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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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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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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7 23:17:0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章

  「畢竟是薛妃娘娘當年的獨子似乎也有痴症,年紀又太相仿,這傳言在宮人間瘋傳。薛妃娘娘因孩子夭折傷心欲絕,後與聖人之間有些矛盾,再廢后入道觀。那麼算來,殿下才當年聖人唯一的嫡子——」耐冬垂眼道。

  這個傳言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已經到了耐冬都拿來說的地步,恐怕已經傳的很厲害了。

  從年齡上看來很巧合,殷胥卻不信。若他真的是薛妃的親生兒子,薛妃不可能前世幾乎和他是陌路。更何況如果薛妃對此事不知情,有能力將他放在三清殿只有殷邛,殷邛對他幾乎不管生死的態度,也不會做這種事。

  縱然做了,他等的就是薛菱回宮,那上一世殷胥萬不會被皇后挑走養到膝下。

  前世殷邛看起來也並不喜歡殷胥,殷胥跟薛妃的接觸也少得可憐。

  他雖不敢確定自己絕不是薛妃的親生子,但恐怕宣揚這個傳言的人,也是在薛妃養了他之後才發現這一巧合,順勢推出來的。

  讓殷胥的身份更合理,那麼這麼做的人除了薛妃自己,就只可能是現在「獨寵」薛妃的殷邛了。

  「不必再說,這是不可能的。」殷胥擺了擺手。

  他雖然也有生母仍再世的期待,卻選擇相信自己的理智。

  他忽地靈機一動:「崔太妃當年的幼子,有沒有可能是被放在了冷宮或類似三清殿的地方養大,崔太妃挑走的四個小黃門,按理說應該跟那位小昭王差不多年紀……」

  耐冬輕聲開口:「可殿下,崔太妃私藏小昭王必定是隱瞞了太后。可那時候太后專權,這樣要走四個小黃門,太后怎麼可能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奴都能查到痕跡,那時候這麼四個小黃門的調動,太后不可能不知。」

  殷胥嘆氣,扶額道:「確實是。太后是不可能留小昭王活命的。」

  「殿下怎麼要查這麼多年前的事情?那位昭王出生,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耐冬道:「那時候的宮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這事兒除了可能是今上御前最親信的公公才能知道了。」

  殷胥忽地覺得腦子裡好像有什麼巧合的想法想要抓住,卻轉瞬而逝,忽地聽到外頭有人在低聲的喊:「九殿下,九殿下可在?我是鄭翼啊,您換好了麼,我等的腿都要斷了。」

  他忍不住失笑打開門,外頭圓滾滾的鄭翼半蹲在地上,苦著臉道:「我的殿下啊,您這是換衣服麼?」

  「讓你久等了,咱們出去吧。」殷胥放鬆道。

  鄭翼性格開朗長的喜慶,很難讓人生出惡感,縱然是對旁人多有戒心的殷胥,也不得不承認和他在一道很放鬆。

  「咱昨日裡不都跟崔三說了一塊兒玩的,他該等急了。」鄭翼扯著崔季明往外走去,耐冬行了禮退去一邊。

  走到了外頭,身邊來來往往都是少年,鄭翼熱情的攬著殷胥的胳膊,這才偏頭悄聲道:「殿下怎的要查二十年前的那些破事兒……」

  殷胥本來不大自在的要抽手,聽他這麼說,動了動眉毛:「不過是好奇,你聽到了?」

  「我剛剛就在門外,自然聽到了一點。殿下不必瞞我,我既然是殿下的伴讀,便是臣子,雖然不是整個鄭家都跟殿下綁到一起,但至少我父親是跟薛家走得很近,殿下可以信任我。」鄭翼面上掛著輕快的笑容,嘴唇輕動低聲說道。

  鄭家這麼一大家人裡,獨挑出來一個不大出挑的鄭翼來做伴讀,也是有理由的啊。

  這小子熱情圓滑,生的就讓人無法戒備。

  「我倒也沒有怎麼想打聽,只是偶爾想來,隨口一說。」殷胥說話做事,向來給人距離感,說白了就是高冷。

  內心戲很足的高冷少年,最把不住的便是兩種類型,一是崔季明那種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會幹嘛的腦抽流氓,二便是鄭翼這種熱情的厚臉皮。

  當然很多時候,崔季明一個佔倆,也是個熱情的臭流氓。

  鄭翼笑嘻嘻的老是來找殷胥,殷胥也不好對他冷言冷語。

  「嘛,殿下對別的感興趣都好,這十來年前的事兒,跟當今聖上的登基有莫大聯繫,打聽這個就有點沒事兒找事兒了。」他緊緊抱著殷胥的胳膊,隔著那夏末的騎服,殷胥都能感覺道鄭翼這個小胖墩滾燙的軟肉貼著他胳膊。

  啊……殷胥整個人已經不好的,他沒想到一把年紀了第一次碰到的柔軟胸部,竟然屬於鄭翼……

  這孩子胖的擠一擠都能擠出乳溝來了吧。

  殷胥一臉生無可戀,鄭翼一臉熱情洋溢,兩人並排往前走去,繞著迴廊走過去,卻看到一幫扒著牆往院內偷窺的少年郎們,還各自推推搡搡擠著好位置。

  想來也是偷看各家女郎們遊戲的,平時殷胥都不會走過去,卻看著人群裡頭擠得最凶的是一臉興奮的修,最外圍站著的則是背著手一臉尷尬還在輕咳的太子澤。

  「走,咱們也去瞧瞧——」鄭翼也眼睛冒光,拉著殷胥往前走。

  有什麼好看的啊……能來這邊玩的少女都是離著嫁人還有一兩年的,大多都才十二三歲,這幫少年郎去看,也就是基本平日不跟女孩兒同席,今日看個新鮮。

  一幫少年都是各大世家的嫡子,往日裡也是講究禮儀,連頭都不肯低的。這會兒一個個貓著腰,跟小賊一樣扒在牆後頭,殷胥有些想笑。

  「胥,過來過來。」修還大方讓出了一個好位置,對著殷胥招手。

  他搖了搖頭。

  修將手招的熱情如火。

  殷胥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也提著衣擺貓著腰過去,擠進修給他讓的位置,順著修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嗯,就看到一幫各色裙子的姑娘們嬌笑著射粉團。

  相較於華美的衣衫和精心的妝容,這幫女孩兒們玩鬧在一起笑的肆無忌憚的樣子更有看頭些。

  「怎麼樣,這角度好吧。」修一副『看兄弟多仗義』的樣子拍了拍殷胥,開口道:「你給我參謀參謀,覺得哪個長得最好看。」

  不是吧,修這不才十三四歲,參謀參謀之後還打算下手?他咋不上天呢?

  大概是接收到殷胥有些鄙夷的眼神,修臉上一紅:「可、可不是我非要這樣的,我是替阿哥謀劃,澤哥哥都不、不小了!」

  「……」殷胥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才轉過頭去:「你覺著哪個好看?」

  「我覺得都挺好看的。」

  殷胥心道:……做人要點臉行麼?

  「咳咳。」修趴在殷胥肩上,低聲道:「我感覺她們都太鬧騰了,好看是好看,就是有點吵。我剛剛看了個,長得也特別好看,性格似乎也很安靜,跟別人都不一樣。」

  殷胥動了動眉毛。

  修就好像不肯讓旁邊少年發現一樣,偷偷往一個方向指了一下,又連忙縮回手。

  殷胥半天沒找著。

  「就那個跪坐在迴廊下頭一個人喝茶的,鵝黃裙子,看起來有點小的那個。」修急的不行,探頭探腦的說道:「你看見了麼?」

  殷胥當然看見了,他卻心裡頭一驚。

  那安靜喝茶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崔舒窈。

  「她比澤要小了五歲。」殷胥面色不動,冷靜道。

  「哎呦先不管澤,你覺得她好看不?」修也不知是不是急的,耳朵都紅了。

  殷胥說道:「看起來是個不好相與的性子……」

  「怎麼會,她剛剛跟旁人說話,笑的可、可溫柔了。看著就是個脾氣好的,你又不瞭解,別亂說——」修聽他這麼說,反駁道。

  哎呦,這連對方姓什麼還不知道呢,就會護短了啊。

  殷胥真不想說,他可是沒少從崔季明口中聽說過這位二妹笑面撕逼,氣死人渣的本事,骨子裡還是個喜歡虐別人為樂的,再加上性子傲嬌,歡喜都說成討厭,受用都說成煩人,從那美人口中可是吐不出半句「溫柔之言」啊。

  若是說這位二妹,最好的未來就是別嫁入帝王家。

  憑著相貌身份隨便加個五姓家族,憑著那點手段,最後怎麼著也都能在府內做個叱吒風雲的主母了。

  若是嫁入帝王家,就殷姓還不知道如何的未來而看,風險太高了。

  「你知道她姓什麼嗎?」修才一問,旁邊鄭翼搶答道:「那是崔家的,崔季明的二妹,家中行五。」

  殷胥真想翻鄭翼一個白眼,這時候他倒是會獻慇勤了。

  「啊原來是季明的妹妹!你你你、過去給她說我是崔季明的朋友,幫著崔季明過來叫她的。」修連忙推了個少年過去。

  那少年忽然被推進全是女孩兒的院子裡,就跟一隻掉進水裡的貓,連滾帶爬就竄出來,在迴廊上扒著柱子面紅耳赤不肯進去:「要去你們去,我才不!」

  嘛,青春期的典型少年啊,進了女孩兒窩裡反倒跟被朋友出賣丟人了一樣。

  「你們就沒個有出息的麼?!」修氣得不行。

  澤在一旁裝作尷尬,偷偷往裡頭也看的差不多了,開口道:「算了,咱們走吧,讓人看見在這兒多不好。」

  「我過去,沒事兒,我整天跟家裡妹妹們一塊兒玩,怕什麼。」鄭翼起身道。

  他這麼一起身,在一眾少年心中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

  他也是的確絲毫不怯,抬腿往院子裡賣去,沒想到院子裡頭各家女孩兒,竟然有不少人認識他,笑著跟他打招呼,喚他一道過去玩。

  鄭翼笑著拱了拱手,走過幾個女孩兒身邊,幾句話引起姑娘們一陣嬌笑。

  包括殷胥在內的一幫少年眼睛都看直了。

  「他、他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多……這麼多……」修指著鄭翼,手都在抖。

  「早就聽說鄭十一整天混蕩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詩會,他又似乎很懂時興的衣裳水粉,跟各家小娘子關係都挺好的。」不知誰隱含豔羨的補充道。

  「真是……一個男子漢,整日就研究那些胭脂水粉!我、我第一個瞧不起他!」又不知道誰開口,引的少年們對鄭翼的口誅筆伐。

  然而,各家少年眼睛都直了,心裡就是幾個字「真是大意了!」

  鄭翼離著舒窈還有幾步,先開口道:「見過崔家五娘,我是鄭十一鄭翼。」

  舒窈驚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一個掛著笑的白胖華服少年,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鄭家的,見過十一郎。」

  鄭家和崔家是親戚,自然是要打招呼。

  鄭翼從未見過崔舒窈,如今也是微微一愣。她生得一副嬌弱窄身,纖細的脖頸挺得筆直,線條靜謐如同佛畫上描繪拈蓮佛手的工筆,可一抬眼卻是寒星銀河般一雙眼,眼角微微下垂,顯得神情總不是很高興,冷了些。可又偏生在黑白分明眸上帶一層憐憫眾生般的水霧,將那冷意全都擋在了深處。

  崔季明明顯的有胡人血統,但到了這個妹妹,那些血統上的痕跡都成了細微處點睛的陪襯,每一處舉手投足間都是世家女的溫平清矜。

  舒窈生的這樣一副相貌,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認,實在是太唬人。

  看到舒窈搭理了他,他才又行了禮才往前走幾步:「正是,你的二堂叔就娶了我的堂姑,兩家算得上親戚。這會兒崔三跟朋友在外頭迴廊上玩呢,走不開說是有事兒找你,讓我過來叫你。」

  「叫我?」舒窈抬了細眉:「可說了叫我有何事?」

  鄭翼哪裡有半分撒謊的樣子,笑道:「沒說,反正就在迴廊那邊,我這邊傳達了,就回去了。」

  他說罷轉身便走,舒窈連忙道:「等我一下,我這就過去。」

  反正都是幾步路,這裡都是長安城內各世家子,這鄭翼進來又一路跟旁邊娘子熟絡的打招呼,崔舒窈也不疑有他,捏著扇子提裙輕輕出來。

  出來了就看著門口果真站著一幫少年郎們,沒有見到崔季明,卻一大眼先見到了昨天在馬車上見到那個冷面少年。

  「啊,是你。」舒窈看向殷胥,她默認這人是崔季明的好友,輕輕行禮道:「見過……九郎。聽說是阿兄喚我過來,不知他人在哪裡?」

  舒窈說著話,一打眼望過去。

  其中穿著打扮最顯眼的便是後頭一個年紀最大的少年,舒窈剛剛沒記著這位太子殿下的臉,卻認得他那繡有蛟龍的衣服,心裡頭暗自一驚。

  皇子騎服形制與普通世家少年有不少區別,她一眼望過去,便知道這幫少年中除了太子殿下,還有兩位皇子。她昨天見到的那位九郎,竟然也是位皇子。

  九殿下嗎?

  跟崔季明口中那個「一點就炸的九妹妹」實在不太相符啊……

  可這麼一眼望過去,也知道其中根本就沒有崔季明。鄭翼是九皇子的伴讀,已經站到了後頭,她大抵也知道被騙了,面色不大好,卻仍大大方方的行禮。

  修看著她離得那麼近,忽地就緊張起來,想要開口卻好像嘴被縫上了,沒出息的樣子看的一旁的鄭翼直翻白眼。

  「這位殿下找我可有何事?或是阿兄有什麼話要您傳給我麼?」雖然舒窈知道被騙了,但看著一幫人都圍著,還是給了對方台階下。

  「其實是我——」修這才剛開口。

  「只是昨日見到了,今日來打個招呼。這段時間沒少聽你阿兄提起你來,說你十分聰明伶俐。」殷胥往前邁了半步,擋住了正要伸手的修。

  舒窈覺得殷胥這話實在唐突,不太高興的退了半步:「我不知昨日原來是九殿下,多有失敬,哥哥就在附近,若是來打個招呼,怎麼沒見著哥哥跟著一道來。」

  她不高興就好。

  殷胥也有點尷尬,他巴不得舒窈不喜歡他們這幫人。

  「胥你見過她?為什麼不跟我說,明明是我——」修急的直跺腳,伸手就要來拽殷胥,卻不料踩到了別人的腳,反被絆倒,伸著胳膊就往這邊倒來。

  眼見著他這樣倒下來就是要撲在崔舒窈身上,殷胥連忙拽了崔舒窈一把,拉著她躲開,崔舒窈這麼個身子骨,撞進了殷胥懷裡。

  殷胥又扶了她胳膊一把,想讓她站直了。

  眾少年都被這場面唬住,修則連個扯他的人也沒有,直接臉朝下撲在了地上。

  「老九你!你——你怎麼能這樣!」修抬臉怒道。

  「放手!你以為是位殿下就可以動手動腳了麼!」崔舒窈猛地回頭道。

  「九殿下——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拽著家妹麼?!」聽著舒窈聲音走來的崔季明看到這一幕,笑的和善咬牙切齒道。

  殷胥臉都綠了,這絕對是修羅場!

  舒窈滿臉惱怒的猛然甩開殷胥的手,轉臉看向崔季明的時候已經是一臉委屈,小步跑過去撲進崔季明懷裡,也不管什麼的,作勢就是要哭。

  崔季明看著矮了一個頭還多的妹妹撲到懷裡,心裡門兒清的知道她是假哭給別人看。

  崔季明實在是個特別護短的人,管她是不是假哭,她心裡都不大舒坦,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幾句。

  修從地上爬起來,正要去拽殷胥的衣領,就看著殷胥一臉『完蛋了』的表情直直的望著崔季明。

  崔季明環著妹妹,笑的春風拂面,雙眼都成了月牙,可連修在內的所有人都幾乎一個哆嗦。

  修忍不住收回了手,有點慶幸了,要剛剛他開口,崔季明過來了豈不是要把他揍一頓,他這才頗為憐憫的拍了拍殷胥。

  舒窈伏在崔季明耳邊說了什麼,殷胥頭皮都發麻了——這絕對是在告狀,天地可鑑,他只是想讓舒窈免於狼口啊!

  崔季明笑意流轉的雙眼瞥過眾人,這才落在殷胥身上。

  「諸位倒是把我阿妹當做了猴兒來耍,從裡頭騙出來就是為了給各位過個眼癮麼?」崔季明笑道。

  「不是不是,我們就是在這兒站著,是鄭翼叫她出來的!」修果斷選擇了賣隊友。

  「哦?原來鄭家竟然也出了這麼唐突人的郎君。」崔季明只看了一眼鄭翼卻道:「但願不是哪位殿下想做些惡作劇叫阿妹出來,畢竟我這個做哥哥的還在隔壁,撞見了也多不好。想來諸位殿下也是知道,涼州大營出來的,讀書比不過諸位,就是高興的時候喜歡跟同齡人動手比劃比劃。」

  ……在場的每個人都絕對相信崔季明可以一個打十個啊!

  舒窈轉臉抱著崔季明,也是一陣暗爽。

  有這麼坐能討論貼心話,站能打翻戰五渣的大姐,真是走到哪裡都不怕!

  崔季明讓舒窈走了,這才走到殷胥面前,笑道:「昨兒殿下不是找我麼?可是有什麼話沒聊完,不如邊走邊說。」

  殷胥看著她眼神,強定下心神:「嗯,也好,我好跟你解釋。」

  「解釋?這點小事兒有什麼要解釋的。」崔季明輕笑,她做了個請的姿勢,引著殷胥往走廊那邊走去。

  鄭翼連忙向要跟上,崔季明卻轉頭:「十一郎還是去一邊玩吧,那頭射角鬥場上正熱鬧呢。」

  鄭翼愣了一下,扶著牆艱難的往後退了半步,果斷地選擇了叛逃,哆嗦著臉邊兩塊白豆腐,笑了一下:「那、那三郎照顧好我們家殿下啊。」

  他麻溜的滾了,崔季明一直無言,拽著殷胥的胳膊往無人的迴廊之外去了。外頭是一片燈火闌珊的矮竹林,殷胥剛要開口,崔季明忽地拽了他一把,狠狠將他按在迴廊的牆上。

  殷胥一懵,崔季明力氣大的驚人,他後背撞在牆面上,抬起頭便是崔季明隱含笑意目光銳利的面容,他忽地心裡頭一顫。

  「崔某敢問殿下,剛剛是哪隻手碰的阿妹。」護妹狂魔正式上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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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8 00:22:2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一章

  崔季明想著昨日殷胥還在車上提起了他妹妹。這個人如此主動,倒是眼睛瞄上了她心頭肉似的妹妹?!

  還昨天誇他什麼「哀婦人乃美德」,還說什麼「一夫一妻和諧社會」,一句一句不都是在暗示麼?說他心眼少,哪裡少了!

  這個年紀就知道過兩年可以靠聯姻上位了啊!

  殷胥死死地看著她捲翹的睫毛,心裡頭想的全都是「胡漢混血果然皮膚好睫毛也長」,

  崔季明看他心不在焉無所謂的樣子,更是惱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殿下還覺得我不敢動你?!」

  殷胥感覺崔季明氣息都撲在臉上了,才猛地回過神來。

  「殿下倒是離著婚齡還有好幾年,就先眼睛瞄上了啊!阿妹絕不會跟殷家的人扯上半分關係,你給我記住了!」崔季明冷笑:「我倒是瞎了眼,還覺得殿下良善,昨兒還跟我說著什麼若得真心人的,轉了臉還不是跟爹一樣的衣冠禽獸!」

  殷胥向來是知道崔季明膽子大,世家也不那麼尊重皇家,卻沒想著她敢這麼罵殷邛。

  當然前世,崔季明也罵過更難聽的說,說殷邛就是兔子精上身,十秒抽搐小馬達,恨不得一窩下十八個崽兒。

  只是衣冠禽獸四個字卻刺激到了殷胥。

  他是衣冠禽獸?!

  那她是什麼?昨兒還說著很喜歡她家那侍從,誇著上天了!

  男女通吃也就罷了,昨天不還是說什麼「男人流連花叢也都正常」!到底誰是禽獸——

  他前世可沒有像她這樣荒唐!

  殷胥也是怒了,他還手就推了崔季明一把:「說我是衣冠禽獸,也不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你這個浪蕩子!」

  崔季明萬沒想到殷胥竟然說她是浪蕩子。

  殷胥也是自打上次吵架後就在努力鍛鍊,這會兒也動上了手。

  一個是跟宮裡頭師父練了沒多久把式的初學者,一個是軍中訓練好幾年每日累成死狗的人形凶器,高低立判,殷胥還沒再一拳揍她,就被崔季明捏住胳膊,貼的緊密無間,也讓他半分動彈不得的按在了牆上。

  「你說我是浪蕩子?!我什麼時候騙人家家裡小娘子過來,還將人拽到懷裡了!」崔季明打起來更是火大。

  殷胥氣得不去看她,崔季明橫到了底,一隻手緊緊掐著殷胥的下巴,靠近他怒道。

  崔季明道:「怎麼?做賊心虛!你是不是用你的右手去拽她的!」

  崔季明怒火上頭,整日都跟軍營裡的少年鬥在一處,自然意識不到她如今這個強掐著對方下巴逼他抬起頭來,又膝蓋頂著他的姿勢有多麼……色情。

  殷胥臉上由紅轉白,平日裡淡定無謂的樣子早就不見,崔季明強壓著他,力量和氣息逼的他動彈不得,他掙扎起來卻反而被人摁的更緊,某些曾經腦補過的不好回憶一下子湧上來:「混賬!無聊!崔季明你放開我!」他氣的聲音都在哆嗦。

  崔季明以前就是特警隊裡出來的臭脾氣,專治各種不服,殷胥越罵,她還笑了:「你再罵一遍?說我混賬?再說一句我就讓你體驗一回什麼叫以卵擊石!」

  以卵擊石……?

  看著崔季明目光往身下流轉,殷胥臉上哄的炸紅了,簡直氣的渾身發抖。

  崔季明就是個流氓,臭流氓!

  他以前就知道,也以為在軍營裡學壞的,或者就是嘴上愛挑事兒,沒想到她骨子裡就是這麼個人!

