍的決定,把三軍虎符留下也是應對突發狀況的底牌。

  於是,崔季明上一封看到的紅標軍信,就是三位將軍聯名決定,如果俱是繼續惡劣,將使用三軍虎符從中原調兵。

  當然,這種前提是,真的有突厥大營壓境,有這種危急。

  崔季明如今卻心裡有了個判斷。

  她認為突厥並沒有十萬大軍壓制三州一線,若真是有,恐怕現在三州都已經陷入鏖戰,而不是只有最靠近中原的涼州遭強攻。

  而且白毛雪的時節出征,突厥境內甚至比三州還要嚴寒,很可能會有部分兵折損在境內,這不像是突厥人的做法,他們非挑到這時節,一是之前所說的為了用風雪迷惑視線,二則是賀拔慶元離境如此之遠,也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

  這一開始只是個猜測,更讓她相信自己想法的,便是突厥竟然還有兵力突襲南道。

  他們想要集結南道的眾部落,往東去攻甘州,再替局勢加一把火。

  若是真有十萬突厥壓三州,這種做法完全就是沒必要的。

  她心裡大概明白了。

  突厥人竟然也知道賀拔慶元將虎符留在了涼州大營,整個計謀,其實出動的很有可能就只有一兩萬突厥兵,其他都是各個部落驅趕前來的棄子,為的就是讓夏將軍他們使用三軍虎符,調遣中原外軍,引炸殷邛與賀拔慶元之前的爭端。

  崔季明腦子轉的飛快,她甚至想到,很有可能夏將軍調遣中原外軍後,突厥軍隊便從涼州消失,直接撲向中原,攻打豐州,將殷邛嚇個半死,然後跑回突厥境內。

  殷邛絕對會想殺了調走中原外軍的賀拔慶元。

  到時候可以找的理由太多了,比如竟然敢將三軍虎符留給手下將領,比如曾經大肆放權給下屬。

  這些事情,若是打了勝仗,可以被勉強稱作「治軍風格」。

  若是輸了,那就看殷邛的手段了。

  殷邛要是個喪心病狂的,賀拔慶元下獄都有可能,若是個謹慎又懂局勢的慫包,最起碼也會收回三軍虎符,要賀拔慶元在家休憩個半年。

  那等到春夏,草黃馬正肥的時候,突厥再來打,這北邊就不再是鐵板一塊了。

  這絕不是該是突厥人的腦袋想的出來的手段。

  而且能想出此等計謀之人,需要對殷邛的想法、對賀拔慶元的行事風格,對三州狀況都十分瞭解。

  這樣的人會在突厥人帳下?

  崔季明腦子裡浮現了一個令她膽顫的人選。

  他有那種本事,卻沒有這樣做的動機啊……

  崔季明低頭將信件寫完,將帥印黏上墨汁,扣在信件最後。

  賀拔公早之前的猜測雖然並不如崔季明如今腦袋想的這般詳細可怕,但他也說了若有的大概解決方式,將這枚能代表他本人的帥印留給了她。

  崔季明信上寫的便是,要夏將軍先拖守涼州大營,騷擾突厥,按大軍不動,一旦守不住,退居關內。天寒地凍,突厥守不住涼州,日後等他歸來還可再奪回。

  絕不許調用中原外軍,更不可使用三軍虎符。

  崔季明心下卻道:阿公這推測,怕是路上才想出來的,到了播仙,他才將帥印拆開交給崔季明。

  若是早有此想法,一開始就不會留下三軍虎符。

  而言玉離開大軍,便是在這路途中的事情。

  她甚至不敢多想下去,潦草的將信一折,遞給周宇,疲憊道:「你去吧。官驛應該還沒有斷,你不論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這封信交給夏將軍。不要說是我送過去的,要說這封信是賀拔公寫的。」

  聽了後半句,周宇有些猶疑,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帥印,才點頭。

  他快步走出門去,崔季明已經可以聽到了城牆邊的聲音,轉頭看向俱泰:「你到底想了個什麼法子,能讓我離開這裡。」

  俱泰不知道從哪裡搬出一套純白色的女子胡服,露肩又輕薄,單看衣服就能想像到女人穿上後的香豔。他又拿了兩個大白饅頭,放在了那胡服上。

  俱泰:「還請三郎委屈一下,扮作女人。以三郎如今的個子與容貌,絕對能混過天下眼目!」

  崔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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