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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福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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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竹宮惠子]TIGER X DRAGON 1~10[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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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18: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2

    直到蓮蓬頭的熱水從頭上淋下,全身凍僵的肌肉才得以恢複正常。龍兒以帶進浴室的浴巾仔細擦干身體,歎了一口氣。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眼前姑且只是解除性命危機。

    「洗完澡了嗎?」更衣間傳來北村的聲音。「嗯。」如此回答的龍兒將浴巾圍在腰間,把頭露出浴室門外。

    「雖然只是半干,總之我先弄干內褲與襪子。衣服……嗯……還……嗯~~嗯……」

    北村以手心摸過龍兒攤在別人家中洗衣機上的牛仔褲,然後雙手抱胸低吟,偏著頭似乎無法接受。「這件好了。」他先把內褲遞給龍兒,拿起吹風機說道:

    「還是再多弄一下好了。」

    「夠了夠了,這樣就行,可以穿就好。」

    謝了,感謝你幫我大忙。由衷感謝的龍兒低著頭,擺出相撲選手出場的姿勢,右手以手刀的形狀上下揮動。北村趁著龍兒借用浴室時,用吹風機幫龍兒把濕淋淋的衣服吹干。明明他自己也是連件外套也沒穿地便走在雪中,同樣也是全身冷透,但是一直沒有休息。龍兒始終聽見吹風機的聲音。

    浸過快要結冰的河水,衣服想必沒有那麼容易干,不過接過的內褲確實如同北村所說,熱烘烘的已經干了。

    「唉……感覺總算松了一口氣。濕內褲一直貼在冰冷的屁股上,感覺真的很不舒服。」

    在浴巾底下穿上內褲的龍兒點點頭。北村看著他的動作開口:

    「你的穿法真像准備上游泳課的女生。」

    說出這句奇妙的話,北村露出笑容打算一笑置之。

    「什麼……咦……?」

    稍微想了一下,龍兒忍不住張大眼睛。准備上游泳課的女生?我很喜歡喔,一粒一粒的口感真是叫人忍不住──才不是在想這種事,他只是瞬間覺得自己的好朋友很可怕。

    「……你偷看過女生換衣服……?」

    「你──在胡──嗯亂想什──麼!?」

    北村拿下因為濕氣而起霧的眼鏡擦拭,同時以詭異的音調回答:

    「小學沒有更衣室,所以男女生一起在教室里換衣服。」

    「什、什麼嘛……害、害我瞬間真的被你嚇到。話說回來,你別一直盯著我看。我可不像你,被人看見裸體我會害羞。」

    「我沒看我沒看。」

    你看──我可沒在看。北村直挺挺站在龍兒眼前,故意扶著重新戴上的眼鏡,用力睜大眼鏡後頭的眼睛。「笨蛋!跟春田同等級!」龍兒也如此吐嘈。兩人開了一會兒玩笑之後。

    「……逢坂不曉得換好衣服了嗎?」

    「她……的頭發又長又卷,應該沒那麼快。」

    他們仿佛都在找尋適當時機,小心翼翼逼近核心。

    雖然不可能看穿天花板,不過兩人一起沉默看向樓上。和龍兒同樣全身濕透的大河,此刻正在二樓借用亞美房間的浴室。

    在下個不停的雪中,一行人逃進川嶋家里。

    這棟占地寬廣的兩層樓建築,貼著很有氣氛的磁磚。一樓住著亞美父親的哥哥與他的妻子,二樓則是改建成四間套房並排的公寓形式。亞美就是借用其中一間。公寓部分雖然獨立,但是大家會在一樓一起吃飯。根據亞美的說法,自己的房間就好像距離遠一點的小孩房。

    一樓目前沒有其它人。亞美用鑰匙幫男生開門之後,就領著女生上二樓。龍兒向亞美表示借用浴室會被發現,但亞美只是簡單響應:「跟他們說是我用的就行了。毛巾之類的東西你可以自由取用。」

    北村和龍兒兩人小心翼翼待在川嶋家客廳。他們希望自己不是這樣偷偷摸摸造訪,而是以亞美朋友的身分進來悠哉參觀。暖色系的燈光照射中間往上凹的天花板,花樣沙發上隨意放著抱枕、羊毛衣、雜志等等,標示每個家人的固定位子,看起來相當舒適。四面八方都感覺得到帶著家中居民溫度的生活痕跡,超越美觀建築或優雅品味。

    對于受到跟蹤狂騷擾而逃離老家的亞美來說,姑且不論本人是否留意,龍兒認為這個家

    不但為她提供容身之處,對她更是莫大的救贖。可是──

    「……川嶋的伯伯一家回來看見我們在這里,一定會認為我們是強盜雙人組,而且還光明正大地洗澡……」

    踩在舒適的厚浴墊上,龍兒不安地左右張望,整齊擺放的乾淨毛巾、化妝品、刮胡刀、牙刷和牙膏──這里盡管舒服,但是自己畢竟正在逃亡,不宜在此久留。

    仿佛是受到催促,龍兒也不管牛仔褲依然冰冷潮濕,直接拿起快速套上,然後穿上T恤和連帽上衣。現在的他還無法預測未來。

    「總而言之今天晚上不用擔心。亞美說屋主剛出門值夜班。」

    「夜班?他們是醫生嗎?」

    龍兒的腦海里一瞬間浮現母親晚上工作的臉。像是要揮去那個影像,他粗魯撥弄濕發,必須快點吹干。

    「先生在大學附設醫院工作,太太則是看護,在另一個地方工作。亞美說他們在早上之前都不會回來,可以暫時放心。雖然姑且可以安心,不過……問題在我家。『那個人』到我家里來了。」

    北村再度拿下蒙上一層霧的眼鏡,粗魯地用衣角擦拭鏡片。龍兒的指甲不停撥弄吹風機開關:

    「……那個人,這種叫法聽起來好像有什麼內幕。」

    「是有內幕啊。算是大魔王嗎?」

    「出場方式也很嚇人。是搭保時捷?」

    「沒錯,保時捷。而且該怎麼說,又是個孕婦。」

    大河的母親來到北村家,北村對她說道:「我大概知道她會在什麼地方。我去帶她回來,您在這里等我。」離開家門便聯絡亞美和實乃梨,三個人一起到處尋找龍兒與大河。

    也就是說,大河的母親目前待在北村家。北村的手機接到數通家里打來的電話。

    「媽媽如果提到亞美,他們或許會找到這里。不過……算了,到時候假裝不在家就好。」

    北村眯起沒戴眼鏡看起來更大的眼睛,對龍兒笑了。

    「……真的很抱歉。」

    直到現在龍兒才真正感覺到,自己雖然像個男人用力大喊:「我要戰斗!我要逃跑!我喜歡大河!我、我、我!」結果卻是牽連周圍其它人,給朋友添麻煩,讓他們擔心之余還要出力幫忙。

    龍兒摩擦眼皮低下頭,深刻地體認現狀。自己終于和大河心意相通,但是這種沉醉在兩人世界里的決心,如果少了他人的犧牲與協助就無法成立。在河邊看到亞美時,我喊了什麼?被拉上岸邊後,借用朋友的外套,最後還和大河一起躲到亞美家。

    不對,如果沒有掉進河里的意外──沒跌進河里,情況就會不同嗎?我身上只有連搭公車都不夠的零錢。如果大河沒把錢弄丟──二四〇〇〇元,我們能夠逃到哪里、逃到幾時?頂多只能躲在寒酸的小旅館里一個禮拜吧?我也不曉得哪里有寒酸小旅館。可以確定會驚動警察。還有另一件不容動搖的事實──是朋友剛才到處尋找我們、擔心我們,為了我們在雪中來回奔走。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就算繼續下去也是一樣沒用,必須接受幫助,所以現在才會被溫暖的熱水澡所救。

    這樣好嗎?

    真的只有這種方法嗎?

    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不應該是這樣。」

    那麼你想怎麼樣?我給你機會,說吧。就算命運之神如此問我,我仍然答不出來。

    「可是、可是、該怎麼說?真的……我和大河真的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有什麼關系。」

    北村用力搖頭:

    「我也是有過染成金發的時候……這並不是因為你曾經為我做過什麼,所以我回報你。當然我沒忘記你為我做的,但是我要說的不是那個。高須,我也有充分的『參戰』理由。」

    朋友的話在飄著淡淡香草香氣的明亮更衣間里響起。龍兒認為朋友說的是真心話。然而即使這是北村的真心想法,也不代表我和大河可以順理成章接受他們幫助,或是牽連他們。

    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喉嚨深處哽著一種不舒服,仿佛漫長延續的算式,從一開始就有錯誤卻沒發現,還在繼續計算下去。想將手指仲進喉嚨催吐,但是龍兒辦不到。

    「從剛才稍微聽到的內容判斷,逢坂要被她母親帶走了吧?逢坂曾說過自己百般不願意卻被迫離開這里、從我們面前消失。既然如此,這已經不只是你們的問題。逢坂也是我的朋友,這種時候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北村說得毫不猶豫:

    「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不能看到彼此相愛的兩個朋友被拆散,所以我會伸出援手。」

    沒有躊躇、毫不猶豫,也不誇張。

    「你和逢坂總算、終于好好把話說明白了,對吧?」

    龍兒誠實點頭回應。不管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他都想把此刻看見的全部心意,化為言語傳遞出去。

    「……我不想和大河分開。」

    龍兒撥開沾在濕冷臉頰的頭發,拼命動著笨拙的嘴:

    「因為我喜歡她。」

    龍兒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溫暖的指尖再度變冷,彎腰准備穿襪子。身體僵硬讓他站不穩,沒辦法一下子穿上。

    北村也能理解吧。

    大河喜歡北村的心意絕無虛假。而自己也希望大河和北村能夠順利──「不順利比較好」的想法,搞不好曾經在心中夠不到的地方強烈震蕩,這一點也是毫無虛假。我對櫛枝實乃梨的心意當然同樣不假。這些不是錯誤,只是曾經全力活過、過往的瞬間。

    這樣活下來,現在才能在這里。不過到達這里並非易事,往往會弄得腳步蹣跚、傷痕累累,仿佛一塊滿身瘡痍的破布。即使如此,仍然走過已逝的過去活下來。不光是自己,龍兒認為現在活著的每個人,都曾經為了「現在」殘破不堪,還是努力走了過來。

    到了現在,自己在這里喜歡大河。

    「既然如此就別離開她。」

    北村重新戴上眼鏡,以宏亮的聲音簡短有力地說道:

    「我會全力支持你們。」

    我們活在當下,擁有同樣的現在。北村的確是我的戰友,可是黑暗的不安此刻仍然席卷我的心。把朋友拉進自己的戰場真的好嗎?龍兒目前還是找不到答案。

    「……不過我有點覺得……自己的作戰方式似乎錯了。」

    「好好思考吧。我絕對站在你這邊。」

    龍兒用吹風機吹干頭發這段期間,北村一直沉默等待。頭發雖然干了,映在鏡子里的自己看來莫名緊繃,簡直就像怯生生的流氓──不對,是怯生生的小動物。

    龍兒穿上濕透的運動鞋,用借來的鑰匙將一樓鎖上,兩人一起往二樓亞美的房間走去。他們敲過門,聽到亞美的聲音:「門沒鎖,進來吧,」便進入房間。

    「唉呀,這是岩石吧。根本不是食物的硬度。」

    「妳放了什麼東西進去?什麼目的?目標是誰?」

    「怪了……我明明只是把巧克力融化之後重新凝固而已……」

    「真是奇跡的化學變化。連可可粉都感到驚訝吧。」

    「這已經算是武器了。拿這個應該可以暗殺兩、三個人。」

    「奇怪,為什麼會變這樣……」

    一進門就看見三個女生窩在暖桌的旁邊,將巧克力擺在桌上發出感慨。那是大河親手做給亞美的巧克力。龍兒也看到上面印著三個齒痕。

    實乃梨轉頭看向龍兒和北村,皺起眉頭說道:

    「這個真的很厲害。剛剛想說吃點甜的東西,一咬下去才發現沒人咬得動。令人發狂的強度,可謂狂度(注:日文的「強度」與「狂度」發音相同)。」

    亞美接著說道:

    「唔!高須同學都是河水臭味!那條河果然很髒~~!」

    「很髒啊,白天看來就很渾濁。啊啊,我的二四〇〇〇元沉下去了……」

    大河穿著向亞美借來的成套可愛運動服,望著龍兒一臉正經:

    「剛才要是再拼一點,搞不好可以撿到。」

    「妳……說那是什麼話……再說為什麼只有妳借到漂亮衣服……!」

    「唉呀,因為我想龍兒應該穿不下。」

    「不用了!妳穿來的衣服呢!?」

    在那邊。大河連肩膀也縮進暖桌里,用下巴指向房間角落。外套姑且用衣架晾起,但其他衣服則是濕淋淋塞在塑料袋里。

    「喔喔喔……」

    龍兒差點被怒濤一般的現實感受淹沒,思考像是被掃平、遭大力沖走,這股壓倒性的真實感是怎麼回事?無論自己如何煩惱、如何思考、隨波逐流,脫下的衣服正在一點一點腐爛,連這個瞬間也是。

    「總之不要站著,進來暖桌吧。佑作也是。你們兩個應該可以擠一擠吧?」

    亞美將暖桌空下來那邊的被子稍微拉起。

    窗簾長度有些不夠,距離地面還有幾公分的縫隙。家具的大部分都是金屬鐵架。小電視、成堆雜志、iPod專用喇叭、名牌包包等東西全部亂七八糟堆在鐵架上。因此亞美的房間充滿暫時居住的感覺。

    「……沒有床鋪,妳睡哪里?」

    「打地鋪。暖桌拿出來時,睡鋪就收進櫥櫃里。」

    「也沒有書桌。」

    「有啊,這個。」

    亞美整個人縮在暖桌里,用手心拍拍暖桌的桌面。

    沒床、沒書桌,想不到這麼普通……龍兒環顧四坪大的套房,以奇妙的語調說著。亞美對他點頭說道:

    「別擔心,我的老家可是時尚……話說回來,這家伙睡著了。」

    身旁的大河連腦袋都縮進暖桌里,用頭頂著實乃梨的腰,縮成一團發出打呼聲。

    「應該很累吧。就讓她睡一下。」

    聽到北村的話,原本准備搖醒大河的亞美縮回手。所有人沉默了一會兒,聽著大河的聲音仿佛是在確認。接著實乃梨率先開口:

    「那個,剛剛大河和我們聊天時,我沒有問她。」

    她稍微壓低音量,一邊玩弄連帽上衣的繩子,一邊盯著暖桌上某人吃剩的橘子皮:

    「就是,呃……大河和母親的情況很不妙吧?她討厭母親再婚的對象,也討厭母親……是這樣嗎?」

    「那當然。」亞美斜眼看著實乃梨的側臉,代替大河回答:

    「從父母離婚時她是跟著父親,就可以推知一二吧?一般說來,雖說雙方都有責任,不過女孩子通常跟著母親。既然她不是跟著母親──我說妳一直自稱她的好朋友,怎麼好像不是很了解老虎的情況?」

    「我曾經和大河因為老頭……大河父親的事大吵一架。後來雖然重修舊好,不過家里的事似乎成了不可觸碰的禁忌。」

    龍兒突然想起一件詭異的事。大河在聖誕節發表好孩子宣言之後,曾經送給爸爸和再婚對象耶誕禮物,記得當時沒看到送給母親的禮物。至少大河所准備的東西里,沒出現寫有類似母親名字的禮物。大河甚至不知道母親懷孕。還有──對了,在校慶遭到父親狠狠背叛時、和狩野堇打架而停學時,大河都未曾向母親求助。校外教學受傷時母親會現身,也不是她主動找來的。

    龍兒不知道大河是不想向她求助,或者基于某些原因不願向她求助。總而言之,她們母女之間的裂縫,或許比想象中來得嚴重。

    「不管怎麼說,老虎個人是因為不想離開高須同學而逃亡的,對吧?因為跟著母親,就必須和高須同學分開了……趁著這家伙睡著我才說──」

    亞美稍微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大河後腦勺,刻意壓低聲音。她似乎有些猶豫,視線略過坐在正前方的龍兒下巴:

    「高須同學想必已經有所覺悟,才會搞成現在這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認為你們兩人准備要做的事太過不切實際。」

    我要繼續和龍兒一起逃亡,然後和龍兒結婚。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人反對我們在一起。就算我們還是小孩子,也無法將我們拆散──亞美似乎在回想大河說的話,大眼睛里帶有情緒波動。龍兒看著亞美的表情,沒有開口的他心想: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龍兒之所以存在這里,正是因為泰子過去做出不切實際的事。泰子懷孕之後離家出走、生下小孩,十八年來與父母親切斷一切聯系,獨自將龍兒撫養長大。因此龍兒能以自身的存在來證明即使是高中生,只要真心想逃,還是能夠成功。所以龍兒知道自己辦得到。

    亞美當然不知道這些事,繼續說道:

    「說起來就算真的私奔成功、結了婚,一定就是幸福快樂的結局嗎?高須同學和老虎決定兩個人一起生活固然好,不過該怎麼說,因為家長要拆散你們,因此你們打算逃到十八歲生日那天,取得結婚的正當性?得到權威人士的保證?認為這樣做家長就會放棄離開?鏘鏘!這樣?啊──啊──真是夠了,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總之你們抱怨大人、無視大人並且決定舍棄他們,這樣真的好嗎?話說回來,誇下海口說等我成為大人之後怎樣怎樣,然後再向大人、老虎的父母反擊,認為這樣就能解決事情……根本就是小鬼的做法吧?只要合自己的意就好?」

    龍兒沒有回嘴,視線看向自己的指尖。亞美說得沒錯。

    問題是龍兒不斷想起自己親眼所見的泰子生活方式。那就是范本,而且龍兒准備照著做。另一方面,他又同時覺得自己是泰子自私生活方式下的受害者。

    泰子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于是利用龍兒的人生打算挽回。龍兒心想,既然這樣,我要逃跑又有什麼不對?

    我體貼配合每個人,壓抑自己的希望,認為只要按照周遭人們的期待行動就行了。可是周圍的大人只想隨著自己高興操縱我。發現這一點之後,我無法響應期待,當然也不想將一切一刀兩斷。但是既然我討厭周圍每個人為了自己而控制我,難道我不能堅持離開他們嗎?如果我不能帶著大河遠離周遭,過著只屬于我們的人生,我就沒有辦法擁有自己的人生,也無法成為大人。

    接下來或許將演變成兩人休學,然後一邊工作一邊生活的狀況,也許再也不會和泰子見面。這雖然不是自己的希望,但是龍兒也不打算讓泰子撫養大河和自己。

    「……高須和逢坂如果已經下定決心,並且決定貫徹到底,我會盡我的全力加以支授。只要是幫得上的忙我都幫。」

    北村離開擠到有些悶熱的暖桌,伸展背部坐在亞美的韻律球上。他和轉頭仰望的龍兒四目相接,不由得聳肩掩飾自己的害羞:

    「聽到你說你們打算突破萬難結婚時,我真的好高興。這個做法的確不合規矩,世人來看也認為太早,但那又有什麼關系!」

    不愧是北村,即使高舉雙手坐在韻律球上,仍然能夠保持平衡,毫不動搖。

    「櫛枝不是說過自己的幸福要由自己決定?我也是同樣想法,我的幸福由我自己決定。高須和逢坂也要靠自己決定自己的幸福,然後緊緊抓住!我也一樣笨拙,但是再笨拙的家伙總有一天必定能夠抓住幸福!不管過程有多麼手忙腳亂或是搞得亂七八糟都無所謂。有什麼關系!只要最後幸福就好!」

    「雖然不是多數表決,不過──」亞美邊說邊豎起雙手食指:

    「反對一票,贊成一票,我和佑作各一票,最後關鍵是妳。妳有什麼看法?」

    實乃梨瞬間停下玩弄橘子皮的動作,低著頭對亞美的臉伸出手,仿佛在說等一下。另一只手遮住自己低下的臉。

    「櫛枝……」

    龍兒忍不住湊近看著她,內心思考:在這種走投無路的狀況下,就連實乃梨也受到影響,說不出話來嗎?亞美也稍微噘起嘴巴,和龍兒一起彎腰望著實乃梨的臉。結果──

    「……噗哈!」

    「噗呼呼!」

    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對、對不起……有點太大……」

    橘子塞在實乃梨的嘴巴里,正好牢牢卡住張到最大的口腔,不留縫隙的緊密程度甚至讓她無法咀嚼。實乃梨一副很難受的樣子,橙色果汁流到下巴。「等一下、等一下。」她邊說邊拼命地想把橘子吞下去,仿佛咽下整只老鼠的蛇一樣硬是塞進喉嚨,然後終于──

    「哇啊啊,嚇死我了……沒想到我的嘴巴比想象中來得小……」

    喝了口茶、調整一下呼吸之後,實乃梨說出似乎早就決定好要說的話:

    「我呢──」

    看了睡著的大河一眼之後繼續說道:

    「我認為大河的母親就這樣把她帶走非常不講理,我不認同也不想和大河分開,更不希望大河傷心,也不希望高須同學傷心。不希望,或者也可以說是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這個世上沒有所謂『正確』的事,人類沒有資格決定自己做的事絕對正確或不正確。我只是選擇讓我最喜歡、最重要的大河和高須同學不會難過的方法。我贊成現在暫時逃走。」

    [插圖037]

    「話是這麼說的嗎!?」

    亞美焦急地放大音量:

    「如果老虎不在,我也會傷心啊!也希望想辦法啊!可是!你們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我明白亞美想要表達什麼,不過亞美可能不知道,大河家的父母基本上是──」

    垃圾。

    ──她八成想這麼說。龍兒看著實乃梨突然結巴的嘴巴,心里冒出這個想法。不過在緊要關頭踩煞車,沒稱呼好朋友的父母親是「垃圾」或許是正確選擇。

    大河不曉得在何時已經醒來,嬌小的肩膀從暖桌里鑽出來,用手指梳了一下沾在臉上和肩膀的柔軟長發:

