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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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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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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6:03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他這麼說,竟還帶著沾沾自喜的語調,聽得崖兒一陣頭皮發麻。

  原來不止今世的仇怨,還能追溯到上輩子。她上輩子是條蛇麼?她簡直哭笑不得,好好的,是什麼都行,為什麼是條蛇!她對那種滿身鱗片的長蟲一向喜愛不起來,結果兜兜轉轉,自己就是那東西轉世的。

  且不管他說的是不是事實,如果真的上輩子死在他手上,那這輩子就更要追討這筆血債了。只是她不明白,“我究竟哪裡得罪了你,你兩輩子都不放過我?”

  他輕輕一笑道:“有些事說不清楚,可能就是命裡犯衝吧。”

  所以呢,他牽扯出前世的事來,究竟是打的什麼算盤?崖兒審視他,譏諷道:“盟主是在提醒我,應該把前世的賬也一並算了麼?”

  他慢慢搖頭,“我不過是想告訴你,今生的種種,不管是岳刃余和柳絳年夫婦也好,還是你那些死去的弟子也好,都是我們游戲人間的陪客,你大可不必太把他們的生死放在心上。人活於世,誰還沒有一死呢,命數是這樣安排,我是遵循天道,也請你看開些。”

  真是一派謬論啊,人命在他眼裡究竟算什麼?她看著他,忽然覺得他很可笑,“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話,你所有的解釋都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你一直放不下過去,不甘心就此平庸。你還在懷念往日的輝煌,可惜已經身在泥沼,污水沒過你的頭頂,你再也回不去了。”

  她牙尖嘴利,這席話戳到了他的痛肋,於是臉上的笑像水裡的落花,被風一吹就飄遠了。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句話,“上輩子我能輕易殺了你,這輩子照樣也可以。不要惹毛了我,否則聶安瀾都救不了你。”

  顯然他有能力說到做到,她卻也不是怕事的人,冷笑一聲道:“我在江湖這灘渾水裡來去,早就過了受到威嚇就瑟瑟發抖的年紀,難道你以為我會怕死麼?孤山就在眼前,子時轉眼即至,你選在這個時候和我見面,不會僅僅為了讓我做你的女人吧。”

  他頷首:“你很聰明,我欣賞的也正是這一點。正如你說的,孤山就在眼前,子時轉眼即至,如果你真的在乎他,不要讓他參與紅塵中事。上次他為你抽筋斷骨,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仙與人隔著天塹,自此不會再和他糾纏不清了,誰知你好像並沒有領悟。做仙的禁忌比做人多,你把他拉進紅塵會害了他。別以為成了墮仙,天規就奈何不了他,可以毀了他的靈根,讓他自此流浪在六道輪回,也可以讓他魂飛魄散,消失於天地間。到時候可不管他是什麼出身,天帝和佛母只能當做沒有生過他,懂麼?”

  崖兒內心驚動,卻沒有表現在臉上,她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危言聳聽擾亂她的心神,但從他的話裡聽出了另一種隱藏的情緒,“你很關心他。”

  他愣了下,繼而笑道:“是啊,我與他這麼多年的交情,不忍心看他毀了滿身元功。”

  “為什麼?”她淺笑道,“他當初把你打入八寒極地,你應該恨他,恨不得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對,為什麼你還會關心他?”

  他似乎有些惱怒了,“沒想到樓主是個如此不通人情的人,不論我和他如今的立場如何,也不管前世誰有愧於誰,前塵往事就一定要拼殺個三生三世不肯罷休嗎?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真的愛他,不要讓他插手紅塵中事,雖然他不參與確實對我有利,但這麼做更是為了他好。你願聽便聽,不願聽則罷,我這反面人物跑來和你說這通,確實有些莫名,我也知道。”

  她卻不說話了,半晌才道:“你先前找他敘舊,這番話已經對他說過了吧?他不肯聽,因此你又來找我?”

  他忽而掩唇發笑,“所以說聰明人有時候很討人厭,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麼好事。我言盡於此了,能不能勸他袖手旁觀,看你的能耐吧。早些回去,別到處瞎逛,這地方不是你的波月樓,危險無處不在,還是小心為上。”

  他說完,瀟灑轉身而去,垂委的長發上束著赤紅的絲帶,像橫在心上的一道疤。

  回官衙的路上,天已經黑了。城裡的夜明珠在逐漸昏暗的光線裡異軍突起,從東邊的山崖上看下去,是一片連著一片的銀光。

  珠光照不到她腳下的路,她幾乎是摸著黑回到城裡。遠遠看見門上站了一個人,是仙君在等她。見了她便有些嗔怨,“你去哪裡了,害我擔心。”

  她抱歉地笑了笑,“出去探探路,一不小心天都黑了。”揉揉眼睛,覺得很困乏,邊走邊道,“我不吃了,先去歇一歇,你們用飯不必叫我。”

  經過正堂時看了樅言一眼,他還是老樣子,不好也不壞。她在他手上輕輕壓了下,“過了明晚,我一定把你的精魄找回來,你不能再睡下去了。”

  實在困得睜不開眼,她匆匆進裡間,和衣躺下了。

  她很少有做夢的時候,可今天竟例外。齊光掌夢,她迷迷糊糊想,也許又是他耍的花招。她心裡抗爭,但難敵困意,還是一頭扎進了夢裡。

  這是哪裡呢,古木參天,連草都長得那麼高。人在其下,像矮人到了巨人國裡,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大得嚇人。

  不見半個人影,連問路都找不到方向。她向前走,沙沙地,身下發出細碎的聲響,她低頭看了眼,看見腹下鱗片趕赴,一層疊著一層,翠色欲滴。哦,想起來了,她是條竹葉青,因為另一棵樹的市口更好,來往經過的鳥雀更多,她決定搬家了,換到那棵她向往已久的樹上去。她費力地頂著打包好的行李,在草底游走。她有個習慣,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再吃。上頓她捕了只麻雀,那雀兒好小,才比她大一丁點。所以它的肝也很小,拿葉子包好了帶上,換個新地方,恐怕不好上手,她得有點儲備,才能順利捱過適應期。

  肝髒的味道太香了,從葉子包裹的邊角飄出來,她一路上都在咽口水。好在她腦門扁平,沒有固定都能穩穩頂住,但她心裡一直在天人交戰,這裡有比她更大的蛇,會不會搶了她的干糧?萬一葉子散開了,香味會不會引來其他掠食者?所以她在想,是不是干脆把肝吞了再上路,畢竟放在肚子裡比頂在腦袋上方便多了。

  可是吃了就沒了,她又萬分糾結。算了,還是忍忍吧,那棵樹就在不遠,再加把勁,天黑之前一定能爬上去。

  只不過頂著東西行動確實很麻煩,她不能放開腹鱗奔跑,腦袋還不能亂動,只有一雙眼睛四下轉動,觀察兩旁的情況。忽然有個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這蛇精有意思,腦袋上還頂著個包袱。”

  戲謔的口吻雖然讓她不快,但這音色不論多久之後回想,都能讓她感覺振奮。爬蟲的世界裡沒有什麼金石之聲,只有長風過境和蟲鳴鳥叫。如果拿來類比,那他一定是最俊的風聲,最妙的鳴叫。

  她能分辨,是個男人的聲音。她對異性一向比較有好感,可能因為蛇性本淫?不管啦,反正很好聽。她翻著眼睛,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肯定是紫府弟子的打扮,最重要的是臉,臉好看咋樣都行。翻一下,沒看見,大概是他太高了,只看見一雙腳,腳上穿著雲頭履。

  想必是個精美的小哥呀。她喜滋滋地想,再翻一下眼,這回看見個大概,算是驚鴻一瞥,真好看,他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可還沒等她贊嘆完,一個巨大的分量壓在她腦門上,直接把她壓趴了——這人居然拿手指頭戳她!

  她不屈地掙扎,扭動,把自己扭成一根麻花。他噓了聲,“你的包袱要掉了。”然後從邊上抽了根草,綁住她的包袱,在她頜下打結,“這下就丟不了了。”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長相,他穿紫色的禪衣,那種紫甘藍般鮮亮的顏色穿在別人身上,味道恐怕有點怪,但穿在他身上就很合適。她在這寂寞空山中蟄伏了好幾年,偶爾也能看見那些仙家弟子往來,反正沒有一個比他長得更好看。她吐吐信子,對他表示贊美,無奈他下手有點狠,差點把她勒死過去。

  終於綁好了,他看見她的眼睛,訝然道:“蓬山的竹葉青都是金瞳,你怎麼是紅色的?得了紅眼病?”

  原來他根本不懂什麼是特殊的美,不但如此,他還很不會說話。她扭扭身子從他手裡掙脫,負氣朝那棵大樹游去。不過也多虧了他,讓她順著樹干往上游,包袱還能好好頂在腦門上。後來明月東升,她倚著一根樹枝賞月吃肝的時候又想起他,不知道他是誰,哪個山頭哪個門派的。這裡的地仙太多了,多到看見一個凡人都覺得稀奇。如果那小哥是個凡人也很好,紅塵公子,自由東西。

  在這之後,她又輾轉換了幾棵樹,有時候也下地,捕捕青蛙田鼠什麼的。目前的這棵樹她比較滿意,樹頂的枝椏能照到太陽,對於她這種需要不時補充熱量的物種來說,這樣一個天然浴場簡直是夢寐以求。

  當然大夏天不能暴曬,否則她的一身翠色會變黃。她很小心地保護自己的皮膚,天熱了就住到下層來,這棵樹上只有她一條蛇,想住哪裡就住哪裡。

  一天午後,風吹林葉,沙沙作響。她昏昏欲睡時,發現樹下的巨石上躺著一個人,雖然換了身衣裳,她還是認出來了,就是那個給她系包袱的人。

  她一陣歡喜,忙下樹看他,他沉沉好眠,嘴角還帶著笑意。她昂著腦袋觀察,從哪裡接近比較好呢,大腿上好嗎?大腿上肉多。不過這樣不太符合竹葉青優雅的格調,她選擇上手,他的手指多好看,像山間的玉筍芽。

  她在他指縫間纏繞,以前總恨自己不長個子,現在卻又覺得很好。要是個十來斤的大漢壓在他手上,他可能會打死她的。

  他的手指上有蘭花的香氣,她伸縮著信子嗅,嗅得舌頭都麻了。他醒過來,抬起手看,很驚喜的樣子,“又是你!”

  因為長了一雙紅眼睛,比較有識別度,她豎起身子搖搖擺擺,表示你眼神不錯。

  不知道人對他們這種爬行類有什麼感想,反正他並不討厭她。後來午睡常來,她一見到他就順著樹干下來,老老實實收好毒牙,趴在他身旁。她有個很好的特長,擅長制冷。盛夏時節,她附近方圓一裡內長毛的動物,都愛到她這裡來蹭冷氣。蓬山屬於相對比較恆溫的仙山,但偶爾也有暴熱的時候,那年他把她帶回去了,裝在一個缽裡,放在上風口的窗前。

  她到現在才知道他是琅嬛君,他手下有個大司命,一身道骨仙風,嚴重潔癖患者,進門就嫌臭,讓仙君把她扔了。

  她很傷心,盤起來嗅自己的身子,哪裡臭了,明明一點味道都沒有!好在仙君沒聽他的,他給她喂仙露,喝了三個月,大司命進門時就再也不捂鼻子了。她的皮膚也越來越好,通體油亮,不誇張地說,她絕對是蓬山上最綠的竹葉青。

  女人變美就會有自信,她覺得自己有資格喜歡仙君了。他的性情很好,長得也好看,所以她要努力修煉,爭取有朝一日修成人形,和他男歡女愛一下。

  當然他不知道她的野心,在他眼裡她就是條蛇而已。值得慶幸的是,琉璃宮裡氛圍不錯,她不用冬眠,能靜得下心來悟道。不知過了多少年,她結了丹,體內有股蓬勃的力量開始滋長。她也開始變得怕熱,大概是越來越向人靠攏了吧。

  熱了就要出去發散發散,她喜歡泡在無根大澤裡,琅嬛靈氣四溢,這樣有助於她修煉。可是一夕之間天翻地覆,紫府出事了,琅嬛的推背書被人篡改,用的還是玄黃筆,一切矛頭指向了仙君。她知道那個始作俑者一定會再入琅嬛,便鳧在大澤裡伏守,結果等來了齊光君,他慌慌張張塗改三生簿,她情急之下居然化了形。

  這下完了,目標太大被發現了。齊光君追出來,一個掌心雷把她劈倒,聲色俱厲地質問她:“你看見什麼了?”

  她又沒瞎,該看見的當然都看見了。小小的竹葉青氣勢如虹:“老子要告訴他!”

  結果威風沒抖上片刻,他下了殺手,打得她骨節寸斷。最後一把天火點燃她,把她扔進了琅嬛。

  太熱了,灼灼熱浪燒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看見自己的鱗片翻卷,像旱地裡開了花的蓯蓉。琅嬛的大門闔上了,一排書架倒塌下來,壓向她……她一驚,頓時從夢裡掙出來,圓睜著眼睛大口喘氣,半晌才看見床沿上坐著的人。他的臉穿越了前世今生,現在再看依舊是夢裡的樣子。她胸口憋悶得難受,恨不得怪叫一通,才能紓解那種痛苦。

  仙君捋她的頭發,替她擦了擦鬢角,“夢見什麼了,這一頭汗。”

  她定定看著他,眼眸裡盤踞著驚恐的藍光,“仙君……”

  他嗯了聲,“怎麼這麼叫我?”

  “你還記得竹葉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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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3:43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竹葉青,色綠,劇毒,常半掛在樹枝上,喜夜間行動……”他把書上記載的都背出來了。其實也不是刻意,是一直存在於腦子裡。崖兒忽然提起這蛇,他就覺得可能要壞事。先前齊光也曾提及,其實這麼多年過去,有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他都忘記了,那條竹葉青……他好像確實養過,他倒沒有考慮他們為什麼都來問這件事,只是奇怪,“厲無咎找過你?”

  崖兒點頭,“我在東山上查看地形,他就在那裡。”頓了下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記得竹葉青麼?”

  仙君的腦子轉得飛快,不久之前她還問過他,有沒有和萬妖卷以外的妖接觸過,他當時矢口否認說沒有,現在翻供還來得及麼?要是抵賴到底呢?好像也不行,她大概是掌握了什麼證據,才會咄咄地來逼問他。

  仙君艱難地喘口氣,“竹葉青……山裡很多啊,蓬山也有。”

  她眯眼問:“你養過麼?”

  他遲疑了下,見實在搪塞不過去了,猶猶豫豫道:“好像養過,不過我連它是公是母都不知道。”

  崖兒撐著身子問他:“那蛇美麼?”

  又是一道可怕的題型,他斟酌片刻道:“我看不出它的美醜來,不就是一條蛇麼,能美到哪裡去!要比美……無論如何比不過你。”

  “那你喜歡她麼?”

  他背上汗都出來了,慌忙搖頭,“我是正常人,沒有那種不正常的愛好!我不喜歡蛇,我只喜歡你。”

  然後她沉默了,夜明珠的熒光幽幽照在她身上,他看著她緩緩褪下衣裳,露出了玲瓏香肩。她的身骨很軟,尖尖的下巴抵在肩頭上,朦朧中緋衣如火,媚眼如絲,美得野性而辛辣。

  他受寵若驚,靦腆笑道:“我今天燒了什麼高香……自從蓬山過後,就沒受到過這樣的禮遇。”伸手想去觸摸她,她迂回婉拒了,轉而在他指尖輕蹭,那若即若離的碰觸,讓人酥麻到心上。

  他吸了口氣,指尖在無暇的肩頸間流連,一路往下,落在半露的雪塚上。仿佛是遠古就隱藏於佛堂上的,駕輕就熟的引誘,他難以抗拒她這樣的弄色。心似春水,在她的一顧一盼間蕩漾,他想去掬她,她伸出小舌在他指尖一舔,那種難搔的癢奔跑向四肢百骸,他人頓時沉醉了,不知今夕何夕。

  “我和那條竹葉青像麼?”

  她在他耳畔吐氣如蘭,嘶嘶的氣息從他耳蝸裡鑽進去,他聽得見她吐納的韻律。可銷魂歸銷魂,依舊驚出他一身冷汗來,他惶恐地看著她,“葉鯉,你中邪了麼?”

  她酒醉似的慵懶一笑,“我中邪了,你幫我驅麼?”慢悠悠拿那玉雕似的鼻尖抵蹭他的下頜,輕嘆道,“你和那竹葉青也曾經這樣親昵過,你忘了。”

  仙君慌了,“沒有,我怎麼可能這樣!那蛇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倒立和睡覺。而且它太小了,三角腦袋芝麻眼,實在不怎麼好看。”

  她的臉色大變,“你說什麼?”

  仙君咽了口唾沫,“怎麼了?我說蛇而已,你動什麼肝火?”

