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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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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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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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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0 00:05: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風疾

  沈宜秋回到承恩殿,尉遲越已經換上了外出的衣裳,臉色很是凝重,見了她,不像平常那樣露出微笑,皺緊的眉頭卻微微一鬆:「阿耶在華清宮突發風疾,人事不省,不知現下如何,我們須得立即趕去。」

  沈宜秋也是悚然一驚,便即叫素娥替她更衣,一邊問道:「醫官去了麼?」

  尉遲越點點頭:「我已派了車馬去陶奉御府上,接了他徑直去驪山。」

  兩人遂不再多言,收拾停當,便即上了馬車。

  太子一行輕車簡從,倍道兼行,輿人將馬催得飛快,車廂顛簸得厲害,沈宜秋方才在舟中多飲了幾杯酒,本就有些頭暈,這麼一顛越發不舒服。

  尉遲越將她摟在懷中,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一下一下拍撫著她的後背,她這才覺得好受些。

  熬到華清宮,太子單手將她抱下車,又扶著她上了步輦。

  皇帝出事是在瑤光樓。

  為了與摯愛雙宿雙棲,此樓近來又修葺過。

  樑柱貼了文柏和沉檀,柱礎的蓮花座上貼了金葉,嵌上真珠寶鈿,四壁塗以椒泥,金博山爐中散出嫋嫋青煙,步入其中只覺異香撲鼻。

  沈宜秋本就暈暈乎乎,叫那香氣一熏,差點沒背過氣去,尉遲越也微微蹙眉。

  宮人黃門紛紛下拜行禮,兩人微微頷首,相攜往寢堂中走去。

  這裡的帷幔都換成了金銀線織成,地上鋪的宣州絲線毯,一踩便軟軟地陷下去,彷彿踏在雲上。

  兩人穿過重重帷幔,來到寢堂深處,繞過十二牒雲母屏風,便是皇帝的床榻。

  皇帝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雙目緊闔,面如土色,乍一看像是死了一般。

  床邊圍了好幾個臉色焦急的醫官,陶奉御正跪坐在床邊替皇帝施針。

  而何婉蕙則跪在床邊珍貴的綠熊皮毯子上,低垂著頭,雙手捂著臉,肩頭聳動,顯然是在啜泣。

  初秋晝間依舊炎熱,夜風卻已有了幾分涼意,何婉蕙穿得很是單薄,泥金的輕紗帔子下隱隱透出一側漂亮的肩頭,淩亂微濕的長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另一側肩膀。

  聽見眾人向太子和太子妃問安,她轉過身來,放下捂著臉的雙手,露出哭得通紅得眼睛和鼻尖,低低地喚了一聲「表兄」,便失聲痛哭起來。

  她姿態婀娜,神情楚楚,便是出了那麼大的事,依舊美得如一幅工筆仕女。

  奈何尉遲越無暇欣賞,一手扶著太子妃,目光並未在她身上稍作停留,便看向平素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大黃門:「聖人怎會突發風疾?」

  大黃門瞥了一眼何婉蕙,躬身道:「回稟殿下,聖人在湯池中沐浴,奴等候在殿外,忽聽何昭媛呼救,趕過去一看,便見聖人倒在湯池邊不省人事,奴等立即將聖人移到榻上,叫來醫官診治。」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聖人近來沐浴都會屏退所有下人,只留何昭媛在側伺候,詳細情形,只有何昭媛知曉。」

  在場眾人都看向何婉蕙,她不由羞得滿臉通紅,沐浴為何要屏退所有下人,在場諸人都心知肚明。

  尉遲越這才看向何婉蕙:「何昭媛,聖人入浴時可有什麼不妥?」

  何婉蕙一臉失魂落魄,蹙著眉咬著唇,抽泣著道:「先時還好好的……並無什麼異狀啊……」

  陶奉御一邊將銀針插入穴道,一邊道:「敢問何昭媛,聖人今日可曾行過房事?」

  被當著這麼多下人和醫官的面問這樣的私密事,何婉蕙幾欲昏厥,何況還有尉遲越和沈七娘在。

  她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

  不等她回答,尉遲越扶了扶沈宜秋的肩頭,柔聲道:「你身體不適,先去偏殿歇息會兒。」

  沈宜秋知道太子不想讓她聽這些,她也對皇帝和何婉蕙的房中事沒什麼興趣,順水推舟地跟著瑤光樓的宮人去了偏殿。

  何婉蕙哪裡不明白太子的意思,恨得眼中快要冒出血來,他是嫌此事醃臢,不願汙了沈七的耳朵。

  莫非天底下只有她沈七冰清玉潔,連聽都聽不得?

  待沈宜秋走後,陶奉御道:「昭媛別見怪,此事關乎聖人御體,還請如實作答。」

  何婉蕙只得噙著淚點點頭。

  陶奉御有些於心不忍,但身為醫者,須得弄清病因才好救治,他只得硬硬心腸繼續問:「不知行了多久?聖人……出了幾回?」

  何婉蕙又遲疑了半晌,方才聲如蚊蚋道:「這一日前前後後加起來……大約有一兩個時辰……說……說不清有幾回……」

  尉遲越不得不聽著,只覺頭皮發麻,恨不得自己沒生耳朵。

  至於何婉蕙,在他心裡已經激不起一絲漣漪,有過上一回的談話,她做出什麼事來都不會令他驚訝。

  陶奉御聽聞有一個多時辰,著實吃了一驚,皇帝已經過了年富力強的巔峰,這是極為不正常的。

  他輕輕翻開皇帝的眼皮看了看,又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臉色,又看向何婉蕙,神色越發凝重:「聖人此前可曾用過什麼藥?」

  何婉蕙見那老醫官總算不盯著那事問,暗暗鬆了一口氣:「聖人這幾日都服紫金丹,並未用別的藥和香……」說到此處,她暗暗覷了一眼太子的臉色,見他面沉似水,心也跟著一沉。

  她對前朝之事並非一無所知,靈州一戰,皇帝不顧遠在西北的太子,將已經開拔的援軍調回,太子回朝後仍舊對皇帝恭恭敬敬,薛相也依然如日中天。

  可見太子雖然監國,真正做主的還是皇帝。

  要說太子有什麼倚仗,也不過是張太尉的虎符罷了。

  可張太尉已經年逾古稀,張皇后也病懨懨的,若是她生下皇子,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得知太子剷除了薛鶴年與曹王,她才知道自己弄錯了,但只要皇帝多活幾年,熬死張太尉,收回北衙禁軍的虎符,張氏和太子便不足為懼。

  無論如何,當務之急是懷上龍嗣,皇帝年輕時叫酒色掏空了身子,近年來一直靠著丹藥和香來振作,其中便屬紫金丹最為立竿見影。

  她眼看著皇帝從一日三顆加到四顆,五顆,六顆……誰知真就出了事。

  陶奉御歎了一口氣,對太子施了一禮:「當是那丹丸有蹊蹺,服食後能瞬間催出體內的精力,卻會傷及根本,加上勞逸失度,腎氣虛虧,風邪入體,遂致此症。」

  尉遲越問那大黃門;「煉製此丹的方士何在?」

  那大黃門皺著眉頭道:「回稟殿下,那方士平素居於山上朝元閣,事發後,奴便即命人去朝元閣尋他,那方士卻無影無蹤。奴已叫人去山中搜尋。」

  尉遲越點點頭:「加派人手,繼續尋找,務必將此人找出來。」

  何婉蕙臉色慘白,這方士是他大伯找來的,若皇帝的風疾是因那藥丸而起,何家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她有心乞求太子容情,正盤算著如何開口,屏風外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哭聲,隨即便聽宮人和黃門道:「請賢妃娘娘安。」

  她心裡頓時涼了半截,不自覺地縮起身子,似乎想躲到床幔中去。

  然而她無處躲藏,姨母疾步繞過屏風,便即撲到皇帝的床榻前,哀嚎道:「聖人,聖人——」

  陶奉御正在下針,叫她唬了一跳,差點沒把針插歪。

  賢妃伏在床前痛哭了片刻,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道;「母妃保重身體,陶奉御定會竭力施救。」

  賢妃抬起淚眼,注意到床邊的何九娘,頓時新仇舊恨一起發作,便即向她撲去。

  何婉蕙嚇得往後一仰,便被姨母摁在地上掐住了脖子,口中喊道:「我掐死你這狐魅!都是你作怪,把聖人的魂給勾走了!」

  性命攸關的時刻,何婉蕙也顧不上好不好看了,一邊伸手抓郭賢妃的臉,一邊用力蹬賢妃的肚子。

  尉遲越無可奈何,揉了揉額角,示意宮人去拉架。

  郭賢妃罹患心疾,雖然氣勢兇猛,但難以為繼,不等宮人將兩人分開,她忽然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宮人們手忙腳亂將她抬到床邊榻上,便有醫官上前診治。

  何婉蕙捂著脖子哭個不住,屏風裡亂成了一鍋粥。

  許是動靜太大,許是陶奉御妙手回春,一直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喉嚨裡忽然發出「呵呵」的聲響,片刻後,他睜開了眼睛。

  何婉蕙抽噎了一聲,忙上前握住他的一隻手:「聖人總算醒了,嚇死阿蕙了……」

  皇帝卻轉動了一下眼珠,看見何婉蕙,目光中露出柔情,可身體仍舊一動不動。

  尉遲越看了眼何婉蕙。

  何婉蕙對上他冰冷的目光,嚇得鬆開了皇帝的手,退到一邊。

  尉遲越上前一步道:「阿耶,能聽見兒子說話麼?」

  皇帝想點頭,但身體卻不聽使喚。

  尉遲越看向陶奉御。

  陶奉御臉色微變,探身過去,對皇帝道:「聖人可否動一動手?」

  兩人都盯著皇帝放在衾被上的雙手,半晌,那雙手卻一動不動,連手指頭都不曾挪一下。

  陶奉御又道:「聖人可否試著搖搖頭?」

  皇帝還是不動彈。

  陶奉御掖掖腦門上的汗:「聖人渾身上下都不能動彈?若是老僕說的不錯,有勞聖人眨兩下眼。」

  皇帝果然眨動了兩下眼睛。

  陶奉御歎了口氣,對尉遲越道:「啟稟太子殿下,聖人體中風邪,頗為嚴重,恐怕癱瘓不用。老僕只能試著行針幾日,有無效驗只能聽天由命了。」

  話音甫落,忽聽外面有黃門尖聲尖氣地喊道:「皇后娘娘駕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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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下場

  張皇后走到皇帝床榻前站定,問了陶奉御幾句,弄明白來龍去脈,便對尉遲越道:「三郎,時候不早了,你先和七娘去少陽院歇息,明日一早便回城中去。」

  尉遲越看了眼床上的皇帝,微露遲疑。

  皇后語重心長道:「聖人與我都知道你最是孝順,不過你身為儲君,當以國事為重,若是因侍疾耽誤了朝政,你阿耶也不能心安。」

  說著,她轉頭看了一眼皇帝:「聖人說是也不是?」

  聖人什麼都說不出來,連根小指頭也動彈不得。

  張皇后拍了拍兒子的胳膊:「如今聖人臥床,你更當保重身體,不可過於勞累。去吧,這裡有我和陶奉御在,你們留下也幫不上什麼忙。」

  又看了眼賢妃,無奈地歎了口氣:「也不必擔心你母妃,我會叫人好生看顧她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尉遲越只得道:「謹遵母后教誨。」

  又向皇帝施了一禮:「請阿耶靜心休養,兒子先告退。」

  目送兒子與媳婦離去,張皇后又看向郭賢妃,經過醫官及時救治,又服下治心疾的丸藥,她這時已經緩過來一些,淚水糊了滿臉,臉頰和下頜上還留著外甥女抓出的一道道血痕,煞是可憐。

  張皇后吩咐宮人道:「扶賢妃娘娘去偏殿歇息。」

  郭賢妃卻帶著哭腔道:「求皇后娘娘開恩,讓妾留在這裡伺候聖人……」

  皇后在心裡「嘖」了一聲,放緩了聲氣:「你自己都病懨懨的,怎麼伺候聖人?先去歇一宿吧,你臉上好幾處破了皮,去上點傷藥,免得留下瘢痕。放心,聖人明白你這份心意。」

  聖人說不出話,只能由著髮妻替他說。

  郭賢妃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張皇后又叫人將何婉蕙帶下去,屏退了醫官和黃門,只留了皇帝最信任的那個老內侍在側。

  皇帝轉動眼珠看向髮妻,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量過皇后,按祖制他初一十五該去皇后宮中,但這祖制早就形同虛設,他只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與皇后打交道,動輒大半年見不上一面。

  便是見了面,他也儘量不去看她,有時不經意一瞥,便在心裡暗暗驚異她的衰老——興許是年輕時虧了身子的緣故,她老得特別快,容顏慘悴,兩鬢華髮早生,與年歲相當的賢妃像是兩輩人。

  他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著紅衣、騎白馬的少女,很難將他們視作同一個人。

  可如今,他躺在床上,費勁地轉動眼珠打量她,卻依稀從這婦人的臉上看出了當年的影子,那般傲慢驕矜、不可一世,又那般令人著迷。

  張皇后走近兩步,理了理衣袖,對床上的男人笑道:「連自己身體都無法掌控,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皇帝瞳孔驟縮,喉間發出「呵呵」的聲響。

  他努力轉動眼睛,對著侍奉他多年的大黃門,可向來忠心耿耿的中官只是垂手立在一旁,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張皇后輕笑了一聲:「知道他們為何找不到玉華真人麼?」

  皇帝瞬間明白過來,頓時如墜冰窟——他這身軀毫無知覺,但神魂能感到徹骨的寒意。

  張皇后臉上的笑容隱去,刻骨銘心的恨意從她眼中流出來:「你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當年知道那事的人全都滅口了是不是?可惜你不知道,替你和藥的高人身中數刀,卻死裡逃生撿回一條命,他藏得很好,連我都花了十多年才將他找出來。」

  她從袖子裡取出一隻琉璃小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粒小指甲蓋大小的丸藥在掌心,用兩指拈起來,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藥丸在燭焰中閃著金紫色的光芒。

  「當初你用來毒害我孩兒的藥便是他煉的,如今我特地托他煉了紫金丹還你,還喜歡麼?我正愁怎麼把這仙丹送給你,偏就遇上何家四處搜羅方士高人,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她注視著皇帝的眼睛,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男人,可以從眼睛一直看到他心底。

  她享受了一會兒他的驚懼和懊惱,像是三伏天飲下一大碗冰水,只覺沁人心脾。

  「我倒是不曾料到,藥效發作得這樣快,」她撣了撣衣襟,「本想叫你再享幾日福的,玉華真人不是叮囑過你,一日不可超過三粒麼?」

  皇帝若是能說話,這時定然破口大駡,奈何他說不出來,只能從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回旋在寂靜的寢殿中,詭異又可怖。