    「……小實,後面的話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大河和平常玩鬧時一樣,用頭磨蹭實乃梨的肩膀。實乃梨也以量體溫的動作,將自己的額頭貼近大河,一時之間雖然不甘願地咬住嘴唇,最後還是輕輕點頭說聲:「真的對不起。」聲音雖小,但是龍兒也聽見了。

    「我知道蠢蛋吉擔心我們。」

    暖桌的熱度讓大河的臉變得通紅,眼眶也被染紅:

    「再說,媽……臭老太婆……那個女人……媽媽是來幫我的,我也明白。我想她是打算盡她身為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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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19:25 |只看該作者
的責任。可是媽媽離婚時把我留下,自己跑去男人那里,我實在忘不掉這件事。現在她肚子里又有小孩,那是她自己選擇、所愛之人的小孩,而我是媽媽拋棄之人的小孩……無論如何,我無法奢望媽媽能夠如同期待一般愛我。雖然她是來幫我,可是只要我一有期待就會落空、就會事與願違,太常遇到這種情形,我都已經習慣了。我知道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絕對無法得到。在某個角度上來說,我是一路接受這種教育長大。可是──」

    與沉痛的發言相反,大河臉上帶有淺淺的笑容。然後她看看亞美、看看北村、看看實乃梨,最後與龍兒對上視線:

    「……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很溫柔,了解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我像中毒一樣不想離開他。他是有點怪的家伙,但是我喜歡他的聲音、他的說話方式、他吃東西時張開嘴巴的樣子。喜歡他的手、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不過事實上這些事一點也不重要──」

    龍兒撐著臉頰的手肘依照慣例滑開。「一點也不重要啊?」實乃梨小聲吐嘈。「不重要。」大河點頭回應。北村只是沉默不語,亞美則是皺著眉頭。

    「我只想一直看著他,永遠記得他,永遠。事實上光是看到他就會怦然心動、心跳不已,但是我還是想看。光是靠近,腦袋就會變成一片空白……不知不覺變成這樣,自己也阻止不了,即使心里告訴自己要停止、要停止、不能這樣,但是完全沒用……必須停止的原因,主要是因為那個男孩另有喜歡的女孩,而那個女孩也喜歡男孩。這一切雖然是事實,卻基于友情與信義等原因遭到遮蔽。而真正讓我挪開視線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不能抱持期望,一旦期望一切就會全部毀壞。已經與龍兒不喜歡我,或是我不想嫉妒小實這些『現實』無關,只要我一有所期待、真心想要伸手抓住什麼的瞬間,就像魔法真的存在,全部都會破滅──這種想法雖然很蠢,但是我真的這麼認為。」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大河輕聲換氣:

    「我現在仍然隱約有這種想法,不過已經停不下來。我是真心想抓住龍兒,或許逢坂家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毀滅吧。這一切都要怪我。」

    「沒那種事!」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哪有那種事!」

    「妳是笨蛋嗎!?」

    四個人一起吐嘈,最後是由實乃梨的戳眼攻擊收尾。「啊……不小心戳太深了……對不起……怎麼辦……」大河按著雙眼趴在暖桌上:

    「……這種小事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保持趴倒的姿勢,大河以含糊的聲音開口:

    「我也要戰斗。如果想要和龍兒在一起的想法會讓這個世界毀滅,無論到哪里,就算離開這個世界,我也要生存下去,絕不認輸,不放棄龍兒。還有,我也不放棄小實、北村同學……以及蠢蛋吉,因為我喜歡你們,無論是多麼嚴重的毀滅、無論我在什麼地方,也不會忘記自己喜歡的人。」

    龍兒凝視自己面前的發旋,心里想著該說些什麼。什麼樣的話能夠更有力量、更確實地傳達我的覺悟與想法給大河還有大家呢?

    想了一下,龍兒半開玩笑地開口:

    「……那麼妳……准備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嗎……?」

    高須……

    高須同學……

    高須同學……

    你這家伙……

    感覺冷是因為下雪的關系?跌進河里的關系?或是因為充滿這個房間的空氣溫度?叫人忍不住環顧四周的冰冷沉默整整經過五秒──

    「唔唔唔唔唔哇啊啊啊啊~~~~~~~~惡心死啦啊啊~~~~」

    「……有到哭出來的地步嗎……」

    亞美刻意以吟詩般的語氣發出精彩長音之後掉下眼淚。斜眼看著她的龍兒認為只是平常那種厭惡又刻意的百分之百假哭,卻遭到亞美泛紅的眼睛瞪視:

    「慘了,停不下來啦~~~~~~~~呼啊~~媽~~~~~~媽……」

    「……有這麼誇張嗎……」

    這下子知道比起之前說過的壞話、毒舌言語,到頭來還是簡單的冷笑話攻擊最有效。亞美起身說道:

    「這個給你,快走吧~~~~~~~~」

    「喔……!」

    亞美從鐵架上的LV鑰匙包上拆下一把鑰匙拋給龍兒,龍兒勉強接過一看,那把老舊泛黃的鑰匙似曾相識。

    「……這該不會是、別墅的?」

    「對。」

    亞美擤過鼻子,歎了口氣,輕輕擦去臉頰的淚水,像是在避免摩擦肌膚:

    「有電,不過沒瓦斯。打開水表箱的開關就有水。不過用了之後多少會留下證據。」

    龍兒看著大河的臉,大河也猶豫地看著龍兒,兩人舉棋不定──

    「……我們不能這樣。麻煩妳到這種地步,實在是說不過去──」

    龍兒打算把鑰匙還給亞美,但是亞美卻把手伸到背後,不肯收下:

    「不然你們打算怎麼辦?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你們兩個不是決定私奔了?既然如此,哪管難看、給人添麻煩,都應該不顧一切逃走啊!我又沒叫你們住一輩子!打工也需要住的地方吧!如果你們不打算去也沒關系,總之為了保險起見,先把鑰匙帶著吧!」

    ──這件事如果曝光,亞美會遭到怎樣的責罵?

    思考所有可能性之後,龍兒無法將那把鑰匙收進口袋,只能像個電池用盡的機器人停止動作。警察找上門之後,一且知道是亞美提供躲藏的地方,她八成會受到與離家出走的我們相同……搞不好會受到比我們更嚴厲的懲罰,甚至被當成教唆者。

    亞美已經有所覺悟了嗎?亞美這家伙,熱烈憾動心靈的「情感」力量總是這麼驚人。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有什麼關系!」

    真的好嗎?

    「呃……『至少傳個簡訊回家吧。我很擔心。』我媽媽傳來的。今晚差不多該就此告一段落了。他們說不定會到這里。你們要直接離開嗎?」

    「……即使要去亞美家的別墅,恐怕已經趕不上電車。暑假去的時候我就查過時刻表,如果沒記錯,晚上很早就沒車了。若是直接從這里出發……」

    「我和龍兒都沒錢。」

    「我借你們。啊、不過恐怕真的沒車了。等我一下,我記得可以用手機查時刻表。」

    「……不,沒關系,不用查了。」

    龍兒對拿出手機的亞美如此說道,然後看向大河:

    「大河,我們先各自回家一趟。我回家拿錢。妳明天想辦法來學校。拜托母親至少讓妳在最後能到班上露個臉,可以嗎?」

    「……我不確定。媽媽本來還說退學申請書只要用郵寄的就可以,不過……如果我跟她說想直接交給班導,或許可行……你打算怎麼對泰泰說?」

    大河面前的龍兒頓時語塞。回家之後泰子在家吧?聽說只有大河的母親待在北村家里,所以泰子應該和龍兒吵架之後便一個人回家。可能去上班了。

    「……我想她應該去上班了。不過──」

    如果她在家──怎麼辦?該說什麼?總不能什麼都不交待,明天直接從學校消失吧。

    「你一定要為剛剛說的話好好道歉,一筆勾銷才行。然後向泰泰說明我們的事,取得她的諒解。泰泰一定能夠理解,她會站在我們這邊。」

    她不會懂,也不可能站在我們這邊。龍兒心里雖然這麼想,但是沒有告訴大河,只是偏著頭含糊帶過。泰子的自私便是要對抗的敵人,甚至已經到了只有逃走的地步。龍兒必須為此一戰,只有盡可能試著讓一切順利。

    有時會面臨催促,但也只有掙紮前進。

    眾人一起走出門外,發現雪已經停了。

    柏油路面上的透明積雪頂多一、兩公分,只要氣溫稍微上升,或是用鞋子一踩,馬上就

    會融化。

    所有人立刻注意到距離亞美家幾步,十字路口的黑色保時捷。低底盤的獨特造型跑車滑過眾人身邊停在路邊,大河的母親沒把引擎熄火,便下車走近大河:

    「JUICYCOUTURE.」

    她抓住亞美借給大河的連帽上衣後領,看了看標簽。她的眼神總是讓人覺得冷漠,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在夜里看來也是淺灰色的關系。

    「川嶋同學是哪位?是妳嗎?」

    她的視線看過龍兒、北村、實乃梨之後,停在亞美臉上:

    「這件衣服不便宜。我付錢給妳。」

    「咦?呃,沒關系!請不用放在心上~~!」

    亞美以平常的做作女風格揮揮手,但是大河母親從小型手拿包里掏出錢包的手勢毫不遲疑,讓人聯想到跑車的流線外型與強硬作風。

    「這樣夠不夠?」

    「呃,其實那不是我……應該說是父母買給我的──」

    「那麼請把錢交給妳的父母親。」

    亞美手上拿著五〇〇〇〇元。龍兒也不曉得那個金額適不適當,但是看樣子她打算用這筆錢買下這件衣服。她打算將大河的痕跡全部抹去。

    龍兒忍不住想到清除廢棄巢穴四周幼狐痕跡的母狐狸,牠以尖銳的爪子消除痕跡,又拍又踢避免留下氣味。

    「走吧。」

    大河不安地再次回頭。

    看看北村──他的身分支持大河的每一天,是大河懂憬的對象。大河看著他的臉。

    看看亞美──互相對抗、互相爭辯、互相動口又動手,但是一回神才發現她們已經變成好朋友。大河看著她的臉。

    看看實乃梨──她最喜歡的朋友。

    接著人河看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戀人。

    「保──保重了。」

    龍兒聽見大河的話,忍不住輕輕發抖。

    知道這是演戲、是一時的別離,但是反而讓他感到害怕。如果這次真是永別,那該怎麼辦?「喔。」龍兒一邊揮手回答,同時克制自己飛奔過去的沖動。

    追上去比較好嗎?如果現在讓她走,會不會真的變成最後一面?既然如此,是不是現在立刻抓住她的手逃走比較好?

    可是車子仿佛切斷他此刻的猶豫,發出高亢的關門聲。透過充滿霧氣的車窗無法窺見車內情況,大河就這樣與母親搭著車子離開,就算想追也追不上。

    實乃梨也差點飛奔出去,但是她和身旁同樣蓄勢待發的龍兒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互相牽制,兩個人拼命忍住。

    「應該……不要緊吧……」

    北村喃喃說出這幾個字。

    「一定不要緊的。因為老虎看起來雖然走了,其實她還在這里。」

    聽到亞美的話,實乃梨也點頭同意。

    ﹡﹡﹡

    少了雙鞋的玄關、無人在家的寒冷與黑暗、關起的窗簾、竄上腳底的冰冷安靜──這些都是泰子外出工作時,家里理所當然的景象。踏入寒意刺骨,因為外頭下雪而感覺潮濕的黑暗,龍兒緩緩轉頭看向四周。

    一開始發現不對勁,是他注意到鳥籠不在原本應該的位置。

    他看過自己房間,也看了泰子房間,確定鳥籠的確消失。龍兒甚至忘了換下濕答答的衣服,在2DK的家里來回走動。心中決定與其繼續煩惱,不如直接詢問,于是打電話到店里。當他表明自己是泰子的兒子時,聽到對方反問:「媽媽身體要不要緊?她會休息到什麼時候?」龍兒才知道泰子沒去上班。直到放下電話打算去問房東,才注意到放置在矮飯桌正中央的東西。有著松鼠標志的通訊行便條紙上寫著一個住址。

    上面寫著最近的車站,也寫有電話。旁邊是耶誕舞會時戴過的手表。

    「……」

    龍兒喉嚨發出奇異的聲音。

    還來不及想這是什麼,他便已經明白。原本還在思考自己離家出走,拋棄泰子獨立生活,這樣真的好嗎?真的是大人的做法嗎?可是要對抗大人,唯有這個辦法,所以還是必須舍棄家人,和大河……可是……沒有什麼可是,根本不需要煩惱。

    因為被舍棄的人是我。

    這次泰子回到自己舍棄的娘家,舍棄了龍兒。

    「啊。」

    沒有感想,只有一片空白的腦袋。怎麼會有這麼蠢的母子?

    我們母子還真像,一旦被追得窮途末路就想要丟下對方逃走,這點實在很像。該不會是看誰先拋棄誰、誰先逃跑誰贏、誰被拋棄誰輸吧?真沒想到她會立刻變臉,趁著今晚帶著家中寵物小鸚一起走。原來我才是輸家。

    龍兒跪了下來──應該說沒有必要繼續站著。等龍兒注意到時,自己已經跌坐在榻榻米上。他逐漸弄不清楚自己在看、在聽、在做、在想什麼,試著呼吸幾次。長長呼出的氣息細微顫抖,變得斷斷續續。

    又要從這里開始嗎?

    他也不曉得自己從哪里想到這句話。「又要從這里開始嗎?」只是不斷重複。「又要從這里開始嗎?」他甚至忘了眨眼,或許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已經累到極點、渾身無力。明明如此,又要從這里──脊髓仿佛一節一節遭到擊碎,「喀嚓、喀嚓!」逐漸崩塌,就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又要將一切打碎,從屈膝開始嗎?

    要重複幾次才夠?

    滴答、滴答──龍兒這才注意到手表發出的微弱聲音。秒針每動一下,就會發出輕巧的聲音──「……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驚人的氣勢因為他撞到紙拉門而停止。

    「又要從這里開始了嗎!?」

    龍兒趁勢翻倒矮飯桌,轉身抓著腳跪在地上,以全身的力量碰撞牆壁、雙手敲打榻榻米、抱著頭、揪著臉,附近沒有其它東西可打,只好毆打自己的大腿:

    「為什麼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鬧、了!又要、從、這種事、做起了嗎……還要……繼續下去嗎……!?」

    龍兒扭動身體發出尖銳的叫聲,抓住自己的身體。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夜晚、這樣仿佛遭到撕碎的痛哭夜晚,才能抵達終點?這樣傷痕累累的局面,到底能不能夠結束?

    「大河……大河!大河────────!」

    龍兒放開喉嚨像個嬰兒一樣哭喊。過來!拜托妳過來我身邊!龍兒不斷重複傳達不了的吶喊,倒在榻榻米上。

    ──這就是大河所說的「大毀滅」嗎?

    只要想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只要奢望,就會摧毀一切。是這樣嗎?我雖然被母親拋棄,但是我原本就沒資格受傷,因為本來是我打算拋棄母親逃走。

    沒錯,結果只是自己希望的事實現了。這不正是我原本希望的?

    龍兒拼命抬起扭曲的臉,環視寂靜無聲的客廳慘狀。他要親眼看看願望實現之後的結果。矮飯桌的桌腳撞到紙拉門,把門弄歪了。除此之外──

    「……啊……啊啊……!」

    看到門上有一個被手表打穿的洞。

    「……大河……!」

    龍兒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把臉埋進雙腿的膝蓋之間。這是自己造成的。龍兒放聲大哭。手表打穿的地方,正是大河在春天第一次襲擊這個家時弄出來的洞。洞上用給北村的情書信封剪出的花瓣形狀貼上,原本寒酸的紙拉門因為那抹櫻色變得莫名優雅,和這間老舊租屋十分搭調,龍兒非常喜歡,所以即使後來有無數次換紙的機會,龍兒總是會找借口維持現狀。沒想到現在會被手表打穿一個洞。

    這樣一來,大河存在的痕跡又少了一個。

    會不會愈喊她的名字,她就離我愈遠?

    我不要。龍兒拼命在腦海中描繪、想象自己牽著大河的小手,兩個人一起跑向某處。跑著跑著,身後的地面不斷碎裂坍塌,逼得他們不得不繼續逃跑──結果就連想象的世界也逐漸崩塌嗎?

    喊到喉嚨沙啞,龍兒咳個不停。

    如果這就是因果報應,真是報應得夠徹底啊,真的……在龍兒疲倦到關閉電源的大腦角落有了這個想法。

    舍棄父母的泰子在此舍棄龍兒。因為若是不這麼做,龍兒便會舍棄泰子。龍兒的小孩一定也會舍棄龍兒吧。若非如此,就是龍兒舍棄小孩。而那個孩子也會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被孩子舍棄。

    既然我是這樣活下來,或許就該面對這樣的命運。大河也被父母親舍棄,于是她舍棄父母、舍棄孩子,或是被孩子舍棄。羈絆總是這樣切斷,與情愛無關,只是連鎖效應不斷持續,舍棄人的一方被舍棄,被舍棄的一方舍棄人──就是這種模式。

    因為我們不知道世代羈絆連系的方法。

    于是龍兒慢慢發現。自己原本打算拋棄泰子,卻早先一步遭到拋棄,原來被留下來沒有想象中的悲傷。看得見的,是悲傷。不只是此刻現在的悲傷,還有過去與未來,能夠看到這股悲傷即將連綿不絕持續下去,這一點才叫人悲傷。

    龍兒也看見與大河一起逃走的結局,那里也有悲傷存在。

    與自己一起私奔的未來,大河會悲傷。然後她一定會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于是在她強力主張自已沒有放棄,但卻放棄與父母的羈絆之後,大河的雙眼最後看到的是悲傷。

    原來如此。龍兒一個人獨自落淚。沒有任何人看見,只是任由淚水繼續沾濕雙頰,已經到了無力拭淚的地步。

    大河因為害怕一切崩解、為了守住對我的愛,而選擇割舍對父母的愛,將之當成祭品奉獻出去,選擇對高須龍兒的愛。我不清楚大河是否有意這麼做,不過……原來如此。

    我要把大河帶到哪里去?想讓她看見什麼?對于拋開一切之後得到的人生,我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終點?

    根本沒有毀滅這回事!期望不是壞事!龍兒很想這麼說,但是龍兒自己就像揮舞鐮刀破壞世界的死神。而且說不定就連為了我們粉身碎骨的朋友,也會成為毀滅的一部分。

    被卷入這場騷動,出力協助龍兒與大河私奔,這些朋友說出「只要你們能夠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的同時,也不知不覺把自己擺進悲傷的連鎖之中。

    不能害他們受到牽連,所以我不能這麼做。我是愚蠢到不知道自己能耐的小鬼,我是只有外表長大的半吊子,我真的有能力就這樣帶著大河離開、消失嗎?我也害怕自身的愚昧。

    「……我果然……做錯了嗎……」

    龍兒詢問的對象是大河。

    他覺得此刻的自己有如沉在水底──原來我一直待在這種地方。一直長眠于這個比凍結的冰河更深、光線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下嗎?不過這里很安全。用身體保護著頭縮成一團,龍兒一直沉在這里。感覺總算、總算在剛才吐出一口氣。

    大河。

    呼喚那個人的聲音與氣泡一同浮起。眼皮仿佛堅硬的鱗片,為了追逐氣泡而睜開,沉重的腦袋終于能夠抬起。伸手扶著榻榻米起身,龍兒從長眠之中醒來,以四肢的爪子抓住水底,扭動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的巨軀。

    睜開射出強光的雙眼,龍之子小心翼翼往上浮。

    撥動沉重的水、搖擺尾巴,追逐自己吐出的氣泡,一點一滴提升速度。

    (上升、上升、再快一點。)

    在2DK的客廳里、自己發狂打翻的矮飯桌前,龍兒拭去淚水,單膝跪地緩緩起身。他移動雙腿走向盥洗室,用足以讓人凍僵的冰水洗臉,然後拿起毛巾擦拭,脫去發出異臭的衣服放入洗衣籃。

    脫掉內衣褲,換上乾淨的家居服。龍兒以充滿殺氣的眼神瞪視鏡中通紅的臉。

    (──必須更快一點浮上水面。)

    躍然而上的身體拱起水面,濺起白色的泡沫,分開的海面立著轟然的水柱。巨大影子在海上延伸,飛沫化成豪雨落下,海嘯削開大陸,誕生許多新的島嶼。接著他以四肢奔向天空,一口氣貫穿白云。吞下雷電的他甚至學會如何飛翔。

    這個世上有想見的東西,于是他開始尋找。此刻龍兒的想象力已經能夠躍上平流層。

    (吃飯。先吃飯再說。該去哪里?去哪里才好?有大天窗的大理石房間,里面掛著紅色窗簾,房內還有暖爐……不,要能夠看到東京鐵塔的夜景……或是彩虹大橋的夜景比較好?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一定很美。在星空底下也不賴。干脆去月球、火星、木星……還是地球好。我想看到彩虹……有大瀑布的水花飛濺,就能夠制造彩虹。天空是……我喜歡夕陽西下的天空。)

    嘿咻──龍兒用力將弄翻的矮飯桌扶正抱起,避免摩擦榻榻米,將它輕輕搬回原本的位置。座墊也放回各自的位置,依序是我的、泰子的、大河的。然後配合桌子角度將電視遙控器擺在右邊。

    (紅色的夕陽。太陽是金色,灰色云端有如燃燒一般發光。那朵云的底下正在下雨。把一張大、超大的餐桌擺在……海邊的……不好,還是黃昏時刻的熱帶大草原正中央。遠處有瀑布和彩虹,犀牛和長頸鹿慢慢走過。)

    龍兒的手用力左右擺動,將矮飯桌擦亮。

    (桌布一定要純白色。)

    攤開包袱,龍兒看見熱帶草原的熱風吹漲桌布。草原海洋的波浪層層相連直到天邊。遠處傳來野獸的叫聲,鳥類振翅──龍兒總是在電視櫃備有數根高須棒,方便隨時想要清理時取用。他從筆筒里拿出一根割過電視下方,那里經常有被靜電吸引的細小灰塵。龍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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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19:41 |只看該作者
(餐前酒,先端出甜水果酒。梅酒……太普通了。草莓酒或無花果酒比較好。用可以看見紅色夕陽的透明小玻璃杯飲用。)

    龍兒就這樣蹲在電視櫃旁邊,眼睛有如老練的獵人閃閃發光。他的目標是電視後面電線交纏的插頭四周。無論龍兒怎麼注意,不知打從哪來的塵埃總是馬上讓那里變得一片白。

    喝喝喝──龍兒露出門牙,以高須棒較細的那頭來回戳刺。首先把眼睛看得見的灰塵簡單去除,不過關鍵要看接下來的動作。先把插頭全部小心拔下來拉出,「喔!」不禁發出叫聲。隱藏其中的灰塵紛紛掉落,他趕緊用抹布快速擦去。

    (接著是湯、前菜……等等,不能一個人一個人服務喔?)