  可是她衝他磨牙霍霍,尖著嗓子說:“我就是那條竹葉青,你說它的壞話,就是在說我的壞話!”

  仙君徹底傻了眼,究竟是怎麼和竹葉青牽扯上的?脾氣這麼大,不會又懷上了吧!

  忙拽過她的手,扣住手腕仔細號脈,她倔強地掙開了。仙君心頭生涼,發現女人實在太難對付了,他不單要小心不和別的女人走近,現在連蛇蟲都得保持距離了。

  他枯著眉看了她半晌,靠過去攏她的肩,“岳樓主,你是一樓之主,江湖上頂級殺手組織的首腦,不能這麼耍脾氣。沒錯,我是養過竹葉青,可養了幾十年,它趁著蓬山大亂逃跑了。也許是受夠了紫府歲月的枯燥,再也不願留在琉璃宮了,人各有志,蛇也一樣。”

  這麼看來,他並不了解全部真相。也是,一個萬事隨緣的人,不會去糾纏漫長生命中偶爾出現的過客。走也好,留也好,一切全憑各自歡喜。所以他養的蛇忽然不見了,在他看來是厭倦了,離開了,卻從來沒有想過去追查下落。竹葉青在天火中屍骨無存,他卻以為它找到了另一種快活的生活方式,過它想過的好日子去了。

  崖兒心裡哀凄,撐著身子不說話。他見了忙把她抱進懷裡安撫:“你是不是怕明晚不敵齊光?你放心,只要把樅言的精魄騙出來,我一定替你手刃他。”

  他根本不明白她究竟在難過什麼,那時候的竹葉青想必也感受過同樣的苦悶吧。

  不知幾輩子前的事了,還為這個掉眼淚,似乎不合適,但剛從夢裡回味一遍,又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她問他:“厲無咎沒有告訴你,竹葉青後來去哪裡了麼?”

  他搖頭,“他只問我,還記不記得那條蛇。”

  得到的回答當然是不記得了,畢竟過去了三千年,一個玩意兒而已,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崖兒定了定心神才告訴他:“其實那條蛇沒有背棄你,她在大澤裡伏守齊光,最後被他當柴火點燃扔進了琅嬛。那天她剛能化形,所以你沒有見過她的樣子,如果見了,你應當能認出來,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他臉上一片惶然,“葉鯉……”

  “你就從來不好奇我的前世今生?從來沒有去翻一翻我的三生簿?”

  他理直氣壯地說:“沒有。我不管你前世是誰,反正你也不會有來生,這輩子就一直跟著我,跟到地老天荒。”

  不愛讀書還如此冠冕堂皇,果然只有仙君了。她頓時氣餒,怏怏偎進他懷裡,“我剛才做了個好長的夢,夢見自己爬樹,夢見自己被裝進缽頭裡,放在第一宮。他們說轉世要喝孟婆湯,喝了能忘卻前塵,可是剛才的夢太真實了,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就是那條竹葉青。”

  他不說話,只聽見胸口隆隆的跳,一聲聲錘擊在她腦仁上。他的手臂慢慢收緊,要把她壓進骨肉裡去似的,隔了很久才聽見他說對不起,“我疏忽了,好像錯過了很多事。”

  因為春花秋月湯湯流過,從來沒有一樣能流進他心裡去。他磊落、耿介、達觀,他對萬事萬物有情,又對萬事萬物無情。以前她還不懂,覺得他這樣的人怎麼能成仙,其實錯了,他的喜怒悲歡都不達心底,他才是內心永遠恆定的那個人。

  心定則大成,齊光心有微瀾,把控不好就落入塵寰了。不過上輩子的願望這輩子實現,先苦後甜比先甜後苦要好。她兩臂絞起來,緊緊攬住他的脖子,“天火會燒盡一切吧,為什麼我還能轉世?”

  天火的威力確實很大,不管是皮相還是精魄。他把臉貼在那柔軟的絳紗上,料子煙雲似的,承托住他稀少的一點記憶,“可能因為我老是給你喂霜茅的緣故,那果子不容易腐壞,一顆能吃十來天……”還是因為懶啊,其實竹葉青吃素後喜歡白菜,但菜葉吃不完就壞了,還要清理。這種工作對他來說太費事,於是他想了個好辦法,給她喂霜茅果。這果子能凝魂,味道雖然不好,但扛餓,長期食用還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最要緊一點,果子脫離根莖十天後不會發出腐爛的味道,至多干涸成一個堅硬的核,哪怕隔上幾個月打掃也沒問題。

  崖兒怨懟地看著他,“我到現在都能想起霜茅的味道,酸中帶瑟,吃多了反酸水。”一面說一面搖頭,“你真的不適合養動物,以後米粒兒不要你帶,我自己來。”

  他一聽這個頓時不干了,“憑什麼?我是他爹啊!再說米粒兒又不是蛇,我不會給他喂霜茅的。”

  “可你給他娘喂了,我還吃了幾十年,你知道我心裡有多大的怨氣嗎?”

  他張口結舌,“這是要拿上輩子的事來和我理論啊,做人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給你吃霜茅是為你好,你看你被天火燒了還能凝魂轉世,不也是我的功勞麼。至於我欠你的,罰我栽在你手裡,和你連生一百個孩子,這樣總行了吧。”

  她先前還氣鼓鼓的,聽他說完便笑起來,“一百個孩子?到底是罰你還是罰我?”素手如練往下滑,一把撩起了他的袍裾跨坐上去,“一百個孩子……少說得忍兩百年,仙君忍得住麼?”

  她的狂野比以前更甚,仙君咬著唇不出聲,扎根在她身體裡,看她在他身上開出糜艷的花。

  她拉他起來,汗濕的皮膚互相緊貼,她在他耳畔氣喘吁吁,那聲音仿佛野獸要將人吞吃入腹似的,嘶啞地說:“明晚開啟寶藏,你不要出面了。”

  他迷茫抬起眼,眸中流光旖旎,“不要聽任何人的挑唆,我不會放你單獨赴險。”

  她提出,他作答了,既然他不同意,便不會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也許厲無咎的勸解並非毫無道理,但在經歷了那麼多的悲歡離合後,他們倆誰離開誰都無法獨活了。

  疾馳,千蹄踏雪,利箭上弦,狠狠以命相抵。她捧住他的臉,親昵地同他貼面,以前他總對某些感覺似曾相識,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的確曾有這樣一個生靈,收拾起獠牙,用細細的生體撥動過他的心弦。

  起先是養在缽裡的,後來自由活動,床榻或重席都是她的樂土。她歇在他指縫,盤曲在他胸前。慢慢長長一點後,開始熱衷於拿自己來丈量他的腰圍。每次首尾相接,她都覺得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後來她長大,發現長度漸漸變得有盈余時,她開始著急,是不是他總是不吃不喝,把自己餓瘦了。

  簡單的蛇腦,琢磨不出太深奧的道理,但那雙赤紅的眼裡流露出擔憂。他拿食指摸摸她的腦袋,大聲嘲笑她傻,她也不生氣,等他睡著的時候爬上他的脖子,會拿蛇吻觸他的嘴唇。

  原來那條蛇對他有意思,種善因得善果,輾轉飄零幾世後,她還是回到他身邊了。

  也許心動不自知,否則怎麼會在她誘惑他時,幾乎沒有遲疑就沉溺進去,因為他欠她一段美滿。後來再為她抽筋斷骨下極地,都是在為當初的木訥付出代價。他居然連她死於非命都不知道,還以為她逍遙快活去了。

  心大到近乎殘忍,也只有沒什麼見識的蛇能看上他。他的手臂在她背後交叉擁抱,“我應該對你更好一點。”

  她低頭看他,汗濕的發絲馴服地盤曲在他鬢邊,珠光下的臉白得剔透。她說不,“是我應當對你更好,感謝今生你沒怎麼抵抗,就讓我霸占了你。”

  道行不夠,何德何能高攀他?總得顛簸幾世再流離幾世,攢夠了功德再回過頭找他。好在這世托生成人,如果又錯投了別的,仙和妖糾纏不清,罪過就更大了。

  “不過那齊光……對你的感情好像很深。”她的話摻雜在一片幽咽聲中,自言自語般喃喃,“他不想害你。”

  他忽然挺腰一擊,“又在胡思亂想!”

  她啊了聲,忙捂住自己的嘴。外面整夜有人巡視,動靜太大了,怕手下人會笑話。

  結果第二天還是人盡皆知,大家的樣子都有些尷尬,只有胡不言那個口無遮攔的傻子倚門嘲笑她:“老板,昨晚上激戰酣暢吧?原來你上輩子是條蛇,難怪我見到你覺得那麼親切,畢竟大家都是異類嘛。”

  崖兒紅了臉,“胡不言,你敢聽牆角!”

  胡不言伸出一根手指戳戳牆頭,那牆皮霎時就碎了,露出裡面的紅磚。他齜牙笑了笑,“春岩沉到水下有萬把年了,這牆頭形同虛設,所以隔音也不太好。”

  仙君負手從裡面踱出來,倒是一臉不以為意的樣子,“人之常情的事,和吃飯睡覺一樣,有什麼不對麼?”他瞥了胡不言一眼,“下回自己做那事時別鬼哭狼嚎的,上次差點嚇著我和你老板。”

  這下輪到蘇畫不好意思了,她怨懟地瞪了眼胡不言,轉身便往門外去了。

  門前一個交錯,大司命和她擦肩而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進院子後向仙君拱手,“厲無咎已經派手下上孤山了,為免讓人占了先機,屬下這就帶弟子出發。”

  仙君道好,“邀鮫王同行,別讓他緊要關頭壞了事。”

  大司命領命去了,他站在台階上仰首向山頂看,接天水幕凝固如琥珀,隱約發出澄黃的色澤來,最後的對決終於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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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3:56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九月十五,月色大好。

  本來以為透過那麼厚的水牆,不可能看見天頂,結果東側那個巨大的漩渦從午後開始緩慢移位,等到月上中天時,已經架空了孤山上空。那消失於天地上萬年的古老山峰,再一次昂首挺胸出現在朗朗星空下。仰首看,天被切割成了圓圓的一塊,周圍視線受阻,那片圓形的天空有星也有月,像東溝窯裂紋釉的碗底敲進了一個雞蛋黃,有種古樸且趣致的況味。

  仙君他們沒上山,山頂只有厲無咎手下的御者,和大司命及鮫王。大司命目空一切,這些凡人就算武功再高,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他看了眼鮫王,“他們在山下等候,請問大王,現在能夠移動太乙鏡了麼?”

  鮫王摸了摸下巴,兩指向上一比,“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大司命弄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這個時候背誦卦像,難道是有什麼高深的見解麼?他耐著性子問:“然後呢?”

  鮫王張了張嘴,“據寡人所知——還沒有。”

  等著聽他答疑解惑的御者們立刻一臉嫌棄的模樣,其中一個道:“故弄玄虛,我早說過,咱們這些大活人聽一條魚的指揮,本來就是個玩笑。還不如宰了他,咱們自己拿主意。依我看時候差不多了,就算有點出入,不會超過方圓一裡。先照上一照,大約劃定個範圍,最後就算一寸寸地摸,也不愁找不到入口。”

  “你還想動手?”鮫王大呼小叫,“在寡人的地盤上放話要宰了寡人,你小子還是第一個,我佩服你的勇氣!不過你有勇無謀,連差之毫釐,謬之千裡的道理都不懂,長個腦袋是為了好看?”

  “你……”那些御者蠢蠢欲動,江湖上打群架耍橫的勁兒又上來了,被大司命一個眼神震懾住了。大司命一向很有領導風範,低沉的嗓音一聽就讓人心生敬畏,“誰敢妄動,別怪本座不客氣。”

  雖然他也不欣賞鮫王逮著機會就盡可能多說話的毛病,但也不能像厲無咎的手下那樣動輒喊打喊殺。

  他的一句話就讓那些御者悻悻住了口,鮫王愈發佩服他天生的領導能力了,小心翼翼攀著他的肩說:“看看,這就是格調……”

  大司命坍了下肩頭,順利擺脫了鮫王。凝眉看天頂,月亮逐漸移到了中心的位置,他問:“現在應該差不多了吧?”

  鮫王卻搖頭,“還差一點兒。”

  這下連大司命都不怎麼相信他了,寒著臉瞥了他一眼道,“機不可失,還請大王看准了。今晚錯過就得再等一年,我怕厲盟主和他手下的人不耐煩,到時候血洗鮫族,那問題就嚴重了。”

  鮫王嚇白了臉,“別開玩笑,你們是正道,能眼睜睜看著武林敗類屠戮我鮫族?”

  大司命輕輕牽了下唇角,“你要弄清楚一點,本座聽命於琅嬛君,如今連琅嬛君都墮天了,你還指望我們弘揚正義?”

  邊上的御者很配合,站成一圈抱胸俯視他。生來就不及人高的鮫王頓時被看得矮下去半截,點著手指道:“別這樣,一般言歸正傳之前不是都要打一打啞謎的嗎。時間確實沒到,不信你看——”他直指天頂那顆最亮的星,“月亮的邊角都沒碰到七政星,必須等那顆星完全被遮住,時機才算成熟。”

  大司命抬眼眺望,月亮白得發涼,正一點點靠近那顆星。要是估計得沒錯,再有半柱香就差不多了。

  低頭復看山下,眾帝之台的人帶了火把來,熊熊的火焰照得這琉璃世界一片殺伐之氣。四面水壁回聲很大,油脂燃燒的嗶啵聲一直傳到山頂,火光裡的人都在等待,不時回身向這裡張望。

  時間到了,大司命將手放在青銅的框架上,正要轉動,只見皎然銀輝中憑空躍起幾個黑影,有劍芒一閃,然後便是兵刃割破皮肉的聲響。鋒芒帶起溫熱的血,夜色裡如輕盈的暗器,陣列般順著抽劍的軌跡拋射出去。三個御者連哼都沒哼一聲,咚地便倒下了。他們身後的人向他咧嘴笑了笑,“對不住了大司命,不是有意在你面前殺人的。不解決他們,必定後患無窮,咱們是防患於未然,還請大司命見諒。”

  大司命頷首,這時聽鮫王低呼:“是時候了!”

  他聞言,用力將太乙鏡轉了過來。

  太乙鏡很沉,是半個球形,孤零零吊在鑄滿饕餮紋的青銅架子上。但很神奇,它並不因重力而呈現平面向上的狀態,你必須用手去扳動它,使它承接月光。它像一個收集光的容器,將鏡面吸納的一切亮儲存在底部。圓底的中心有漏孔,下方是一面斑駁的棱鏡。也許因為千萬年都沒有人去碰觸過它,它幾乎是這地下城唯一能顯示年代感的東西,至少表面是如此。但月華在它身上凝集,它又立刻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表面的銅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剝落,然後迸發出強之十倍的光折射向遠處,從高地俯瞰,位置是春岩城中的祭台附近。

  火把向城中聚攏,城裡有水,涉水艱難。也不知是誰的手筆,只聽轟然一個震顫,那些積水被完整抬到半空中,還保持著在地時的形狀。四周淋漓的水聲泄地,但城中水應當是汲干了。

  鮫王嘩然:“還有這種操作?”

  大司命不語,轉頭示意兩位紫府弟子留守,自己准備下山。那個所謂的寶藏裡究竟藏著什麼,誰也不知道。萬一有危險,他去了也許還能助仙君一臂之力。

  鮫王在邊上聒噪:“聽說那個反派角色以前也是干大司命的,是仙君的前任?怎麼樣?仙君感受到重壓了嗎?”

  大司命有些不悅地瞥他,“仙君的前任?你說話小心點。”

  鮫王愣了下,跟他高一腳低一腳下山,邊走邊道:“就是前任大司命啦,‘仙君的前任’裡的‘仙君’,是指閣下您,不是琅嬛仙君……”說完眨巴了一下小眼,納悶不會隨意一句話戳穿什麼真相了吧,神仙的世界這麼亂?

  大司命腳下有清風,他乘風而行,走得很快。鮫王眼看要追不上了,揚手招呼邊上的隨從,“你們在等什麼?還不快抬寡人攆他!”