  張皇后微微蹙眉:「真是可憐啊,這樣苟延殘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惜如今你連死都死不成。我來告訴你,接下去你要過的是什麼日子,也好叫你有個準備。」

  她略微傾身:「你只能日復一日地躺在這張床上,肌膚潰爛,結痂,脫落,再潰爛,渾身惡臭,口外眼斜,連最忠心的下人也嫌惡你。你的皮囊就是你的囹圄,至死方休。」

  「對了,」她粲然一笑,「我會命人替你好好醫治,每日往裡灌補藥,你可要爭氣些,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皇帝不願再看她,閉上了眼睛,但他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疾不徐的聲音直往他耳朵裡灌:「你這一輩子也並非一無是處,至少你生了個好兒子,也算為江山社稷做了件好事。如今三郎可以獨當一面,你也該退位讓賢了。」

  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好歹夫妻一場,我也不至於一點情面也不顧。你的可心人,我替你留下,待你死後,讓她為你守陵,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她直起身:「時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待禪讓詔書立好,我再來探望你。」

  又對大黃門道:「去請何昭媛進來伺候,宮人黃門粗手笨腳,別叫他們近聖人的身,何昭媛是個細緻人,聖人的御體交給她我才放心。」說罷轉身向外走去。

  出了寢殿,正要登輦,側殿中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輕薄的紗衣在晚風中飛揚,像是要乘風而去的仙子。

  皇后不用細瞧便知是何九娘,她雖沒什麼見識,膽量倒是真的大,都到了這份上,仍舊拼命為自己爭取,算得上百折不撓。

  何婉蕙跪倒在皇后跟前,以額觸地:「求皇后娘娘垂憐……賤妾知道錯了,賤妾不知那丹丸有害,未能勸諫聖人,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分上,饒了賤妾這一回……」

  張皇后頓住腳步,轉過身,對著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道:「我沒罰你,只是叫你伺候聖人。」

  何婉蕙語塞,隨即不住叩首:「賤妾素知娘娘寬宏大量、宅心仁厚,求娘娘開恩……」

  張皇后屏退下人,走上前去,冷冷道:「我也算看著你長大,本來也不想為難你,不過那日你說了不該說的話,越界了。」

  何婉蕙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指的是什麼。她冊封昭媛第二日,去甘露殿向皇后請安,皇帝生怕髮妻給心上人沒臉,特地陪著她同去。

  那時她春風得意,想起皇后幾次三番阻撓她與太子的婚事,有心殺雞儆猴,便裝作不經意地對皇后身邊的女官秦婉道:「記得秦尚宮單名一個『婉』字?倒是與我重了。」

  皇帝聞言便說秦婉犯了昭媛的名諱,勒令她改個別的名字。

  張皇后當時什麼也沒說,何婉蕙只覺揚眉吐氣,不想這麼一件小事竟然葬送了她一生。

  她說不出話來,委頓在地,捧著臉失聲痛哭,哭她淒慘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她事事強出別人一頭,偏偏命不好。思及此,她的眼淚便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流。

  張皇后也不去看她,眼淚是流不乾的,只會越流越多,她還年輕,有漫長的一生去慢慢體會。

  ……

  陶奉御替皇帝連著施了幾日針,他的知覺恢復了一些,脖子能小幅轉動,半邊臉也可以略微動動,除了「呵呵」、「咯咯」,他能發出些別的聲音,只可惜含糊不清,沒人聽得明白。

  脖子往下仍舊是毫無知覺。陶奉御使盡了渾身解數,依然束手無策,生怕持續行針有所妨害,便停了針,只用湯藥替皇帝調養。

  皇帝突發風疾一病不起,朝野上下還是不免震動了一下——雖說皇帝不理政,畢竟還是一國之君。

  皇帝過量服食丹藥、勞逸失度的傳聞不脛而走,雖然不能放到檯面上說,眾人都知是怎麼回事,而那獻藥的方士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被傳得神乎其神。

  那方士蹤跡難覓,敬獻方士和何家人卻跑不掉。好在太子與皇后寬宏大量,只是將在朝為官的幾個何家人革職查辦,也不曾追究何昭媛的過失,只是把她從九嬪之一的正二品昭媛降為正七品御女。

  皇后顧念聖人與何御女情篤,破例讓何御女住在聖人寢宮中朝夕伺候,以慰聖心。

  郭賢妃在瑤光樓歇息了一夜,翌日早晨一睜眼便鬧著要去伺候皇帝,一進瑤光樓便看見何婉蕙坐在床邊,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便摑了她一記耳光,將她趕出樓外。

  宮人去向張皇后稟報時,皇后正在喝藥,聽了啼笑皆非,搖搖頭:「由她去吧。」

  張皇后當日便擺駕回蓬萊宮。何婉蕙不得不留在華清宮,郭賢妃卻是自己執意要留下,自己心疾還未痊癒,卻守在皇帝床前寸步不離,端湯餵藥、擦洗身子,比他未得風疾時還無微不至。

  伺候皇帝的間隙,郭賢妃閑著無事,便將外甥女叫來磋磨洩憤。真的動笞杖她也下不去手,不過是用掌摑、用拳捶,再往她頭臉上啐兩口。

  她是個四體不勤的深宮婦人,沒多大力氣,打得並不重,但她一邊打一邊「狐魅狐魅」地罵個不休,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每每令何婉蕙羞憤欲絕。

  然而何婉蕙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如今沒有皇帝護著她,她又從昭媛降成御女,賢妃卻還是那個賢妃,誕育了兩個皇子,還是太子生母。

  皇帝在床榻上躺了半個月,賢妃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他半個月。

  這一日,她照例端了藥碗餵他,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又溫柔,餵了半碗,她將碗撂下,掏出絹帕,小心翼翼地揩揩他外斜的嘴角,柔聲道:「一下子喝太多肚脹,聖人且歇歇。」

  又握住皇帝的手,細細端詳他的臉:「四郎,如今你知道誰待你真心了吧?那些狐魅只是圖你權勢名利,你呀,真是傻,叫他們害成這樣……」

  她嘴上喋喋不休地數落著,眼淚湧出來,趴在他胸膛上,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這樣也好,總算沒人再與我搶你了。」

  皇帝的歪嘴動了動,發出一串含糊的聲音。

  賢妃抬起頭,捋了捋他的額頭,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想與我說什麼?」

  皇帝使勁從喉間憋出幾個字:「阿……阿蕙……」

  賢妃臉色大變,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一邊捶著他毫無知覺的身體,一邊哭:「你到如今還念著那小狐魅!」

  她哭著哭著笑起來,騰地站起身:「好,好,我算死心了,你去與她過吧!」

  當日,郭賢妃收拾行裝回到蓬萊宮,又犯了半個月心疾。

  直到皇帝禪位,親兒子登基,她跟著榮升太后,這心疾才緩過來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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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報應

  承光十二年秋,八月,甲戌,皇帝內禪,太子嗣位,群臣上尊號承光元睿文聖武孝皇帝,甲申,赦天下,改元天德。

  太子妃沈氏立為皇后,太上皇后張氏上尊號皇太后,太子母郭氏冊為恭太后。

  太上皇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風疾將尉遲越的計劃全盤打亂。新帝即位,要接受百官朝賀,該封的封,該賞的賞,還要享太廟,祀南郊,主持移宮事宜,尉遲越本來在主持審理薛鶴年和曹王謀逆案,不得不暫且擱置。

  沈宜秋這新上任的皇后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事情雖多,處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兩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住在太極宮,蓬萊宮仍留給張太后與一眾太妃居住,太極宮不如蓬萊宮地廣,苑囿景色也多有不如,但三省六部的官廨都在左近,方便尉遲越處理政務。

  太上皇的後宮十分龐大,妃嬪加上掖庭美人足有數千,大部分從未承寵,尉遲越登基後便下詔遣散上千掖庭宮人。

  而新帝在東宮時的兩位良娣徹夜為太上皇誦經祈福,孝感天地,皇太后下懿旨收為義女,封為縣主,並為華原縣主宋氏與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三子賜婚。

  太子妾室出宮嫁人是史無前例的事,群臣自然要諫上一諫,不過有皇太后在前面頂著,皇帝又鐵了心要與皇后比翼雙飛,鬧了一陣也就慢慢消停了。

  不過更叫百官錯愕的還在後頭。翌年,文安縣主王氏擢制科,授正九品校書郎,總領秘閣圖籍,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新帝後宮本就寒酸得可憐,如今碩果僅存的兩名妾室也各有歸宿,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新帝是什麼意思。

  前朝有尉遲越頂著,沈宜秋在太極宮中忙著接掌宮務,倒是不用操心。

  不過她料著恭太后知道了定要鬧一場,就算有皇太后壓著,酸話總要說兩句,誰知飛霜殿風平浪靜、悄無聲息。

  詔書下了半個月,沈皇后總算等來了飛霜殿的黃門。

  郭賢妃成了恭太后,沈宜秋卻一點也不懼她,尉遲越這生母雖不著調,膽子卻不大,也做不出什麼真正陰毒的事,否則皇太后也容不了她這麼多年。

  不過沈宜秋不以為意,尉遲越卻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飛霜殿,生怕她被郭太后擠兌,硬是從百忙中擠出時間來陪她一起去。

  到得飛霜殿,恭太后睨了一眼兒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阿娘難道會吃了你媳婦麼?」

  尉遲越握著沈宜秋的手:「兒子久缺定省,正好來請個安。」

  郭太后輕哼了一聲:「知道你疼媳婦,也不必防賊似地防著你阿娘。」

  沈宜秋有陣子沒見到恭太后,只見她穿了一身佛青色的衣裳,戴了一串玉佛珠,梳了圓髻,雖然還是薄施脂粉,但與先前穿紅著綠、滿頭釵鈿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的面相仍舊比同輩人年輕,不過眼角和嘴邊也添了幾條遮不住的細紋。

  敘過溫涼,兩人入了座,郭太后命人奉茶,又叫來近身伺候的宮人耳語幾句。

  片刻後,幾個宮人魚貫而入,手中都捧著奩盒。

  恭太后叫他們將奩盒放下,一一打開,只見裡面都是金玉釵鈿玉佩之類,還有一個匣子裡滿滿當當全是大大小小的真珠。

  沈宜秋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恭太后努努嘴,將奩盒往沈宜秋處推了推:「這些都是太上皇經年賞下來的,如今我是用不著了,給五郎媳婦留了一半,這些你帶回去,能入眼的便留著,看不上的拿去賞賞人。庫裡還有些新料子,也一併給你送去。」

  不僅沈宜秋莫名其妙,連尉遲越都看不懂了:「太后這是……」

  恭太后深深地歎了口氣:「經過這一遭,阿娘是徹底看破紅塵了,從此以後斷絕塵緣,與青燈古佛為伴,了卻餘生便罷了……」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尉遲越搜腸刮肚地找出話來勸慰,孰料恭太后斷情絕愛的決心異常堅定,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入紅塵:「我與五郎也交代過了,也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管得多了還礙你們的眼,討你們的嫌,何苦呢!我在佛前替你們多誦幾遍經也就是了。」

  她頓了頓道:「你們也不必牽念,更不必勸我,我心意已決。」

  尉遲越勸不住,也只好命人將宮中的佛堂修葺一下,讓生母在裡面帶髮修行。

  恭太后做什麼都沒長性,唯有爭寵一事堅持半生,如今在華清宮吃了癟,興興頭頭鬧著要修行,誰也不知道這回能堅持多久。

  不過她只顧折騰自己,總好過折騰旁人。帝后不必分出精力應付恭太后,俱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

  登基之事告一段落,薛鶴年與曹王謀逆案與曹彬案終於審出了結果,薛鶴年、曹王、曹彬並幾名薛黨中堅坐斬立決,薛鶴年與曹彬的成年兒子盡皆賜死,餘人充為官奴。

  行刑當日,兩案中二十多名死囚以及突騎施皇子阿史那彌真被檻車押赴西市梟首示眾,長安城萬人空巷,觀者如堵。

  令眾人始料未及的是,新帝與皇后以及新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趙王竟然駕臨法場,親自監斬。到場的還有靈州一戰中浴血禦敵的周將軍。

  周洵在最後一役中身受重傷,至今不曾痊癒,但為了親眼看見薛鶴年與阿史那彌真等人伏誅,他不等把傷養好,不遠千里從靈州趕回京都,堪堪趕上行刑。

  九死一生的大戰在他臉側留下一條長長的刀疤,從額角延伸到臉頰,不過非但無損於他的俊朗,反而增添了幾分磊落英勇之氣。

  沈宜秋與周洵同歷生死,靈州一別又是數月,如今重逢,便如見到親人一般,周洵那張不苟言笑的黑臉也軟和了不少,嘴角微微上揚,竟然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尉遲越瞥了皇后一眼,狀似不經意地把身子往前傾了傾,不動聲色地隔絕了兩人的視線。

  沈宜秋在寧彥昭一事上結結實實領教了這廝的醋癖,只覺啼笑皆非。

  監斬官御史中丞周宣命人將人犯押上來。

  十幾個人犯戴著枷鎖鐐銬,拖著步子走上法場,鐵鍊發出嘩嘩的聲響。

  沈宜秋冷眼看著跪在法場中的罪人。

  薛鶴年雖是宵小之輩,在宦海中沉浮多年,死到臨頭還有幾分自持,那曹彬卻如喪家犬一般匍匐在地上,涕泗橫流,全然沒了當初在慶州隻手遮天、作威作福的模樣。

  阿史那彌真跪在地上,仍舊昂著頭,死死盯著薛鶴年,嘴角含著嘲諷的微笑。

  周宣看向天子,尉遲越向他微微頷首。

  第一個處斬的是薛鶴年,周宣一聲令下,劊子手將刑刀高舉過頭頂。

  尉遲越緊緊握住沈宜秋的手,卻並未叫她閉上眼睛,他明白,她比他更想見到這些人的下場。

  沈宜秋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寒光閃閃的大刀,親眼看著刀落下,斬斷薛鶴年的脖頸,看著鮮血噴濺,看著他的頭顱滾落在地。

  圍觀百姓的歡呼聲如同山呼海嘯。

  沈宜秋在心裡默默念著一個個名字,謝刺史、牛二郎,還有許許多多在靈州一戰中喪生的人,默念一個名字,她的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臉龐,還有無數她叫不出名字的將士。

  時至今日,他們總算替這些英靈討回了一個公道。

  人犯一個接一個被處斬,終於輪到曹彬,他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癱軟在自己的尿液中。

  連砍幾個人犯,刀刃有些鈍了,在砍曹彬時,一刀沒能將他頭顱砍落,卡在他脖頸中,他痛得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劊子手將刀刃從他脖子裡拔出來,接著再砍,再一次卡在斷骨中,直砍了四刀,曹彬的人頭才算落地。