    在大家還沒坐上大草原的餐桌前,一切都無法開始。

    大河一定會嘟嘴抱怨有蚊子、有動物的氣味:「那邊好像有什麼動物大便!真是看不下去!龍兒!讓時光倒轉,在我看到它之前收拾!」她旁邊的實乃梨則是會說:「牠們是動物嘛,有大便也是很正常的。」……看到站著忙東忙西的龍兒,她會離座幫忙。至于亞美──「唉呀呀,實乃梨好、體、貼~~你們兩個感覺很可疑耶?」她將香奈兒包包擺在大腿上,漂亮的臉蛋帶有壞心的表情。「趕上了!抱歉、我遲到了!學生會的工作太忙!啊!」……急急忙忙趕來很有誠意,可是北村不要脫衣服啊!?餐桌還有空位。「櫛枝~~等一下吃大便時,不要咖哩~~咖哩~~亂喊喔!」看來春田想吃咖哩。能登則是有點幾分靜不下心。啊啊,原來如此。他在意坐在亞美旁邊聊天的香椎和木原。主動找她們說話就好了吧。

    「……唔喔。喔、喔、喔……唔哇哇……」

    插頭的金屬片之間也卡有灰塵。聽說只要靜電發出的火花引燃灰塵,就會釀成火災。龍兒巧妙操縱握短的高須棒,盤坐在地仔細打掃,連小地方也不放過。

    吹過大草原的風撫過腦後的頭發。轉頭發現2DK的屋里出現無邊無際的草原。

    法國菜?意大利菜?中國菜?干脆吃日本料理吧。端出一大鍋的煮芋頭,說不定大家會很興奮。一整排的蒸籠不斷冒著水蒸氣,拼命蒸熱小點心。里面有肉丸子的意大利面,加上滿滿起司的焗烤。煮得很干的海鮮雜燴湯。大碗里裝有滿到快掉出來的巴伐利亞布丁。裝飾著含羞草的蛋糕塔。也煮了白飯,因為再怎麼說還是少不了咖哩。春田鼓掌歡迎咖哩進場。

    巨大餐桌旁有狩野堇的身影,北村起身准備幫她拿看起來很沉重的行李箱。戀窪老師也在同學的鼓噪下盛裝前來。小鸚也乖乖待在盤子邊,還有房東也來了。泰子當然也在。假裝搭乘進口車的逢坂陸郎徒步前來,不曾見面的夕也和他在一起。大河的母親、再婚對象,還有已經出生的健康寶寶也在場。泰子的父母也來了。還有腹部塞著雜志、戴著金光閃閃勞力士手表的龍兒父親也來了。過去分開無法再見、未來將會遇見的人們全都來了。

    大家都圍在龍兒的餐桌旁邊。

    所有人開懷大笑。因為大家都在,最疼愛的大河才能夠在龍兒的世界中心大笑。大河笑了,龍兒才能比任何人都要放聲歡笑。

    大河喜歡的人們一個也沒少,都在這個世界笑著。非得這樣才行。希望和大河一起度過的明天是這個模樣。龍兒的期望只有這麼一個。

    「……好!」

    插頭周圍全都清理乾淨,龍兒伸手將抹布翻面,跪在地上用力擦拭電視櫃。走進盥洗室、洗淨抹布擰干之後,開始擦起洗臉台。然後跪下擦地板,再一次清洗抹布。

    「上吧!」

    龍兒趴在小得可憐的木板走廊上,雙手推著抹布准備擦地。「預備──」屏息,「出發!」開始擦地板。他以沒穿鞋的腳一口氣擦到廚房角落,用手仔細擦過牆邊。轉過方向往回擦,一直線擦到玄關。

    全部都是我的期望。

    作夢有什麼不對?懷抱希望有罪嗎?

    少一個人都不行。不放棄。大毀滅絕對、絕對不會來。我也想讓大河看見自己飛向天際時看到的世界。不過要做到這點,或許──

    「……米……」

    龍兒撿起膝蓋壓到的米粒,用力咬緊嘴唇。這里所有的痛苦與傷悲,都必須由龍兒自己吸收。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以毫不猶豫的眼神看往前方。如果能夠不客氣地把自己比喻為飛向天際的龍,那就再也沒什麼事情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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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2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3

    鎮上的路樹腳下還有一點積雪,但是已被一起上學的小學生玩得沾上泥土、快要融化殆盡。位在大河家大樓入口大廳的樹叢下方,也由大到小,排著很難用「漂亮」來形容的雪球。龍兒看著那顆小雪球,嘴角浮現一抹笑容──不過本人是想噗哧一笑。那顆小雪球與其說是雪球,其實只有蠶豆大小。

    是昨夜下過雪的關系嗎?今天早晨的冰冷空氣感覺比平常更潔淨。

    小孩子夠不著的屋頂與紅綠燈上方,仍然戴著雪白帽子,不過在晴天太陽的照射下,看樣子也撐不了多久。那些雪從邊緣開始融化,落下大顆水滴,在柏油路面化成水灘。

    龍兒避開水灘,大步走在櫸木林蔭道下,終于在十字路口角落看見對自己揮手的人影。

    「高──須──同──學。早、歐斯曼──」

    「三光。」(注:歐斯曼三光,〇usmaneYoulaSankhon。出身肯亞,在日本活躍的藝人)

    龍兒輕輕舉手正經回答,感覺背後的國中女生說聲:「好冷!」只見她超越龍兒、看向龍兒的臉之後,便以同手同腳的動作加快速度離去。實乃梨一如往常站在十字路口,一如往常因為寒冷而凍紅臉頰。她圍著格子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肩上掛著運動背包。

    「……大河果然沒來嗎?我還以為在這里等她,或許她就會和往常一樣出現。」

    實乃梨下巴附近的頭發被風吹散,耀眼到讓龍兒眯起眼睛。

    「她沒回去嗎?」

    「沒有。我也有些期待,所以等到三點還沒睡……只是希望落空了。」

    也是。實乃梨呼出一口白色氣息。

    「我相信她會來學佼……否則就麻煩了。」

    「是啊。對了,你到三點為止都在干什麼?」

    「整理房間、清理廚房排水溝、把鍋子刷亮」

    「喔喔……這是怎麼……」

    「然後吃飯。本來想吃大河給的巧克力,不過還是放棄了。」

    「啊,我也放棄了。牙齒好像會斷。」

    「我最後是用牛奶融化,做成熱可可喝掉。」

    「喔!真是個好主意!我也來試試!用牛奶嗎?能融開嗎?」

    「撈掉浮起的一層不可思議的油,接著我就失去意識……」

    「……大河到底給我們吃什麼?」

    兩人有默契地看著綠燈變成紅燈。等到下一個綠燈,什麼都沒說的兩人一起邁步向前。

    真冷啊,不過天氣好好。在幾公尺的距離只是出聲閑聊,然後──

    「……確定要逃嗎?」

    「確定。」

    「要去哪里?亞美家的別墅?不會兩個人一起消失吧?」

    「說那什麼話,居然擔心這種事?我那麼不值得信賴嗎?」

    兩個人四目相對,實乃梨有些慌張地激動揮手大喊:

    「不是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我擔心嘛──!」

    「……明明就是。」

    實乃梨還在擔心龍兒與大河私奔的結果。「我雖然相信高須同學,還是不安到看了好幾遍《風與木之詩》(注:《風と木の詩》,竹宮惠子的少女漫畫作品)!」──龍兒也認為實乃梨的擔心是理所當然。倘若自己站在她的立場,也許會比實乃梨更雞婆、更加不安,甚至忍不住插手吧。雖然他沒看過《風與木之詩》。

    「既然你沒看過,我也不再多說。不過很慘喔!不然那個『高校教師』(注:日本連續劇,劇本為野島伸司)也行,試著回想一下!我昨天整晚睡不著,真的胡思亂想了很多事情。想起亞美說的話、北村說的話、大河說的話、我自己說的話。想了很多很多……」

    「我說的話呢?」

    「太冷所以忘記了……話說回來,那是什麼?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害我又想起來了。連亞美都哭了。」

    仿佛背著沉重行李,彎腰的實乃梨以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真的態度,將嘴巴噘成へ字型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睛稍微上抬,不發一語思考。

    龍兒稍微猶豫了一下,從她背後──

    「喔,『小實』。」

    用力以書包角落撞擊實乃梨的背。書包晃得比想象中厲害,發出沉重的聲音撞向大衣。

    「唔喔……!」

    或許是不甘心自己因此腳步不穩,身高較矮的實乃梨轉身露出仿佛被怨念火焰熔化的蠟燭一般可怕的臉。在多年前十二月的下雪日子里,遭到斬殺的吉良上野介也是以這張表情呻吟吧。(注:吉良上野介,日本傳統戲劇「忠臣藏」里赤穗浪人討伐的對象)

    「妳的臉超恐怖的……」

    龍兒忍不住說出真心話。實乃梨轉身大叫:「怎麼樣……」

    「不過妳和我約好會繼續勇往直前,我也保證會繼續相信妳。所以妳會勇往直前吧,小實……櫛枝。」

    「……大概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停下來思考,向前走吧。走向下一個階段,往前走這件事永遠叫人害怕,但是一旦決定前進,就別反悔。這是妳教我的。」

    「做好決定了嗎?你也是嗎?」

    「我決定了。決定逃走,然後回來。」

    「……大河呢?」

    「大河也一樣。她一定會回來這里,回到這個我和妳還有大家都在的地方。為此我們必須逃走。」

    龍兒的手指畫了一個大圓之後指著兩人腳下。實乃梨像貓一樣,腦袋跟著手指繞了一圈,嘴里說句:「這樣啊。」接著她抬起頭,總算露出今天第一個耀眼笑容。在早晨強烈的光線下,睜大的眼睛比太陽更加強烈、更要閃亮發光。她用力伸展軀體,仿佛是在暖身。

    「好,快遲到了!用跑的!」

    「喔!?等、等我一下!」

    實乃梨以跳躍的步伐大步跑在平常上學的路上。龍兒也連忙追上。一下子突然全速奔跑,對于睡眠不足的龍兒來說有些痛苦,不過氣喘籲籲吸進肺里的冰冷空氣,反倒讓他覺得很舒暢。

    「啊──櫛枝學姊!早!」身穿同樣制服的少女對實乃梨露出笑容。「早!」實乃梨舉起右手簡短回應。「你們真有精神啊。」騎著腳踏車經過的同學笑著說道。「很好!」「很好!」兩人一起模仿大河昨天說過、超越流行成為固定用法的語氣回答。

    「喂──高須!太快了,稍微等一下,太快了!」

    大力揮手跑近的人是能登。喲!龍兒稍微放慢速度,與能登並肩。

    「老虎呢……今天沒有一起來!?」

    「大河有事沒能一起來。可能已經先到了。」

    「太、太好了……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能登一手按住眼鏡避免滑落,一邊和龍兒並肩奔跑,同時有些結巴(一點也不可愛)。

    「……高須有沒有從大師那里聽到什麼?」

    「什麼?」

    「……有沒有聽他說昨天收到巧克力之類的?」

    「誰給的?」

    「……算、算了!哼(真的不可愛)!」

    「抱歉抱歉,我是開玩笑的。其實我知道你在說什麼。」龍兒追上氣呼呼跑開的朋友,兩人正好來到校門──

    「啊!發現叛徒!」

    「嗯~~?還在想是哪里來的小兵,原來是小登登、小高高和櫛枝!早~啊~!」

    春田一如往常的蠢蛋打扮,硬是把灰色連帽上衣的帽子塞在立領學生服里,冬天的空氣讓他的長發干澀。一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擺出芭蕾的阿拉貝斯克舞姿(注:身體往前挺,一只腳往後擺,雙手前後平伸的動作)。但是能登雙手抱胸、雙腿並攏跳到旁邊代表「拒絕」之意,以扭曲的個性發出低聲呻吟:「叛~~徒~~!」

    「咦~~!別那樣說嘛!我又沒有特別隱瞞~~!」

    「啐!可惡的淫蕩貴族!你就和頭發中分的女朋友一起建立赤裸欲望原形畢露的黏膜巴別塔吧!總有一天神之鐵錘會制裁你……!」

    「小登登~~!等一下~~!相信我~~我可是清白的~~!還沒有赤裸欲望原形畢露~~我們目前什麼事都沒發生~~!」

    春田以悲慘的模樣追著能登,然而──

    「春田同學有女朋友!?真的假的!?等等!快把詳情告訴老爹!」

    春田身後因為八卦而眼睛發亮的實乃梨,也開始追趕春田。

    「對方是個姊系美女喔!我怎能忍受這種事……!」

    能登代替春田回答實乃梨:

    「明明可以早點告訴我們!突然兩人一起出現在我面前,當下我真的超級震驚!感覺被拋下了!感覺遭到背叛!妳懂嗎!?」

    所有人吵吵鬧鬧奔向鞋櫃,龍兒從能登身後輕拍他的肩膀:

    「能登,既然如此我也先跟你說一聲。其實──」

    「呀啊啊啊啊啊啊!」

    朋友踏了兩步躍向空中。「夠了,我不想聽那些!」──然後飛快逃走。龍兒本來打算告訴他:我向大河求婚,而且她也同意了。如果能登聽到,八成會當場憤慨而死。他沖上樓梯,沖進校舍的玄關。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別在耳邊亂喊!?原來是你啊,能登!?」

    真是出乎意料的狀況。能登不斷猛力回轉,鞋底差點沒冒煙。「吵死了!」在他面前冷冷豎起眉毛的人,正是木原麻耶。她用力一撥垂在胸口之下的滑順直發、嘟起塗上唇蜜的水亮雙唇,尖下巴埋在怎麼看都有些太過華麗、不太適合她的金蒽紫色圍巾里。

    「我、我有什麼不對!?可惡,妳還不是網著美輪明宏(注:日本知名女裝男藝人)風格的圍巾!」

    「啥!?不會吧!?人家一點也不像美輪吧!?」

    抵達鞋櫃的龍兒多少明白能登想說什麼,于是假裝噎到,想辦法忍住不笑出來。

    「嗯──這個嘛,嗯──」

    在一旁用長指甲玩弄柔軟長卷發的香椎奈奈子面對拼命尋求同意的麻耶,只能以瞹昧的動作搖頭。「咦咦咦,什麼意思?」麻耶大睜有著美麗雙眼皮的眼睛──

    「別擔心,麻耶!」

    「亞美……!」

    亞美似乎和她們兩人一起到校。聽到亞美強而有力的一句話,麻耶立刻回頭……

    「麻耶一點也不像美輪!雖然圍巾很像!」

    「真的嗎!?」

    被打敗了。「本來想說這是新的,應該不會和妳們重複……」麻耶拿下圍巾收進包包。有女朋友的春田悠哉說道:

    「我覺得很好看!很有神秘感!」

    他一邊追上先走一步的能登,一邊拋出稱贊企圖邀功,不過……

    「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

    麻耶像貓一樣噘起上唇看著春田離開。龍兒若無其事地把脫下的鞋子收進包包,沒有擺進鞋櫃。他原本准備追上能登和春田,又稍微猶豫一下,停下腳步:

    「木原,妳和能登還沒和好嗎?」

    「……我什麼時候和他好過了?」

    「沒有啊。妳送北村巧克力了嗎?」

    「……和你有關系嗎?」

    「妳不是說過我和妳是同志嗎?所以我才告訴妳──我告白了。」

    「就算我們是同志,我也……嗯?咦?啥!?唉,我沒送巧克力,不過……你說!呃!?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說、就是說、就是說……老虎!?呀啊──!」

    高聲尖叫、兩眼發光的麻耶拍了一下奈奈子的肩膀,「大事大事!高須同學向老虎!」「……說清楚!」奈奈子有顆性感黑痣的嘴唇也露出微笑,把臉湊近麻耶。等一下,快點說──龍兒被吵鬧的兩名女同學追著快步跑上樓梯,轉過樓梯轉角時,看見後面的亞美和實乃梨正在說話。

    「啊──啊──啊──太激動了……那是怎麼回事!?」

    「話說回來,妳剛剛有聽見嗎?聽說春田同學有女朋友喔……怎麼辦?」

    「……啥──!?騙人的吧……」

    「世紀末了吧。」

    「二十一世紀明明才剛開始。我說……唔哇!連那個笨蛋都有!?討厭死了!為什麼人家……人家……!亞美美莫名陷入低潮了……」

    激動有什麼關系,接下來才是重頭戲──龍兒躲開女孩子的追擊,打開2年C班的門。早!早!輪流回應熟悉的面孔。然後──

    「高須早。可能……出問題了。」

    龍兒看到一臉不安的北村。

    大河的身影沒有出現在教室。來舉行班會的老師不是戀窪百合,而是其它班的導師。然後第一堂課開始、第二堂課開始。

    大河還是沒來。

    ﹡﹡﹡

    班長在每天早上班會,都必須去找班導確認宣布事項。北村佑作煩惱各種事情的同時,今天早上也在同一時間前往教職員辦公室,卻見到單身班導戀窪因為有訪客,所以不在座位上。不會吧?北村也想到訪客可能是逢坂母女,但是無法確認。

    「……不覺得有點怪嗎?」

    龍兒不曉得出聲的人是誰。

    不過因為這麼一問,第三節課臨時被通知自習的2年C班同學開始竊竊私語。這個時間原本是導師負責的英文課,班導卻沒有出現,而且前來通知自習的人是其它老師,還無視眾人詢問原因的聲浪,「啪!」一聲關上2年C班的門。

    「百合出事了嗎?」

    「她沒有請假吧?到底在搞什麼?」

    「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可是如果是這樣,也該通知我們一聲吧。」

    「我剛剛問過,A班第二節百合的英文課也自習。」

    「話說回來,早上向她報告老虎還沒來,她只是說聲『我知道了』。」

    ──不對勁。龍兒連英文課本都不打算打開,只是抓著桌子,手心莫名冒汗。

    「高須,老虎今天請假嗎?」

    「……不,我想她應該會來。她說過會來。」

    這些話是龍兒唯一能說的,對于接下來的問題──會不會和百合沒來有關系?他已經無法回答。

    龍兒也在害怕。如果昨天在那個十字路口的短暫離別真的是最後一別,那該怎麼辦才好?昨天沒錢又走投無路。先回家一趟才能充分准備,順便讓大河的母親放心,也更容易趁隙逃走──龍兒是這麼打算的,這種想法果然太天真了嗎?

    保重──假如只說了這兩個字,大河便從此消失,兩人總算拉近的羈絆就此中斷……開什麼玩笑!龍兒瞪著掛在書桌掛勾上准備齊全的包包。

    我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也下定決心,可是大河如果不出現,這場准備好的逃亡之行又該如何開始?