  以前還覺得只是兄弟,她流氓點也跟他沒關係,可現在崔季明是流氓到他身上來了啊!

  「崔季明我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這麼無恥!」殷胥怒道。

  崔季明卻忽然覺得有點想笑,這位九殿下明明比她還小半歲,竟然還說她小小年紀。

  不過平日裡面無表情的那張臉,如今眼中寫滿了羞憤難當,神色精彩。

  隱隱倨傲漫不經心的人,竟然還有這麼一面,崔季明覺得……嗯,相比坐在一起聊天,還是逗他比較有意思。

  好想跟他吵架啊,好想看他氣的頭頂生煙啊。

  這會兒崔季明倒是不生氣了,覺得也沒必要跟個少年鬥,反倒是笑著湊上去:「殿下說我無恥?我幹了什麼無恥的事兒,您倒是說來聽聽。」

  崔季明靠的近,殷胥感覺都能看清她下眼瞼的睫毛了,頭想往後仰,後面是牆了,他根本無處可躲。

  殷胥只感覺他後脊樑骨都是一陣僵硬,一身的血都往心頭湧,胸腔裡頭噴著白蒸汽的心毫無節奏的亂抖,他自覺連往日泰山崩於眼前也不變臉的修煉,也都是白練。

  剛剛鄭翼那顛著小肥肉的胸口都貼過來了,他也想的都是這鄭翼幾天洗個澡。

  可到了崔季明,這個距離,他腦汁裡堪堪艱難擠出幾個字。

  「她的確是……不一樣的。」

  崔季明看著殷胥漸漸露出驚恐的樣子,心情大好。

  崔季明仰天長笑:「快快快,說說我怎麼無恥,我就要聽你將我無恥的事情細數一遍啊!」

  「你……」殷胥心裡在罵:你無恥的地方太多了!

  臨死前了,還非要來招惹他!

  他都說了不要聽那個秘密了,崔季明還是用行動告訴了他那個秘密!

  這輩子他還以為倆人能做兄弟,還特別賤的往前貼,現在就是報應!

  殷胥一點都說不出來,可他就是羞惱到了極點。

  「你這是在折辱我!」殷胥掙扎道。

  「這就是折辱了?」崔季明莫名其妙:「我就壓著你而已。」

  「滾!」殷胥聽著「壓著」那兩個字,已經快眼前一黑了。

  崔季明自覺若是教訓孩子打屁股,等到長成少年了還打屁股,那算是殷胥這個年紀口中說出的「折辱」。

  可她也沒幹啥啊。

  崔季明左看右看,總算品出一點不一樣了,這位殿下好像腦洞奇大,一副她要對他不軌的樣子,就差拽著衣領驚叫了啊。

  她真是噴笑:「殿下,這就是流氓了,您見過祖傳三代正兒八經的流氓麼?在下不才,便能讓殿下見識一回。」

  「什麼……」殷胥話音未落,卻看著崔季明的面容猛地逼近過來。

  咫尺之間,他瞳孔裡映滿的都是對方若是撒滿碎星的眼眸,風扶過矮竹林,聲音如同當日黃河邊拍岸的水聲。

  晉州城牆,她那時候也是這樣似笑非笑,口中吐露著令他心中糾結不已的話語。

  她說過:果然我還是很歡喜你。

  果然。

  還是。

  殷胥重生後,把這句話放在心裡反覆念叨。

  她是喜歡他很久了麼?

  還是曾經放棄過喜歡他?

  曾經相處過這麼多的時間,她都是如何想的呢?

  殷胥知道重生後自己最想見她,盼著她一切安好,以至於這一刻,對面是十三四歲的崔季明,彷彿腦中想法也被她的目光凝固,他道不明自己的情感,也說不出這一刻心頭窒息般的感受。

  崔季明本來想著就是高中初中玩的那一套,假裝要親對方,向殷胥這種臉皮薄的,估計靠近一下就要驚慌了。

  卻沒想到她都快只距離一線之隔,殷胥卻走神了……

  靠,不至於吧。

  殷胥是不是心裡頭把她想像成一頭母豬,然後決定不躲不藏英勇就義。

  「哎,我真親了哦。」崔季明也不打算閒著沒事兒親個沒那麼熟的少年,想再逗逗他。

  畢竟那個一吹氣就一蹦跶的少年,應該不至於有這麼大的定力吧。

  殷胥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彷彿這才注意到崔季明已經逼的如此之近。

  他驚得腿腳一軟,卻不料身子不穩往前撞去,一線之隔,被他的亂動,搞成了親密無間。

  清風拂過,明月之下,兩個人僵的就像是曬乾的胡餅,一掰就碎。

  都是少年郎,崔季明驚得微微啟唇,殷胥卻覺得柔軟狎暱的觸感彷彿是一瞬間鞭子抽過般滾燙。

  崔季明這才回過神來,驚得後退半步,鬆開手來,半天才道:「靠,你還真親啊!」

  殷胥看著崔季明反倒一臉吃驚,怒道:「明明是你!」明明是她先靠上來的,還能怪他啊!

  「呸呸呸。」崔季明一臉嫌棄的拿袖口擦了擦嘴唇:「要讓別人看見了,我這日子都沒法過了。」

  明明是他的日子才沒法過了好吧!她還嫌棄?!

  她還敢嫌棄——

  殷胥內心簡直是五雷轟頂,拔腿就走,幾乎是落荒而逃。

  哎呦,崔季明看著某人往日裡優雅冷靜的背影踉踉蹌蹌的奔出去,無奈的在原地拍了一下自個兒額頭。

  她感覺自己跟這個小神經病有孽債,一會兒覺得他好玩了吧,他又可惡起來,一會兒覺得他犯病了吧,他又正常起來。

  好不容易覺得對方還性格不錯,這會兒又吵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殷胥這小神經病,在外人前頭也沒有這樣吧。

  崔季明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摩挲了一下嘴唇,有點惡寒。

  權當是被狗啃了一口吧,也是她自個兒有點欠,看人家好玩就上去逗。不過雖然殷胥可能挺討厭她了,但是崔季明這會兒卻真心覺得他很好玩。

  要不是因為要去波斯了,她估計就去弘文館讀書了,那時候低頭不見抬頭見,整天可以逗著,看他炸毛的樣子,讀書都會變得有意思起來啊。

  崔季明想著他剛剛羞憤的表情,愈發覺得好笑,緩步往外走去。

  這還沒走上迴廊,她忽地聽見風中依稀傳來笛聲。那是那首聽到她耳朵羊水都快破了的老歌啊,崔季明嘆了口氣,她默認將這曲子當作言玉召喚她的信息,聽辨著方向,朝笛聲的方向走過去。

  走走停停,有些遠了,幾處沒怎麼收到宮人關照的燈火旁,立了一株老樹,幾叢墨綠的樹冠被燈火照亮。

  崔季明的視線裡,只關注那倚著樹的人,一雙隨意的長腿。

  言玉今日可算是換了一身乾淨精緻的好衣裳,剪裁也合身了些。他以前那些破舊衫子,如同剪開口套在頭上的麻袋。

  人靠衣裝,他比往日更人模狗樣。

  他手裡拈著的卻不是那桿破笛子,而是一隻通體黑色,掛著個青色纓絡的笛子,形制精美,那黑色材質如同某種玉石,看起來倒像個女人的款式。

  這一首催眠的曲子,十分柔美悠遠,其中幾個微微上調的音調,如同停在大興宮琉璃瓦上夜鶯的鳴叫,充滿了靜美、喜悅與幸福的味道。

  她以前也覺得好聽。

  但今日竟覺得此曲如此適合在清空恬淡的月夜。

  言玉吹罷了最後一個音節,空氣中迴蕩著曲調。

  崔季明本來想說:「哎兄弟你坐在那全是疙瘩的樹幹上不硌腚麼?」

  可言玉轉過臉來,她覺得幸好自個兒沒嘴賤。

  他眼眶微紅。

  崔季明嚇了一跳,惶然不知所措,開口方覺得自個兒詞窮。

  言玉笑了,看著她道:「你怎麼了?你剛剛笑成那個樣子,跟偷吃了誰家的點心似的。」

  「哎有麼?」崔季明貼了一下自己的臉。

  崔季明道:「怎麼了?你剛剛去了哪裡?」

  言玉搖了搖頭:「沒去哪裡。」

  一陣無言,言玉斜倚在樹上沒有動。燈光透過樹影,勉強映亮他半張面容。

  「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這個曲子你都不知道名字的。」崔季明走近,偏頭看他的神色。

  「今日知道了。」言玉指尖劃過黑笛:「名夜鶯。」

  崔季明敏銳道:「你見了這個曲子的主人?」

  言玉不置可否。

  她心裡怕言玉這個樣子。他縱然是有痛苦的事兒,也不會拿出來跟別人說,崔季明也不知道怎麼能讓他開心,只好伸手去摸他腰間平日那桿舊笛子:「你不若教教我?」

  言玉道:「就你這唱歌都沒調的水平,也饒了我吧。」

  他看得出來崔季明想要安慰他的樣子,垂下眼來微微笑了笑,手順著她前額那個美人尖滑過去,掠過髮頂,然後……用力捏了捏她的髮髻。

  「喂。」崔季明一臉無奈:「能不能改改你這個毛病。」

  「捏了這麼多年習慣了。」言玉笑:「等日後你帶冠了,我就捏不著了。」

  言玉收好黑笛,轉了話題:「三郎去波斯要帶上的東西,可都準備好了?」

  「平日裡的用品都是你給收拾,我要帶上的就只有些匕首橫刀,都已經帶了趁手的。」崔季明說道:「只是阿公與我說,如今波斯周界混亂,他估計會把我留在播仙鎮附近,到時候你會跟阿公一起去波斯,還是跟我留在播仙鎮啊?」

  播仙鎮麼?已經在安西都護府的南側,靠近石城鎮和于闐。

  言玉心下有了些想法。

  「路途危險,我只是很擔心你。」言玉說完這句,半天才道:「我昨日做了噩夢,倒是夢見馬隊在路上遇到馬賊沙暴,我與你失散了,那裡語言不通腹地遼闊,我如何都找不到你了。」

  崔季明頭一回聽到言玉說這樣不安的話,忍不住笑起來:「你怎麼的了,那麼多人跟著,怎麼會出事兒!我難得見你婆婆媽媽的,若是你走不見了,我不去找你,你就努力往長安的方向走,我也努力回長安,咱倆肯定能再遇到的。」

  言玉神色卻未見得放鬆,伸手向碰一碰她額前那捲曲的鬢髮,卻還是收回了手:「說的也對,西域路途複雜,一旦走散,再去尋找實在太難,還是回長安最好。」

  「哎,先別想那麼多,這些天吃好睡好,路上這些可都想也別想了,走。」崔季明看他情緒異樣,連忙將他從樹上拽下來,拉著他去玩玩鬧鬧。

  而另一邊,殷胥撞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住神色,恢復了平日裡的冷靜樣子,可心裡頭怎麼可能冷靜的下來。這邊迴廊無人,他一路走到幾處供臣子家眷暫時休息的側殿,找到了忍夏。

  「我讓你備的酒呢。」殷胥黑著臉對忍夏說道。

  忍夏被他渾身煞氣驚得一哆嗦:「在屋裡頭呢,殿下不是要請崔家三郎來小酌一杯麼?點心都備下了,怎麼不見……」

  「不必管她。」殷胥臉色更差,拂袖進門,看著矮桌上那某人喜歡的甜的發膩的點心與兩壺新酒。

  他向來知道崔季明貪酒而不醉,還想著他無法去送她,只得今日踐行,另人準備了她喜愛的石凍春。

  如今看來都是笑話。

  殷胥也不知怎麼的,一想起她來,他便再無法用往日那套思維行事,一切一切都使他腦中亂七八糟。

  忍夏還沒進門,卻看著殷胥沉著臉,拎著那兩壺新酒徑直出門,連忙跟上:「殿下是要去找崔三郎,奴來給殿下端著。」

  「你走開,不要跟著我!」殷胥忍不住高聲道。

  忍夏向來有些怕他,身子一瑟縮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再上前。

  殷胥看著他畏懼的樣子,忍不住想起前世,絕大多數人對待他的態度,與如今的忍夏幾乎一模一樣。

  他最後幾年頭風病極其嚴重,每日醒來懼怕自己雙目失明、無法起床,夜中腦內鈍痛無法入睡,脾氣愈發暴躁,看著旁人的畏懼,更覺得自己不該胡亂發火,便越來越沉默。

  他只想有人聊天,可空曠的大興宮哪裡有能陪他聊,陪他喝醉的人。

  他唯有含元殿前明月與枕下書信相伴。

  這會兒沒有書信,他好歹也是有那長安城上多少年都不怎麼變的月亮。殷胥不知道自己繞到了哪裡來,他再不管形象,廊下席地而坐,兩腿垂在迴廊外。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他側耳聽了一陣,覺得就像是爹娘吹給孩子的安神曲,也沒大有興趣聽。

  手頭沒有杯盞,殷胥狠下心直接仰頭用壺嘴大灌了一口,又辣又嗆的感覺一下湧上舌尖,他咳嗽的整個身子都伏了下來。

  這……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喝的!

  一口下去,口中火辣辣的,比那平日裡喝的黃酒甜酒不知道辣了多少倍。

  殷胥倚著柱子,只覺得唇邊不知是因為這酒還是剛剛的親暱而滾燙。

  不許想,不許回放!

  他越是這麼告訴自己,腦子裡越是不聽話,恨不得把剛剛那一觸無限拖長,將那狎暱溫柔的觸感烙在唇上。

  崔季明這個神經病——!

  他想要想一點前世不相干的回憶,可前世除了那些政事,絕大部分的回憶都佔據著崔季明那張可惡的笑臉!

  他絕對不要再跟崔季明扯上半分關係!

  半分!關係!

  他是個正兒八經的正直男人!

  殷胥在心裡狠狠發誓,又灌下一口。

  「咳咳咳!」月下傳來某個少年一個人狼狽的咳嗽聲。

  **

  薛菱偏著頭倚在側殿榻上,身邊的虹姑躬身給她揉著額側,輕聲道:「娘娘,聖人那邊催您往前去,這一直在偏殿待著,會不會……」

  「誰管他。」薛菱隨便抬了抬手,這會兒她整個人攤在榻上,被揉的舒服,就差只哼哼了,哪裡還有剛剛嬌媚妖嬈的樣子。

  「皇后娘娘到。」外頭黃門高聲道。

  薛菱挑了挑眉毛,沒睜開眼:「我是不是聽錯了,怎麼好像有人往我這兒湊來了。」虹姑鬆開了手,不敢言語。

  「沒有聽錯,是本宮不請自來。」林皇后看著她,站在了屋內。

  「我不覺得這兒是個撕破臉皮的好地方。」薛菱終於緩緩睜了睜眼,微微側頭就這麼躺著看了皇后一眼:「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撕破臉皮?」林皇后笑了:「薛姐姐怎的這麼認為。」

  薛菱打了個哆嗦:「行了吧,叫著姐姐妹妹的,咱倆心裡頭都怪噁心的。」

  皇后微微嘆氣,似乎也挺贊同這句話,伸手屏退她身後一隊下人,連虹姑也都連忙垂頭退下,躬身出去合上了門。

  薛菱終是懶懶的撐起半邊身子,斜坐在榻上,姿態仿若是對著帝王撒嬌,林皇后看著她神色流轉,卻知道她永遠不會有撒嬌那一天。

  「你非屏退下人在這屋裡,別玩污衊我又推你打你了之類的戲碼啊。」薛菱有些無聊,托腮道:「你敢裝,我也敢把你摁在地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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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8 00:22:3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二章

  林皇后倒是真信,她以前還在王府裡的時候,也不是沒見過薛菱跟殷邛掐架。

  她只是搖搖頭道:「你為何要回來?」

  薛菱失笑:「你這話問的奇怪,我為何不能回來,只因為你覺得這大興宮成了你的家麼?」

  「你在宮外十二年,無欲無求,本有千萬種手段能讓你從道觀離開,可你仍然選擇了待在那裡,我便知道,你是不大瞧得上宮裡頭的生活。所以我才問你為何回來。」林皇后走近她一步。

  林皇后根本不在意薛菱的隨意失禮,反倒是微微屈膝,不顧自身刺繡精緻的裙襬,跪坐在她榻邊,問道:「既然你不在乎我僅有的東西,那你為何回來?你屬於宮外,你屬於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在這宮裡。」

  薛菱聽了這話,才完全睜開眼來。

  她以為林皇后在搞笑,然而對方完全不是,林皇后是十分認真的說出「你屬於更好的地方」這句話來。

  薛菱忽然感覺,這個女人跟十幾年前她認識的那個林充儀不大一樣了。

  十幾年前的女人,為了活的比誰都好,拚命地適應著貪得無厭的男人,將自己鑄成了讓對方舒適的模樣,從裡到外活的面目全非。

  如今卻……

  明明生活狀態也沒有改變,薛菱卻總覺得她跟以前太不一樣。

  不過都這麼多年了,什麼都會變的啊。

  「那你說我有什麼地方可去?」薛菱頗有興趣的笑了:「我倒是好奇,在你眼裡,我宮外的生活有多麼快活自由?」

  皇后本想開口,忽地想通了什麼,睜眼道:「他不許你離開長安?」

  「豈止長安!」薛菱大笑:「那道觀是為我量身定製的籠子,我連家也回不得,連那點天空外的塔尖也見不到!」她胸口起伏,笑的花枝亂顫:「林憐啊,這都十幾年了,你那點小天真還沒磨掉啊。」

  林皇后聽到薛菱叫她本名,身子一顫,抬起頭來:「他難道對你不是特別的麼……」

  薛菱卻擺了擺手,自己不說,也讓她免了開口。兩個女人坐在這屋裡頭,本或許該口中針鋒相對的場景,卻竟這樣閉口不言,各自沉默。

  縱然是沉默,也都能想像到對方的生活了。

  最終是薛菱受不了這煎熬的沉默,砸了一下嘴嘆氣道:「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就當沒見過我,也別知道我的什麼事兒。我再這麼坐下去,看你這個樣子,等回頭想弄死你的時候我都下不了手呢。」

  這話說的本像是半句威脅,林皇后卻輕笑了出來。

  「你到時候肯定還是下不了手。」她聲音輕輕柔柔的。

  薛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以前不覺得林憐是這麼個人啊。

  薛菱不太懂宮裡頭女人是該如何相處的,特別是如今這麼尷尬的位置,家裡頭倒是沒少提點過她,她也想過或許見了現任皇后,對方會使出各種各樣表面和氣不動聲色的陰招來。

  可如今這副樣子,她也分不清林憐這女人是裝的,還是真的。

  薛菱不想猜了,她起身準備就當作沒碰面走出去,跪坐在原地的林皇后卻忽然開口:

  「對你來說『振衣笑赴千塵浪,濯足醉踏萬里流』都只當作是夢了麼?」

  薛菱都快走出門了,聽見她低微的聲音,身子一震,回過頭來:「你——」

  林皇后微微側過臉來,雙眸直直看她,就像是等個答案。

  彷彿自己的夢也在找個出口。

  薛菱心裡頭也不知是酸楚還是煩鬱,她連一口氣都舒不過來,半晌才道:「年少時候意氣風發,隨手寫的東西,都是笑談。我已經老了啊。」

  她說罷,本想推開門就往廊外走去,卻終是停住了腳步,對林皇后低聲道:「你不要與太后走太近,咱們沒人玩的過她。」

  林皇后沒想到薛菱竟然還會提醒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薛菱卻心裡想的是,你怕是並不知道。薛菱走出去,外頭是提著宮燈跪著低頭的下人,一眼望過去全是黑漆漆的後腦勺,她這才嘆出那口氣,往燈火通明處去了。

  薛菱走到了前頭宮人聚集的廣場外,卻看著檯子上殷邛也不在,便轉頭問宮人:「聖人去何處了?太后與崔太妃怎的也不在?」

  「聖人去側院與幾位重臣相談。太后娘娘與太妃娘娘身子不適,已經擺駕回宮了。」

  「走了?」薛菱皺眉:「太后和太妃那邊請了太醫去看了麼?」

  「看罷了,太醫回話只說是太后一直身子不好,太妃則似乎習慣了清靜,今日參了宮宴,情緒波動才不適的。」

  薛菱輕輕哼笑了一聲,揮手讓宮人下去了。

  另一邊側邊院內,鄭翼為了擠進人群中靠近崔季明,也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夫,奈何崔季明剛剛與少年們掰手腕,贏了一片,少年們又找來角鬥場上表演摔跤的那位紅髮胡人來,要崔季明和那胡人比一次。

  崔季明也是無奈,被推搡著往前,只好與那胡人比掰手腕。

  言玉在旁邊看著崔季明跟一個陌生的成年壯漢雙手相握,兩眼都快飛出刀子來了。

  崔季明晚飯吃得很飽,她的力量跟飽食度基本有直接聯繫,所以如今力量驚人,贏得也沒太大懸念,旁邊的少年都沸騰了,崔季明真想趕緊離開這個吵鬧的地方,卻看著從人群裡鑽來一個擠得臉通紅的胖湯圓鄭翼,急急忙忙就來拽她。

  「三郎!三郎不好了——」鄭翼的聲音被旁邊少年的叫好聲蓋過:「九殿下,九殿下找不見了。」

  崔季明勉強聽清,嚇了一跳:「找不見了?」

  莫不是這九殿下被親之後羞憤難當跳湖自殺了?!

  「我想這應該是你最後見的他,咱們快去找找吧。」鄭翼急的直晃她胳膊,崔季明也有些不安,自覺的會不會逗他逗過分了,趕忙鑽出人群,隨著鄭翼往外走。

  言玉也跟上,知道是九殿下找不見了,也同去尋找。

  這事兒又不好鬧大,也指不定殷胥是在哪個地方睡著了,他們幾個人只好先讓內侍跟著一塊兒找找,實在找不到了再告知聖人。

  崔季明問了殷胥的內侍忍夏,也覺得應該是年紀小,拎著酒壺沒輕沒重的喝醉了,他們幾人趕緊分散開來去找。

  這一片宮殿面積極大,找個人還真不是容易的事兒。

  崔季明和言玉越走越往宮裡頭沒人的地方去了,剛覺得這邊不會有人,要轉身離開,就看著一個身材健壯的黃門背著個人往這邊走來,仔細一看,可不是殷胥麼!