  他大字型癱倒,鮫人忙把他抬上頭頂,那模樣簡直就像抬著個即將執行五馬分屍的囚犯。

  那廂城中積水都騰到了半空中,邊沿上仍有下泄,聲勢如流瀑般驚人。

  厲無咎對崖兒微笑,“我為樓主掃清了前路,接下來就看樓主的了。”

  崖兒道:“好說,只要盟主放回樅言的精魄,我立刻驅動神璧,為盟主開啟寶藏大門。”

  目光向上一瞥,這祭台升高了十幾丈,巍峨的門戶恍如峭壁。石上有門,但撼之紋絲不動。門框上方留著一個陰陽魚形狀的低陷,應當就是安放牟尼神璧的地方。萬事俱備了,只差最後一步,她挾神璧談條件,自覺到了這個時候,再不拿壓箱底的本錢作交換,就沒有什麼可壓制他的了。

  厲無咎老奸巨猾,笑道:“樓主不見兔子不撒鷹,厲某也是一樣。樓主的神璧亮亮相,我自然把樅言的精魄交給你。”

  崖兒道好,反正有仙君在,也不怕他耍什麼花樣。她凝神一震,兩彎神璧從她眼眸中掙脫出去,一圈圈在上空旋轉。果真是神兵譜上排名數一數二的兵器,璧刃打磨得薄如蟬翼,在火把的映照下,發出湛藍色的寒光。

  那就是神璧,江湖上無人不想據為己有的寶物。它的出現像圓了個夢似的,一睹風采可令此生無憾。

  外圍伏守的眾帝之台門徒,也被神璧的現身吸引了注意力。只是那一霎,身後冷冷的刀鋒就殺到咽喉前,波月樓的殺手干起這種買賣來駕輕就熟,他們最擅長挑選合適的時機,在你閃神的瞬間神不知鬼不覺地要了你的命。

  內層的人對十丈開外的變故渾然不覺,厲無咎見神璧亮了相,便將樅言的精魄也放了出來。那是一團紅色的,如絮的光團,亮得幾乎刺傷人眼。結果精魄出現的剎那,仙君的廣袖一拂,便將它收進了袖底。厲無咎訝然,“你這麼著急?這不過是一半!”

  簡直叫人恨得牙癢癢,仙君倒是尋常模樣,哦了聲道:“先收好,別弄丟了。其實有了這半,我就能把另一半給他湊全。不過要花些功夫,比較麻煩罷了。”

  厲無咎的臉色在火光下陰晴不定,他沒再說話,只是抿唇看著他。前一天的費盡心機全沒有用,他還是和她一起來了。也罷,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有個長短怨不了別人。

  崖兒不太滿意,“早知盟主言而無信,我的神璧也該只拿一半出來。”

  厲無咎道:“這不是言而無信,是樓主有仙君撐腰,我不得不稍加防範。以仙君的神通,雖然能夠替龍王鯨湊出另一半精魄,但回來的是不是原來的樅言就不一定了。所以我這一半捏在手裡,對自己也是個保障,萬一你們左手拿到精魄,右手便對我痛下殺手呢?”他笑了笑,“我和仙君相識多年,他的手段我最知道,所以不得不防。不過樓主放心,只要大門開啟,精魄即刻交付樓主,請樓主放心。”

  看來仙君以前的人品不大好啊,弄得老熟人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崖兒覷覷他,他擺弄著袖子,閑閑調開了視線。她輕吁口氣,轉過頭道好,“反正都到了這裡,不開這扇門也說不過去。大門開啟之後,盟主要是繼續搪塞,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好、好。”厲無咎點頭不迭。

  她這才慢吞吞驅策神璧,向石槽靠攏。還沒徹底合上,那石槽和神璧之間就產生了聯系,像磁石陰陽兩極的互相吸引,不過磁場是看不見的,神璧和石槽有跡可循。兩者之間如經脈互生一樣,千絲萬縷纏繞不止,之後不必崖兒再調遣,神璧自發就填進了石槽。

  沉沉一聲轟鳴,腳下的大地也震顫。緊闔的大門縫隙間泄露出光芒,也許是金子的顏色……隨著門扉漸漸開啟,周圍的水牆似乎有了感知,內部流光開始不安地奔跑,閃電般的忽亮,讓人生出奇異的憂懼來。

  崖兒回頭給蘇畫遞眼色,蘇畫頷首,微微挫後身子。等他們進入洞口,她橫劍而立,和魑魅魍魎守住了進入的通道。

  內外隔絕,山洞裡的光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她收回視線望著對面的人,笑道:“你們曾說過,不貪寶藏裡的財富。現在人在洞口,我留下你們守門,心裡不會不痛快吧?”

  魑魅和魍魎相視一笑,“我們還是這想法,錢財對我們來說沒用。別人傳兒傳女,我們沒有兒女可傳,發財也白發。”

  也是,兩個男人生不出孩子來。蘇畫牽著唇角一哂,珠光之下面如白銀。扣在劍環裡的手指慢慢收緊,勒得指尖發白。

  周圍兵戈之聲越來越近,胡不言四下觀望,“樓主好算計啊,原來那個厲盟主悄悄安排了這麼多暗哨,是打算最後將我們一網打盡麼?”

  蘇畫蹙眉,“你怎麼還在這裡?留下拖我後腿,還不如跟進去。”

  胡不言眨巴著眼說:“我也不要錢,進去干什麼?再說你在這裡,我當然要陪著你。”

  可是蘇畫眼裡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來,她似乎在極力按捺,胡不言見她這樣有點奇怪,“畫兒,你怎麼了?”

  魑魅魍魎因胡不言這句話也轉過目光來,就是彈指間,她冷鋒出鞘,向距離最近的魑魅斜劈過去。魑魅反應不及,不等他拔劍,眼看劍鋒到了頭頂上,這時一只手橫過來,替他擋了那一劍。

  劍太鋒利,割肉斷骨一揮而就。魍魎的血濺在魑魅臉上,斷手也掉落在他足尖。

  魑魅眥目欲裂,顧不上照應魍魎,拔劍向蘇畫攻去。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應該的啊……

  “蘇畫,你瘋了麼!”他大喊著,手上沒有停頓,調起了一輪強攻反擊。有什麼比遭受最信任的戰友背叛,更叫人傷心絕望?他可以懷疑任何人,卻從來沒有懷疑過蘇畫,她是樓主的師父啊!

  蘇畫悶聲不語,她臉上的神色變得那麼陌生,似乎這刻已經不需要任何解釋了。

  “為什麼是你?”魑魅依舊追問,“為什麼是你!”

  她左手的龍骨鞭甩動,發出破空的利嘯,“因為我是藏瓏天府的人。你們以為綠水城中被殺的人是古蓮子麼?錯了,她不過是我手下一名御者而已。”

  所以她才是真正的古蓮子?隱姓埋名潛伏在波月樓多年,城中的水宗主不過是個傀儡,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厲無咎一人。

  執劍勉強站起的魍魎暴喝著向她殺去,畢竟受了太重的傷,他的動作不及之前靈敏。幾個回合之後,龍骨鞭纏繞住他的脖子,翻手抖腕,將他重重砸在了青石板上。

  魍魎倒下了,狠狠吐出一口血。四面包抄上來的竟不是波月樓的人,早該想到的,樓主的計劃她都知道,怎麼會坐看一切發生。

  紛亂的箭雨向魑魅射來,他抬劍抵擋,揮斷了無數正面襲擊的弓弩。但總有漏網之魚,鋒利的短箭刺穿他的細甲,扎進他的胸腹。然而即便身負重傷,不到最後一刻也絕不放下劍。

  他渾身浴血,紅著兩眼站在包圍圈中,像地獄裡爬上來的惡鬼。

  蘇畫此時已經不需要再出手了,她閉了閉眼,“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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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4:07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胡不言在身後聲嘶力竭地吶喊:“蘇畫,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沒有人能接受現實,就像偶爾午夜夢回,她自己也不能接受一樣。

  原本她的任務是監視蘭戰,在蘭戰遭遇任何不測時,隨時准備接手波月閣。結果人算不如天算,總有那麼多的“恰好”,讓她在波月樓蟄伏多年,看著岳崖兒從滿身襤褸的野孩子,成長為波月樓的第一號殺手。

  命運是什麼呢,命運總是充滿了不確定。從來沒人懷疑她的身份,因為她有足夠好的耐心。她在波月樓二十多年了,魑魅魍魎這批人都是她看著長起來的。他們對她一向很尊敬,他們聽話、賓服她,可是他們忘了殺手的第一條准則——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便是最親密的戰友。可惜波月樓早就不是以前的波月閣,崖兒的經營讓它變得有人情味,恰恰觸犯了殺手的大忌。

  現在好了,她等這刻等了很久,終於能從這個漩渦裡脫離出來,就像拆下了脖子上的重枷,她再也不用繼續偽裝了。

  偽裝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有了感情的積澱,虛情假意會把人壓垮。她有時候也問自己,怎麼走到了這一步,遺憾的是說不清,大概人非草木吧!今天以後,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只要他們全死了,她就沒有感情的負累了。

  胡不言眼裡都是絕望,他從沒想到自己喜歡的人居然會是個奸細。這說明什麼?說明這狐狸太蠢,而她的心機之深,已經令妖都望塵莫及了。

  究竟該不該得意?她的唇角抽搐,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你覺得驚訝,是因為你不了解我。”

  眾帝之台的門徒聽她下了格殺令,短箭上弦,拉了滿弓。魑魅回身看向倒地的魍魎,他努力掙扎,想要站起來,可是四肢早就不聽使喚了。

  他收回視線,咬牙拔下胸前的箭,狠狠摜在地上。重新掄起重劍,嘶吼著向那些弓弩手衝去。成排的弓弩扣動了機簧,只聽錚錚的弦聲四起,短箭像橫掃的雨點向他疾射。這麼多年的腥風血雨,總有個頭,看來今天走到收梢了。

  他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不過一口氣罷了,有什麼了不起!但恰在這時,他身前半步築起了一面氣牆,短箭觸及這面牆,箭頭紛紛折斷落在地上,然後那氣牆碎裂成萬道尖利的冰棱回彈過去,所到之處立刻哀聲四起。

  蘇畫抬頭看,長街的盡頭有人緩步走來,她微微一怔,是大司命。

  要說心腸,她是真的狠得下,為了避免人到面前引起太多的羞愧和尷尬,她一把奪過邊上的弓,搭弓拉箭,箭頭直指向他。

  咻地一聲,蓄滿力量的箭向他射去。他拔身而起,長劍從袖中竄出,那劍如一道虹,將迎面而來的箭對劈成兩半,然後繼續高歌猛進,直至刺進她的胸膛。

  他看著她倒下,依舊寒著臉,沒有半絲表情。胡不言高呼了聲“不”,連滾帶爬把她抱進懷裡。

  血在汩汩地流,她的視線卻停在大司命臉上,人與仙鬥,怎麼可能贏呢,但這是她樂見的結局。她艱難地笑了笑,“死在你手裡,值了。”

  大司命輕輕皺了下眉,“自作孽,不可活。”

  她聽後怔怔的,眼裡的光逐漸熄滅了。糾纏了那麼久,最後換來這句話,大司命不愧是上仙,抽身得比她更及時。

  胡不言在她耳邊大呼小叫,他撼得她很不舒服。那張大嘴咧起來,果然更加不好看了。可現在也只有他關心她的死活,她聽見他向大司命哭喊:“快救救她,你要眼睜睜看著她死嗎?”

  冷風嗖嗖,從傷口灌進來,她忽然覺得睜不開眼了,但心裡依稀還有一點念想。然而都是奢望,大司命轉身向魍魎走去,在他看來她是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救治。

  她閉上眼睛,大滴眼淚從眼尾滑落,滾進鬢角。胡不言的喊聲也漸漸遠了,聽不清了,她放開緊握的雙拳,輕輕嘆了口氣。但願胡不言以後能找到一個好姑娘,好好過他的日子。這險惡的江湖,實在不適合一根筋的狐狸。

  蘇畫死了,胡不言抱著她癱坐在那裡,心下彷徨,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是他在做夢吧!

  摸摸她的臉,還是溫熱的,他喊她:“蘇門主,你怎麼說睡就睡了?”她不再回答,他等了半天,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感覺到疼了,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他抱著她的屍首發笑,眼裡裹著淚,對大司命道,“你居然殺了她,你怎麼狠得下心?我知道了,你是因愛生恨,因為她一次又一次拒絕了你!”

  大司命並不理會他,這狐狸整天胡言亂語,他也習慣了。當初仙君命他上孤山,讓他留下斷後,就是怕有預料之外的事發生。好在防範得當,居然真的出了這麼大的變故。殺手不是多疑麼,怎麼從來沒人懷疑過蘇畫?可見這女人狡詐至極,也確實有點本事。

  至於救人,救也是救當救之人。魑魅的傷還不至死,魍魎就不一定了。他檢查他的傷勢,右掌脫落,肋骨也斷了好幾根,氣息奄奄,離鬼門關只有一步之遙了。

  魑魅蹣跚著步子把他的斷掌撿回來,驚恐地望著大司命,嗓音顫抖:“能救麼?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大司命點頭,“外傷好治,內傷麻煩些,需要時間靜養。”把斷掌放回原處,一點點讓他愈合。只是有剎那的恍惚,好像在很久以前他也替誰治過傷,是狐狸麼?不是,好像不是他。那是誰?無奈想不起來了。

  三十五少司命領著幾個弟子從別處趕來,鮫王也到了。他從鮫人肩頭跳下來,看著這屍橫遍野直發呆:“這下完了,這麼多屍首,會破壞我們春岩城的環境的。”

  大司命道:“放進水牆吧,你們不是一直這麼處理屍體嗎。”

  鮫王說不行,“水牆裡都是我們的祖宗,這些人進去算什麼?以後連他們都一起祭拜,那壞人也當得太成功了。”

  大司命盡力救治魍魎時,三十五少司命發現蘇畫已經氣絕了。胡不言哭得泗淚橫流。少司命糾結了半天勸他節哀,回頭看看大司命,“蘇門主怎麼會遭遇意外?座上來時她已經不行了嗎?”

  大司命恍若未聞,但胡不言氣若游絲地指控著:“就是你家大司命殺了蘇畫!”

  三十五少司命大感意外,“為什麼?”座上不是很喜歡蘇畫嗎,當初在蓬山為她坐立不安過,怎麼轉頭就把人殺了?難道是求而不得,公報私仇?

  魍魎的氣息終於續上了,表面的傷也漸漸愈合,大司命擦了手上血跡,站起身道:“因為她是奸細。”復下令少司命帶人守住入口,自己撩袍邁進了大門。

  肉眼所見的洞內情形並不真實,在他一腳踏上青磚時,人就不停下墜,不知要落向哪裡,如果沒有憑虛之術,恐怕會被活活摔死。洞很深,無底似的,穩住身形後徐徐降落,看見石壁上綴滿了繁復而古老的文字,一排復一排,摩崖石刻一樣。終於底下有光反射上來,那些文字便看得更清楚了,大致記錄了春岩的歷史,從國泰民安,一直寫到熒惑①現於東南。

  這個所謂的寶藏,應當和春岩城下陷有極大的關系。他心裡猶疑,落地之後尋著光線過去,財寶確實有,踏前一步就撞進眼裡來。火把折射出寶石的璀璨,那光迷惑了眾人的心智,眾帝之台的人是有備而來,他們往攜帶的口袋裡大肆裝入金銀,王在上躺在錢堆上,痛痛快快打了幾個滾。金子經歷了無數年的堆積,表面有些剝落了。他這一滾,滾了滿身的金箔,連臉上都沾滿了,站起來金光閃閃,像鍍了金的門神。

  波月樓的人倒不著急,他們笑吟吟看著他們忙碌,裝得越多越好,反正最後都會被搶過來。阿傍隨手撿了串瓔珞戴上,黑甲上點綴著各色寶石,他笑嘻嘻問同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有錢的模樣?”

  大家發笑,“不是看上去有錢,是真的有錢了。”

  忽如其來發了橫財,以後怎麼辦呢,這是個難題。不如建議樓主多開幾家妓院好了,關於錢的使用方法,阿傍是這麼打算的,等上去之後問問魑魅魍魎,看看他們有什麼好主意。

  正笑得歡,發現大司命來了。神仙對錢是不怎麼有興趣的,他邊走邊問,“仙君在哪裡?”