    「安靜!其它班在上課。」

    北村以班長的身分起身,用宏亮的聲音提醒大家。不過推眼鏡的動作卻少了平常的冷靜;實乃梨同樣頻頻打開又闔上手機;亞美也在思考些什麼,手指一直觸摸自己的嘴唇;早上還吵鬧想要問出詳情的麻耶和奈奈子似乎也察覺到異變,此刻沉默不語;能登也發現龍兒聲音中的僵硬,轉頭問道:「要不要緊?」沒打瞌睡的春田拾起臉來。

    「……百合會不會突然宣布閃電結婚,然後辭職?」

    某位同學的搞笑逗笑了幾個人。

    「我說……會不會是老虎又做了什麼?」

    全班瞬間陷入沉默。前陣子三年級學長姊一擁而入大喊:「掌中老虎發飄了!」的沖擊,不只是龍兒和她的朋友,對這個班上的每個人來說,都留下無法一笑置之的傷口。

    「……如果是這樣,可就是大事了。」

    「上次是停學,這次恐怕會退學……?」

    「騙人……這樣可不妙耶……櫛枝是不是知道什麼!?」

    女孩子紛紛詢問實乃梨,實乃梨以困惑的表情看向龍兒。

    「大河她──」

    龍兒抬起頭來,仿佛在說給自己聽:

    「──絕對不會就此消失。絕對!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小高高,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聽到春田不安的聲音,「連這家伙都感到不安,事情真的麻煩了!」──就在全班更加混亂的此時。

    喀啦。教室前門打開了。

    「坐下,請大家坐下。老師有話告訴你們。」

    直到剛才為止都不見踨影的單身班導戀窪百合(30)總算現身學生面前。如今的她以手帕按著臉:

    「那個……」

    單身遮著哭花的臉,發出克制聲音的啜泣,肩膀也在發抖……咦咦咦?2年C班全體鴉雀無聲。跟在單身後面進來的人是大河,看到她用雙手覆蓋蒼白小臉低著頭,班上所有人立刻明白大河發生不好的事。

    大河──龍兒睜大發出暗淡光芒的雙眼。慢死了,這個迷你遲鈍女!今天可以不用客氣、完成不用!全部殺光!龍兒當然不是在發飄,而是因為大河總算現身而松口氣,終于能夠用力深呼吸。

    龍兒明白。

    「逢坂同學要說?還是老師來說……?」

    「……老、老師說……嗚、嗚、嗚……」

    那是假哭。

    打開的教室門外,似乎沒有大河母親的影子。龍兒抓住掛在書桌旁邊的包包。「那麼就讓老師來說。各位同學,請聽我說。事實上——」戀窪大概從哪剛開始一直在哭吧,她抬起通紅的臉對學生說道:

    「逢坂同學因為家里的關系必須搬家,因此要離開我們學校。」

    咦咦咦——!?不會吧——!?在出聲大喊的同學面前,戀窪背後的大河緩緩放下遮住臉龐的手,張開淺薔薇色的嘴唇說聲:龍兒。她哪有在哭,桀傲不遜的態度再度回到強悍的美麗臉龐。她毫不畏懼地抬起下巴,包包斜背在外套上,一只手上——很好。龍兒對她點頭——那是裝有鞋子的塑料袋。

    「我想各位一定很驚訝,其實老師也無法接受。」

    大河宅著的手伸出拇指指向走廊,這是正式的「出去外面」信號。龍兒再次點頭。

    2年C班同學頭上浮現的問號是因為眼前這個情況,以及大河背著戀窪對龍兒打的暗號,還有大河臉上充滿斗志的神情吧。可是到了這個地步,龍兒卻動彈不得。站在講桌前的單身戀窪百合說道:

    [插圖056]

    「我一直拜托逢坂同學的母親能夠重新考慮,可是——」

    龍兒覺得班導變得好巨大。班導在物理上成為大河和龍兒中間的障壁。如果龍兒出現詭異的行動,似乎馬上會被抓住。大河已經一點一點朝門口橫向移動。龍兒也將包包抱在胸前,臀部正准備離開座椅——

    「逢坂同學本人也非常難過。」

    戀窪的眼淚再度落下。她環視教室,小心說話避免學生受到過大沖擊,可是她這副模樣對龍兒來說,正有如守備嚴密的守護神。

    「老師也……我也難過自己為什麼沒有……更多力量保護她……」

    說完這段話,大河就將回到母親身邊。龍兒輕輕離開桌子半蹲,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此刻不走、此刻不出去……可是又不能被抓住,龍兒不禁焦急不已。

    這時他的背後突然——

    「老虎~~~~~~~~~~~~~~~~~~!」

    仿佛某次上課的光景倒轉一般,響起慘叫聲。龍兒也不由得嚇了一跳轉過頭。發出驚人音量大叫的春田起身順勢翻個白眼,一副死人樣。呀啊!在周圍其他女孩子大叫聲中,笨蛋春田的修長身體抽筋、誇張撞倒桌椅之後,有如斷線的傀儡倒地不起。

    「春、春田同學!?」

    戀窪盯著倒地的笨蛋。「春田怎麼了?」能登以快速的滑壘動作來到春田身邊,黑框眼鏡嚴重歪斜:

    「老師不好了!老師!春田暈過去了!」

    「為什麼!?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戀窪走下講台,穿過騷動的學生來到躺在地上的春田身邊,跪下來確認他的呼吸,正想搖動身體之時不禁遲疑——「誰誰誰去教職員辦公室叫其他老師過來!必須快點送到保健室才行!」戀窪大喊並且環視其他同學的臉。

    「……唔咦咦……?」

    戀窪覺得自己似乎看見龍兒和大河抓住彼此的手全力沖出走廊的幻影。等她理解那個影像不是幻影,而是現實時——

    「……百合對不起,我們是春田劇團……」

    原本癱在地上的笨蛋帶著萬分歉意睜開瞇起的眼睛。順著春田臨時編出的劇本一起演出的其他同學,也一個接著一個低頭向戀窪道歉。可是道歉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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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21:00 |只看該作者
「……這、這、這……這——————!?」

    戀窪甚至不曉得兩人跑向何方。

    櫛枝實乃梨也踏著輕快的腳步跑出教室,川嶋亞美跟著跑往反方向。「雖然不曉得怎麼回事,我們也一起去吧!」麻耶和奈奈子兩人追上亞美。其他同學也「逃學!」「大家一起走吧!」「話說回來,這是怎麼回事!?」得意忘形地踹開椅子,彷佛逃出漁網的小魚各自離開教室。四處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現在距離大學聯考還有十二個月,有些同學擺出與自己無關的態度在座位上看書、有些同學驚慌地看著無法理解的情況發呆、更有些人打從一開始就沒興趣,趴在桌上睡覺、還有人打算大喊:「你們也節制一點!」出聲阻止混亂發生。另外有些人反應慢一拍卻愛湊熱鬧,此刻才想到「我也跟著跑吧」而離開座位。

    「豈能讓你們如願——!」

    「咕耶耶!」

    他們因為被戀窪抓住衣領而呻吟。的戀窪面前——

    「真的很抱歉!」

    「可是、可是……已經集體逃學了喔!?」在混亂不已

    北村佑作深深低頭道歉。

    「真的給老師添麻煩了。我們是笨蛋、傻瓜、小鬼……對不起……!」

    「啊、啊、啊。」

    戀窪抓住北村的肩膀全力搖晃:

    「如果道歉就能了事,這個世上就不需要警察了!這種幼稚的做法我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認、可!混帳~~這些小王八蛋太小看我了!我非得把你們全部抓回來!」

    「老師,這個!」

    某人拿給戀窪看的東西,是龍兒留在桌上的半張筆記紙。看完第一行寫著「老師」的文章,戀窪忍不住瞪向走廊。她抓著筆記紙、丟開淚濕的手帕、踏著當成室內鞋的膠底護士涼鞋、揚起裙子飛奔而去。

    在樓梯轉角抓到一名男生,戀窪直接把他拖往教職員辦公室,對著沒課的老師大喊:「他們逃學了——!請幫忙抓住所有人——!」什麼!?戀窪把抓到的男生交給驚訝站起的男老師,沒敲門就沖進會客室。

    「他、他們逃了!」

    「……」

    喀鏘!坐在沙發上的大河母親落下手上的紅茶杯,瞪著幾乎快要落淚的戀窪:

    「……我嚇到小孩子差點生出來……」

    「噫——!?」

    「……騙妳的。所以我剛剛才說要直接帶女兒離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女兒!他們到底打算逃到哪里!?」

    「請您先看一下這個。」

    戀窪遞出龍兒留在桌上、匆忙寫下的紙片——『老師對不起,大河絕不是會心甘情願就此離開的人。請相信我們。明天之前她絕對會和母親聯絡。』——這是什麼?淺色眼睛上揚,大河的母親瞪向班導。比什麼都恐怖的視線、不耐扭曲的嘴唇——戀窪不禁覺得這對母女真的很像。

    「高須同學不是會毀約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想法。當然我們現在仍在全力尋找他、找尋逢坂同學。可是請您相信他……相信我,能否請您至少等到明天?」

    「我不認識高須同學,也不認識妳。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女兒,她不可能老老實實和我聯絡、乖乖回來!昨天也是,結果今天又遭到這樣的背叛。妳到底還要我相信什麼!?」

    「如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但是曾經破壞的信賴關系不可能馬上複原,需要時間來撫平。對逢坂同學來說是這樣,對您也是。」

    「我是她的母親!」

    「我是她的導師!」

    瞬間兩名女人對瞪,眼睛似乎會噴出火焰,雙方不發一語。不過戀窪馬上低頭退後:

    「……很抱歉,不過我相信這些孩子。我想這些孩子一定也信任我。我願意賭上八年的教師生涯。或許到今天為止我所做過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對我來說,這是成為社會人之後生命的全部。我願意一賭,那些孩子一定會回來,請您相信他們。」

    「妳說願意賭上教師生涯?但是他們最後當著妳的面前逃走、背叛妳,不是嗎?即使如此,妳還是相信他們?」

    「是的。正因為他們知道我相信他們、正因為他們相信我,他們才會逃走,才會約定一定會回來。我相信這個約定、相信這份羈絆、相信我們的關系,全部都相信。因為信任就是我的工作。」

    「……很好,既然如此就寫下來,寫在那張紙上也可以,現在馬上寫。如果我的女兒明天沒回來,妳就要辭掉教師工作。妳所謂的信任,應該不是一張破紙就能夠簡單推翻的吧,戀淵老師?」

    「……是?戀?窪!」

    戀窪翻過龍兒留下的字條背面,在大理石桌上署名並且寫上日期,原子筆不自覺地發抖。她真的拿教師生涯當賭注。簡直像在為支票背書,這一小張紙條就可能讓戀窪失業。拜托你了,高須同學;拜托妳了,逢坂同學。戀窪輕輕念念有詞,剩下的只有相信那些孩子。

    「……我很清楚大河不信任我。因為我總是做些讓她無法信任的事。我和逢坂兩人生來就是互相傷害、老是任性自私地互相比較、擾亂大河的生活、把大河當成斗爭的道具。結果卻演變成無法見面,直到現在……我不是什麼好媽媽,今後也不會是。」

    大河母親看著戀窪的動作,一個人自言自語: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就這樣把那孩子丟下不管。」

    戀窪眼前彷佛是名十七、八歲的傲慢女學生。戀窪心想,一定是因為她動口的方式和她女兒很像,才會有這種錯覺。戀窪放下原子筆,再次仰望大河的母親。她身穿看來昂貴的套裝,明明是孕婦卻腳踏高跟鞋,深輪廓的臉龐,就連不耐煩的表情都顯得很優雅。她的眉間突然痛苦皺起:

    「唔……我如果在這里生小孩,妳會幫我接生吧……?」

    「……您是開玩笑的吧……?」

    「開玩笑的。」

    「真的很恐怖,拜托您別鬧了!您還好吧!?」

    「應該吧。」

    從上以傲慢的眼神往下看的樣子,以及嘲弄的語氣,都和那個孩子好像——戀窪心里這麼想著。

    在第三節課結束前,2年C班的逃脫者總算全數抓回來,有些則是自行返回教室。

    在這個時候,龍兒和大河不曉得班導為了自己賭上教師生涯,早已跳出窗外,跨越圍牆逃出學校,跑在不會被人注意的小巷子。

    「聽好了,萬一在某處被人擋下來詢問:『你們怎麼沒去學校?』就回答說我們遲到了,現在正要趕去……大河!?」

    「……」

    「大河!現在不是神游其他世界的時候了!」

    「啊……」

    龍兒伸手拍了一下並肩奔跑的大河肩膀。眼睛沒有焦點、只是挪動雙腳的人河,近乎無意識地以同樣的力道回擊龍兒,並且說聲:「很痛吧!?」看來她似乎回魂了。

    「……沒有。我正試圖把腦袋放空、不去亂想。」

    「為什麼?」

    「我在檢討昨天的事。都怪我想太多,才會發生那些蠢事,譬如害你掉下河里等等。所以我打算進入無我境界。只要跟著你、不要摔跤、不要走失。你要好好帶路喔,要去蠢蛋吉家的別墅對吧?」

    「那怎麼行!妳也要想想、仔細想想!事實上現在有個問題。」

    龍兒抓住大河的手肘轉進小路,其實他的腦中早已規劃好逃走路線,不經由最近的車站,打算繞遠路搭電車。至于目的地是哪里——

    「問題!?什麼意思!」

    「昨天回家我發現泰子離家出走了!」

    「……」

    看到大河沒有回答,龍兒以為她又進入無我狀態而看著她,原來她是因為太過驚訝,說不出話來。瞠目結舌的她看著龍兒,停下奔跑的腳步,用力抓住龍兒的手肘:

    「……等……等一下。」

    太過混亂導致她的睫毛顫抖、眼睛眨個不停,又以有如呻吟的聲音重複「等一下哦。」以手背用力磨擦白皙的額頭:

    「泰泰離家出走?是……因為你昨天說的那些話,傷了她的心?」

    「可能……是吧。」

    「可、可能個頭啦!?我們兩個准備就這樣逃走嗎!?如果連泰泰也走了……或許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

    「或許吧。」

    「……我不要!」

    龍兒靜靜地看著大叫的大河。

    「我雖然決定要和你兩個人一起活下去,但那不是為了傷害泰泰、拋棄泰泰!我們確實看起來是要逃走沒錯!可是我們要逃往的未來,連泰泰……如果泰泰願意,我希望泰泰也能和我們一起!我一直是這麼想,沒想到泰泰離家出走……想要離家出走的人明明是我們……現在卻……」

    原本為了離家出走而奔跑的大河,以茫然的模樣愣在原地。面對先前沒有想到的情況,她害怕地垂下視線:

    「該、該怎麼辦才好……!?」

    或許她此刻才明白自己准備做的事代表什麼。

    「妳打算怎麼辦?」

    龍兒抓著大河的手問道。是這個聲音嚇到大河了嗎?她抬頭以詢問的眼神看著龍兒。她的臉上充滿不安,彷佛在想:如果我答錯了,會不會被扔在這里?

    「沒有什麼對與錯。一起思考妳想怎麼做?」

    「這個嘛——這個嘛,當然是和龍兒在一起!想和龍兒一起幸福!可是我不希望泰泰不幸福!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很蠢,可是、可是……」

    「我也一樣,我明白妳的意思。我無法放棄和妳一起生活,也無法放棄泰子。所以有件事非做不可,有個地方非去不可,但是那並不是川嶋家的別墅。妳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大河毫不猶豫地點頭:

    「廢話!你既然說要去,我當然相信你,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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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這是第三次。

    每次站在這扇門前,龍兒都不是一個人。

    第一次。

    當時的龍兒還在一片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在溫柔的心髒聲環繞下,還不懂思考的自己,只是悠閑地飄著,也不可能有印象。這是十八年前夏天結束、秋天開始那天的凌晨兩點。那是最黑暗的時間。龍兒當時只是個生命,還沒有名字,身體是只有幾公分的細胞組織,而從這扇門逃向深夜世界的泰子,也是年僅十六歲的孩子。

    第二次。

    沒有通過這道門。站在稍遠的公園里,泰子和龍兒望著這扇門好久。龍兒蕩秋千蕩膩了,也等倦了,所以喊聲「媽媽」想拉住那只白色的手。泰子的視線這才緩緩離開門。

    然後現在是第三次。

    龍兒身邊有大河。

    「……沒錯吧。」

    「……沒錯吧。」

    兩人同時屏息。

    他們多繞了點路才抵達車站。預料老師會追上來,于是特別避開大車站,選擇麻煩的轉乘路線,或是很普通地搭錯電車(都怪大河隨便跑上開進月台的電車),或是搭乘特快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結果花了比想象中還長的時間才到達。

    龍兒打從一開始就不准備仰賴模糊的記憶,而是照著地址走,看來這個選擇完全正確。環視與記憶中相去甚遠的現實,龍兒暗自品味彷佛異世界地牢迷途旅人的不安。

    原本當成地標的公園附近,如今已經變成高樓大廈。在成排都是獨棟房屋的住宅區里,難以分辨的單線車道有如棋盤一樣縱橫交錯。寫在電線杆上的地址號碼也不連貫。他們在白石外牆與深綠色樹籬迷宮之間來回,冬天短暫的日照逐漸傾斜,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兩人總算到了這里。

    「沒錯吧?應該是這里沒錯吧……這里寫著高須。」

    由圍籬內側伸展出來的樹葉遮住半個門牌。大河畏畏縮縮地看著,然後回過頭。龍兒不是從父姓——面對如此單純的事實,龍兒反而沉默。因為連他自己也受到意外的沖擊。

    隱隱約約……不,或許自己早就想到了,原來泰子告訴龍兒的故事「龍兒的父親和泰泰彼此深愛對方,有如命中注定在一起,可是他卻死了,真是遺憾!」並非事實。倘若屬實,龍兒自然應該從父姓。泰子既然是離家出走,沒理由特地報上高須的姓,也不可能因為丈夫去世恢複舊姓。總之有可能是離婚,或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結婚。原來期待龍兒出生、等待幸福降臨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雖然早就想到,果然還是——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沒什麼……只是一下子許多事有如走馬燈……」

    「現在哪是走馬燈的時候!?」

    龍兒容易悲觀思考的想象力——

    「馬不是用來走的,是用來吃的。」

    被大河干脆的點頭用力拉回現實。「是、是啊。」龍兒不由得跟著贊成……真的是嗎?他再度偏著頭。

    「先別管馬肉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你想和泰泰重修舊好吧?想接起切斷的羈絆吧?所以才會到這里來吧?你和泰泰吵架之後沒有解決就想逃避,這樣的你……」

    站在陌生街角,大河停頓了一會兒——

    「……不,是我。我無法原諒。」

    她一邊仰望龍兒的臉,一邊以有力的聲音低聲說道。龍兒自己也明白,和大河一起站在這扇門前的覺悟不是假的。

    「按門鈴吧。」

    「我知道……我正要按……正准備要按。」

    只是果然還是沒出息,太緊張了。龍兒知道泰子要自己過來這里的決心也絕非虛假,也理解她決心不回來這里,那種累積十八年的覺悟有多沉重。

    龍兒原本想伸手去按門牌下方的門鈴,但是忍不住作罷,連稍微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他屏住呼吸,重複同樣的舉動幾次之後:

    「唉,也對,的確需要心理准備。」

    大河露出大佛一般的笑容對著龍兒點頭,同時仰望龍兒那張緊張到像被詛咒的嗜虐般若臉孔。她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握住龍兒緊張而汗濕的手。

    「大河……」

    任誰也想不到大河經曆許多事之後,變得如此圓融。這個時候坦率展露的體貼,叫人莫名感動。龍兒有些想哭地回握大河的手,沒想到——

    「……哼!」

    「嗚喔喔喔喔!?」

    啪嘰!開心的左手傳出毀滅的聲音。

    「暖身運動夠了吧,垃圾!來吧,快點按鈴!」

    大河的太陽穴爆出青筋,兩人突然變成在空中比賽腕力。大河使盡全力企圖把龍兒的手拉去按高須家門鈴。龍兒也緊咬牙根,雙方都顯得非常可怕,握在一起的手互相推擠硬拉,兩人的手指、手肘都發出喀喀的關節聲響。

    「別勉強我—我、我有我的時機啊!」

    「我的時機就是現在!」

    「我的還——沒!」

    「我是你的妹、廢、未婚妻,所以應該攜手同心!」

    「哇啊啊!住手!大笨蛋!」

    龍兒奇跡似地擋住大河有如蛇一般從旁伸出的另一只手。雙手緊緊交纏,並用全身體重將大河推開。

    「站在這里想東想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啊!?」

    不適合這個甯靜住宅區的聲音響起。

    「話是沒錯!可是我有很多事要思考!」

    「站在這邊一直想,就能解決嗎!?」

    「不能!但是讓我再稍微整理一下。」

    啊啊啊——大河的嘴唇快速開闔。「咦!?」那個啊啊啊!「我不懂什麼意思啊!?」我、啊啊啊——!

    「說話啊!」

    「……我!想借!廁所——!」

    按下!聽到真心的生理需求,龍兒的左手頓時失去力氣,拳頭的骨頭在千鉤一發之際正好壓到門鈴旁邊的水泥牆。

    「咿!痛啊啊……!」

    「……啊——喔……」

    呻吟的人不只龍兒。大河不知為何突然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緊繃雙頰放開手,呈現奇妙的半蹲姿勢。雙手像個人偶朝斜前方伸直,輕飄飄的身體上下搖動,似乎說出口後讓感覺更加鮮明。大河露出突破極限的冷笑說道:

    「……我此刻最希望的,就是脫離眼前尿急的狀態……」

    「妳、妳……該不會已經……!?」

    「……這個嘛……」

    大河的聲音愈來愈小。永別了我在社會上的生命,過去這些日子感謝你的支持——見到大河逐漸脫離現實,「夠了,怎樣都好!」龍兒只好以近乎自暴自棄的動作,以食指用力按下門鈴。該說什麼?該怎麼自我介紹才好?泰子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想做的事情真的能夠達成嗎?話說回來他們會相信我嗎?再說,這個「高須」真的是泰子的娘家嗎?一切想法在腦中急速運轉,還有無數不順利的情況也浮現腦海。到了這個地步,手指緊張到逐漸變冷。或許藉由「想借廁所」的力量按下門鈴,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然而——

    「喔、喔喔喔、不會吧……怎麼搞的……」

    「假的吧……」

    他們又按了兩、三次門鈴,仍舊沒人回應。假的吧!假的吧!大河像念咒語般說個不停。感覺里面不像有人,龍兒不禁俯視大河的臉。咒語不知幾時變成「湖邊吧」了(注:「湖邊」與「假的」日文發音類似)。可是大河自己也沒有發現,繼續念個不停。湖邊,湖邊,湖鱉……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時平日里的下午三點,只要是有工作的人,這個時候應該都在工作職場。我們為什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怎麼辦?好像沒人在。」

    「哇——」

    大河從湖邊歸來。

    「怎、怎怎、怎麼辦……我說真的,喂、妳有什麼打算!?」

    「唉喲,請您別碰我。」

    大河的人格變了。

    「呼哈哈,碰到會忍不住、碰到會忍不住啦,哈哈哈。」

    「我們回頭吧,回湖邊……不對,回車站!不,半路有便利商店,我們快點回頭!」

    「不不不不能走了。」

    「我背妳!全家就在那邊!別放棄!」

    「啊——哈哈,請您別碰我,啊哈哈——」

    在寒冬斜陽照射下,兩條人影在寂靜的住宅區詭異仲長。精神錯亂、邊笑邊輕巧亂竄的連帽短大衣少女,還有追著她的學生服嗜虐般若——世人想必避之唯恐不及。

    「……」

    「啊、抱歉……」

    一名女士刻意繞過兩人,走近高須家門。龍兒反射性地向她低頭鞠躬。

    她斜眼瞄了兩人一眼,不難想象在質疑的視線里帶有膽怯。沒辦法,龍兒和大河實在太奇怪了。龍兒很有自覺,把「湖邊呼哈哈」狀態的大河推到路邊。他早有悲壯的覺悟,如果大河出事,只有自己支持大河、自己是與她攜手同心的未婚夫。不過——

    「……喔!」

    「……邊!」

    兩人不約而同發出叫聲。女士嚇了一跳,害怕地抖著肩膀,慌忙逃進打開的高須家門,正打算把門鎖上。

    「請——請等一下!請問!」

    龍兒突然出聲大叫。他瞬間看向大河的臉,大河也同時仰望龍兒的臉。對,就是她。

    滿街可見的深灰色羊毛長褲搭配慢跑鞋,身穿膚色的羽絨外套,手上拎著藥妝店的塑料袋。尼龍包包也是到處有賣的普通貨色,只有服裝打扮感覺像是四、五十歲的「歐巴桑」。短發和格外細致的緊實肌膚,嘴唇也和年輕少女一樣水嫩,臉頰充滿彈性,有點嬰兒肥——「遺傳」兩字突然浮現龍兒腦中。

    這個人絕對是泰子的母親。在想到的瞬間,兩人的臉交疊在一起。眼型、兩眼之間有些開的感覺,超乎巧合地意外相似。果然不出所料。

    先開口的龍兒反而僵在原地,對方看著他的臉,原本打算逃走的腳步瞬間停住。我必須說點什麼才行——龍兒吸了口氣:

    「能不能跟您借一下洗手間?」

    「他是泰泰的兒子!咦!?現在提那個嗎!?」

    「咦咦……!?妳剛剛不是……!」

    兩人分別喊出不同的事,忍不住面面相覷。可是在這個場合之下,快要忍不住的人是大河,于是龍兒再次堅定地問道:

    「這麼突然實在很抱歉!能不能借她洗手間?」

    龍兒用力踩穩感覺快要發抖的雙腳:

    「我、我是、高……!」

    龍兒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大河用小手拍著他的背為他打氣。感覺到大河小手的溫度,龍兒再一次把氣全部吐出,然後用力吸氣:

    「……我是!高須、龍兒!是高須泰子的兒子!」

    他從口袋拿出手表和照片。用顫抖到有點可笑的手,將那些東西遞給門後的女士。神啊……這個時候特別想對某個人祈禱。

    神啊,情況會順利嗎?願望能夠傳達嗎?