  她連忙上前,那黃門也將殷胥放了下來,躬身行禮道:「奴在旁邊院裡發現了殿下,殿下似乎喝醉了,身邊還有酒壺……」

  「啊,麻煩你了,你能背著他到前邊殿裡去麼?」崔季明跟著扶了一把。

  那健壯的黃門又躬了躬身子:「郎君,奴是御前公公下頭當差的,趁著空偷了懶才到這邊來,偶然撞見了九殿下。若是送過去,怕是宮人都知道奴偷懶從御前溜了,這可是要重罰的。」

  這黃門說的也有道理,崔季明理解他,便道:「那你快去吧。」

  黃門應著,微微抬了抬頭不著痕跡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卻看到了她身邊的言玉,身子猛地一僵。

  言玉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是王祿,二人在這場景下遇見,點光火石般看了對方一眼,都是心中驟然一驚。

  言玉想起崔季明說過九殿下問起他來,又知道王祿多年謹慎絕不會是從御前偷懶溜走之人,這偶遇九殿下絕對是謊言,是他主動來找的!能讓他來找,難不成龍眾當今的主子是這年幼的九殿下——

  不,怎麼可能!

  王祿更是驚愕,他一直不知為何言玉如今才來找龍眾,如今又是什麼身份在長安,如今瞬間明了。十幾年前言玉跟著崔家離開長安,那時候年幼自然不得進宮聯繫龍眾。上次他來來找龍眾的時機,不剛好就是崔季明入長安沒多久的時候麼?!

  崔家不可能不知道言玉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他來找龍眾的。

  崔家到底對龍眾有什麼樣的企圖?他對著殷胥隱瞞真相,會不會遭到更大的禍患!

  二人這一眼,轉瞬避開,崔季明連半分都沒有注意到,看那送殷胥來的黃門行了個禮,極快的退下。

  她扶著似乎醉的不輕的殷胥,回頭看言玉:「我不想背他,這兒還有點距離,要不你背他過去?」

  言玉快速的說道:「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別出點什麼事兒,咱們別來背他。旁邊就是側殿暫時休息的屋子,你扶他進去,我找九殿下自家的內侍來搬他,你守著別動。」

  崔季明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再說話,便看到言玉快步轉身,往外頭走去了。

  不過瞬間,這無人黑暗的廊下,就剩著崔季明和那個被她扶著爛醉如泥的殷胥了。

  怎麼又剩他們倆了,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幸好她力氣不小,扶著殷胥推開旁邊昏暗的殿門,裡頭有一張軟榻,崔季明卻找不見燈燭,至少先將殷胥放在軟榻上,坐在榻邊等言玉過來。

  也因是今日中秋,月亮亮的驚人,崔季明在昏暗的室內坐了一會兒,也能看清朦朧月光下屋內大概的樣子,更能看得見殷胥因為醉酒而微微發紅的臉。

  「唉……裝什麼大人啊,才多大,喝什麼石凍春啊。」她看著剛剛還氣的一戳一蹦噠的少年如今安靜的睡顏,輕輕嘆氣道:「我現在都未必喝得了兩壺呢。」

  屋裡頭沒人回應,外頭也是一片寂靜。崔季明百無聊賴的托著下巴,看看月亮,看看殷胥。

  不過這位九殿下,比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長高了些。

  也才個把月,氣色變好,神色淡定,跟以前確實是有天壤之別。

  殷姓的似乎五官都不算出色,殷邛長相只不過是一般偏上,因長久高位而氣質不同,澤和修也都是眉目俊朗但說不上出彩。

  這位殷胥也是。

  他很多地方長的還是很像殷邛,眉眼狹長,嘴唇偏薄,天生偏病弱的身體使他兩頰幾乎沒有少年氣的軟肉,早早凸顯出男人的骨骼,更顯的成熟幾分。

  崔季明也是等言玉等的太無聊了,越看越仔細些。

  他的眼睛睫毛長而直,往下垂去,眼尾又比旁人長一些,倒是因為有個優雅的弧度而並不顯得太陰鬱,雙眼皮很不明顯,到眼角處才微微開。

  平日裡殷胥很喜歡垂著眼瞼,任憑那扇子一般的睫毛投下陰影,擋住瞳孔中大半的神色,顯得冷淡而不好親近,而可剛剛他吃驚的時候,抬起眼來,瞳孔顏色卻很淺,算得上澄澈。

  縱然是面無表情,她彷彿也能看得出他心裡的想法。

  忽然她審視下的那個人皺了皺眉頭,輕輕啟唇酒味瀰漫:「崔季明……」

  「哎?」崔季明嚇了一跳,以為他醒著,可戳了戳卻沒反應。剛剛都沒有躲她跟刺一樣的目光,估計真的醉了,這只是醉酒後的胡話,她只得回答道:「怎麼?」

  「崔季明,你這個混蛋。」他啟唇,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崔季明咬牙:「至於麼你,腦子裡就記恨上了啊!裝什麼寂寞男人傷心淚的喝酒,十三四歲就喝醉,指不定會喝傷了腦子,你那好不容易轉起來的腦子別又傻了。」

  她話音剛落,殷胥眉頭皺的更緊:「無聊!」

  喂!崔季明惱了,伸手惡作劇的捏住他鼻子:「你再罵一句,我就摀住你的嘴,讓你喘不動氣。」

  他被捏著鼻子,顯得有些搞笑,下面說的醉話也都帶上了鼻音,顯得很含混,崔季明卻聽清了。

  「……你、你到波斯,可要平安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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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三章

  崔季明愣了一下,忍不住鬆開手來。

  「哦。」她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想著他也是夢話,小聲道:「這小子,真是……有時候又一臉嚴肅的說著讓人舒心的話,你腦回路到底是怎麼長的。」

  卻不知道殷胥耳中是不是將她的話當成了什麼別的回應,兩個人竟然驢唇不對馬嘴的這麼說起話來。

  「我、我看過了……」他聲音低得就跟藏在呼吸裡一樣:「跟之前一樣,人員沒有太大的變動,我也放心了。」

  他看過了什麼?

  崔季明沒明白,只得問道,殷胥卻回答的毫不相干:「嗯,你不要笑我,我會長的比你要高的……」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崔季明感覺自個兒還是閉嘴吧,這小子別控制不住自己說出什麼皇家辛秘來。

  可殷胥竟然面上微微帶了笑意,一直在自言自語。

  靜默的屋裡,聽著他微微沙啞的聲音低語,崔季明倒是不覺得煩,她心裡頭生出一點安逸的情緒來,耳邊醉酒的他竟然唸唸叨叨來去都是她的事情,也感覺彷彿聽著一個不捨的人抑制不住的陣陣叮囑。

  崔季明都沒聽進耳朵裡,她扯著地上一個軟墊跪坐在上邊,腦袋靠在床沿上,斷斷續續的應著他。

  「我算了,你最起碼要半年才能來回,這麼久……可惜你現在不會寫信給我,否則我可以知道你都到了哪裡,跟以前一樣,找一張地圖……畫上標記。」殷胥道。

  崔季明看著月亮,腦子裡想的都是家裡事,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我現在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你是不是還歡喜我……?」

  「嗯。」崔季明神遊天際中,她猛地回頭,感覺好像自己聽見了什麼特別奇葩的話,然而一時又沒抓住:「啊?你剛剛說什麼?」

  「……那你說我該怎麼做才好。」殷胥緊皺著眉頭低聲道。

  得了,這又對不上了。

  「嗯。」崔季明胡亂應了一聲,聽到外頭傳來了宮人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才鬆了一口氣。天吶,言玉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來。

  崔季明從地板上爬起來,敲了敲發麻的雙腿,在殷胥耳邊小聲道:「殿下,你以後可別在他人面前喝多了。你醉酒之後這樣子,哪裡能見人啊……」

  簡直就是個唐僧在世。崔季明無奈的想。

  這話帶著蹭過耳邊的呼吸,聽到殷胥心裡頭,卻是完全另一番感受,彷彿是她貼的極近的調笑:「殿下,你以後可不要在別人面前喝多……你這個樣子,哪裡能見人啊……」

  殷胥心裡頭一擰,感覺他自個兒耳後根都滾燙起來。

  崔季明看著黃門背起了殿下,言玉卻沒過來,皺了皺眉也不再管殷胥,往門外走去,想要去找言玉,所以也沒多看殷胥一眼,徑直往外走去。

  她往外一直走到了之前各家聚集的位置也沒見到言玉,想著或許臨時有事,他去找崔式或者賀拔慶元了吧,倒也沒有在意。

  沿途經過群臣聚集商談之地,崔季明掃了一眼,卻看到了相較於崔家好幾個男子站在一處,賀拔慶元卻是孤單一個人背手而立。

  本來要走過去的崔季明頓住了腳步。

  不單是他,人群中早些年北朝的鮮卑氏族都能在外貌與穿著上跟純粹的漢人區分開來,大部分的鮮卑氏族,都顯得人丁凋零。

  尉遲家雖然有好幾個跟崔季明差不多大的兒子,但崔式、崔夜用這種輩分上的男子,卻只剩下兩三人。

  旁觀才能看得出,好幾家這幾年末流的鮮卑世家,都是只剩下一兩個賀拔慶元這種年紀的老臣了。

  這很難說不是一個巧合。

  就從賀拔家來說,縱然是一家武將,從前朝如今兩百年,從未凋零到如今連個嫡出兒孫都沒有的地步。賀拔慶元本有兩個兄弟,到了弱冠之年的時候,卻只剩他了。

  賀拔慶元沒有跟漢人通婚,而選擇了迎娶當時波斯出使的公主,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大鄴與波斯在軍武上的一種求和讓步。

  而那位公主則生下一子一女後便得了重病,纏綿病榻,賀拔慶元想著也是兒女雙全,不再續娶。

  賀拔慶元的長子跟崔式是一代人,就是之前說過的那個「長安三惡少」之一。

  可他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膝下仍無所出,求娶的是李家女,也不好輕易和離,卻不料直到他二十五戰死沙場,竟然連個孩子也沒留下。

  李家女倒是在他喪妻後,再嫁給如今的戶部侍郎,過了幾年膝下也有了個孩子。

  彷彿是所有的北朝鮮卑氏族都中了什麼詛咒一般,縱然大鄴立國之初,各鮮卑氏族改回本姓,一反效仿漢人的潮流,想要復興鮮卑氏,如今卻漸漸的也都衰落了下去。

  在賀拔慶元眼裡,他認定此乃人為。

  縱然是賀拔家旁支也有些姓賀拔的宗親,他也覺得放到身邊來養,免不了也會重蹈舊轍。

  高傲如賀拔慶元,也對賀拔家的未來感到絕望了。

  若是有個在他身邊養大的崔家嫡子,好歹能繼承些他軍中的人脈與威望,再年紀大些,憑幾場勝仗在軍中儘可能的接過賀拔慶元幾十年的血汗,不讓那背後一步步致使鮮卑氏沒落的「手」撿盡了甜頭。

  可崔翕這一房下頭,卻只有三個丫頭。

  賀拔慶元最喜歡的便是大丫頭季明,名字雌雄莫辨,性格也是有如男孩,年關或是夏暑,他常接她去南地宅子玩,性子雖張狂膽子也大,小小年紀就比同齡人還高一截。

  明珠和崔式也都相當疼愛她,可她卻半點不像個嬌女兒。

  種種契機使得賀拔慶元於情感於考慮,都希望崔季明是個男兒,這些年來崔季明也從未說過苦累,他心中也稍感寬慰。

  而若是說鮮卑氏的衰落,可能是所謂那看不見的手作出的調控,而整個大鄴各個世家隱隱衰落,卻有些像是大勢所趨,從大鄴立國便奠定了基礎。

  不但是崔家入仕的官員,職位與人數都連年走低,其他各個世家也是如此。早些年科考之中少有寒門,自從多年前刁宿白得狀元,寒門官員與進士的人數逐年增加,曾經一些不入流的小世家也在長安嶄露頭角。

  畢竟朝廷的資源是有限的,聖人一直在與世家博弈,又冒出來些寒門子弟,世家手中的資源也是越來越少,彷彿都看到了逐漸沒落的兆頭,連崔家都有些略顯著急的與太子站隊,就是希望能借此機會再興盛幾年。

  崔季明正思索著,忽的聽背後傳來腳步聲,她尤為警覺的轉過頭去,卻看著一位削瘦的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後哦,面目隱在燈光外朦朧的陰影裡,雙目卻炯炯。

  崔季明愣了一下,轉身叉手行禮:「三郎見過大理寺卿。」

  來者正是刁宿白。

  刁宿白也拱了拱手:「崔三郎近日可好?聽聞之前圍獵一事,你受驚了……」

  崔季明對他可是很有印象,「告狀精」那三個字在心裡熠熠生輝,連忙道:「也算不得受驚,倒是聽聞黑熊還擾了殿下們,死傷不少侍從。」

  「嗯,那便好。」刁宿白說話快到含糊,又道:「聖人命大理寺徹查黑熊一案,可在此之前三郎遇刺,我不得不認為此事或許會有些聯繫,三郎對於兇手可有些線索?」

  崔季明想著當時說她被俱泰所救一事,也是半真半假,如今隔了這麼長時間刁宿白來問,她也怕是說話有了紕漏,讓這敏銳的刁宿白找到破綻。

  「那兇手個子較高,身材魁梧卻動作靈敏,速度很快,武功遠在我之上。而且當時我沒有拿橫刀出來,一時只好閃避。後來他遁走,恐怕也是修殿下前去,他已經覺得事情鬧大,生怕暴露只好逃離。」崔季明思索道:「按著這麼來看,如此謹小慎微殺人者,跟黑熊一案的大張旗鼓實在是差別極大。」

  刁宿白這才笑道:「也未必沒有聯繫。黑熊一案,表面似乎是靺鞨人所為,但時機也太巧妙了些。靺鞨與我大鄴征戰數年,雖國小人少,但驍勇善戰多年不降,與大鄴關係緊張。聖人有意在年內討伐靺鞨,本想派曾經幾次出征靺鞨的賀拔公,可卻不料跟賀拔公出使波斯一事撞上了。於是按著本來的計劃,為了穩妥起見,征戰靺鞨,打算推遲到來年。」

  崔季明愣了。

  「將黑熊一事鬧大,使得聖人對靺鞨更加忌憚厭惡,若是季明再被靺鞨送來的殺手所傷或……所殺,賀拔慶元必定勃然大怒,會向朝廷請命,先滅靺鞨,再去波斯。」刁宿白快聲道。

  「幾乎可以確定,黑熊一事與靺鞨入長安的使臣沒有關聯,圍獵場外也沒有殺手出入的痕跡,那麼便是有人故意為之,挑起靺鞨與大鄴的爭端。為的只能是,不希望賀拔慶元隨行去波斯——」

  刁大爺啊,你這腦洞無限大啊。可,可當時根本就沒人要來殺她,而是要殺俱泰啊!

  崔季明這時候怎麼也不能說當時跟賀拔慶元一起撒了個謊,只得到:「刁公,此事為何來與我說,事關重大,或許應該告訴我阿公。」

  崔季明可能被養了好多年,不大知道賀拔慶元這個名字的顯赫和意義。

  刁宿白也無意提醒她。

  「賀拔公不大與朝內重臣交好,我又與賀拔公少有交集,按著我原本的性子,也是不會多說,只將推測上報聖人。只是上報聖人之時,崔舍人在側,出門後又來找我,認為此事不好與賀拔公直說,也應當稍作提點,由你來轉達最為合適。」刁宿白倒也沒有故作神秘,將其中關係講的清清楚楚。

  崔季明點頭,南邦與刁宿白似乎是摯友。

  她不知南邦性情究竟如何,但凡是舍人,雖品級不高,卻是聖人手邊信賴之人,他又身處崔家,懂得崔季明與賀拔慶元的關係,做出提點,也有他的意思。

  縱然崔季明心裡清楚,那個所謂的殺手根本就是與她無關,但刁宿白做出這樣的推測,也證明朝中上下都認為賀拔慶元此去一行恐有風險,她不得不將此事告知阿公。

  崔季明大膽問道:「不知聖人聽您推測後,是否覺得此事事關重大……阿公護軍出使的計劃依然不變麼?」

  刁宿白往前走近了兩步,燈火晦暗,他卻永遠眼神機警,此刻望著崔季明,彷彿也是要看透她。崔季明也只在上輩子隊裡那追緝罪犯二十餘年的老隊頭臉上看到過這種神色。

  也就當他是個老辣的辦案警察,怕什麼。

  崔季明心裡這麼說著,笑著對上刁宿白的眼神。

  刁宿白望了她一眼,才垂眼道:「崔舍人常與我說,崔三郎小小年紀心中懂得利害關係,果真如此。聖人讓賀拔慶元按原計劃出使波斯,途徑涼州等地時,調遣部分大營中的騎兵同行。期間以靺鞨訓練黑熊欲殺皇親一事,派遣行軍總管調動東北各地府兵,對靺鞨出戰。」

  崔季明大概明白,是殷邛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藉著這個事情對靺鞨發兵。去往波斯一事,既然是有人攔著賀拔慶元,他便要派精兵與賀拔慶元同行。涼州大營,那都是賀拔慶元一手帶出來的,行在西域,如臂使指,定是能查出背後之人。

  這點,賀拔慶元估計也是心裡有數,才要將崔季明留在播仙鎮,而不是隨他一直到波斯去。

  而崔季明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殷邛要派行軍總管,集合各地府兵去打仗。

  崔季明道:「這府兵,雖然有些跟靺鞨接壤也打過些仗,可大部分都基本算得上毫無經驗,阿公以前帶大營哪些經驗豐富的募兵都沒能大勝靺鞨,這……」

  這不就是送人頭麼?怎麼可能打得贏!

  她開了口,又覺得自己多嘴,刁宿白怎麼會來解答她。

  卻不料,刁宿白臉上露出一份笑意,一點都沒讓他那張僵硬的臉變溫柔起來,笑的臉上幾道法令紋如同被刀劃上去的:「府兵不用朝廷供太多兵馬糧食,讓他們打去便是。總是大鄴的軍人,哪裡有不上前線不打仗一說。至於說打贏還是打不贏,聖人下了旨意,調動了人數乃是之前幾倍的府兵,這打不贏的話,也是罪行了……聖人做事,總不會是面上的樣子。」

  崔季明猛的明白過來。殷邛根本就不忌憚靺鞨人,若是真忌憚,絕不會將出征計劃隨意的延後到明年。

  他恐怕是要借此機會,對北地的府兵下手改制!

  崔季明有些驚愕,在她印象裡,覺得殷邛登基十幾年,沒本事沒功績,就是個整天一畝三分地鬥來鬥去的,按部就班慢慢騰騰的修通了高祖顯宗在世時擱置的幾條運河,然後磨磨唧唧的壓了壓各姓世家。他在軍武方面表現的稍顯軟弱,大鄴版圖一縮再縮,再此狀況下還不斷裁軍……

  簡單來說,崔季明覺得殷邛不算昏君,也不是什麼明君。

  可他竟然要野心勃勃的改革府兵制?

  府兵制準確來說是南北朝的遺留產物,南北時期,北地大開軍府,南地都督盛行,地方領軍已經各成規模,甚至有些力量直逼南北各政權的中央統軍。

  高祖殷允安縱然平定南北,也不敢對這些地方領軍壓制太狠,便將軍制一分為三。

  一是中軍,也就是駐守在長安洛陽的受皇帝直接控制的中央統軍,部分改為羽林,剩餘則稱十六衛,兵強馬壯,是大鄴兵權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不會派遣至地方,是皇帝手中的王牌。

  二則是由當年的地方都督演變而來的府軍,基本沿襲了北魏時候的府軍制度,各地統領高度自治,對於地方的將領有直接的任命廢免權,所以幾乎府軍都在當地府軍將軍的完全掌控之下。

  但兵馬糧草,徵兵訓練全部需要府軍將軍自行解決,朝廷只會每年撥出一筆微薄的費用,進行定期的兵馬人數匯報。

  這也就使得府兵是兵制中唯一一個兵農不分家的類型。不編入民籍,免除賦稅,使得當地鄉民紛紛加入,可這些鄉兵們農忙的時候還要在當地種地,農閒的時候才入軍訓練,只有這樣才能自給自足。府兵又大多很少參與前線對外戰爭,多數都是為了當地自治,年年種地,漸生憊懶,戰鬥力也因此逐年削弱。

  三,則是外軍。

  外軍,與地方軍隊和中央軍隊區分開,是分別是六座由高祖立下的大營,為的就是大鄴與周邊各國頻繁的戰爭與擴張。大營三座位於戰爭頻發的北地,兩座位於西南部應對南夷部落,一座位於江南沿海地帶。

  中宗時期,賀拔慶元顯赫一時,又是袁太后相當重要的助力,袁太后便賜予賀拔慶元一枚三軍虎符,賀拔慶元如今便是北地三座大營的主帥,同時也是最兵強馬壯的涼州大營的領軍將軍。

  作為三軍主帥,他派遣軍隊、任命將領上有一定的自治權利,但對於高級將領的任命罷免以及全軍行軍的派遣上,都需要上達聖聽,得到皇帝批准。可一面作為其中涼州大營的直接領軍將軍,他又對涼州大營自身有極大的管控力,幾乎可以說連皇帝也不能繞過他直接掌控涼州大營。

  袁太后或許對於謀權一事,也是有相當的天賦,可這一招,卻是將部分軍權從政權下頭剝離出來。或許是為了西北更加隨機而變,她有用人不疑的魄力;或許是為了拉攏賀拔家的權勢,讓她的上位有軍武上的支撐,但這枚虎符卻給繼任的殷邛埋下了一根扎人的刺。

  這三座外軍大營在中宗時期,幾乎都曾經過賀拔慶元的手帶出來過,每一座大營的強盛都與他密不可分,他如今也知道自己樹大招風,只管涼州大營,三軍虎符也大多是個像徵,他從軍快四十年了,也甚少用過。

  但握在手裡,就是個殷邛永遠也嚥不下去的刺。

  大營募兵統稱為外軍,外軍為兵籍,募兵制使得層層選拔,入軍條件就優於府兵,外加兵農分家,常年訓練戰役頻繁,大營外軍的戰鬥力大都十分強悍。只是外軍的兵馬糧草完全依賴朝廷,北部外軍騎兵比重極大,一騎兵怎麼也要配兩馬,養這些驍勇善戰的騎兵,都是嘩啦啦的錢啊!