  這寶藏也分前後室,裝金子的地方足夠大,但樓主一行人不在這裡,阿傍向邊上的門指了指,“應該進裡面去了。”

  大司命匆匆入內,他們才猛然想起來,發財發得竟連主子都忘了。人正與不正的區別,大概就是利益當前,道義還在不在心上。他們立刻隨大司命進去,眾帝之台的人卻依舊在狂歡,他們眼裡閃爍著金芒,臉色酡紅,像剛飲過烈酒,絲毫沒有從暴富的喜悅裡清醒過來的跡像。不知厲盟主看見了是什麼感想,錢財當前,他們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屠嘯行衝著王在上大笑,“你說過只要五箱,說話可要算話。”

  王在上擼了把臉,吹起黏在嘴唇上的金箔,笑道:“是啊,我只要五箱……”然後一把匕首悄無聲息地,貼在忙於斂財的屠嘯行脖子上,順勢一抽,沒臉沒皮地說,“不過你的,得先由我接管。”

  動脈裡的血濺起來兩三丈高,紛紛四散,像過年燃放的禮花。眼裡裝滿金子的門徒,到這時才抽出空來關注剛才發生的命案。王在上獰笑著,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不殺他,出去後被殺的就是我們。看什麼?分錢的少了個大頭,你們不高興麼?”說著將屠嘯行的屍首踹下去,嬉笑道,“老屠,兄弟知道你愛錢,這回拿錢埋你,就算皇帝都沒這待遇,你看你死得一點都不冤枉。”

  雖然大家對兩位宗主窩裡鬥的事不太贊同,但火宗主說得對,屠嘯行太貪,現在他需要他們運金子,會暫且留他們一命。等金子到了船上,他們這幫人難免一個接一個被殺,然後拋屍海上。人都是自私的,在別人活命還是自己活命之間,當然選擇後者。

  於是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目睹了經過的人非但沒有打算向盟主告發,甚至主動幫著掩埋了屍體,連被濺到血的金錠,都擦得干干淨淨。

  “好了。”王在上笑呵呵道,“接下來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了,出去之後分多少給外面的人,全看咱們高興。”

  眼前的金銀財寶已經足夠他們消遣,根本沒人有興趣去看一看石門那邊的情況。

  石門內響泉叮咚,地下河流在圈定的圓池內轉了個圈,蒸騰起氤氳的霧氣。不過這霧氣不升空,只澱底,覆蓋在水面上的白色波浪奔走翻卷,讓人想起蓬山的清晨和夜晚。

  大司命告知崖兒外面發生的變故,她半晌沒有說話。波月樓裡有厲無咎的眼線,她早就知道,可那人是蘇畫,實在讓她始料未及。

  她是她的師父,那年蘭戰把她送進弱水門,她從六歲起就跟著蘇畫。這麼多年了,她一直很信任她,即便所有人反,她認定了蘇畫不會反。當初殺了蘭戰接管波月閣,那幫元老對她的繼任頗有微詞,還是蘇畫領頭歸順的,為什麼最後那人竟然是她?

  “死了麼?”

  大司命說是,“死了,我再晚去半步,死的就是魑魅和魍魎。”

  多虧了仙君早有預見,當時他派大司命上孤山轉動太乙鏡,她還有些不理解他的安排,現在事情出來了,她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難怪他從不贊同大司命和蘇畫在一起,直到大司命將他對蘇畫的記憶全部清除,他還很高興的樣子,原來他早就防著她了。

  崖兒慘然看向他,他說不許哭,“為了一個叛徒不值得。”

  厲無咎臉上露出悲憫的表情來,長嘆道:“你們眼中的叛徒,卻是我的大功臣。要是沒有她,怎麼知道波月樓的人什麼時候攻打天外天?你那幾大護法都不是等閑之輩,尤其明王敖蘇。”

  所以明王的死和蘇畫也有關,那時樓眾行動以暗號互通,她不在,蘇畫就是這幫人的首腦。結果這首腦竟然別有用心,那麼明王會遭遇不測,便毫不意外了。

  崖兒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她恨蘇畫兩面三刀,更恨幕後操控一切的厲無咎。

  厲無咎見她血紅著兩眼看自己,似乎嚇了一跳,“樓主息怒,還差最後一步真相大白,你現在不能出手,否則就前功盡棄了。別忘了魚鱗圖和樅言的半條命還在我手上,你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其實權謀歷來如此,兵不厭詐嘛。蘇畫並不是為你專設的,她是我派在蘭戰身邊的棋子。當初蘭戰布局把她吸納進弱水門,你現在有多恨我,那時她就有多恨蘭戰。蘭戰起初並不重視她,而我正需要這樣一個倔強又有可塑性的人,替我看住波月閣。只是我沒想到,她對你們如此有情有義,本來鏟除那些殺手根本不必等到我與仙君會面之後,是她種種托詞一再拖延,才逼我倉促出手。人啊,心裡裝著感情,就變得沒用。如果她刀槍不入,你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說句公道話,你們應該感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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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熒惑:火星,古代視為不祥,出現即有離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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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4:19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這個時候竟然還有心思替別人說公道話,厲盟主是算計得太多,把自己給算傻了吧!

  “你的意思是,在我進入波月閣前,蘇畫就為你所用?當初構害她的,真的是蘭戰嗎?”

  她問的是波月樓裡每個女人都關心的問題,究竟是誰破了她們的身子,害她們家破人亡,長哭無門。那個男人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仿佛挖出這個人,就能洗清一切罪孽似的。

  “樓主以為是我麼?”厲無咎失笑,“當然不是我,我從來不做強人所難的事,尤其是對女人。”

  他笑得意味深長,當年她十三歲,奉命和四星一起伏擊都洲商隊。那次事畢,本應當是她破身的日子,但他來看時,她病得都不成樣子了,瘦弱的人蜷縮在冷硬的鋪板上,即便神志不清了,也還是緊緊攥著雙拳。他對太小的女孩子不感興趣,不過在她床前站了會兒,就出門吩咐蘇畫好好照應她。他從她臉上看出了一點柳絳年的影子,畢竟多年前他的確曾經喜歡過她母親,就算是故人之女,也不能趁她垂危,對她做那種事。

  這次之後,接下來便再也沒有尋到機會。蘭戰自此不在他面前提起她,那廝有自己的算盤。一個女殺手保持囫圇身子到十八歲,幾乎是不可想像的。波月閣的護法們也提出願意效勞,都被他拒絕了,他想把這顆果子留給自己嘗鮮。

  可惜啊,一時心慈手軟,讓她有機會攀上紫府,鬧得這尋寶的事天上地下無人不知。如果當初他狠狠心腸,收了這小蛇,她如今還能這麼猖狂嗎?

  崖兒卻對他的話唾棄不已,一個能一再毀約的人,有什麼資格高談人品。不過她也大致理清了蘇畫的人生軌跡,從小長在青樓的櫃子裡,少時流離失所被一對老夫婦收養。後來養父母罹難,她被人奸污,不得不進入波月閣,不久之後便被厲無咎收歸旗下,幾乎沒有一天不在盼著蘭戰死於非命。

  也許自己的孤注一擲,完成了蘇畫長久以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所以那時蘇畫對她是心存感激的。可是有的路,走了就不容你再回頭,她不單是弱水門的門主,更是綠水城的城主。她和波月樓這頭的感情越深,就越擔心有朝一日會被戳穿,因此有段時間總是魂不守舍。她以為蘇畫是在為自己和大司命之間的感情苦惱,誰知竟是為了相距越來越近的老東家。

  人生真是一場局,蘇畫應當是早就有預料的,所以才一再婉拒大司命。她到最後仍舊保有一點人性的純善,如果她不在乎大司命的立場,完全可以把他拖下水,也不至於讓他清空了一切關於她的記憶,最後對她痛下殺手。

  崖兒看了眼大司命,他臉上無喜無悲,大約真的把自己對蘇畫的感情忘記得一干二淨了。如果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來,屆時又當如何面對自己呢?仙君示意她不要深究,這事當然能含糊則含糊。畢竟蘇畫已經死了,讓大司命重新想起,對他是件殘忍的事。

  “你的所求究竟是什麼?”仙君望向圓池中央那個類似祭台的石案,“我知道金銀並不是你最終想得到的,必定是有更讓你覬覦的東西。”

  厲無咎嘖了聲道:“覬覦?你這話真是難聽得很,怎麼說都是萬年的交情,別老是拿這麼惡劣的字眼來形容我。”

  仙君哂笑道:“我還有更難聽的字眼可以用來形容你,你只管耍賴,要不是這地方古怪,我早就結果你了。”

  厲無咎說別,“暗河連通著外面的水牆,要是輕舉妄動,會出大事的。”

  他距離石台最近,一面說,一面已經將手按在了中心的六芒星上。

  忽然手心被什麼割了下,他吃痛收回,掌心出現一道寸來長的口子。有血滴落在石臼的邊沿,那石臼吃了血,外沿的十二面石雕倏地沉下去,中間的石刻凸顯出來,然後六角十二面的石槽裡湧起銀色的流質,圓融滾動,八方彙合。

  是水銀麼?他回身看,圓池邊沿,穿破繚繞的水霧隱約也有銀光流動。那液態的金屬,很快把他們腳下站立的空間劃分開。水銀有劇毒,會隨空氣蒸發,在場的人都抬袖掩住了口鼻。這時有隆隆的震動從地心傳達上來,他們所處的位置越抬越高,形成一個三面的椎體。所幸這椎體上有層層平台,讓他們得以落腳。平台下部出現了大片的水銀,逐漸漫上來。錐型最高處,六芒星的上空,忽然燃起了鯨油燈,燈火發出瑩瑩的藍光,他的臉在那層光暈的籠罩下,愈發青白得鬼魅一樣。

  “齊光!”仙君驚呼,“別碰那東西!”

  厲無咎半抬的手停在那裡,廣袖在旋轉的氣流中輕輕拂動,臉上露出了悵惘的神情,“再聽見你喊我的名字,覺得真……親切。這名字已經從天地間消失了上萬年,沒人記得,恐怕只有你。”

  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水銀越漫越高,照這形勢看,在金山銀海裡打滾的王在上等人已經難以幸免了。這春岩城本來就沉進了水底,哪裡來這麼多的水銀?城裡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不能再等下去了,原先仙君倒很有興趣陪著崖兒冒一回險,現在看來事情越鬧越大了。塔底的水銀迅速在上漲,要不了多久便會漫過人的頭頂。如果無止境地升高,也許連整個城都會被淹沒。

  他袖底的天岑化作一道流光,向塔頂飛去,長劍先至,人在其後。塔頂的人抽出玉具劍擊退了天岑的第一輪攻擊,垂眼看,那人白衣勝雪,烏發如墨,輕盈的禪衣頂風而上,經緯縱橫纏綿逶迤,讓人想起他當初在屍林中御風逐鹿的樣子。心裡總有一點感傷,曾經那麼好的同伴,最後弄成了這樣。那段過往他曾經極怕回憶,因為無法面對走火入魔的自己。

  後悔麼?是的,他真的後悔,所以長久以來一直在尋找回到過去的法門。這人世讓他太過厭倦了,什麼權勢錢財,都不是他想要的。據說孤山裡藏著一面能夠自由操控時間的四像八角鑒,只要有了它,他就可以任意來去,不想發生的事不會發生,不願存在的人也會消失得干干淨淨。

  安瀾執劍殺到了,天岑在他手中有千鈞分量。他的進攻還是這樣,絲毫不給人留退路,劍氣夾帶著罡風狂卷而至,若不是他早就找回了前世的修為,真抵擋不住他的攻勢。

  當初在甘淵,他也是這殺氣凜冽的模樣,仗劍立在碧波萬頃上,天邊綴滿了血紅的晚霞,他狠狠看著他,讓他出招。當時的眼神,齊光到現在還記得,可惜時隔多年,恨也逐漸消散,即便再次對決,安瀾的雙眼也是靜謐如深海,再也沒有什麼能掀起他的憤怒了。

  天岑直指眉心,沒有理由躲避,便挺劍迎了上去。一時風雲變色,兩股強大的氣流對衝,震碎了錐塔的邊角。碎石往下飛墜,落進水銀海,濺起丈余的銀色波浪。塔頂上空電光火石,兩劍對壘,劍鋒與劍鋒交擊,“嚓”地一聲,瞬間迸出火花。面對著面,他試圖看出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安瀾木著一張臉,下手毫不猶豫。如果以往還能念及一點舊情的話,自從他和岳崖兒為敵後,這位仙君就開始護短。比起自己的女人,曾經背叛過自己的老友算得了什麼!

  齊光苦笑,苦笑過後便是更凌厲的回擊,右手執劍,左手暗暗捏訣向他拋出攝心鎖。那鎖並沒有實際的形質,但可令人如深陷泥潭,難以反抗。

  不過紫府君的萬年道行不是白得的,他自然有他化解的法子。結起兜率印打散了他的攝心鎖,那印是萬丈火焰織成的網,自上而下縱貫,要將他燒成灰燼。

  是啊,三千年前愛寵被天火燒死,如今他也要元凶嘗嘗滋味。果然是心系那條小蛇,三千年前沒來得及周全,三千年後要繼續打這個抱不平麼?

  前生的錯誤,凝成了今世的胎記。齊光眉心的朱砂忽然攲生,像盛放的花,舒展開了妖異的花瓣。

  “你這麼喜歡那條蛇?”他唇角帶著獰笑,純陽真火勉強招架住了兜率印的余威。他知道靠硬拼很難打倒他,唯有取巧,反正最終的目標不是他,只是那面八角鑒。

  攻人必攻其軟肋,而聶安瀾的軟肋就是岳崖兒。

  他反手將純陽真火往她的方向疾射過去,嘿然詭笑著:“歷史恐怕要重演了……”

  動作誇張,聲勢也做得很大,和他近身纏鬥的人果真被分散了注意力。他怎麼舍得讓他的小蛇再被火燒一次?齊光看著他抽身相救,正好留下空隙容他觸動那面六芒星。

  正在他伸手的剎那,一柄殺氣騰騰的紫劍到了面前,他揮起鐵爪將劍一斬為二,緊隨其後的青劍又向他咽喉襲來。他側身閃躲,只聽劍氣呼嘯而過,臉頰上立刻留下一串刺痛。顧不上去抹,那廂安瀾的掌心雷又到了。他生受了一掌,本來極地裡的摧殘就讓他體虛得厲害,這一掌打得他心血灼然翻滾,再耐不住,從喉中噴湧而出,灑得石台上盡是。

  有能耐就一掌打死他,他冷笑,在他劍鋒殺到前,一拳擂在了六芒星上。

  石台碎裂,他也癱軟下來,可是石縫中綻出的光卻讓他欣喜若狂。八角鑒……有了它就能回到過去。他滿含希望看著那光越來越盛大,錐塔之下的水銀海翻滾起來,咆哮著向上奔湧。這時誰也顧不上找他的麻煩了,那條小蛇和她的手下正慌不擇路,安瀾要去救他們。

  寶鑒懸在石台上方,蒼黑的八卦鏡,開啟中心的陰陽魚,應當就開啟了法門。他癲狂地運氣轉動它,如巨輪旋轉。盼望著一睜眼便回到過去,他還躺在屍林的草地上,日光從樹頂枝葉的間隙裡透過來,溫柔地灑在他的胸膛上。

  進入寶藏的入口,便是萬丈的深淵,向上看,看不見天頂。水銀已經沒過了最後一重台階,該跑的人都跑了,他想帶走那面八角鑒,雙手剛觸及,人猛地傾斜下來,整個空間像一個容器,容器放倒,水銀海也隨即橫流。

  那一瞬他陡然驚惶,仿佛世界要翻轉過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像做夢一樣,睜眼便身在方外?他想逃了,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逃。這時空混亂了,錐塔橫陳,水銀與它平行。又是一震,塔尖不知何時到了他頭頂上。他想起來,這世界的一切都是顛倒的,孤山向海底生長,海水也在山眉上……

  可是醒悟得太晚,萬頃水銀洶湧拍來,他被包裹進這密不透風的物質裡。慌亂之中他揚手,將袖袋裡的東西拋出去,精魄飛速升空,消失在漆黑的夜裡。滑溜的、沉重的水銀漫上來,從他身上每一個孔洞湧進體內,填充了他的五髒六腑。有些話來不及說了,當然也不必去說。銀色的細流在他眸底旋轉,最終將他的瞳孔填滿。他閉上眼睛,腕上一只彩雲環脫落下來,緩緩沉進了水銀海底。

  春岩城底的變故當然不會只停留在下層,它形成一個共鳴式的震顫,一波一波向上傳達。整個城仿佛被安置在篩子上,眾人成了篩中的豆子,搖得天旋地轉。海水在咕咚作響,再用不了多久,這世界可能就要毀滅了。此刻大家還在一起,下一刻誰知道呢,也許會被洋流卷到幾裡開外,陳屍在某片不知名的月光下。

  正慌亂之際,聽見鮫王驚恐的叫聲:“他娘的,我們的祖宗活了!”

  大家轉頭向水牆看去,那些蠟化的屍體開始真正邁開雙腿行走了。他們像一群失線的傀儡,你推我撞,最後將臉貼在那層屏障上,擠得五官變形,瘋狂地捶打水牆。

  末日般窒息的氣像,又重現了春岩跟隨孤山一同沉入深海的過程。水牆會破麼?太乙鏡上方的漩渦已經不見了,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這個地下城裡,無法脫身。

  周圍的建築在倒塌,鮫王大哭:“寡人的王國沒了!”