    那位女士先看過手表,接著看向照片,確認照片里大肚子的泰子,與擺出「耶—☆抓奶」動作,流氓打扮的龍兒父親,然後做出電視劇里時常出現的動作,采購的東西從松開的手指掉落腳邊。龍兒知道她的手失去力氣。

    「你……」

    龍兒看見她發出悲痛聲音的嘴唇正在顫抖。

    「你從哪里、怎麼……來的……」

    「……這家伙是我的……女朋友!因為某些原因一起過來,那個……」

    「泰——泰子在哪里!?」

    龍兒把快要突破極限的大河,推到發出哀號的女士面前:

    「我有很多話想說!很多,真的很多……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借她洗手間嗎?」

    『那是騙子!別讓他們進門!什麼!?已經進來了?笨蛋!』電話那頭大吼到連龍兒都聽見的人,就是高須家的戶長——泰子的父親,也是龍兒的外公。等他返家之時,大河正好帶著松了一口氣與萬分歉意的微妙表情從廁所出來,前後不過五分鍾。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從哪里把這個東西……啊啊!?」

    「喔……」

    「唔咕……」

    以幾乎把門踹倒的氣勢沖進來的男人,打開門時正好同時打中不好意思進入屋里、因而站在玄關的龍兒與大河後腦勺。用力的一擊讓兩個人一起按著頭,真不愧是攜手同心的兩人,他們一邊呻吟,一邊跪倒在玄關地磚。

    「……親愛的,那個、這兩個孩子……該怎麼說……」

    「哪、哪個該怎麼說!?」

    「……男生據說是泰子的兒子……」

    「什、什、什、什——」

    這是問相當普通的獨棟房屋。

    玄關的櫃子、牆壁、地板都是亮系的木質。鞋拔用黑色的繩子掛起。看來這里昨天也下過雪,兩把雨傘擺在外面。牆上裝飾著干燥花,月曆下用回形針固定幾張明信片之類的東西。走廊盡頭掛著深藍色門簾,可以看見從後頭客廳流泄而出的陽光——真是個普通的家庭。龍兒甚至覺得可以看到泰子長相的水手服少女,踩著拖鞋吵鬧穿過走廊盡頭的門簾跑出來。

    這里住著母親、父親、女兒,早晨、中午、晚上——時間普通地流動。這個「普通」早已是過去式,龍兒也同時明白眼前的現實有多麼異常。

    「……我是……我是高須龍兒……大河,站得起來嗎?」

    龍兒抓住點頭的大河,兩人一起緩緩站起。身穿西裝說不出話的男人是所謂「大叔」世代,龍兒不知道該說什麼。剛才聽說他在住家附近有間辦公室,在那里從事稅務士的工作。

    「……她是逢坂大河,因為某些因素,今天陪我一起來。」

    龍兒一時之間只能指著大河這麼說。大河也是曖昧地低下頭,光是這個動作就必須用上全力。

    「這個。這孩子拿來的。是泰子沒錯吧?」

    泰子的母親把龍兒帶來的手表和那張「耶—☆抓奶」照片交給大叔——泰子的父親。泰子的父親不知所措地站在玄關,茫然看著兩樣東西。他真的看了很久,總算抬起頭來,夫婦兩人無言以對。

    龍兒接著從口袋里拿出那張通訊行的便條紙條遞到兩人面前。上面有泰子的筆跡,寫著這里的地址和電話。

    「這個難看的圓體字……一定是泰子,對吧?」

    「……是泰子……打從出生就住在這里,卻老是把地址的字寫錯……沒錯,這是泰子寫的。那麼這孩子真的是、泰子的、那個……」

    龍兒遞出寫有「高須龍兒」的學生證,現在能夠拿來證明身分的正式文件只有這個。這樣一來,事實顯得更加明確。

    「泰子她——媽媽昨天離家出走!她拋棄了我!」

    夫婦兩人手上的照片、紙條、學生證一起掉落。「安全上壘……」只有手表在于鈞一發之際,被大河奇跡似地接住。

    「我不接受她的做法,所以來到這里!媽媽已經是大人了,不能繼續當翹家少女,必須要回家才行。必須回到這里、這個家。因為我的存在,害的泰子無法回這個家。這一點……我無法原諒害得泰子無法回家見父母的自己。我好恨,甚至認為如果沒生下我就好,我曾有過這種想法。可是、可是……」

    龍兒不曉得他們懂不懂,總之他試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他想要正確表達前來這個家的意義與覺悟。

    「……如今,活下來的我有了喜歡的人,也有人喜歡我。能夠生下來、活在現在,我真的……很開心。」

    龍兒以顫抖的手抓住大河的手。大河也牢牢握住龍兒的手指。龍兒並非孤伶伶一個人站在泰子逃家的玄關。

    「所以……我突然出現、突然說出……這些話,兩位可能覺得我是笨蛋……是莫名其妙的家伙,但是!但是我為了自豪的『現在』,不想再當泰子的負擔!同時也是為了旁邊這位喜歡我的人……大河,為了喜歡我的大河、為了所有朋友,也為了母親,希望為了自己此刻能夠存在世上感到喜悅!我不希望再有愛我的人,因為我的存在而付出代價!我希望能夠認同這一切是美好的!不再做出任何犧牲!我希望自己相信,一切都按照原來的樣子存在最好!所以我來到這里……為了指引泰子回家的路,所以來到這里!」

    「我們不是奇怪的宗教團體。」

    在亂喊一通的龍兒身旁,大河也開口說道:

    「他說的這些話,全部都是真心的。他或許是有點危險的家伙,不過……可是沒辦法,因為他是泰泰的兒子。真的——」

    心中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充滿愛——大河明白龍兒的痛苦,落下一滴眼淚。如果沒有大河、如果大河沒有胡亂撞飛龍兒、引導龍兒、走在龍兒身邊,龍兒不可能來到這里。

    「……你願意告訴泰子回到這里的路嗎?」

    泰子的母親看著龍兒制服胸口的鈕扣,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龍兒點頭回應。

    「泰子一心要把你生下來,她想見你。可是卻遭到反對的我們斥責,哭了無數次……最後便消失無蹤。這次你能幫我們帶泰子回來嗎?」

    在點頭的龍兒身旁,響起規律的滴答聲,大河握在手中的手表秒針今天也依然不停刻畫時間。泰子帶著它離開這個家,龍兒又帶著它回來,這個手表從來不曾停歇。

    這個家的時間一定也能回到正軌。受到飛踢一般的沖擊之後,大家一定能夠一口氣回到真正的時間。只要再一下、再以下。龍兒的肺部吸滿空氣,以銳利的雙眼直直俯視期望的世界,撥開烏云。

    送出去的簡訊是選擇2。

    「會不會遭天譴啊?」

    泰子的母親此刻仍在擔心歎息,稱呼外婆實際太對不起她。有張娃娃臉的高須園子55歲,正在廚房里慢慢走來走去。同樣不適合用外公來稱呼的高須清兒57歲——似乎是龍兒名字的由來——也隨意坐在不鏽鋼廚房流理台旁邊。

    大河真不愧是厚臉皮,毫不客氣挑了高須家暖桌正中間、電視正前方的最佳位置,把自己深深埋在里面。她手上拿著手機准備隨時能夠響應,像貓科動物一樣把下巴擺在桌上。

    「如果說了就會實現,那麼有危險的人是我吧。」

    龍兒以彷佛家臣或經紀人的動作端正跪坐在大河背後,准備隨時應付突發狀況。想出這些選項的人也是龍兒自己,所以他該負起所有責任。簡訊送出去才不過一個小時,每個人卻不由自主豎起耳朵注意玄關的狀況。

    『龍兒發生意外受了重傷,快點過來。』

    大河用自己的手機傳了這封應該受到天譴的假簡訊給泰子。選項—比較溫和:『那個地址已經沒有房子。』選項3是:『我在警察局。妳不來接我,我就出不去。』選項—立刻遭到否決,選項3也因為園子表示:「這樣一來就要去警察局。」而否決。在已經想不出其他選項的情況下,最後采用有點激烈的選項2。不過——

    「……這根本是詐欺。一般人都會懷疑吧?」

    「我有留下電話,我想她會相信。」

    「她會問遍附近的醫院吧?」

    「……啊……或許會。」

    連自己都覺得整個計劃十分拙劣,可是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再說在場兩位監護人也贊成——雖然他們現在似乎有點後悔。

    「那個、這是上禮拜的泰……媽媽。內髒火鍋……」

    園子和清兒戰戰兢兢伸長脖子,看向龍兒手中的手機,好一陣子沒有開口,只是盯著泰子的照片。

    龍兒手機螢冪上的泰子,頂著一張沒有化妝的圓臉、頭發綁成沖天炮、沒有眉毛、身穿UNIQLO的家居服,在內髒火鍋的熱氣中很有精神地用雙手比出V字手勢。這張照片可能太蠢了。正當龍兒這麼想時?——

    「泰子……都沒變呢……」

    「真的,完全沒變呢……」

    兩個人似乎有感而發,同時把臉靠近手機的小屏幕想要看個仔細。

    「還有其他更好的。」

    龍兒翻著沒有整理的文件夾,想找幾張看來比較聰明的照片。在強得有如純白光芒的強烈夏日下散步這張看起來不錯,龍兒將照片放大到全屏幕。龍兒已經不確定為什麼會拍下這張照片。照片上的泰子單手拎著冰桶,正要和昆沙門天國的小姐一起前往河邊烤肉。泰子頭戴大草帽,身穿T恤與牛仔褲,笑得十分開心。走在泰子前面一點、身穿連身洋裝的大河裙子翻飛,同樣露出笑容。歪斜的照片很模糊,恐怕是拍照的龍兒也在笑。

    「啊啊,看來很有精神、很開心的樣子。」

    園子一面自言自語,臉上首次浮現淡淡的微笑:

    「如果她這麼有精神……這麼有精神,就好了。對吧,爸爸?」

    「哪里好了?」

    「有什麼不好?我覺得很好。我一直很擔心她,也想了很多,畢竟已經過了十八年……鄰居曾經告訴我看到泰子。」

    她笑著瞇起眼睛,指尖輕輕擦拭眼角:

    「聽說在那邊、前面那座公園看到的。說是看到泰子帶著一個小男孩一直站在那里,還說泰子變得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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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22:12 |只看該作者
好瘦、好可憐。」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龍兒低聲念念有詞,不過似乎誰也沒有聽見。

    「或許是看錯還是什麼的……不管怎樣,我很氣鄰居為什麼沒有叫住她!事實上都怪我。我每天都在等待泰子回來,剛好就是那天外出不在家,好像是去銀行辦些沒什麼大不了的瑣事,平常總是在家的我,偏偏挑那天出門。我後悔、後悔、後悔、後侮的不得了……我想象泰子遭遇到很慘的事,已經死了或是被殺……作夢都會夢到這些。媽媽,救我,妳為什麼不在——我夢見抱著小男孩的泰子被人追殺,拼死逃到自家附近的公園哭泣……啊,不要再說了。看到她這麼有精神的模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園子張開雙手,撐著年輕的身體站起,對埋在隔壁客廳暖桌里的大河說道:「要吃點東西嗎?去過洗手間了吧?」身穿制服的大河爬出暖桌來到廚房,跟在園子身邊東張西望:

    「我想吃東西……飯之類的……」

    龍兒抓住她的袖子一拉:

    「妳這家伙的厚臉皮程度,真是筆墨也難以形容……!」

    「人家肚子餓了嘛。我們又沒吃午餐。再說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我都因為胃不舒服所以幾乎沒吃。可是我想你應該也是吧?昨晚在飯店里我一直在想,此刻的龍兒一定煩惱到什麼也吃不下吧……你的胃一定也很不舒服吧……沒錯吧,畢竟我們兩人一條心。」

    「我吃了!被泰子拋棄之後,我一個人待在家里,把昨天剩下的東西挖出來好好吃了一頓!還吃了妳送的巧克力!」

    「騙人!?你這個無情的家伙!」

    「今天早上我也吃丫!為了今天的行動,當然必須補足營養!有問題的人是妳,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竟然沒吃東西,連尿都忍不住,相較之下妳比較無情吧!」

    「竟然這麼說……!」

    「妳的孫子說出這種話喔。這才是孫子的本性。」大河故意在園子耳邊耳語。「弄點東

    西給她吃吧。」清兒語畢便站了起來。園子笑著看往冰箱里頭。

    「啊啊、有有有,有冷凍白飯,還有雞蛋、火腿、洋蔥……」

    「也有酸菜!龍兒,你會做酸菜炒飯吧!」

    跟在園子身後的大河開心地回頭。確認別人家里冰箱的庫存還這麼高興,會不會太快跟人家打成一片了?反而是龍兒紅著臉低下頭。介紹她是女朋友、帶她過來的人是龍兒,所以龍兒應該負責。

    「妳這家伙……!干嘛突然就一副和人家很熟的樣子……妳不懂什麼叫客氣嗎!?」

    「因為他們是泰泰的爸媽,也是龍兒的外公外婆嘛。明年我嫁給你之後,他們也是我的外公外婆喔!」

    大河的嘴巴笑成三角形,同時雙手高舉。看到大河的舉動,園子也微微笑了:

    「……想吃炒飯嗎?我來做吧?」

    「太好了!」

    然後大河以機動戰艦一般的速度,在龍兒眨眼的下一秒坐到餐桌前。真是受不了!龍兒忍不住遮著臉:

    「我來幫忙……請讓我幫忙。不然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龍兒來到站在普遍系統廚房前的園子身邊。園子一拉動繩子,昏暗流理台上的日光燈便耀眼亮起。

    「我看一下。」

    在大河得意的聲音催促下,園子看向龍兒切洋蔥的動作,不禁「哇!」驚訝睜大眼睛:

    「真想不到你是泰子的兒子。泰子非常笨手笨腳,也記不住步驟,實在無可救藥。不過其實只要肯花時間,就能做出好吃的東西……」

    「我知道。」

    龍兒一面拿著菜刀在砧板上以流暢的速度切洋蔥,一面回答:

    「我是吃泰子煮的飯長大。等到我會煮之後才交給我負責,不過之前一直都是兩個人一起做。」

    「這樣啊,原來如此。」

    ……龍兒擔心園子是不是在哭,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只見園子的視線突然望向遠方,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思考什麼。

    「那孩子真的很笨。」

    她望著夕陽西下的窗外。龍兒無法確認她的意思是指「少了爸爸的母子兩人一起做菜,真的很笨」?或者是指「還在思考她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結果卻是這樣。當初選擇離家出走真的很笨」。

    就在龍兒和大河兩人大口吃炒飯的廚房餐桌上,

    「……可以看喔。」

    「咚咚咚!」跑上二樓的清兒拿來泰子的相簿。從嬰兒時期到幼兒園、小學、國中,第一次看到娃娃臉母親的成長過程。龍兒與大河忍不住看到忘我,沒注意到外面已經天黑。

    「唔喔喔……書包……!唔喔喔……直笛……!」

    「喂,龍兒。」

    「話說回來,臉還是跟現在一樣……!」

    在對面看照片的大河用食指戳戳龍兒放在相簿上的手背。她沒有把手收回暖桌里,而是指向一直從客廳窗戶往外看的高須夫婦。

    園子和清兒靜不下來,兩人只是沉默望著昏暗到什麼也看不見的院子,等待泰子回來。

    「……如果泰泰沒回來怎麼辦……?」

    大河把臉靠近龍兒,壓低聲音問道。

    「……等到她回來為止。等不到就出去找,找到為止。」

    龍兒也以只有大河聽得到的沙啞聲音在她耳邊回答。大河不知是否姑且同意這個答案,邊摩擦似乎有點癢的耳朵邊看相簿。國中時期有許多體育服與便服的照片,上了高中的照片卻沒幾張,這讓龍兒感到惆悵。

    剛才回應大河的答案並不正確。

    龍兒很清楚。泰子不會回來這里,他必須和大河一直等待,最後出去找人——但要是這樣做,龍兒的希望不會實現,這樣人數不夠,無法坐滿「大河世界」的座位。

    近乎違規地傳了那封假簡訊……做了不該做的事。龍兒當然也希望采取更乾淨、沒有任何人會自責的方式。

    問題是時間不允訐他這麼做。

    擺在餐桌上的手表顯示,現在早已超過晚餐時間。時間前進得太過快速,身體逐漸成長,期望的世界仍然遙遠,龍兒不禁感到焦慮。明明希望一切順利,也希望紮實地前進,到頭來還是只能慌張猜測、修補。

    這麼做之後,在未來某天是不是就能以自己也能接受的速度、按照自己的步調度日呢?

    「……不安?」

    「……為什麼這麼問?沒有那回事。」

    大河刻意用雙手撐著臉頰,掩飾自己的嘴巴。她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便一直盯著龍兒的臉。龍兒回了一句:「不會有事的。」

    「……嗯……」

    大河閉上眼睛輕輕搖晃脖子,長歎一口氣。

    「啾!」

    大河丟出飛吻。

    龍兒迅速側頭躲開。大河接著啾啾啾連續飛吻,龍兒也左閃右躲一一避開。

    「可惡——第一發飛到那邊、第二發這邊、第三發那邊,最後一發在那邊。」

    大河手指天花板、牆壁、餐桌上,然後是客廳暖桌,發出「呵呵呵!」開心的笑聲:

    「不過躲開或許是正確的。剛剛那些可不是免費,啾一次三OOO元。」

    「居然要收錢。而且有夠貴的!」

    「但是!全部收集有獎金一OOOO元喔!」

    「拿得到嗎?」

    「然後追加費用……」

    「還有啊!」

    「全額由Japanet高須負擔!」(注:模仿日本知名電視購物公司JapanetTakata)

    「啊啊,原來是Japan……結果還是我啊!」

    龍兒舉起右手准備給她的腦門一記反擊。大河則是挑釁地送上發旋——敢勁手你就試試看啊!就在這時。

    龍兒反射動作轉頭看往玄關。

    他記得在哪里聽過這個隱約聽見的聲音。龍兒不禁起身,大河一臉不解地仰望龍兒。

    「是泰子。」

    園子和清兒也驚訝地看向龍兒的臉。「你聽見什麼了嗎?」「不,我……」龍兒能夠聽見,他很確定那個懷念的聲音愈來愈靠近。

    那是穿著高跟鞋搖搖晃晃,全力奔走在柏油路上的高亢腳步聲。一直以來,龍兒不管是在托兒所、幼兒園、支親班、家里,只要聽到這個聲音就會從玩具里、書里抬頭跑出去。他此刻也快要忍不住踢開椅子朝玄關的方向……不行。龍兒坐回座墊開口:

    「那是泰子的腳步聲,我想你們可以去玄關迎接她。」

    「親愛的……!」

    園子發出有如哀號的聲音,看向清兒的臉。清兒也瞬間僵住,夫婦兩人看著彼此,甚至忘了呼吸,知道靠近的腳步聲主人毫不猶豫打開門之後,他們頭也不回地朝走廊跑去。

    「你也快去!」

    「不,我們等一下再說。畢竟他們等了十八年,打擾他們團聚不太好。」

    龍兒對著大河如此說道,喉嚨發熱彷佛吞下火焰。這的確是真心話,不過還有一半的原因是龍兒害怕見到泰子。

    昨天對養育自己長大的泰子說的那番話,此刻仍然在耳邊回旋。如果沒有生下我就好了——泰子為了龍兒舍棄自己的人生,這樣是不對的。妳很失敗,我的存在也是一場失敗——龍兒完全否定這一切,因為泰子硬是單方面控制龍兒的未來,強迫兒子龍兒去做泰子自己做不到的事,也就是遵照父母的指示生活,泰子企圖以家長身分湮滅自己身為人女時的罪證。泰子認為罪證必須湮滅、必須付出代價,這樣一來自己和龍兒才能擁有幸福人生。

    這不就證明她認為生下龍兒是種罪過?不就證明她很後悔?龍兒想要大聲指責泰子「別憑一己之私控制我的人生」、想要用簡單一句話「每個人到了十七歲都會這麼做」來反駁,但是卻重重傷害泰子。

    現在的他有不同的想法。

    還能重修舊好嗎?

    包括十八年前到現在的所有事情,現在存在的一切能夠獲得肯定嗎?

    「龍兒——」

    也能夠連同大河的份一起,毫不保留地喜歡嗎?