  一旁的尉遲淵低低叫了一聲「阿兄」。

  尉遲越抬眼一看,只見他盯著曹彬的人頭,眼眶發紅,嘴唇輕輕哆嗦:「阿兄,三娘的血仇終於得報。」

  他立即明白過來,這聲「阿兄」喚的不是自己。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頭,這副肩膀還有些單薄,但已能承受更多重量。

  他的幼弟終是長大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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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缺

  薛鶴年一黨伏誅,朝中的事仍舊不少,眼看著又到一年進士科舉,租調也要從各地運往京都,尉遲越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便又一頭紮進朝政中。

  好在有皇后助他一臂之力,只要他捨得下臉,便能輕鬆不少。

  就這麼忙到十月下旬,不覺到了沈宜秋的生辰。

  尉遲越有心霸佔著皇后,奈何宋六娘為了陪阿姊過完生辰,特地推遲了婚期,他只能勉為其難地與宋六、王十一同給沈宜秋上壽,看著三個女子依依不捨、摟摟抱抱、哭哭啼啼,一句話也插不上。

  好容易熬到夜深席散,沈宜秋捨不得宋六,要留她宿在暉章宮,好在宋六還算有點眼色,沒就坡下驢把皇帝擠出去。

  總算將兩位勞什子縣主打發走,尉遲越心中竊喜,但不敢表露出分毫——沈宜秋滿心的離愁別緒,見他歡欣雀躍,定然要惱的。

  老謀深算的天子輕輕執著皇后的纖手,放在心口:「別難過,她夫婿總要考科舉出仕的,到時候授個京官,不是又能常相見了?」不過那顧家小郎君如今才十六,要出仕,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好歹這幾年是清靜了。

  沈宜秋抬起淚眼,「嗯」了一聲。

  尉遲越將她攬入懷中,一下一下輕撫她的背,又溫柔地摸她後腦勺:「等閒下來些,我們還可以巡幸江南。」

  這就純粹是畫餅充饑了,尉遲越沒事還要找點事,哪裡閑得下來。

  尉遲越不用看她神色便知她不信,與她十指交握,晃了晃她的手:「不是騙你,等太子能秉政,我們不就得閒了麼?」

  沈宜秋從他懷裡掙出來,撩起眼皮,警覺地看向他。

  果然,這廝低下頭,抵著她的額頭,一本正經、語重心長道:「所以我們得加把勁,讓太子早點秉政。」

  沈宜秋啼笑皆非,她也想早些生下子嗣,如今尉遲越的後宮裡只有她一人,皇嗣至今沒著落,想也知道朝中的壓力有多大,他卻一個人擔著,沒叫她受半分委屈。

  奈何前日陶奉御剛替她請過平安脈,身子還需調理一段時日,急是急不來的。

  正思忖著,尉遲越的手不知怎的滑到了她腰間,不等她回過神來,寢衣腰帶已經叫他解開了。

  沈宜秋忙拉住衣襟,掩住自己:「陶奉御說了還得調養。」

  尉遲越一手攥住她的雙手,一手將寢衣從她肩頭褪下,只覺手下的肌膚比褪下的絲緞還要滑膩,喉結不由動了動,眼神也暗了下來。

  這陣子兩人都忙,夜裡幾乎是沾枕便睡,至多摟著耳鬢廝磨溫存一番,倫和不倫都沒敦成,得自玉璜小倌的技藝都生疏了。

  難得良辰吉日,正適合溫故知新。尉遲越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不能叫她逃了。

  他二話不說便將沈宜秋抱到床上,自己靠床頭坐著,讓她背靠著自己的胸膛,從背後摟住她的腰。

  沈宜秋看不見他的臉,一低頭只能看到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肩頭和鎖骨。

  與此同時,他的薄唇在她耳廓上輕蹭,時不時往她耳蝸裡若有似無地吹口氣。

  沈宜秋最怕這一招,手頓時軟了,握不住衣襟,被他奪了去。

  她多飲了幾杯酒,此時酒意發作起來,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被他這麼一作弄,神思更是一片混沌。

  尉遲越兩隻手一刻也不停歇,一邊在她耳邊低聲哄道:「別怕,陶奉御說了,女子歡悅時更容易成孕,生出的孩兒也更聰敏健壯……」其實陶奉御壓根沒說過這話,是他自己信口胡謅的。

  沈宜秋有些狐疑,喘著氣道:「當……當真?」

  尉遲越嚴肅道:「我何曾騙過你?多演練幾次,那時少吃些苦頭,也省得措手不及。」

  沈宜秋仍舊將信將疑,但她在這些事上懂得並不比閨閣少女更多,只好寧可信其有。

  可惡的男人又道:「別怕,這回我未雨綢繆墊了衣裳。」

  聽他語帶雙關,沈宜秋的臉頰頓時燒得通紅。不過很快,她便顧不上害臊,也顧不上想那些有的沒的,她什麼也沒法想了,只能仰起修長的脖頸,急促地喘息。

  尉遲越在她脖頸上留下一串細密的吻,整個人慢慢往下滑動。

  沈宜秋心頭一凜,睜開眼睛,眼中仍舊一片水霧迷蒙,一邊用手推他:「不能如此……」這已不是一般的不倫,這是不倫中的不倫。

  男人不能言語,便未加理會,比之上回的生澀,他愈見嫺熟靈巧,真個是婉若游龍,不一會兒便將她送上了不倫的巔峰。

  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尉遲越只要一得閒,便要拉著皇后敦個不倫。

  不過沈宜秋敦了幾次還是臉嫩,有一回他嘴壞說了一個「饞」字,她著惱了,一連好幾日不肯就範。

  這麼敦了一個多月不倫,這一日正值朔日,陶奉御照例來請平安脈,總算點了頭。

  尉遲越如蒙大赦,差點當著老奉御的面將皇后抱起來轉個十七八圈。

  是夜,天子沐浴焚香,將自己裡裡外外洗得煥然一新。

  趁著皇后去殿後沐浴的當兒,他悄悄將玉璜小倌送的秘笈又溫習了一遍,以策萬全。

  可真到了明刀明槍的時候,尉遲越還是有些著慌。

  這還是他們這輩子第一次敦倫,若是沈宜秋什麼都不記得也罷了,偏偏她也是轉世重生的。

  尉遲越上輩子許多事不上心,顯得忘性大,但沒有男人會忘了自己第一次。

  他們的第一次……不提也罷。

  尉遲越正盤算著一雪前恥,沈宜秋也在回憶上輩子。

  那時候他們都是第一回 ,摸索了大半夜也沒成事,第二夜再接再厲,疼得她半死不說,尉遲越似乎也不怎麼好受。

  想到要將那時的罪再遭一回,她的臉都白了。

  兩人惴惴不安地躺到床上,尉遲越輕輕攏住她的肩頭:「別怕,我會讓你舒坦的。」說罷下定了決心,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許是有了充足的準備,比起上輩子身體撕裂成兩半一般的痛,這一回要好上許多,疼還是疼的,卻可以忍受。

  更令她驚喜的是,尉遲越這廝重活一世很有長進,一刻鐘不到便敦完了。

  沈宜秋正想著怎麼誇他兩句,借著搖曳的燭火看清楚男人的神色,他非但不高興,似乎還有些羞憤沮喪。

  她想了想,拍拍他的背,溫柔道:「比上輩子快了許多,甚好。」

  尉遲越一點也不覺得好,他只顧著避開前世的覆轍,萬萬沒想到這一世更不濟,直接跌下了懸崖。

  沈宜秋不明就裡地看著他,雙眸明亮,彷彿倒映著星河,是情動之時特有的亮。

  尉遲越喉頭發緊,在她唇上輕輕啄了一下:「疼麼?」

  沈宜秋點點頭:「稍有些疼,不過比上輩子好多了,因為很快。」

  尉遲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摸了摸她的耳朵:「這回是怕你疼得受不了,下回我可不會再容情了。」

  沈宜秋奇道:「這種事……想快便快,想慢便慢麼?」

  尉遲越皺著眉,嚴肅地頷首:「如我這般厲害的人是如此。不信試試?」

  見沈宜秋神色一凜,他心裡舒坦了些,撫了撫她的額頭,依依不捨地退了出來:「逗你的。」他有心一雪前恥,不過想到她初經人事,終究是捨不得累著她。

  翌日,尉遲越不敢再掉以輕心,使出渾身的解數來,總算沒有重蹈前一晚的覆轍,沈宜秋也逐漸有了新的體悟。

  自此以後,兩人每晚將倫常翻來覆去地敦,有時不慎過了火,折騰大半宿,第二日不免就起得晚,好幾回錯過了習武。

  尉遲越一向自持,這麼不知節制還是有生以來第一回 。

  一開始他有些不安,不過很快便釋然了——眼下還有什麼比儘快誕育皇嗣更重要?

  思及此,他將那一點不安拋到了九霄雲外,理政的間隙,只要能抽出一時半刻,不拘白天夜裡,總要為社稷鞠躬盡瘁一番。

  兩人堅持不懈的努力很快有了回報,兩個月後,沈宜秋的月信沒有如期而至。

  尉遲越知道自己該高興,但聽到陶奉御說出「滑脈」兩字,臉還是垮了一瞬。

  沈宜秋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依舊十分平坦的小腹上,眼眶慢慢泛紅,眼神依舊有些茫然:「我有孩子了……」

  尉遲越伸出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小丸,我們有孩子了。」

  是夜,沈宜秋躺在床上,心緒起伏,久久不能成眠。她小心翼翼地鑽出男人的懷抱,下了床,披上外衫,走到庭中。

  這一日是望日,一輪滿月高懸當空,銀霜遍地。

  她靠在闌干上出神,忽然聽見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未及回頭,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裹住了她。

  男人將她長髮撥開,吻了吻她的臉頰:「穿得這樣單薄就走出來。」

  沈宜秋道:「你也沒睡著?」

  尉遲越把手放在她小腹上,一圈圈打轉:「小丸,你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才剛懷上,哪有這麼早取名字的。」

  頓了頓道:「何況又不是一下子能定下的。」皇子公主的名字一般都要擬一長串備選,再著有司卜算。

  尉遲越想了想道:「那就先取個小字,也好稱呼,總不能一天到晚『孩兒孩兒』地叫吧。」

  這話有些道理,但沈宜秋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麼好名字,便道:「你說叫什麼好?」

  尉遲越抬頭看了看銀盤似的月輪:「三五明月滿,不如就叫阿滿。」

  沈宜秋搖搖頭:「月盈則虧,太滿了不好。下一句『四六蟾兔缺』,叫小缺吧。」

  尉遲越有些遲疑,一國太子喚作「小缺」,終究不落忍。

  沈宜秋轉過頭仰起臉看他:「不好麼?」

  尉遲越當機立斷,在她唇上輕吻了一下:「很好,聽你的,就叫小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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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番外(一)

  得知皇后有喜,太極宮和蓬萊宮一派歡欣,皇太后親手縫了小褥子、小繈褓和小衣裳送來——她上一回拿針線還是多年以前自己懷孕的時候。

  恭太后大約是缺點慧根,雖號稱不問凡塵俗世,得知兒子終於有了子嗣,連誦了好幾遍經,叫人送了經書、佛珠和玉雕觀音像來。

  幾位大長公主、長公主和公主也都命人送了賀禮來,長公主家的小世子還從自己珍藏的玩具中挑了幾樣寶貝出來,托母親一起送來。

  沈宜秋自己卻有些難以置信,也許是等待太久,又太來之不易,她竟有種如墜雲霧之感。

  上一世她兩次懷孕都異常辛苦,什麼都難以下嚥,聞到吃食的氣味便作嘔,吐得只剩酸水,喉嚨都被灼痛了。

  可這一胎卻異乎尋常的安穩,有時她都忘了自己有孕,若不是陶奉御隔三岔五來替她診脈,信誓旦旦地保證胎兒十分康健,她簡直要懷疑是不是弄錯了。

  直到三個月,小腹微微隆起,她才漸漸踏實下來,原來她真的有了孩子,她自己的孩子。

  陶奉御說她左脈比右脈有力,多半是小皇子,尉遲越和沈宜秋倒是無所謂男女,只要能將孩子平安誕下他們便心滿意足,來日方長,太子總會有的。

  沈宜秋上輩子兩次小產,便格外小心,雖然陶奉御說坐穩胎後可以行房,但她自打診出喜脈後便不敢冒險讓尉遲越近身,過河拆橋十分徹底。

  可憐天子好日子沒過上兩天,又得自力更生。由奢入儉難,享用過海陸珍饈,再回到麥飯蔬食,不免難以下嚥。

  好在政務繁忙,到了年關,他連麥飯都沒什麼心思吃了。

  一年一度的進士科舉放榜,祁家十二郎摘得魁元,名聲大噪,與去歲狀頭寧十一併稱京都雙璧,據說文藻比寧彥昭還略勝一籌,堪稱後起之秀。

  尉遲越意外得了個茂才十分歡喜,但對「雙璧」之稱嗤之以鼻,依他之見,他本人才是當仁不讓的京都獨璧,什麼寧十一祁十二都要靠後站。

  這次舉試還出了篇新文兒,不學無術的京都紈絝趙王淵,假託寒門舉子之名混進進士科舉,竟然還真考上了進士,雖說堪堪吊在榜末,也是一樁奇聞。

  尉遲越當初叫弟弟去考進士,不過是為了收收他的心,壓根沒指望他真能考上——尉遲五郎的肚子裡有多少東西,他這當阿兄的一清二楚。

  誰知他真的懸樑刺股、囊螢雪案半年,給他考了個進士回來,他既欣慰,又有些不爽利,最後還是捏著鼻子誇了他兩句。

  這一年的進士科出了不少俊彥,然而這些人需要歷練幾任才能去各部挑大樑。這半年來,尉遲越將朝中和地方的薛黨逐步清理,薛鶴年的黨羽致仕的致仕,革職的革職,朝中一時有些青黃不接,尉遲越又下詔開制科,令各州縣舉孝廉茂才、好學異能卓犖之才。

  重新計戶授田也刻不容緩,但此事不能冒進,尉遲越便用慶州試點,再慢慢向相鄰的州縣推行,慢慢囊括京畿。

  尉遲越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倏忽過了上元,他才後知後覺發現,這一年他和小丸又沒看成花燈。