  轟地一聲,傾泄而下的海水終於向他們湧來,仙君和大司命聯手築起屏障抵御,但水太重,不可能抵擋太久。這時聽見悠長的低吟從浪尖上傳來,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現在屏障外,是龍王鯨。眾人的手交握得更緊,見樅言搖首擺尾頂破那面氣牆,悶頭一挑,將他們挑在背上。龍王鯨的皮膚太滑,不易攀附,所幸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背鰭。

  水聲隆隆壓迫人的耳膜,肺裡的空氣也快擠壓完了,樅言搖尾飛速上浮,猛地一竄,竄出了水面。

  周圍的水旋還在奔湧,大魚靜靜停在那裡,天上一彎明月正亮得煌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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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4:35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原本以為要走投無路了,樅言的出現可說是意外之喜。

  沒想到齊光會在最後時刻放出精魄,這使得大家對他的憎惡略略減輕了幾分。世上也許並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但凡事出有因,總有一點情有可原的余地。他至少沒有喪盡天良,也沒有拖大家一起去死。

  那個所謂的寶藏,在他們逃出洞口後不久便塌陷了。祭台上的巨石落下去,甚至能傳回砸向水銀海沉悶的回響。齊光被徹底淹沒了,不可能再回來,誰也不知道他最終觸動六芒星,究竟是為了什麼。

  趴在大魚尾部的人氣喘吁吁,“好險啊,寡人差點就淹死了。”

  大家向他看,不明白一只鮫人為什麼也要湊這個熱鬧。

  他好像也剛回過味來了,吶吶道:“奇怪,寡人明明會水,還是鮫族裡游得最好的……”四下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陸續浮起了一個又一個腦袋,他的子民們都安全脫險了。鮫王長出一口氣,拍拍胸口道,“還好,寡人還以為自己真要變成孤家寡人了呢。”

  大家開始清點幸存的人員,可惜蘇畫的倒戈一擊,讓本來就凋零的波月樓又遭受了一次滅頂之災。細數數,只余十幾個了,碩果僅存,還空手而還。

  崖兒覺得愧對他們,“也許我真的不適合領導波月樓。”

  魑魅說不,“跟著樓主跑了一圈,見識了好多沒見過的人和奇景,比發財有意思多了。”

  魍魎的身體還沒有復原,卻仰起了蒼白的嘴唇,“厲無咎死了,我們可以殺上眾帝之台,霸占藏瓏天府……從今往後,樓主就是武林盟主。”

  殺手的性情刁鑽,也有堅韌的耐力,只要看見一點希望,就能朝著那個目標奮勇前進。

  崖兒悵然,“可惜說好帶你們來尋寶的,結果什麼都沒撈著。”

  阿傍嘿了聲,“未必。”摘下脖子上的瓔珞朝她扔過去,“這個送給樓主,將來您和仙君成親,正好拿來添妝奩。”

  總算不虛此行,至少還落著了一樣。大家茫然對視兩眼,身上濕得狼狽,說不清是種什麼滋味。

  “胡不言呢?”崖兒忽然想起來,慌忙站起身看,水波回旋,根本不見他的蹤跡。也許蘇畫的死對他打擊太大,這一根筋的狐狸決定殉情了。她空望著波濤萬萬,心裡湧起了無邊的悲涼。

  鮫王這時發揮了作用,他說別急,“我讓我的手下潛水看看,要是發現那只狐狸,一定給你帶回來。”

  崖兒向他道謝,他擺了擺手,靠在樅言的背鰭上對月長嘆:“寡人的家沒了,祖宗也丟了,還得另找地方造行宮,想想都麻煩啊。”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惆悵,經歷了生死一線,現在還活著,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大魚的氣孔裡噴出了幾丈高的水柱,在明月下飛散成細霧,要是換個樂觀的角度,也許可以看成煙雨樓頭,英雄美人的嘯聚,實打實經歷了一場道義江湖的滾打。

  先前的驚濤駭浪慢慢平息下來,水紋也逐漸變得和緩。崖兒回身看,見仙君正負手向遠處眺望。她過去問怎麼了,他抬手一指,“你看,看見什麼了?”

  他這話引來了大家的注意,只見皎然月色下,有陰影懸於海上,距離很遠,加上夜裡視線不佳,看不清那是什麼。但大家都清楚記得,來時曾密切觀察過,並未發現附近有什麼異常。

  崖兒問:“是山麼?”

  仙君慢慢點頭,“不單有山,恐怕還有城。”

  大司命神色一凜,“屬下去看看。”

  卻被仙君叫住了,“現在時機不對,今夜不要獨行,等明天天亮再說……齊光費了那麼大力氣,總會有些說法的。”

  那山影浮於水面,並非一重,頗有孤山的味道。看來厲無咎的舍命相搏,是為了換來孤山重回人間。如果真是如此就大大說不通了,他和萬年前消失的山城並沒有什麼關系,根本犯不上為之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究竟那黑影是不是孤山,其實鮫人完全可以過去探一探,可鮫王打死也不從,“寡人害怕有詐,這事太詭異了,難道那個右盟主是我們祖宗的親朋好友?”

  阿傍對他的毫無王者之風十分鄙夷,“你們不是春岩城的後人嗎,怎麼對祖先的事一點都不了解?”

  鮫王支吾了下,“寡人生得晚,等我降世時,老祖宗臉上都長毛了。不過寡人聽我爹說過,當初的祭司殉職前留下了一句話。”

  “什麼話?”大家眈眈看著他。

  “我們一定會再回來的!”

  此言一出,氣氛頓時凝固。眾人面面相覷,那麼祭司算說到做到了麼?萬年前的誓言要如何才能實現?必定得借助後人的力量。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有膽量跳進漩渦,抵達水下城池?必定不是尋常的凡人。

  有些因果呼之欲出,但又似乎隔著點什麼,讓人難說其中原委。這次的冒險真正結束了麼?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大家正迷惘時,月下靜謐的海面上緩緩駛來一艘寶船,十六根桅杆上張著風帆,船頭的饕餮金盾在陰影下猙獰獷悍。

  有人探出船舷,叫了聲岳樓主,然後放下軟梯來,接水上漂泊的人上船。

  崖兒沒想到是關山越,登船後回身拱手,“看來我錯怪關盟主了。”

  憨厚的漢子答了一禮,笑道:“這事不能怨岳樓主,怪我事先沒有和你通氣。關某雖然是個莽夫,知恩圖報卻還知道。當初赤白大戰,我奔走幾千裡救出內侄,返城途徑九道口時,遇上了波月樓殺手的伏擊,是岳樓主放了我一馬,這個情在下一直銘記在心,從來不敢忘記。先前我隨厲無咎進春岩城,不過是權宜之計,十五傍晚我就借口上船接應,先回到寶船上來了。”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裡掏出一幅卷軸遞給紫府君,“這是仙君琅嬛裡的物品麼?我在龍涎嶼外登上厲無咎的船,一直見他拿著圖冊查看,應當就是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魚鱗圖。如今物歸原主,請仙君收好。”

  紫府君接過來,展開圖卷看了眼,工筆的線條將山水勾勒得栩栩如生。連哪處水流湍急,哪處水波平穩,都會按照實時的情況自動調整。

  他向關山越抱拳:“多謝關大俠,正是我琅嬛之物。”

  關山越道:“不必言謝,我也是借花獻佛。厲無咎並未隨身攜帶這畫卷,我是在他艙房裡找到的。大概下了春岩,畫卷就沒用了吧!你們來時乘坐的寶船已經被鑿沉了,厲無咎的船工都在我控制下。神仙打架的事,關某凡夫俗子不敢參與,做做這種零散的小活兒倒還可以。但願來得及時,能救諸位之急。”

  這位副盟主是一步一個腳印的人,他不擅冒險,任何事都要三思而行。雖然不能指望他一掌定乾坤,但他可以讓人後顧無憂,也算是個可以托賴的盟友。

  總之上了船,暫時可以安定下來了,但經歷了先前的驚心動魄,大家都睡意全無,三三兩兩在甲板上游蕩。樅言的回歸,是此行最值得高興的成果,算算時間,自他被劫走到今天,將近二十日了。這大魚多災多難,雖然不是同類,但這些年接下了深情厚誼,必須把他救回來才能心安。

  崖兒在他肩上拍了下,“之前厲無咎留了一手,我還怕你會變成傻子。”

  樅言神色慘然,“我什麼忙都幫不上,你們最艱險的時候我不在……”

  “你在又能怎麼樣?幫我殺人麼?”她笑道,“龍王鯨大善,你還做原來的你吧,我喜歡原來的你。再說我們最危急的關頭還是靠你,剛才水牆崩塌,沒有你我們都得淹死。”

  他們說話的聲音有點大,順著風飄到了船舷邊。

  憑欄遠眺的仙君臉上一派鎮定自若,心裡已經開始結冰。“還做原來的你,我喜歡原來的你”……這女人,真是一點都沒有已為人母的覺悟。她就不怕這些話引得未婚男子誤會麼?還有“危急關頭都靠你”,明明危急關頭是自己大戰齊光,然後帶領他們逃離水銀海的。

  他一直沉默,嘴唇抿得死緊,那點不痛快雖然不在臉上,但沉澱在眉尖。

  大司命和他打了三千年交道,當然知道他已經開始醞釀情緒了,便挨在邊上試圖開解,“都是客套話。”

  仙君聽了轉過頭來,“是嗎?”

  大司命艱難地比劃了一下,“君上,您知道交情越深,越不會客套的道理嗎?只有那種需要維系的感情,才會搜腸刮肚想出一堆好聽話來。”

  仙君覺得大司命真是睿智一如往常,“那麼本君與大司命的交情不深麼?你怎麼還是對本君畢恭畢敬?”

  大司命怔怔道:“因為屬下和君上是上下屬的關系,而且屬下對君上也沒有非分之想,所以維系一下感情是正常的。”

  仙君笑起來,“大司命的學問果然不錯,說什麼都有理有據。”

  大司命謙虛了一下,“君上過獎了,但孤山要是真的重回人間,不知會不會引出什麼麻煩來。”

  反派的使命,不就是讓正派沒有好日子過嗎。豁出了命,不掀起點什麼余波來,說不過去。

  仙君嘴角微沉,“誰知道呢,兵來將擋吧,還能怎麼樣!”

  這裡正說著,突然發現崖兒有看過來的苗頭,他忙把大司命打發了,刻意背對他們,捧著兩手作小心翼翼狀。

  豎起耳朵聽,身後的甲板上果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的唇角慢慢揚起來,在她詢問米粒兒怎麼樣了時,蹙眉道:“剛才打鬥我怕傷了他,那個掌心雷都沒敢用力。還有那麼多水銀,不知對他有沒有損害。”

  他攤開手掌讓她看,那小小的人形依舊蜷縮著,包裹在一片溫暖的光暈裡。崖兒細細端詳,眼裡湧起溫柔來,輕聲說:“好像還好。回到陸上就讓他進我肚子裡吧,耽擱得太久了,他該長大了。”

  仙君月色下的眼眸明亮,“要是趕得上,生個雙生好不好?”

  因為娘胎長久閑置著,仙君自問也沒偷懶,所以他在考慮要不要一胎懷兩個,這樣可以節省一點時間。

  崖兒正專心欣賞孩子,雖然他小得和米粒一樣長短,但她眼神好,真能看清他的手腳。他蜷著兩條小腿,小胳膊抱胸,正睡得香甜。先前的驚天動地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真是個皮實孩子。

  只是聽見他爹說要來個雙生,她有些不好意思,“一個還沒放回肚子裡,就想著下一個,你也太操之過急了。”

  經歷一場生死大戰,還能留命活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魚鱗圖回來了,送它收歸琅嬛,天帝那裡就好交差了。當初我的一念之差,引出這麼多麻煩,現在回頭想想,實在很不值得。繞了一圈回到原點,要是那時沒有上蓬山……”

  “就不會遇到我,也不會有米粒兒。”他在她背脊上撫慰地輕拍,“你沒有想過,回到我身邊是宿命的安排麼?你本來就屬於蓬山,如果那天我沒有上九重天應訊,你也不會死得那麼慘……”

  崖兒臉上一僵,“前幾輩子的死法,就不用耿耿於懷了吧!”

  “啊對。”他莞爾道,“不說那些了,我現在有空,要給孩子取個正經名字。不能老叫米粒兒,他會不高興的。”

  崖兒忙說了幾句恭維話,哄他進艙休息一會兒,自己站在船頭發怔,損兵折將,這場戰鬥沒有最後的贏家。

  茫然在黎明前的濃夜裡徘徊,走到船尾時見一個身形蹲在船舷下的陰影裡,抱著雙肩,肩頭微微顫抖。崖兒怔了下,“撞羽?”

  撞羽聽見她喚,定了定神才回過身來,“主人。”他托著一柄斷箭,雙手送到她面前,“朝顏再也回不來了嗎?”

  他們是同一個藏靈子裡煉化的劍靈,感情自然非比尋常。崖兒將斷劍接過來,在撞羽期望的眼神裡點了點頭。

  人死如燈滅,器靈精魂散了,就再也無法復活了。劍是他們借以依托的載體,劍斷則魂滅。他們不像人,沒有三魂七魄能夠消耗,一旦出現意外,就是不可挽回的結局。

  撞羽垂下雙肩,又坐回船舷下,對他來說是失去了姐妹和戰友,對崖兒來說何嘗不是。

  她和他並肩坐下,將斷劍捧在懷裡,“當初我煉化你們,讓你們有了人的感情。什麼是人呢,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樂。如果朝顏的死讓你很難過,我會覺得對不起你,也許我當初的決定是錯的。”

  撞羽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不,屬下不願意當個沒有靈識的器靈,所以主人的決定沒錯。”

  崖兒沉默下來,良久才道:“收好朝顏,等回了陸上,我們把她葬在明王他們身邊,這樣也有個伴。”

  撞羽凄然頷首。

  東方水天相接的地方,終於慢慢亮起來。起先是輕促的一抹霞光,接著升起一個金色的拱橋,那拱越升越高,也越來越紅,一輪朝陽跳出水面,天終於亮了。

  崖兒起身看向昨晚那個陰影的方向,隱隱綽綽地,果真是一座山。仙君也出艙了,吩咐讓船往山那邊開,他神色凝重,立在船頭的錨樁上眺望。

  白天光線明亮,還未到達,就看出那是孤山。如果說什麼樣的力量,能令頭下腳上的高山翻轉還是小意思,那麼真正可怕之處在於,春岩城的坍塌毀滅仿佛都是他們的幻想。

  眼前這城如同新建,連屋檐彩繪的油墨都還沒干。只是沒有人,一座無人的,嶄新的空城,就那樣堂而皇之矗立在藍天之下,碧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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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4:46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寶船停靠在春岩的碼頭,船底傳來篤篤的敲擊聲。崖兒探身往下看,鮫王浮在水面上衝她打招呼:“夫人,昨晚答應給你找狐狸的,現在有消息了,你要不要聽一下?”

  崖兒說要,“他人在哪裡?”

  結果鮫王還沒回答,張月鹿大喊起來,“胡不言!”

  眾人往城裡看,碼頭高處的堤壩上站著個人,穿青色的袍子,背上背著一柄劍,身形不怎麼高大,但撩頭發的樣子十分風流。

  崖兒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鮫王,“在春岩城裡?”

  鮫王哎呀一聲,“不好意思,消息反饋不太及時……對,就在城裡。”

  人找到了自然是好的,但事態發展有點詭異。昨晚眼見著城池盡毀,今天怎麼又憑空出現了?更奇怪的是胡不言居然安然無恙隨城一同現身,倒要叫人懷疑,他究竟是人是鬼了。

  大家遲遲不上岸,等了半天的胡不言不耐煩了,“我是人,看看地上……”他跺了跺腳,“有影子!連影子都英俊瀟灑!”

  紫府弟子率先登岸,他們是方外人,就算有鬼也不怕。況且這裡還有捉鬼的行家,仙君的百鬼卷自從遺失了艷鬼,就一直差一個名額。如果胡不言真的死了,那正好填充進去,狐鬼也算是個新品種。

  確定岸上安全,剩下的人才姍姍下船。最奇異的要數鮫王,他居然落在了隊伍最末,照他的話說,“有人給你翻新了王城,你沒搞清情況敢住嗎?寡人是一族之王,生命很寶貴,要是遇上鬼,我又打不過,被他抓去做油燈怎麼辦?”

  總之他自己的地盤,他是最後一個踏足的。他看著胡不言,遠遠噯了一聲,“狐狸,你怎麼沒死?”

  胡不言翻著白眼道:“你很希望我死嗎?我死了,誰來摸清這春岩城的來龍去脈?”