  幸好大鄴早些年吞併了許多北魏的馬場,馬還不算太貴,可兵甲、衣服,這都是大開銷啊!顯宗初期連年對外擴張,外軍人數極多,每年光核對外軍兵甲衣服馬匹的錢,還沒算上糧草,都佔了朝廷開銷的一半還多!

  當今聖人單字邛,日子也是窮啊。

  殷邛登基也是真養不起這麼多外軍,顯宗中宗時期都是連年降低賦稅,朝廷真是窮的叮噹響,只得連年裁軍,裁下來的那些精兵,又都被各地有野心的府兵吸納——

  得了,這麼多年削弱府兵又像是白幹了。

  大營外軍人數連年走低,東突厥吞併各小國日益強大,打不贏仗也是情理之中,版圖龜縮,喪失了馬場、商路,朝廷的收入又跟著減少,簡直成了噩夢一般的循環。

  殷邛當個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他是削尖了腦袋的想賺錢。

  只有朝廷先有錢了,才能破除這個死循環啊。

  本想增加賦稅,可崔季明七歲那年的洪災鬧的川地民不聊生,修繕工事後還要幾年休養生息,殷邛也只得暫擱此事,幸好他算是有商業頭腦,與西域各國不斷貿易,以外軍護送商隊的名義,抽取商隊高額利潤,又實行了貿易稅,暫時給財政緊張的朝廷一點喘息的機會。

  那些商隊,也是知道東突厥的大軍如同流氓,西域各小國局勢動盪,有大鄴外軍為護,縱然抽取的稅金高些,至少有命活,有錢賺,倒也是一句怨言都沒有。

  外軍也利用「護送商隊」的名義,不斷巡視警戒都護府領土,應對東突厥的奇襲。

  不過這都是不那麼正規的朝廷收入,想要養軍,殷邛還是要找個正兒八經的辦法。所以,他是因此才決定要對各地府兵動手了麼?

  各地府兵雖有的逐漸敗落,卻有些因為當地將領本身的才幹與野心,暗自壯大,無視朝廷對於府兵人數的上限,在地方上發展的規模驚人。殷邛這是要先試探東北地區的府兵,還是要打算動手,崔季明並不能猜測出來。

  她聽了刁宿白這麼一說,心中轉了一圈,倒覺得這對掌管涼州大營的賀拔慶元來說,應當是有利無害的。

  刁宿白看她明白,心中也是想著,這崔家的外孫,對軍中形勢如此瞭解,當真是崔家野心膨脹,長房一手拽著太子,二房一手攏著軍權啊。

  崔季明點了點頭,卻問了句她剛剛就心裡在意的:「刁公說未能查到那殺手出入圍獵場周邊的痕跡,難不成這殺手是在場之人家中帶來的?」

  刁宿白也是面上一寒:「極有可能,各家或許有養著這樣的江湖異人。但看殺手逃離的如此了無痕跡,恐怕對當時圍獵場各家位置以及金吾衛的巡邏都十分熟悉,也有可能平日身份,是個宮裡人。」

  「那人絕對是個男子,刁公意思說極有可能是個黃門?這……」崔季明有些吃驚。

  「也只是推測。此人做事十分謹慎,了無痕跡,這麼多日來查不到痕跡,日後更是難尋,恐怕線索也就要這樣斷了。」刁宿白嘆氣道。

  崔季明想著連刁宿白都查不出殺手的底細,這俱泰真像是招惹了不該招惹之人。

  崔季明與他閒聊了幾句便告退,刁宿白目送她走出去了才離開。

  崔季明出去了走了好一段卻迎見了阿耶崔式,崔式跟往日般穿的風姿卓越,髮冠一絲不苟,卻緊皺著眉頭,快步走過來,握住她手臂:「言玉呢?」

  她愣了一下:「不跟阿耶在一道麼?剛剛我從阿公那邊過來,他也沒在阿公附近。」

  崔式聞言咬了咬牙,顯得有些惱怒:「他在胡鬧什麼,為什麼沒跟在你身邊!剛剛不是回來了麼,怎麼又不見!」

  崔季明知道崔式一直覺得因為言玉陪著她,照顧得很好,倒顯得他不是個稱職的爹,言玉又跟她關係親密,他更是有點隱隱不爽言玉。不過言玉又可靠,又幾乎從不犯錯,他自己把言玉跟崔季明養在一起的,也不能說什麼。

  崔季明道:「阿耶你又挑毛病了,他可能是被阿公派去做事了唄。」

  崔式卻一反常態:「你知道什麼!以後他要是隨意離開你身邊,就問清理由,這裡是宮裡,容不得他胡作非為!」

  崔季明愣了一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阿耶別生氣,我這就去找他。」

  「不必找了,奴剛剛一路過來想要找三郎,卻迷了路。」身後傳來了聲音,崔季明猛的回頭,看著言玉垂頭半跪在地上,只能看到頭頂和一截後頸。

  崔式冷笑:「來的真是時候。倒是跟進了家門似的,在這宮裡頭亂走!敘舊敘昏了頭腦?!」

  崔季明怎麼都覺得這場面拔劍弩張的,言玉半跪在地老老實實的認了錯,崔式狠狠盯著他,卻彷彿又覺得當著崔季明不當說,轉身罷手走了。

  幸好這邊也沒人注意,崔季明連忙過去扶起言玉來,卻看著言玉面色蒼白捂著胸口,有些吃驚。

  「你怎麼了?受傷了?!」崔季明有些不可置信,這不過是個宮宴,怎麼還會受傷。

  言玉已經有些說不出話來,隱露痛苦的捂著胸口,抬手單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崔季明會意連忙架著他,順著迴廊走到無人處,扶著他坐在迴廊外側的台階上,一片只有隱隱月光的黑暗中,扶著他肩膀,輕聲問道:「怎麼回事兒,還有誰敢對你動手!」

  言玉一時無言,崔季明卻急的不行,坐在旁邊,身手就去探向他胸口:「讓我看看,有沒有斷了肋骨!」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無奈啞聲道:「你一個丫頭,怎麼敢就這麼隨便去碰別人。」

  「你不是別人!快讓我看看,這事兒不能讓阿耶知道麼?可要是傷的重,怎麼都要去請郎中的!」崔季明掙開他的手,伸手摸索了兩下探不出傷勢,轉手就去解他衣帶。

  言玉也是沒想著這丫頭膽大又力大,嘴上還說著這邊偏僻別人看不見,也不想著她才是最不該看的那個人。夏末衣薄,她微微扯開了一點中衣領子,就看到他胸膛上一片猙獰的青紫淤血,驚的就要身手去摸,言玉卻抬手一把擁住了她肩頭,按著她朝他貼來,手勁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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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感覺每個人喝醉了都會顯示出相反的一面啊,誰能想到殷胥喝醉了像個唐僧。

  殷胥:(斜眼)那你的意思是你喝醉了反而成了個正人君子?

  崔式:(咂嘴)那沒辦法了,我喝醉了肯定會變成大醜逼……

  崔季明&殷胥:(鄙視)要點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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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8 00:23:1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人生幾何憂,少年不知愁 第三十四章

  「怎麼了?」崔季明以為是他不讓看,下巴貼在他肩膀上說道:「你就當我是個郎中,別管那麼多,我怕你傷得厲害。」

  言玉聲音低啞:「不要緊……我沒事,你不要亂動,否則會碰到傷處的。」

  她只好不動,這才覺得姿勢彆扭。

  言玉比她高一截,他的下巴貼在她額頭上,那微微敞開的胸口也傳來滾燙的溫度,崔季明有些無所適從,又覺得自己矯情。

  她才多大,言玉整天都說她是個熊孩子。

  言玉的手也滾燙,順著她肩頭,按在她低頭露出的修長後頸上,聲音低微:「三娘,我是什麼都不剩下了……」

  「嗯?你說啥?」崔季明沒太聽清,她想抬抬頭,言玉卻按著她的脖頸,不許她抬起頭來。

  「不過我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如今也還好。」言玉側臉,與她的臉頰貼的更近:「這傷是我大意天真,還真以為他是念舊,不過也該受得。」

  崔季明從他口中聽出幾分落寞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擁住他的背:「你可以跟我說的,到底怎麼了?」

  言玉沒有回答她,轉了話頭說道:「這治傷也容易,你給我捂一捂,我就好了。」

  「哎?」崔季明拿手放在他中衣外,頓覺得自己有點蠢,歪頭問道:「這樣麼?你這胡扯的太沒有水平了吧!」

  言玉笑了,捉住她的手,放進衣領裡,按著她略顯粗糙的掌心,貼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她的手貼在他溫熱的胸口上,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衣領蹭在她腕處,崔季明有些驚愕,微微動了動手指,引得言玉貼在她耳邊幾聲吃痛的呻吟,連忙僵著手指不肯亂動。

  「我這糙手要是能管用,就可以到觀裡做活菩薩了。」崔季明竟然覺得有些畏懼掌心下他的熱度和心跳,還有這顯得比往日親密更多的距離,只得貧嘴道。

  言玉微微笑起來,貼得太近,笑聲像是胸膛裡傳來的轟轟悶雷:「很有用,你的手很有用。雖然不像女子,但所謂的溫柔之美都是外人定下的標準,誰說女子不能像你這樣,我很喜歡,這就是本來的你。」

  崔季明忽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言玉你可真是個撩妹狂魔。」

  言玉卻沒有再說話了,他就這麼靜靜坐著,心在燒著,身子像是火上滾燙乾涸的茶壺,眼底卻濕潤的如同蒙著涼霧,瞳孔在夜裡亮的發光,他無數想法交織在她掌心接觸的地方,粗糙的繭摩挲出了他心裡的痛癢。

  他張了張嘴想說出什麼來,卻覺得連呼出的氣息都不對勁,所有的一切都昭示著他觸碰到邊界的危險,言玉只好緊緊閉住嘴,手扶在她單薄卻如同安靜的肩上,垂眼將這一刻刻在心裡。

  崔季明卻在思索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這到底算誰佔誰便宜?

  **

  皇子們都已經在幾天前入住了東宮,如今理所應當的如今被分到一塊兒坐著玩樂。胥已經被送回了東宮裡的寢殿,這會兒五個少年坐在側殿內,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波。

  一撥是澤、修、柘城和嘉樹,另一邊是持續低氣壓的兆。

  柘城本來應該跟兆在一起玩,可這麼久他跟兆相處的完全算不上好,嘉樹又跟修玩鬧在一起顯得很熱鬧,他也有些羨慕,自然靠了過去。

  孤單一人的兆顯得更低氣壓了。

  不言不語的面容上,甚至顯示出一分厭惡和失望來。

  他雖然之前騎射表現得很好,五官狹長,黑瘦模樣,個子也比較矮,臭著臉坐在一邊。澤去邀請他一起過去下棋,兆卻似笑非笑道:「何必要我過去擾你們歡樂,太子殿下倒是習慣將表面功夫做足了,好一副弟恭兄親的好樣子!」

  澤氣了:「你不來就在這裡坐著吧!何必非要嘲諷別人,從小你就這樣非要別人都不快活你才高興!誰管你,就在這兒坐著吧你!」

  兆向來不穿鮮豔的顏色,如今縱然是中秋的好日子也是玄衣,手裡頭捏著書卷,看著一旁玩樂的四個兄弟,冷笑:「我哪裡是嘲諷,只不過實話實說而已,還真當都是親密無間的自家兄弟了。」

  都是在大興宮裡長大的,澤小時候沒少跟兆接觸,以前兆雖然永遠一張不高興的臭臉,可卻還沒有這麼渾身帶刺。在說話夾槍帶棒方面,他倒是最像父皇。

  「太子殿下心裡頭明明就擔憂我們這些弟兄入東宮分你的權,還不得不做出寬容祥和的樣子來,真是有趣。這兩位從三清殿裡出來的『兄弟』更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三清殿裡一起長大的那些皇子們更親近,還是這剛認識沒兩個月的『嫡兄』更熟悉,竟然中秋沒個人回三清殿探望那些還沒出來的小皇子們。」兆探開折頁書,低頭笑著說道。

  澤也不過是臉色一白,柘城和嘉樹卻搖搖欲墜。

  他們這才想起來。

  不是他們二人心虛,確實是個半大孩子,出了宮日子好起來了,總覺得還要應對三清殿外這些弟兄,還要努力討好各自的新母親,一個個哪裡還記得三清殿裡的小兄弟。

  「哦,倒是了。」兆看著嘉樹漲紅的臉笑道:「那些三清殿裡的皇子有什麼用呢,對你們來說都是廢物,哪裡比得上討好太子殿下。這都是人趨利心理,也就沒什麼,可都裝做親密無間的樣子,就太噁心了。」

  嘉樹簡直要無地自容了,他根本找不到可以給自己辯解的理由,半天才快哭出來般道:「是我不好,我、我忘了!」別說中秋,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他都不知道。那時候他還說不會忘了大家的!他怎麼可以這麼沒良心——

  他說罷就狠狠擦了擦眼睛,小跑著出了宮殿。

  澤剛要開口喊他,就看著嘉樹又跑了進來,拿起桌案上兩盤沒人吃的月餅,拿衣擺包好,柘城連忙跟著照做,二人就這麼兜著月餅,小跑了出去。

  三清殿離著舉行宮宴的廣場並不遠,嘉樹簡直愧疚的恨不得打自己。他當初信誓旦旦說過的話都被他拋到腦後,柘城看他個子小小的跑的踉踉蹌蹌,連忙上去扶著他一點。兩個孩子不顧侍衛的呼聲,往三清殿的方向跑去。

  三清殿因為是道家祈福用的宮殿,前頭有一片祭壇和座落神像的宮殿,守著三清殿側門的侍衛當然認識這兩位殿下,想著他們都是三清殿出身,也不算閒雜人等,今日又是中秋,便給放了行。

  兩個少年衣擺裡的酥皮月餅被顛的不少碎開,跑過的地方都是一路殘渣,衣擺也沾滿了油花。那些擺放神像的宮殿不點燈,祭壇又空曠的嚇人,嘉樹往日裡根本不敢往這邊來,如今為了抄近路,卻踏上祭壇直線跑過去。

  他想過大家都在睡著,或許宮人們用完了私藏的米麵,他們都餓著肚子。

  他卻沒想到三清殿住著皇子們的那間側殿,燈火點點,院內迴廊下襬放著明亮火燭,穿著秋季的道袍的被拋棄在這裡的皇子們坐在矮竹凳上,三清殿裡種的青竹陰影翩翩,孩子們托著腮正聽老宮人講故事,手裡拿著月餅果品,一個個聽的入神。

  柘城與嘉樹躲在門後不敢過去。

  那些火燭都是嶄新的,平時因為三清殿的蠟燭有限,孩子們從來不晚上點燈太久,如今卻看著院內被燭火映的亮堂。

  道袍也不是以前破舊的款式,顏色還樸素,但料子卻是厚實的。

  他們手裡也拿著不應該出現在三清殿的月餅和新鮮水果。

  老宮人說著以前給嘉樹和柘城、胥小時候也講過的連環故事,孩子們聽得入迷,嘉樹也有些入迷,輕輕推開門,傻傻拎著衣擺走進去,站在院子裡。

  不知是誰發現了他們二人,歡喜的叫道:「嘉樹哥哥!」

  老宮人也連忙回過頭來,無數雙眼睛或歡喜或驚愕的望過來,嘉樹與柘城又羞愧又手足無措,嘉樹走過去,拎著衣擺將那碎了的月餅倒在了陶盆裡,侷促的抓著油乎乎的衣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大家都顯得有些震驚,也猛的明白,笑著湧了過來:「嘉樹哥哥給帶了月餅麼?跟我們的不一樣哎——」

  「我沒想著大家也有月餅吃,是我忘了……」嘉樹看著幾個比他矮的小皇子如同以前一樣熱情的抓著他衣擺,看著他裁剪精良的皇子窄袖衣袍,眼底酸楚:「我還說著,到時候一定求皇后娘娘把大家都接出來的。結果我什麼都忘了。」

  幾個老宮人照顧這些孩子已經很多年,看著嘉樹長高些,打扮的也精緻華美,知道他沒有受苦,懸了許久的心裡也放下來,伸手摸了摸嘉樹和柘城的腦袋:「你也不用想著求皇后娘娘,若是能讓大家都出來,怎麼至於等到今天。」

  柘城走過去抱起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子,顛了顛他問道:「是阿耶送來的月餅麼?他往年可都沒這麼關心我們啊。」

  老宮人裡頭照顧他們最久的,便是早年帶柘城與胥的岑婆,後來三清殿裡的孩子多起來,宮人們也才多起來,她們大多數罪奴或地位低微的奴僕。岑婆聽著柘城的話心裡卻是複雜。柘城一向是最怨恨皇帝,私下連聖人也不叫,只喊殷邛叫做「皇帝」,這會兒卻叫上了阿耶。而語句卻還說著是「我們」,好歹還是將他自己劃分在三清殿這幫皇子的範圍內啊。

  岑婆揉了揉柘城的腦袋,只道:「是胥叫人送來的,有些吃食果品、還有些舊書給孩子們學習用。似乎也有些薛妃娘娘的意思,虧了薛妃娘娘的打點,多年沒來的新衣裳送到了,外頭婆子給做飯也盡心盡力了許多,還有些細碳送來,讓我們備著給過冬用。」

  往年三清殿裡的冬天都太折磨人,就連殷胥腳上還有凍瘡留下的疤痕。

  柘城有些吃驚:「這離著過冬還有那麼久——」

  岑婆笑了:「或許別人不知道,在薛妃娘娘還是皇后的時候,我是她手邊的奴婢,也明白幾分她的意思。三清殿管的太嚴,她連精貴的細碳都能送來,沒少使手段,恐怕她也是怕了等到了冬天,時來運轉,她沒有今日的盛寵,也做不來這樣的事情了。」

  柘城有些吃驚:「岑婆你可能不知道,現在阿耶跟薛妃娘娘可好了,連帶著胥也都風頭挺盛。不過他不愛說話又低調,倒也沒有表現出得瑟來。」

  岑婆垂眼道:「我跟了薛妃娘娘那麼多年,是她從王府裡帶出來的奴,怎麼會不知道她的想法。倒是聽說胥也腦袋清醒了?」

  岑婆雖然因為三清殿的條件不好,看起來顯老,不過縱然這樣也就是跟薛妃差不多的三十來歲,已經被人叫做婆子了。柘城點頭道:「嗯,不過我感覺也不是很吃驚,他現在也說話,條理清晰的很,不過好像以前也只是不開口,像是一直看著我們並不痴傻。而且因為從馬上摔下來而轉好之後,我才發現他識字比我們都多,看過好多書——」

  「是麼?他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在薛妃娘娘膝下也有不少風險,我倒希望他痴傻不言。」岑婆嘆了一口氣,她伸手將桌子上的橘子掰開遞給柘城,低聲道:「他倒是不肯回來看一眼。」

  柘城看著嘉樹正跟他們玩鬧成一團,將橘子瓣扔進嘴裡,吃的滿嘴甜汁:「胥送來了東西,人怎麼沒來?」

  「我也問了送東西來的黃門,九殿下確實是不願意來,他似乎自認幫不了我們太多,也無顏來見。他自說是『送點東西就來登門,好似給了施捨要別人叩恩似的』,其實我們哪裡會想這麼多,就是想見見他而已。」岑婆嘆了一口氣,轉臉道:「我怎麼以前都沒有覺得他心裡裝了這麼多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把身邊人的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了,他才十幾歲啊。」

  柘城默然,他自然也能察覺到,這短短幾十天,胥卻好像變的比所有的人都成熟的多,心裡裝滿了未知的思索。

  三清殿內倒是因為嘉樹和柘城的到來,熱鬧了幾分,柘城與嘉樹坐在孩子們之間,也聽著那無數遍聽過的連環故事,靜靜地拍著懷裡弟弟們的後背,而使三清殿過上差不多的好日子的殷胥卻沒什麼好日子過。

  東宮側殿的寢宮內,殷胥的居室不算很大,耐冬和忍夏都不許住在屋內,垂下來的床帳內,殷胥獨自一人,睡的滿頭大汗。

  「你這醉了酒的樣子,哪裡能見人呢~?」調笑的聲音迴蕩在他耳邊,殷胥緊閉著雙眼抓著錦被,咬牙滿面通紅。

  「阿九,你的臉怎麼這麼紅,你不喜歡我這樣靠著你麼?明明是你主動來親我的。」某人的話語緊緊纏著他的夢境,直到殷胥看著虛光裡某人的臉越靠越近,她的手帶著滾燙的熱度,按在他的頸上,帶著逼迫他屈服的力量,表情卻這麼輕鬆淺笑,口中吐出使他內心抽緊的話語。

  她的手指順著他脖頸滑下去,彷彿留下了灼燒的痕跡,鑽入衣領,愈發胡作非為,引得他幾乎要顫慄。

  「放開我,崔子介!你敢!」一片黑暗的寢殿內,睡夢中的殷胥失聲怒道。

  「你以為我不敢將你怎樣?!你以為我就不敢動你!再這樣,再這樣胡亂,我叫人把你拖下去,砍了你的腦袋!子介,你放手!」他夢魘的厲害,胡亂的踢著被子,滿身是汗,甩手不小心將床頭的杯子摔砸在地。

  這都驚動了隔壁的耐冬,他連忙起身,跑過來拍著九殿下的門:「殿下,您怎的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非要殺了你不可!」屋內還傳來殷胥斷斷續續的聲音與喘息:「你再敢這樣折辱我——」

  耐冬聽著心裡頭大驚,叫了幾聲沒反應,連忙推門進去,殷胥緊緊拽著被子面色通紅,似乎被夢饜住了,趕緊伸手去推醒他。

  耐冬狠狠推了好幾下,殷胥喘息著猛然睜開眼來,似乎神志還不清楚,耐冬端來了冷茶,遞過去扶著殷胥的肩膀:「殿下可是做了噩夢?怎麼喊的這麼大聲——」

  殷胥久久不得平復,漲紅著臉喘息著,半天才將目光轉到他臉上:「我……做夢了?」

  他竟然做了這種夢!夢裡頭全是某人狠狠壓過來的胡作非為,真實到讓他顫慄。

  殷胥拂開他遞茶的手,往日面無表情的面上顯得相當崩潰,重重的倒在床上,用被子矇住了臉,聲音悶悶的傳來:「我一定是瘋了……」

  陰魂不散!