    「不好了——」

    「……不管好不好,我都要做。我全部郡想要。有誰敢說期望不好?不用犧牲或大毀滅,我要所有的——」

    「不好了,泰泰——」

    「我要……咦?」

    「泰泰沒有從玄關進來——」

    龍兒轉頭看向大河一臉驚愕指出的方向。客廳的落地窗被人用力打開,連玻璃都在搖晃。「咦!?」「人不見了!」只聽見玄開傳來夫婦兩人的聲音。

    泰子脫掉高跟鞋,踏進娘家的客廳。

    睜大的眼睛配合氣喘籲籲的身體晃動,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看著龍兒。

    身上沒有酒臭味,頭上也沒有爆炸頭,只不過洗完澡之後可能沒用吹風機吹干。因為燙發受損的金色長發,現正一束一束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泰子又往前踏了一步,脫下的高跟鞋落在水泥地上發出聲響。身穿與高跟鞋不搭、龍兒國中時代的綠色運動服,外面披著黑色羽絨夾克的泰子緩緩走近。

    「泰、泰子!泰子……!」

    「泰子——!」

    從玄關回來的高須夫婦連滾帶爬地繞過暖桌,想要抱住泰子。

    「小、小、小、龍、小龍……哪、哪哪、哪里、受傷、了——」

    但是他們無法觸摸泰子的手,只能愣在原地。泰子有如快凍死的人不停發抖。

    旁人一看就知道泰子的膝蓋與全身劇烈顫抖。她看著龍兒,似乎無法順利開口。她以打顫的手掩著想說話的嘴,口中只能像是抽筋一樣「呼!呼!呼!」大口吐氣。

    龍兒看見她圓睜雙眼的睫毛是濕的。

    在那對眼睛前面,龍兒無法動彈。即使大河代替他開口,他也只能用彷佛被木栓塞住的耳朵聆聽。

    「泰泰……對不起……」

    我到底做了什麼。

    「……對不起,我們是騙妳的……對不起……」

    「泰子!」

    泰子似乎沒注意到園子下定決心伸出的手,跳過來的她差點踢翻暖桌,一口氣來到龍兒面前,接著舉起右手。龍兒以為自己即將挨打,等待臉頰上的沖擊。

    然而那只手只是撫摸臉頰。

    接著包覆龍兒的臉。

    「我——」

    用手撫摸下巴,手指溫暖他的耳朵。不在乎張開的嘴唇,她一心確認龍兒的臉。接著摸摸穿著制服的肩膀,把手伸到龍兒背後: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泰子想要抱住龍兒卻使不出力。看著她的龍兒腦袋一片空白,只能說聲:

    「……對不起……」

    他連支撐癱坐的母親都辦不到。

    泰子坐在客廳地上嚎啕大哭,彷佛剛出生的嬰兒、彷佛快被殺掉的野獸放聲痛哭,嘴巴張得老大,沒辦法擦拭雙眼流出的淚水。然後發狂似地不斷大叫: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清兒走近泰子:

    「振作點!」

    給她一巴掌讓她恢複清醒。

    「妳是作母親的吧!」

    泰、泰、泰——泰子顫聲仰望龍兒,似乎想說泰泰……

    「沒、資格、當、母親。」

    看著龍兒的圓睜眼睛里,再度湧出新的淚水:

    「我害小龍有那些想法。我沒資格當母親。只是希望……他能幸福,可是、做不到……我沒有那麼想……!那、那麼……」

    泰子拼命搖頭,企圖好好開口:

    「……如果小龍沒有出生,泰泰就一無所有了!小龍是、泰泰的、幸福人生的、全部啊!所以……泰泰害怕啊——!」

    園子和清兒彷佛早就知道泰子想說什麼,沉默聽著拼命啜泣的泰予努力說出的話。

    「泰泰一直害怕小龍某天會像泰泰一樣離開,一直一直,從小龍還是嬰兒時就擔心你總有一天會消失,害怕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泰泰知道自己拋棄爸爸媽媽一定會受到處罰!直到小龍出生,我才了解自己做出這麼過分、這麼悲慘的事……所以當小龍想離開、泰泰阻止不了的時刻終于來臨時,泰泰無法面對、沒辦法面對、承受不了……所以泰泰逃走了……!泰泰只知道逃走……這個辦法……」

    龍兒也只是靜靜聽著。

    泰子這番話為這個家、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染上悲傷。不准、我不准。龍兒咬住嘴唇瞪視那些悲傷。

    我已經受夠悲傷了。

    「可是泰泰想到必須拜托房東照顧小龍,直到小龍離開為止。結果房東說小龍昨天哭了……又來了!泰泰又做了同樣的事……!又做了同樣過分的事。這時泰泰才明白……所以收到簡汛時,泰泰真的認為這下子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泰泰實在太笨,所以上天要把一切

    [插圖077]

    拿走……用這種方式結束……泰泰真的這麼想——!」

    「……我還活著!」

    龍兒避免受到泰子影響跟著哭泣,所以用力說道。他抓住跪在地上的泰子肩膀,重重吐氣試圖嚇阻悲傷滲入四周。不需要再有人離家出走,任何人都不需要。

    「我出生!然後我活著!接著怎麼辦!?妳還想要什麼其他的嗎!?」

    泰子彷佛看到第一次見面的人似地睜大眼睛,滿是淚水的嘴唇顫抖說道:

    「還要什麼……?其他的……?」

    她重複這句話,似乎覺得龍兒的問題不可思議。

    「……生下小龍、小龍好好活著,然後泰泰就會幸福……然後……其他就是……這份幸福……一、一直……一直持續下去……」

    「那就繼續,一起讓它繼續。」

    龍兒對泰子點頭,並且牽起大河的手:

    「不過這家伙會和我們一起——永遠,一輩子。」

    「大河妹妹——」

    泰子屏住呼吸繼續顫抖,最後粗魯抱住蹲下的大河腦袋。接下來不用多說什麼,泰子也抓住龍兒的手臂再次哭泣。不管怎麼哭淚水都流不完,不過若是悲傷想趁此時侵入,龍兒絕對會在它一湧現時便徹底擊潰。

    「——泰泰也考慮過大河妹妹的事。」

    泰子哭泣的臉龐埋進大河的小腦袋里,頻頻撫摸她的頭發:

    「大河妹妹也跑到泰泰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了吧。大河妹妹遇到許多痛苦、難受的事吧。早知道就不要把大河妹妹看得那麼重要,畢竟泰泰沒辦法開口叫妳不要走!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可是,當小龍離開泰泰時,如果你們兩個在一起……就算沒有泰泰的份,小龍和大河妹妹總有一天會得到救贖、不會被拋下。」

    「別擔心。龍兒會得救,我也會得救,泰泰當然也會得救。所有人都會——龍兒是這麼說的,我也這麼認為。」

    兩人交換只有她們才懂的對話,然後泰子不斷對大河重複同一句話:謝謝。

    「……為什麼?什麼事要道謝?」

    「所有事情,妳來到我身邊、來到我們家、喜歡小龍、和泰泰相遇。還有對大河妹妹的爸爸和媽媽……所有人、所有人,泰泰都要道謝。」

    「妳不把自己的爸媽當一回事嗎?」

    在兒子的吐嘈下,泰子總算注意到這件事,並且環顧自己所在的地方。她吸吸鼻子、擦拭哭得浮腫的眼睛,終于看到園子和清兒。

    「……奇怪?」

    唉~~~~~~~~~~~~~~~~~~~~!園子和龍兒同時吐出有如龍卷風的歎息。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的想法多半一樣。

    可是——

    「已經……沒關系了。沒事沒事,已經沒事了。」

    園子原本挺直的背部突然放松彎下,縮縮肩膀說道:

    「妳一直和龍兒兩人住在一起?一直是這樣嗎?」

    泰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用力點頭響應。園子、清兒和龍兒都沒有再追問。

    這件事到此結束。

    愛人的心若是自由,就算現在傳達不到也沒關系。傳達不到的地方、傳達不到的事實,這些就是「全部」。

    「……真虧妳回得來。妳終于願意回來了……很遠吧?太好了。大家平安無事回來,媽媽很幸福。」

    總之先弄點東西給她吃吧——明明剛吃過炒飯,不過一聽到清兒這番話,大河的眼睛便不由得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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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5

    感覺到隔著階梯的客房房門稍微打開,龍兒也爬出棉被。不發出聲音輕輕打開門,跪在門里探頭看向位置愈低溫度愈冷的走廊。

    大河也以同樣的姿勢看著龍兒,似乎一直在等待龍兒打開房門。

    「……好冷,睡不著。」

    她用手遮著嘴巴小聲說道。

    「……暖氣呢?我這邊是電暖器。」

    「開了……可是因為這個冷冰冰。」

    大河稍微聳肩,伸手抓起長發——龍兒一看就知道頭發仍然帶著濕氣。看來她在洗完澡之後沒有完全吹干。

    「雖然借了吹風機,可是要弄到全干相當花時間,我也不好意思一直占用浴室,所以只吹到半干。」

    「……吃了三碗飯的人,只有在這種時候突然客氣起來……」

    「是啊,因為人家天性善良……」

    大河雙手交叉抓住濕發,陶醉地垂下眼睛,擺出聖像畫里的聖人姿勢。總之龍兒當成沒看到,豎起耳朵傾聽樓下的情況。泰子和園子、清兒還待在客廳,只能偶爾隱約聽到有如在寂靜深夜里掉落的彈珠一般的聲音,聽不見對話內容。

    「……他們在聊什麼?」

    大河沉默了一陣子,也跟著望著樓梯下方。

    「應該有不少話要聊吧?畢竟十八年沒見了。」

    「剛才我們說要先睡時,泰子的表情——」

    「……嗯噗!」聽到龍兒的話,大河忍不住笑了。龍兒的嘴唇也在不斷抽動。

    咦咦咦……你們要睡了……泰泰也一起上去吧……總覺得搞不好等一下會被狠狠痛罵一頓……哇啊~~爸爸好像准備什麼恐怖的東西……在一臉緊繃的泰子身後,清兒手拿五號鐵杆。基于產品責任法,我要用這只手好好教訓蠢蛋女兒!當然不是,他只是想把隨手放在客廳的高爾夫球杆收起來。但是——

    「話說回來,前一陣子我就注意到泰泰和你很像,剛剛又發現外公和你也很像。將來會變成那樣啊?太好了……我指的是頭頂。」

    大河伸手指著自己茂密的頭發。

    「我也希望那樣……是嗎?我本來覺得自己和泰子完全不像。」

    「所以才說是意外。基礎臉型雖然是『那位』——」

    大河說到這里突然停住,閉起原本因為溫柔笑容而放松的嘴唇,觀察一下龍兒的臉,想要確認該不該說下去。說啊——龍兒以眨眼的動作叫她縫續。大河壓住差點升高的語調繼續說道:

    「——結果關于你爸爸的事,還是一樣不清楚。」

    「是啊。」

    「這樣好嗎……?你不想知道嗎?」

    「只是純粹好奇罷了。」

    龍兒身穿借來的睡衣抱著膝蓋,靠著門的角落,小心翼翼降低音量,不讓樓下聽到:

    「我好奇離家出走並且拍出那張照片的兩人為何分開。可是我覺得……父親不在的這個事實,會不會是泰子『選擇』的結果?如果她現在依然不斷找尋、想要見他就另當別論,問題是她沒有。」

    龍兒認為或許再過幾年,就能開口詢問泰子那個人為什麼沒有一直待在我們身邊。現在無法立刻開口,是因為新的人生階段才剛開始。大河也以同樣姿勢坐在走廊另一側,凝視自己的腳尖。龍兒則是把冰冷的下巴擺在交握的手背上。

    他認為仍在蹣跚學步的自己,無法理解父親與母親的選擇,因此目前只是將眼前的事實照單全收。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龍兒夢想中的大餐桌旁有父親的身影。雖然是十八年前消失時的模樣,不過確實存在。他無法當作父親不存在,自己此刻能夠擁有這條生命,就足以對這個世界證明父親的存在。

    最好的證明就是我——龍兒如此心想。我接受自己世界的一切,這就是高須龍兒,就是

    這個名字的生命。他抬起視線看向大河雪白的臉。

    身體縮起的大河長發垂地,臉頰靠著膝蓋,看著龍兒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真的不恨父親、不恨泰泰嗎?」

    她的音量雖小,卻清楚傳進龍兒耳里,溫柔拂過之後融化消失。

    兩人的呼吸在夜晚的冷空氣里交迭。

    「我想了很多。」

    龍兒曾經近乎無意識地數著自己必須承受的傷口。錢、升學,還有未來的事。小時候面對的無心傷害、因為「不同」而突然遇到的輕蔑與疏離、知道龍兒的出身與泰子的職業時,大人們充滿警戒的眼神、知道他人是如此看待高須龍兒的自己、絕對饒不了的流言——龍兒回想過去的種種,彷佛在確認傷口。

    有些已經治愈,有些還沒。有些還在滲血,有些不合理、有些無能為力而放棄、有些甚至和父母、出身無關。有些張開的傷口來自于沒人希望發生的誤會,以及情感認知的差異。因為這些事實,使得以這副血肉之軀活在每個現實日子的龍兒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

    自己能夠決定自我靈魂的位子,卻動不了這個世上多數人的靈魂。有些人希望受到傷害,有些時候無法避免傷害。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類。龍兒自己也是活在現實的人類,因此無論多麼小心,仍會不知不覺傷害某個人。龍兒也不敢斷言自己從來不曾想要揮刀傷人。

    他再次體認自我希望的遠大。接納自己存在于這里的一切,包括傷口的痛與傷害他人的自己有多麼丑惡,然後為此感到欣喜,這麼做果然很困難。

    「可是,唉……幸好有妳。」

    「我……?真的嗎?」

    點頭的龍兒沉默了一陣子。大河看向龍兒的臉,臉頰埋進抱著的膝蓋里,眼神彷佛想哭又想笑,十分不可思議。她以指尖劃過薔薇色的柔軟雙唇:

    「你是這樣看待我嗎?」

    龍兒心想:是啊。

    無論多困難、多遙遠,只有一件事怎麼樣都要做到。

    靈魂搬運跨越嚴峻現實的肉體與內心,在靈魂深處有個東西沒有任何力量能及、絕不會遭受破壞,除了龍兒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碰觸。那東西類似凝視自己愛人與被愛的眼睛。每次站到它面前總會低下頭,發誓絕不背叛。眼睛看著我的姿態、我的行動、我的想法在心里奠基,繼續「弄懂」我自身的存在,以及我存在這里的方式。

    我想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的世界。

    龍兒相信大河心里,應該也有只有她才能立下基礎的東西,他希望大河知道這件事。

    因此龍兒想讓大河看看他奠基的那個東西,以及為了讓那東西存在而選擇的「做法」。

    坐在冰冷走廊的微弱燈光下,大河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看著落在龍兒腳邊的淺影。

    「……妳才是不再恨那個大叔了嗎?他可是擅自攪亂妳的人生。另外還有親生母親、後母、親生母親的再婚對象、新的弟弟或妹妹。妳的情況比較複雜,妳又是怎麼想的?」

    「我——」

    龍兒像是祈願一般,注視突然噤聲的淡色嘴唇。可是大河沒有說話,輕輕略過龍兒的祈願、想象、期待等諸如此類的一切,搖曳的視線落在遠方。

    大河一個人看著某個地方。

    抬起尖下巴,眼睛發出光芒,以正面挑釁的態度面對眼前寬廣的世界。

    她的眼神究竟在看什麼?看的東西有多麼廣大?在大河的世界里,有什麼樣的星星在發光?過著什麼樣的季節?吹著什麼樣的風?龍兒很想知道、很想看到、想和她站在同樣的地打、想要待在她身邊。

    各自存在的肉體,以及怎麼樣也無法合而為一的兩個靈魂,該如何才能來到盡可能最接近彼此的地方?兩人的世界如何能夠交集?

    「……可以過去你那邊嗎?電暖器比較溫暖。」

    大河的視線回到龍兒身上,仿佛在回答龍兒的問題。她摩擦自己的小手呼了口氣,以發抖的聲音說聲:太冷了。

    「嗯,去關暖氣。」

    大河的身影消失在昏暗房間里——嗶!龍兒聽見關閉暖氣電源的微弱聲響。大概是因為光腳走在冰冷的走廊地板實在太冷,大河一邊壓低腳步聲,一邊躡手躡腳以跳躍的動作進入為了龍兒與泰子准備的房間,然後輕輕關上房門。

    「啊、還是這間房間比較暖和……」

    大河不由得放松肩膀。

    房間只靠電暖器的橘色燈光照亮,大河因為房間的暖意呼了口氣。

    「……別一直盯著這里。」

    大河突然想到什麼,伸手按住借來的睡衣胸口。有如褶扇迭在一起的手、微妙彎曲的腰部、稍微抬頭向上望的動作……妳是哪里來的婢女?龍兒原本想要吐嘈,最後還是忍著,只是簡單問道:為什麼?

    「尺寸太大了。人家很在意胸口空空的感覺。」

    「啊——妳還真是可憐。快點打起精神用電暖器弄干頭發吧。」

    「……總覺得突然有點火大,可是吵起來樓下會聽到,這次先放過你。你可別忘了,輩子都別忘了。」

    大河狠狠斜眼瞪視龍兒,雙手緊緊壓住胸口走過房間,來到擺在距離龍兒與泰子兩張睡鋪有段距離的電暖器前坐下,把手伸向熱源。深橘色光芒淡淡照亮關燈的房間。「啊……複活了……不准忘記!」又再度瞪向龍兒。

    隨便妳隨便妳——龍兒在自己的睡鋪上伸直雙腿,凝視自己形狀有點丑的腳趾甲,吐出滿腔氣息與緊張。今晚絕對不能再靠近。光是這個距離、共處這間密室、相互凝視就夠恐怖了。被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說真的——光是傳到耳朵里的氣息,就足以燒焦自己的腦漿、令人發狂。

    因為喜歡的女孩就在眼前。

    整顆心彷佛坐上云霄飛車繞來繞去,終于到達「現在」。就在眼前的大河、微微搖曳的一撮頭發、嬌小的肩膀、浮現骨頭形狀的雪白手腕,都能挑動龍兒全身的感覺。龍兒的視線無論如何都緊緊跟著她,感覺似乎可以聞到她的香氣,大河所在的左邊好溫暖——是因為電暖器在那邊的關系吧。

    自己曾經有過這麼想接觸別人身體的時候嗎?他的要求很簡單——想要更進一步靠近大河、想更了解大河、想把更多想法告訴她,說起來只有這些欲望,實在想象不到僅是這樣就能掀起體內如此激烈的反應。

    可是如果真的伸出手,龍兒明白一切將會就此結束。自己也不知道隨意踏出一步會跌到什麼地方,就像站在懸崖旁邊。上次也曾經站在同樣地方。想要再一次跌下橋、摔進連心髒也會凍結的冰水里嗎?

    龍兒以若無其事的態度遮住耳朵,以不知情的表情放松脖子轉頭。實際上要轉開視線相當困難。他忽略快要發抖的背脊,甚至想吹口哨……以前在一起就沒事。當時到底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此刻的龍兒怎樣也想不起來。以前——具體來說是指什麼時候呢?現在的他就連這一點也不知道。

    視線角落坐在電暖器前的大河將長發垂在身前,緩緩用手指梳弄。在白皙手指的撥弄下,龍兒覺得頭發柔軟到像是快要滴落的融化蜂蜜。在鼻尖前方的瀏海縫隙,臉頰輪廓在暖爐照射下映著光芒。外公外婆正在相隔一片地板的樓下。龍兒再度環顧四周,這間似乎是泰子過去的房間——家具和依然掛在那里的制服、便服等等,所有東西都有母親和過去生活的影子。

    即使心意相通,禁忌仍是禁忌。只是有些事愈是禁止愈想碰觸。

    「龍兒。」

    「喔!啊!是!」

    「……你太大聲了……幫我把溫度調高一點,我不會調。」

    面對電暖器的大河沒有看向龍兒。

    龍兒也沒有響應,只是靠近電暖器、靠近大河。

    把電暖器溫度調高的人可以怎麼做……如果只是握手,她應該會接受吧?

    能夠擁抱嗎?

    朋友之間也會這麼做吧?

    對吧。等到被拒絕再說。希望她不會認為我是不知分寸的混蛋。

    ……如果是真心想要觸碰。

    以身體接觸的程度滿足好奇,只要這樣就能滿足——龍兒伸出手。

    「……應該是這邊吧。」

    ——按下畫有向上三角形記號的簡單按鈕。嗶、嗶。按幾次就響幾聲,電熱管因此變得

    更加明亮,變成火焰的亮度。迎面傳到皮膚的暖意迅速增強。

    「……會不會太強?」

    「這樣剛好。啊啊,好暖和……」

    「別把頭發燒焦了。」

    「我再怎麼笨,也不會笨到……嗯?」

    大河抓著發尾拿到鼻子前面聞了一下:

    「不會笨到把頭發燒焦。」

    如何——!她莫名得意地抬頭挺胸,把臉湊近龍兒。

    「……別太靠近我。」

    龍兒皺起眉頭,臉從正中間裂開,冒出外星小孩……當然不是,他只是露出威脅恐嚇的表情。他以與大河同樣的角度後仰回避,保持三十公分的距離。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說那種話?」

    因為現在光是觸碰不能滿足我……我當然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也不打算說是因為長輩在樓下。總之做什麼都無法滿足,我對大河的渴望深不見底。

    不夠。

    全部不夠。果然不夠。

    就算全部知道,愛上全部,最重要的時間依然不夠,還有自己的力量不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一年只有三六五天,一輩子大不了八十年。這一夜也只剩下幾個小時。龍兒只是普通小鬼,什麼都不夠的他只能焦慮與痛苦掙紮。如此而已。

    「……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樣,這條線是我和妳的界線。」

    此刻更是手足無措。

    龍兒用手指在坐著的兩人之間畫條線,正好通過中間的地毯接縫。絕對不容跨越!龍兒甚至轉換性別,露出鬼婆婆的表情。

    「……越過會怎麼樣?」

    「會有眼睛看不見的衛兵拿槍打爆妳的頭,讓妳噴出腦漿。」

    「我不是那個意思……會怎麼樣?」

    大河身穿借來的睡衣跪坐在電暖器前,眼睛緊盯手指爬梳的發尾。落在那張側臉上的睫毛影子,不斷撞擊龍兒的心。妳怎麼可以這麼冷靜!龍兒甚至開始感到怨恨。結果大河這個女生真的什麼也不懂,她的心情似乎與在2DK里一樣,能夠毫無防備說睡就睡。

    如果真是這樣——

    「嗯……我是不會越過啦。」

    如果真的越過,你想對我怎麼樣——

    「如果我真的想越過那條線,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不管你怎麼哭、怎麼叫,我都不會放你走。」

    「……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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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24:48 |只看該作者
——這個混蛋!不,是惡魔!錯,是掌中老虎。

    「可是被看不見的衛兵打爆頭,我也很傷腦筋。再說讓你清理我的腦漿也太可憐了……對不對?」

    「……」

    龍兒發不出聲音。

    大河嘲弄的視線與熱度,挑動純情的複雜男人心。這下子簡直就像光腳在鐵板上跳舞。在龍兒跳舞的鐵板下,大河正在煽火,龍兒則是瞪向她——

    「怎麼?那個表情想說什麼嗎?」

    大河粗魯地盤起腿,雙腳腳底靠在一起,像個不倒翁搖來晃去。她故意睜大眼睛,噘起嘴巴說道:「我完全不懂你想說什麼,真是沒資格當你的妹、廢、未婚妻啊~~~」又像外國人一樣縮縮脖子。龍兒心想:我可不覺得「真是遺憾」好嗎?