  這一年似乎又是多事之秋,到了四月頭上,京畿忽然發起水患。

  尉遲越記掛災情,也想看看計戶授田的進展,見沈宜秋已經坐穩了胎,便打算親自出京看看。

  沈宜秋本來就不黏人,聽說他要出行,乾脆俐落地替他打點好行裝,備好衣物,便爽快地將他送出了門。

  倒是尉遲越臨行時不放心,千叮嚀萬囑咐,沈宜秋反過來安慰他:「一來一回不過數日,我在宮中,又有十娘陪著,有什麼可擔心的。」

  尉遲越也覺自己這樣依依不捨的有些丟人,便點點頭道:「若是覺得悶,請舅母表姊他們入宮陪陪你。」

  沈宜秋將人送走的時候沒覺著什麼,可尉遲越真的離京了,心裡還是有些空落落,平日不覺得,如今少了個人,偌大個暉章宮便顯出冷清來。

  翌日,她正打算著人去請舅母和表姊,忽然有黃門來稟,道沈家老夫人不慎跌傷,傷勢很重,恐怕捱不了多少時日,懇求能與皇后見上一面。

  沈宜秋這一年來與沈家幾乎斷絕了來往,只是四時八節送些節禮,勉強維持表面的客套。自她遷入太極宮,便沒有召見過沈家人。

  聽到這消息,她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遲疑片刻,她還是命人備車。

  撇開恩怨不提,祖母畢竟是生下她阿耶的人,彌留之際要見她一面,她還是狠不下這個心。

  皇后車駕停在沈家大門外,沈家人已早早在門外恭候,天寒地凍的時節,在寒風裡站上片刻也夠受的,沈大郎和沈二郎行禮問安時忍不住牙關打顫,沈宜秋卻只是點點頭,扶著素娥的手下了馬車,帶著一眾宮人黃門和侍衛走進沈府。

  沈大郎躬著身小心翼翼地跟隨在一旁。

  沈宜秋道:「祖母怎麼會跌傷的?」

  沈大郎誠惶誠恐地道:「回稟娘娘,老夫人從去歲開始便有些健忘,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糊塗時連親人也認錯,只記得一些陳年舊事,清醒時卻與平日無異,請了大夫診治,道是年歲大了,沒什麼法子醫治。」

  他頓了頓道:「前日氣候暖和,下人扶她去庭中走走,她不知怎的發起病來,推開那婢子,自己走下臺階,便不慎跌落下來。」

  沈宜秋道:「傷勢如何了?」

  沈大郎露出愁容來:「右腿脛骨折斷了,臉磕傷了半邊,頸骨也挫傷了,眼下沒法進食,只能用些稀粥參湯……」

  沈宜秋不置一詞,只是點點頭,沈大郎見皇后並未怪罪,暗暗鬆了一口氣,悄悄掏出帕子掖掖腦門上的汗。

  沈宜秋沒再多問什麼,一言不發地走進祖母的寢堂,屋裡藥味、炭氣、沉檀和上了年紀的人特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令她有些不舒服。

  沈老夫人這會兒正巧醒著,一個婢女正在往她口中餵參湯,見皇后駕到,忙放下碗行跪拜禮。

  沈大郎走上前去,俯身對著床榻上的老人道:「阿娘,皇后娘娘來探望你了。」

  沈老夫人喉間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沈宜秋走到床邊,看了祖母一眼,大半年未見,她的兩鬢幾乎全白了,因為在病中,臉色蠟黃,形容枯槁,滿臉的溝溝壑壑,老態盡顯。

  她微睜著雙眼,眼皮鬆鬆地耷拉著。

  沈宜秋站了片刻,對伯父道:「讓我同祖母單獨待一會兒。」

  沈大郎忙道:「是,娘娘請便,僕就在門外候著,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待伯父退出門外,沈宜求又屏退了左右,對沈老夫人道:「祖母找我何事?」

  沈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胸膛劇烈起伏,喉間發出「呼哧呼哧」聲,聲嘶力竭道:「你……害死我兒,又要來找我索命麼?」

  沈宜秋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祖母定是癔症犯了,將她錯認成了母親。

  果然,她接著道:「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別想入我沈家的門!」

  沈宜秋一哂:「祖母,你認錯了,我是你孫女七娘,不是阿娘。」

  「七娘……」沈老夫人忽然像是癟了氣,神色柔和下來,喃喃道,「七娘,是我乖乖孫女,不是邵家的狐女……」

  她說著,忽然神色一凜,不復方才的平靜:「沈宜秋,你還敢來見我!」

  沈宜秋平靜道:「我不曾做錯什麼,為何不敢?」

  沈老夫人氣急敗壞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沈氏竟然出了你這種牝雞司晨、妖媚惑主的東西……我對不起沈氏列祖列宗,一早就該將你掐死!」

  她咒駡了一會兒,忽然又換了一副慈愛的面孔:「七娘,來,到祖母這邊來,知道錯了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是我的親孫女,我難道會害你?」

  「我是為了你好啊,」她柔聲道,「祖母是你世上最親的親人,除了我,誰會待你真心實意?看,離了我你什麼都做不好……」

  沈老夫人呵呵笑著:「你阿耶阿娘都不要你了,除了我不會有人真心待你的,因為你是那妖女的女兒,你不配!」

  沈宜秋以為時至今日,祖母說什麼都不會讓她的心底生出波瀾,但此時她才知道錯了,她依舊會為她的話心寒齒冷。

  一股寒意順著她的脊椎往上爬,她這才發現,祖母對她的影響之大,遠遠出乎她的意料,其實她從未走出昨日的陰霾。

  「你不配」三個字就像西園的鬼魂一般,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她輕輕撫了撫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暖意流向她全身,驅散了寒冷,其實昨日的亡魂早就不足為懼,禁錮她的,是她自己。

  她看著時而慈祥時而狠戾的祖母,冷冷道:「你錯了,我配。我很好,阿耶阿娘雖離開了我,但他們至死都愛我,我也值得任何一個人真心以待,我也不懼付出真心。錯的從來都是你,不是我。」

  沈老夫人愣了愣,半晌道:「皇后娘娘?求娘娘開恩,救救你二伯,他不能就這麼過一輩子,看在我將你養大的薄面上……」

  沈宜秋微微一笑:「祖母好好休養,我們不會再見了。」

  說罷,她轉過身,手輕輕按在小腹上,堅定地走出了這個幽暗腐朽、令人窒息的地方。

  離開沈府前,她去了一趟「鳳儀館」。

  走進東軒,陳設都還保持著她未出閣前的模樣。

  她在書架和牆壁的縫隙間找了找,尉遲越親筆畫的列女圖果然還在原處。

  她將書帙摟在懷中,帶著侍從出了沈府。

  回到太極宮,她將當今天子的墨寶鋪展在案上,時隔一年多再看,這畫依舊慘不忍睹,那一個個列女伸著脖子,目光呆滯,不過如今看來,倒是有幾分憨態可掬。

  她自己還未察覺,笑容已在嘴角蕩漾開。

  翌日,她批閱完奏書,叫宮人從庫中搬了些素白的綾絹出來。

  素娥猜出了端倪,故意道:「娘子是要替小皇子小公主做衣裳麼?」

  沈宜秋睨了她一眼,不答話,素娥便掩嘴吃吃地笑起來。

  她懷著身子,不敢過於勞累,閒時便拿出來插幾針,縫了三日,堪堪做出一對足衣。

  這一日晌午,她正盤算著該往上頭繡個什麼,忽有一個黃門快步走進來:「娘子,聖人……」

  素娥道:「可是聖人回京了?咋咋呼呼的做什麼,仔細嚇到娘子!」

  那小黃門帶著哭腔道:「聖人途中突發急症,病勢危重……」

  沈宜秋手一頓,針尖深深紮進手指,她絲毫不覺得疼,只是怔怔將針拔出來,鮮血湧出來,落在雪白的綾絹上,迅速洇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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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番外(二)

  尉遲越這場病症來得毫無徵兆,兩日前他還好好的,忽然就發起高熱來。

  他一開始以為是染了風寒,叫隨行的醫官煎了幾副風寒藥喝下,誰知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重,高熱持續不退,渾身直打寒顫,隔著車帷都能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

  來遇喜將帶來的衾被、氈毯、皮裘都蓋在他身上,他依然覺得冷,寒意往骨頭縫裡鑽,如同冰刃,似要將他肢解。

  他很快便不能起身,只好在馬車上躺著。

  隨行官員提議在驛站歇息幾日,待天子的風寒痊癒再回京。

  可尉遲越沒同意,反而命輿人快馬加鞭,倍道兼程,立即回長安。

  他隱隱覺察到這不是一般的風寒。

  也不是疫症,隨行官員和近身伺候的黃門都沒事。

  更不是陰謀,身邊都是他的親信,食物和水都是來遇喜親自經手的。

  兩個字無端從他心底浮出來:天意。

  他曾聽聞,有的鳥獸在臨死前數日便有所感應,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難以名狀的預感。

  狐死首丘,他只想回長安,回太極宮,回到小丸身邊。

  尉遲越是叫人抬進暉章宮的。

  沈宜秋見到他時,他正在昏睡,眼窩深深地陷下去,臉頰呈現不正常的緋紅。

  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燙得幾乎不自覺地縮回手。

  陶奉御很快趕到,然而他和隨行的醫官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除了當成風寒醫治別無他法。

  一副湯藥灌下去,高熱一點也沒退,額頭似乎還更燙了。

  當日黃昏,尉遲越醒轉過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聞到熟悉的氣息便笑了,使勁分辨哪裡是她的臉龐,伸出手:「小丸……」

  觸到一手溫熱的液體。

  他的手無力地在她臉頰上劃過,又垂下來:「別哭,沒事。」

  不過說了幾個字,他便覺胸骨疼得像要裂開,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這才道:「來遇喜?」

  老黃門走上前來,眼眶發紅,鼻音很重:「聖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吃力道:「叫盧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趙王來一趟,別走漏風聲……」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過來,啞聲道:「只是風寒,會好的。」

  頓了頓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醫,他連祁十二都能治好,這樣的小病一定手到擒來,你再等等,會好的,只要找到那胡醫……」

  尉遲越很少聽到她這般語無倫次,心頭緊緊一揪。他不忍心告訴她,別說他根本撐不到那時,就算立即將那胡醫找來,他也不會醫治他。

  他只是微笑頷首:「我知道。請盧公他們來,只是以防萬一。」

  幾人得到消息,很快趕到了太極宮。

  尉遲淵跌跌撞撞地走到床邊,跪下來握住兄長的手,低低喚了一聲「阿兄」,滾燙的手心嚇了他一跳。

  尉遲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從今往後,聽你阿嫂的話,看顧好阿娘,莫要再淘氣了……」

  尉遲淵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後聽阿兄阿嫂的話,絕不再胡鬧了。」

  尉遲越抬手,想如小時候那樣摸他的頭,卻摸了個空,無力地垂下:「乖。」

  尉遲淵忍住淚,不敢在兄長面前哭出來,然而他不知道,尉遲越根本看不清他。

  尉遲越又道:「盧公來了麼?」

  盧思茂走到床前跪下,聲音微顫:「僕在,聖人有何吩咐?」

  尉遲越道:「朕要立遺詔。」

  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過身捂住臉,費盡全力才將哽咽鎖在喉間。

  尉遲越接著道:「朕死後,傳位給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后聽政,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請諸位竭力輔佐太后,如事朕一般……」

  幾位臣僚面面相覷,盧思茂道:「太子還未降世,國賴長君,且若是醫官推斷有誤,皇后娘娘腹中的是公主……」

  尉遲越搖搖頭道:「不會錯的。」

  又轉向尉遲淵:「五郎……」

  尉遲淵不等他說完便道:「謹遵聖人之命,五郎願盡心竭力輔佐阿嫂與侄兒。」

  尉遲越道:「有勞盧公擬詔。」

  盧思茂無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雖聰明過人,但性子跳脫,並非合適的君主人選,其餘親王年歲尚幼,若是將哪個扶上了帝位,沈皇后果真誕下皇子,這又該怎麼算?

  他只能依著尉遲越的吩咐將遺詔擬好。

  尉遲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許是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況愈下。

  陶奉御和一眾醫官寸步不離地守在天子榻邊,將藥方添減了幾次,始終沒有半點效驗。

  面對皇后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臉龐,老醫官只能慚愧地搖頭,如實告訴她:「天子的脈象一日比一日虛弱,老僕從醫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古怪的病症,藥石全無作用,只望聖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熱再持續一日夜,恐怕……」

  沈宜秋緊咬著牙關,良久才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木然地掃了一眼醫官們,對陶奉御道:「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幾日了。」

  陶奉御知道皇后是想和皇帝獨處,他們在這裡也是束手無策,便即告退離開。

  尉遲淵也跟著醫官們一起退了出去,他雖捨不得兄長,但兄嫂兩人一定有話要單獨說。

  待他們離開,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彎腰將絹帕在涼水中浸濕,輕輕擦拭尉遲越的額頭和手心——藥石沒有丁點作用,她只能晝夜不停地反復用涼帕子替他擦拭。

  尉遲越醒轉過來,發現額上一片濕涼,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顧他。

  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攥在手心裡,轉過看著她道:「小丸,你去睡會兒。」他的聲音很澀,彷彿用烈火燒過。

  沈宜秋道:「你睡的時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

  尉遲越不信,她的聲音裡分明透著疲憊。

  沈宜秋抽出手,撫了撫小腹:「別擔心,我知道輕重。」

  說罷她揭下尉遲越額頭的帕子,不過片刻時間,帕子已經熱得有些燙手了。

  她將帕子投入涼水中,重新絞乾,再貼到尉遲越的額上,又端了溫水來餵他,然後道:「你再睡會兒。」

  尉遲越搖搖頭,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卻有些渙散:「我想多看你幾眼。」

  沈宜秋輕輕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來,隨你看,看到膩味。」

  尉遲越扯了扯嘴角:「哪裡看得膩,看十輩子也看不夠。」

  頓了頓道:「下輩子我不做皇帝,你……」

  不知為什麼,他們兩世住過不知多少錦堂華屋高閣,但到頭來最叫他惦念的卻是靈州那個小得腿腳都伸不開的小院子。

  若是有下輩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樣的院子裡,生幾個孩子,他們大約沒什麼餘錢,日子過得有些緊,或許還要他寫字畫畫給人撰寫碑文來貼補家用。

  他發奮苦讀,或許能考上進士,或許屢試不第,但他們一定會很恩愛。

  這一回,他們要將前塵往事都忘光,簡簡單單在一起,開開心心做一對匹夫匹婦。

  他想把自己的願望告訴她,但他不敢說,他的小丸下輩子大約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

  思及此,他笑了:「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

  人不能太貪心,他已經偷得了一輩子,雖然這輩子很短很短,但他覺得完滿。

  邊患平了,薛黨除了,太子是小丸的親骨肉,她一定會將他教導成一個明君,比他阿耶強。或許上蒼又賜他一世,便是為了將上輩子未完成的事做完。

  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臉頰:「我知道你們會過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裡,我也很放心。」

  他輕笑了一聲:「不過這次小心些,別再跌倒了。」

  沈宜秋一直強忍著眼淚,這時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咬著牙道:「尉遲越,你忘了當初答應過我什麼了?」