  殷胥心裡甚至狠狠地發誓,以後再也不要見崔季明,跟她扯上半分關係!

  「殿下,夢都是反的。不論有什麼壞事兒,現實都會反過來,您別擔心。」耐冬難得看著殷胥表現得像個少年,連忙安慰道。

  反的?那豈不是他在上邊——

  耐冬卻看著殷胥猛然掀開被子,黑著一張臉狠狠道:「反著也不行!」

  不論如何,崔季明都不許再出現在他夢裡!

  而此刻夢中胡作非為的主角,也已經隨著賀拔慶元回到了勳國公府,第二日便是要離開長安,崔季明正檢查著行囊,言玉用了些簡單的藥已經睡下了。

  殷胥說著再也不要見她,卻沒有想到,崔季明這一去,卻讓他悔的想把這話咬碎吞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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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五章

  沙丘一半埋在夕陽的陰影下,顯出濃郁的藍灰色,風順著平滑的沙丘向上拂過,從沙丘尖頂上帶走一小片散沙,吹向崔季明的臉,砸在她皴裂的皮膚上,她也混不在意。

  崔季明正跪在沙地上,看著裝滿沙子的羊皮袋子上幾個孔洞正流出潺潺清水,連忙用頭盔接住,也不管這從別人那裡討來的頭盔裡帶著一股半個月不洗頭的味道,她唇湊在冷硬的頭盔邊,飲了一口清水。

  綠油油的嚇人的死湖水被沙子過濾後清潔的多,但還是有些死水不新鮮的味道,崔季明不敢多喝,倒出羊皮袋子裡濕透的沙子,端著頭盔往回走去。

  戈壁荒漠上亂石和灌木叢生,龐大的驚人的車隊如一隻倦怠髒污且年邁的龍,鱗片上點點星光是馬鞍上的油燈,它靜默的匍匐在地上。紅日如同從血裡濕淋淋的拎出來,掛在遙遠模糊的天際線上頭,夕陽像是厚重黏稠的橙紅顏料潑在沉默疲憊的馬匹上,每個人的肩頭都彷彿擔不起這沉甸甸的紅光。

  崔季明看著後頭商隊的隨軍商人已經累的想要支起帳篷休息,連忙加快腳步,她的靴子裡也滿是沙子,不但磨腳更使得腳步沉甸,她抱著頭盔,往商隊前部依然身姿筆直的軍隊那裡去。

  「阿公,這水不知道能不能喝,我已經過濾過了。」崔季明走向站在馬邊看向遠處的賀拔慶元。賀拔慶元平日飽經風霜的面容沒有太大改變,只是鬍鬚顯得髒兮兮的,他看見崔季明點了點頭:「別人不熟悉這過濾的法子,我還不敢叫他們去。拿來我嘗嘗?」

  後頭軍隊穿著輕甲,沉默的目視前方,沒有命令決不東張西望,和後頭散漫的商隊實在是對比明顯。賀拔慶元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這水不行。雖然沒有渾濁,可太不新鮮,就算是馬喝了也受不得。」

  崔季明也大概明白,這水在湖裡綠的可怕,縱然是過濾卻沒有殺菌,這麼大一個隊伍喝水,總不能全都點火煮沸了再喝。車隊中幾輛專門裝水的車子已經沒水了,他們不能留在這裡過夜,必須要往前加快速度走到下一個城鎮。

  拿著地圖的嚮導趕緊上前,在沙地上攤開地圖,拎著燈籠在羊皮地圖上投下一層金色的光暈,手指著光暈說道:「賀拔將軍,咱們離石城鎮少說還有八十里,今日怕是天黑前走不到了,倒是前頭有個原先的舊村,可惜村裡頭唯一一口井也在十幾年前乾涸,裡頭的村民已經撤退了。」

  「還有些樹木麼?」

  「當年還是有樹,怕是如今只有枯死的胡楊了。」那嚮導愁眉苦臉的答道。

  這個狀況,的確是超乎賀拔慶元的想像,作為這支包含著商人、僧人和軍人的龐大隊伍的指揮,他沒有想到隴右道這一大片疆土,這幾年已經因為東突厥不斷的入侵騷擾以及猖獗的馬賊沙盜變的不成樣子。

  曾經在地圖上標註過的館驛、綠洲和小鎮,沿途過來大多數都成了殘垣斷壁,沿路可以休息的地方越來越少,使得行在路上沒有補給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命那些商人奴僕不得休息,立刻起身。找一輛儲水車,前去湖邊取一車的湖水。先用著這些,咱們到村落那裡再去慢慢過濾燒開湖水,勉強夠大家一夜喝的。」賀拔慶元沉聲道。

  賀拔慶元的副官道:「將軍,縱然是那村落有枯樹可以點火燒水,可明日起來出發時,隊伍裡就沒有一點水了。明日還要半天行程才能到石城鎮,將士們可以強忍口渴,僧人們也都性情隱忍,可那些商隊的人恐怕又要——」

  「半天不喝水死不了!」賀拔慶元皺緊眉頭顯得有些煩躁:「也不過是怕他們怨言連天拖慢行程,今日他們看了湖不肯走,咱們也不能就讓他們喝這些水,全都死在路上。到了村落,也給他們燒水了,堵住他們的嘴,讓他們知道明日不走就是活活渴死,保準他們走的比誰都積極!」

  也不怪軍中這些人煩躁,往日裡都是軍隊前行,只要有命令便能服從。這回帶上了商人,他們真的是事兒多嘴雜,好幾個脾氣暴躁的營主既難忍他們的指指點點,又受不了他們的散漫無度,氣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甩下這商隊。

  賀拔慶元畢竟是一軍之主,浸淫官場多年,還算是有些活絡手段,從中來協調些。

  殷邛塞上這麼多商隊和僧人,其目的跟所謂的「與波斯深化經濟文化多邊戰略合作」沒關係,他是想籠絡住隴右道這僅剩的一條下部絲綢之路沿途的小國。

  這些小國由於西域行路的時斷時續,跟大鄴聯繫的愈發少,不但是大鄴內胡商人數直線下降,王公貴族能見到的西域特產越來越少,這些周邊小國的貴族更是多少年沒有得到新時的綢緞茶葉了。跟東突厥打了百年了,他們早就習慣,但從大鄴來的源源不斷的財富卻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這些被朝中大臣瞧不上眼的綢緞瓷器竟成為了籠絡小國的最佳手段之一。更何況早些年大鄴一大筆的收入,還是依靠著來往不絕的胡商帶來的財富與商業賦稅,窮的兩眼冒綠光的殷邛自然想疏通這條商路。

  另一個手段便是佛法。高祖時期,派遣僧人從沙洲一路往樓蘭、龜茲、據史德到了安國,也就是所謂的波斯。僧人住持的精妙佛法引得眾小國國主虔誠瘋狂的追隨,從那之後整個西域對於大鄴而來的僧人與佛經歡迎異常,在這樣的態度下,高祖用迂迴的手腕使得隴右道一片小國成為了大鄴的附屬,又再利用商隊給他們帶去財富與技術,將大鄴的版圖擴展到了最大。

  不過東突厥多次掠奪波斯而獲得大量財富,逐漸壯大,開始用鐵蹄踏過隴右道這些富得流油且安逸懈怠的小國,這才破壞了從高祖時期建立的雙贏政策。

  另外這些商人敢如此叫囂的原因,便是大鄴沒有將經商貶為下等的說法。

  這些在崔季明看來有些匪夷所思,因為重農輕商幾乎是中原大地幾千年來的思想。秦朝曾將一大批商人及祖輩為商人的後代,統一發配戍邊;漢朝立國時,高祖「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縱然是大鄴之前的魏晉南北時期,仍然有根深蒂固的「禁工商不得乘馬」「必不可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座而食」的思想。

  大鄴也並非不歧視商人,只是受歧視的程度堪稱是自秦統一天下來最低的。

  高祖立國時,在立法中刪除所有對於商人苛責的律條,雖未有大張旗鼓的宣揚平視商人的想法,但當人們想要刁難商人時,卻發現律法文件中,甚至找不出一句前朝通行的「視商販與僕役、倡優、賤民同列」的說辭。

  後來顯宗詔令:「榜商稅澤例於務民,不得擅改更增損及創收。」嚴禁官吏勒索、刁難商賈,不得隨意滯留商人、乞取財物。

  這些律法與詔令都是緩慢而默不作聲的修改,不注意到的時候彷彿不存在,唯有觸及商賈利益時才會如幽靈般出現在律法中,成為了那些小商小販的護身符。

  再加上高祖與顯宗時期的國相與大儒,都表示出尊重言利,四民皆本的言論來。這是由於國子監諸多儒家流派的爭論而誕生的,還是高祖授意,令受人尊重門徒遍天下的大儒替他發聲,已經不得而知。

  縱然到了殷邛時期,新思潮過去,不少儒者又認為功利主義使得國之根本撼動,但由於殷邛得了商賈行業更高賦稅也不會有苛政惡名的甜頭,再加上大鄴由於農人生產力依然很低,種地還是需要家中大量的人員,並沒有太多民眾投入到行商來,擔憂的「國之根本撼動」也並沒有發生。

  崔季明也感慨,大鄴如今許多方方面面,都跟崔季明想像中的隋唐時代不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地方,但這些彷彿都是因為高祖立國時期默不作聲的引導,而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副官已經到隊伍後頭喝令坐在地上搭建帳篷的商人起身,崔季明也往後走一點去找自己的金龍魚。金龍魚長結實了一點,可是一路行來灰頭土臉,哪裡看得出閃耀的皮毛和優良的血統。

  言玉正站在一邊給它餵豆子,轉過頭來看到崔季明笑了一下:「怎麼這麼愁眉苦臉的,讓國公爺去憂心吧,怎麼都不需要你心裡裝這麼多事情。」

  「唉,沒想到這一路來如此不順利,幸好是人多,一路上遇到那麼多幫馬賊,沒有一個敢動手的。」崔季明嘆氣道。言玉用水囊裡剩的不多的水沾濕了帕子,遞給崔季明讓她擦一擦臉。

  「這才從長安走出來不到一個月啊,你就給曬成了這個樣子。」言玉看著她潤濕了那皴裂曬黑的臉頰,有些不忍,從馬鞍邊的行囊裡掏出一個瓷盒來。

  崔季明認得出那是舒窈非要塞上的潤膏。

  「省得了,我要用這個,旁人看見還不知道怎麼笑話我呢。好不容易在隊裡頭,沒人說我這個五姓公子哥了。」崔季明甩了甩手。

  言玉只好收了起來。的確是崔季明雖然連入伍的年紀都沒到,還是穿著輕甲將自己當作隊伍中的一個兵,除了夜晚在荒野上支起簡陋帳篷的時候,她只跟言玉住在一起,其他時候再沒有喊過苦累。

  而賀拔慶元也經常使喚她跑前跑去,崔季明恭敬把事情都辦好了,眾人對他也無話可說。再說這支隊伍裡,除了從長安帶走的小部分羽林,大部分都是涼州大營的中軍騎兵,和崔季明都很熟悉。

  「崔家三郎,東西我都要過來了,您嘗一點吧!」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後頭商隊的方向踉踉蹌蹌跑來,手裡頭捏著用油紙包好的牛肉乾,頗為慇勤的遞了過來。來人正是右眼上蒙著一塊軟巾的俱泰,他穿著粗布衣裳,黃黑相間的頭髮髒兮兮的耷拉在額前。

  崔季明接過來拿牛肉乾,香味引得吃了一個月粗糧餅子的她直嚥口水,卻還是鬱悶的遞還過去了:「我吃不了,這玩意兒太乾了,吃了就想喝水,現在哪有水讓我喝。」

  俱泰只好又遞給言玉,言玉面無表情:「不用給我,我也不吃。」他一直以來就對俱泰沒什麼好臉色。

  也不是崔季明非要把俱泰放到身邊來的,本來殷邛讓宮裡人把俱泰扔出來是給王晉輔的。

  可他是個顏控,身邊跟了一個瞎眼帶疤的侏儒,他連飯都吃不下,特別不要臉的說要把「恩人」還給崔三郎,崔季明看著俱泰走路慢又騎不了馬,也不好留在身邊,便讓他去做看水車的奴工。

  可這個隊伍裡放飯是分撥的,將士這邊吃一鍋飯,僧人們吃一鍋飯。

  奴僕那裡自然也有乾糧的定量,俱泰遭到各邊嫌棄,眼見著就要混不上一口飯吃,崔季明只好叫他跟著她來吃飯。

  到了飯點和休息的時候,俱泰就屁顛屁顛跑過來,他後來跟商隊那幫人關係好了,經常討一些商隊那裡帶的奶酪、肉乾或著乾果脯給崔季明解解饞。

  這一支隊伍從長安出發的時候還旌旗飄飄,威武軒昂,到了這兒已經有氣無力了。

  崔季明看著商隊的奴僕們已經被轟起來了,裝湖水的儲水車也回來了,連忙上馬,將牛肉乾拿過來:「嚼不動我就嘬個味兒,你趕緊回去吧。」

  俱泰笑了笑,臉上露出的疤痕跟著扭曲了一下,小跑回去了。

  隊伍緩緩移動起來,前頭領隊的軍士逐漸加快馬匹的速度,眼見著疲憊的駱駝拖了後腿,隊伍斷成一截一截的了,東邊已經深藍的地平線那裡,忽然出現了馬匹踏過的陣陣煙塵,空曠的戈壁上,慘叫與呼救的聲音依稀傳來。

  賀拔慶元立刻回頭,遠處群星已經閃光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隊有馬有駱駝的人影,彷彿是連滾帶爬,夾雜著慘叫而來。

  「結隊!立陣!左三至七隊,後退包圍!」賀拔慶元高聲道,他身後的旗兵立刻揮旗號,黑色輕甲的軍隊立刻分開隊形,僧人與商隊原地不動,立刻抱團,成行的騎兵團團圍住他們,馬頭長槍向外,將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與駱駝保護住,目光緊盯著那遠處越靠越近的人馬!

  沒有號角聲,唯有馬匹嘶嘶鳴叫,賀拔慶元在前,身後騎兵嚴陣以待,崔季明策馬上前幾分,靠在賀拔慶元的副官身後,對言玉打了一個手勢,要他進入結陣內安全的區域。

  前頭一臉驚恐跑過來的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商隊,後頭則是一片排開的馬賊!

  那商隊中的駱駝因為跑不快,被一刀砍斷了後腿,哀嚎一聲跪倒在地,後頭的馬賊手持火把看不清面目,手中是寬刃的長刀,他們很快追上那些從馬上或駱駝上墜下來的奴僕,抬手一刀便是劈開對方天靈蓋,半邊腦袋飛出去,血噴湧而出!

  後頭緊接上來的馬賊挑起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奴僕,大刀開膛破肚,崔季明眼見著那孩子腸子流了一地,轉臉有些不忍再看。

  西域這些馬賊生性殘忍,殺人本也就沒什麼章法,沙地上一路滿是觸目驚心的屍體。

  馬賊來的速度極快,奈何商隊前頭十幾人已經衝到了賀拔慶元面前,他們似乎原本以為這裡是突厥軍隊,張口便是突厥語,滿頭大汗嘰裡呱啦一陣喊,才看見大鄴的軍旗,連忙滾到賀拔慶元馬前,也不管後頭的將士已經將長槍對準他,開口便是極為不標準的鄴語:「求將軍,官老爺救一命——救一命!」

  這幫人當中,說話的是個嚮導,這個商隊為首的則是一個騎馬綢緞藍袍帶纏頭冠的年輕商人,身上帶著血,身上掛著兩個紅衣裳的豔妓,倒是臨死了也不肯放下。

  賀拔慶元也沒有動手,只是往那衝過來的馬賊看去,輕輕抬手,全軍將士抬起了長槍,側面弓兵架起了強弓,齊刷刷的弓弦繃緊的聲音刺著耳膜。

  那幫馬賊才看見沙地中一片黑甲的軍士,面色大驚,不知道誰用不知名的小國語言喊了一句,馬賊們連忙停住馬蹄,僵在原地隱隱往後退去。

  商隊的嚮導和商人連忙滾到軍士馬前頭,就差抱著賀拔慶元的大腿喊爺爺了。

  賀拔慶元瞥了那商隊的十幾個人一眼,沒再做聲,他動手一是因為那馬賊衝到面前來了,二則是因為看不慣那馬賊不論老小殺人的手段。

  顯然對方馬賊也看出來了賀拔慶元的殺意,轉頭策馬就跑,跑的比剛剛被他們追殺的人仰馬翻的商隊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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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8 00:23:4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六章

  賀拔慶元向右揮手打了個呼哨,旗兵立刻揮旗,右側弓兵幾乎同時鬆手,一陣箭雨在夕陽落下的沉沉夜色裡如同一片飛過去的蝗蟲!

  馬賊彷彿聽到背後箭雨劃破空氣的聲音,後腦發麻不要命的往前策馬奔去,卻仍有幾個反應慢的沒有逃出射程範圍內,連人帶馬被紮成了刺蝟,釘在馬上,死透了都摔不下去。

  看著其他馬賊已經遠遠逃走,賀拔慶元這才伸手散陣。

  大鄴自家的商隊鬆了一口氣,那逃難過來抱大腿的商隊也是感恩戴德,為首的年輕棕髮商人拽著他剛剛掛在身上的兩個豔妓往這邊過來,崔季明才看清,那兩個哪裡是什麼豔妓,根本就是兩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穿著露肩膀的紅色紗衣,赤裸著一雙腳,手腕腳腕掛滿了圓環和鈴鐺。

  而且還是一對兒雙胞胎,本來心道這商人還是個孌童變態,卻不料雙胞胎抬起頭來,與崔季明四目相對,她不由得一愣。

  這對兒雙胞胎長得也太妖孽了。

  不是一般那種嬌媚妖氣的妖孽,而是有一種薄情且神經質的柔弱面容,她很難形容,眉毛淡淡的彷彿沒有顏色,皮膚白皙的幾乎透明,嘴唇薄薄抿嘴隱隱帶笑,眼睛不大卻有著尖銳的光芒。

  她們似乎感受到了崔季明的目光,微微抬起了眼,眼角狹長帶墨,睫毛輕扇,是一種驕矜的陰柔,再垂下眼去是做作的嬌意。

  但你明知那是做作,卻仍然心頭一顫。

  這兩個十二三歲女孩的氣質,幾乎像是一根針,崔季明只瞧了一眼卻刺進了眼裡,她都幾乎不敢多看,避開臉來。

  卻沒想著那藍袍商人竟然拎著雙胞胎往賀拔慶元面前去了。

  賀拔慶元身邊的副官和親衛立刻拔刀攔住,藍袍商人跪在刀前,說著蹩腳的鄴語,大概意思便是他從北庭來往勃律去的商人,名字用鄴語譯作阿厄斯,感謝這位將軍救下一命,順便誇一下大鄴皇帝的聖明,然後就請賀拔慶元接受他的感謝,收下這兩個本來要賣到勃律的小妖精。

  賀拔慶元臉都綠了,他瞥了一眼跟這兩個小妖精差不多大的崔季明,轉過臉真想讓他們滾蛋。他難道臉上寫了禽獸倆字麼?!賀拔慶元氣的招手,身邊的親衛朝那藍袍商人阿厄斯揮刀,要他滾開。

  阿厄斯嚇得都癱坐在地上了,那兩個長相妖孽的雙胞胎似乎很會裝柔弱可憐,嚶嚀一聲癱坐在地上,還不忘展露一下自己光滑白淨的小腿,賀拔慶元臉色更差,阿厄斯連忙磕頭:「求將軍讓我們隨行吧,我們的護衛都死得差不多了,這一路馬賊眾多,我們這樣一定會在沙漠中化成白骨的!」

  賀拔慶元可不會心軟,將他們趕了出去,那對兒雙胞胎抱著行囊牽著馬,似乎哭哭啼啼的往隊伍外走去,紅色輕紗被風一吹,隱隱露出一截大腿,這邊隊伍裡點起燈籠來,火光下看著,幾乎能看見紅紗下白皙的屁股。

  崔季明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回頭望去,那群鐵面將士們也眼神飛過去盯著那雙胞胎。一群多少年沒見過女人的糙漢子啊,平日涼州城內充其量也是在妓館裡見到過露半邊胸脯的,哪裡見過這種光著屁股籠幾層紗就敢上街的!