    既然言語說不過她,龍兒使出遠距離攻擊武器——一只手很有男子氣概地按著嘴唇,對准大河的眼睛,「啾!」一聲由門牙縫隙噴出黑曼巴蛇的致死劇毒……才不是,而是學大河之前的動作,臉色難看地送上飛吻。管它樓下有誰,至少這個我還做得到!飛吧飛吧,一次五OOO元!龍兒雖然握拳——

    「這種程度!在我看來根本沒飛過來!」

    用打蚊子的動作打下飛吻。

    「喔!好、好慘……!」

    「『喔!好、好慘……!』」

    「……我的下巴哪有那麼長。」

    「你真的是得意忘形……」

    大河以充滿惡意的動作突出下巴,無奈地攤開雙手,並且搖搖頭。

    「妳說什麼!?」

    「居然連飛吻的聲音都不會。唉……沒想到你這麼不怕丟臉,竟敢學我……」

    「喔喔喔……妳!是妳先……!算了!」

    想要回嘴卻說不出話來,龍兒轉頭不看大河,只說了一句:「我要睡了。」便背對大河鑽進被窩里閉上眼睛。

    「唉呀呀,生氣了。人家只是開玩笑的,你居然在鬧別扭。」

    「……」

    「龍兒。龍——兒——」

    「……」

    「小龍。」

    「那個……泰泰的事,真是太好了。」

    「……」

    「你的事也……太好了。」

    龍兒仍然堅持閉上眼睛,腳邊傳來大河的氣息,因此他縮著身體。

    「……我也是,太好了……我覺得真的很好,自己似乎能夠這麼想了。泰泰對我這種人說謝謝……然後我對你、對龍兒真的……」

    大河的聲音沙啞,輪廓突然有如顫抖一般變得朦朧。

    「……你真的睡著了?」

    龍兒以沉默響應大河的問題。

    「如果你睡著就算了。反正我頭發干了,也溫暖了……無所謂。」

    他感覺到大河站起來,就此踩著棉被邊緣離開。龍兒聽著她的腳步聲,睜開眼睛抬起頭,准備起身追上。

    「噗唔!?」

    咚!突如其來的沖擊令他停止呼吸。

    「……睡著的人不可以動。」

    「不可以動?妳……好、好難受……!」

    「也不可以說話。」

    快要窒息的龍兒不停掙紮。

    雖然整個人被棉被牢牢壓住,不過龍兒仍然勉強掌握情況——大河加速以全身體重撲在

    龍兒身上,然後壓著他。這招一般稱為「縱四方固定」,再加上用棉被悶死。

    大河用會和呼吸搞混的沙啞聲音輕聲說道:

    「……你怎麼可以逃,你在睡覺喔。」

    ——的確動不了。無法逃走。

    大河只有四十公斤吧,飛撲上來的大河整個人抓住龍兒不肯離開。這份直接的覺悟也不允許龍兒掙紮。

    「我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兩個分別存在的身體。

    兩個無論如何也無法合而為一的靈魂。

    「喜歡龍兒。」

    即使如此,仍然希望盡可能地靠近。

    蓋著臉的棉被被往下拉,柔軟的頭發落在龍兒的瞼頰上,額頭與額頭相碰,眉毛靠著眉毛,像在確認弧度。鼻尖貼著鼻尖,低調地吐息交疊,最後隔著洗發精的香味,火熱的嘴唇與嘴唇靠在一起。大河以全身體重貼在龍兒的唇上,比第一次的吻更熾熱、更余裕,似乎能夠就此深深沉醉。龍兒在千鈞一發之際重新穩住快被戀愛熱度融化的身體,拼命睜開眼睛。

    我也喜歡妳、喜歡大河——不斷反複。

    同樣的思念,讓人想扭動身子跳起、想就此奔向大地、想變成四只手四只腳的怪獸、想擁有同一條生命。可是不同的兩個身體只能互相接近、互相觸碰,焦慮地不得了。焦慮又煩躁,然後只能哭喊,發狂、踩碎滿溢的情緒,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現在站在這個距離的話,似乎能夠看到什麼。

    兩個獨立的生命將各自擁有的世界合而為一,兩人便能夠再度在新的世界,而且這次是在同一個地方獲得重生。

    龍兒和大河想到那里。

    只是這樣,這就是全部,懷抱著全部的他們「現在」就在這里。

    因為他們各自獨立,因為他們無法合一,才會強烈地彼此吸引。在空中揮舞掙紮哭喊受傷,然後以強大的力量相擁。渴望想去的世界,眼睛睜開無數次。

    時間與生命又短又有限,而且希望太遠讓人感到焦慮。可是——

    「……真的該睡了。」

    逐漸成長為大人。

    往前邁進、留下痕跡的時光不會回頭,現在逐漸變成過去。

    大河用指尖觸摸龍兒的眼皮。龍兒明白大河持續輕輕顫抖的心。在顫抖的同時,她讓龍兒閉上眼睛,按著睫毛說道:

    「我也要睡了……晚安。」

    怎麼睡得著。

    ——怎麼可能睡著。

    眼睛沒有睜開。

    太陽也還沒完全升起,好冷好冷,這應該是隆冬最後的早晨。

    側睡的龍兒在經過一整晚用體溫暖過的被子里並起雙腿,雙手遮著眼睛。旁邊棉被里的人應該是泰子。

    龍兒透過聲音與氣息,清楚知道大河輕輕打開門,站在門邊。他也知道稍微響起的堅硬聲音,是斜背包包上發出的金屬聲音。

    龍兒。大河怯生生地小聲呼喚。

    龍兒沒動。

    再一次——龍兒。稍微等了一會兒,又清楚喊了一聲,三次呼喊龍兒的名字。大河似乎確定龍兒沒有動靜。

    「那麼——我稍微離開一下。」

    地板發出微弱的吱嘎聲,門靜靜關上。她緩緩走下樓梯,將鞋子拿到玄關地磚上,穿上鞋子打開門。

    門打開了。

    這樣就好。

    這個城鎮真是安靜。

    龍兒的耳朵好一陣子都能聽見在冷到快讓人凍僵的天空下,逐漸離去的腳步聲。

    那個腳步聲一開始還有些猶豫,最後終于一步步像是確認一般,恢複平常的速度跑去。鞋底用力踏在柏油路上的紮實聲音逐漸遠去。

    聽不見了。

    龍兒在棉被里沒動。

    眼睛也閉著沒睜開。

    「這、這是——」

    率先從被窩里跳起來的人是泰子。

    「……小龍!這樣真的好嗎……!?」

    這樣就好。

    龍兒很想這麼回答。

    可是他說不出來。明知道這樣就好,卻連眼睛也睜不開。

    大河必須回到父母身邊。

    因為大河愛他們。

    不用離家出走。

    大河試著割舍父母。表現愛意就會招致毀滅——大河害怕這一點,所以至今都不敢追求什麼。大河付出的愛與得到的愛完全不成比例,她更因此而哭泣。自己的愛得不到同等回報、自己的價值只有那麼一點,這些都讓大河厭惡自己,因此她不允許渺小的自己擁有遠大夢想。大河一直遭到束縛。如果希求不被允許的愛,最後會遭到天譴、代價是失去東西、會身受重傷——這些恐懼持續束縛她。

    可是現在不一樣。

    大河的手腳自由了,已經獲得解放,能夠奔往任何地方。

    她應該明白即使想愛什麼東西、愛什麼人,也再沒有東西能被奪走。大河以自由的心,全心愛著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她應該明白比起愛其他人、其他東西,最先愛的是自己、應該了解可以想要擁有一切、應該知道再也沒有所謂的舍棄或奪取、應該已經能夠懷抱一切,甚至是傷口一起走。

    所以這樣——

    「……小龍……」

    這樣就好。她已經懂了。

    現在能夠清楚回答哽咽的泰子。龍兒從棉被里起身睜開眼睛,吸一口氣拾起臉,看著這個世界。

    認清大河已經不在的「現在」。

    認清自己坐在景物羅列的冬天早晨、坐在這個現實中央。即使他真的想說「這樣就好」、想自認「這樣就好」….

    「大……」

    在這個世界上孤伶伶一個人。

    孤伶伶的龍兒——一個人活著。

    大河不在了。

    什麼也說不出來,怎麼也叫不出口,四分五裂,爆炸了。抹上一片白色之後爆出火花的

    眼皮內側,一大堆想法四處亂竄,驚人的能量炸開心髒。「啊啊啊……」發出呻吟,一切果

    然全毀了。不行,這樣、這樣、這樣——

    「小龍!」

    龍兒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龍兒看著泰子的臉。眼淚就像噴泉落在通紅的臉上,痛苦地蹙眉喘息。破裂世界的碎片由四面八方降臨,發抖的自己倒豎著頭發置身其中,湧上的想法好像快爆發——龍兒認為這就是自己現在的臉。

    不行。

    龍兒踢開棉被跑出去。

    身穿睡衣的龍兒幾乎是滾下樓梯,光著腳來到玄關。他推開大河離開的那扇門,一口氣奔向門外的世界,一個人奔向新的孤獨。

    周圍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只有龍兒一個人以顫抖的手拼命按著嘴巴。那句差點說出口的話、差點喊出的名字——必須忍住。龍兒使盡全力咬住嘴唇。可是阻擋不了這個身體,刺骨寒風吹拂,像是要割裂龍兒的皮膚。冬天的太陽尚未完全升起,天空籠罩沉重苦悶的寒意。

    心靈、肉體與靈魂遭到撕裂。再繼續下去會化成碎片。

    身體出走,內心也出走,靈魂喊著別走。身體想停止,心卻停不下來。阻止不了吧。龍兒獨自在風中奔跑。

    我明白,真的明白,可是淌血的心里卻在瘋狂地呼喊大河。呼喊希望兩人的世界能夠交集。無論距離多遙遠,只要有愛就能想通嗎?可是只有被奪走的心要不回來。以人類思考無法追上的力量相互靠近、彼此需求、呼喚。即使如此你還是要走嗎,大河?

    甩開這股強大的力量,你還是要跑開嗎?

    跑著跑著,跑往遠方。即使如此,總有一天兩人的世界終將交會,能夠一起共度未來的每個日子嗎?

    能夠得到那樣的力量嗎?

    龍兒胡亂奔跑,拼命擦拭流下臉頰的淚水。他明白追不上,也知道大河是用多大的力氣奔跑。這樣就好——龍兒對自己這麼說,被奪走的心正在哭泣,腳步依然繼續移動。大河已經不在這個城鎮,已經追不上了。

    這樣就好。

    這個身體里應該蘊含和她一樣的力量。我應該也擁有深愛大河、也被大河深愛、能夠歡喜接受這個世上一切的力量和堅強。

    龍兒的白色氣息,在寒冷甯靜的清晨城鎮里跳動。

    他們八成是讀了龍兒從電車上傳送出去的簡訊。龍兒與泰子隔了一小段距離,穿過禮拜六空蕩蕩的驗票口。

    「……櫛枝……」

    利用回家路上的空檔安撫騷動的心情。

    在稀疏往來的行人背影里,實乃梨用棒球帽遮住睡亂的頭發,身穿羽絨外套與牛仔褲站在那里。

    「我不懂喔。」

    發現龍兒之後,實乃梨只說了這麼一句,牙齒緊咬的嘴唇幾乎毫無血色。在她睜大的強烈雙眸前面,龍兒找不出方法好好說明。

    大河離開的原因、龍兒讓她走的原因、這樣就好的原因,龍兒該如何正確告訴實乃梨?愈是思考愈是膽怯。雖然明白實乃梨一定懂,但是這種時候的自己總會變得更不會說話、更加笨拙。

    和實乃梨隔了一點距離,亞美也在。看來她昨天沒睡。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彎腰駝背,天生的美貌現在一片蒼白。北村從再遠一點的地方走近。他絕對不打算指責,然而眼神卻是明顯充滿不解,看著在場唯一穿著制服的龍兒。

    龍兒傳給大家的簡訊中只有簡單寫著——大河回到母親身邊了。應該有更好的寫法,只是龍兒不曉得。大家會一團混亂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龍兒他們原本約好大河不會放棄心愛的大家,因此兩人會一起逃、一起回到這里。他們一直等待,也相信龍兒會和大河一起回來。

    龍兒必須一個人說明自己孤身回來的原因。

    「……大家都是好朋友吧。」

    認識在場所有人的泰子小聲說道。她從運動服口袋拿出鑰匙包,拆下大河交給她保管的大樓備份鑰匙給龍兒。

    「大家一起去找大河妹妹。不懂的事,大家試著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泰泰必須去接小鸚回家。」

    「……小鸚寄放在哪里?」

    「房東家!」

    既然如此,我們的方向一樣——龍兒正想開口,泰子卻揮手微笑說聲:「我走了。」泰子或許猜到大部分情況——關于大河已經不在這里,以及龍兒必須告訴伙伴這些事,所以邁開腳步與孩子保持距離。

    接過鑰匙的龍兒抬起頭來。

    不管是誰先走出第一步,總之大家邁步前進。

    從熟悉的車站大步走向每天經過的那條路,最後大家紛紛不落人後地奔跑。連早就知道大河不在這里的龍兒也著急地移動雙腿,轉過高須家的下一個轉角、爬上樓梯、進入入口大廳、按下密碼打開自動門。大河說過這里已經不是逢坂家的財產,會不會今天早上已經換了門鎖?房仲業者會不會已經過來了?

    龍兒想象鑰匙可能卡住,不過沒想到鑰匙順利插入門鎖。輕輕發出與大門的厚重外表不相稱的聲音後,大河原本居住的房子門鎖打開了。

    推開門,打開玄關的燈,所有人爭先恐後地脫鞋進入屋內。「大河!我們進來啰!」實乃梨期待大河仍在屋里,于是開口大喊。

    「逢坂!」

    「老虎,妳在嗎!?」

    北村和亞美也跟著喊。

    「是我!我來了!進來啰!大河!大——」

    推開通往客廳的玻璃門,龍兒忍不住停下腳步。在他身後的實乃梨也跟著發不出聲音。正因為他們清楚大河一個人住時屋內是什麼慘狀,所以此刻的兩人部說不出話。

    因為驚訝。

    暖氣沒開的寬廣客廳冰冷而充滿寒意。

    在無人居住的水晶燈下,單人沙發、小玻璃茶幾、白色收納櫃都還留著,仔細用罩子蓋住。歐式廚房、長毛腳踏墊、大河常抱的抱枕等全部一塵不染,每個角落都整整齊齊,徽底打掃乾淨。

    實乃梨緩步走進客廳中央之後搖頭,彷佛決定此時此刻要將所有感情擺到一邊、徹底忘記。她像收到指令的機器人打開收納櫃,毫不遲疑地打開其中一個抽屜:

    「擺放貴重物品的小包包不在了。」

    她抬頭向大家說明:

    「是個深藍色搭配粉紅色的直條紋扁包。她總是把存折、印章、健保卡、護照等東西擺進去放在這里。她說這樣火災時能夠方便抓著逃走。不過現在不在了。」

    毅然關上收納櫃,她拉開霧玻璃門踏入寢室,將床上的罩子拉到枕頭上,看著毫無皺折的床鋪。闔上的筆記本電腦擺在書桌上,老是亂糟糟纏在一起、讓龍兒很興奮的電線和網絡線也已經拔除,以綁頭發的發圈束好擱在桌上。

    打開衣櫃,實乃梨瞬間說不出話來。

    「……制服,還在。」

    她的背在發抖。

    「老虎,妳打算這樣消失嗎……?」

    站在寢室門口的亞美以茫然的模樣自言自語。她的聲音悲傷回響在寂靜寬廣的房間里。

    實乃梨轉頭仰望龍兒的臉,一個人深呼吸。龍兒只是看著實乃梨肩膀起伏。

    「這、這樣……這個、高須同學、這是……」

    必須回答才行——龍兒在心里做好決定。

    「這樣好嗎……!?」

    「這樣就好。」

    「哪里好了!?」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又不是誰大聲誰就贏,龍兒仍然大聲呼喊,不輸給實乃梨有如哀號的聲音,也不輸給自己的心,用盡力氣這麼大喊:

    「我認為大河就這麼離開,這樣就好!」

    「你不難過嗎!?」

    怎麼可能不難過?

    「不難過!」

    我難過得不得了。

    「怎麼可能!」

    「櫛枝,冷靜一點。」

    北村由身後抓住渾身發抖的實乃梨肩膀,低聲說道:

    「逢坂或許還在附近也說不定,現在或許還來得及。」

    「是……是啊。或許還在附近。她說不定以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在附近閑晃!」

    聽到北村與亞美的聲音,實乃梨與龍兒一起轉頭。

    「也對。打掃到這個地步,代表她或許整理到剛剛才離開。也許還來得及……對吧!還來得及吧!?高須同學!」

    「……」

    「高須同學!走啊!」

    實乃梨、亞美、北村等人跑出雕走過的走廊前往玄關,龍兒也追上他們。

    離開入口大廳來到大馬路土。跑在擇木林蔭道上,龍兒因為滲進肺部的冷空氣而喘息。

    搞不好還來得及——

    如果還來得及追上那個背影、那個輕飄搖動的長發、那個翻飛的連身洋裝裙襬,龍兒會跑近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走、永遠留在我身邊。

    如果還來得及以滿心思念攔住大河,將她緊緊擁抱。

    「——北村。」

    如果能留住她。

    「川嶋。」

    如果她能不離開。

    「櫛枝……櫛枝!」

    「放手!高須同學!一起走!去追她!」

    「不行,櫛枝!不可以!這樣……就好!」

    「為什麼!?」

    龍兒將勉強抓住的羽絨外套袖子硬是拉近,以自身的體重壓制實乃梨。實乃梨不停掙紮,雙手胡亂揮舞想甩開龍兒的手。龍兒左手抓住北村的手肘和亞美的圍巾一角,當然也不可能放任右手的實乃梨跑開。他全力抓著實乃梨擁有恐怖怪力的纖細手腕。

    「為什麼這樣就好!?這樣我們就不知道大河去哪里了啊!?這樣哪里好!?你不是說喜歡大河嗎!?你不是告訴我已經決定要去的地方了嗎!?你不是說決定要兩人一起生活下去嗎!?你不是說要得到幸福……為什麼現在變成這樣!?為什麼!?」

    「大河不離家出走!大河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所以這樣就好!」

    馬路上往來的行人因為龍兒的大吼而回頭。即使如此,龍兒仍不放開實乃梨的手腕。不能讓她去。實乃梨的臉上掛著淚水,龍兒大聲說的話,實乃梨因為顫抖而愈來愈聽不清楚。龍兒仍然用力說道:這樣就好。

    龍兒閉上眼睛,對著或許聽不到的大河吶喊:

    「大河!上啊!快點!快去!」

    如果我還能趕上妳,證明妳必須跑得更快、跑得更遠。無論跑向哪里,甚至是妳生存的世界盡頭,盡力抓住妳應該擁有的一切吧。

    「快去————————!」

    龍兒以渾身的力量叫喊代替眼淚。

    踢飛呼喊大河時顫抖的心髒,睜開閉上的眼睛。

    仰望的天空好遠、好耀眼。

    真的,這樣就好。

    大河早已不見蹤影,早就消失了。這樣就好。

    北村拿下眼鏡站在原地掩著臉,扭曲的嘴邊傳出藏不住的低聲嗚咽。亞美斜眼看著北村,咬住嘴唇。她的臉頰、鼻子、喉嚨一片通紅,長睫毛下晶瑩的淚珠滑落下巴。

    實乃梨早已失去力氣,癱坐在人行道中央:

    「……也就是說……大河拋下我們了嗎?」

    「不是。」

    龍兒拼命對著她的背影、朋友的背影說道:

    「絕對不是那樣。大河不會放棄,她不是那麼軟弱的女生。她絕對會回來。她回到這里時,你們也絕對要在!」

    「不管你怎麼說……難過就是難過。大河不在這里,我好難過。我滿心的悲傷該怎麼處理?高須同學的悲傷要怎麼處理?」

    實乃梨的悲傷無法否定,不管多麼不需要,即使想在悲傷湧現時就將之擊潰,此刻感覺仍然很難受。

    可是龍兒沒有轉開視線,而是坦然地站穩腳步面對,甚至想要概括承受每個悲傷。

    「難過也沒關系。」

    分開的難過——這就是自己和大河現在的關系。

    但是心中充滿愛。

    悲傷也不要緊。

    龍兒一點一滴回想。

座天使(七級)

黑色的麻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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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5 15:25:13 |只看該作者
櫻花季節結束時,他與大河在混亂的情況下相遇。吵吵鬧鬧干瘡百孔的每個日子都由這里開始。最後終于無可救藥地互相吸引,從某一刻開始墜入愛河,摔得很難看,還差點以為會死。好不容易起身,心意總算相契合。到了現在,高須龍兒愛著逢坂大河。

    只要有愛,聯系兩人的羈絆絕不會被切斷。只要想聯系,我相信自己一定沒問題。總有一天這份愛會變成聲音湧出,變成壓抑不了的聲音喊出。我們或許會互喊對方的名字,互相靠近的力量無法抗拒,兩人的身體、內心、靈魂終將在世界的某個魚落相遇。如此一來,就如同找到回家的路,龍兒和大河會朝著同一個方向活下去。如果能夠和大河一起生活、一起走,即使前方沒有終點也無所謂,不斷走下去無所謂,龍兒甚至認為永遠走下去也無所謂。因為這里有愛。