  尉遲越眼中滿是迷茫。

  沈宜秋緊緊抓住他滾燙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他皮肉中猶不自知,她索債似地道:「我四歲那年入宮,你許諾過的……」

  尉遲越明白過來,苦笑道:「不久後我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痊癒後那陣子的事便記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

  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時我答應你什麼了?」

  沈宜秋叫他問得一怔。

  「你會說話麼?為什麼不吭聲?」

  「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麼?若是你開口說句話,我就借你摸一摸……」

  「為什麼苦著臉,笑一笑呀,丁點大的小人兒,愁眉苦臉的多難看……」

  「你笑一笑,叫我一聲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鐘……」

  「他們打死你的狗兒?太壞了,改日我尋隻一模一樣的送你……」

  「想學騎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

  「別傷心,等我長大了,把什麼吐蕃人突騎施人都打回老家去……」

  「想回靈州有何難,不就一千里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

  「大丈夫一諾千金,這把刀給你做信物,回頭你拿著刀來找我……」

  ……

  當年那小小少年承諾過她的,已經全都做到了。

  尉遲越等了許久,沒等到她的答案,卻聽到輕輕的抽泣聲。

  他歎了口氣:「聽說我那時執意要將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還在,不過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

  他從枕邊摸出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她。

  沈宜秋打開抽繩,往掌心一倒,卻是三枚銅錢。

  尉遲越道:「那時我要求娶你,阿耶身邊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連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卦,第二次是訟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擺了個泰卦……」

  他搖搖頭,揚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

  沈宜秋收攏手指,緊緊握住那三枚銅錢,然後鬆開,將那銅錢一枚接一枚,慢慢擺到他枕邊。

  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同泰,大吉。

  沈宜秋用力瞪著床上的男人,淚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簡意賅道:「你不許死,我不准你死。」

  尉遲越沉默許久,輕輕歎了一口氣:「小丸,讓我抱抱。」

  沈宜秋替他換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邊,側過身,輕輕抱住他。

  尉遲越說了許多話,很快便昏睡過去。

  沈宜秋撫著男人枯瘦的臉龐,用手指輕輕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道:「我心悅你,我心悅你啊……」

  不知說了幾千幾萬遍,她終於睏倦不堪,不小心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燈燭已經燃盡,殿中簾幕低垂,光線幽暗,只有冷青色的晨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沈宜秋一個激靈坐起身,便即去摸男人的額頭,觸手微溫。

  就在這時,她看見他的長睫毛輕顫了一下,像是蝴蝶輕輕掀動鱗翅。

  男人慢慢睜開眼,似乎恍惚了一瞬,隨即揚起嘴角:「小藥丸。」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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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 番外(三)

  身為大燕朝睿文聖武孝皇帝與皇后的長子,甫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的天之驕子,尉遲大郎降世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沒有滿室紫光、天降神龍之類的異兆,天色還有點陰沉沉的,氣候悶熱,雨要下不下。

  尉遲越在沈宜秋房外焦急等候了一夜,聽見「哇」一聲嘹喨的嬰兒啼哭,拔腿便衝了進去,倒把幾個收生的女醫嚇得不輕,然而誰也不敢提醒天子進產室不吉利。

  房中仍縈繞著血腥氣,但尉遲越什麼都顧不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床邊,只見沈宜秋臉色蒼白,鬢髮已經被汗濡得濕透,躺在床上喘著氣,顯是已經精疲力竭,但她仍舊努力用手肘將自己撐起,探頭去看剛出生的孩子。

  尉遲越忙攥住她的手︰「躺著別動,還疼麼?」

  他在外頭等了一夜,不曾聽見她喊一聲,心中忐忑,雖然女醫和宮人說皇后無恙,可直到此時親眼見到人,他才放下心來。

  沈宜秋虛弱地搖搖頭︰「這裡亂七八糟的,進來做什麼……」

  素娥和湘娥正絞了熱帕子替她擦洗,眾人都在忙,尉遲越杵在床邊實在是添亂,奈何他毫無自覺,從湘娥手裡搶過熱帕子,笨手笨腳地替沈宜秋擦頭臉和脖頸上的汗。

  他不曾伺候過人,生怕自己手重弄疼細皮嫩肉的媳婦,便格外輕手輕腳,倒把沈宜秋癢得直躲。

  這時宮人們已將嬰兒身上的羊水擦洗乾淨,乳母用潔淨柔軟的細布將他裹起來,抱到床邊給帝后看。

  從小將尉遲越帶大的錢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小皇子與聖人生得真是一模一樣!」

  孩子只在剛娩下時哭了幾嗓子,這會兒已經安靜下來。

  乳母把襁褓放在皇后枕邊。

  尉遲越湊過頭去看,只見襁褓中的小嬰孩紅皮皺臉,塌鼻腫眼,鼻尖上還有一粒粒白點,像是灑了幾粒白芝麻。

  沈宜秋稍稍側身,伸手輕輕撫摸孩子柔軟微黃的額髮,喃喃道︰「我們大郎真好看……阿娘的小乖乖……」

  尉遲越疑心自己眼花沒看清楚,又端詳了好半晌,沒看錯,不管怎麼看都是那麼難看,哪怕是自己親兒子,他也不能違心地誇出一句好看,只盼他長著長著能改邪歸正,別辜負了他阿耶阿娘的美貌。

  沈宜秋見他一臉茫然,不由彎起嘴角︰「抱抱我們的小缺呀。」

  天家講究抱孫不抱子,尉遲越不記得父親曾抱過自己——其實他幼時見父親一面也難得。

  經妻子提醒,他才俯身去抱孩子,一伸手,卻發現無從下手,這麼小的一團,渾身上下軟綿綿的,不知道怎麼才能抱起來。

  錢嬤嬤笑著將襁褓抱起來,交到尉遲越手上。

  尉遲越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胳膊和脖子彆扭又僵硬,女醫和宮人們見了都忍不住竊笑。

  尉遲越卻是如臨大敵,剛出生的嬰兒小得驚人,抱在手上彷彿沒有份量。

  他像是在做夢,雖然心裡明白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個孩子,但與懷中的小小人始終隔著一層,倒不如他還在母親肚子裡時熟悉。

  他學著沈宜秋的樣子輕撫尉遲大郎的小臉,又蹭了蹭他塌塌的小鼻子,心說小丸那麼喜歡孩子,一定狠不下心來管教孩子,他更該拿出為人父者的威嚴才是。

  尉遲大郎不知是不是叫他蹭癢了,淺淡稀疏的眉毛皺成一團,張開嘴連打了兩個小噴嚏。

  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隨著那股小小的氣流衝進他心裡,他驀地回過神來,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個孩子啊!

  好像有人用鐘槌在他的心口敲擊了幾下,他整個人都震了震。

  他心頭忽然湧起豪情壯志,這非但是他和小丸的長子,還是大燕儲君,他一定要親自教導他,將一身文韜武略悉數教給他,他要手把手地教他詩書禮樂、騎馬射箭、琴棋書畫……讓他青出於藍,長成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

  尉遲大郎不知道有人對他寄予厚望,他只覺得自己躺的地方又僵又硬,有些硌人,不太舒服,於是扭動了兩下,小嘴一咧,發出輕輕的嚶嚀聲。

  尉遲越頓時忘了那些宏圖大志,笨拙地把襁褓輕輕晃了晃,嘬著嘴,發出可笑的「哦哦」、「喏喏」聲。

  小孩的臉還是那麼醜,但不知怎的順眼了許多。

  算了算了,尉遲越心道,孩子還這麼小,大一點再管教也不遲。何況他和小丸的孩子,天資根骨擺在那兒,還能長歪了不成?

  小嬰兒經他這麼一晃,滿意了些許,紆尊降貴地嚅嚅嘴,吐了個口水泡。

  尉遲越的心化成了一團水,恨不得在孩子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蛋上親幾口。

  就在這時,孩子小小的五官忽然皺起來,臉漲得比原先更紅。

  尉遲越不明就裡,正不知所措,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從襁褓中透出來……

  ……

  一轉眼,尉遲大郎已經三週歲了。

  身為太子,他有個經過卜算大吉大利,聽起來威武雄壯,載入史冊也非常體面的大名。

  不過這名字不怎麼常用,乳母和宮人都管他叫「小殿下」,阿耶阿娘平日喚他「小缺」,若是他淘氣叫阿娘抓了現行,阿娘會管他叫「尉遲缺德」。

  若是他從阿娘口中聽到自己那體面的大名,那事情就有些棘手——若是恰好踫上阿耶在前朝處理政務,那就是在劫難逃了。

  尉遲缺德這諢名據說是他五叔給取的,那時候他兩歲,五叔看見他在庭中追著日將軍跑,要騎到日將軍的背上去,嚇得日將軍滿院子亂竄,他五叔趴在闌干上,懶洋洋地對他阿耶道︰「阿兄,尉遲缺這名字取得貼切,這孩子是有些缺德啊。」

  他五叔俊俏的腦袋上因此多了一個鼓包,過了十來日才消下去。

  當然這些是他真正曉事後才知道的,這時候他才三歲,活得無憂無慮、縱情恣意、人憎狗嫌。

  尉遲缺德最怕的人是阿娘,最喜歡的人卻是五叔——阿耶雖然耳根子軟,對他百依百順,但正因如此,叫人不怎麼看得上。

  而且阿耶無趣得很,成日不是上朝就是「揍書」,不知道書有什麼好揍的,書雖然不怎麼樣,不去搭理便是了,揍它大可不必。

  阿耶不「揍書」的時候,就上趕著要教他這個那個。

  他最喜歡手把手教他畫畫,畫出來的老虎像狗兒,馬兒像騾子,蘭花像韭菜,蛐蛐像蟑螂,還把阿娘畫得像頭鵝。

  不過他從來憋著不說,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只是隱隱覺得若是照實說,下回阿娘揍他的時候阿耶或許就不會護著他了。

  五叔就不一樣了,五叔什麼都會,只有五叔把他當大人,五叔會與他一起趴在地上裝貓兒狗兒打架,會把他扛在肩上帶他逛上元燈會,他第一次投壺、打雙陸都是五叔教的。

  五叔從來不拿大人架子,也不與他掰扯那些「子曰子曰」。

  他可太喜歡五叔了,阿耶阿娘問他︰「小缺,這世上你最喜歡的是誰?」

  他想也沒想就說︰「小缺最喜歡阿耶阿娘。」但他心裡想的是五叔,長大了他也想當五叔。

  尉遲缺長到三歲上,生得越來越像沈宜秋,任誰見了都要誇漂亮。

  尉遲越總想著從明日起要拾掇起嚴父的尊嚴來好好管教兒子,奈何一見那張小臉心腸就硬不起來,明日復明日,就這麼一日日地拖了下去。

  郎君不頂用,沈皇后只能捋起袖子自己上,一國太子的教養事關社稷萬民,可不能輕忽。

  然而這破孩子油鹽不進,在襁褓中便不安分,自打學會爬,更是無一日消停。

  沈宜秋無可奈何,忍不住抱怨︰「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一邊說一邊睨尉遲越︰「我幼時可安靜乖巧得很。」

  自小帶大她的李嬤嬤聽皇后這麼大言不慚,赧然地避過臉去。

  尉遲越回想了一下,他小時候雖有些好動,卻不像兒子這般上房揭瓦,四處捅婁子,這樣蔫壞的性子,實在也不像他。

  沈宜秋埋怨道︰「都怪你,將他寵得無法無天,我管他都沒用,他這是有恃無恐呢。」

  尉遲越知道自己理虧,說話便沒什麼底氣︰「孩子還小嘛,慢慢來。」

  想了想,義正詞嚴道︰「怪就怪五郎,老是帶壞孩子,該給他找個媳婦好好管管了。」

  沈宜秋不知不覺被他帶偏到尉遲淵的王妃人選上,忘了再追究尉遲越管教不力——日子過得順心,就愛給人保媒拉線,沈皇后也不能免俗。

  夫妻倆正商量著給尉遲五郎說個什麼樣的小娘子,寢殿中忽然響起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兩人一聽便知是尉遲缺小皮靴的聲音。

  尉遲越站起身︰「孩子睡醒了,我去瞧瞧。」

  未走幾步,孩子便從寢殿中跑出來,懷中還抱著個木匣子,那匣子是黑檀的,很沉,他小小一個人,抱著有些吃力,走路跌跌撞撞的。

  沈宜秋覺得那木匣子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最近尉遲小缺迷上了翻箱倒櫃,沈宜秋雖然約束他,卻也不想將他拘成自己小時候那樣,只與他說清楚不可亂動阿耶書房中的物事,寢殿等地便隨他去了。

  這幾個月,他不時從犄角旮旯裡尋出些「寶貝」,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了。

  尉遲越從孩子手上接過匣子︰「讓阿耶瞧瞧,小缺又挖到了什麼寶貝。」

  小缺趴在案上,手捧著白裡透紅的小臉蛋,長睫毛忽閃忽閃整︰「阿耶開開。」

  尉遲越一口應承下來,打開匣子,小孩探頭往裡一瞧,裡面只有一條舊帕子和一條結著玉珠的五色絲繩,就是端午時阿娘往他胳膊上繫的那種。

  沈宜秋一看,怔了怔,這才想起來,這是當年寧十一退回來的帕子,還有那條不曾送出去的長命縷,她那時收在匣子裡,塞在衣箱底下,過了這麼多年,連她自己都忘了這件事,不想卻被兒子翻了出來。

  尉遲越道︰「這是什麼?」

  沈宜秋輕描淡寫道︰「未出閣時的舊物,隨便往盒子裡一塞便忘了。」說罷便要把蓋子合上。

  雖說她早忘了寧十一,但當年的舊物暴露在尉遲越眼前,她還是有幾分不自在。

  不想尉遲越卻搶在她之前將帕子取了出來,抖摟開來一看,只見角上繡著一朵紫藍色的菖蒲花。

  這朵花有幾分眼熟,他略一回想,便想起自己是在哪裡見過一模一樣的帕子——那一日寧彥昭來東宮看《蘭亭序》,從袖中掏出的就是這樣的帕子。

  他又拈起那根長命縷看了看,帕子與寧十一有關,這根長命縷是為誰編的自不必說。

  他把兩件物事放回匣子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宜秋,若無其事地教訓兒子︰「不可亂翻你阿娘的東西,去自己殿中反省反省。」說罷便叫保母將太子帶出去。

  若是換了平日,尉遲缺絕對沒有那麼好打發,但他不知怎的從阿耶的眼神中領悟了什麼,知道此時乖乖跟保母走才是上策。

  沈宜秋隱約覺察出男人的異樣,不過直到他屏退宮人黃門,將她抱起放到案上,她才確知,這廝定然知道什麼。

  不過這時候再解釋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連捕風捉影的飛醋都吃,遑論有真憑實據的陳年舊醋。