  「太擾亂軍心了!把他們趕的遠一點!」賀拔慶元黑著臉斥責道。

  一會兒就看著那紅紗吹起來露屁股的雙胞胎隨著那十幾個北庭商隊的人走了,隊伍又動了起來。夜晚的戈壁上,風也逐漸猛烈起來,崔季明額前的頭髮都被吹亂,她回頭望過去,綿長的隊伍末尾,似乎隱隱有紅色的身影,那一隊商人似乎仍然不死心,遠遠的墜在隊尾。

  賀拔慶元未必沒發現,想來也是覺得這商隊沒了護衛,損失了大半馬匹,真扔下了就是死路一條,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很快,在西邊還僅剩一絲最後的微光掙扎的時候,龐大的隊伍來到了那個廢棄的村落,幾處民居已是斷牆,唯有牆根處依稀幾根綠草,枯井邊無數盤根接錯的大樹只留下黑漆漆的樹幹,似乎也看得出當年曾經水豐草茂的樣子。

  右翼的騎兵率先下馬檢查這地方的安危,然後軍隊會在這個殘破村落的外圍紮營,讓僧人和商隊進入到他們包圍的內部。顯然這種福利不包括阿厄斯的商隊,他和他的人被孤零零留在包圍外的一塊兒大石邊,他們連帳篷也沒有了,只有馬背上的幾張毯子,鋪在沙地上,一幫人坐在毯子上,臉上是大寫的兩個字——怨念。

  嗯,看多了還有兩個字——點背。

  崔季明看著他們,搖頭笑了笑,住的苦點也沒什麼,阿厄斯那麼死皮賴臉的抱著賀拔慶元的大腿,至少也能護著點周全。

  她的營帳很小,勉強能彎腰進去,睡下她和言玉,營帳也結構簡單,一會兒就搭建好,崔季明看著將士們已經支起連綿青賬,長槍插在賬門外,槍頭栓著燈籠,一片濃重夜色下,無數槍頭上的燈籠如同銀河點點星光。

  中心撐起鍋來,正用裝著沙子的羊皮袋過濾著那綠油油的湖水,放入鍋中煮沸,不少商隊沒有經驗的奴僕喝完了自己的水,正眼巴巴的等著鍋裡的沸水,崔季明轉過頭去,卻看著阿厄斯也站在一塊兒大石上,張望著煮水冒氣的青煙,恰好與崔季明對視上,他忽然抬起手,朝著崔季明喊道:「郎君!小郎君——我知道這裡有一口還有水的井!」

  「什麼?」崔季明走過去幾步,看著阿厄斯棕色的大鬍子和明亮的眼睛:「這裡的井已經枯了很久了。」

  「那破屋裡頭,還有一口來往商隊藏起來的井!之前這裡外部的井被破壞了,來往之人怕那僅剩一口井還會被破壞,就藏了起來!我去年的時候還來過,我知道位置!」他著急邀功,在大石頭上蹦跶起來,渾身帶著的首飾都跟著亂晃。

  「好了好了別蹦跶了,我看見你了。」崔季明心裡是很驚喜的,面上卻不顯露,拔出腰後的橫刀,朝他走過去。

  言玉攔著她,有些警惕的望著阿厄斯,崔季明笑著推開他的手,刀尖對準阿厄斯緩步走過去。阿厄斯退縮了一點,從大石頭上滑下來,向後倚在石頭上。

  崔季明笑的和煦:「你說村中還有一口井?」

  「確實是,去年的時候還是有的。今年本來我們的商隊就是打算停靠在這裡,那口古井水質甘甜,多年不斷。」阿厄斯擺手,本來鄴語就不標準,哆哆嗦嗦說著更不利索了。

  「把他跟那個嚮導綁起來!」崔季明回頭對著附近的兵說道,幾個剛收拾好東西的士兵拿著繩索笑著跑過來,二話不說就把阿厄斯和他的嚮導摁在地上,拿繩索狠狠捆住,拽起來。

  阿厄斯已經慌了,扭的跟個毛毛蟲似的:「小郎君你做什麼?我是好心好意,不是撒謊!」

  崔季明瞪大眼睛:「我可沒說你撒謊啊,我要你帶我去看看那井,要是井裡沒有水,我就可以砍了你的腦袋,飲你的血解解渴。」

  阿厄斯嘿嘿尷尬笑了兩聲:「郎君是漢人,都是士子,官爺,講道理的人——」

  崔季明晃了一下腦袋,耳環隨之搖擺:「你看我像漢人麼?或者你覺得我的刀很講道理?」

  崔季明和一幫閒下來痞氣爆發的涼州士兵們,拖著慘叫的阿厄斯和生無可戀的嚮導,跟賀拔慶元打了個招呼,就讓他們帶著去找井了。

  那一片破屋中有幾個還有棚頂,只是半邊屋子都埋進了沙土裡。阿厄斯找到牆角的地方,幾個士兵過去也去挖開沙土,不一會兒就刨到了原來房子的石磚,石磚之中鑲嵌著一塊兒生鏽的厚重鐵板。

  將那鐵板掀開,火把照著下頭一條細窄的石磚甬道,沙子還在窸窸窣窣往下掉落。崔季明低頭一看,地下室中撲面而來的濕潤氣息,而地面和地下室隔著將近一米厚的層層石磚,怪不得上頭一點水氣都沒有透露出來。

  阿厄斯先被扔了下去,只聽著哎呦哎呦的聲音,他順著台階滾了下去,旁邊一個兵咧嘴笑了:「三郎,聽著這底下也不深。」

  崔季明笑了,她嗅了嗅下頭沒有什麼有害氣體的味道,阿厄斯喊疼的聲音也中氣十足,就果斷第一個先下了甬道。裡頭的石壁上都濕淋淋的,地下室不大,裡頭只有一口石磚壘的井,上頭還有麻繩和木桶,看得出來來往應該有不少商隊偷偷使用,已經形成了默契。

  「弄一桶上來,先把咱們這兩個大功臣餵飽了。」崔季明可不傻,若是阿厄斯另有所圖,提前在井中下毒,這會兒裝成逃跑的商隊過來,然後再領她來看這口井。一隊人馬若是喝了被提前下毒的水,還不是任人宰割。

  阿厄斯被摁在井邊,喝的只打嗝。

  他神色如常,崔季明還是覺得要小心,命人封鎖這口井,然後將阿厄斯與嚮導帶出去,綁在樹上觀察兩個時辰以後,再決定用不用這井水。

  阿厄斯也是沒想到崔季明一個十三四歲連將士都不算的少年,竟然做事這麼謹慎,也只好自認倒霉,垂頭喪氣的坐在樹邊。

  「若是那井水沒有問題,我會上報將軍,允許你們隨行。」崔季明拋下這麼一句話便走了。

  她喝了一點水囊中剩下的清水,往自己的帳篷的方向走去,遠遠卻看著那對雙胞胎並沒有和阿厄斯手下的其他人在一起,而是站在一棵枯樹後頭。她有些好奇的走過去,卻不料兩個雙胞胎,一個站在樹後,一個坐在不遠處,轉頭正好對上了崔季明的目光。

  崔季明動了動目光,卻如遭雷劈的定在原地。

  臥槽她看見了什麼!

  那個站在樹後面容妖孽嬌弱的雙胞胎之一,正撩開身上的紅紗,手上捏著身下的馬賽克,站著撒尿——

  臥槽!

  崔季明看著那站著小妖精抖了抖鳥兒,放下衣服,斜看向半天轉不過眼去的崔季明,對天翻了個白眼:「你看什麼看啊。」

  她、啊不對是他,開口是還未變聲雌雄莫辨的嗓音,鄴語說的也不標準,語氣裡可沒有半分剛剛求收留時候的嬌柔可憐,滿是不耐煩。

  「你是、你是男的啊!」崔季明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比她貌美比她娘的少年,震驚之餘有些結巴。望過去,那個坐在一邊的雙胞胎另一人,肩上紅紗滑下去,露出一片平坦如機場的胸口,半分想要發育的徵兆都沒有。

  好歹是跟崔季明一個年紀,卻比她還平,這不是男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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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七章

  「你不也是男的麼?」剛剛站著撒尿的那個叉腰說道:「我看你除了個子高一點,長得結實一點,跟我們也沒有太大區別。就你這長相,要是再白一點,在勃律也能賣個好價錢。」

  「呵呵謝謝你的誇獎。」被說成貌美孌童,崔季明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了。

  崔季明大抵知道不論是西域還是中原,私底下男風也算盛行,像這樣買賣貌美少年的生意應當是不少的,還是忍不住腦補了一下這兩個少年被人抱在腿上的樣子,惡寒了一下。

  坐在地上的雙胞胎之一挑了挑眉毛,看向崔季明:「你不會也是哪位將軍官爺偷偷藏在軍中的吧。哪有你這個年紀出來當兵的,整個隊伍裡就你年紀最小,又帶著不知道誰送的金耳環。」

  崔季明簡直呵呵了,擺手道:「你想多了,咱倆不是同行。等一會兒那個阿厄斯就放出來了,你們先等著吧。」

  雙胞胎道:「我叫考蘭,他叫考風。我們是樓蘭出身,你呢?」

  她嘴裡嚥下一句:我叫考拉。

  說話的考蘭是坐在地上的那個,他將肩膀邊的輕紗向上扶了扶,舉手投足之間都是隱隱的勾人,崔季明看的直抽嘴角。

  顯然這對兒雙胞胎不相信她的說辭,非要把她劃分成同行,還介紹起自己來了。

  仔細看來,考蘭和考風雖然是雙胞胎,但外貌上還是有些差別的。

  考蘭更矮一點,五官也更柔和一點,舉手投足就是一個字——娘。估計是被調教的比較久,做事情已經不像個男孩子了。

  而剛剛隨地大小便的考風看起來脾氣更差,眉毛也更濃一點,但這些區分實在是很細微,崔季明一向很擅長觀察人才看得出。

  她本來想轉身就走,忽然心裡一動,說道:「我叫季銘,姓季,金銘的銘。我是涼州人。」

  雙胞胎因為她的自我介紹,更顯得熱情,考蘭更過來親密的去挽她胳膊。

  崔季明自我安慰:剛剛把著鳥撒尿的不是他,是另一個。

  「你怎麼是漢人名字啊,你有漢人血統麼?怎麼看不大出來——」

  「我外婆是波斯人,阿娘是鮮卑人,只有阿耶是漢人。」崔季明有心要試探他們,接著問道:「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那個阿厄斯是做什麼生意的啊?」

  一般這樣多國胡漢混血的,大多數都是商人或社會底層奴僕,長安鮮卑貴族跟漢人世家通婚的都是極少數,這雙胞胎顯然也認為她是底層出身,只說道:「樓蘭現在都快不行啦,突厥人天天來打,大半的人都逃了,我們是被人牙子經手,賣到阿厄斯手裡的。不過他一直不肯脫手,我們跟了他有半年了。他是做茶葉生意的。」

  「北庭哪裡有茶葉!莫不是他從長安進貨的?」崔季明也做出遇見同齡人的熱情樣子:「那你們也跟著去長安了?」

  那雙胞胎對視了一眼,點頭道:「我們是去過長安一次,畢竟跟了他半年多了。」

  崔季明扯淡本領高強,跟誰都能聊幾句,將這兩個雙胞胎忽悠的團團轉。

  她卻沒想到,那兩個少年對她卻特別好奇,不斷地問她問題。

  崔季明有心試探,不好解釋自己身份,便說:「只是那老將軍在涼州看我可憐,將我收留,平時我就給他跑跑腿,不用做什麼粗活,就當有個吃飯的活計。」

  雙胞胎眼睛一亮,擠了擠崔季明:「我們明白,怪不得那時候那老將軍看了你一眼,立刻要把我們趕走,瞧你這金耳環份量真足,看來是很看重你啊——」

  ……她真是日了狗了,這兩個小妖精就認定她是同行了是吧。

  考風一臉好奇:「他都這麼大年紀,在那方面還行啊?不愧是說當兵的都猛的很,他都五十多了吧。」

  崔季明內心幾乎吐血,這會兒在這兩個小妖精眼裡頭,她就已經是被變態老大爺強虜回軍營的民間貌美小白菜了……這要是讓賀拔慶元知道,他都能氣的打斷這倆雙胞胎的腿。

  崔季明真心是表情糾結的不能再糾結,她剛剛名字都編了,如今又不好解釋那是她外公,真編不下去了只得背過臉去了。

  考蘭一臉同情:「他對你這麼差麼?!我以前也聽說有那種不能人道的老頭子,就喜歡打人,亂啃亂揉的!你要不逃走吧!」

  求求你閉嘴吧……

  「若是真的受不了,我們倆人,其實也想離開阿厄斯,你可以把我們推給那老爺子,我們先給你擋著,等到了到下個城鎮,我們到時候一起逃。」考蘭貼過來輕聲說道。

  崔季明心裡頭一頓,這對兒雙胞胎一直都在想著要接近賀拔慶元,他們又生的嬌弱,旁人還以為是女孩兒,反倒不大會對他們產生戒心。

  崔季明裝作感激的樣子,伸手去握住考蘭的手,指尖不做痕跡的滑過他的虎口,心中卻是一震。

  這個考蘭,虎口內側有著厚厚的繭!平日裡她們手背朝上,皮膚又白皙根本看不出來,此時一摸才能摸到。縱然是農家出身的,也頂多是掌心有繭,虎口有繭,必定是經常手握刀槍。

  「季明!」言玉見她半天不回來,遠處喊著她。崔季明連忙回頭,言玉並沒有走近,遠遠朝她招手,崔季明連忙對著雙胞胎笑道:「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

  「明天再來找我們玩啊。」考風一副回老家探親遇到小夥伴的表情。

  「要是你真的忍不了那老爺子,我們可以幫你。」考蘭低聲道。

  ……真不用。

  「嗯嗯」崔季明胡亂應答著,便往回跑去。

  言玉看她過來,一把抓住她胳膊:「你跟那些人湊在一起做什麼?縱然是這隊裡沒有同齡人,那兩個孩子也不是什麼好出身!」

  崔季明澤連忙將言玉拽進了帳篷裡,帳篷裡唯有一盞油燈掛在橫樑架子上頭,青綠色帳子裡昏暗不堪。

  「那兩個雙胞胎,我感覺不簡單。說話不靠譜也就算了,他們虎口處有厚繭,絕對是習武之人。」崔季明警惕的說道:「絕不可輕信,縱然那井水沒有問題,我們也要盯緊阿厄斯和商隊中其他人!」

  言玉也是面色微變:「你剛剛是為了試探那雙胞胎?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去向國公爺稟報,你不用擔心,你也離他們遠一點!」

  他看崔季明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皺眉補充道:「這商路上被買賣的,都不知道轉過多少次手,你可別跟他們接觸太多,聽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崔季明笑了,她在言玉眼裡,簡直都快成為內心純潔容易被沾染的小白蓮了,只得道:「哎好了好了,他們縱然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我也會信麼?你不用擔心我,快去找阿公說一下這件事,那個阿厄斯,一會兒放了之後叫人觀察他一下。我累的腳都磨爛了,先睡了。」

  「既然有了井水,我一會兒向他們討一點熱水過來,你擦一下腳也好。」言玉笑著拍了拍衣擺上的沙子:「別亂走,在這兒等我。」

  崔季明無奈的倒在帳篷內鋪的地毯上,拖著長音道:「知——道——啦!」

  看著言玉的背影走出帳篷,她拿著行囊做枕頭,趴在上邊直打哈欠。說實在的,崔季明現在真想回家,以前在軍營裡頭還能偶爾弄一桶水擦洗一下,在這一路上哪裡有這個待遇,她頭髮都油的一縷一縷的了,每天白日戈壁上溫度極高汗流浹背,她現在都不敢聞自己身上的味兒了。

  另一邊,言玉走向了另一邊最大的營帳,青色帳篷裡透出幾分燈光來,雖然說是最大的營帳,但也是十分簡易,與行軍長期紮營的巨大帳篷當然沒法比。

  言玉掀開帳簾走進去,王晉輔、庫思老與賀拔慶元,還有幾個副將正探討著之後行進的線路,言玉退到後頭,等到眾人討論完離開,營帳裡只剩下他與賀拔慶元時,才走上前去。

  賀拔慶元也很疲憊,他畢竟不年輕了,這樣的行進雖然沒有行軍時緊張,但環境複雜人員複雜,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他皺著眉頭坐在地毯上,揉了揉太陽穴,才看向言玉:「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正是要來跟國公爺說此事,就打算這幾日離開,等到去了石城鎮補給後,還請國公爺說派我去做事,將我支走。我便……不再回來了。」言玉跪坐在地毯上說道。

  賀拔慶元看了他一眼,嘆氣道:「你倒是一走了之,我怕季明那丫頭……她比你想的要倔。」

  言玉輕輕動了動嘴角:「國公爺也把她想的太脆弱了。」

  賀拔慶元卻沉默了,帳內氛圍凝固,他半晌才說道:「本來你進崔家,我是最不同意的,我不想讓你給我的女兒招來禍患。我想你是應該記得的,當時我想背著崔家殺了你的。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很懂進退,又聰慧隱忍……若不是當時那樣的局面,你或許在朝堂上的位置,還要站在我前面。」

  賀拔慶元沒有說下去。

  言玉多年小心恪守著界限,如同走在獨木橋上一般小心翼翼,這種他從小就刻在骨子裡的謹慎,讓賀拔慶元這個膝下沒有孩子的老頭子感覺到一點心疼。

  崔式面上和善熱情,實際上戒備又護短,能讓他全心全意對待的人,也就他自己一家人,掰著指頭數不出來幾個,這其中一定不包含言玉。

  而賀拔慶元卻漸漸潛移默化,將言玉當成了他半個孩子。

  言玉低頭深深叩首,心裡頭卻是一陣涼意。

  崔式沒有跟賀拔慶元說啊,否則賀拔慶元絕不應該是這個態度。

  多少年前,賀拔慶元真應該一狠心殺了他的,畢竟言玉還是給他的女兒招來了禍患。

  「你離開了這裡,要去做什麼?」賀拔慶元長吁一口氣,拍了拍膝蓋,問他道。

  「我想先去一趟北庭,反正就是在這周邊的小國遊蕩幾年,我想要在這邊做些小生意,若是局勢實在不穩,便去建康,聽說現在南北相通的運河通了很多條,交通便利,那邊行商應該也不錯。」言玉輕聲回答道。

  「也好。平安便好。等她長大了,太子也大了,局勢都穩定了,或許有緣,還能再見上一面。」賀拔慶元撫膝嘆道。

  「但願是能。」言玉微微一笑。

  一陣無言。

  「其他也無事,國公爺若無吩咐,我先退下了。」

  賀拔慶元點了點頭,言玉躬身退出去。

  營帳對面便是幾棵粗壯的胡楊樹,阿厄斯正垂頭喪氣的被綁在哪裡,言玉走過去,對著旁邊幾個衛兵問道:「他和那個嚮導沒有什麼中毒的跡象吧。將軍說若是他們無反應,就放了他們,讓人去抗水出來。」

  「他們老實的很,面色也如常,既然如此,我們幾個就去擔水啦!」那幾個不過十七八歲的衛兵早就想喝井水了,連忙拱手道。

  言玉點了點頭:「我再去審問審問他們的來歷。」

  看著衛兵離開,言玉才緩緩拔出腰間短匕,走到阿厄斯身邊,刀放在粗麻繩上,低聲道:「之前沒說過要你來吧?那對雙胞胎又是什麼人?」

  阿厄斯綠色的眼睛眨了眨,偏著頭做出不安的表情,漢話說的比剛剛流利多了:「五少主,我是本來不打算來的,阿哈扎確實也只是讓我在外圍接應您。可你以為那雙胞胎是我管得住的麼?他們一向唯恐天下不亂,位置又在我之上……」

  「他們位置在你之上?」言玉眯眼笑了:「你的意思是說就那兩個雙胞胎是二把手?」

  「他們是阿哈扎最寵愛的倌兒,行事又合阿哈扎的心意,藝高膽大,如今在營內無法無天。如今他們要來,阿哈扎也是不管,畢竟要吞這一程,他們想吞最大的珠。」阿厄斯一邊說,一邊暗指賀拔慶元的營帳,言下之意便是那雙胞胎想對這大鄴而來的使臣隊伍出手。

  言玉笑道:「貪心不足蛇吞象也就罷了,他們倆這是蚯蚓吞象啊。說好了過了于闐再動手的,你們急什麼?」

  言玉又道:「更何況已經有人看出來了他們的不對勁兒了。」

  阿厄斯瞪大眼睛:「是誰?是跟你一塊兒的那個特別謹慎的金耳環小子?!我就感覺他太會防人了,簡直渾身心眼!」

  言玉割開了阿厄斯身上的繩索,對於他的話只輕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贊同。

  阿厄斯掙開身上的繩索,微微低頭行了個禮,往外走去。

  言玉看著他離開,環顧了一下已經逐漸靜謐下來的成片營帳,收起匕首,面無表情往水井的方向走去。

  崔季明睡的稀里糊塗,忽然感覺有人走了進來,她驚醒了一下,油燈映照出言玉的側臉,她才又懶懶倒下去。

  「起來洗一下腳再睡吧。」言玉將裝水的盆子放在了地上。

  「我不想洗啊……太累了。我手都要抬不起來了。」崔季明咕噥道:「你,跟阿公說了那件事?」

  「說了。」言玉不好去碰她的鞋襪,推了推她的膝蓋催促道:「你不能這麼懶,快起來。」

  「不……讓我這麼臭著吧。洗完了明天還是要穿那雙髒鞋,等到了下個官驛再說吧。」崔季明眼睛都不睜開,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睡倒過去。

  睡夢中,她感覺到言玉伸手將她翻過來,拿著溫熱的布巾給她擦了擦臉和手臂,心裡舒服的喟嘆一口氣,沉入更深的夢境。

  **

  大興宮內。

  「乞伏師傅,這是做什麼?」殷胥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乞伏老頭子,手裡的弓正繃到極限,他瞥了一眼,猛然鬆開手,看著箭矢劃開草地上凝固的空氣,刺入遠處的靶心。

  他將兩手緩緩放下,才再開口:「旁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臣無顏起身。」四周靜悄悄的,連忍夏和耐冬也不在,乞伏沉聲道:「王祿私瞞殿下,知情不報,堪為死罪,臣求殿下諒解。」

  「你倒是願意給他擔著責任,他不來見我,反倒是你跪在這裡了。」殷胥似乎心中早已有數:「說罷,那個得知龍眾密言之人的身份。」

  「王祿沒有來,不是因為不願承擔責任,而是他受了重傷。王祿得知那人如今的身份,覺得十分凶險,想要殺了他,卻沒有想到他武功驚人,反傷王祿。」乞伏道。

  「那人如今的身份,十分凶險?你是什麼意思?」殷胥回過頭來,目光刺向乞伏。

  「他如今是崔家的奴僕,崔三郎的貼身侍奴。」

  「什麼?!」殷胥面色一變。

  竟然是那言玉!

  殷胥忽地想起來崔季明也提起過,言玉十幾年前入他們家,原來是宮內的出身——算來他年紀二十餘歲,又是被崔家帶出去的,便也只能是崔太妃生下的那位昭王!

  「為何早不說!」殷胥緊緊抓住弓柄:「他已經跟著崔季明去了波斯!」

  「早些時候,王祿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中秋宮宴之時,二人才碰巧遇到。」乞伏將頭低下去。

  殷胥簡直氣笑了:「王祿怎麼會遇到他!」

  乞伏道:「王祿聽下頭奴僕說找不到殿下,也有些急了,便從御前離開,找到了殿下。正要扶殿下找到耐冬忍夏等人,卻不料崔家三郎帶著人,也碰上了王祿。」

  殷胥斥道:「莽撞的小子!」

  乞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王祿可比殷胥大了不少呢,他怎麼跟訓個後生似的。

  殷胥陡然冷笑:「你以為你話中省略了重點,我就不明白事情的關鍵了麼?!」

  殷胥大步上前,停在乞伏的面前:「其一,王祿絕對早就和言玉打過照面,而這幾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向我上報一個字!二是,顯然對方看著御前的王祿扶著我,大概也猜到了我如今掌控著龍眾的身份了!乞伏,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乞伏抬起頭來,表情有幾分難堪:「臣……明白。」

  「龍眾至今,除了給我帶來一條消息,可做成過一件事,有過半分用處!」殷胥當真是惱怒至極,他畢竟曾在位七八年,如今只微微提高了聲音,便是說不出的震懾,讓乞伏覺得忍不住要惶恐屈服。

  他吃驚於殷胥的敏銳思維和氣勢,他的結論顯然也如同重鎚砸在他心上,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崔家。昭王。」殷胥前世對於此事絲毫不知。

  前世登基之時,殷邛都死透了,昭王又是中宗時期留下來的秘密,哪裡還會有人再透露。他如今既擔憂崔季明知不知道這些真相,又想著前世他未曾見到言玉,恐怕就是言玉得到了龍眾,便直接離開了崔家!