  其實昨晚海嘯的時候,他已經抱定殉情的決心了。他的世界從此沒有蘇畫,活著也沒什麼大意思。說句實在話,從修成人形到今天,他的情路一向很坎坷,找到蘇畫就像拾到了狗頭金,他夜裡做夢常常會笑醒。可是幸福那麼短暫,一切急轉直下,快得他連反應都反應不過來。那時他真恨自己道行太淺,學藝不精,就那樣眼睜睜看著蘇畫死在大司命的劍下,他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他越想越心酸,那麼多次,遭遇危險的時候都是蘇畫在護著他,就算她是厲無咎的人,對他也沒話說,反正他一點都不恨她。

  大浪來時,所有人都忙於找尋同伴,只有他抱著蘇畫的屍體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又怎樣呢,不過一死嘛。他緊緊摟住蘇畫,在她耳邊說讓她慢點走,他馬上就去找她。他甚至想著,等過兩天他們發現了他和蘇畫的屍體,死了都糾纏在一起,那是何等凄美的場景。

  狐狸是只浪漫的狐狸,他連自己咽氣的表情都設計好了,可惜大浪沒能淹死他。金狐狸是狐狸中水性最佳的,他不經意間憋了口氣,等換氣時春岩城和孤山都翻轉到水面上來了,他除了懵還是懵,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時間好像重回到萬年前一樣,春岩的一磚一柱都是簇新的。他指望蘇畫能復活,但她逐漸僵硬,他知道留不住她了。

  “我給她找了個好地方埋了。”他指了指孤山道,“就在山腳下,那裡山清水秀還有龍脈,下輩子運氣好能混個皇帝當當。至於發現……你們來之前我在城裡轉了一圈,找到一面石刻。”

  大司命想起寶藏入口以下的通道,高高的石壁上就刻著春岩城的歷史。只不過那時光線太暗,要不是特意查看,幾乎沒人會注意。

  他低聲同仙君說了,仙君追問石壁在哪裡,胡不言雖然兩眼惡狠狠盯著大司命,但大事上還不至於犯糊塗。

  “在神龍雕像背後的石碑上。”

  他邊說邊轉身引路,崖兒看清他背上背著的劍,正是蘇畫的兵器。

  倏忽十六年了,她還記得初到蘇畫門下的情景,那時自己誰的賬都不買,但對蘇畫的美麗還是服氣的。練劍之余會偷偷看她,她不像別人那樣嚴肅過頭,橫眉怒目,只要你不刻意去違逆她,她永遠很好說話。

  還有春天織雨成絲做團扇,她的扇面配上蘇畫的扇骨,王舍洲堪稱一絕,可惜今後再也沒人能和她搭伙了。她雖恨蘇畫的所作所為,但於私人的情感上來說,總有些傷懷。並不是不舍,只是感嘆命運弄人,這黑白混淆的世道,把人都逼成鬼了。

  她的情緒變化逃不過仙君的眼睛,一只掩在袖底的手悄悄握住了她。

  身上有重擔,是件累人的事。尤其干波月樓那種營生的,殺手頭子大悲大喜,手下人看著也不像話。所以岳樓主要喜怒不形於色,對於蘇畫這種叛徒,必須只有恨,不能有太多的兒女情長。

  崖兒抬眼望他,他溫柔凝視她,拇指在她手背的方寸間輕撫。她勉強笑了笑,心裡逐漸平靜下來。

  胡不言說的那面石碑就佇立在祭台前,正面雕刻龍神像,背後密密書寫著春岩從興到亡的過程。

  “厲無咎被騙了。”胡不言面無表情道,“祭司預言城池會遭遇滅頂之災,所以預先設了一個局。所謂的寶藏,是頭代城主的陵墓,墓裡安放了四像八角鑒,寶鑒被轉動之時,就是孤山和城池重現人間之日。為了創造這個條件,祭司讓一位勇士帶上神璧去了生州,如果不出意外,這位勇士就是岳家的先祖。勇士身負重任,開始散播孤山有寶藏的傳聞,為了進一步吸引能力超群的人,附贈了另一個秘聞,就是四像八角鑒能令時光倒流。厲無咎這樣的人說他貪財,老胡是不信的,所以只剩一點,他想操控時間回到過去。”

  回到過去?仙君看看大司命,大司命低眉垂眼道:“究竟是回去殺您,還是回去和您再續前緣,屬下也不知道。”

  仙君恍然大悟,有這樣一位洞悉人情世故的二把手,人生果然通透多了。

  鮫王咧著嘴大呼小叫:“祖宗比寡人聰明,寡人要是有那腦子,至少提前一百年出牢籠。”

  當初他們確實懷疑過,孤山寶藏的風聲是鮫王為了找人救他,有意放出來的。結果思路是沒錯,但要往前追溯一萬年。崖兒忽然覺得這一切像個笑話,如果那個勇士真是岳家先祖,祖祖輩輩背負的也是讓孤山重見天日的使命,那麼她爹娘的死,還能說是無辜麼?

  她苦笑,“最後的贏家是這位機關算盡的祭司。”

  大家也有些迷茫,每個人都自詡聰明,結果被一萬年前的古人涮著玩,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四下看,城裡還是死一樣的寂靜,連半個人影都沒有。仙君吩咐紫府弟子出去查探,他倒是很容易接受現實,“來龍去脈弄清楚了,不管贏家是誰,結果也無非如此了。諸位,本君看這地方玄得很,恐怕不宜久留,還是收拾收拾,原路返回吧。”

  大家自然沒有異議,山和城都回來了,人卻不再,那麼這位祭司圖的又是什麼?

  鮫王一聽他們要走,有點舍不得,“別呀,剛來就走多不夠意思,寡人是這裡的大王,值此喬遷之喜,多少讓我盡點地主之誼。我看這樣好了,再辦一次大宴,你們想吃什麼,鮑魚還是海參?寡人想起來了,我們這裡有大黃魚,魚肚簡直不要太鮮美,讓我的鮫兵去抓,吃完之後寡人還有禮相贈。你們跑這一趟不是空手而歸嗎,沒關系啊,寡人有珍珠,一人背上一麻袋,回去怎麼說都發財了,咋樣?”

  他一面說,一面眨巴著眼睛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當看出大家去意已決時,鮫王終於哭了,“雖說是老家,但也太恐怖了,寡人害怕有鬼,這地方就沒法住下去了。仙君是上仙,就算墮天了法力還在,幫著抓抓鬼吧。您看先前咱們在水下關系一直很好,這個緊要關頭,你們好意思棄寡人於不顧嗎?”

  所以他們和這位鮫王的感情很深嗎?應該冒著生命危險留下來陪他?大家依舊擺手,“珍珠我們不要,飯也不吃了,趁著時候還早,回家還有別的事要忙,再會。”

  鮫王噯了一聲,正想再說點什麼,天上傳來了沉悶的雷聲。仰頭看,前一刻還晴空萬裡,轉眼便天昏地暗了。

  一道閃電從天頂劈下來,中途分裂成無數的細閃,那場景,讓人懷疑下一刻蒼穹是否就要碎了。海上的暴風雨威力驚人,遠處驚濤拍岸,巨大的聲浪夾帶著水霧橫撲過來,驟雨緊隨而至。這下鮫王笑了,“看看,連老天都留你們。”

  雨簾稠密,不遠處的長堤上,有白衣的紫府弟子匆匆趕回來,拱手向仙君回稟:“弟子等初略查看了城內各處情況,確實一個人都沒有。”

  仙君放出的天行盾能保大家不被雨淋,不過要想這個時候上船,幾乎是不可能的。海上風浪太大,頂浪前行船會被拍碎,像這種風雨肆虐的天氣,神仙都得避開些,一片凄迷中,根本無法保證船上幾十人都安然無恙。

  仙君發了話,“雨後再走吧。”

  於是大家都轉移進了神殿,進門便是敞亮的廳堂,上首一座神龍的金身造像,殿內的桌椅都漆成了朱紅描金的顏色,一眼望去,比鮫王的鮫宮還豪華氣派。

  萬年前的春岩,已經是四海最富庶的水城了。羅伽大池和焉淵的水域裡盛產珠蚌,那些溫潤華美的珍珠,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最愛。要打造首飾,點綴衣裙,一位貴婦從頭到腳少說得消耗兩三斤。最近的生州境內,當時小國林立,每國都有皇室,更是大量需要春岩的特產。所以當其他地方的人吃不飽穿不暖時,春岩城人人錦衣玉食,過得皇帝一樣。所以城池的建造,比起現在繁華的都城,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神殿是供神的所在,面闊九間,每間打通,就是個大得驚人的空間。殿外狂風驟雨時,殿內一派寧靜,不得不讓人佩服萬年前建築的先進。

  阿傍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時間真的倒退了?那雲浮現在還存在嗎?”

  萬年前的雲浮是不毛之地,只有水澤和蘆葦,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仙君的視線停留在門外的凄風苦雨裡,他說:“一萬年前沒有你們,如果時間倒退,現在應該是我一個人站在這裡。”

  大家齊齊為阿傍的智力擔憂,看來又跌破最低值了。

  他撓了撓頭皮,尷尬笑道:“這雨什麼時候能停啊,入夜之前我們能離開這裡嗎?”

  海上的天氣很難說,大家憂心忡忡時,鮫王卻非常高興,“留下住一夜也不要緊,寡人現在就讓我的子民集體下海采珠抓魚。你們喜不喜歡吃螃蟹?入秋的螃蟹最肥美,可以吃到你們吐為止。”

  他歡天喜地探身出去傳令,大家無可奈何,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等雨停。

  崖兒過去看胡不言,“你怎麼樣了?”

  胡不言抬起頭,似哭似笑看了她半天。那大嘴,左邊唇角捺一下,右邊又捺一下,然後兩邊齊捺,蹦起來一把抱住她,哇地痛哭失聲。

  崖兒很尷尬,看來這狐狸的蠢勁又犯了。她不安地瞥瞥仙君的方向,果然他人一閃便到了面前,兩指像捏貓狗一樣,捏起胡不言的後脖子,隨手扔到了一邊,“別借機揩油,有話好好說。”

  胡不言委屈地擦了擦眼淚,“老板,我很難過——很難過你懂嗎?蘇畫為什麼要這樣,我還指望和她白頭到老呢,結果她中途把我拋下了。”

  崖兒不太好回答,蘇畫背叛了波月樓,她是波月樓的罪人。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她也無法安慰他。

  還是仙君一針見血,“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當初她投靠了眾帝之台,那麼一切後果必須她自己承擔。”

  胡不言抽抽搭搭說知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剛死了女人,只是需要安慰罷了。”

  那廂的鮫王張開了懷抱,“讓寡人來安慰你。”

  胡不言看看鮫王那張油頭粉面的臉,頓時感覺一陣反胃。

  他萎靡地跌坐回去,喃喃自語著:“其實我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的,我已經打算好了,等這次的事結束,就帶她回丹丘面見家人……結果她等不及,她還沒看見我登上王座,就撒手走了。”

  他的話讓大家疑惑,大司命道:“丹丘在方諸以南三千裡,有九尾金狐塗山氏。”

  胡不言瞪著那個殺妻仇人,一梗脖子道:“是啊,我叫塗山不言,是塗山氏皇太孫。別看我長得低調,我有很厲害的出身。當初我和家裡打賭才出走的,遇見老板砍了我一截尾巴,壞了我的品相。不過不要緊,我還有八條尾巴可以修煉,九尾長全後我會很厲害。”一面說一面兩指直點大司命面門,“你給我等著,等我上了岸,一定以闔族之力讓你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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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4:56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他對蘇畫的死耿耿於懷,找人拼命也是人之常情。大司命平靜道好,“我就在蓬山,隨時恭候閣下大駕。”

  別說丹丘的狐族,就是上古狐妖他也不怕。他自問沒有做錯,蘇畫一個人害了那麼多條性命,眼看魑魅魍魎也要命喪她手,難道不該殺了她麼?

  狐狸就是狐狸,感情用事,是非不分,剛開化不久,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和他的女人。念在他剛失去愛人,便不和他計較了,要是換做平時,早就教他為人的規矩了。

  眼看劍拔弩張,如果把話說開,對大司命不好。紫府君出面打了個圓場,“我是紫府的主人,有什麼不屈可以先和我說。”

  胡不言依舊盯著大司命,對他的話也不往心裡去,只道:“大司命是仙君的手下,仙君當然幫他說話。”

  紫府君點了點頭,“是,我是要幫他說話。如果你處在他的位置,你會怎麼做?看著波月樓的人一個個被蘇畫殺盡麼?你要尋仇可以,自己練好了本事,一對一決鬥。紫府不和人打群架,因為一旦鬧大,後面很難收場。”

  胡不言哂笑道:“紫府是有頭有臉的仙家,所以不拿人命當回事。你們問問他,他究竟有沒有心?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制服蘇畫,總比一劍殺了她要好。”

  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如果換作以前,大司命當然會想方設法保全她。而感情一旦抽離,甚至連半點關於對方的記憶都沒留下,那麼緊要關頭自然是殺了一了百了,誰會對一個陌生人手下留情呢。

  崖兒也怕胡不言一氣之下打翻核桃車,忙生拉硬拽著,把他拽到神殿那頭去了。

  胡不言斜眼瞥她,“得知我是丹丘的皇太孫,老板你改主意啦?可是我心裡只有蘇畫,你現在想和我談感情,實在太晚了。”說罷無能為力地攤了攤手。

  又開始自作多情了,崖兒不會憐惜他剛才哭得像個淚人兒,照樣惡狠狠警告他:“你再胡說八道,我直接割了你的舌頭。”

  胡不言捂住了嘴,哀聲道:“你有沒有一點同情心?我剛喪偶好嗎!”

  崖兒往仙君的方向抬抬下巴,“罵你是為你好,看見那個墮仙了嗎?他發起狂來會做出什麼事,我可說不准。”

  怕了……因為紫府君一直還算正常,他居然連他是個墮仙都忘了。胡不言縮了縮脖子問:“那老板你拉我過來干啥?我不想被仙君誤會,怕被他打得魂飛魄散。”

  崖兒道:“我找你是為大司命,你想報仇只管報,但最好不要牽扯到感情。鮫宮夜宴那晚,大司命找蘇畫談過他們之間的事,蘇畫不答應,大司命就徹底死心了。為了斷得干淨,他清除了一切有關蘇畫的記憶,也是為了成全你們。可是沒想到蘇畫竟然是厲無咎的人,她裡應外合殺了那麼多波月樓門眾,她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麼?三十多人啊,全交代在水下。海嘯來時不知衝到哪裡去了,連屍都沒人給他們收,你同情過他們嗎?”

  胡不言被她說得矮下去半截,訥訥道:“對不起了,老板。要是蘇畫還活著,我想她會親口對你說這句話。現在她不在了,只有我來代勞,我知道她心裡肯定也不好受,她對波月樓還是有感情的。”

  崖兒長嘆,這個誰說得准呢,看她對付魑魅和魍魎,實在沒發現哪裡容情。她搖頭道:“這些暫且不去說他,我還是這句話,你要報仇盡管報,但別再把他和蘇畫的私事牽扯在一起。蘇畫沒打算用愛情討他的便宜,你也別拿私情當做指責他的武器,一碼歸一碼。”

  胡不言怔了下,“我知道鮫宮大宴那晚他們見過面,但我不知道他們說了這些……”

  蘇畫後來反常的熱情,現在回想起來心頭澀澀的。其實她是在向自己的愛情道別,她喜歡的還是大司命啊。可是命運何其殘忍,喜歡的人對她揮劍相向,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劍刺進了她的胸膛。

  這就是天意,機緣巧合都安排好了,她人雖然在他身邊,但她的心思全在大司命那裡,即便說好了不相往來也收不回來。胡不言覺得難過,“老板,我到底是個輸家,也許蘇畫情願死在大司命手上。”

  “沒誰願意死,”崖兒道,“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死法,我覺得她確實會這樣想。”

  呆滯的狐狸望著檐下湯湯的雨線,又迸出了兩行淚。他歪著頭,自己給自己鼓勁:“至少她和我在一起後沒有對不起我,她拒絕大司命也是為了我,她是個講道義的女人。樓主你放心,就算我將來找大司命拼命,也絕對不會和他重提這件事。蘇畫是我一個人的蘇畫,和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崖兒方才松了口氣,“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我好像還沒對你的身份表示驚訝——”她拱拱手,“塗山太孫,失敬失敬。”

  狐狸還了個禮,“好說好說,身份地位在熟人面前都是浮雲。至於接下來的打算,差不多就是回老家繼承王位。我出來一百多年了,不知我爺爺死了沒有。”

  現在想想,當初曾經騎著他夜行千裡,狐族未來的王被人騎在胯下,真替他感到屈辱。還有方丈洲初見,那次差點把他殺了,幸好手下留情,不然就和丹丘結下了梁子,狐狸傾巢而出趕來王舍洲追殺她,她命再大也逃不過一死。

  她又打量他兩眼,這大嘴狐狸怎麼看都不像大人物。

  “你這麼厲害的出身,身邊連一個隨從都不帶,好像說不通。”

  他輕拂了拂青布袍子,“我們家講究窮養和散養。況且我生性含蓄,從不會拿身份出來嚇唬人,這年頭我這樣的狐狸不多了。”

  說的倒是,不管受多大的委屈,他從來沒有把身後的家族搬出來。戰鬥力為零,還跟著他們出生入死,活到今天也算他命大。

  崖兒問:“沒混出名堂來,回去好意思麼?”