  沈宜秋很快便感受到了這陳醋的後勁,在巨浪滔天的醋海中顛簸沉浮了半日,她渾身的骨頭就像被醋泡軟了一般。

  待她能動彈,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勞什子帕子和長命縷投入火盆燒了。

  不過東西是燒了,有人的醋勁卻絲毫不減。

  一個多月後,尉遲越摸著兒子的腦袋道︰「小缺,你要做兄長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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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2: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四)

  有尉遲缺德的前車之鑑,這回帝后湊頭給孩子取小字,沒敢再說什麼月盈則虧,愣是要給孩子留點缺陷。

  他們痛定思痛,給第二個孩子取名叫阿滿。

  兩人私心裡都想要個女兒,一來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再來一個沒那麼稀罕;二來是怕重蹈覆轍,萬一再生出個尉遲缺德那樣的,沈宜秋自問管不過來。

  奈何天不遂人願,第二個孩子生出來,依舊是個皇子。

  不過尉遲二郎的性子與他兄長大相逕庭,他自小便安靜得出奇,給他一隻彩絲繞成的小鞠,他能一個人翻來覆去地玩上半日。

  尉遲缺本以為阿娘生了個弟弟便是給他生了個玩具,誰知這弟弟竟一點也不好玩,成日除了吃便是睡,要不就是一個人躺著玩小鞠和鈴鐺,路也不會走,話也不會說,有一回他不過是想掀開他尿布瞅瞅,他便「哇哇」哭,害得他叫阿娘罵。

  沒多久他便對弟弟失去了興趣。

  尉遲小滿省心,帝后兩人起初十分欣慰,暗暗覺得蒼天有眼,大約是看見他們叫大郎折騰得太慘,這才送來那麼乖的二郎,補償他們這兩年的心血。

  連天子都忍不住感慨︰「二郎真是可人疼吶。」這時候尉遲缺正吊在他脖子上,差點沒把他勒得背過氣去。

  尉遲阿滿凡事都不用父母操心,只有一樁事有些愁人——他長到兩歲上還沒開口說話,也不太愛搭理人。

  沈宜秋愛操心,免不得胡思亂想︰「大郎一歲不到便開口叫耶娘和嬤嬤了,二郎該不會有什麼……」

  尉遲越安慰她︰「孩子開口有早晚,不會有事的。多花些心思教,早晚會說話的。二郎雖不會說話,卻聰敏得很。」

  他說著對兒子道︰「阿滿,指指香爐在哪兒?」

  尉遲滿掀起眼皮看了父親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玩他的玉鈴鐺。

  尉遲越趁他不備搶過鈴鐺,晃了晃︰「指指香爐,阿耶便把鈴鐺還你。」

  尉遲滿盯著那鈴鐺看了片刻,隨即低下頭,從身邊地衣上撿起一隻小金魚繼續玩。

  若是就此氣餒也就不是人中龍鳳尉遲越了,他又生一計,叫宮人取來筆墨紙硯,畫了一隻狗兒和一隻貓兒︰「阿滿,你看看,哪隻是老虎?」

  尉遲二郎紆尊降貴地抬起眼皮,賜了一眼給他阿耶的丹青,這一看不打緊,小孩點漆般的黑眼睛裡浮出貨真價實的困惑。

  沈宜秋沒眼看,將孩子抱起來,睨了尉遲越一眼︰「兒子傻不傻,我這做阿娘的會不知道?」

  尉遲阿滿只是不會說話,他非但不傻,還機敏得很。

  他一歲半時,尉遲淵有一回來做客,與他玩了半日,對尉遲越感慨︰「阿兄,你家這老二名字取得卻是不對,大郎只是缺一點德,這位可是個坑。」

  尉遲越將長舌的弟弟揍了一頓,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他反躬自省,覺得自己在二子的教養上不如對長子那般上心,一來長子是太子,二來尉遲缺德不管不行,二子太省心,便容易叫人忽略。

  思及此,他便有意多將阿滿帶在身邊,這孩子有些怕生,跟著他也能多見見人。

  故此尉遲越去外書房處理政務,也時不時帶著二子——倒不是他不想帶太子,只是尉遲缺太鬧騰,壓根坐不住,不像阿滿,他伏案理政或是與朝臣議政,他在屏風裡安安靜靜地玩,只需讓個小黃門看著便是。

  尉遲阿滿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兩歲半時。

  尉遲越總算知道什麼叫一鳴驚人和一語成讖。

  那日黃昏,尉遲越抱著二子回暉章宮用晚膳,沈宜秋照例問兒子︰「阿滿,今日玩得開心麼?」

  阿滿乖乖地點點頭,嘴邊現出個淺淺的笑窩,他不似兄長那般肖似母親,也說不上來更像父親還是母親,一對桃花眼卻是明白無誤地隨了父親。

  隨著尉遲阿滿一點點長大,他這雙桃花眼也越來越像他阿耶小時候,總是讓沈宜秋想起幼時在宮中見到的少年,心裡便沒來由地一軟。

  沈宜秋抱過兒子,又問︰「阿滿在阿耶書房裡玩了什麼?」

  她時常問他各種問題,但沒指望他真的回答,不想這一回,尉遲阿滿轉頭定定地看了父親一會兒,忽然道︰「賈八,綾錦坊新出的料子,送一百端去平康坊。」

  整句話說得字正腔圓、一氣呵成。

  沈宜秋激動不已︰「我們阿滿會說話了?!」

  隨即她才回過神來,看向尉遲越。臉往下一沉︰「孩子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尉遲越訕訕道︰「無關緊要的小事,阿滿會說話了啊,還管那些做什麼?」

  沈宜秋將孩子交到保母手上,瞪了男人一眼︰「進去說說清楚!」

  尉遲越知道這時候再藏著掖著,只會惹得皇后胡思亂想,便硬著頭皮道︰「還記得慶州的事麼……」

  這事說來話長,解釋清楚頗費了點功夫,尉遲越免不得又身體力行地闡發了一回,由不得皇后不信,皇后甚至覺得,她也該賞點什麼給那位玉璜小倌才是。

  良久,沈宜秋的呼吸漸漸平緩,臉頰上的潮紅卻還未褪去,她懶洋洋地道︰「該起來了……」尉遲越從後頭抱住她,不讓她動。

  沈宜秋打他手背︰「孩子們還等我們用膳呢……」

  尉遲越把下頜抵在她肩頭,嘴唇膩在她粉頸上︰「待忙過這陣子,我們抽空去驪山待幾日。」

  沈宜秋此時正是最憊懶的時候連指尖都不想動一下︰「兩個孩子太小,出趟門累人得很,大郎鬧騰,二郎還擇床……」

  尉遲越打斷她︰「不帶他們,就我們兩個。」

  他用長指繞著她一綹從髮髻裡散出來的頭髮,在她耳邊低聲引誘︰「你不想試試麼……」

  沈宜秋臉刷得一紅,轉身去推他胸膛︰「又不是沒試過。」

  尉遲越一本正經道︰「熱泉不一樣,養人。」

  尉遲越說「待忙過這陣子」,這陣子往往少則數月,長則一年,他們最終成行已是第二年的冬日。

  沈宜秋還是第一回與兩個孩字分別數日,馬車才駛出太極宮的北門,她已經開始牽掛尉遲小缺和尉遲阿滿。

  尉遲越也思念兒子,但是轉頭看一眼妻子,想起兩人可以獨處五六日無人打擾,又有些喜不自勝——平日政務繁忙,又要親自教養兩個兒子,實在分不出多少時間來給彼此。

  自打上次差點病死,他也不敢過度揮霍精力,不敢徹夜不眠,飲食起居都節制了許多,日常一碗參湯不離手邊,床笫之事自然也要收斂些——見過小丸肝腸寸斷的模樣,他比誰都惜命。

  認真算起來,自打懷上二郎,他們便不曾恣意過。

  尉遲越籠著皇后的肩輕聲細語地安慰她,心裡盤算著,這次定要將欠的幾年找補回來。

  太上皇近兩年移去了長安城中的興慶宮,那些身穿道袍頭戴蓮花冠,在雲山霧靄中來去的宮人也不見了蹤影,只留了一些黃門和老宮人灑掃庭除,看門守戶。

  到得華清宮,兩人依舊宿在少陽院——這裡湯池不如主殿的大,但當年來時住過,湯池也用得安心。

  自打入了華清宮,兩人幾乎就沒出過寢殿和湯池殿,直到第三日,尉遲越才道︰「要不要騎馬去山間走走?」

  沈宜秋腰酸腿軟,只想一動不動地躺半日,不過難得出宮散心,連著幾日關在院子裡也著實可惜,便打迭起精神,起床更衣。

  兩人都換上騎裝披上狐裘,便帶著隨從往山上去了。

  經過幾年磨練,沈宜秋的弓馬便不能稱精湛,也算得嫻熟,不過經過這兩日兩夜,她實在是騎不動馬,只能仍舊像當年那樣與尉遲越共乘。

  外頭天寒地凍,沈宜秋被尉遲越裹在狐裘中,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

  尉遲越感覺到她身子歪斜,便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沈宜秋眼皮發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沈宜秋感到有人輕輕揉她的耳垂,迷迷糊糊醒轉過來,揉揉眼睛往四下裡一張望,他們已經身在一處山谷中,週遭的景物有些眼熟。

  她很快便想起來,原來是當年來過的那處秘境外頭的山谷,她掩嘴打了個呵欠道︰「原來是這裡……」

  「認出來了?」尉遲越若無其事道,「早想回這兒看看。」

  沈宜秋不疑有它,眼中浮出些許懷念︰「上回還有日將軍和小灰呢,啊呀,早該把它們也帶來。」

  才不能帶來,尉遲越心道,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走吧。」

  沈宜秋見他手中還提著個包袱,好奇道︰「帶了什麼?」

  尉遲越道︰「糕餅子。」

  這麼一大包糕餅子,是想在裡頭過多久?沈宜秋狐疑。

  兩人仍舊沿著當年那條路往谷中走,穿過狹窄的山洞,便找到了那處溫暖如春的小山谷。

  闊別多年,山谷中的山花草木依舊如昔,只是池岸的野桃樹又大了些。

  沈宜秋坐在如茵的草坡上,對尉遲越道︰「帶了什麼子?讓我瞧瞧。」說罷便去解包袱。

  解開一看,裡頭只有可憐巴巴的一小包柰脯和蜜漬枸櫞,剩下的都是巾櫛和換洗衣物之類的東西。

  沈宜秋這時才知上了當,這廝從一開始就居心不良。

  正氣惱,男人的胳膊已經後面纏上來,溫熱的呼吸噴吐在她耳後。

  他的雙臂摟得不算緊,但沈宜秋此時就像黏在蛛網上的蝴蝶,竟無法動彈,只能看著他骨節分明、修長靈巧的手指一點點抽開她的腰帶……

  沈宜秋後背抵著池岸的白石,雙目緊闔,眼前有光斑不停閃爍晃動,耳邊是嘩嘩的水聲,以同樣的節奏律動,越來越快,快得難以置信,她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手臂。

  尉遲越頓住,將她翻轉過來,將她手臂抽出來放到背後。

  沈宜秋齒關一鬆,便有聲音溢出來,身後的男人一頓,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疾風驟雨,彷彿要將她的聲音全都壓榨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沈宜秋趴在白石上睜開雙眼,嗓子乾咳,眼前金星閃爍。

  尉遲越俯下身,隔著濕透的紗衣在她脊背上輕吻︰「小丸,你說我們第三個孩子該叫什麼?」

  沈宜秋哪裡還有力氣想這個,奄奄一息道︰「再說吧……」

  尉遲越微微眯眼︰「不如就叫小潭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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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五)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1

  長安城裡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

  午時剛過,毒日當空,街衢兩旁的排水溝散發著臭氣,聚滿了蠅蟲,烏雲似的一坨坨,人馬從旁經過,便成群結隊「嗡嗡」地叮上來。

  車馬行人皆是灰頭土臉,只有一人鶴立雞群。

  楚王尉遲越玉骨冰肌,從頭到腳被沉香、龍腦和薄荷醃透,那些醃蟲子自慚形穢,不敢靠近半分。

  他雖是微服出行,卻不失體面,戴了紫玉冠,白衣用銀線繡了雲紋,腰繫白玉帶,外罩煙青色輕紗薄衫,身下的黑色大宛馬毛色油亮、骨大筋粗,配上金銀鬧裝鞍、錦繡障泥、五鞘孔絛帶,別提有多神駿。

  這一人一馬,長安百姓並不陌生——楚王殿下每回上街,都是一道奪目的風景。路上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膽大的小娘子紛紛向他拋花擲果。

  尉遲越靈巧地避開一個照著他面門砸過來的林檎果,又堪堪與一小串葡萄擦肩而過,心中很是無奈——他已經竭盡所能收斂光華,奈何太過引人矚目,每回出行都是險象環生,著實叫人苦惱。

  一路苦惱著到了西市,他徑直去了全長安最大的那家書畫鋪子。

  店主人一見他便滿面堆笑地迎上前來行禮︰「三殿下辱臨敝肆,有失遠迎。」

  楚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歡書畫,是他頭一號大主顧,且從不吝嗇財帛,只要看入眼,一擲千金是常事。

  哪個做買賣的不喜歡這等冤大頭?