  這一點變故,會改變多少!

  「昭王當年是如何離開大興宮的?」殷胥知道事態無法挽回,已經恢復了冷靜。

  他心道:崔太妃萬沒有那樣的一手遮天,太后怎麼可能會放著昭王活著離開?

  乞伏垂眼恭敬道:「殿下或有不知,太后與崔太妃的關係並不惡劣,崔太妃入宮並不是自願的,反倒是太后一直對她多有照顧。因此,她這個唯一的兒子,太后也有了些惻隱之心。」

  殷胥看著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太后那樣的女人,她的惻隱一定也會絕了所有的後患。於是她允許昭王活著,卻在他幾歲時,將其……去勢。」

  「那位昭王,縱然出了宮,也得不了支持。某些世家縱然有……之意,也不會去支持一位身殘無後的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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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八章

  言玉,原名殷識鈺,出生百日便被中宗封為昭王。

  昭有光亮之意,詩謂:倬彼雲漢,昭回於天,這個封號也飽含了中宗可謂過分的期許,然另一方面,昭亦有光華易逝的隱意,又常為短命而才華驚人的少年帝王加封,中宗也沒有想到,他與袁皇后關係幾近破裂後,最寵愛的兒子太過『短命』。

  中宗正疼愛這個兒子沒有多久,與他多有疏離的崔惠卻哭著來找他。

  他自從重新登基後,身邊幾乎沒有半件事由他自己完全做主,唯有崔惠的入宮是他與皇后撕破臉皮爭來的。中宗究竟是愛崔娘與袁皇后截然相反的順從,還是愛他自己唯一的「自由」的證明,怕是自己也說不清。

  「袁皇后怎可能容得下我這個兒子,妾寧願他沒有什麼昭王名號,只要安安穩穩長大。」自從入宮後幾乎面無表情的崔惠,何曾露出過這般痛楚且依賴他的表情,說道:「求聖人護他平安!」

  中宗早已被架空多年,朝政都由皇后一手把持,他憊懶且多病,可如今為了這剛出生的昭王,不得不去爭。於是小昭王不過半歲便「早逝」,中宗將他藏在掖庭宮後的廢棄宮殿內,由幾個最親信的黃門看護,任何人不得靠近。

  於是小昭王從小,便過的如同生活在冷宮一般,沒有見過生母生父,也沒有享受過半分皇子待遇。中宗看著平安的小昭王,自認為他做的算是不露半分痕跡,卻不知這早早便是崔娘與皇后的計劃。

  袁皇后在宮內緊握著崔惠的手:「我那兩個兒子之間鬥得你死我活,聖人又將對五郎的喜愛表現的如此大張旗鼓,他們怎麼可能容得下他活著,從五郎一出生,他們便時時刻刻等著殺他。」

  袁皇后:「我知道你一直也不願進宮來,這個孩子是你的心頭肉,雖不得相見,但我可讓他安穩長大。你且對外控訴是我動手,我那兩個兒子知道我的手段,才會安心。」

  「朝臣若是聽聞此事,豈不是……」崔惠卻是個沒主意的。

  「我妖婦之名傳遍天下,無數血債扣在我頭上,還差這一點麼?」袁皇后卻笑了:「天下母親,對孩子都是同樣的心意。如我越是想要阻止太子與二郎的爭鬥,他們越像是錦鯉見了食餌般翻騰,日後還不定是你死我活。」

  袁皇后當時已經年近四十,她是家中嫡女,入宮可以說是中宗唯一的女人,她這輩子也沒有跟女人爭過。

  自從中宗再登基,她都是在與天下那些最位高權重的男人們爭。爭權,爭名,坐於朝堂,爭手中能改變他人命運的能力,也爭她因女子身份而被詬病的尊嚴。

  爭了這麼多年,袁皇后見過太多肯為了貧苦流民天下蒼生奔走下層的士子,但也就是他們,理所應當對天下女子魚死網破拼一條活路的事情視而不見,甚至去奴役逼迫自己的妻女。

  他們口中要拯救的天下蒼生,似乎並不包括女人。

  她確確實實明白縱然大鄴日漸開明,可女人們總是背負著太多,見了年紀輕輕性格嬌弱被迫入宮的崔惠,更多的不是反感,而是憐憫與互助。

  不過袁皇后更是覺得崔惠無法有任何威脅,小昭王比太子小了將近二十歲,比四郎邛都小了十幾歲,三個嫡子在前,昭王還沒懂事兒,皇位就已經定下,前朝也不是沒有庶子,她權勢在手,萬沒必要防一個嬰童如大敵。

  中宗以為小昭王的存在是他與崔娘之間的秘密,卻不料小昭王仍然時不時收到袁皇后送去的點心玩具,只是從未見過崔惠。

  袁皇后本是可以由著這小昭王長大,等日後她的某個兒子皇位穩定,或許能將其放出來,卻不料太子與二郎被年紀最小的殷邛設計而殺,中宗抓不到證據,卻心中恨透了殷邛,連接著更恨上控制他半輩子的皇后,認定殷邛完全繼承了他母親的「惡毒」。

  他因為長期酗酒和愈發嚴重的病症而頭腦不清楚,竟在殷邛幾乎要成為儲君時,他命內臣寫下遺詔,要立年僅六歲的昭王為儲,並學習理政監國。廢袁皇后為庶人,立崔娘為后,監理六宮。

  寫的時候都手抖的內侍幾乎是出了門,離開醉醺醺的中宗,便將此事告知了袁皇后。

  袁皇后幾乎是拊掌而笑。

  好一個廢她為庶人,她倒是想看看中宗怎麼廢她。她根本不在意,只是這荒唐的遺詔,若是讓已經耳目遍佈朝堂的殷邛看到,那小昭王與崔惠怕是都只有一個死字。

  縱然是今日沒有看到,殷邛登基後,宮內人員變動,各個宮室都要大修清掃,掖庭宮也不例外,以殷邛的鐵腕,宮裡頭的牆頭草們未必會再彎向她這個太后了,小昭王的存在被殷邛知曉也是必然的事情。

  袁皇后卻沒有想到,這遺詔沒有讓殷邛知道,卻被中宗偷偷交給了與他關係親近的崔翕。崔翕是萬萬不肯接,他的親家賀拔家是袁皇后的助力,他在朝堂上對皇后態度也算是中立,與中宗的親近只是因為少年時期棋友、弘文館同窗的關係,這算得上友誼,卻不可能讓崔翕背上崔家承擔這份風險。

  可中宗卻涕淚橫流,非要崔翕這麼一個志潔清舉,脾氣硬的有點精神潔癖的隱相發誓,要他護得小昭王安穩長大。

  崔翕簡直是被趕著鴨子上架,中宗如同撒潑一般的逼他發了毒誓。就算不是崔家人,只要是天下的君子,許下誓言就一定會完成,崔翕頭疼不已,也一定會信守這個承諾。

  他畢竟是崔惠的兄長,自然是有些消息隱隱知道小昭王還活在宮內。

  連他都能知道的事情,中宗不可能將這麼大的秘密瞞住那位袁皇后,崔翕便託人將此事透露給崔惠,稍一逼迫,崔惠便說出了和皇后商議的事實。

  這麼一合計,崔翕便心中有數。他雖固執又直接,可就這麼個脾氣,他坐到尚書右僕射的位置,也是通透的可怕。

  他帶著那封遺詔進宮面聖,面的是二聖臨朝的皇后袁聖人。崔翕並沒有用那可笑的遺詔來當作談判的砝碼,而是直接坦蕩呈上去,言明願成全袁皇后的惻隱母儀之心,將小昭王送到南地去。

  皇后對崔家更多的態度也是遠遠的欣賞,畢竟崔家幾百年的世家,前朝北魏時就出了多少清流官宦,崔翕早些年支持太子,也只是一位隱相對於儲君的稀鬆平常的支持。

  太子死後,他並沒有趕著去捧殷邛,只是他唯一的兒子之前就做了殷邛的伴讀,這層關係在,殷邛也不會對崔翕動手。這麼一個不犯錯又極富盛名的權臣,上頭將會是一個被各個世家捧出來卻又心狠手辣的殷邛,袁皇后當然希望他能在位穩住新帝登基時或大或小的動盪。

  這場談話也變的尤為平等起來。

  對於小昭王,看在眼底下可以,袁皇后對於自己的眼目和能力很自信,這種「母儀」「惻隱」的行為,都是建立在她自信的基礎上,可若是小昭王被送去南地?抱歉,她的心也沒有這麼大。

  「可以是可以……只是小昭王此生,都不能和那皇位有半分可能。」袁皇后的意思很明顯,這是她表現出的最大的仁慈了。

  而崔翕顯然來之前,心中也有了計劃。

  當袁皇后說出「昭王此生還是不能有後的好」時,他幾乎是片刻沒有猶豫的就同意了。

  於是中宗與崔惠的孩子,就被這樣兩個毫無關係的男女決定了人生。崔惠得知此事,心中更多的是恨自己當年沒有摔一跤讓這孩子幾個月時胎死腹中,也不用從出生來就受這樣的命運。

  這幾乎就是讓小昭王能「安穩長大」的唯一辦法,崔惠心中萬千情緒,她也根本就沒有能力主宰自己孩子的命運。

  袁皇后便提前安排四名與小昭王年紀相仿的小黃門入宮,那從小貼身照顧昭王的,是袁皇后近身十分忠心的老黃門。小昭王六七歲,雖然開始讀書啟蒙,可卻還不明白那老黃門以細繩繫於他身下是什麼意思。

  繫繩之法,是西漢時期曾出現在宮中的一種漸行性閹割之法。以細繩繫住睪丸,血液不通,日漸壞死,時間一久自然脫落,依然不影響便溺,長大後身上也不會有異味。只是先漢時期也發現這種方法並不能根絕男子慾望,仍然有可能禍亂宮廷,便廢除不再用。

  大鄴盛行的切除閹割法,死亡率極高,這種漸行的方法,顯然更適合年幼的小昭王。

  小昭王身殘後長到七歲,殷邛那邊已經為自己的登基鋪路了。

  殷邛另一邊無法忍受愈發荒唐的中宗,命宮人內侍毒殺中宗,以便他更快登基,袁皇后知道此事不能等了,便殺死一名與昭王身材相貌近似的小黃門,將外人從不知道長相的小昭王混於其中,然後將這四名小黃門分散開來,再了無痕跡的送出宮。

  縱然是送這麼一個小黃門出宮有所謂最基本的盤查,誰又能想像到這會是六年前已經「夭折」的小昭王。

  殷識鈺似乎還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縱然聰慧也無法從那小小宮室內窺得當年格局,崔翕將其藏在回南方的親族之中,將其名字各去半邊,化作言玉,成了崔家的小小奴僕。

  但當初的崔式才剛成婚,對於父親的行為極為牴觸,他幾次想要殺死言玉,崔翕卻直說「這孩子活著,是為了我忠君之名,一輩子的名聲,還是想保到最後。但要他養廢,卻有太多的辦法。」

  殷胥坐在矮床上,聽得乞伏道來此事,恍如隔世。

  他前世對於此事連半分都沒有瞭解,唯有俱泰掌權後大肆渲染殷邛當年登基時的不堪行徑,他對於殷邛如何殺兄弟後弒父一事有所耳聞,他一直認為那是俱泰為了抹黑殷邛的一面之言,如今從乞伏嘴裡聽來這一番話,主角雖是太后、昭王,可字裡行間仍能窺出殷邛當年的手腕,殷胥心中更受到衝擊。

  「臣只知道小昭王當年被送去南地,卻不知道他成為了崔季明的近侍,又頗受賀拔慶元和崔式的重用,王祿見到昭王後,心生惻隱,掩蓋此事,才致使如今的局面。」乞伏滿面自責道。

  自言玉成為崔家的奴僕的一年後,崔季明才出生,她一出生沒多久,崔翕隱退,崔式也左遷至建康。

  言玉早在十四五歲之前到底被崔家送到了哪裡,外人俱是不知,之後他才被送到了崔季明身邊,成了他的近侍。

  只是為何家中奴僕這麼多,言玉卻被選來貼身伺候她?崔式本不是要殺他,怎容得他受了重用?難不成是崔式想把他放在眼皮子之下看著?可既然如此,為何崔季明也被告知了言玉的黃門身份……

  他低聲問道:「王祿就是當年四個小黃門之一吧,所以他只消一眼就認得出言玉。」

  乞伏點頭:「正是,臣知曉此事,正是因為當年袁皇后派去照顧小昭王的那位老黃門,是龍眾當年埋在宮內的眼線之一,他之前便領了王祿做徒弟,並推舉王祿幼年入龍眾。只可惜他並沒有活到今日。」

  「宮內的黃門有幾個活到壽終正寢的,怕是當年宮內的眼線也死的差不多了吧。」殷胥低聲道。

  「當今聖人一直在密切尋找龍眾,而龍眾當年被中宗下了死令,絕不許為當今聖人所用,所以如今我們招攬眼線的行動也更隱秘些,宮內雖然有眼線,但是聯繫不算多,羽林之中倒是有不少眼線。」乞伏這時候的態度卻很坦率了。

  殷胥思索了一下大概也明白,中宗怕是從重新登基後,因袁太后派遣龍眾殺臨安王,他為了保住自己最後一招棋,防著太后,直接就對龍眾棄而不用。卻沒想到他這麼一防就是一輩子,龍眾到他死前也沒有再啟用。

  只是他或許最後才將龍眾的密言告訴了言玉……

  「王祿跟小昭王感情深麼?」殷胥卻忽地問起了這個。

  「他們相識時間並不算久,算起來也就一年多。但王祿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跟小昭王似乎一直玩的很好,一個是剛進宮稀里糊塗的小黃門,一個是從未見過同齡人的殿下,臣雖不知道當年,但玩的好似乎是在情理之中。」乞伏說道。

  不過王祿恐怕又聯想到如今昭王受崔家重用,心中怕崔家想要利用昭王身份鬧出大事,他隱瞞言玉存在之事又必定會牽連到整個龍眾,便想狠下心殺言玉,直接用言玉的死結束這件事。卻不料這言玉看著優雅文弱,卻有能重傷王祿的的武功。

  不過,看來王祿最終在昭王和龍眾的眾多老人之間選擇了後者。

  乞伏看著殷胥表情微有觸動,又補充道:「別看他長得人高馬大,他心思敏感,從小就很會照顧別人的想法,他長大後,龍眾的很多徒弟都已經離開,他不但沒有離開,宮內的月錢每次都寄出來給眼瞎後無法做事的老秦。」

  殷胥沒有說話,他跟王祿接觸並不算太多,但殷胥確實能感覺出來王祿的性情。

  「你們中,已經有人瞎了麼?想來他原來也是憑藉一雙招子做事的,如今瞎了怕是連生存都難。」殷胥嘆道:「那天,我看出來了,你的衣服面料雖好,卻相當不合身,幾次進宮穿的都是漿洗乾淨的舊衣,龍眾這些老人們日子過得如此不好麼。」

  乞伏抬起頭,他萬沒有想到殷胥當時看出了破綻卻並未戳破留了面子,又加上王祿受了重傷,他才剛剛聯繫上另一個刁徒,龍眾其他的老人至今不回信,心裡頭無力感陡升,如今話音都有些微微的顫抖:「臣懇請殿下……放棄龍眾吧。若是昭王得到龍眾,看到如今我們的樣子,也一定會棄我們於不顧的。」

  「龍眾如今落到這個田地,說白了還是殷姓的責任。」殷胥揉了揉眉心:「我對你們都已經失望的不能再失望了,不若把現在的狀況都說了吧。」

  乞伏抬起頭,半天才緩聲道:「當年老秦也是暗殺的好手,如今卻……還有那矮虎子如今在……」

  屋內傳來乞伏緩緩訴說的聲音,那位跪坐著的年輕皇子眉頭越皺越緊,乞伏卻在他臉上看到隱隱的愧疚與惻隱,他的表情從冷峻也漸漸便成了溫和的無奈。

  半晌後,殷胥才幽幽嘆了一口氣:「我到底是為什麼,回頭來趕著接上你們這一攤子啊,你們也是,為何不早說,這些情況瞞又有什麼用。」

  這口氣隱隱卻是將龍眾劃為了自己人。

  乞伏心中一軟,看來這位殿下,雖表面冷漠戒備,內心卻有點……溫柔啊。

  他將殷胥的反應,轉達給老秦、珠月和矮虎子三人時,面上的表情也堪稱是看兒子給自己倒洗腳水一般的溫情。

  四人圍坐在長安城南巷內一處深院內,灰撲撲的磚瓦,葉子發蔫的盆栽也是灰綠色的,連帶著那二層迴廊上垂下來的紅色紗簾都彷彿帶著一層厚厚的灰。這便是珠月養姑娘們的宅子了,院內一圈的屋簷只留下一小片天光,他們四個人愁雲慘淡的聊天時,長安渾濁的雨水也從那一點天井傾倒下來,沖刷著這間院子的灰色。

  珠月托著腮往外看去:「所以乞伏你打算如何?」

  「殺昭王。」

  「誰做?」老秦和珠月幾乎同時問道。老秦自然看不見,珠月對於同時開口的巧合抿著笑瞥了他一眼。

  矮虎子深深嘆了一口氣:「陸雙從西域回信了。他不願意回來,可回信也是好的。如今昭王已往西域去了,殺他,只有陸雙能做了。」

  乞伏望了一眼那雨水,才道:「那就寫信給他吧。順著咱們自己的道兒傳過去,也要好多天,昭王很有可能遁走西域,晚了就追不上了。」

  矮虎子點了點頭,這便手裡頭捏了個細筆,在一張薄絹上寫下字,字跡卻是深藍色,沁入絹中。

  「還要寫,辦之前王祿沒有辦好那件事。我們總要有些行動來彌補之前種種。」

  珠月撩了一下頭髮,也不管自己如今這個年紀做來這動作是否可笑,道:「陸雙如今在西域,乞丐的活計做的不錯。他當年是你們幾個爺們手把手教出來的,誰料得到剩下的兩個,只有他這個第一,以及王祿那個倒一。陸雙要再殺不掉昭王,咱們怕是也都沒機會了。」

  「我會將此事干係寫的清楚。」乞伏面色沉沉:「昭王不殺,便是給大鄴埋下刀尖!」

  老秦如縫上的嘴這時候才扯開一條縫,他或許因為雙眼不能目視,心中怨怒也是最多的:「這刀尖,是他爹親手給他埋下的,紮了也怪他生的時運。龍眾百年,四代人,這回到咱們老了,也是頭一次,將刀往姓殷的脖子上砍了!」

  這話一時無人接,只聽雨順著屋簷砸在石磚的院子裡,彷彿跟帶著怒一樣跳下來,決心要摔個粉碎似的,那一顆一顆水珠子在地上摔開八瓣的聲音震成一團,響的驚人。

  過了好一會兒,珠月才開口道:「這才什麼時候啊。東宮六子,胥才行九,以後……有咱們殺殷家人的時候。」

  **

  石城鎮的確算不上大,對於崔季明這種小時候生活在建康,大了又見過長安的人來說,石城鎮最有吸引力的便是雜了。與長安規劃的井井有條相比,石城鎮街道上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鋪子門頭,掛著的各類橫標與用風力旋轉的「燈箱」,地面滿是黃土,旁邊攤子上擺滿了各類油炸點心和肉食,還有交易瓷器地毯與兵器馬匹的店舖。

  崔季明正看著俱泰在前頭唾沫橫飛的跟別人砍價。

  他這麼個人兒走在長安街上必定會被不少人圍觀,可石城鎮彷彿見多了各種怪人,稀鬆平常。店家正彎著腰跟俱泰爭辯這炸糕用了多好的料,最終顯然是俱泰勝利了,他一手捧一個陶盤,遞給崔季明一份,看著熙熙攘攘的道兒上駱駝走過去一陣黃沙,崔季明連忙背過身兩三口吞了。

  「我多少天沒沾油了,真是饞的舌頭都能勾到他們家鍋裡去。」崔季明嘴邊塞得鼓鼓囊囊的,她吃的太快,俱泰才吃了一塊兒,連忙想把自己的遞過去。

  崔季明嚥了嚥口水,還是矜持的拒絕了。俱泰似乎很瞭解她的貪嘴,在賀拔慶元寬容的讓崔季明出來逛的時候,主動擔任嚮導,吃遍了小小的石城鎮。

  俱泰出來了之後顯然也很放鬆,他在長安的時候總感覺下一秒都要滾下去磕頭,這會兒卻是很自然隨意的跟那店家和食客閒聊。等到俱泰吃完,兩人開始準備逛回石城鎮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官驛,卻看著俱泰跑了一家賣皮毛的店內,買了一雙厚羊毛的鞋墊給她。

  崔季明愣了愣。

  「看你這幾日腳似乎被磨得挺厲害,走路都疼。」俱泰簡單道。

  哎呦這眼力勁啊!崔季明高興的連忙收下,正兒八經道了個謝。

  「你哪兒來的錢啊?宮裡的月錢帶出來的?」崔季明無意問道。

  「帶出來了點,我又從咱們隊裡那些跟著的漢人商人手裡買了點不重要的雜物,一路上只要有官驛,我就拿出去了一點賣給別的商人。」他說的容易。

  崔季明這些日子裡,的確是蠻喜歡跟俱泰說話,他雖然有意無意的討好她,但又表現的不扭捏不客氣,可能是長時間做下層人,心思又細又很懂分寸,說話做事讓言玉也都挑不出毛病來。

  她踢了一腳黃沙,旁邊木頭和土混作的小矮樓上,窗戶裡探出幾個跟跳進粉盒子裡打滾般的濃妝姑娘,還有些青灰眼窩胸前下垂仍紅衣開領的老妓女,對著崔季明招手擺弄。

  她看了一眼,跟燙著嘴般倒吸一口氣,猛地轉過臉來看俱泰,岔開話題:「這一路上,有你的老家吧,你打算什麼時候回老家?」

  俱泰竟然在跟那老妓女擠眼睛,聽崔季明問道,不太在意的答:「我老家遠得很,倒是以前在拔換住了好些年。做些小生意,後來你也是知道的,北道邊上,突厥勢強,回鶻南下,北路基本都毀了,我也是從家裡逃出來的。路上妻兒又被殺,運道也不好,再被吐火羅人當新奇玩意兒給逮了。」

  崔季明愣了一下:「妻兒?你多大了啊?」

  「我快三十了。」俱泰抬起頭,額前那又黃又黑的亂髮搭在傷口上。

  「……」崔季明真沒看出來,俱泰個子太小,平時走路蹦跶蹦跶的,跟個猴子似的:「我以為你二十不到呢。那你豈不是孩子都挺大的了。」

  「最大的要是活著都十一了,最小的才幾個月。我們當時從拔換走的時候,除了我,一家都給屠了。」他說的很稀鬆平常:「我家裡十三個女人,九個孩子,不算奴僕,二十二個人全死了。」

  雖然這個時候崔季明應該是滿面悲傷的道歉,但她第一想法竟然是……

  臥槽又是一個種馬!