    這是通往歸途的漫長旅程,因此應該滿懷欣喜。無論途中多麼痛苦難受,這一切將會帶來喜悅的成果,所以現在要馬不停蹄向前走。

    自己這樣一路走來的日子、此刻站在這里的這個日子、今後將度過的那些日子,龍兒全都喜愛。大河也會喜愛她那個部分吧。泰子也是、實乃梨也是、亞美也是、北村也是。大家會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愛自己的人生。

    絕對能夠再見面——以各自的身體,一路活過各自世界的龍兒與大河,總有一天能將兩個世界強而有力地准確結合。因為他們彼此的世界是如此互相吸引、相互呼喚,如此強烈地渴望彼此。

    絕對不會放棄,而是坦率面對。

    「……老虎還會想見到我嗎……?」

    亞美一邊落淚一邊說,聲音小到快要消失。龍兒以喚回她的聲音的氣勢用力回答:

    「妳要想著一定能夠再見面。如果這對妳來說是必要的,就好好傳達出去,以行動來表示。妳的想法,只有妳能夠實現……川嶋也要為了自己加油!」

    「我——」

    在亞美哭泣的臉龐上,淚水流個不停:

    「我想再見到老虎!我希望老虎回來時,我還在這里!我想和實乃梨變成更好的朋友!我也想和高須同學重修舊好!人家不要絕交!想要當永遠的朋友!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好開心!人家想和大家在一起!我好喜歡大家……!」

    「我、我呢!?」

    「佑作隨便啦!」

    「亞美……!」

    實乃梨起身撲向亞美,抱著亞美的腦袋靠過去。實乃梨!亞美邊哭邊大喊,用手抱住突乃梨的背,把臉埋向她的肩膀。兩個自尊高到互不相讓的女孩,現在互相擁抱彼此。她們想著不住場的朋友,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放聲大哭。

    身為青梅竹馬的北村,也清楚知道戰友的內心想法而加入她們,龍兒從外面抱住三名朋友的肩膀低下頭。四人靠在一起,互相搭著肩膀,站在人行道中央孩子氣地哭個不停。

    可是龍兒不禁慶幸,幸好我們擁有各自獨立的身體,才能夠像這樣互相溫暖受傷的身體。因為我們分別誕生,分別成長,之後相遇、戀愛、吵架……然後像「此刻」這樣哭成一團,這是比什麼都少見的奇跡。

    就在內心快被悲傷擊潰沖走的現在,現在存在的一切、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一切,龍兒全都無比愛惜,無論怎麼叫喊都比不上湧現的愛。

    龍兒相信先走一步的大河,她的旅程之中也充滿愛。只是並非所有的愛都能獲得回報。或許會再度遭受背叛、傷害,再度灰心失意。

    可是還是要前進,大家都要前進,在各自的道路上活下去。

    無論距離多遠,無論路途多遠,龍兒和大河一定能夠再次找到彼此,所以不要緊。因為他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

    ——飛舞在無吐盡的天空,龍兒看到云屆底下的美麗世界。在時而鮮明時而殘酷的生物色彩之中,堅強的野獸踢開時間沙塵向前邁進,以充滿四肢的能量,奔跑在她引以為傲的成長土地上。

    我是虎。

    我是龍。

    變成普通的人類互相呼喚,呼應。無論到哪里、無論在哪里,咆哮聲都能傳達。

    最後龍飛舞的天空少了云,與老虎吼叫的大地之間不再有聲音的阻隔。

    無論誰怎麼責怪高須同學,老師絕對會保護你。因為老師了解高須同學做的事——

    「哇啊!完成了完成了!啪啪啪啪!」

    「……」

    「整整十張,確實收到。你看,這個文件夾變厚了~~!這個等畢業時再送你。母親……呃……高、高須同學為什麼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著老師……?」

    這哪里是怨恨。

    「啊、莫非是身體不舒服?」

    也沒有不舒服。

    「……那個,出了很多事,真是辛苦了……」

    只是有點累。

    我會保護你——班導是這麼說的。單身班導戀窪百合(如)手上的文件夾真是厚到嚇人。貼在文件夾側面的標題寫著:「2-C高須龍兒,悔過書」。

    「不過看的人也是很辛苦。每個周末十頁悔過書,結果寫了幾次?這些是六次的份,另外還有每周一三五的清掃檢討報告……這部分高須同學就寫太多了。明明告訴你只要寫一頁就好,你卻自作主張,每次都寫五、六頁。」

    「寫那種東西,手就會忍不住興奮起來,沒辦法。」

    ——惹出那麼大的逃亡風波卻沒有遭到停學處分,這都多虧了戀窪百合在校長、訓導主任、教務主任面前拼命幫忙說話。這不是龍兒的推論,而是龍兒在校長室里直接聽校長說的。至于龍兒的處罰是每個周末自己一個人待在說教房里,用作文稿紙寫十頁悔過書,還有每周三次一個人打掃教職員專用廁所。

    龍兒老老實實做到了,同時在前幾天的期末考,考出入學以來最好的成績。最擅長的數學甚至超越北村,拿下學年第一名,總排名也比上次考試進步十名,得以進入前幾名。龍兒個人認為這樣算是保住戀窪百合的面子。不過——

    「事實上,其他老師很不滿意高須同學的清掃檢討報告……紛紛質疑你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打掃?而且報告中還清楚寫出掉了幾根頭發、垃圾桶里有果汁空罐、那個很髒、這個太邋遢、犯人恐怕是某某老師……諸如此類的內容,簡直就像惡婆婆一樣……搞得大家上廁所都心驚膽戰。」

    「老師沒有婆婆吧?」

    「……嗯,是根據我的想象說的。也就是印象……憑空想象……」

    呵呵呵。戀窪哀怨地笑了,整理好龍兒的悔過書放進文件夾里,准備之後再好好邊看邊拿紅筆寫下評論:「那個怎樣?」「再想清楚一點!」「說得沒錯。」等等,劈哩啪啦寫評語也是班導的工作。然後把悔過書暫時還給龍兒,讓龍兒針對班導的意見寫下自己的看法,最後再收進文件夾里。

    這個周六早上有課。現在是放學時間。

    戀窪用手指翻了一下收到的悔過書。兩人獨處的說教房里好一陣子充滿沉默。外面的操場可以聽見遠處傳來參加運動社團的女孩子聲音,可能是壘球社吧。龍兒只聽見粗魯又尖銳的聲音喊著:「穩住~~沖~~對!怎樣!唔喔!」龍兒曾經問過實乃梨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當時的實乃梨回答:「就是『穩住~~沖~~對!怎樣!唔喔!』呀。」這個世界至今仍然充滿許多謎團。

    過了這個禮舜,就是第三學期的結業式。

    「好,悔過書到此全部寫完。高須同學,辛苦了。」

    「……不,這是我的錯。老師才辛苦了。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嗯,沒關系。」

    高中二年級的生活將在少了大河的情況下結束。

    「老師。」

    嗯?先一步離開的戀窪轉過頭。龍兒把一張紙遞到她的面前。因為龍兒把紙對折的關系,紙上有一條明顯的折線,龍兒拿著的部分往下垂。

    在老師看到內容之前,龍兒有話要說:

    「前陣子我曾在這里寫過這個交給您,不過請把那張作廢。對不起,事到如今了我才認真寫……我先走了!」

    龍兒趁著戀窪閱讀自己遞過去的紙時,快步起身開門離開。

    「咦……咦?咦咦咦~~?」

    「那是我的真心話。」

    班導追著龍兒出門,龍兒一面轉身看著班導一面倒著走,同時伸出手指代表:「我是認真的。」龍兒接著面對正面大步前進,轉頭看著班導傷腦筋的臉。怎麼會有那種表情——龍兒忍不住笑了。

    「真心話雖然好!可是升學就業調查表不是用來表白這種東西!沒有更閃閃發光,更明亮開朗的未來展望嗎!?」

    「我的未來展望很閃亮,也很開朗啊。話說回來,『大家』之中也包括老師喔!」

    「咦~~那我姑且說一聲……謝、謝謝……」

    戀窪以微妙的表情說完之後忍不住「噗哈哈—!」笑了出來。龍兒聽著她的笑聲輕快步下樓梯。戀窪目送他的背影,稍微放松地說道:「你的未來的確閃閃發亮。因為……」但是馬上又露出大人的表情,收起要說的話。

    閃閃發光又明亮開朗,龍兒決定的未來只有一句話——「讓大家幸福!」

    龍兒寫上驚歎號之後,便把單子交出去。

    他朝著書包所在的教室走去:心里也明白戀窪大喊「咦!!」的心情。不過事實上,他現在還無法具體告訴班導自己要報考哪間大學、念什麼科系,或是從事什麼職業。

    反正還有一年,沒關系啦。

    這樣會不會太天真?會不會過得太悠哉?會不會趕不上大家?可是龍兒好不容易才開始明白世界的寬廣,他還無法決定該如何在這個世界生活。決定不了不是因為錢的關系,不是因為泰子的束縛,也不是受到泰子與雙親和解的影響,更不是因為選擇太少或是什麼郡不想選。只是因為龍兒現在還在小心觀察四周、因為比其他朋友更悠哉的他,終于邁步向前。

    比今天更前面的未來太過寬廣、遙遠、巨大,讓龍兒感到害怕,但是也顯得閃閃發光、一片明亮——光是想象就覺得快樂。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辦得到。龍兒相信決定好的夢想一定能實現。

    只要心存這種想法,不論選擇什麼武器或裝備面對這個世界,龍兒都認為沒問題。

    如此決定之後執行,只要達成任務即可。所以我希望能再當一下小孩子。允許迷惑的時間不多了吧?這段時間是人生最後可以迷惑的日子吧?所以就讓我快樂地傷腦筋吧。

    人生只有現在、只有這個時候能夠奢侈享受。

    「嘿嘿喔~~~!?肚子餓死了~~~去吃飯吧~~!」

    「你真的把那張交出去了!?那張『讓大家幸福!』?」

    春田和能登在教室里面邊吃零食邊等龍兒。「交了交了。」點頭的龍兒抓起洋芋片放進嘴里。

    「真的交了!不愧是小高高~~!百合說什麼?」

    「她只說『咦~~~!』。」

    嗯哈哈!能登笑了。還留在教室里的其他人也正好為了其他事情發笑,一時之間教室里充滿笑聲。

    「唉呀,會說『咦~~!』也是很正常。成績那麼好的學生卻交出那種東西。」

    「那是小高高的長處嘛!不過我希望小高高開餐廳!」

    「啊、我也是!我也是!最後會變成我們大家三不五時去坐坐的地方。」

    「聽起來好像很難賺錢……話說回來,午餐要吃什麼?北村還沒好嗎?」

    龍兒看向走廊,心想他八成還在學生會辦公室——

    『啊——啊——啊——學生會現在正在測試麥克風。啊,嗯啊……喂!那邊那位和廣播節

    目無關的你,麻煩不要推我好嗎?』

    聽到擴音器突然傳出北村現場播放的聲音,龍兒等人差點摔倒。

    能登在一旁為龍兒說明:

    「學生會和戲劇社似乎為了下學期的午休廣播節目分配起了爭執。廣播社站在中立立場,他們說接下來會冷靜商談,不過看起來——」

    『……唔!唔喔!才不讓……我才不讓步!』

    『呀!放手、笨蛋!』

    『啊啊啊,倒了倒了,你們住手,那邊是機器呀!』

    「冷靜商談……?可是聽起來不像……要不要緊啊?」

    咚咻、喀咚——只聽見吵吵鬧鬧的混亂聲音。

    『夠了,那個給我……放……手!嘿咻!拿到了!下、下學期的周一、周三、周五中午時間也將繼續播放「失戀大明神」節目,請各位期待你的戀愛加油團!咕……我絕對不讓步!音樂!快點放音樂!請聽……呃!?呀啊!』

    接菩聽到什麼東西倒下的聲音,然後是廣播暫時切斷的聲音。咦咦咦……龍兒忍不住抬頭看向擴音器。

    「啊~~!這首歌好像在電視廣告聽過!」

    哼哼哼。春田跟著旋律搖晃腦袋。恐怕是為了封殺戲劇社言論而播放的音樂,龍兒也有聽過的印象。他和春田互看一眼,一起輕輕搖頭。就在此時——

    「……好久沒去唱歌了,好想去……」

    能登提出絕妙的建議。

    「好主意~~!走吧,現在就去!」

    「走走走。就去車站後面的『俺之聲』吧?」

    「唯一選擇!先發個簡訊給大師,叫他晚點一起過來。」

    能登馬上背起包包拿出手機,拇指迅速按了幾下:「……大家一起去,你也來吧!」傳簡訊給北村。龍兒和春田一起走出教室,正准備把圍巾圍上脖子——

    「今天外面好暖和~~小高高,應該用不到圍巾喔?我也熱到想脫掉里面的連帽T恤收進包包。」

    「是喔……怎麼搞的,已經春天了嗎?」

    龍兒看向窗外,一路延伸到校門的櫻花林蔭道,似乎籠罩一層淡粉紅色的霧氣。雖然還沒開花,樹上已經有了粉紅色的花蕾。

    「是啊~~屬于我春田浩次的季節今年也來了!請看我的花,CherryBrockenJr.(注:日

    本漫畫《格斗金肉人》里的登場人物)已經上色,深藍加上粉紅的雨——」

    「應該是CherryBlossom吧……?」

    「哇喔—迎頭就遇見上亞美大人一行~~嘻嘻嘻!去上廁所嗎?」

    可怕!可怕!可怕!

    剛從女廁出來就撞見春田的亞美、麻耶和奈奈子擺出同樣姿勢雙手抱肩,面面相覷。

    「你們怎麼還在學校?」

    話說回來,妳們還真誇張。龍兒指的是三人一樣的長卷發。記得在放學前的班會時還不是這種發型。

    「我們剛剛在練習卷頭發~~」

    看來心情很好的亞美用手指輕輕卷動胸口附近的頭發,張開的嘴巴是動人的心形。她對龍兒眨動長睫毛說道:

    「怎樣怎樣?感想如何?呵呵~~這頭亮澤輕飄的卷發,不覺得超適合亞美美的嗎?適合到恐怖!!已經快到危險邊緣了~~!這股爆發力、這股潛力、決斷力!怎~~樣?連我都覺得自己可怕。呀啊!真是不得了—!」

    「妳在興奮什麼?話說回來,就是有妳們這種人在廁所弄頭發,洗臉台上才會都是頭發。那些亮澤輕飄的卷毛掉下去之後,有沒有撿起來啊?」

    「……你可以滾了!」

    啐!去!去!亞美一臉不高興的表情對龍兒揮手。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亞美的舉動,麻耶和奈奈子忍不住笑了。看到奈奈子的頭發——

    「我個人覺得~~香椎大人的卷度很可愛~~」

    「是嗎?謝謝。其實這樣有點失敗。」

    「嗯嗯!不要太卷,蓬松一點比較好。」

    奈奈子因為春田的稱贊放松原本嘟起的嘴唇,以帶有深意的眼神看向能登:

    「能登同學覺得什麼卷度最可愛?像我這樣蓬松?或是亞美那種華麗?還是像麻耶一樣發尾微卷?你喜歡哪一種?」

    「咦!?我嗎!?頭發!?我、我——」

    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能登一一看向2年C班代表美少女三人組的臉:

    「——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最後轉移話題,對著女廁的門說道:

    「我們現在正好要去……呃,如果妳們有空,可以一起去……那個、不過如果要去別的地方……就那個、如果那個……呃,就在KTV對面的摩斯漢堡買吃的,里面飲料免費。唉,雖說無所謂,那個就是那個,不過就是那個。」

    他稍微轉過頭,沒有針對某個人小聲說道:

    「北村也會來。」

    沒想到——

    「這麼巧!」

    麻耶突然開朗地大叫,彷佛想要掩蓋能登的聲音:

    「我們剛好也說要去唱歌!既然這樣就大家一起去吧!這些家伙一起去沒關系吧,亞美、奈奈子?」

    「當然!大家一起去比較有趣嘛。對吧,亞美?」

    「啊~~嗯,沒想到這些家伙可以聽到亞美美的美聲~~」

    一行人穿過走廊來到鞋櫃換鞋。女孩子走在前面,後面的能登念念有詞:「果然是為了北村嗎?」你問我也不知道啊。龍兒不禁苦笑,同時若無其事地把能登的腦袋推向春田。

    一群人吵吵鬧鬧走過還沒開花的櫻花樹下。亞美看往運動場的方向,說聲「時間剛好!」就突然跑到護網旁的欄杆:

    「喂!!實乃梨!」

    「嗯?亞美怎麼了?咦咦咦,怎麼大家都湊在一起?要回家了?」

    亞美對在外側跑道的實乃梨招手。身穿滿是塵士的壘球社制服,實乃梨手指纏著運動繃帶,不過拿掉帽子便露出平常的笑容。「喲!」實乃梨也對著龍兒揮手。喔!龍兒也揮手回應。

    「妳這樣還真恐怖……社團活動還沒結束嗎?今天要打工?」

    「已經結束了。今天不用打工!」

    「真的?我們現在要去唱歌,妳換好衣服也一起來吧。」

    「唱——歌!唔喔喔!超久沒唱了!我要去我要去!給我聽好了!今天我要以動畫歌征服你們!」

    「好好好好,我知道了。總之快點!」

    「0K!超贊說!」

    超贊說……?是什麼贊……?奈奈子和麻耶不解地偏著頭。這時正好看見收到簡訊的北村跑下樓梯。

    喂——————————!龍兒忍不住對好友揮手,催促他快點過來。北村也以同樣的氣勢揮手回應,晃著眼鏡滿臉笑容跑來。實乃梨迅速結束今天的禮團活動,以日本戰國武將的動作集合社員宣布解散。女孩子走在前方,能登與春田和龍兒一起停下腳步等待北村。

    大家都在這里。

    只剩下妳了——龍兒在心里悄悄說道。

    大家都在,所以快點過來。

    快點回到我身邊。

    大河。

    我好想見妳。

    ——這世界上有一個東西,任誰也沒見過。

    [插圖103]

    「……喔、喔、喔……」

    「垠!垠、垠、垠垠垠……垠……垠~~!」

    「好棒,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真的好可愛……喔喂喂,住手小鸚,這樣很癢。」

    「凌!」

    沐浴在晨光之中,長相詭異的鳥正咬著龍兒手上的皮膚。高須龍兒拉開它的嘴,看著自己被小鸚啄了幾口的大拇指。「OFJOY——」

    「TOY!」(注:垠凌、YinlingofJoytoy,來自台灣的日本性感藝人)

    「太棒了……!」

    龍兒沉醉地眨動雙眼,用指尖撫摸站在自己手上的丑鳥小鸚。或許這樣很舒服,小鸚流出白濁的口水、翻白眼、渾身顫抖。嗯、嗯、好、好——龍兒忍不住對著它的頭親下去。其實他想整只吞下。小鸚對龍兒來說就是這麼可愛,不過真的那麼做恐怕沒資格當人。今天早上的溝通到此為止,龍兒把小鸚輕輕擺回鳥籠。

    好了——看看時間,七點四十五分。

    「……不妙!」

    時間過得真快,龍兒原本以為現在的時間大約只是七點半。高中三年級的開學典禮怎麼可以遲到?

    「話說回來,頭!」

    龍兒沖進盥洗室照鏡子,「噫——!」嚇得不禁往後仰。頭發偏偏挑在今天這個日子變型。戴鴨舌帽……不,干脆戴假發好了!後腦勺的頭發怎麼會這麼膨!?龍兒拼命用梳子梳、用沾濕的手指想辦法撫平。

    「糟糟糟糟糕了……!」

    龍兒穿箸襪子回到客廳,從櫃子拉出收有泰子整發組的小籃子,找尋可以安撫亂發的噴霧、泡沫發雕還是發蠟什麼的。唉,總之什麼都可以,快點想辦法。

    「小龍在找什麼?」

    「頭!整發!現在這樣根本沒辦法出門!」

    「啊!那個!小龍手上拿的那個,是專門對付睡醒亂發的水發蠟喔!借泰泰一下,泰泰弄給你看~~!」

    已經起床換好衣服,和龍兒一起吃過早餐的泰子繞到龍兒身後,在頭上抹了幾下水發蠟,梳了幾下濕發然後用力一壓。龍兒不安地再次看向時鍾:

    「慘了慘了慘了……搞不好真的會遲到。妳呢?幾點出門?」

    「泰泰沒關系!只要十點之前到店里就行了~~好了,接下來只要用吹風機把弄濕的地方吹干就好。」

    龍兒隨便應了一聲,再度回到盥洗室慌張拿出吹風機,插頭掉在光亮的洗臉台上,發出聲響。「沒事吧?」偷看著龍兒的泰子因為把嚴重受損的頭發一口氣剪短,感覺起來更像園子。可是她本人似乎不喜歡,大聲宣布要再次留長。

    自從那天之後,園子來過這間屋子三次,清兒一次,龍兒與泰子也回了娘家高須家一次。在感動再會之後緩緩重新開始的日常生活果然有些嚴苛,分開過久的雙親與離家出走的女兒偶爾會有摩擦。不過泰子在三月底從昆沙門天國退休,原因並非在意父母的看法,而是老板的意思。由第二紅牌靜代接任新的媽媽桑,泰子接下新店。

    店名叫作「大阪燒,弁財天國」。聽說今天有新人面試。

    「弄好了?」

    「……放棄!」

    龍兒按著好像小鸚頭的發型,瞪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從今天起就是高三生,他試著皺起眉頭,決定這樣就好。能做的事已經做了,總比遲到來得好。

    龍兒沖進窗簾關上的房間,撕下制服外面的洗衣店塑料袋,接著卷起塞進垃圾桶,穿上筆挺的立領學生服。

    窗簾對面的大樓寢室,現在住進一對不認識的年輕夫妻。對方似乎不喜歡整天見面,百葉窗總是緊閉,所以龍兒也很少打開窗簾。無所謂,反正就算打開窗簾,陽光也照不進來。龍兒抓起手機,把手提袋掛在肩上跑出房間:

    「我去上學了!」

    「慢走~~!別擔心~~~~!小龍是全世界最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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