  他頓時覺得樓主還是有點小看他,“怎麼沒混出名堂來?我是金狐一族三百歲化形第一人,一般狐狸都要到千歲左右,我比他們早了七百年,難道還不夠我驕傲的嗎?況且我又當上了生州最大殺手組織的門主,我說自己有出息就是有出息,不接受任何反駁。”

  化形是靠上蓬山當雜役換的,門主是一人一門自封的,他的成就得來毫不費力氣。但無論如何,能振作起來是好事,崖兒頷首道:“再找個好姑娘吧,蘇畫也願意你過得幸福。”

  提起蘇畫,他的神色又黯下來,想了良久才道:“以後再說吧,現在不去考慮那麼多。時間能撫平一切,但是我心裡永遠記著她,要是她能有來生,就算是個男人,我也願意接受她。”

  這就是狐狸偉大到令人窒息的愛,崖兒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點頭。想起他剛進波月樓就扒了魑魅的窗戶,蘇畫真的托身成男人,對他來說也不算太為難。

  閑聊大半天,雨勢也未見小,神殿裡的更漏指向了酉時,鮫王派出去抓魚的鮫人也回來了,幾人合力扛著巨大的黃魚,咚地一聲扔到了金磚上。然後陸陸續續又運回了螃蟹章魚等,弄得神殿像個海產市場。

  鮫王哈哈大笑著:“放開肚子吃,管夠。還有說好了要送你們的珍珠,寡人也讓手下准備妥了,等你們要離開時,直接給你們送到船上去。”

  服務不可謂不周到,既然走不脫,又加上飢腸轆轆,大家決定暫時就這麼辦吧。

  於是生起了火,東一簇西一簇地各烤各吃,神殿屋頂很高,不怕被燎著。眼看人家都成雙成對,自己卻孤身一人,胡不言又想起了蘇畫,想她一臉嫌棄撿他臉上的米粒,擦他嘴角的油,惡聲惡氣讓他慢點吃,沒人和他搶。

  狐狸叼著蟹腳,熱淚滾滾而下,對邊上的張月鹿說:“我想你們門主了。”

  張月鹿一臉寒霜,“她是叛徒,有什麼好想的!”一面說,一面決定不和他搭火了,端著她的烤魚,去和別人作伴去了。

  胡不言哭得打噎,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剩下,連以前的門眾提起她都咬牙切齒,人生真是一敗塗地。他把蟹腳裡的肉都嘬干淨,慢吞吞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氣。在他烤第三只烏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走到屋檐下看,一輪圓月懸在龍神雕像的頭頂上,雨水洗刷過的磚石表面有水漬,在月色下恍如染上了一層油光。憂傷的人,因這寂寞長夜顯得更加憂傷。他頹然靠著抱柱嘆息,忽然聽見哢嚓一聲,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寂靜的夜裡分外清晰。

  有老鼠嗎?逮一個喂了指甲,弄來埋汰埋汰紫府君和大司命也好。

  他興衝衝跑到廣場上去找,可惜並沒有找到。敗興地站了會兒,又聽見磕啦一聲,這回是有人扔磚的聲音。

  心頭不知怎麼疾跳起來,就著夜色四下看,隱約看見廣場東南角鋪地的青磚拱起來一塊。因為地勢很平坦,也沒有什麼遮擋物,所以有一點動靜就看得很清楚。那青磚不是一下子掀起來的,是頂頂放放周而復始,狐狸是急性子,不久就看得沒耐心了。

  到底是什麼?土撥鼠?他准備過去看看,剛邁出一步,磚就頂開了好幾塊,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突兀地出現在地面上,胡不言連呼吸都忘了,錯愕地看著它。它動了動,最後轉過來,即便是月光下,也能看出是個腦袋。

  “媽呀!”他低呼一聲,無數的青磚都開始蠢動,他連滾帶爬衝進神殿裡,駭然大叫著,“不得了,詐屍啦!”

  眾人忙出去看,看見的是一副詭異的畫面。那些破土而出的“人”,已經探出了大半個身子,正撐著地面努力擺脫最後的桎梏。他們的數量也多,初略看這廣場上已有幾十了。究竟是人是鬼?阿傍點燃焰火筒扔過去,竹筒口徑裡噴出藍色的火焰,這時才看清這些“人”的臉,完全就是水牆裡蠟化的臉。

  他們動作僵硬,要爬出來得廢不少工夫。站上地面後對著月亮凝望,仿佛離人在外望月思故鄉一般。他們不單看,還唱,只是歌聲有點嚇人,從開始的吟哦,慢慢轉變成了嘶吼。

  一個不明所以的鮫人不小心誤入了他們的陣營,瞬間便被撕得粉碎。大家看得直驚起來,仙君掖著袖子感慨:“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還等什麼呢,大家抽刀便上。這些行屍經過太多年的錘煉,屍蠟很厚,堅硬如石,甚至劍刺上去不得入肌理,連劍身都能刺彎了。

  正面不行就攻關節,崖兒揮劍斬落了行屍的一條胳膊,鮫王不敢上前,既想清理這些鬼,但想起骨肉親情,又肝腸寸斷,跪在地上哭天搶地:”別打我祖宗……”

  他們那裡戰況激烈,行屍並不是隨便砍瓜切菜就能解決的,通常一刀劈下,刀刃就卡在了屍蠟裡。抽刀不及時,便給了行屍反擊的機會,只需一爪,就能把人刨個腸穿肚爛。

  胡不言嫌鮫王聒噪,大聲衝他咆哮:“有種就讓你祖宗住手,否則給老子閉嘴。”

  鮫王氣哽不止,“你敢對寡人不敬?你什麼時候見過孫子能作祖宗主的?我也是沒辦法……祖宗們啊!”又是新一輪的大哭。

  仙君讓崖兒帶人撤離,自己揚袖引出了天岑劍。劍首高擎,凌空筆走游龍,收勢微頓便是一個光點。很快七個光點連接成線,織就天羅地網,他厲聲喝道:“光射鬥牛,法相雌雄,上盤雲漢,嚴攝罡風……”

  皎然夜空立刻被烏雲籠罩,天頂的雷瞬間聚集,以劇烈於之前十倍的力度聚集在他的劍身上。他震起銀閃,一掌打散,捏訣引向屍群,“雷部天君,急急如律令!”

  轟地一聲,天雷貼地滾行,所到之處連青石也一並碾成了齏粉。

  行屍沒有血,雷擊過後無非滿地肉屑。大家經歷了一場怪誕的對決,都難免心有余悸。剛想喘口氣,猛地天塌地陷,混亂中扣緊觸手可及的崖石,待一切安定下來之後,才發現身處峭壁。

  身旁有石塊滾落,飛速墜下聽不見回音。向上看,山巔有人正俯視他們,月光下周身銀白,涔涔泛起澆築般傾瀉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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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5:09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不管那是誰,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必定來者不善。

  他們勉強固定身形的地方,嚴格來說不算山壁,而是極其陡峭的斜坡。這山是丹陽石堆積成的,丹陽石的質地較為松軟,要是攀登的力道稍大一些,便會碎裂脫落。人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幸好上下左右還能看見自己人,便互相通氣,問對方是否安全。

  殺手飛檐走壁,略有凸起就能找到落腳的法門,這種本事是長久練出來的,一般人很難做到。崖兒左手邊不遠處就是關山越,這個魁偉的大漢單手掛在一塊崖石上,那崖石逐漸有了松動的跡像,周邊開始出現零碎的細石往下脫落。崖兒見狀,拋出了手臂上的金跳脫,尖端小小的鷹爪在空中擴展成蛛網一樣的形態,八面尖爪緊緊扣住石壁。然後將手中這頭奮力插進山體,於是一根細細的金絲懸在半山腰,就可以供關山越立足了。

  如果沒她解這個燃眉之急,他恐怕真的堅持不了多久。關山越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多謝。”

  崖兒微微頷首,這些江湖正道一般是不屑於使用暗器的,不像波月樓,人人必備這種既可防身又能自救的東西,所以呆板的武林正統,在保命方面真不如他們這些殺手靈活。

  周圍有衣袂聲拍拂,她仰身看,紫府弟子個個御劍而起,跟隨仙君向山頂襲去。下方的鮫王發出哀哀的嘆息:“祖宗這樣棄寡人於不顧,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他一面長吁短嘆,一面八爪魚似的扒在胡不言的背上。胡不言幾乎被他勒得斷氣,大聲咳嗽著:“別勒脖子……勒死了大家一起完蛋。”

  其實他很想喊救命,誰來救救他,把這條魚拽下去吧!剛才兵荒馬亂,他廢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安全停下。當時又急又怕沒察覺,等定住了身形才發現背上有人。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鮫王,他哭喪著臉道:“你別把我抖下去,我可以給你多加一袋珍珠,再附贈一整棵極品珊瑚。”

  倒不是錢的問題,他堂堂的丹丘皇太孫,從來都視錢財如糞土。主要是一條命,在經歷了生離死別後,才知道活著有多不易。

  胡不言答應了,讓他別亂動,可這鮫王很可惡,他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全身心地死死扣住他。胡不言感到自己的大腦開始缺氧,再這麼下去他考慮要殺魚了。正在這時,下方傳來龍王鯨的長鳴,樅言一一撿起他們拋到背上,然後騰雲懸浮在上空。撿回了一條命的胡不言大大松了口氣,感嘆樅言畢竟是品種稀有,下得了水上得了天,確實實用與格調兼備。

  “同樣是魚,你看看你!”他不加掩飾地對鮫王表示了鄙夷。

  安全後的鮫王傲慢一如往常,他不耐煩地撇嘴,“要不是情況緊急,寡人也不會屈尊搭理你。你身上有股狐騷味兒,你自己知道麼?”

  胡不言氣得漲紅了臉,一腳踹翻他,“我去你奶奶的!”然後撲上去騎在鮫王身上,左右開弓一頓大耳刮子,打得鮫王哀嚎連天。

  崖兒坐在樅言的腦門上看,仙君和那人過了幾招,對方有能力化解,兩相纏鬥,並不處於弱勢。仔細看他身上的披掛,隨著舉手投足泛出流動的光來。崖兒問樅言:“是水銀麼?”

  樅言說是,天地間雲風奔湧,雙方法器相交,火星四濺。一道道罡風橫掃過來,要是躲避不及,當真會被累及。樅言只好停在略遠的地方觀戰,放眼大池,池水不知何時也變成了銀色。春岩和孤山相較之前陡然擴大了百倍,須得飛上更高的位置,才能看清山和城的全貌。

  樅言說不好,“這孤山怎麼會變得這麼大?”

  崖兒並不懂得玄門的殊勝奧妙,她以為僅僅是法力的較量,看誰更勝誰一籌。

  可樅言說不是,“凡世間事物皆有度,人間最高山是須彌山,孤山膽敢超越須彌,就是向上天的示威和挑釁。還有這大池,滿池水銀,死了多少活物,造了多少殺業,誰來為這一切負責?”

  崖兒心頭大震,向下垂視,山巔一片刀光劍影。真火和雷電充斥前後,周身水銀的人忽然抬起頭來,那張臉已經被浸透,眉心卻有焰紋昭彰。揚起唇角,冷嘲般向她無聲地啞笑,她大驚:“齊光!”

  他的瞳仁裡都灌滿了水銀,其實應當是看不見的,進攻只是出於本能。崖兒害怕仙君依舊不忍心下手,反遭他暗算,急得想要下去相助,卻被樅言制止了。

  “這已經不是你能參與的了,下面那個人也不是齊光,恐怕是春岩的祭司,借屍還魂而已。”

  胡不言正打得熱火朝天,百忙中抽空道:“那個祭司生前雖然是凡人,但有極大的念力,死後靈魂不滅,能隨八角鑒的轉動,重新附著在別的軀殼上。”鮫王被他壓在底下,還想昂起頭來,遭他一拳打在左眼眶上,“你這半人半魚的妖怪,還敢反抗?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來,都是你祖宗干的好事!父債子嘗懂不懂?我打死你個害人精。”

  鮫王哭得很凄慘,兩個同樣沒有法力,光靠肉搏的人,戰鬥值方面持平,就看誰比較凶狠。胡不言肯定占了上風,狐狸一向比魚要精明。不過鮫王也不是吃素的,他被打急了,開始變臉。前額上翻,口唇凸起,嘩地張開密布尖牙的嘴,那嘴真是好大,差不多能一口吞下胡不言的腦袋。

  兔子急了要咬人,鮫王暴走後打算給胡不言一點教訓,喉嚨裡拉風箱般呼呼長嘯著,嗷地一嗓子就咬下去。幸好魍魎眼疾手快把胡不言拽開了,順手抽刀橫在那張大嘴前,只聽哢嚓一聲,鮫王的犬齒崩斷了,這下他哭得更慘了:“寡人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們都來針對我,又不是我讓他們活過來的……”

  崖兒顧不得他們吵鬧,焦急地探身緊盯下面戰況。水銀澆築的齊光仿佛只是一個形,沒了血肉之軀的短板,他的身體是滑而易流動的物質。一劍刺去透體而過,拔劍帶出無數細碎渾圓的水珠,他的傷口也是轉瞬愈合,沒有任何損傷。

  紫府弟子修為太淺,紛紛被打倒,留下對仙君也沒有助益,反倒讓他放不開手腳。他下令大司命帶他們走,自己身形暴漲,一身禪衣迎風逶迤出幾十丈,在山巔盤旋成罩頂的輕煙。

  看不清底下的情況了,唯見白衣之上雷電浩蕩,伴隨他一聲清喝:“破!”丹陽石的山體上空迸散出無邊的銀芒,紅色的山,銀色如練的流光,那瞬月夜下的景像壯美不可想像,胡不言感嘆:“這個水銀精,死也死得那麼好看!”

  真的結束了麼?崖兒沒發現仙君蹤影,心裡惴惴不安,待一切化盡了,才見他站在那裡。可她剛把心放回去,他忽然晃了晃,踉蹌跪坐到了地上。崖兒周身如遭電擊,心頭猛地一蹦,慌忙搖撼樅言,“快!快讓我下去!”

  樅言只得壓低身形接近山巔,還未到最低高度,她便騰升跳了下去。走近看,才發現仙君受了傷,嘴角有血淋漓滴下來,染紅了胸前的衣裳。

  崖兒把他抱進懷裡,卷起袖子為他擦拭,他說不要緊,“八寒極地我都挺過來了……”

  可是萬年的祭司和萬年的齊光,憑他一己之力戰勝,實在超乎想像。崖兒摸他的手,有些涼,忙給他搓揉,放在嘴邊呵熱氣。他抽出左手貼在她肚子上,低聲說:“剛才染了齊光的寒毒,恐怕勾出體內的老病症。你照顧好孩子,別凍著他。”

  他把米粒兒放回娘胎,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有團溫熱的浪,輕柔而有力地拍擊過來,源源不斷湧入她體內。

  他的狀況讓她害怕,“安瀾,你堅持住,我帶你回波月樓。”

  他搖頭,撐著地面向下張望,春岩城之大,幾乎把焉淵和羅伽大池連接起來。還有漫無邊際的水銀海……他沉沉嘆了口氣,一切不可逆轉,所以這孤山寶藏,最後算計的究竟是誰!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管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你只要保重自己和孩子,別的什麼都不必管。”

  他忽然這麼說,她心裡不由大跳,追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半吞半吐,能叫我安心麼?現在懷孩子的是我,我著急了會動胎氣的,你知不知道?”

  他啞然,果然孩子在誰那裡,誰手中就攥著王牌。該來的早晚會來,瞞也瞞不住,他拍了拍身下的孤山道:“這山也像人一樣,懂得使用面具偽裝自己。我先前根本沒有認出它,原來這孤山和春岩,是龍伯人的棲身之處。”

  說起龍伯,崖兒並不十分了解,只依稀聽說過一點兒,“據說龍伯人身長三十丈,能活八千歲?”

  仙君輕喘了兩口氣道:“這是他們受罰之前的情況,被流放後就和普通人無異了。但當時這些巨人太狂妄,他們入侵歸墟,放下釣鉤,釣走了六只穩固仙山的神鱉,致使岱輿和員嶠隨波飄流,沉進了汪洋大海。天帝得知後震怒,將龍伯人的身體和壽命縮短,驅逐到了渺無人煙的凶險之地。沒想到龍伯人很能適應,衣食無憂後又開始蠢蠢欲動,打算卷土重來。”

  後來的下場當然很慘,孤山和城池漂流到焉淵時,全部被打入水底不得翻身。這個詛咒是永久有效的,可惜還是算不過龍伯的祭司,一萬年後他借助尋寶者的雙手扳動八角鑒,把孤山重又送回了人間。水銀海和丹陽石是相連的,就像個巨大的基座,把這山給固定住了。再想將它沉入海底,除非把四海顛倒過來。

  崖兒半晌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是龍伯的後人麼?”