  尉遲越微微頷首,一邊搖著摺扇跨進店堂,四下裡環顧︰「這幾日有什麼新到的佳作?」

  店主一張臉都笑成了菊花︰「前日才蒐羅來幾軸難得的上品,小人正尋思著送到王府請殿下品評,不想殿下恰好光降……殿下請入內室稍坐,待小人將來與殿下過目。」

  一行說,一行將他迎入殿後的雅室,牆壁上掛著一幅溪山雪意圖,正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他時不時將自己的畫作拿來寄售,署名雲山居士,倒不是為了趁幾個錢,只是平日裡畫了畫只能與親友分享,尉遲五郎嘴裡沒一句好話,母親只知誇好看,誇不出個所以然,王府的僚佐一個個阿諛奉承說得天花亂墜,卻也誇不到點子上。

  他常常嘆惋知音難覓,只好孤芳自賞,難免衣錦夜行之感。

  店主人親自端了冰鎮的葡萄、蜜瓜與酪漿來。

  尉遲越拿起碗抿了一口酪漿,指指自己的大作,狀似不經意地道︰「還是沒賣出去。」

  店主人道︰「殿下的丹青乃是無價之寶,令敝店蓬蓽生輝,時常有客人詢問,只是喜愛的人多,可尋常人都叫這千金之價嚇退了,也只有殿下這等天潢貴冑出得起……」

  尉遲越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若是俞伯牙那麼容易找到他的鐘子期,那知音也就不稀罕了。

  店主人暗暗長出一口氣,叫小僮將新近覓得的上品取來。

  片刻後,小僮抱了四五個捲軸進來。

  尉遲越取了一卷展開,端詳了片刻便放下,搖搖頭︰「平平無奇。」

  店主人不以為怪,這一位自己的畫技不怎麼樣,眼睛卻是一等一的毒——到底是一出生便見慣了好東西的人,也只有對自己一葉障目。

  尉遲越很快將三卷畫都看完,沒有一幅能入眼的。

  他掀起眼皮道︰「就這些?」

  店主人忙道︰「倒是還有一軸,也是貴客寄售的……請殿下稍等。」

  便對那小僮耳語了一通。

  小僮不一會兒便抱著個嵌螺鈿的紅漆長盒來。

  尉遲越輕輕一敲摺扇,睨了店主人一眼︰「有好東西還藏著掖著,難道我出不起價?」

  店主人道︰「豈敢豈敢。」一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畫軸呈給楚王。

  尉遲越展開畫卷,不由眼前一亮︰「展子虔?」

  店主人道︰「小人不曾聽聞展子虔有這《平林晴霽圖》傳世,雖那貴客說是展子虔之作,可小人眼拙,分辨不出來,這畫又沒有落款,故此不敢呈給殿下過目。」

  尉遲越默默端詳了半晌,點點頭︰「是展子虔無誤了,我在宮中曾見過他的《游春圖》,這筆意筆法一脈相承,絕不會看錯……」

  話音未落,簾外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像是一片羽毛拂過尉遲越的心頭。

  他有些羞惱,抬起眼,隔著稀疏的珠簾隱隱約約看到個人影。

  他挑挑眉︰「足下有何高見?何不入內一敘?」

  店主人正要起身迎客,一柄竹骨扇挑開珠簾,一個青衫少年走進內室。

  尉遲越一怔,只覺有人將一泓清泉直直潑到了他眼底。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量還未長足,生得雌雄莫辨,俊俏非常,尤其是那雙燦若晨星的眼楮,顧盼間閃現出靈慧狡黠,叫人一見之下便難以忘懷。

  尉遲越不期然地叫他晃了一下眼,回過神來,心中不由氣惱,從來只有他晃別人的眼,豈有叫別人晃的道理。

  最可氣的是,這小子一舉手一投足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偏偏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鴉羽似泛著微青的烏髮用一支素牙簪隨意綰起,越發凸顯出姿容過人來。

  對比之下,自己這一身講究的華服便略有雕飾之嫌。

  饒是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生得並不比他差,肌膚還更細膩白皙,籠著層瑩瑩的光澤,彷彿吹彈可破。單憑美貌能叫他多看一眼的,這少年還是頭一個。

  楚王殿下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時,沈宜秋也在打量他,她隨父母從靈州回長安才數日,這是頭一回逛市坊,不曾見識過楚王殿下招搖過市的盛況,不由叫這花孔雀似的年輕男子晃了一下眼。

  她在簾外聽這人頭頭是道地大放厥詞,忍不住發笑,此時見到他真容,倒不忍心刻薄他了,無他,此人雖一身傻氣,奈何臉長得好,她待美人總是格外寬容。

  她向男子一揖︰「汝南邵冬春,見過足下,方才多有冒犯,請足下見諒。」

  尉遲越見這少年彬彬有禮,惱意消了大半,起身還以一禮︰「汴州尉氏劉玉玨,行三。足下可是與邵員外有親?」

  沈宜秋絲毫不慌︰「邵員外是某隔房的叔父。」

  兩人敘過年齒,相讓入座。

  店主人眼光毒辣,一看便知這少年郎非富即貴,連忙慇勤地奉上茶。

  寒暄了幾句,尉遲越佯裝不經意道︰「方才某言此畫乃展子虔手跡,足下似有異議,還請不吝賜教。」

  沈宜秋瞟了一眼攤展在畫案上的《平林晴霽圖》︰「不敢當,不過這畫並非展子虔所作。」

  尉遲越聽他說得斬釘截鐵,暗暗不忿︰「足下何以斷言?莫非足下見過展子虔的真跡?」展子虔流傳於世的畫作不多,幾乎全在宮中,也不知她是在哪裡見過。

  沈宜秋點點頭︰「在洛陽洛陽雲花寺看過他畫的壁畫。」

  尉遲越道︰「僅僅見過一回壁畫,足下如何斷言?恕某直言,無論是『空勾無皴』的筆法、設色的方法還是題款的書跡,都是展子虔無誤。」

  頓了頓接著道︰「不瞞足下,展氏真跡某倒是有幸見過幾幅。」

  沈宜秋將手上半個玉露團塞進嘴裡,拍拍手上的米粉︰「某敢肯定,這幅並非真跡,。」

  尉遲越心道這破小子年紀不大,氣派倒是不小,不過面上不顯,仍舊做出虛心求教的樣子︰「願聞其詳。」微彎的嘴角卻暴露了他的心思。

  沈宜秋走到畫案前,伸出縴細玉白的手指,指給他看︰「一來沒有落款,二來,你看這處山石運筆的偏向和收筆,是用左手畫的,可見作畫之人左右開弓,雙手並用。三來……」

  她撩起眼皮,衝著男子得意地一笑︰「三來這畫是某的拙作。」

  尉遲越和店主人都吃了一驚。

  店主人張口結舌︰「小公子可是認錯了?此畫乃是一位貴客放在敝店寄售……」

  沈宜秋道︰「那位貴客可是姓沈?」

  店主人支支吾吾不敢接茬,沈宜秋便知自己沒猜錯,這是祖母去年壽辰時她親筆畫了隨父母的賀禮一起送到長安的,因為祖母喜歡展子虔的山水,她便模仿展氏的筆法戲作了一幅,也不知被沈家哪一位拿出來寄賣。

  她先前在靈州時一無所知,回了長安幾日便察覺出來祖母不待見阿娘和她,想來是祖母恨屋及烏,隨手將她的畫給了別人。

  沈宜秋倒也說不上難過,做親人也是講緣分的,強求不來,她和父親那邊的親人不是一類人,倒是和舅父一家親近,連她阿耶都與幾位伯父叔父不親近。

  尉遲越卻是滿腹狐疑,這幅畫功底深厚,筆法老辣,便是如他這般天縱奇才,自問也未必畫得出來。

  這少年郎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莫非是從襁褓裡便開始學畫?

  沈宜秋見他不信,指了指一株遠樹的樹幹︰「我畫的畫不落款,但都會找不起眼處藏一個『丸』字,這裡便是。」

  尉遲越仔細一看,果然是個「丸」字,但依舊有些將信將疑︰「可否請足下揮毫,讓某開開眼界?」

  沈宜秋大大方方應承下來,對店主人道︰「請借筆墨一用。」

  店主人立即命小僮備好彩墨,親自將上好的益州白麻紙鋪在案上。

  沈宜秋左右手各拈起一支筆管,隨意蘸了蘸墨,不假思索地往紙上落。

  她畫起畫來信馬由韁,東一筆,西一筆,一叢竹子畫到一邊,又去點染那邊的山石,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偏偏這麼胡畫一氣也不亂套,尉遲越手中的茶還未涼,少年已將一幅夏山小景畫完,撂了筆,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看了眼尉遲越︰「獻醜了。」

  少年用的是展子虔的筆法,還有模有樣地題了展子虔的款,只是在旁用硃砂畫了個小小的紅圈。若不是親眼看著他畫出來,尉遲越多半也要把這畫當成展子虔的真跡。

  楚王殿下心裡酸得像是灌滿了醋。

  少年猶自不知︰「許久未畫,有些生疏了,某仿展子虔不像,若是戴安道和張僧繇,勉強可以以假亂真。」

  尉遲越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

  青衣少年放下茶碗,不經意地抬頭,看見牆壁上楚王殿下的大作,不由自主輕輕「嘶」了一聲,秀眉微蹙,神色古怪,既像牙酸又像眼疼。

  尉遲越心頭一跳,便聽那少年對店主人道︰「這畫也是賣的麼?」

  店主人覷了一眼楚王,硬著頭皮道︰「回小公子的話,此畫也是一位貴客寄售的。」

  少年道︰「什麼價?」

  店主人後背上冷汗直冒,卻只得照實答︰「一千金。」

  沈宜秋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千金?不是一千文?」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仔細看了看,摸摸下巴︰「紙倒是好紙,捲軸也是上好的沉香木,若是沒有上頭的畫,倒也值個十金八金的,添上畫,我最多出三金……」

  楚王殿下的臉都綠了。

  店主人暗暗嘆息︰「回小郎君的話,的的確確是一千金,少一文都不賣。」

  沈宜秋「嗯」了一聲,便去看別的畫。

  尉遲越忍了半晌,終是憋不住︰「依某之見,這《溪山雪意圖》雖不能稱上品,卻也差強人意,不知足下為何嗤之以鼻?」

  少年撩起眼皮,一雙青白分明的鳳眼似要看進他心裡︰「這位雲山居士莫非是足下的相識?」

  尉遲越微露赧色,避過臉低咳了一聲,趕緊撇清︰「非也,某不曾聽說過這位雲山居士,不過是見這畫作尚可……」

  那就是真的眼瘸了,沈宜秋看著那對漂亮的桃花眼,心中暗暗惋惜,此人長得金瓖玉裹的,不想是個草包。

  她正要直抒己見,忽聽店堂裡傳來一個聲音︰「七郎,你可在裡頭?」

  沈宜秋「啊呀」一聲站起來,匆匆向尉遲越一揖︰「家兄在等某,不能久留,就此別過了。」

  尉遲越想聽他點評自己的畫作,奈何人家急著回去,強留不得,只得起身施禮︰「後會有期。」

  沈宜秋撩起簾子走到外面,見到扮作少年郎的表姊,笑道︰「阿兄逛完了?有什麼斬獲?」

  邵芸揚了揚手中鼓囊囊的紙包︰「杏李脯一大堆。」

  兩人並肩走出店堂,匯入人潮中。

  邵芸掏出一小包杏乾給她︰」怎麼還是兩手空空?」

  沈宜秋道︰「本來看上一幅畫,誰知那店主人漫天要價。」

  邵芸道︰「你自己什麼畫不出來,還要去買畫?」

  沈宜秋莞爾一笑︰「就是畫不出來。你不知道,一般的畫差一點醜一點,都還醜得有章法,這畫卻是獨具一格,第一眼覺著醜,多看一會兒便覺有些憨實,怪好玩的。奈何那店主大約把我當作外州來的冤大頭了,竟敢要價千金。」

  邵芸道︰「噫,叫你說得我都動心了,改日我也去長長見識。你方才是在和誰說話?」

  沈宜秋道︰「你可聽劉玉玨這名字?」

  邵芸搖搖頭,沈宜秋也沒在意,轉頭就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楚王殿下卻對這個邵冬春唸唸不忘,他平生得意之作叫人貶得一文不值,實在難以釋懷,連著好幾日寢食難安,不顧天氣炎熱,不時往那家書畫鋪子,只盼能逮著那小子問問清楚。

  他遣人去查邵家的親眷,發現壓根沒這號人物,一想便知「邵冬春」只是個假名。他連那少年是否還在長安都不知道,人海撈針談何容易。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月,他也沒能找到那少年,心緒雖平復了些,但心裡始終掛著件事,沒著沒落的。

  這一日是嫡母張皇后的壽辰,他照例要去宮中賀壽,車駕到得甘露殿門外,一個黃門迎出來行禮道︰「沈侍郎夫人與小娘子正在殿中謁見皇后娘娘,有勞三殿下去堂中稍坐片刻。」

  尉遲越點點頭,便即跟著那黃門沿著迴廊穿過殿庭。

  走到半路,隱約有環珮聲入耳,尉遲越抬頭循聲一望,只見一隊人沿著對面的迴廊往殿外走,宮人黃門在前引路,後頭跟著兩個女子,一個作婦人裝束,另一個梳著雙鬟髻,穿著薄紅衫子郁金裙,看身量應當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她正偏過頭與母親說話。

  想來那兩位便是那沈侍郎的家眷了,尉遲越暗忖。

  沈侍郎先前在靈州任刺史,最近才回京任吏部侍郎,朝中都在暗暗猜測,太子和張皇后有意讓他為宰輔之臣。

  太子比他大一年,至今還未迎娶正妃,聽聞張皇后屬意的人選便是沈侍郎的獨女,沈家行七的小娘子。

  沈夫人帶女兒來謁見皇后,大約就是為了與太子的婚事來相看。

  這些念頭只是在尉遲越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只是個富貴閒人,這些事與他沒有半點干系。

  正想著,那沈家小娘子忽然轉過臉來,尉遲越不經意一瞥,忽然覺得她有幾分面善,定睛一看,卻不正是他找了許久的「邵冬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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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番外(六)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2

  沈宜秋也認出了「劉玉玨」,情不自禁多看了兩眼,沈夫人察覺女兒神色有異,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輕輕「啊呀」一聲,問宮人道︰「那是哪位殿下?」

  宮人答道︰「回稟沈夫人,那位是三殿下。」

  沈夫人感慨道︰「三殿下都那麼大了啊。」

  沈宜秋奇道︰「阿娘見過三殿下?」

  沈夫人笑著道:「好幾年前了,你也見過啊,那時候你阿耶回長安述職,我們一起回來的,我帶你去向皇后娘娘請安,正好三殿下也在,你們還玩得挺好,你忘了?」

  沈宜秋略一回想便有印象︰「原來是他啊……」她小時候曾經隨母親入宮,在皇后娘娘宮裡見過一個小男孩,非要把自己的小胡刀送給她,她當然沒要,不過因為是在皇后宮中見到的,她一直把那羅里吧嗦的小男孩當作太子,沒想到卻是三皇子。

  上了沈家的馬車,沈夫人還忍不住感慨︰「啊呀,我還從未見過這麼俊俏的小郎君。」

  沈宜秋靠在車廂壁上,撇撇嘴︰「不過爾爾。」

  沈夫人瞥了女兒一眼,見她臉頰透出紅暈,心中不由微微一動。

  自打在甘露殿前邂逅「邵冬春」,尉遲越便有些魂不守舍,將賀禮呈上,心不在焉地與嫡母、二兄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出了甘露殿,他照例要去飛霜殿看看生母郭賢妃。

  郭賢妃照例要念叨他的婚事︰「三郎,德妃都抱上孫子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娶個媳婦讓阿娘安心吶?」