  做點小生意,能養得起這麼一大家子?

  不過既然俱泰被那吐火羅人進貢到宮裡來,想來現在也被沒收作案工具了。

  看著崔季明一臉震驚,俱泰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頭髮:「以前做生意做的還行,算是有些錢,也養得起,我們那邊都這樣。」

  「真沒看出來,你還是浪裡好手啊。」崔季明真心誇讚。

  二人這麼晃蕩回官驛去,自高祖時期西域鐵勒各部臣服,便在南路、北路兩條絲綢之路上立下近百個官驛郵驛,用於使臣的停歇與軍報的傳遞。

  既然傳遞軍報,這些驛站也都各有私兵、物資豐富、戒備森嚴,普通人是不可能進入官驛的,縱然是賀拔慶元帶著庫思老一行來,也只有部分將領官員進入官驛居住,大部分人還是會駐紮在城內外。

  崔季明走入官驛大門時,卻看著自個兒小屋門口,言玉剛從屋裡走出來,眉頭緊皺顯得有些憂慮,看到崔季明才鬆了一口氣,朝她招手。

  「我要去辦些事情,國公爺讓我去送封信。」言玉走過來看著她說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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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8 00:24: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三十九章

  崔季明有些摸不清頭腦:「啊,那你怎麼還不去?」

  這點小事兒,怎麼還非要等她回來告別。

  言玉頓了一下,深深看著她才說道:「嗯,那我去了。你不用等我了,我先到了那裡等著,你跟著大隊人馬也要過去。大約三四天就見著了。」

  「這麼遠麼?」崔季明隨口問道:「你到底要去哪裡?」

  「播仙鎮。之前不是說那裡有個地方軍府,是賀拔家的旁支親戚做,過段時間要在那裡補給,再加上你可能也要暫留那附近,國公爺讓我去打個招呼,順便送封信。」言玉將這個理由醞釀了許久,看到崔季明十分信服的樣子,竟有些張不開嘴。

  「早去早回啊。」崔季明拍了他一下,笑著就要回屋。

  言玉看她一身暗紅色滿是皺褶的棉麻袍子,走過去只留給了他一個背影,想要叫住她,卻只說了一句:「你要聽話啊,別亂跑。」

  「哎哎知道啦,快走吧你!」崔季明頭也沒回抬了抬手不耐煩道。

  她就跟蹦蹦跳跳進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完全不知道身後人注視著她消失的目光。

  崔季明進了屋坐了沒一會兒,就又跑出來去廚房討些吃食,狼吞虎嚥後再回屋裡的時候,才發現自個兒桌上隨意的放著一封信。

  信封還是軍報樣式。

  崔季明嚇了一跳:「言玉怎麼這麼糊塗,說是去送信,東西還能落在我屋裡頭。」

  她哪裡有多想,拿了信就塞進懷裡,跑出去找馬。

  拽上好不容易洗的皮毛油亮的金龍魚,隨便往它嘴裡塞了一把豆子,就往外走去,這還沒走出驛站,崔季明又猛地折過身來,拎上了剛休息的俱泰。

  沒辦法,誰讓她不認路啊。

  也是賀拔慶元說了今兒給崔季明放假,她一騎絕塵拎著俱泰騎著馬跑出去,熟人看見了也沒有攔的,石城鎮簡陋的城牆邊下站著兩個蔫蔫的當地衛兵,崔季明用突厥話問道,那兩人果然回答:「您說的那人,剛從這邊走了沒太久。」

  俱泰給指著路,崔季明拍了幾下金龍魚,出了城朝著播仙鎮的方向走。

  城外駐紮著隊伍裡的那些商人,他們正在一群帳篷之間穿梭。看著崔季明一臉急色,快馬過去,動靜絕不算小。正跨坐在一個中年商人腿上笑著聊天的考蘭,看見那一騎快馬的煙塵眯了眯眼睛,說要去拿酒,嬌笑著斂了紗袍起身,輕輕擺著腰往遠一點的帳篷那裡走過去。

  他恰好路過阿厄斯,手指頭有意無意的蹭過阿厄斯耳廓,裝作去拿他身後水晶酒瓶,低聲道:「那小子,去追五少主了。」

  「哪個小子?」阿厄斯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

  「賀拔老狗那個帶金耳環的倌兒。」

  阿厄斯猛地回頭,顯然聽錯了重點:「你說那小子,是個倌兒?!」

  播仙鎮到石城鎮來往有過不少的馬匹,剛出城門的時候,馬蹄印記雜亂沒辦法辨別言玉的方向,走得遠了些,這些留不了一個多時辰的蹄印越來越少,崔季明很輕鬆就能找到時間最近的單騎蹄痕印,跟著追逐言玉的方向。

  日上高頭,陽光曬得崔季明面上火辣辣的疼,脖子後頭的衣領都被汗打濕,這已經出了石城鎮跑了將近小半個時辰了,言玉走過的蹄印還在金龍魚腳下,她卻沒在金色刺眼的沙路上見著半分言玉的影子!

  跑的太遠了,黃沙漫天連駱駝也見不到,金龍魚似乎也嫌那黃沙弄髒了它騷包的皮毛,不肯再撒丫子跑,就跟個大家閨秀似的扭著屁股走起來了,崔季明一向知道它嬌氣,如今簡直氣的想抽它腦袋。

  「這天怎麼沒有平常藍啊。」俱泰擦了一把汗:「三郎,你可當真是給他送東西來的,我看言玉郎君做事穩妥,不像是會落下這麼重要的東西啊。」

  崔季明掏出來:「這可是軍報的信封,放在我桌上。他又從我屋裡出來,怎麼不會是落下了。」

  她說著,又想起來這郵驛裡,哪裡借得到別的信封,言玉又不像是這麼馬虎的人,這會兒在陽光下曬得冒煙才讓她腦子清醒點,打開信封,拈出那張薄紙來。

  那紙輕薄的跟紗一樣透光,上頭黑字蒼勁有力,開頭卻是幾個字——

  「三郎啟:

   至此一去,說是得見,但等你到播仙鎮時,恐怕等不來我了。我……」

  崔季明心裡頭漏了一拍,她還來不得往下看,一陣風就將那薄紙吹了出去,空中蕩了一圈,白瑩瑩的彷彿隨時都要被吹爛。崔季明連忙下馬,伸手就去抓那信紙,所幸那信紙落到了不遠處,她驚得連忙去撲住,抓在手裡便要往下讀。

  遠處俱泰看她如此焦急,也跳下馬來,剛往她那邊走了幾步,就看到身後金龍魚無人牽著,往後退去,陡然嘶鳴一聲,轉身便往沙丘下頭跑去。

  俱泰傻眼了,開口要喊,卻不料身後一陣大風吹來,他就跟斜坡上的瓜一樣往下滾,滾的脖子都要斷了才停下來。半天才爬起來的俱泰,甩了甩腦袋,看到遠處的天邊,幾乎目瞪口呆。

  他灌了半嘴的沙子也不顧,朝著遠處還跪在沙地裡的崔季明喊。

  「三郎!走,三郎!是塵旋兒!是塵旋兒啊!」俱泰吼得嘶聲裂肺,聲音卻捲進了風裡。

  崔季明卻是因為手中的信紙被風吹碎才抬起頭來,眼前天還是微微泛藍,只是廣袤的沙漠裡,卻有幾支通天的黃色風柱如蛇身般猙獰扭動,四周瘋狂捲起的風如海浪掏走她腳邊的沙子,不斷的有狂沙如同鋪天蓋地的蝗蟲一樣往她身上撞來。

  這是什麼玩意兒?怎麼來的這麼快!

  眼前的風柱長得太像龍捲風了,崔季明縱然不知它叫什麼,心裡頭也也猜的到它的恐怖之處,沙漠之中經常會因為受熱不均產生局地性的旋風塵暴,速度超過颱風卻壽命短。身後傳來俱泰的嘶吼,崔季明回過頭去猛然起身,往俱泰的方向走去。

  周圍的風已經瞬息改變,剛剛四周還沒看到,如今卻出現了這麼多條風柱,想也是因為這旋風塵暴的移動速度太快,那風幾乎要讓崔季明變成吸塵器口下抓著地毯的螞蟻,她搖搖欲墜,俱泰卻更吃驚。

  剛剛要不是金龍魚跑了,連那四腳的畜生都能被吹起來,崔季明的腳步卻跟扎進沙子裡一樣,朝他走過來。

  她練了幾年的功夫,花裡胡哨的招式不會,下盤卻穩的驚人,別的女孩子都跟瘦柳一樣輕輕一推就倒,她雙腿雖然練粗了,卻腳下紮實的幾個漢子都未必推得動。崔季明暗紅色的棉袍吹的像是楓葉,她費力的走近,一把拽住了趴在地上不敢動的俱泰,眼睛睜不開,吼道:「金龍魚嚇跑了麼?!」

  「馬不跑也沒有用!」俱泰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吼了回去:「三郎,這風柱要是靠近,馬脖子都能擰斷啊!塵旋兒跟鬼一樣,起的特別快,根本沒法預測!」

  崔季明沒想到這麼厲害,俱泰臉上寫滿了驚恐,她也急了,眼見著沙子匯聚過來,在她腿腳處都快攏成了沙堆,只得拽緊俱泰的胳膊,拖著他往沙柱的反方向走。

  以她的武功底子,都走的如此艱難,崔季明明明知道自己現在情況十分危急,卻忍不住腦子裡全是剛剛那封信的開頭。

  他要走了?走去哪裡?!怎麼忽然在這中途要走的,難不成是賀拔慶元趕他走了?

  「來了。」她彎腰艱難的走著,忽地聽到俱泰的聲音有些顫抖。

  「什麼來了?!」

  「那風柱要來了!三郎趴下,捲飛了摔斷脖子只有一個死,趴下縱然埋住了,只要不昏過去,指不定還能活命!」俱泰幾乎是破音了,按著崔季明的腦袋往下壓。

  崔季明恨死金龍魚那個賣主的玩意兒,看著俱泰想護住她的頭,她連忙伸手把他拽下來,摁在沙地上:「是我拉你出來的,這事兒在我!你老實一點兒,就你這個小矮個兒風一吹就沒——」

  她還沒來及的說完,眼前一暗,背後的狂風就如同卡車撞在了崔季明腰上,她悶哼跪倒在地,兩手兩腳緊緊紮在沙裡,也不管自個兒的性別,直接拖過俱泰塞到身下,壓住身高一點點的俱泰,整個人如同一隻巨大蜘蛛緊緊扣在地上。

  風吹的她幾乎頭皮都要被刮掉,髮冠早飛了,兩個耳環砸的她臉頰生疼,耳邊聲音呼嘯尖銳,俱泰又驚又被她摁住動彈不得。他哪裡想得到這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跟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一般死撐著保護別人,他眼看著沙子和風從崔季明身下縫隙裡竄進來,連忙穩住身子抓緊崔季明胸前衣服。

  卻不料崔季明變了臉色,風吹的呲牙咧嘴了還不忘嘶聲罵道:「滾,放開手!你再抓我,我把你甩出去!」

  她才一張口,身子猛地不穩,俱泰正被罵的懵了鬆開抓她的手,忽地就看著崔季明被風掀翻在地,她滾在地上,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還想弓身趴回沙子裡,倆人便同時在地上被風捲走!

  崔季明感覺活像是躺在一個從山上滾下來的木桶裡,被吹的在地上連接打滾,滾的脖子幾乎折斷,口鼻中滿是沙子。她忽地身子一輕,感覺彷彿是被吹離地面,還沒來得及蜷身護住自己的關節,就像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被狠狠擲在地上,因為條件反射而亂晃的左臂哢嚓一聲響,腦袋又撞在了地上,徹底昏了過去。

  遠處在官驛外的商人們顯然也看到了那通天的風柱,一個個都忍不住直起身子探頭看去。

  「這是多少個塵旋兒啊!」有些人面上露出後怕的神情來,數著遠處一個個扭動的風柱:「早聽說石城鎮靠著且末河跟大沙漠,黑風和塵旋兒來的無法顧及,唯有住在本地幾十年的老嚮導才能提前預測啊!」

  「那風柱過不來吧!咱們要不然也躲一躲去!」

  「過不來的,塵旋兒起的快,沒得也快,不過路上的人就倒霉了。」

  距離如此之遠的商隊都有些恐慌,阿厄斯倒是配合的與身邊的人討論了一下,考風和考蘭澤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忽然城內傳來一陣喧囂,眾人轉過頭去,只見到賀拔慶元沉著臉騎在馬上,身後是幾十人的小隊,黑甲穿戴整齊,快馬飛一般的往那風柱之地去。

  考風站起身來,望向那一隊人馬的背影,回頭看向考蘭:「莫不是賀拔老狗去追少主了?」

  「不可能,少主這次走是以送信的由頭,肯定是賀拔派出去的。」考蘭動了動睫毛:「莫不是因為那金耳環?她剛剛急急忙忙跑出來的……」

  「幸好謹慎,挑在了今日。」考風拿起旁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遠處,言玉踏上沙丘,衣抉翻飛,回望了一眼身後的扭動的風柱。前頭引路的是個佝僂灰白頭髮的白衣老頭,二人登上了沙丘,這才看到一隊百人左右的馬隊正靜靜的立在黃沙之中。

  為首的中年男子約不到五十,身形偉岸五官突出,棕髮結辮,絡腮濃鬚,頗為突兀的鷹鉤鼻,耳垂掛著青銅的掛飾耳環。身後的近百人也多是鐵勒各部的打扮,他們頗為粗獷的外貌與膘肥的馬匹立在那裡,使一身青袍的言玉更顯的單薄優雅。

  這馬隊旁邊又立著幾人,身著漢袍,寬袖戴冠,走下馬來行了個禮,其中一人手裡捧了個白色披風,抖開來替言玉披上。

  言玉伸手摘掉了頭上滿是黃沙的巾冠,扔給了那漢人。

  「阿哈扎。」言玉拱了拱手:「還沒見面便給我安排這麼一齣好景緻啊。」他指的顯然是遠處的風柱。時間與地點皆是對方所定,他走出去不過幾十里,遇見了那白衣佝僂老頭沒多久,就撞到了這等天災,怎麼都不是巧合。

  阿哈扎笑了,聲音如同胸腔裡轟鳴的大鐘:「少主初來此地,自然要小心行事。只有這嚮導能帶人穿過龍旋沙,只怕那賀拔老狗心眼兒多,追了什麼蹤跡而來。如此,大可汗也放心些。」

  言玉翻身上了那漢人牽來的黑馬,白色的披風攏住青衣,半截蓋在馬背上。靴子是髒污的,褲腿的皺褶裡藏有沙子,青衣層層疊疊半舊的顏色,攢髮的唯有一根樸素的木簪。

  遠遠看去,從頭到尾都像是個多年不得志的窮酸書生,眉間都習慣性的凝著家裡揭不開鍋的煙火清愁。

  阿哈扎也是第一次見到所謂的「少主」,或許是做過多年照顧旁人的角色,他面上是和善且謙卑的笑意,說話時抬起睫毛來看別人的神色,彷彿習慣了傾聽,這樣子總會讓阿哈扎和他殺戮多年的手下有些瞧不起。

  阿哈扎畢竟是這個年紀,在西域叱吒的年份也不比賀拔慶元少,言玉不論是外頭叫著怎樣的身份,如今在突厥與南地的連通之間顯得多麼重要,都不能阻止他的輕視。

  言玉也沒露出什麼打量的神色,只是如同見了故友一般笑著。

  豔陽天下,從沙丘另一側卻策馬來了一名男子,似乎是傳信著,從馬上飛下跪了行了個禮,便湊到阿哈扎身前,說了一句什麼。

  阿哈扎面色未變,只是目光在言玉身上轉了一圈,笑了:「說是附近關隘情況有變,大可汗急著要見五少主,還請少主快些隨我啟程。」

  剛剛給言玉遞披風的幾個漢人也都是年紀不輕,蓄有短鬚氣度翩翩,雖做著奴僕的事卻氣質卓然,他們似乎一直避免跟阿哈扎那一行野人般的漢子距離太近,如今表情也多有疏離淡漠,這一句話傳來,越是阿哈扎面色不動,他們心裡愈是生疑。

  言玉卻似乎渾不在意般踢了踢馬腹,轉臉對上阿哈扎的目光時,才抬了抬睫毛,瞳孔籠在睫毛下扇子般的藍色投影裡,就連阿哈扎都彷彿覺得這青袍髒靴,日曬黃沙也抵不住殷姓的血脈下那種窺透人心的銳利。

  一個手裡頭什麼也沒有的庶支廢王爺,多少年在崔家、賀拔家眼皮子底下盯著,還有如今的能耐,阿哈扎彷彿這才想起來那雙給崔家人端茶倒水的手,也是隱隱捏著各方線頭的手。

  熟悉清河崔家事務、隨賀拔慶元行軍、南地與那幾家連通,又是上一代僅活著的跟大鄴皇帝最親近的血脈,白皙的連青筋也看不見半分的手背此行來握著的不止是韁繩。

  他上了年紀又常年拚殺而不可一世的腦子瞬間清醒。

  言玉率先帶著那幾個儒士打扮的漢人往北方策馬而去,他耳裡驚人,可將剛剛那句傳話聽了個真真切切:「賀拔慶元帶了個約五十人的隊伍,兵甲齊全,神色焦急,往風柱那邊去了!」

  懷疑的種子在啊哈扎心裡頭埋下,言玉也無法解釋賀拔慶元的行為,如今多說無益,身份尷尬,不如就這麼放著吧。

  距離他的背影不過十里開外,賀拔慶元到達之時,那轉瞬起來的風柱已經幾近消失,他跳下馬來緊緊抓住韁繩,放眼望去全是黃沙,哪裡有半分人影。

  旁邊將士看賀拔慶元神色難看到極點,連忙跟著下馬,幾十個人散開,在這片廣袤的黃沙上搜尋著。崔三郎若是真的撞上那風柱,十幾歲少年,捲入空中再摔下來怎麼都是個死,縱然沒有被外傷所殺,昏迷過去後埋在沙下,無法掙扎,那更是死的連屍首都找不到。

  若是還活著,早就爬起身來了。

  賀拔慶元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看到了言玉走後沒多久西南側的風柱,心裡有些詫異,只是順道問了一句崔季明,竟然才知道她策馬追了出去!

  不論是賀拔慶元還是言玉都沒有想到崔季明追出來,竟然是那麼個腦子轉不過彎來的理由。賀拔慶元看著周圍的將士,剛要開口叫他們掘地三尺也要將她找到,忽然聽到有人振臂高呼:「將軍,找到了!找到了!」

  賀拔慶元鬆開韁繩,竟然在鬆散的沙地上踉蹌了一下,粗糙的手扶在滾燙沙地上,身邊副將立刻要扶,賀拔慶元擺手,朝著那發聲的年輕將士的方向大步跑去。

  那將士先發現的其實是匍匐在地上的俱泰,跑過去一看那抬起頭來的是那侏儒,心裡頭涼了半截。

  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俱泰手腕上綁著一段衣帶,另一頭繫在他後頭半邊身子埋在沙裡昏迷不醒的崔季明手上,他似乎兩腿已經無法行走,只靠著在地上匍匐,想要拖出崔季明來。

  賀拔慶元帶著一幫人走過去,連忙手腳並用的拔出半邊身子入土的崔季明,她捲曲長髮糊在臉上,額頭上靠近鬢角的位置滿是鮮血,幾乎磨破皮肉露出頭骨,左臂軟軟的搭著,背後一片衣服都被刮開,露出大半脊背,全是一道一道摩擦的深深的血痕,血肉裡全是吸飽血的沙子。

  那些平日裡教崔季明摔跤的親兵不敢再看傷口,卻陡然發現崔季明雖然背上的肌膚也是天生的小麥色,平時看四肢並不覺得,如今看來……頸長腰窄,骨架竟如此細瘦,後背上肌膚被傷口襯得格外細滑,一時間幾個平時跟她玩在一起的年輕將士一打眼均是一愣。

  賀拔慶元猛地扯下自己身上淺色的麻質披風,裹住滿身是傷的孫女,不敢使勁兒抱她,臉色沉得可怕。

  他一掃眼,就看得出那幾個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愣頭青的神色,他們基本上都混在軍中的傻小子,也不是花叢過的人精,縱然打量出一點不對來也不明白,賀拔慶元冷峻的眼光劃過這些親兵,聲音忽地如炸雷:「傻看什麼!帶上這侏儒,歸隊!」

  這火氣來的太突然。

  一幫愣頭青連忙翻身上馬,有人想接過崔季明來,賀拔慶元一腳將他踹邊上去了。

  他抱著崔季明上了馬,這才發現崔季明鞋子都沒了,褲腿被風拆的跟拖把一樣,小腿露在披風外邊,旁邊的親兵也是頭一回看著賀拔慶元如此小心細致,將崔季明從頭到尾包好,就跟捧個易碎的瓷器似的,放在身前,連馬都不敢使勁兒抽,這麼給送了回去。

  考風和考蘭從賀拔慶元出了石城鎮就一直在關注著,這會兒看到黑甲隊伍如此快就回來了,愣是沒有找見崔季明,只看到了後頭掛在馬鞍上跟頭死豬一樣臉都青了的俱泰。考蘭指了指,他們才看到在賀拔慶元膝頭那個只露出一點捲曲長髮的裹得嚴嚴的人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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