  仙君澀然看她一眼,“恐怕是的。”

  既然她是龍伯的後人,那麼讓龍伯的山城重回人間,既說得通,又順理成章觸犯了天規。他抬眼向天頂看,上面的人應當正得意地觀察下界的情況吧!自古以來與天鬥的人裡,有哪一個能全身而退?掙扎了那麼久,依舊落進了別人的算盤裡。

  他努力站起身來,“走吧,快離開這裡。”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去等持天避難。等持天是貞煌大帝的道場,就算不看在佛母的面上,也得看在孫子的面上,請他重新出山,依仗身份地位來主持公道。

  捏訣成雲,正要帶她騰身,突然天頂一聲雷,有光點急衝下來,仿佛一支飛馳的箭。箭首排開氣流,摩擦出耀眼的火光,筆直向他們奔來。崖兒見狀驅策神璧向那光點斬去,只聽當當兩聲,神璧被彈開幾丈遠,一片寒光閃現後,有鐵鏈繞身,將她五花大綁起來。

  是縛仙鎖,無窮長的鐵鏈從億萬高空直墜而下,可以精准地鎖住要捉拿的仙妖。一旦扣住便再也松不開了,然後鐵鏈飛速收回,不留半點時間容人反應。

  彈指之間,她消失在廣袤的天宇,乘鯨的人都大喊起來:“樓主!”

  仙君如箭離弦,逐光而去,剩下他們停在這荒涼的水銀海上空,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

  如果綁縛她的鐵鏈忽然斷裂,大概沒人救得了她。

  猛烈的風吹散了她的頭發,發絲飛舞,像網一樣遮擋住她的視線,人在越升越高,天也越來越亮。她眯著眼,試圖看清些什麼,起先還能見九州四海快速變小,後來就茫茫然什麼都看不到了。

  上升的速度太快,九天上的罡風像刀一樣凌遲她的身體,把她割得體無完膚。她勉強睜著眼,清晰地盯著胸前湧出的血珠失重懸浮,然後又簌簌墜落。三千煩惱絲,不斷在她眼前盤繞,她只能透過細小的縫隙向下看。似乎看見仙君了,然而眨眼又不見,她覺得累,吃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被重重地扔在地上。這一刻天旋地轉,連身下的白玉磚好像都是軟的。她聽見鳳鳥的清啼,還有玉玦玉璜相擊的聲響。手被綁住了,沒有撐扶直不起身來,她狼狽地匍匐在地上,只看見周圍有數不清的袍裾和雲頭履,飄然出塵地林立著。

  “罪已至此,眾卿都是親眼所見。本君對她和紫府君的感情還是十分贊同的,他們一路披荊斬棘,走到今天當真不容易。只是這小小凡人實在太不安分,盜取琅嬛藏書在先,破了白帝政令在後,這樣的人留著,不知還會生出多少禍端來。本君不想殺她,聽聽眾卿的意思,如果有人為她求情,本君願意酌情考慮,留她一條小命。”

  結果在列的上仙們,沒有一個願意站出來為她說句公道話。並不是他們鐵石心腸,是因為錯已鑄成,她確實要負很大的責任。龍伯後人的身份是原罪,生在她的血脈裡,永遠無法抹去。孤山和春岩回來了,龍伯是個強大到十萬天雷也滅不了的族群,就像蟄伏在泥土下的草籽,只要雨水豐沛,哪怕土壤被壓實,它也有辦法重見天日。現在的城是空城,再過幾千年,必定又是繁榮昌盛,生生不息。所以誰來為這個結果負責?只有這個犯下大罪的龍伯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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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8 23:15:22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天帝顯得很無奈,“本君不是不願給你機會,實在是你闖禍太多。要不是看在紫府君的面子上,根本不會留你到今天。”

  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不過是為讓他這位天地主宰顯得更加仁義慈悲罷了。崖兒身上數不清的傷口淌出血來,染紅了殿宇內的白玉磚。身上的縛仙鎖有千斤重,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她咬牙不發一語,因為倔強,絕不讓那個作踐你的人看見你的痛苦。

  鮮血彙聚成一股紅色的細流,順著磚縫向前緩慢流淌,高貴的天帝就站在離她不遠處,在血即將弄髒他的鞋履時,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腳。崖兒艱難地抬起頭來,“天君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請不要有意為難,最好從重發落,給我個痛快。”

  天帝哦了聲,“倒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其實認個罪,服個軟,本君還可以網開一面。”

  崖兒笑起來,“天君要是果真想放我一馬,就不會廢這麼多口舌了。趁著紫府君還未到,天君動手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雖然開啟孤山寶藏,是轉世後的齊光促成的,但我確實參與了,我不抵賴,天君只管發落就是了。”

  如此桀驁的話,讓天君很不痛快。他等不來這凡人的心服口服,細想想其實那幾句話也不重要,遂一揮手,“押上斬仙台去吧。”

  崖兒以為一個凡人上斬仙台,未免小題大做了,畢竟螻蟻一樣的性命,隨便一捻就能捻得粉碎。但她不知道,斬仙台上斬仙,仙無非是去盡靈根,下六道輪回。而斬仙台上斬人,那麼這人便連魂魄都一並斬沒了,自此天上人間再也不會以任何形式存在。

  大禁有些焦急,“君上……這事是否應當從長計議?”

  天帝不悅,一雙利眼寒冷地望向他,“難道她犯下的罪過,還不夠她為此赴死嗎?小小凡人一再觸犯天規,如果不是紫府君不問情由一味袒護,她早就該下八寒極地了。蓬山安定了上萬年,因為她的出現,弄得琅嬛君仙不仙,妖不妖,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天帝的話當然沒有人敢反駁,大禁只是擔心草草處決了,紫府君回來會鬧得天翻地覆。他焦躁地搓手,復又上前一步,“君上,琅嬛君現在的狀況不宜受刺激啊,萬一真的墮入了魔道,那……”

  就無法向貞煌大帝和璇璣佛母交代了,天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正因為顧忌太多,屢次讓他的權威遭受挑戰,也是件相當令人不快的事。他哼然一笑,涼聲道:“大帝是創世真宰,他的心胸遠比大禁想像的寬廣。今天這人犯本君親自監斬,回頭大帝要怪罪,本君負荊請罪上等持天,聽候大帝訓斥。”

  天君一拂袖,決然不會再接受任何勸諫。殿外的天王壓刀進來押解人犯,手剛觸到縛仙鎖,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擊得倒退了五六步。定睛一看,紫府君殺到了,他披散著頭發,看人的眼神都是異樣的,從殿外一步步走進來,陰沉道:“本君今天倒要看看,誰敢碰本君的夫人一手指頭。”

  話說得算是很不客氣了,當初天帝的選拔,並不只有少蒼一個,他也是其中有力的競爭者。但因為他的出身太輝煌,加上本來性情就散淡,那個首神的位子他主動讓給了少蒼,自己無甚出息地甘願駐守人間,當了個半人半仙的琅嬛君。這麼多年了,自己雖然不在意,但架不住人家心有芥蒂。如何才能讓少蒼高興?難道為了他的舒坦,自己就帶著崖兒去死麼?他一向是求太平的,也不想挑起什麼爭端來,免得牽連父母。但真要把他逼到了絕境,他也不在乎鬧他個日月無光。

  他猖狂又不馴,一雙眼狠狠望住天帝,彈指一揮,便將崖兒身上的鎖鏈斬斷了。

  “天君這樣對待一個身懷有孕的女人,似乎不太人道吧!且不看在她是我夫人的份上,就算是個普通人,也不忍心讓她刑具加身。天君是仁德的仙君,當初你我同在祖洲煉虛合道,本君記得天君不是這樣的,如何萬年後的今天,你會變得這麼殘忍?”

  這話讓天帝臉色微變,那麼遙遠的事,尤其是他還未登上天君之位時的種種,他早就不想提及了。他並不是天界年紀最大的上神,但一定是最適合統領眾仙的人。一個曾經的競爭者,以一種平起平坐的語氣和他你我相稱,實在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但天帝畢竟是天帝,他有他的自重和驕傲,“本君執掌天界萬年,一向秉公執法,從來不徇私情。本君只問府君,是否記得三萬年前白帝處罰龍伯國的事?雖然我等未能有幸目睹,但對這段歷史應當有耳聞。白帝下令流放龍伯,使其永世不得踏出轄地。可惜龍伯人太不安分,才令白帝退位之前徹底滅了該族。”

  紫府君還是那副寵辱不驚的樣子,他扶起崖兒,讓她靠在懷裡,一面查看她的傷勢,一面隨口應答天帝的話,“傳說自然是聽過,但哪本史料上載明孤山就是龍伯山?春岩就是龍伯城?那山到處飄移,最後下沉誰又親眼見證了?反正本君不知道孤山和龍伯國人有關……”他微頓了下,忽爾抬眼直視天帝,“難道天君早就知道,卻有意隱瞞?如果真是這樣,那天君的目的又是什麼?”

  他一連串的反問,竟然令天帝無法作答了。殿上那麼多人看著,他可以問得不卑不亢,天帝卻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平復心中被冒犯的怒氣。

  “府君覺得本君有什麼目的?引你們入套,借此陷害府君麼?”天帝微微一哂道,“府君替本君執掌人間,不論是在列諸位,還是下界地仙,皆對府君既敬且愛。府君是本君的膀臂,琅嬛維持穩定都要靠府君,難道府君覺得本君是有意針對你麼?”

  可是問題恰恰就出在那個既敬且愛上。但凡位高者,沒有一個願意身側出現能夠分庭抗禮的人,尤其這人出身很好,當年呼聲很高。

  當然那些潛在的問題,決不能信口提及。人在矮檐下,你必須懂得給上位者留面子,除非你決定撕破臉皮背水一戰。

  紫府君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問:“天君已經決定殺她了?”

  天帝平靜地望著他,眼中有憐憫之色,“府君覺得,本君還能繼續網開一面麼?上次她差點踏足八寒極地,當時府君親口答應本君,拿到魚鱗圖後便重返蓬山,因為蓬山根基不穩,還需府君維護。且本君也叮囑過,府君必須堅守三途六道的法則,不得在人間動用任何仙術,府君做到了麼?”天帝冷笑,揚手指向孤山方向,“先前戰況之激烈,九天都能感受到震顫,一切都因你們翻轉孤山所致,你們闖下了這樣的彌天大禍,本君念在府君是受這妖女所惑,不打算追究府君的責任,怎麼?府君覺得本君判處不公,應該將你二人同罪論處麼?”

  這樣鬧下去,事情就變得有點大了。天帝真要是橫下一條心來,至多把琅嬛搬離方丈洲,浮山要毀便毀,天大地大,未必沒有比蓬山更適合安置琅嬛的地方。方丈洲不再需要紫府君時,他還以什麼來要挾天帝?只是搬走琅嬛並不如想像的簡單,生手上任也不那麼好接管,能夠維持現狀,當然對大家都有好處。

  大禁看了紫府君一眼,壓聲道:“仙君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他要是意氣用事,早就沒有少蒼的立足之地了。

  他也不同他廢話,直言道:“天君不能殺她,她懷著身孕,誰動了她和本君的兒子,便是本君的生死對頭。”

  天帝哦了聲,“府君倒是提醒了我,她腹中懷了龍伯的後人,更加留不得。”

  紫府君聽後朗聲笑起來,“是啊,這下可麻煩了,既是龍伯的後人,又是貞煌大帝的孫子。天君竟然只重母族,不重父族,你要拿我聶氏的血脈去懲治龍伯國,天君之心,未免昭然若揭了點吧。”

  事態越來越復雜,他們闖下的禍足夠問罪,但岳崖兒的肚子裡又懷著聶氏的骨肉,當真不計後果處置了,於情於禮都說不過去。

  眾仙為難地對望,竊竊私語,天帝現在處在進退維谷的處境,若沒有人伸梯子,連台階都不好下。

  還是大禁上前,拱了拱手道:“君上,臣有個主意,既然岳崖兒懷著大帝的孫子,那何不暫且將刑期壓後?等她生下孩子,再處置她不遲。這樣既可嚴明法度,法外又容了情,就算將來大帝問起,君上也問心無愧,君上以為如何?”

  但在天帝看來,這個主意可說是餿透了。一個仙胎,天知道究竟會懷多久。世上的事瞬息萬變,這期間又會生出多少花樣來,誰也說不准。他作為天帝,起初的一點念想,不過是想讓紫府君重回原來那種無欲無求的狀態,繼續為他好好統領地仙,妥善看守琅嬛。可是現在事態發展不在他掌握中,他們越是反抗得厲害,便越是勾起他玉瓦同碎的決心來。

  惡毒麼?並不,他占著理,僅僅是想維持首神的尊嚴,不被這些反叛弄得顏面盡失。再說他堂堂的天界主宰,連這點麻煩都處理不好,豈不成了笑話!

  他慢慢舒了口氣,“天界不是胎生的多了去了,養於蓮,養於百子樹的,大有人在。”

  紫府君眼中寒光浮現,冷笑道:“誰讓我兒子離開娘胎,養在那種冷冰冰的地方,我就讓他也嘗嘗妻離子散的味道,反正不能本君一個人受罪。”

  此言一出,殿上立刻劍拔弩張。崖兒不是沒見過大場面,她從來就不懼死。既然到了這種時候,說得再多都是枉然,無非舍身一戰。

  正要抽劍時,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串清雅的鈴音,瞬間霞光普照,一直從殿外鋪陳進殿裡來。

  鈴音是從那雙玉足上飄來的,隨著每一步的踏近,琅琅之聲在高廣的天殿中盤桓。來人一身如絮如雲的偏衫,下有山水連綿的道裙,眉心一點朱砂,身後圓光十丈。胸前八珍瓔珞不顯奢靡,反而有法相莊嚴之感,所到之處,天界眾仙都紛紛俯首行禮,連天帝見了,也不得不禮讓三分。

  崖兒沒見過這樣美麗嫻靜的人,不由看痴了。仙君倒是老神在在,漫不經心一瞥,“我娘。”

  崖兒大覺意外,心道這位婆母真是太顯年輕了,至多不過蘇畫那樣的年紀。看她舉手投足,盡是禪意縱橫的氣像。走到天帝面前,合什行了一禮,“冒昧前來,還請天君見諒。”

  天帝忙答了禮,“佛母法駕光臨,請恕本君未及遠迎。”

  大人物親自到場,其實大家心中都有數,不管她開不開口,這岳崖兒是沒法再審下去了。

  佛母是個耿直的人,她的脾氣也不興那些彎彎繞。看了崖兒一眼,應當是對這個兒媳相當滿意的,輕輕啟唇一笑,復對天帝道:“前因後果,本座都知道了。我的孩子辦事魯莽,天君給些教訓是對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原本這是天界的家務事,不當我這局外人參與,但事關我小孫孫,我還是不得不走這一趟。天君是想將孩子取出母體,放於蓮花或百子樹上麼?這樣的做法恐怕欠妥,天君不是女人,不懂得孩子只有長在母體才是最好的。本座舍了這張老臉,向天君討個人情,容本座為孩子的莽撞善後。”

  天帝還能說什麼,說不能嗎,自然是不行的。他遲疑了下,“佛母打算如何處置?”

  璇璣佛母從袖中取出一面金環來,隨意往外一拋,笑道:“孤山重新打回水下,還羅伽大池碧海青天,天君看這樣可行?”

  眾仙都向懸在半空的乾坤鏡望去,那金環的法力無窮,臨空重重一擊,便將孤山打回了原來大小。然後套上山頂,向下扭轉,山體和城池劇烈震動,竟被生生扳得顛倒過來。白茫茫的水銀海,因金環沉進水底,開始了一波又一波的滌蕩。銀浪翻滾,無窮無盡,漸漸銀色發生了轉變,反復的衝刷下開始變清變透,最後終於還原成以前的樣子,連水紋和漩渦也和原來一模一樣。

  一條巨大的魚從水底躍起來,尾鰭重重拍擊水面,拍起了幾丈高的浪。水珠濺了滿鏡,眾仙一凜,仿佛那水都濺到了自己臉上似的。

  佛母慈眉善目微笑:“天君看,一切可還滿意?”

  天帝點了點頭,“佛母神通廣大,本君佩服。”

  璇璣佛母莞爾,“各派法門不同罷了,本座已將大池恢復了原貌,接下來還有一事相求,求天君讓本座帶走佳婦,她滿身是傷,亟需靜養,要是傷了我小孫孫根基,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天帝只得道好:“佛母請便。”

  璇璣佛母招了招手,崖兒忙上前,她牽了崖兒的手,領她往殿門上去。仙君在後面快步跟上,卻被佛母瞪了一眼,“你留下,讓那人來接你!”

  仙君腳下頓住了,眼巴巴看著她們飄然而去,心裡再次湧起了慘遭遺棄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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