  尉遲越敷衍︰「知道了阿娘。」

  郭賢妃旁敲側擊;「前日你姨母入宮,說祁家終於提出把婚約解了……我看阿蕙這孩子挺好的,溫婉柔順,又有孝心……」

  尉遲越皺了皺眉︰「阿娘,我不知說了幾回,何家表妹不合適。」

  這何家表妹動不動迎風落淚、傷春悲秋,像個紙糊的美人,娶這麼個王妃不是給自己找罪受麼,奈何他阿娘總不死心,想著親上加親。

  不等賢妃繼續勸,尉遲越道︰「再說了,你願意何家還未必願意呢,何家成日吹噓京城第一美人兼才女,可不是為了讓女兒嫁個閒王。」

  郭賢妃一聽也是,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可眼看著太子也要成婚了……」

  尉遲越心裡莫名有些不自在,若無其事問道︰「二兄要娶沈侍郎之女麼?」

  郭賢妃道,「皇后起先看上的是沈家那小娘子,不過沈侍郎夫婦不願叫女兒進宮,大約是從盧家和王家的女兒裡選一個。」

  尉遲越雙眼倏然一亮︰「當真?」

  郭賢妃道︰「你高興什麼?」

  尉遲越也不知道自己高興個什麼勁,只是莫名覺得外面的蟬聲沒那麼聒噪了,飛霜殿的香沒那麼刺鼻了,連母親的嘮叨都沒那麼煩人了,目之所見都似籠了層朦朧的光。

  他佯裝不經意地問道︰「竟然有人不願意嫁太子?」

  他二兄不是一般太子,而是個實權在握的半君。

  當年皇帝忌憚張家勢大,不願讓皇后生下孩子,皇后懷上太子後,他便命人在皇后的飲食中動手腳,誰知叫皇后察覺。皇后隱忍不發,生下太子後一直裝作不知。

  皇帝大約是心裡有愧,雖然戒備著母子,倒也沒再痛下殺手。

  待太子長到十四歲,皇帝慢慢放鬆警惕,張皇后這才突然發難,出其不意地調遣北門禁軍逼宮,將皇帝軟禁在華清宮中。

  自那以後,便是太子秉政,到如今已經四五個年頭了。

  只要不出意外,嫁給太子為妃,將來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郭賢妃努努嘴道︰「聽說他們夫婦生怕女兒受委屈,太子已經有兩個侍妾了,將來御極,免不了三宮六院。」

  尉遲越這才想起聽誰說過,沈侍郎與夫人鶼鰈情深,後宅中只有夫人一個,半個妾室也無。給女兒擇婿,大約也要後宅乾乾淨淨的才行。

  賢妃又酸又惆悵,嘆了口氣︰「那邵氏真是八百輩子修來的福氣……」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狐狸血脈。

  她年輕時有過數年盛寵,可皇帝從江南弄了個小寡婦來,便冷落了她,大兒子七八歲時出天花,皇帝正與小寡婦打得火熱,對這兒子不聞不問,賢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後還是張皇后派人將告老還鄉的陶奉御快馬請回來,這才救了孩子一命。

  後來得知皇帝還給髮妻和親兒子下毒,賢妃就徹底寒了心。

  母親還在嘮叨著要抱孫子,尉遲越心不在焉地應承著,待她把嘴皮子說乾了,他瞅個空便腳底抹油溜了。

  回到王府,他拿出沈七娘的兩幅畫看了又看,直從午時看到掌燈時分,驀地回過神來,發覺臉已經笑僵了。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對書僮道︰「去把甄七甄八叫來。」

  片刻後,甄氏兄弟到了。

  尉遲越吩咐道︰「幫我去查查沈侍郎的喜好。」

  兩人領了命出去,甄八不明就裡︰「阿兄,殿下為何要我們查這個?」

  甄七彈了弟弟個腦瓜︰「傻,我們府裡要有王妃啦。」

  甄八一頭霧水︰「啊?殿下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甄七難以置信地看著弟弟︰「出門記得離我五步遠,我沒有你這麼蠢的兄弟。」

  沈侍郎沒什麼癖好,他第一喜好夫人與千金,第二喜好夫人與千金的丹青,第三喜好書藝,要說還有什麼,大約就是醇酒了——但是夫人不喜歡酒氣,他也只敢小酌兩杯怡情。

  這一日又逢休沐,沈侍郎難得有閒暇,伏在案邊看夫人畫庭中盛放的寒梅。

  正愜意,忽有僮僕隔著簾子道︰「郎君……」

  話還未說全,沈侍郎的臉便是一垮︰「定是三皇子又來了。」

  果然,僮僕接著道︰「楚王殿下遞了名刺進來。」

  沈夫人擱下筆,揉揉眼楮︰「快去吧,我也歇歇,去榻上歪一會兒。」

  「不急,晾他會兒。」沈侍郎一邊說一邊替夫人捏起了肩。

  沈夫人啼笑皆非︰「不是挺好一個孩子。」

  沈侍郎道︰「哪裡好了,一肚子壞水。」

  沈夫人笑著推他︰「喝了人家那麼多好酒,還老大不情願的,快去吧。」

  沈侍郎嘟囔︰「我貪圖他那幾罈酒了?料我不知道,幾罈酒幾幅字就想拐走我們寶貝小丸,想得倒美。」

  話是這麼說,到底是吃人嘴短,只好不情不願地起身,換上見客的衣裳,往前院走去。

  楚王每日閒得發慌,不知道休沐日對朝臣來說多來之不易,見未來岳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心內很是忐忑。

  沈侍郎向他行禮︰「僕拜見殿下,不知殿下光降,有失遠迎。」

  尉遲越忙還禮︰「沈侍郎不必客氣。」

  又命侍從呈上禮物,是兩壇嶺南靈博羅酒和一卷當世名家的書帖。

  他對沈景玄作了個揖︰「不腆之儀,望沈侍郎笑納。」

  沈景玄聽見「靈博羅」眼楮一亮,隨即更氣惱了,這楚王著實可惡,這小半年來,每逢旬休必登門,擾他一家子的清靜,偏偏每次來都不空手,送的禮還特別合他心意,真是叫人有火發不出。

  可對方是親王,到底不能怠慢,沈景玄只得捏著鼻子延他入座。

  尉遲越照例東拉西扯,從詩詞歌賦談到佛理禪機。

  楚王殿下是長安城裡出了名的閒人,他扯起閒篇來沒完沒了,一兩個時辰不在話下。

  沈侍郎忍了半年,實在是憋不住了︰「殿下有何吩咐,還請直言。」

  尉遲越本來打定了水滴石穿的主意——沈侍郎不出意外是將來的宰相,沈七娘是他們夫婦的掌上明珠,京城裡想求娶她的人不計其數。

  雖說沈侍郎明白無誤地說要娶她女兒便不能納妾,嚇退了一大半人,但剩下的依舊能從朱雀門排到玄武門,其中不乏家世出眾、前程似錦的俊彥,盧家的,王家的,祁家的。

  還有寧家那個排行十一的小白臉,仗著自己是太子侍讀,又有個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家規,也來湊這熱鬧。

  他這個閒王還真沒什麼勝算。

  故此他只能軟磨硬泡,以情動人,先將岳父的鐵石心腸泡軟——如今沈七娘才剛及笄,沈氏夫婦也不捨得她太早出嫁,磨個兩三年,再怎麼都磨穿了。

  誰知才半年,沈景玄就將話說開了。

  尉遲越知道此時千萬要慎言,否則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他斟酌再三,深施一禮︰「實不相瞞,某願求娶令嬡為妻。」

  沈景玄心中冷笑,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他面上不顯,露出為難之色︰「小女嬌生慣養,不懂規矩,恐怕不堪為君執箕帚。」

  尉遲越忙道︰「若得令嬡為妻,某定視如珍寶,絕不讓令嬡受一點委屈,請沈侍郎放心。」

  他說得懇切,但沈景玄不為所動,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然道︰「並非沈某信不過殿下,不過殿下年方弱冠,未必知道一生有多長,如今視如珍寶,十年二十年後也許棄如敝屣。」

  尉遲越道︰「某並非輕然諾之人……」

  沈景玄掀了掀眼皮︰「沈某知道殿下一諾千金,只是夫婦相處貴乎自然從心,若只是為了守諾待小女好,這諾守與不守又有何異?」

  尉遲越一時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心意堅如磐石,但卻不知道怎麼叫別人相信。

  沈景玄佯裝飲茶,用茶碗擋著上翹的嘴角。當年求娶夫人時,岳父便是這麼對他說的,如今他成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那個,別提有多開心。

  他頓了頓又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知殿下可曾將心意告知賢妃娘娘,若是娘娘不允,不知殿下如何自處?小女又當如何自處?」

  尉遲越忙道︰「某早已將心意稟明家母,若是令嬡下嫁,某絕不會令她有半分為難,請沈侍郎放心。」

  沈景玄沉思半晌,方才道︰「雖說父母之命重要,終究還是得看小女自己的意願。還請殿下稍等幾日,待沈某問過小女的意思再作答覆。」

  尉遲越知道自己算是過了岳父這關,但他一顆心懸得更高了,他與沈七娘滿打滿算也只見過三四回,除了書肆那回,剩下幾次連話都沒說上一句,沈七娘是什麼想法,他一無所知。

  若是她一口回絕,那就徹底沒戲唱了。

  尉遲越想了想,深施一禮︰「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沈侍郎成全。」

  沈景玄道︰「殿下請說。」

  尉遲越道︰「請讓某見一見令嬡,與她說幾句話。」

  沈景玄笑容漸隱,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尉遲越道︰「某絕無輕忽之意,還望沈侍郎成全。」

  沈景玄不答話,晾了他兩碗茶的時間,這才對婢子道︰「去請小娘子。」

  婢女來傳話的時候,沈宜秋正歪在榻上邊吃子邊看志怪傳奇,正看得津津有味,聽說父親叫她去前院見楚王,萬般不捨地放下書,不情不願地去更衣,帶上李嬤嬤和素娥等幾個婢女去了前院。

  到得前院,她心裡還記掛著那篇故事的下文,心不在焉地向尉遲越福了福︰「民女見過楚王殿下。」

  對於見外男這種事,她倒沒那麼在意。沈府規矩大,但他們一家三口在靈州時,她經常與素娥穿了男裝四處亂逛。

  尉遲越的心怦怦直跳,他許久未見沈七娘,但知道當著沈景玄的面千萬不能造次,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他強忍著多看心上人幾眼的渴望,逼著自己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回禮。

  沈景玄看著一臉懵懂的女兒,一想到捧在手心上的女兒要離開耶娘,與另一個人朝夕相處,他心裡便酸澀難當。

  楚王殿下火上澆油,對著沈宜秋道︰「某可否與女公子說幾句話?」

  沈宜秋隱約有些明白,但又並不十分明白,點點頭︰「殿下請說。」

  尉遲越看了沈侍郎一眼,面露難色。

  沈景玄自己也是那樣過來的,怎麼猜不出他心思,輕哼了一聲︰「沈某還有些許冗務,請恕失陪。」

  自己是走了,卻留下了沈宜秋的乳母李嬤嬤和幾個婢女。

  尉遲越看了一眼護崽母雞似的老嬤嬤,暗暗嘆了口氣,向沈宜秋一揖,開門見山道︰「某欲求娶女公子為妻。」

  沈宜秋一怔,半晌回過神來,雙頰飛起薄紅。

  自她及笄以來,時常有冰人上門,父母也會問她意見,但這麼面對面求親,她還是第一回遇上。

  一提婚姻,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要離開阿耶阿娘,心裡十分不情願。

  她搖搖頭︰「請殿下恕罪,民女還不想嫁人。」

  尉遲越略微鬆了一口氣,她說的是不想嫁人,不是不想嫁他——只要不是單單不想嫁他就好。

  他溫聲道︰「為何?」

  沈宜秋道︰「民女想在家嚴家慈膝下多盡幾年孝。」

  楚王殿下十分善解人意︰「我們可以先將親事定下來,過個三五年再過門也無妨,無論多久某都等得。」

  沈宜秋眉頭一鬆,隨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叫他帶偏了,她可未必要嫁他!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儘量說得客氣些︰「殿下請恕民女直言,齊大非偶,民女又是散漫慣的,不敢覬覦王妃尊位,還請殿下另擇賢良。」

  尉遲越並不氣餒,反而慶幸自己能見沈七娘一面,若是讓沈景玄去問,她多半就一口回絕了。

  他想了想道︰「家母一直住在蓬萊宮中,若是女公子下降,王府中便全由你作主,規矩都由你說了算。若是女公子嫌王府悶,想出去遊山玩水,某隨時可以奉陪,便是一年到頭在外遊玩也不妨事。」

  沈宜秋的心忍不住動了一下︰「大燕之外的地方也行麼?」

  她長在邊城,一直想去西域看看,奈何阿耶公務繁忙,又不放心她自己亂跑,故此她連涼州都不曾去過,遑論西域了。

  尉遲越微微眯了眯眼︰「自然可以,多帶些侍衛便是。某一直想去西域走走,奈何無人作伴。非但是西域,還有南詔、新羅、日本,某都想去看看。」

  沈宜秋本以為嫁了人便要被拘束在後宅中,萬萬沒想到還有這等好處,聽他這麼一說,竟是比在閨中更自在。

  她不知不覺已經動搖了︰「當真?」

  尉遲越認真地點頭︰「自然,大丈夫一諾千金,某從不食言。某無官無職,又無人管束,閒雲野鶴一隻,若是換作別家公子,未出仕時要讀書考進士,出仕後更是少有閒暇,自然不能如此自在。」

  沈宜秋輕輕晃了下昏沉沉的腦袋,她十分心動,但又隱約覺得因為這好處便許嫁似乎有哪裡不對。

  她不曾嘗過心悅一個人的滋味,但看著阿耶阿娘多年恩愛,她心底也是暗暗羨慕的。

  而她和楚王實在只能勉強算相識,距離「心悅」還有十萬八千里。

  尉遲越見她面露遲疑,輕聲道︰「婚姻大事自要好好斟酌,女公子不必急著答覆某。」

  沈宜秋暗暗鬆了一口氣︰「多謝殿下。」

  尉遲越又道︰「女公子可曾見過盧氏、崔氏、寧氏的幾位小郎君?」

  沈宜秋搖搖頭︰「還不曾。」

  尉遲越看了一眼伸著脖子盯著他們的李嬤嬤,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盧三郎鼻孔大,崔八郎臉有橫肉,寧十一郎……寧十一郎腰長腿短,待你相看時可稍加留意。」

  沈宜秋被他這麼一說,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的長腿上,雖然穿了長袍,可看得出他的雙腿十分修長。

  她回過神來,臉一紅,忙收回目光,一抬眼,不防又看到他漂亮挺拔的肩背和腰肢,再往上挪,便是修長的脖頸……

  沈宜秋自小學畫,最擅長畫人,皮相好的易得,骨相似他這般的卻是萬裡挑一,骨相皮相俱佳的更是稀世罕有。

  此人雖一身臭毛病,但若是要找個人朝夕相對,自然要挑個賞心悅目的。

  沈宜秋一想到大鼻孔、橫肉和短腿便渾身難受。

  尉遲越佯裝沒察覺。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請殿下容民女考慮幾日。」

  尉遲越雲淡風輕道︰「女公子慢慢斟酌,考慮清楚再作答覆不遲,多久某都等得。」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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